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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西,儘管費里先生開了一家鞋廠,可作為基督徒,這並不能使他們一家比普通的鞋廠工人更重要。」
「哦,我也說不清,有多種因素吧。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好像更安全一些。」
衛生間的門關著,門后的燈光使卧室也染上朦朧的亮色。那「嘩啦啦」的水聲就跟小時候父母弄出的水聲一樣。他常在那時醒來,發現父母已經上樓,知道整幢房子馬上就會一片漆黑,下次醒來時,見到的將是早晨的景象。魯絲盥洗之後,端著一杯水,就像月光下半人半羊的山神一般悄悄回到他身旁,而這時他已經酣然入夢。
他們走到他的汽車旁。天快要下雨了,別克車的外殼顯得油光發亮。埃克里斯點了一支煙,然後他們穿過422號公路進入山谷,朝高爾夫球場開去。埃克里斯深吸了幾口煙后,才開口道:「這麼說,你的問題並不在於缺乏信仰。」
「是我母親的父親,當時跟我們住在一起。」
「這一切是在凌晨兩點左右?」
他們離開公路,拐進彎曲的車道朝俱樂部會所駛去。那是一幢用煤渣磚砌成的高大建築,正面有一塊大牌子,中間寫著「栗園高爾夫球場」,兩端各有一個「可口可樂」的標識。哈利在這裏當球童時,那還只是一間簡易的板房,裏面有一個燒柴火的爐子,幾張舊比賽圖表,兩把扶手椅,一張櫃檯——溫瑞奇太太在這裏出售糖果,並轉賣從沼澤里掏出來的高爾夫球。他猜想溫瑞奇太太大概不在人世了,她是個滿頭銀髮的老寡婦,身材小巧,塗著口紅,看上去像個布娃娃,聽到她嘴裏說出「球洞區」、「草根土」、「參賽」、「標準桿」等詞時,總是顯得很滑稽。埃克里斯把加長別克車停在柏油停車場上,說:「還有一件事。」
「哦,很抱歉,沒有。我戒煙了。」
「她說是你說可以這樣,」那抱怨的聲音接著說,穿透樓梯的扶手、牆壁和一層層牆紙傳了下來。
兔子原想編個謊話,卻終於轉過身來耳語般地回答:「是的。」
「沒錯。對貝洛克那種辛辣的嘲諷口吻,我妻子無法領會,而且他嘲弄孩子,她對此無法原諒。這跟她的心理學有關,在心理學中,孩子非常神聖。我剛才說到哪兒了?對了,儘管我祖父的神學理論有所淡化,在宗教活動中,他卻一直保持著一種色彩,還有一種——謹嚴的精神,這種精神在我父親身上已經不復存在了。我們家晚上從來不做禱告,祖父覺得父親是嚴重失職。父親就說,他可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像他小時候那樣被上帝煩透了,再說,在客廳里供奉一位叢林上帝又有何益?祖父就說:『你以為樹林里就沒有上帝了?只在教堂的彩色玻璃窗里才有嗎?』就是諸如此類的話。我們兄弟幾個總是提心弔膽,因為每次跟祖父爭吵之後,父親總是心情糟透了。你知道跟做父親的較勁是什麼感受,你總是擺脫不掉一個念頭,覺得也許到頭來他是對的。他是個乾癟的小老頭,說話帶北方口音,其實是個很不錯的人。我記得在吃飯的時候,他常常用褐黃色的瘦骨嶙峋的手抓著我們的膝頭,用嘶啞的聲音問:『他教你們相信地獄了嗎?』」
「你真美。」
「兩到三點之間。」
行了,他把她帶上這兒來了,來看什麼呢?公園下面坐落著一排排玩具似的房子,城市從那兒開始延伸,接著是寬闊朦朧的腹部,花盆似的紅色中點綴著柏油屋頂和亮閃閃的汽車,在城市的盡頭,一片玫瑰色的霧靄籠罩在遠處的河流之上,儲氣罐在霧靄中閃爍。郊區宛如城市的一條條圍巾。但城市的中部異常龐大,他張開嘴,似乎要強迫自己的靈魂也張嘴嘗嘗這一事實的滋味,彷彿事實就是隱身在空氣里的奧秘,只有吸進大量空氣才能嘗到它的真正滋味。空氣使他的嘴變得乾澀起來。
「這可不好脫,」她說,「我不想弄抽絲了。」
「面朝球彎下腰,」埃克里斯說,「想象自己快要坐下去的樣子。」
「我能問一下原因嗎?」
他暗暗地鬆了一大口氣,終於脫掉臟衣服,換上乾淨內衣、襪子和褲子。他的剃鬚刀忘在家裡了,不過魯絲有一把用來剃腋毛的女式小彎剃刀,他可以對付著用。春天的下午氣溫降得很快,所以他挑了一件羊毛運動衫套上,然後穿上皮鞋。他忘了多帶一雙鞋過來。穿戴齊整后,他說:「說好去散步的,現在走吧。」
「行了嗎?」魯絲問道,她的聲音有些嘶啞。他迫不及待地跪在她展開的兩腿之間。在她的引導下,兩人盲目的下體合而為一了。這種結合帶有某種傷感的意味,接著越來越緊密了。他在她身上支起雙臂,暗暗有些擔心,因為以前他常常在這種時候來得太快而令詹妮絲失望。不過,也許是由於體內酒意升騰,也許是由於此前有所溢出,現在,他的激|情並沒有在她的溫暖之中迅疾噴發。他將臉埋進她脖子間那團濃密的頭髮里。她伸出修長的手臂摟住他,將他拉下來,然後自己壓在他身上。從她光滑的肩膀往下,只見她的下腹直立在他的身上,清楚地映現在光影之中。他用讚賞的語氣柔聲說道:「嘿。」
樓上傳來埃克里斯尖細的聲音,這聲音在他自己家裡被奇怪地放大了。「露西!喬伊絲爬到我床上來了!」
「打高爾夫球!」她叫了起來。
「不知道,人們就是這樣。」埃克里斯笑了起來。「照說也該這樣,這是一種安慰。至少對我如此。我以前一直以為斯普林格太太討厭我,她好幾個月沒來教堂了。」他轉過臉來對著兔子,為了加強這個笑話的效果,他裝出一副滑稽的苦相,眉毛揚了起來,嘴巴也隨著張大了。
「那好吧。」埃克里斯有點像小孩子似的不高興,把車開到路邊,在一個消防水龍頭前停下來。他猛地一踩剎車,行李廂里發出「哐當」的響聲。
「快點兒,」他說,「穿上平底鞋,我們再把你的頭髮弄乾。」
兔子的手正放在車門拉手上。「什麼?」
牙刷。剃鬚刀。袖扣。鞋子。每下一級樓梯,他就想起忘了一樣東西。他加快步伐,腳下發出「噼啪」的響聲。他三步並作兩步地趕著,幾乎一頭撞上走廊里吊在一根黑色電線上的亮著的燈泡。當他從信箱旁飛快地經過時,他的名字在上面一閃而過,好像在跟他打招呼,那些藍色墨水寫成的字母擠成一團,彷彿在喊叫。想到自己像做賊似的鑽到光天化日之下,他就覺得好笑。報紙的後幾版上就經常可以看到有關這類古怪竊賊的報道,他們一不偷錢,二不偷銀器,而是抱走一隻瓷面盆,二十卷糊牆紙,或一包舊衣服。
「我知道。」他離開窗戶的亮光。「這是托瑟羅的襯衣。我得去拿自己的衣服,不過先得給咱們弄點吃的。我該買些什麼?」
「不,」埃克里斯提高嗓門叫道,當他要他妻子敞開心扉接受上帝的仁慈時,也是這樣提高嗓門。「基督教並非是要追求虛無縹緲的東西,如果事情真像你所認為的那樣,那麼在做禮拜時,我們就乾脆發鴉片得了。我們是在儘力侍奉上帝,而不是成為上帝。」
「可我覺得很過意不去。」
置身於球場里這異教的灌木叢中和蔥翠的球道上,埃克里斯就像是變了一個人,這種無需動腦的快樂使他又有了生氣。他笑啊,喊啊,擊球啊,非常開心。哈利不再討厭他了,只覺得自己球藝太低,這種低水平就像痼疾一樣纏著他。他很感激埃克里斯沒有離他而去。埃克里斯情緒高昂,總是興高采烈地跑在前面,還常常從五十碼以外的地方徑直走回來找兔子弄丟的球。不知怎的,兔子的視線無法跟蹤高爾夫球實際落下之處,他的注意力總是集中在球本該落下的地方,也就是那一小塊剪過草的餐巾般大小的球洞區,上面還插著一面漂亮的小紅旗。「找到了,」埃克里斯說,「在樹根後面。你太不走運了。」
「你這是要去哪兒?」他問。
「這事兒讓你忙壞了吧?」
「你開玩笑吧?」
聽到這話,她的眼光轉到他身上,嘴唇也微微噘了起來。她就是這些方面顯得粗俗,聽到這種話就容易多心。
「可以請你打一場嗎?」瞧,又在下鉤了。
「兩個人,你只拜訪了兩個人,弗萊迪·戴維斯和蘭蒂斯太太。還總是那些不會有麻煩的人。費里一家呢?你把費里一家掛在嘴上都半年了。」
「忘記什麼了?」
「哦,傑克才求之不得呢,他喜歡女人為他爭風吃醋,一群女人圍著他轉有多好。我想,有個兒子會讓他感到威脅。你有受威脅的感覺嗎?」
「我可不是那樣,真的,我兩樣都不是。」
「我是說以前。」
「那我們回去好了。」
「我得去衛生間。」
他們來到發球座前,這是一個草皮壘成的小球座,旁邊有棵歪脖子果樹,上面掛著一簇簇乳白色的花|蕾。「我先來吧,」兔子說,「你先鎮靜一下。」他十分惱怒,心臟似乎只跳到一半就停住了。他只想從這亂七八糟的局面中脫身。他希望下雨。為了不看埃克里斯,他盯著球,球被高高地置於球座上,似乎已經脫離了地面。他隨手一揮,讓球杆繞過肩膀,桿頭擊在球上,傳來一聲空洞、單調的聲響,這聲音他以前沒有聽過。他僵住雙臂,揚著頭,他的球則懸在遠處,那團月亮般的蒼白後面,襯著一片片美麗的雨雲,黑壓壓的,那是他外祖父的顏色,濃郁地塗在北方的天際。球就像順著一根直尺的邊緣筆直遠去:被擊中后,它先是一個球體,接著成了一顆星星,最後變成一個白點。它遲疑著,兔子以為它要墜落了,可是他上了當,因為球把這種遲疑作為最後一躍的前奏,在落下消失之前,幾乎可以看見它顫慄著越過最後一段距離。「打中了!」他大叫起來,然後轉身朝埃克里斯得意地笑著,再一次說道:「打中了。」
「我也不太清楚。我只注意到她的墨鏡,是那種鏡子式的,鏡架很寬。」
「你當真以為自己幹得不賴,是吧?」
「從我床上滾下來。」
「還有玻璃渣。」
她看了看他,好像不認識他一般。她那一瞥中含有一種冰冷的呼喊,一種處於對手包圍之中所發出的微弱叫聲,這一點他覺察到了,但沒有理會,只是讓視線懶懶地落在她的頭頂上,並朝她展示他聞出煳味的敏感鼻孔。
「我正是這麼乾的!」兔子叫了起來,他很高興他們有這麼多的共同之處。「我一直開到了西弗吉尼亞,然後我想,去他媽的吧,就又回來了。」他本該盡量不說粗話,自己也納悶怎麼會這樣。也許是為了保持兩人之間的距離吧。他覺得有一種危險的力量正在把他朝眼前這個人拉去。
「你真運氣,我想你是個不太開化的父親。我覺得弗洛伊德就像上帝,這在你身上得到了證明。」
埃克里斯笑了,身子不穩地扶著孩子的頭,孩子的頭很寬,頭頂很平,跟他的一樣。「好吧,」他說,「你等在這兒,跟這位有趣的人聊聊。」然後他大步流星跑上樓去,步伐竟然出奇地輕快。
剛才跪在床邊捧著她的臉時,他做|愛工具的敏感部位正好頂在床墊邊緣,這時竟不由自主地溢了些出來,就像牛奶冰凍時從瓶口溢出來的奶油。他退開一步,那陣靦腆的勃動不解地變慢,終於停了下來。他站起身,將毛巾敷在臉上,就像在哭泣一般,然後走到床尾,將它扔進衛生間,再脫掉內衣褲,跳上床,躲進被單下那寬敞黑暗的空間。
「我回來拿乾淨衣服。」
「他在睡覺。」
她站在對面,豐|滿的臀部緊裹在一條褐色提花裙子里,看上去結實勻稱,宛如一根粗壯圓柱的基底。他的心從那穩實的圓柱里緩緩上升。他為自己對她的愛更深了一層而暗暗欣喜,卻不敢抬起眼睛接受她面孔的考驗。他說:「我無能為力,碰上你太走運了。」
「哦,那是佩吉·格林,她眼睛斜視,是詹妮絲中學時的同班同學,後來嫁給了奧利·福斯納希特那個笨蛋。」
埃克里斯太太起身走到樓梯口。她的橘紅色短褲的臀部坐起了褶皺,褲腿有些后翻,露出一大片橢圓形的大腿,比沙發還白,皮膚上坐出來的紅印很快消失了。「我沒這麼說過!」她一邊朝樓上喊著,一邊用手有意識地拉下褲腿,並把臀部上起皺的地方撫平,臀部右側用黑線縫了一個口袋。「傑克,」她接著說,「有人找你!是個高個子年輕人,說是你叫他來的!」
「如果她在那兒怎麼辦?」
「請問,埃克里斯牧師在家嗎?」
「你給我的感覺就不是這樣,」他說,「不是你本來就存在。」
聽到在說自己,兔子連忙站了起來,在她背後說:「來打高爾夫球的。」
「因為我為哈利而痴狂——」
「你怎麼會在這兒?」
埃克里斯在車內煙灰缸的小十字槽里小心地滅掉煙頭。「那當然,所有的流浪漢都自以為是在追求著什麼,至少開始時是這樣。」
「為什麼?」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有任何意思,我的蠢腦袋裡只是突然冒出了這個念頭。」她很難堪,脖子都漲紅了,他想起她昨天晚上那麼動人,不禁有些於心不忍。
他們拎起球具袋,沿著一個木製箭頭所指的方向走去。
「不,是真美。」說著,他走近前去,抱起這個身著薄如蟬翼的襯裙的光彩四溢的美人兒,把她放在床上。「真是太美了。」
她扭扭肚子,又縮緊脖子,這個動作使她喉嚨里輕微地「咔」了一聲。接著,她又搖了搖頭,他覺得她是想用臉上的酒窩把自己藏起來,可隨後她卻用出人意料的堅定語氣說:「是的。」
「喂,我得起來一會兒。」
「離一半還遠著呢。把鞋脫掉吧,這些藍色的碎石只是填塞料,脫了鞋你會覺得就像踩在夯實的泥土上。」
「她怎麼乖呢?」他希望埃克里斯太太在廚房裡能聽見這話,忙不迭地搗鼓烤箱的聲音已經停了下來。
「哦,你們倆的幽默感真是與眾不同。每天晚上,她都要問我那該死的小馬湯姆怎麼了,還問死是什麼意思。」
「你比我強。」他頓了頓,沉吟片刻后,受驚似的揚起眉毛看著兔子,這使得他的灰眼睛顯得很圓,並且像玻璃一樣蒼白。「要我捎你一程嗎?」
後來,她問道:「還好嗎?」
她看著他。「要我告訴你嗎?」
他意識到必須謹慎回答。「就算是吧。」
「那就行了,你昨天晚上說過喜歡做飯。」
「我知道。我的乖孩子是不會傷害任何人的。」桌旁的姑娘弄掉了一塊食物,媽媽猛地轉過身去,對著她罵了起來。這頓責罵沒完沒了,毫無意義,同一件事嘮叨了一遍又一遍,無數的話語不停地奔涌而出,就像體內流出的血一樣。是他自己在流血。他為這姑娘而痛苦,臉孔漲得像只白色的大盤子。「這丫頭連吃飯都不成樣子,比三歲的孩子都不如,」媽媽說。
「沒錯,」他答得十分乾脆,然後不經意地趁勢伸出手去——而他的話音剛落,她已經一本正經地轉回身去不再理他——只聽得「啪」的一聲,他的巴掌落在她渾圓的屁股上。手心是空著的,下得並不重,半是責備半是喜愛,正好拍在有口袋的地方。
「媽媽,我休息過了。」頭頂傳來一個孩子怯生生的聲音,讓他們都吃了一驚。在鋪著地毯的樓梯頂上,站著一個褐色皮膚的小姑娘,她只穿著內褲,一副想要下來的樣子。兔子覺得她的皮膚比她父母的過於黑了點。她站在那兒,隱約可見那胖嘟嘟的大腿以下顯出兩條修長的小腿,一雙手不耐煩地在光胸脯上又搓又掐。沒等她媽媽開口,她就知道又是那句老話了。
「什麼?」
「你不想讓我把你送到你妻子那兒去嗎?」
「我在看書呢,」魯絲坐在椅子上說,書已翻到最後幾頁了。她看書時很細心,書脊總是完好無損,儘管只是三十五美分一本。她的頭髮已經梳好,在脖子後面挽成了一個髻。
「哦,那好吧。」兔子拾起衣服,繞過別克車頭鑽進車裡。裏面散發著新車特有的甜絲絲的濃烈塑料味。他深吸了一口氣,心裏的恐懼平息下來。「是關於詹妮絲吧?」
「因為你逮住我了呀。」
「喬伊絲,你聽見我的話了嗎?」
「夠到什麼程度?」
「我本來想要小羊排,可他只有熱狗、臘腸和聽裝肉丁。」
「我不這麼認為,我根本就不這麼認為。在我看來,就算是最邪惡的無神論者也不明白真正的背離是怎麼回事。那只是外在的黑暗。而我們生活其中的不妨叫作——」他看了看哈利,笑了起來——「內心九九藏書的黑暗。」
他對她說:「把鞋脫掉吧。」
「你是幹什麼的,安斯特朗先生?」
這不能怪她。他吻了吻她的嘴唇,她懶洋洋地讓他吻著,接著又湧起一股溫情,便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下巴。
「哦,你既然相信,又幹嗎來這兒?」
「我不知道在哪兒。」
有很長一段時間,牧師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從側面看去,他穿著整潔,神情疲憊,只是目不轉睛地望著擋風玻璃外面,而寬敞的汽車在「嗡嗡」地平穩前行。哈利吸了口氣,正要重複剛才的話,埃克里斯卻開了口:「當然,如果你不想要什麼益處的話。」
「放心好了,星期天計時器不工作。」
「你會打嗎?」
埃克里斯把自己的球打進了洞里;球晃晃悠悠地飛起,「咚」地一聲跳了下去。牧師抬起頭來,眼裡閃現出勝利的喜悅。「哈利,」他親切而大胆地問,「你為什麼要離開她?很顯然,你對她的感情很深。」
她猛地一轉身,將屁股扭到身後的安全區域,那愕然的臉上,雀斑變得像針尖一般細。她的血管劇烈地跳動著,臉色慘白,那死盯著他的冰冷目光與他對她漫不經心的屈尊式溫情大相徑庭。於是,他只好用上嘴唇包住下嘴唇,裝出一副後悔的神情。
就像鯊魚用頭推出一道道無聲的波浪一樣,灰色汽車的擋板推起了一股股氣浪,從後面衝擊著他的小腿。他走得越快,那些氣浪就沖得越重。一個聲音從背後傳來,帶著孩子氣的鼻音:「恕我冒昧,你是哈利·安斯特朗先生嗎?」
「好毀了我的腳嗎?你真是個體貼人的王八蛋。」
隨著汽車的下行,當佳濟山鎮的熟悉房舍進入眼帘時,他寧靜的心緒又亂了起來。他小心、緊張地往前開著,先拐上傑克遜路,然後是波特大道和威爾勃街。他想從屋外的跡象來弄清家裡是否有人。現在正是一天中最亮的時刻,不可能有燈光來幫他判斷。房前也沒有停車。他繞著街區轉了兩圈,伸長脖子,看看窗口是否會露出一張面孔來。可是窗玻璃很高,又不透明。魯絲錯了,他才不想見到詹妮絲呢。
「你真美。」
「你是看孩子的嗎?」
「把車賣掉,無車一身輕,還變成有錢人。」
「你來這兒之前,就從沒聽說過福斯納希特節嗎?」
「如果你能認真起來就好了,」她對她丈夫說,然後邁開光滑裸|露的雙腿,順著陰暗的過道跑去。
他帶回八個用玻璃紙包著的熱狗,一袋冰凍的白扁豆,一袋凍薯條,一夸脫牛奶,一罐調味料,一條葡萄乾麵包,一塊紅玻璃紙包的乳酪,放在袋子最上面的是一個馬斯威澤糖漿餡餅,總共花了兩塊四角三。魯絲在她那沾有油漬的小廚房裡,一邊把這些東西從袋子里拿出來,一邊說:「你這麼吃可不怎麼健康。」
「我去不了,我甚至可能不會呆在縣內。」
「不,聽我說,你真的很棒。」他伸出一隻手,托住她披著頭髮的溫暖的後頸,把她拉起來,然後從頭上脫下她的襯裙。襯裙輕而易舉地下來了。一個女人如果想讓人脫掉自己的衣服,那麼這衣服幾乎就會不脫自落。他的手撫摸著她背上涼絲絲的凹處,腦海里閃現出她肩胛以下那片顏色略深的肌膚。他吻著這片肌膚,膚色越白的地方越有涼意。他的硬下巴觸到了她的硬胸罩。魯絲將一隻手臂彎到背後去解胸罩,他低聲說了句「嘿,我來吧」,便繞到她的背後。她坐得筆直,豐|滿的雙腿彎曲著伸到一旁,背部非常勻稱,就像一隻大花瓶。那些小暗扣解起來並不容易,她縮起肩胛骨,「啪」的一聲,那難纏的帶子鬆開了。接著,只見她的背部微微舒展並凸起,將胸罩帶從肩上抖落下來。她一條手臂輕輕一揚,將胸罩扔到床邊,而靠近他一側的另一條手臂則捂著胸部擋住他的視線,可他還是看見了:那凸起的乳峰一閃即逝。他挪到床角,坐在那兒飽覽她的完美風姿。她的手臂仍然緊緊地捂在一隻乳|房上,並用手掌掩住另一隻,這時,有枚戒指閃了一下。他為她的羞怯之態而暗自欣喜,因為這表明她並非毫無感覺。她伸直的手臂支撐著身子,腹部是一團陰影,越往下越黑,最後消失在兩腿間的隆起之處。她默默地轉過身子,讓光線落在自己的右側,以身體的僵直來抵禦他貪婪的目光。她一動不動,直到他兩眼發花,這時,她那雕塑般的身形里突然傳來一聲:「你自己呢?」他才吃了一驚。
「唉,你真是不可思議,」她回答道,並從他懷裡掙脫出來。他將西裝整齊地掛好,魯絲問:「你把車給你妻子了?」
「沒錯,就是你。你以為你真是只兔子。」說這話時,她的語氣隱隱有些揶揄和氣惱,他一時間摸不著頭腦。
「你的意思是說,我一認真起來就很可怕。」
「沒嚇著我,」他說,然後一本正經地彎下身去,雙手握住她裙子的下擺。他的眼睛這時已經適應了黑暗,能看出絲質衣料的綠色。他提起裙子往上掀,她舉起雙臂,可是她的頭一時被領口套住了。她不耐煩地左搖右擺,像只啃骨頭的狗一般,終於將腦袋掙脫出來,再抽出雙臂。裙子在他手上軟軟的,還帶著她的餘溫,他把它扔到牆角的一把大椅子上。「啊,上帝,」他說,「你可真美。」她身上還套著一條白色襯裙,就像一個幽靈。剛才從頭上拉裙子時弄散了她的頭髮,她繃著臉,側著頭,很快地取下髮夾,大把的鬈髮垂了下來。穿襯裙的女人一個個都像新娘。
「家裡沒人。我偷偷溜進去又溜出來,鑰匙留在裏面了。」
「為什麼給你打?」
「詹妮絲?」埃克里斯好不容易才從打球上回過神來。他是全心全意在想著贏球;哈利想,他正在把我吃掉呢。「星期一那天她似乎情緒不錯。她跟另外那個女人在後院里,我去的時候她們正有說有笑。你得明白,既然她已經稍稍適應,她可能會樂意回去跟她父母住一段時間。你不負責任,她就只能這樣了。」
她只是「哼」了一聲,好像他在明知故問。她尋思片刻,又看到他躺在那兒神情嚴肅地望著窗外,才說:「我這兒曾來過一個傢伙,他八點鐘把我叫醒,因為九點半他得去主日學校講課。」
「我只能穿高跟鞋,因為我只有高跟鞋。」她低下頭去費力地穿鞋時,他看到她的頭髮,不禁啞然失笑——分縫那麼直,就像小姑娘過生日時一樣。
他睜開眼睛,看著外面,說:「這兒的會眾還真多。」
「在你的房間里,寶貝,你當然知道在哪兒。穿上襯衣,我就讓你下樓來。」
「是兩個孩子。兩個女兒,一個一歲,一個三歲。」
「我只是想這車應該歸她,本來就是她父親便宜賣給我們的。再說,我要它也沒什麼用。」
他這一天總是被上帝的事情糾纏著:魯絲的嘲弄,埃克里斯的眨眼——既然誰都不信這些玩意兒,幹嗎還要教這些呢?站在這兒,事情似乎是明明白白的:既然有這麼一片地,就理當也有一片天,我們所生活于其中的這個實實在在的空間是向上延展的。有人快要死了。在下面那一大片磚砌的世界中,有人快要死了。這念頭不知是怎麼冒出來的,反正按百分比就是這麼回事。那些街道上的某幢房子里的某個人快要死了,如果不是此時,也會是在下一刻。在他看來,這株平伏在地的玫瑰的心臟似乎突然出現在那石頭胸腔里。他移動視線,尋找著那個地方,也許還能看見一位老人因癌症而變黑的靈魂像拴在繩索上的猴子一樣升上藍天。腳下暗紅的幻景中浮現出這幅圖像,他豎起耳朵傾聽那掙脫羈絆的響聲。可他感受到的是一片沉寂,川流不止的汽車悄無聲息,有個黑點從一扇門裡出來了。他站在這半空里幹什麼?為什麼不呆在家裡?他害怕起來,央求魯絲道:「抱住我。」
「哦,以前行現在就也行。我該買些什麼?」
他追問道:「你為什麼不信呢?」
「我想我還欠你十五塊錢。」
露西睜開眼睛,不無自豪地對兔子說:「瞧見了吧?」
儘管屋裡空無一人,詹妮絲卻似乎無處不在,他顫抖起來。看到那把對著電視機的椅子,他就膝蓋發軟。納爾遜的破玩具滿地都是,讓他恨不得要發瘋,他頭顱里的所有東西——包括大腦灰白質、耳朵里的軟骨、眼睛里的各種組織——彷彿都擠成一團,使他無法思考,鼻子也塞住了,不知道是因為噴嚏還是眼淚。客廳里有一股被棄置的味道,百葉簾仍然垂著,詹妮絲每到下午就把它放下來,以免電視屏幕反光。好像有人曾準備清理房間,她的煙灰缸和空酒杯都拿開了。兔子把房門鑰匙和車鑰匙都放在電視機柜上,這台金屬電視機櫃刷了褐色的木紋油漆。他打開衣櫥門,門拉手碰到了電視機的邊棱。她的一部分衣服不見了。
「老天,你可真會作踐人。」
埃克里斯點點頭,眨眨眼,一言不發地開著車,對於自己的方法顯得很自信。
兔子只好行動起來,說:「喬伊絲,你是個乖孩子嗎?」
埃克里斯吃驚地眨了眨眼,從側面只能看到他一隻眼睛的睫毛閃了閃,他並沒有轉過臉來。「那麼,你認為上帝會要你使你妻子傷心嗎?」
「因為你沒有放棄,儘管你的方式很蠢,可你還在抗爭。」
「我的女王,」他說,「我的好馬。」
「哎呀,不。我是說,我覺得那樣毫無益處,你說呢?」
「你的襯衣髒了,」她在他背後說。
「我還能這樣。」
他們乘公共汽車下了山。
「沒有。哎,我困了。」
「我知道。」
埃克里斯接著說:「你談到關於家裡亂七八糟的感覺。你以為別的年輕夫婦是什麼樣的呢?你覺得自己有什麼與眾不同嗎?」
「事實上,」埃克里斯激動得像個女人,用難為情卻很堅定的語氣說,「你自私到了極點,你是個懦夫。你不在乎是對是錯,只崇拜自己最低下的本能。」
「嗯?」
「可他甚至還怕我。」
他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的圓領衫和緊身褲,感到很得意,不禁更加興奮了。她口裡叫出他的綽號,猶如在用手撫摸他的身體。在她眼中,他是與眾不同的。當他把有些粗硬的毛巾放到她臉上時,她就跟納爾遜一樣緊張起來,並且扭來扭去地躲閃著,而他則像一位父親似的熟練應對。他揩揩她的額頭,掏掏她的鼻孔,擦擦她的臉,最後,儘管她全身都在扭動掙扎,口裡還斷斷續續、含含糊糊地說著什麼,他還是擦了擦她的嘴唇。他終於由著她的手不再擦了。這時,她直愣愣地瞪著他,一言不發,然後閉上了眼睛。
「有點令人肉麻,動不動就傻笑。」
「沒有,孩子還不至於,他才兩歲。」
由於詹妮絲一向不願讓他看見,所以此時此刻,魯絲在他的黑暗中激|情澎湃,儘管她急迫地將身子彎向他,他卻雙眼緊閉。她的手在他身上探索著,熱切地使他弓起身來讓她觸摸,他緊閉的眼帘感受到了這一觸摸的火紅色彩。接著,她的手掰開他的嘴巴,將他的頭按在她鼓脹的乳|房上,他的眼帘內現出了藍色。軟綿綿顫悠悠沉甸甸的,真美,還散發出一股香氣,嘗起來有一絲咸酸味,帶著他的唾液彈了回去。她翻過身來仰面躺著,那美妙難得的火紅色觸摸停了下來,她扭動身子,猛地將另一隻乾燥的乳|房塞進他的嘴裏,乳|頭馬上濕潤了。他睜開眼睛尋找她,發現她滿臉柔情,正平靜地向下凝視著他,愛撫著他。他重新閉上眼睛享受她呈獻的佳肴,他的手順著她的身體往下伸長開去,找到一枚張口的豆莢,一處簡單而不成形狀的敞開的凹地。她翻過身去,背對著他,將臀部依偎在他的腹部和大腿之間。他們進入了一片慵懶的空間,他希望時間能延長下去,能變得非常久遠和迷濛。她的手從自己的腿間伸過去,用指尖撫摸著他。接著,她向後抬起一隻腳,他握住她的腳跟。他們一同深入,他也越來越急躁,儘管兩人緊緊地糾纏在一起,卻仍然是各不相干的肉體。在這場探索之中,她已經跟他那麼友好和密切,所以他能夠放膽而為,但卻四處碰壁。肉體的激|情之歌沒有聲音來傳唱。那咸絲絲的味道,潮濕的壓力,她的身體在他手下急切扭動時給他的嬌小感覺,她的呼吸,彈簧床墊的「嘎吱」聲,偶爾的肉體搏擊聲,以及他舌根的灼痛——當這一切都在他眼帘內現出各自的色彩時,她漂進了他的血液之中。
他心滿意足地走了出去。她就是這樣,總是好脾氣。從看到她站在停車計時器旁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這一點,從她雙腿結實地站在那兒的樣子,他就看得出來。女人嘛,你會不斷地撞上她們,因為她們想要不同的東西,她們是不同的人。好女人有奉獻精神。在這個綠色的世界上,再也沒有比女人的好脾氣更妙的東西了。他身上穿著臟襯衣朝食品雜貨店跑去,腳步輕快地踢著路面。你喜歡什麼?他得到她了。他知道自己得到她了。
這一覺,他做了個緊張的夢。他和媽媽、爸爸以及其他一些人坐在他們家的餐桌旁。是在那間舊廚房裡。坐在桌旁的一個姑娘伸出長長的手臂,手臂上戴著沉甸甸的手鐲,她拉開木製冰櫃的把手,一股冷氣朝兔子襲來。她打開存放冰塊的方盒的門,冰塊就出現在哈利的眼皮底下,雖然已開始融化而不再方正,但看上去仍然很大,那半透明的冰體中,還有從製冰廠的冰槽里磕磕碰碰滑下來時留下的白色裂痕。他靠近散發著冷氣的冰塊,聞到其中有一股鐵皮味,不由得聯想起用來做冰盒四壁及其底部肋條的金屬——它略呈犀牛皮般的灰色,跟油氈一樣有些斑斑點點。他再湊近前去,只見那水淋淋的表面下,有幾百道清晰的白色紋路,宛如樹葉上的毛細管,彷彿冰塊也是由活細胞所組成。再往裡看,他最後赫然發現裏面懸著一團鋸齒狀的雲霧,像爆炸時的星狀圖案,它的中心在光線的折射中搖曳不定,而星星的光芒卻像用橡皮擦出的長長的痕迹,從白色的中心筆直延伸到冰塊的每一面。存放冰塊的肋條生了銹,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就像咧嘴而笑時露出的牙齒。他心裏一陣恐懼:這團冰冷的東西是活的。
「她長得怎麼樣?」
「你臉上有很多粉屑。」
哈利這一記四英尺距離的輕擊又沒能成功,他氣急敗壞地伸手撿起球來。「如果你都不能確定它的存在,可不要問我。這正是你的專長,如果你都不知道,別人就更不知道了。」
「沒到哪兒,我無法形容。」
他這麼說並沒有什麼錯,可哈利聽了卻有些憤然,它似乎揮之不去,在說,可憐我吧,愛我吧。一種針扎般的感覺使他的嘴唇黏糊糊的,無法開口答話。埃克里斯替他買票進場時,他幾乎連謝謝都說不出來。在為他選租一套球杆時,他表情冷漠,一言不發,那個長著雀斑的年輕管理員緊盯著他,似乎他是一個白痴。兔子腦中閃過一個念頭:埃克里斯可能被當成了同性戀,而他自己則成了他的新寵。他和埃克里斯一起朝第一個發球座走去,他覺得雙腿乏力,彷彿在被拖著前行。
這算不上什麼讓步。兔子並不領情。「哦,不管你怎麼同情她,我再也不會回到那個多愁善感的蠢女人那兒去了。我不知道她是怎麼想的,這些年來我一直都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只是我的內心,我所擁有的僅此而已。你知道嗎,為了維持那個窩,我都幹了些什麼?我在麥克洛依零售店為一種叫什麼狗屁『魔力削皮器』的玩意兒做促銷,那其實就是一片半文不值的洋鐵皮!」
「他們當然沒有為教會出過力,可正是這樣你才更應該去拜訪他們,對此你心裏非常清楚。我也沒覺得費里一家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你自己一直為她從側門溜走而悶悶不樂,所以鬧得一家人幾個月都不得安寧。如果她復活節來的話,一準還是會那樣。實話對你說吧,我覺得你和費里太太真是半斤對八兩,你們倆都是一樣的孩子氣。」
可她已經下了一半了。
「我和喬伊絲覺得它們很有趣。」
「我的馬。」
在魯絲擺午飯時,他發現她比詹妮絲更會做飯。她已經把熱狗重新加熱,而且居然沒有散架,而詹妮絲熱過的東西拿上飯桌時,總是會七零八落歪歪扭扭,一副受盡折磨的樣子。他和魯絲在廚房裡的一張瓷面小桌上吃飯,當他的叉子接觸到盤子時,他想起了夢中詹妮絲的臉掉進他手裡時那種冷冰冰的感覺,剛吃一口便難以下咽,彷彿這食物也變得十分恐怖。儘管如此,他還是說:「真好吃,」然後裝出很享受的樣子吃下去,而這樣竟然真的有了胃口。
「你剛才美極了,」兔子在枕頭上疲憊地說read.99csw•com,一邊撫摸著她柔軟的腰際。她的肉體還在激|情控制中,在她身上,激|情消退得要慢一些。
「不會,」埃克里斯想了片刻才回答,「不過我認為,他會要小樹變成大樹。」
「我上午去過了。」
「你要進來嗎?」
「是的。」
魯絲手裡拿著一本袖珍偵探小說讓他進了屋。由於一直在看書,她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她換了一件毛衣,頭髮披散著,顏色似乎更深了。他把衣服扔到她的床上。「有衣架嗎?」
「是嗎?」埃克里斯在車內的煙灰缸里捻滅煙頭,又伸手在外衣口袋裡掏出一支。他們正在環山而行,這裡是公路的最高處,一側是拔地而起的懸崖,另一側是一落千丈的峭壁,沒有任何地方可以修建房屋或加油站。山下的河流在隱隱閃光。「如果是我要離開我的妻子,」他說,「我就會鑽進車裡,一口氣開到千里之外。」這話從那白色衣領的上方平靜地傳來,幾乎就像在為他出謀劃策。
「反正夠喜歡的。」
埃克里斯接著用一種解釋的口吻說道:「在幾個世紀以前,早期宗教的異端邪說就已經解決了這個問題。」
「你這可憐的傢伙,」她說,「真叫人無可奈何。」
在他這場打高爾夫球的夢中,埃克里斯時而飄進中心,時而閃到邊緣,身上的臟襯衣就像一面表示寬恕的白旗,他高聲鼓勵著哈利,並在球洞區向哈利招手,引導哈利回家。
「哦,天啊,」樓上的聲音在自言自語,接著大聲喊道:「喂,哈利!我馬上下來!」上面有孩子在喊:「媽媽也這樣的!媽媽也這樣的!」
「你回來不是為了保護你妻子?」
「唉,傑克,你真叫人受不了。你只不過是怕她讓你碰一鼻子灰而已,別引經據典地找借口了。費里一家上教堂也罷,不上也罷,加入耶和華見證會也罷,我才不管呢。」
兔子高聲回答:「你好!」
「我睡不著,太吵了。」
「什麼都沒有了,」她說,「行了,進來吧。」
在廚房裡,一副奇特的景象映入眼帘:豬排還留在鍋里,早已冰涼,下面凝結了一層油,怎麼會粗心成這樣?他把它們倒進洗滌槽下的紙袋裡,再用鍋鏟把一團團油凍刮出來。紙袋底部變成了深褐色,裏面有什麼東西在腐爛,發出甜悶的氣味。他有些猶豫;垃圾桶就在樓下後門外,可他不想多跑一趟,所以決定懶得去管了。他將開水放進洗滌槽里,再把鍋浸下去。熱氣冒了上來,彷彿墳墓里有人在低語。
「求求你了,爸爸,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她已經下到了樓梯腳,抱住她爸爸的膝蓋使勁搖著。
一想到可能會碰上詹妮絲,他就兩腿乏力,下車時,刺眼的陽光使他險些栽倒。他走上樓去,一種茫然無助的感覺在裝滿恐懼的心中升起,而那一級級樓梯就彷彿一格格刻度,在記載和壓抑著這種感受。他拍了拍門,一邊做好拔腿就跑的準備。裏面無人應答。他又拍了拍,然後側耳聽了聽,才從口袋裡掏出鑰匙。
樹木的顏色越來越深,一座座亭子依山而下。他們來到公園的上坡地段,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夜間常在這裏遊盪,將安全套和糖紙扔得到處都是。一叢叢繁茂的灌木才長出新葉,變成陰暗的琥珀色,幾乎掩住上山的最初幾級台階。很久以前,當散步還是一種時尚的消遣時,市政府在布魯厄這邊的山坡上修築了這些台階。台階是用六英尺長的圓木塗上柏油做成的,底下用泥土填實,再將鐵管捶進去,以便固定這些粗大的圓木踏板,由踏板護緊夯實的泥土上又撒了一層藍色的碎石。走在這樣的路上對魯絲很不容易,兔子看著她艱難地走著,那尖細的鞋跟支撐著她全身的重量,她的腳一會兒穩,一會兒滑。她扭著臀部,揮動著手臂來保持平衡。
「我星期二要去跟他打高爾夫球。」
「他是你父親的父親嗎?」
「好吧,不過,我答應的事兒你可別太相信。」
「嚇著你的話,我很抱歉。」她的聲音聽起來的確有所收斂,似乎真的有了歉意。
他的心態很平和。兩天來,他跟魯絲靠他的錢過日子,現在手頭仍然剩有十四塊。而且,今天上午她出去購物時,他翻了翻她的梳妝台,發現她有一大筆存款,存摺上到二月底時有五百多塊。他們去玩過一次保齡球,看了四場電影:《吉吉》、《鈴鐺,書本和蠟燭》、《六福旅店》和《長毛狗》。以前他在米老鼠俱樂部看過《長毛狗》的不少片斷,所以一直都想有機會看看全片。這就像翻看影集一樣,其中有一半熟悉的面孔。電影中火箭穿過屋頂以及弗雷德·麥克穆里拿著咖啡壺跑出來的場面,他早就了如指掌了。
「那就行,太好了。嘿,我愛你。」
他吃了三塊糖漿餡餅。在廚房裡告別時,他吻了吻她的乳|房,嘴角的一片碎屑沾在她的毛衣上。他把盤子留給她去清洗。他的車還在切里街,在中午時分涼爽的春光中神秘地等待著他。那輛車就像他所擁有的一幢房子里的某個房間,曾經被這路沿隔開鑿沉,而此刻夜潮已退,它又在沙灘上閃閃升起,雖然稍有傾斜,但依然完好無損,只要一擰鑰匙,就可以隨時啟程。他穿著皺巴巴的臟衣服,卻覺得身上乾乾淨淨,輕輕鬆鬆。他進球了。太陽曬過之後,車裡有一股橡膠、灰塵與上了油漆的金屬的氣味:他是一把刀,而這車是刀鞘。他劈風斬浪似的駛過星期天里昏沉沉的城市,途經一排排無精打採的住宅和一間間裝有木欄杆的門廊。他從佳濟山的南邊繞過,路邊的山坡上綴滿新葉的嫩綠,再往上去,常青樹形成一條黑色的地平線,映襯著背後的天空。從上次路過這兒之後,景色已經全然不同。昨天早晨,天空中飄浮著一團團薄霧,他當時正筋疲力盡,一頭朝那張網的中心扎去,彷彿只有在那裡才能稍作歇息。而現在已是第二天的中午,雲霧已被驅散,擋風玻璃外的天空遼闊清涼。他一路往前開去,有一種超然之感,就像魯絲藍眼睛里的超然,當她說自己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信的時候就是這樣。你的心在那遼闊的天空里不斷地飄然上升。
「我是做妻子的,」她說,接著就在白沙發的中間坐了下去,以示證明。
「你唯一的失誤是用力太大,」埃克里斯說,「你擊球的姿勢其實很自然好看。」兔子又是一記重擊,球跳了出來,滾出了幾碼遠。
「打得不好。你會嗎?」他似乎又來了精神,手裡燃著的煙都忘了。
「是什麼?它到底是什麼?是硬的還是軟的,哈利?是藍的還是紅的?上面有圓點花紋嗎?」
「也許是你讓他傻笑的。」
「安斯特朗。」
「這不是第一擊,我當球童時就經常把球打來打去。我本來不至於打得這麼糟的。」
「不行。」他摟得更緊了。
「我是說,你剛才怎麼會在你家門口?」
於是,在晨光之中,雖然嘴巴乾澀,他們卻再次纏綿了一番。她的乳|房在隆起的胸前輕輕晃動,乳|頭就像兩個下陷的褐色花|蕾,而那片小叢林則呈黃色,彎曲柔軟。這景象幾乎有些過於暴露了,美妙的肌膚盡呈眼前,相形之下,他的高潮似乎顯得平淡。他懷疑她是在敷衍,可她說不是,只不過是不一樣,但是還行,真的還行。他縮回到毯子底下,而她則赤著腳,不緊不慢地走來走去穿衣服。有趣的是,她是先戴好胸罩之後再開始穿內褲。看到她穿上內褲,他才覺得她的兩條腿是互為分開的:它們粗壯柔軟,泛著粉紅色,越往下越細,直至腳踝。當她走動時,它們互相映照著粉紅色的反光。她任他隨意打量,這使他大為受用,併產生了一種歸宿感,他們成了一家人。
「不是。你難道從沒覺得這是顯而易見的嗎?哪怕是一秒鐘也行?」
「我在琢磨我們上次的談話,關於樹和瀑布。」
「是她開的。」
「告訴你吧,我知道那東西是什麼。」
「星期天早上嘛,」她說,「每到星期天早上,我就噁心得要吐。」
「是什麼感覺?」
「不僅是這個,昨天還有一樁喪事。」
埃克里斯問:「她幹什麼了,使你要離開她?」
「別嚇唬我,」他喃喃地說著,一邊更舒服地偎在她身旁。他把一條腿伸到她的腿上,感覺暖洋洋的。女人啊,真是妙不可言,一會兒熱情似火,一會兒又溫柔如水。雲雨之後的女人是最好的床伴。肚皮柔軟光滑。哦,當她翻到他身上,像一朵藍色大百合的花冠開在他的枝頭上時,感覺多美啊!他那樣猛力推她的下巴,有可能會傷著她的。她從他的大腿和手臂里掙脫出來后,他才清醒了一些,覺得嘴唇松垂,呼吸乾澀急促。「嘿,幫我倒杯水,」他說。
兔子什麼也不想告訴他。他說得越多,就失去越多。縮在自己的軀殼裡很安全,他可不想出來。這傢伙一門心思想引他出來,這樣就能擺布他。可是,禮節的強大而習慣性的力量卻撬開了他的嘴巴。「唉,其實也沒什麼,」他說,「只不過是,嗯,就那麼回事兒,你說是嗎?」
「那斯普林格老頭在哪兒?」
「我有個兩歲的兒子。」
後面肯定還有樓梯,因為他接著就聽見廚房裡響起埃克里斯的聲音,一會兒要喬伊絲穿上毛衣,一會兒問露西點心是否全糟蹋了,還對露西解釋說:「別以為我這是好玩,我是在工作。」他不知道兔子就在拐角這邊側耳傾聽。
「我都忘記了,」她說。
「因為你身材比我大。」她走到另一個床角去拉床單。「以前別人總是折騰得我夠戧,就像那些大家都覺得很迷人的小個子女人折騰大個子男人一樣。」
「我告訴過你了,我們之間缺少那種東西。」
「哎呀,真對不起,我沒想到會把你從床上拖起來。」
埃克里斯趁熱打鐵地說:「我想,如果不儘早抓住你,恐怕你又要回去推銷削皮器了。星期二行嗎?星期二兩點鐘?要不要我來接你?」
「行了,幹活吧。」
「那你自己來吧。」
他們一路漫無目的地在熟悉的街道上緩緩行駛。有一次他們經過製冰廠,還有一次拐過一道彎,從那兒你能越過山谷看到下一道山嶺。「我說,如果你真想送我一程的話,」兔子說,「就請你開到布魯厄去。」
「不會的,她在她媽媽家。」
她起身準備收拾盤子,聽到這話,不由得愣愣地站在那兒,望著白色桌面的中心,拇指按在瓷盤邊上。她緩緩地搖了搖頭,說:「碰上你可真倒霉。」
「你知道,我那輛車還停在切里街那邊。」
「我?」
兔子知道自己該跑了,但想到可以打球,想到能看見追捕者自己反而更安全,他又猶豫不決。

「那就行了。」
哈利問:「到兩點才打電話?」一股惻隱之情油然而生,他的雙手摟緊了包袱,彷彿是安慰詹妮絲。
「我不知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露西說,「但當初你要我嫁給你時,我告訴過你我的看法,而你說過沒關係。」
「噢,」她說,「是真胖吧。」
噩夢這個詞用對了。清醒時,只有有生命的東西才會在他面前這樣滑行或跳躍。這種如墜雲霧之中的打法使他頭昏腦漲,他似醒非醒,對那些奇怪的招式莫明其妙。他在心裏跟球杆交談,把它們當成女人。鐵頭槌桿雖然又輕又細,可在他手裡卻似乎不易掌握,它們就是詹妮絲,行了,你這個酒鬼,鎮靜點兒;就是這樣,別緊張。帶槽的擊球面削起了球底下的泥土,他從手臂到肩膀都感受到了震動,於是就想,這是詹妮絲在打他。真蠢,真是蠢極了。操她,我操她。怒火燒傷了他的皮膚,外面的東西便滲透進去,猶如扎得人生痛的荊棘上的小刺,使他的五臟六腑傷痕纍纍,而言語就像無法焚毀的毛蟲囊懸在其中。她戳呀戳呀戳得太深把土都戳了起來,草皮撕開了,露出一個粗糙的褐色裂口,一大塊土給戳了起來。拿起木頭槌桿,這個「女人」就成了魯絲。他拿著一根三號木頭槌桿,凝神端詳那沉甸甸的紅色桿頭,以及粘有草屑的擊球面和球杆邊緣那雅緻的白線條,心裏想,好吧,看你有多機靈,然後握緊球杆轉身揮臂。啊哈!她不想太用力,就輕鬆地絆了一下。一塊草皮撕開了,球飛了出去,跳啊跳地躲進一片灌木叢中。他走了過去,見鬼,灌木又變成了一個人,變成了他媽媽。他撥開氣沖沖的枝條,就像撩起裙子,心裏又羞又惱,但動作小心翼翼,以免折斷枝條。枝條糾纏著他的雙腿,他卻企圖將意志灌進那堅硬的難以撿回的小球中去。那白色的小球其實並不等於他自己,但它停在那兒,彷彿居於萬物的中心,在這種意義上它又等於他自己。當七號鐵頭槌桿猛擊下去時,求求你詹妮絲就一次,他的胳膊肘感覺非常彆扭。他朝一邊彎著腰盯著,球卻朝另一邊飛去,飛到前面另一片陰鬱的泥土裡,那是在得克薩斯時所穿制服的顏色。哦你這個白痴,回家去吧。家就是那個球洞,一眼看去,似乎出現了無數影影綽綽的鬼魂,這不快的景象令他心神不安;在它上面,那溫和的、雨意迷濛的灰色天空就是他的外祖父,他呆在樓上,以免小哈利成為福斯納特。
「在不到兩天的時間里,當然很容易。」
「我想要個兒子,」她說,「我和我女兒之間存在著性格問題,我們太相像了,對彼此的心思了解得一清二楚。」
會嗎?他在腦海里設想著這種情景:他打開門,看到詹妮絲端著空酒杯坐在椅子里看電視,她的臉仍然完好,還是以前那張傻乎乎、緊繃繃的臉。想到這裏,就像哽在喉嚨里的一塊食物終於咽了下去一樣,他頓覺一陣輕鬆。「不,我不會的,」他對魯絲說,「我怕她。」
那白色是光線,枕頭亮晃晃的非常刺眼,陽光把窗玻璃上的印痕投射在垂下的百葉簾上。在他與窗戶之間,有個女人在毯子下縮成一團。她的頭髮散亂在枕頭上,在陽光下透出紅、褐、黃、白、黑等各種顏色。他微笑著鬆了口氣,支起胳膊,吻了吻她鬆弛而沉凝的面頰,欣賞她臉上堅毅的毛孔。藉著玫瑰色的熹微晨光,他才發現,昨晚在黑暗之中,他把她的臉擦得一塌糊塗。他又回復到剛才睡覺時的姿勢,可這幾個小時里他已經睡得太多了。她赤|裸的胴體就在近旁,彷彿是為了尋找重入夢鄉的途徑,他伸出手去摸索起來,在她曲線分明的身上游移,她的身體暖融融的,宛如剛出爐的蛋糕。她背對著他,他看不到她的眼睛。直到她重重地嘆了口氣,伸了伸手腳,並翻過身來面對他時,他才知道她早已醒了。
「哦,他進門那會兒可是趾高氣揚的。」
「等一等,」她央求道,接著又翻過一頁看了幾句,書被慢慢地越拖越高,她一目十行地掃視著,然後猛地鬆手讓他拿了過去。「天啊,你真霸道。」
「安斯特朗。當然。你不就是那位失蹤者嗎?斯普林格家的女婿?」
「我並沒有請求他。」
「那根本就不是夢,」那女人厲聲說,又轉身對丈夫道:「都是貝洛克的那些可惡的詩,你總是要給她念那些玩意兒。」
「不用了,還是我去你家吧。」
他正想伸手去拿衣服,一轉念卻轉過身來朝廚房走去,想看看自己的行為造成了什麼後果。陽光透了進來,灑在他們那張凹陷的床上。這張床從來就說不上舒適,是她的父母給的。梳妝台上有一個方形的玻璃煙灰缸,一把指甲剪,一卷白線,一枚針,幾枚髮夾,一本電話簿,一座小型夜光「大本鍾」,還有一張從雜誌上撕下來的從未用過的食譜和一串他在聖誕節送給她的爪哇產的木珠項鏈。一面橢圓形的大鏡子搖搖欲倒地靠在牆邊,這是她的父母裝修了衛生間后,他們從那兒拿過來的,他早就打算幫她把它釘在梳妝台上方的牆上,卻一直沒有去買牆釘。窗台上有隻玻璃杯,裏面剩著半杯起泡的陳水,將一彎淡淡的陽光折射在白牆上原本打算掛鏡子的地方。那處牆面上有三道很長的平行刮痕,究竟是怎麼弄上去的?是什麼時候?往床的另一邊看去,可以看到衛生間里的一塊三角九-九-藏-書形油氈地面,那次她洗澡之後,屁股被水汽蒸得通紅,興緻勃勃地舉起手臂來吻他,腋毛濕漉漉的。她當時怎麼那麼主動?是什麼使她那麼興奮,接著也感染了他?
快到山頂時,一堵絕壁拔地而起,近些年前,人們在這裏修築了帶鐵欄杆的水泥階梯,爬上「之」字形的三段階梯,就可以到達「極頂」酒店的碎石地面停車場。魯絲和兔子穿上鞋子,登上階梯,遠眺腳下漸漸平展開去的城市。
「不是我開的。」
「什麼樣的工作?」
「只是今天晚上,」他央求道,「你沒有別的事,對嗎?」
「你去拿,爸爸。」
「每小時才一塊,這可是夠低了。」
魯絲坐在他對面,臉上映著桌面的白光,她寬闊的前額上皮膚放亮,鼻翼旁的兩顆雀斑就像是什麼東西濺在上面留下的污漬。她似乎意識到自己不再迷人,只是急促地小口吃著,盡量少引起他的注視。
「為什麼?根本就沒有為什麼,它們本來就存在。」她站在鏡子前,用梳子向後梳著頭髮,她的上嘴唇也隨著微微上翹,電影里的女人都是這樣。
「哦,那是我從米老鼠那兒學來的。」
「我自己也不太成熟,」埃克里斯讓了一步。
兔子對此一時無言。
「你在開玩笑吧?」
「我還記得我父親的父親,」埃克里斯說,「他以前常到康涅狄格州來,並且總是跟我父親吵得不可開交。我祖父做過普羅維登斯的主教,他自己差點兒皈依了唯一神教派,所以才使他的教會免於敗在唯一神教派手下。他總是自稱為達爾文自然神論者。我想,可能是為了跟他作對吧,我父親變得十分正統,幾乎信起英國國教來。他喜歡貝洛克和切斯特頓,經常給我們念他們的詩,也就是你剛才聽到我妻子所反對的那些詩。」
這句話說得太早了;哈利瞄準目標,使出渾身力量,想不顧樹根的阻攔把球打出來,結果卻完全打空了。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她領著他穿過門廳和樓梯,進了一個涼爽的房間。這裏的天花板很高,牆紙是銀白色的,房間里擺著鋼琴,牆上掛著幾張水彩風景畫,壁櫥的書櫃里放有成套的書籍,壁爐架上有一座鐘,鐘擺上嵌著四個金球,據說這樣的鍾會永遠走下去。鑲框的照片到處都是。傢具大多是凝重的褐色和紅色,只有一條長沙發的坐墊是乳白色的,沙發的靠背和扶手呈捲軸形。房間里的氣息冷颼颼的,但是從盡頭飄來了烘烤點心的溫暖香氣。她在地毯中央站住了,說:「你聽。」
「我的一位教民賀拉斯·史密斯太太住在艾普爾巴羅那邊,她家周圍有大約八英畝花園。她丈夫以前迷上了杜鵑花,簡直迷得不可救藥。我不該用不可救藥這個詞,因為他是個非常好的老頭兒。」
「那就告訴她好了,如果你也跟我和貝洛克一樣相信來生的話,這些再自然不過的問題就不會讓你煩惱了。」
埃克里斯一驚,意識到他想轉移話題。「星期一上午我順路去過她家,告訴他們你還沒有離開本縣。你妻子和兒子在後院,另外還有個人,我想是她的老朋友,是——福斯特太太?還是福格爾曼太太?」
「我沒呆在什麼地方。」
「是啊,」看到她的眼光落在他手上,他說,「我好像在做大掃除呢。」他晃了晃包袱以示解釋。
他們找到了一點竅門,在圓木兩頭的草地上走。在部分地方,樹枝懸在路上,形成一條向上延伸的甬道,而在另一些地方,身後是清澈的天空,他們可以越過布魯厄的無數屋頂,一眼望見法院大樓的第二十層。那是城裡唯一的摩天大樓,頂層的窗戶之間,水泥浮雕上的一隻只雄鷹振翅挺立。一對戴著格子呢圍巾的中年夫婦在下山途中與他們擦肩而過,那是一對鳥類觀賞者,他們走下去后,剛剛在一棵歪脖子橡樹後面消失,兔子就上前一步趕上魯絲那一級台階去吻她,摟住她熱乎乎的身體,嘗著她臉上汗水的鹹味,而她卻無動於衷。她覺得這太不是時候,她一心不能二用的女人心思正集中在爬山上。但是,一想到她那雙城市姑娘的雪白的光腳是為了他才走在石子上,他那顆已累得「怦怦」直跳的心就更加激動不已,於是將她壯實的身體摟得更緊了。一架飛機從頭頂掠過,攪起一陣強烈的氣浪。
哈利笑了起來,埃克里斯模仿得惟妙惟肖,他適合於當老年人。「他有沒有呢?你信了嗎?」
「什麼東西?你見過嗎?你能確定它的存在嗎?」
「媽媽乖嗎?」
這種貴族式的調侃似乎有幾分真心實意,兩人都各得其所。兔子心裏踏實了一些。「嘿,讓我下車吧,」他說。他們正行駛在韋澤街上,朝那朵在大白天里了無生氣的大向日葵開去。
他喜歡聽到這話,一陣快意順著他的神經擴散,使他感覺飄飄然起來。可美國式的謙遜已經在他的觀念中根深蒂固,他脫口說出「決心有所作為嘛」,又刻意做出歪著嘴巴的樣子。她頓時心領神會。
「哦,肯定開著。有了超市之後,這些小商店就全靠星期天賺錢了。」他走到窗口朝街角看去,果然看到商店的門開著,有個人拿著一張報紙走了出來。
「嗯,算是無業人員吧。」
「沒有人是內行,這是史密斯太太說的。已經沒有真正的花匠了。一周四十塊,我信得過她。」
她漫不經心地挪了一步,臀部挨著他,把他摟在懷裡。他更緊地摟著她,這才感覺好了一些。腳下的布魯厄好像被斜陽照得暖融融的,原本緊貼在凹陷的山谷里的巨大紅布似乎掀了起來,猶如吸氣時鼓起的胸膛。啊,布魯厄,你是千千萬萬人的母親,你是愛情的保護者,你是一座巧奪天工、熠熠生輝的城市。於是他心裏踏實下來,便像個受寵的孩子似的用玩笑道出自己的疑慮,問:「你真的當過妓|女嗎?」
「是嗎?那就還有希望。噢,你有什麼具體計劃?」
她笑了起來,說:「是容易上手,還是容易上勁?」
「你穿著這種該死的內衣褲,倒真是有點像兔子了。我還以為只有小孩子才穿這種緊身褲呢。」
「我他媽的不想讓人洗臉!」
「那還用說,」魯絲說。
「為什麼?你不需要嗎,開著它去探索自由?」
她問:「你想拿那些衣服幹什麼?」
「那倒是有可能,請進吧。」
「再脫什麼?」他褪下外套扔到一邊,他喜歡這樣扔東西,衣服一陣飛舞之後,都落到了四周,而身上的就會越來越少。「長統襪嗎?」
「不行,」魯絲說。她的確有些慍怒了,他對上帝的信仰讓她感到不快。
他走到窗口,彎腰去看她指的是什麼。對面只有那座灰色的教堂,顯得莊嚴肅穆,圓形花窗內的燈還亮著,構成一個紅、紫、金色的光環,在城市的夜裡,這光環猶如在現實中鑿開的一個孔,透出在下界搖曳著的玄奧絢麗的光芒。他懷著負罪之感放下百葉簾,轉過身來,魯絲的眼光正注視著他,她的四周都是影子,也像是地面上的一個個缺口。她的臀部曲線畢露,顯出一彎銀白的月牙形;一想到她沉沉的身子,他似乎就聞到了一股芬芳。
「叫什麼來著?倫納德,魯絲·倫納德。」
埃克里斯點點頭,一邊注視著後車窗,並將車從路邊退開。他的上嘴唇耷拉在下嘴唇上,眼睛下面因為疲勞而發青。星期天總是夠他忙乎的。
埃克里斯的手很熱情、老練而且有力,似乎代表著他的擁抱。一時間,兔子都擔心他再也不會放開了。他覺得被逮住了,想象著隨之而來的將是一頓解釋、幾分尷尬,然後是祈禱啊,講和啊,它們就像一堵堵陰濕的牆似的立在面前。想到這裏,他不禁心灰意冷,渾身針扎一般,覺得他的捕獲者已經將他抓牢。
「福斯納希特,沒錯,聽起來就像油炸甜甜圈。我當時只知道這個姓跟本地的什麼事情有關。」
「太多了。」
她這句話以及說話時頭髮一甩轉過身來的樣子,使他又激動起來。「過來,」他說。想到可以趁教堂里擠滿人時再快活一番,他十分興奮。
「你不是不讓嗎?」
「乾淨衣服對你就那麼重要嗎?既然作踐別人都那麼容易,幹嗎還講究那種體面?」
「用不著干四十小時,彈性工作時間。這正是你需要的,對吧?你不是需要靈活一些嗎?這樣你就有時間向大眾傳教。」
「我看,如果她在你才正中下懷呢,」魯絲說。
「你現在不喜歡我了?」
「哦,真對不起。」
「不僅僅是容易,還很特別。」他沒有進一步描述這種特別的感受,而是問道:「你覺得詹妮絲會怎麼辦?」
可實際上,露西說到「趾高氣揚的」就停住了,只有埃克里斯在喋喋不休:如果某某人來電話該怎麼辦,新買的高爾夫球在哪兒?喬伊絲你十分鐘前已經吃過餅乾了,最後又大聲說「再見,寶貝們」,那口氣表明剛才爭吵的裂痕已經完全彌合。兔子從過道里一聲不響地退回來,當埃克里斯像只笨拙而不安分的小貓頭鷹似的從廚房冒出來時,兔子正靠在前廳的暖氣片上。
但走了幾步之後,她真的脫下鞋子。她沒有穿長筒襪,白皙的雙腳在他眼皮底下輕盈地邁動,腳後跟的黃皮時隱時現,渾圓的小腿下,她的腳踝很細。他心中湧起一股柔情,於是也脫掉鞋襪,跟她患難與共——不管這是什麼樣的患難。土路已經被踏平了,但他一踩上嵌進土裡的卵石,腳皮就戳得生痛,而且地面感覺冰涼。「哎喲!」他叫了起來,「哎喲!」
「是他抓住了我,」他再一次聲明,知道自己越辯白她就會越覺得好笑,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我什麼也沒幹。」
「你想要我了?」
「我只能相信了。」埃克里斯說了佳濟山鎮上的一個地址,兩人就在路邊道別了。一位老警察眯縫著明察秋毫的眼睛沿路走來,旁邊的商店在星期天都門窗緊閉,死氣沉沉。他也許以為這是牧師在與他的青年會主席道別,而青年會主席則拿著一包捐給窮人的衣物。哈利朝警察笑了笑,在心裏哼著歌,沿著熠熠閃光的人行道走去。真有意思,一旦你聽從自己的直覺,全世界的人都碰不了你。
可是不行,她還是有氣無力、驚惶失措地戳了一下;她到底怕什麼呢?球離球洞還差六英尺左右。他朝埃克里斯走去,一邊說:「你還沒有告訴我,詹妮絲怎麼樣了?」
「你什麼都不信嗎?」
「兩點左右吧。當時她的情況很糟,喝多了酒,還有別的因素,她母親就給我打了電話。」
「費里一家有什麼了不起的?他們從沒有為教會出過力。聖誕節前的禮拜天費里太太來了,然後又從唱詩班席的側門溜了,就為了不跟我講話。」
「那麼,假如沒有上帝,又為什麼會有其他的一切呢?」
「你知道的,就在你的衣櫃里。」
她回答道:「嘿。」
「那我也問問你,你認為上帝會要瀑布變成樹嗎?」兔子意識到電視上吉米提的這個問題很可笑。埃克里斯沒有反駁,只是悶悶地吸了口煙,這使他有些不快。他突然明白,不管他說什麼,埃克里斯都只會這樣疲憊地抽著煙聽下去,他的職業就是傾聽。他那一頭金髮的大腦袋裡,肯定塞滿了別人寶貴的秘密和熱切的提問,它們像糨糊似的攪成一團,儘管他年紀還輕,它們卻再也無法改變。兔子開始對他產生了幾分厭惡。
埃克里斯一愣,笑了起來。兔子發現他笑完之後仍然張著嘴,一時間齜著兩排微微內傾的牙齒,眉毛也有所期盼地上下跳動。「當時我真給難住了,」他坦白道,然後閉上那喜歡賣弄說教的洞口。「後來你又說,你知道自己的內心。整個周末我都在琢磨這是什麼意思,你能告訴我嗎?」
什麼!你可愛的屁股!我要宰了這個流氓。我要叫警察。
「我說過只要你誠心誠意接受上帝的恩典就行,」埃克里斯用力提高嗓門沖她嚷出這句話,他寬闊的額頭漲得通紅。
牧師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這算不了什麼。」
「詹妮絲現在怎麼樣?」兔子問。
「老實說,還真有人抓住我了,那位聖公會牧師開車送我回布魯厄來的。」
「我早就想到她會去他們那兒,」兔子說。他隱隱有些不快,牧師並沒有將他痛責一頓,看來他處理這類事情還不夠老練。
「我都快要躺下了,」哈利說。他覺得噁心,頭暈,彷彿被越來越深地捲入一個漩渦,那正在抽芽的樹木的平靜樹梢便是這漩渦的上緣。他依稀記得去過那上面一次。他滑進泥坑,被樹木淹沒了,確定無疑地陷進了球道兩旁的泥土裡。
「沒什麼,那是我的高爾夫球棒。」
「你是指上帝嗎?不,顯而易見的剛好相反,一直都是這樣。」
他的鼻子哼了一聲,說:「你的嘴巴可真甜。」
「嗯?不去哪兒。」兔子的注意力被牧師的袍子吸引住了——它並非真正的黑色。實際上那是藍色,是一種莊重、高雅、輕盈的藍色,像午夜的天空,只有套在外面的那件小背心似的東西才黑得像煤炭。由於要把香煙叼穩,埃克里斯的笑聲變成了「哼」的一聲。他拍拍胸前的衣服,問道:「你帶火柴了嗎?」
「哪個姑娘?」
兔子本想真誠地敞開心扉,沒料到反遭挖苦。他想,牧師們就是想這樣,就是想把所有人都折騰得苦不堪言。他說:「我想,這就使你的朋友耶穌顯得很愚蠢了。」
儀錶盤上的點煙器又伸了出來,埃克里斯用過之後,注意力又馬上回到駕駛上。他們已經下到布魯厄市郊。他問:「你相信上帝嗎?」
「這對你恐怕像一場噩夢吧?」
「不行,我是說——哦,你是指你自己。你瞧,我還有三十塊錢,幹嗎不讓我現在就給你呢?」他伸手去掏屁股后的口袋。
兔子抱著那一大包衣服下了車,站在路沿的條石上,側著身子搖搖晃晃地走了起來,享受著他的自由。「我沒有球棒。」
「我夠喜歡你了,」她一邊心不在焉地說,一邊撫平床單。
「嘿,」他說。
「不過天氣也有點兒陰沉,」兔子說,隨後不由自主地笑了。她的屁股摸起來真舒服,真夠味兒,結實而不失柔軟,很有彈性。他猜想她會說出來,那他就得滾蛋了。那樣也好,說實在的,他自己也不明白乾嗎要來這兒。
「沒有人抓住你嗎?」
「哦,是的,我想是的。」她語氣中的不屑和肯定使他有些猶疑。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撒謊,如果是的話,他就懸在了虛無飄渺之中,想到這裏,他覺得一陣空虛。街對面,有些人穿著盛裝,沿著人行道從那排舊磚房旁走過,他們是走在半空中嗎?瞧他們的衣服,他們穿的是自己最好的衣服——他昏昏然地抱著這個念頭不放,彷彿這是可以證明那無形世界的有形證據。
「是她要我念的。」
魯絲可真是有趣。她的保齡球打得糟透了,她只是搖搖晃晃地走到球道旁,把球「砰」地一扔就算完事。看電影《吉吉》時,只要電影院里的立體聲喇叭在身後響起,她就會轉過身去「噓」一聲,彷彿有人在電影院里大聲講話一般。在《六福旅店》中,只要英格麗·褒曼的面孔出現在銀幕上,她都要湊近兔子低聲問道:「她真的是個妓|女嗎?」他很為羅伯特·唐納德難過,他的臉色真難看,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想想看,明知道自己要死了,還得裝出一副達官貴人的架子,那會是什麼滋味!昨晚看完《鈴鐺,書本和蠟燭》后,魯絲的評論是:「我們這兒怎麼從沒見過手鼓呢?」他暗暗發誓要給她弄一套回來。半小時前在韋澤街等公共汽車時,他在一家音樂商店的櫥窗里見到一套,標價為十九塊九毛五。在車上,他一路都在膝蓋上敲打著手鼓的鼓點。
他走進衛生間,打開燈,找到一條洗臉巾湊到熱水龍頭下,然後擰乾,關上燈。當他穿過房間走回來時,魯絲在床上笑了起來。他問:「你笑什麼?」
「如果你是指我還不夠成熟,那麼,對此我可不會後悔,因為在我看來,成熟跟死了是一回事兒。」
他停住腳步。剛才他也隱約聽到了「砰」的一聲,但那聲音沒有再響。她解釋道:「我還以為那小淘氣睡著了呢。」
兔子這才明白埃克里斯是真心想要別人來告訴他,不禁大為沮喪。他口口聲聲對早期的異端邪說比別人懂得更多,內心裡卻想要別人來告訴他,告訴他那東西的確存在,而他每個禮拜天對所有那些人所講的並非瞎話。似乎僅僅從這項瘋狂的運動中悟出點道理來還嫌不夠,還得讓這個想吞噬你靈魂的瘋子纏著https://read•99csw•com你。球具袋發燙的背帶勒得他的肩膀生痛。
「有什麼東西散架了,」兔子告訴他。
他手忙腳亂地從一格抽屜里拿了乾淨內褲、圓領衫和襪子,從另一格里取出三件包著玻璃紙襯著藍色紙板的襯衣,又從第三格里取出一條熨燙平整的卡其布褲子,再從衣櫥里拿出兩套西裝和一件運動衫,然後把小件衣物都裹在西裝里,結成一個包袱便於攜帶。這番忙乎讓他冒起汗來,他將衣服抱在懷裡並抬起一條腿托著,再最後把家裡打量了一遍,所有的傢具、地毯、牆紙都顯出陰沉之色,跟他自己陰鬱的臉孔差不多,所有的房間都感覺亂糟糟的,他很慶幸能夠一走了之。門在他背後「砰」的一聲不可挽回地關上了,他的鑰匙留在裏面。
「她今天好像安靜多了,早上還跟她父親一起來過教堂。」他們沿街開過去。埃克里斯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眨巴著眼睛望著擋風玻璃外面。他把儀錶盤上的點煙器推了進去。
這未免有些荒唐——頃刻間他就覺得自己征服了她,覺得她喜歡自己了。她的小翹鼻子上有幾顆雀斑,那鼻子像是被捏住似的,在褐色的雀斑下顯得又窄又白。她的皮膚很白,跟小孩子的一樣細嫩。她穿著一條橘紅色短褲。他用歡快得近乎傲慢的語氣招呼道:「嗨。」
「哦,你可真行!」會是誰告訴他的呢?佩吉·格林?還是托瑟羅?很有可能是托瑟羅那個女朋友,叫什麼來著?她看起來就像詹妮絲。沒關係,這世界反正就像一張蜘蛛網,什麼事情都會慢慢傳遍的。「我從沒聽說過她,」兔子說。
「是你在嚷嚷,說什麼上帝的恩典。」
跟她做|愛時,他像跟自己的妻子做|愛一樣。結婚以後,詹妮絲不如以前那樣容易興奮,他得慢慢撩撥她,常常是先幫她揉背。他讓魯絲俯卧,她狐疑地照辦了。為了讓雙手更好地用力,他坐在她軟綿綿的臀部上,伸直雙臂,將全身的重量集中在手掌和拇指上,按摩著她豐|滿的肌肉和一連串突出的脊骨。她呻|吟著,頭在枕頭上扭動,說:「你真該去土耳其浴室幹活!」接著,他轉移到她的脖子,手指伸及她的喉部,感覺到那蘆葦稈似的血管在隨手滑動,然後又用拇指輕揉她的肩膀,其他手指的指尖剛好觸及她隆起的乳|房頂部的柔滑之處。最後他又回到她的背部,直到手腕發酸,才從他的美人魚背上爬下來。他十分疲乏,像中了海里的魔法似的懨懨欲睡。他將被單拉到兩人身上,臉都掩住了一半。
他沉吟著,低頭打量著她。被單一直掩到了她的喉嚨,一條白凈的手臂放在上面,像蛇一樣微微彎曲。「再沒別的了?」
埃克里斯主動說出的這番話消除了兔子的戒備心理,他也想發表自己的一些看法來縮短兩人的距離。這種友好的氣氛使他很激動,就像參加比賽時一樣激動,他不由得舉起雙手揮動著,彷彿思想就是籃球,一邊說:「呃,我對神學不是太懂,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我想我的確認為,在這一切背後的某個地方——」他指點著外面的景色,他們正經過高爾夫球場這邊的新住宅區,那是些磚木結構的帶閣樓的房子,用推土機平整出的院子里停放著三輪童車,栽著僅有三年樹齡的細長的樹木,這可是世界上最不壯觀的景色——「存在著某種有待我去發現的東西。」
「我還記得一點兒。當時,嗯,我大概六七歲吧,因為我祖父是一九四〇年去世的,他總是呆在樓上,要我先下樓,這樣我就不會當福斯納希特。他當時和我們住在一起。」兔子似乎有好多年沒有想到或提起過他祖父了,他覺得嘴巴有點乾澀。
她一時無言以對,只是拿著梳子站在那兒,接著她笑了起來。「如果這樣使你開心的話,那請便好了。」
「他說了些什麼?」
「它們真可惡,會給她留下心理陰影的。」
「就沒有別的辦法跟他談了?」
「當了福斯納希特會怎麼受罰呢?」
兔子稍稍站開,他驚訝地發現,埃克里斯的動作雖然在不經意中透出幾分輕巧,但揮動球杆時,卻給人一種奇特的年過半百似的僵硬之感,彷彿有什麼東西擋在他的面前。他夾緊手臂向後一揮,然後猛力擊球,球朝前飛去,但騰起較高,力道也不大,可他好像還很滿意。他洋洋自得地跳上平坦球道,哈利腳步沉重地跟在後面;雪剛剛融化不久,陰冷的草地濕漉漉的,他的皮鞋一踩上去,草皮就往下陷。他們在玩蹺蹺板,埃克里斯在上升,他則在下降。
「噢,我也不知道。是他叫我來這兒的,真的。」
「她不知道怎麼辦。你妻子簡直一籌莫展,她不願任何人採取行動。」
「好吧,景象太難看了。」
六十一號是一幢大磚房,有白色的貼木裝飾和一座希臘廟宇式的小門廊,屋頂上的石板瓦就像大魚的鱗片一樣閃閃發光。屋後有一道鐵絲網,將一副黃色的鞦韆架和一個沙地圍了起來,當哈利走上便道時,裏面有隻小狗朝他「汪汪」直叫。草地就像下雨之前那樣油綠泛亮,彩色照片里的青草就是這種顏色。這兒的色彩過於輕快了,不像是牧師住宅。兔子認為牧師都住在陰沉沉的路德式建築里,可眼前的魚形門環上方有塊小牌,上面分明刻著「牧師住宅」幾個字。他扣了兩下門環,等了片刻,又扣了兩下。
「是的,我想我信,就像耶穌所描繪的那樣,背離上帝就是地獄。」
「為什麼要我去拿?爸爸已經在樓下了。」
「你認為這個問題不會有答案,實際上卻有。我曾經也干過出色的事情,我打的籃球是一流的,真的。可一旦有過一流的經歷,無論如何,你再去干二流的事情就不會有勁頭了。而詹妮絲和我之間的小把戲,夥計,那真正是二流水平。」
草地還沒有從冬天復甦,上面撒了些乾燥的白土,也許是肥料吧?球向前滾動,濺起了一路的土屑。「輕擊時,球杆不要往下戳,」埃克里斯說,「手臂綳直輕輕一揮。第一次輕擊時,距離比目標更重要。再試試。」他把球踢了回來。哈利打了大約十二桿才打到這第四個球洞區,可這個自以為是的傢伙卻認為他的桿數已經多得不用數了,這使得哈利暗暗惱火。來吧,寶貝,他把球杆當成他妻子,默默地說,球洞就在前邊,大得像桶一樣。一切都會好的。
一提起這神聖的字眼,埃克里斯的面頰就漲紅了。「他的確說過,」牧師說,「聖徒不應該結婚。」
不,當然不是克魯本巴赫,兔子知道那是誰,儘管他叫不出名字來。聖公會的。斯普林格家是聖公會教徒,主要是因為那個老騙子想改變社會地位,他們原來是新教徒。兔子並沒有大步奔跑。他是在下坡,每走一步腳上似乎都磕磕絆絆。他手裡抱著包袱,看不見包袱下的水泥路面。如果能走完這條小巷就好了。他只希望那位牧師還沒有認清是他。他感覺到那輛灰色汽車就跟在他身後,恨不得扔掉那包衣服拔腿飛奔。如果能走進那家舊製冰廠就好了,可現在離那兒還隔著一個街區。他感覺到魯絲已洗完盤碟,正在山那邊等他。
「親愛的,在你眼裡,所有人都害怕了。」
埃克里斯喊道:「喬伊絲,回你自己房間去穿上襯衣,你就可以下來了。」
埃克里斯太太迷人地扭轉頭來。「哈利——?」
「那就脫掉我的衣服,少放屁了。」
她笑了起來,一個勁地笑個不停,當女人被撩起了激|情卻又不好意思時,就是這樣笑個沒完。「哎呀,我的兔子,」她終於緩了一口氣,愛憐地說,「你是碰到什麼就抓什麼,對吧?」
他把一根燃過的火柴夾在她讀過的地方,再看了看她的赤腳。「你有休閑鞋什麼的嗎?穿高跟鞋可不行。」
「沒有,起碼在諾沃克時沒聽說過。」
點煙器伸了出來,埃克里斯點上煙,吸了一口,似乎又回到中心話題。「很顯然,」他說,「當時你過了半個小時還沒回來,她就給你父母打電話,讓你父親把孩子送回來。我猜想,你父親顯得胸有成竹,說你大概在路上遇到了什麼事情。她想起你之前因為在街上打球而回家很晚,就以為你又去打球了。我想你父親還在鎮里找過,看什麼地方有人打球。」

「那就賣掉它。」
「租起來很容易,行嗎?我是當真的,」埃克里斯從車門裡進一步探出頭來說,「我找球伴太難了,除了我之外,人人都在工作。」他笑了起來。
他們穿過市區公園往山腳走去。垃圾籃和活動金屬長椅都還沒有擺出來,在用水泥和木板搭成的長椅上,有些鬚髮蓬亂的老人在曬太陽,看上去就像一隻只大鴿子,他們穿著深淺不同的灰衣服,彷彿羽毛一般。樹木長出了嫩葉,在點綴著稀疏雜草的地上灑下斑駁的影子。在沒有耙平的碎石路的邊緣,人們用木樁和繩子保護著剛播下的花草種子。微風從露天樂池往坡下徐徐吹去,背陰之處涼颼颼的。羊毛衫算是穿對了。一群鴿子機械地晃著頭,從他們腳前搖搖擺擺地走開,又拖著腳步在他們身後重新聚攏。一個流浪漢把一條手臂伸在長椅靠背上吹風,他面孔瘦削,像貓一樣輕聲打了個噴嚏。在一座游亭里上了鎖的貯藏間旁邊,幾個十三、四歲的小混混正在吞雲吐霧和注射毒品,亭子的黃木板上寫著紅色的「特克斯和喬西,麗塔和傑伊」,他們上哪兒弄來的紅油漆呢?他牽住魯絲的手。露天樂池前的觀賞水池已經排幹了水,只剩下一層浮渣,在陰冷的弧型排水口旁邊有條平行的小路,他們沿著小路走著,這兒跟樂池裡一樣寂靜。一輛二戰中用過的坦克立在那兒作為紀念,那空膛的炮管指向遠處的泥土網球場,球場上還沒有架起球網,也沒有用石灰劃出線條。
魯絲好像在看書似的半眯著眼,她的視線停留在這座城市之上。
「談不上什麼計劃,跟著感覺走吧。」
「他害怕了。」
「也許有,我不知道。可能沒有。」
「別嘮叨了,傑克,你一嘮叨起來就很可怕。」
喬伊絲抬頭看看他,因為害怕,她的臉有些變了樣,就像一張被揉皺的紙,眼淚都似乎要出來了。她撇下他,像她媽媽剛才一樣沿著過道飛奔而去。兔子成了孤家寡人,他在過道里不安地走動著,想將自己紛亂的心緒轉移到掛在牆上的圖片上。有幾張是外國首都的風光,另外一張上有位白衣女人站在樹下,樹上的每片葉子都鑲上了金邊,還有一張是聖公會聖約翰教堂的鋼筆素描,每塊磚都一筆一畫地描了下來,下面有很大的簽名,米爾德里德·L·克萊默,時間是一九二七年。在到了過道一半的地方有張小桌子,旁邊的牆上掛著一張在照相館里拍的照片,只見一位兩鬢蒼白戴著牧師白領的老人從你肩上直瞪瞪地望過去,彷彿能看穿世間的一切。還有一張從報紙上剪下來的發黃照片也鑲在鏡框里,依稀可見同一位老人,手裡拿著一支雪茄,正與另外三個穿長袍的人一起開懷大笑。他的相貌與傑克有點相像,但是更胖更壯一些,雪茄被他緊緊地握在手裡。再往前是一張彩色圖片,上面是木匠在工場里幹活的情景,他的助手頭上的光芒照耀著他。保護著這張圖片的玻璃映照出兔子的頭影。過道里有一股強烈的氣味,是去污劑,還是新油漆?要麼是樟腦丸?還是舊牆紙?身為「失蹤者」的他對這幾種可能性一時難以辨別。性對抗其實一出生就存在了——真是個騷婆娘。不過她身下有一股美妙的火焰,照亮了她的雙腿。光滑雪白的雙腿。她的慾望一準不小,肯定會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是個小美人,一個難對付的香草味小美人。不管她怎麼想,他已經喜歡她了。
「哎呀,可憐的傢伙。」
兔子啞然失笑,心裏想,弗洛伊德也許與那些銀白色的牆紙以及她頭頂上方那幅關於宮殿和運河的水彩畫有點關係。真有趣。她的手指按住兩邊的太陽穴,揚起頭,閉上眼睛,張開豐|滿的嘴唇嘆了口氣。他不由得愣住了,在這一刻,她簡直就是細皮嫩肉的魯絲,除了詹妮絲之外,這個世界還有那麼多的女人。
「哦,就像在往下墜。」
她坐起身,用靈巧的手指敏捷而性急地使自己從那張由橡膠、絲和棉花織成的網中解脫出來。脫下長統襪后,她將它整齊地卷好,塞進床頭櫃的抽屜里,然後仰面躺下,弓起身子脫掉吊襪帶和內褲。他連忙將臉埋進那片散發著幽香的小叢林里,在這裏他迷失了方位,一個溫柔完整的女人似乎只有一寸之隔,只需轉個小彎而已。他跪在床邊抬起頭來,在他的眼前,魯絲是一塊迷人的大陸,而那掀起的襯裙則是冰雪的北國。
「上面沒有獅子。上面什麼也沒有,只有邦妮在睡覺,邦妮都不怕。」
「他晚上沒怎麼睡。」
「你知道有的。」
這個問題今天早晨討論過,所以兔子毫不遲疑地答道:「是的。」
耀眼的燈光直射在她臉上,照出了她臉上的粉屑和脖子上的皺紋。他問:「要我把百葉簾關上嗎?」
「哪兒的話,你非常有潛力。你從沒打過球,可今天卻沒有哪一桿打空過。」
「她這個人呀,」他進一步解釋道,「簡直叫人受不了。」
「我知道,請原諒,我的心情很不好。」
「她沒給他們打電話。直到凌晨兩點她才打電話給他們,我想,那可憐的人兒當時已經完全絕望了。」「可憐的人兒」是他的口頭禪,已經說得非常順口。
「不,你不是真的想談吧?」
「夢見什麼了?」埃克里斯問孩子。
「是的,難道你信嗎?」
「耶和華見證會至少會將自己宣稱的信仰付諸實踐。」埃克里斯轉身朝哈利會心地大笑起來,這話中的挖苦意味嗆得他的笑聲時斷時續,他的嘴唇向內收緊,牙齒露了出來,使得那顆下巴很小的腦袋看上去就像骷髏。
「什麼?扔下你一個人不管?」他油腔滑調地脫口說道,她不由得愣了一下,站在那兒,他則趁機跳下床,撿了幾件衣服一頭鑽進衛生間,並隨手把門關上。他穿著內衣褲出來后,仍然故作傷心地說:「你不再喜歡我了,」然後悶悶不樂地走到椅子旁,他的褲子整整齊齊地放在那兒。他剛才離開房間的工夫,她已將床鋪好。
「傑克,你不會真的又要去打高爾夫球吧?你說過今天下午還要拜訪很多人。」
「哦,你還的確是一個教徒,對吧?」
「在這大白天里?」
「我只是太愛你了。哪兒有洗臉巾?」
這件事似乎就到此為止了。他們駛過波特大道朝公路開去。陽光明媚的大街上只有些孩子,有些仍然穿著上主日學校時的衣服。小姑娘們穿著色彩柔和的薄紗連衣裙,裙擺撐得很大,她們的髮帶與襪子搭配得十分協調。
她站在床邊,身上了無遮掛,肌肉鬆弛,接著走進衛生間去忙乎起來。女人就是這一點讓他反感:她們對付自己就像對付一箇舊信封似的,管子套管子,洗掉男人留下的穢物,簡直是羞辱人。水龍頭吼叫著。他越清醒就越覺得不快。他的頭靠在深陷的枕頭裡,透過百葉簾下的一抹縫隙,凝視著教堂的彩色玻璃窗,它那孩子氣的光亮彷彿來自多年以前。
「什麼?」
「我很喜歡,很喜歡。棕櫚主日總是天氣晴朗,我的腿也有勁了。」她笑起來,他也跟著笑了。她像生了根似的站在發燙的水泥路上,在兩棵小楓樹稀疏的樹陰之間。他漸漸確定她沒有聽到任何風聲。
「你喜歡什麼?」她問。
「你不想讓我把你送到你呆的地方嗎?」
「她要我給她買包煙。」
「是的,可明天就得算了。」
「夥計,你最好讓我起來。」
居然不喜歡自己的孩子!而且這話還出自一位牧師妻子之口。兔子不禁大為驚訝。「你丈夫注意到這點了嗎?」
沒想到懷裡的她立刻身體一僵,並掙脫開去,威脅地站在欄杆邊。她的眼睛眯縫著,下巴變了形。雖然十分緊張,他仍然注意到柏油路對面有三個童子軍隊員正在盯著他們。她問:「你真的是個小人嗎?」
「那可憐的老王八蛋,」她說,「真的,他也是個王八蛋。」
「你好。」
埃克里斯並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笑起來,他似乎把這句話當成了有些過分的嘲弄而不以為意。可事實就是這樣。「事實就是這樣。我好像整天就是為了給她遞這送那,她一天到晚把家裡弄得亂七八糟,而我得一天到晚忙著收拾那九*九*藏*書個爛攤子。我也說不清楚。家裡到處是破玩具、空酒杯,電視機鬧個不停,飯總是做晚了或者乾脆不做,而我就像陷在那個爛攤子里無法脫身。可是突然之間,我發現要脫身其實很容易,只需拔腿走開就成,現在看來,還他媽的真是容易。」
「我還從沒注意到。」
「別抬舉自己了,我只是想早點完事。」
「為什麼喜歡我呢?」
「一言為定?」
「走吧,出去呼吸點空氣。」他走過去想把書從她手中拿開,書名叫《牛津慘案》。她現在有了他,有了了不起的哈利·安斯特朗在這兒,還用得著看什麼牛津慘案嗎?
「喬伊絲,你馬上回自己床上去睡一會兒。」
灰色汽車又沿著街中央開了回來,而且速度更慢。兔子意識到自己被盯上了,他不禁心裏一沉,手中的包袱也隨著沉了一倍。他離開門廊,從阿恩特小姐身邊大步繞過,說:「我得跑了!」聲音正好蓋過她經過考慮之後說出的話:「那不是克魯本巴赫牧師。」
「散步?我總是在散步。」
「可憐的孩子,她真是個糊塗蟲。」
欄杆圍在懸崖邊。他抓住一根白色橫杆,從天頂漸漸西移的太陽曬得它暖洋洋的。他俯身往下看去,只見無數的樹冠猶如一把把張開的巨傘。這驚心動魄的景象他從小就記在腦海里,那時他常常想,如果跳下去,是會摔死呢,還是會被那綠色的樹冠托住,就像在夢中被雲托住一樣?在他的視野中,較近處是陡峭的石壁,它筆直上升,越來越窄,最後像一把刀似的踩在他的腳下;往稍遠處看去,山坡向下綿延鋪展,小路隱約可見,偶爾的林間空地以及他們剛才爬過的台階都盡收眼底。
「不,我今天沒有人可見。」
「我說,你這就賴在這兒了,是嗎?」
牧師跟他年齡相當,也可能稍大一些,但比他矮許多,不過塊頭並不小,黑袍下的肌肉似乎過於發達。他有些不安地站在那兒,胸脯稍稍內收,泛紅的長眉毛在鼻樑上方橫成一條憂心忡忡的皺紋。他蒼白的下巴又小又尖,宛如嘴巴下面藏著一個球形手柄。儘管看上去心事重重,他仍然顯得友善,又帶點傻氣。
如果不是她丈夫馬上引起了她的不快,她也許就說出來了。他對兔子說:「哦,下雨前我們肯定能打進九個洞。」
媽媽對他說:「把這門關上。」
「待會兒我們早點上床。」
「嘿,嘿,嘿,」兔子說,並站起身來保護妹妹。媽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往後退去。他們站在兩棟房子之間的窄巷裡,只有他和那姑娘,那是詹妮絲·斯普林格。他正儘力跟她解釋他媽媽的事情。詹妮絲溫順地盯著他的肩膀,他伸出雙臂摟住她時,看到她眼睛發紅。雖然他們的臉並沒有貼近,他卻感覺到了她含有熱淚的氣息。他們在佳濟山遊樂廳後面的露天里,周圍有野草,也有被踩得光禿禿的空地,地上還嵌著碎玻璃瓶。他們聽到牆內喇叭里傳來的音樂,詹妮絲穿著一條粉紅色的舞裙,正在哭泣。他心裏非常難過,反覆解釋說,他媽媽只是沖他來的,但那姑娘仍然哭個不停,而且讓他大為驚恐的是,她的臉開始滑動,皮膚慢慢地從骨頭上脫落,可裏面卻沒有骨頭,只有些正在融化的東西。他捧起雙手,想接住它再把它放回原處,那些東西卻一塊一塊地掉進他的手掌里,空氣在一陣驚叫聲中變成了白色,那是他自己的驚叫。
「墜到哪兒了?」
樓梯上響起一陣手忙腳亂、磕磕絆絆的聲音,連牆壁都震動了。埃克里斯衝到他們面前,一個趔趄地止住腳步,一邊將白色的臟襯衫掖進皺巴巴的褲子里,那雙惺忪的睡眼在睫毛很長的眼皮間眨巴著。「對不起,」他說,「我並不是真的忘了。」
「我們從這兒走到佳濟山頂去。」他忘了自己是否從布魯厄這邊上去過,心中不由得充滿期盼。微風吹得窗帘鼓了起來,貼在他身上,他從那兒興緻勃勃地轉過身來,這時,教堂里的大鐘響了。「喂,去吧,」他朝廚房裡喊道,「好不好?」外面的街道上,人們手裡心不在焉地拿著綠色的枝條出了教堂。
「一頭獅子吃了一個男孩。」
緊接著就該說,他還拍了我可愛的屁股,而這本該由你來保護的。
埃克里斯哈哈大笑,兔子不由得有些意外,這才想起來,就處理破裂的家庭和離家出走的丈夫這類事情而言,牧師可謂是行家裡手,而「跟著感覺走」之說聽起來卻很新鮮。他有些洋洋得意。埃克里斯就喜歡聽這種新鮮話。
「那姑娘要把你踢出來嗎?」
埃克里斯睜大眼睛看著他,說:「難怪你這麼好口才。」
「我做了個嚇人的夢,」喬伊絲說著,「咚咚」地下了兩級樓梯。
他想起了剛才那一閃。「把戒指給我。」
埃克里斯笑了。「這是我所見過的最棒的第一擊。」
埃克里斯確實沒能脫俗,他和貝洛克都是這樣。只要脖子上沒有那道牧師硬領,他就有些忘乎所以。兔子下了車,埃克里斯也下來了,從車頂看去,牧師的腦袋彷彿擱在一個淺盤子上。那張大嘴巴動了動:「請考慮考慮。」
開門的是一個乾淨利落的小個子女人,一雙綠眼睛周圍長有雀斑。「你有何貴幹?」她的語氣就像在說:「你竟敢敲門?」她抬起臉來看他時,眼睛睜得很大,那生動清澈的眼白以及嵌在其中的明亮瞳仁都盡顯無遺。
她做飯時,他就在她的客廳里晃來晃去,後來在一把椅子旁邊,發現桌下的一個架子里有些袖珍偵探小說。在拉爾森要塞時,他鄰鋪的猶太小夥子就總是看這種書。他叫本·香伯格爾,嘴巴能言善辯,可黑色的眼睛卻顯得抑鬱傷感。他討厭部隊,有個周末,由於加爾澤羅那個瘋子的激將,他騎上一頭公牛而摔斷了胳膊。魯絲已經打開窗戶,與記憶中火爐似的得克薩斯相比,這三月的涼意真是格外清新。魯絲的小暗花窗帘隨風飄動,那皮膚般的薄紗漸漸脹滿,貼在他身上,他怔怔地站在那兒,眼前出現了另一幕景象:他小時候的家中,星期天的報紙四散在地板上,午後的微風吹得它們嘩啦作響,媽媽正在廚房裡忙碌,只聽得杯盤碗盞叮叮噹噹。收拾完畢之後,媽媽就張羅著一家人出去散步,有爸爸、他以及還是個小寶寶的米麗亞姆。由於這個小寶寶,他們不能走得太遠,只穿過幾條街,大概走到舊採石場,那兒的池塘冬天里結滿冰塊,這時已經融化了,露出一個幾英尺深的小湖,山崖上的岩石倒映在水中,高度增加了一倍,不過這隻是湖水所致。他們沿著湖邊往前再走幾步,從這個不同的角度看去,湖中出現了一輪太陽,顛倒的岩影消失了,湖水在陽光下平靜如鏡。兔子緊握著小米姆的手。「嘿,」他對魯絲叫道,「我有個絕妙的主意,我們今天下午散步去!」
「這對你有關係嗎?」
「下午好,安斯特朗先生。」
她倒吸了一口氣,可什麼話也沒有說出來。
「你欠我的就是他媽的滾出去!」
「好哇,」她的聲音很大,還帶著挖苦意味,使他吃了一驚,「你們這些年輕的丈夫們哪,還當真持家管事了。」隨後她轉過身,叫道:「咦,車裡有位牧師。」
「喂,你知道,我今天本來可以不來的。」
「你的什麼?」
「你要工作嗎?」
「你怎麼知道店裡還開著門?」
他解釋說:「你瞧,我的老丈人是做舊車生意的,我們結婚時,他把這輛車以很大的折扣賣給我們,所以這車可以說是我妻子的,而且話說回來,既然孩子在她那兒,我想車也該歸她。此外,正如你說的,我的襯衣髒了,我得設法去取些衣服。所以我剛才在想,吃過飯後,我幹嗎不偷偷溜回去,把車停在那兒,再取幾件衣服?」
「是真的,我很想談一談。」
他用一隻胳膊攬住她的腰,依偎著她準備睡覺。
他在對面一把有襯墊的扶手椅上坐下。襯墊的面料是深紅色的,他的光手臂感覺到它柔韌而略顯粗糙。他穿著一件方格運動衫,袖子一直卷到了胳膊肘上。「哦,對不起。」她當然是做妻子的。她的光腿交叉著,露出藍色的靜脈血管。坐下來后,她的面孔就不如在門口時那樣年輕了,她放鬆下來,低著頭,現出了雙下巴。自以為是的小美人兒。乳|房結實而小巧。他問:「你那孩子幾歲了?」
星期二下午,天氣陰沉沉的,他乘公共汽車去佳濟山鎮。埃克里斯的家在鎮子北端,他坐車從自己家附近平安無事地經過,在斯普魯斯站下了車,然後一邊走,一邊自顧自地高聲哼著一句歌:「哦,我為哈利而痴狂——」這不是歌曲開頭,而是結尾,唱歌的姑娘要將這一句重複幾遍,並在「我」字上提高聲調。
「這麼多,」他說。
「你沒有,你根本就沒有睡著。」埃克里斯太太走到樓梯腳下,說話時哽著喉嚨,好像在克制著某種情緒。
但孩子又「咚咚咚」地連下三步。
他穿上褲子,扣好皮帶。「你還喜歡我什麼?」
「我不知道我的衣櫃在哪兒。」
「我們一直在她耳朵底下嚷嚷,」埃克里斯對妻子說。
「喂,你幹嗎不把衣服穿上?別躺在那兒跟我瞎念經了。」
「她怎麼樣?幹什麼了?」
「不,是真的。我跟他說了我不會打。」
「得了,大兵,」她說,「勇敢點兒。」
他坦白道:「拿到這兒來。」
「你母親的看法倒很有趣,」埃克里斯說,「她覺得,你妻子和我認為你離家出走完全是胡思亂想,她說你是個好孩子,決不會幹出這種事情。」
「你那位被拋棄的可憐的妻子嗎?要我說,你才是叫人受不了。」
「那我們所有人都可以算是在地獄里了。」
「她們能折騰嘛,」他說,「她們好像很容易上手。」
「您覺得天氣怎麼樣?」他問。
「關於獅子的?」
埃克里斯簡單地講了打法之後,他擊出一球,可這個球似乎也感覺到了這種拖力,先朝一旁斜飛出去,由於一個奇怪的上旋,又突然停住勢頭,像土塊一般「砰」地掉了下來。
他們並肩朝水泥磚砌的會所走去,埃克里斯邊走邊說:「你們這些神秘人士可真怪,你們那點小快樂總是要遮遮掩掩的。」
「我對園藝可是十足的外行。」
「我以前當過球童。」
「我很好,」她說,「我很好。」她站在陽光下,說完自己很好之後,有些茫然無措,身體無意識地朝坡路傾斜著。一輛灰色汽車非常緩慢地從旁邊駛過。阿恩特小姐擋在兔子面前,看上去很友善,似乎對他有所感激,卻又無法表達,只是站在路上一動不動,就像一隻蒼蠅在天花板上突然停住腳步自我欣賞起來。
「躺著別動。」
這是個眉眼清秀的年輕人,脖子上的白領扣得嚴嚴實實。他把車向路旁斜滑過來,然後拉上手剎,關掉發動機,就這樣斜著停在相反的車道上。真有趣,牧師們對一些小規章制度都置若罔聞。兔子想起克魯本巴赫的兒子過去常常開著摩托車在鎮里橫衝直闖,似乎有點褻瀆神明。「哦,我是傑克·埃克里斯,」牧師說,並莫名其妙地笑了一聲。他嘴裏叼著一支沒有點燃的煙,白色的香煙襯著白色的衣領,這車窗里的畫面可有點滑稽。他開的是五八年產別克四門特款車,車尾向上傾斜,車身有弧度明顯的鍍鉻裝飾。他下了車,接著伸出手來,兔子只好把一大包衣物放在人行道和路沿之間的草地上,才騰出手來跟牧師握手。
「不,不用,」她說,「我們肯定走了一半了。」
教堂里傳來洪亮的鐘聲。他在床上挪到她那一側往外看去,只見人們穿戴整齊,正走進街對面那座石砌的教堂,那兒有扇燈光明亮的窗戶曾引他入睡。他伸手將百葉簾拉開幾英尺,只見那扇圓花窗現在暗了下來,在教堂上空,在佳濟山上空,太陽在藍天上放射出光芒。陽光將教堂尖頂的影子投在地上,在這片粗短陰涼的倒影中,有幾個衣領上別著花的人正站著閑談,而一群普通的羔羊則低著頭走進教堂。想到這些人居然有膽量離開家裡來這兒祈禱,兔子不禁一陣高興,心裏也踏實起來,感動得閉上眼睛,低下頭去。他的動作非常輕微,不至於被魯絲髮現。救救我,基督。饒恕我吧。引導我前進。請保佑魯絲,詹妮絲,納爾遜,我的父母,斯普林格先生和太太,還有未出世的孩子。饒恕托瑟羅和其他所有人吧。阿門。
「都是些無關緊要的話。」
「這種事兒不到兩歲就開始了,真的。性對抗其實一出生就存在了。」
他氣惱地往上一挺,同時伸手頂住她的下巴,並推著她的臉,將手指塞進她的口中,她光滑的喉嚨一陣發緊。他的怒氣似乎讓她激動起來,她一翻身,又將他掀到她的上面,他們的胸口緊貼在一起,她伸出手去,撫摸著兩人糅合在一起的體毛,呼吸也急促起來。她張開雙腿,緊緊地環扣住他的腰部,然後又儘力完全張開,他不禁有些恐懼——她恨不得要將自己里裡外外全都呈現出來。她展開的下體的肌肉和陰|唇緊貼著他,宛如另一種動物的另一種器官。她彷彿是透明的,他看見了她的內心。看來她先到達高潮了,然後等候著他,他極盡溫柔地用拇指一遍遍地摩挲著她彎彎的眉毛。他的激|情之海終於屈服了,湧入一條靜寂的隧道。隨著他的每一次顫慄,她的激|情之口也迎著他泛起笑意,扣在他背上的雙腿也隨之用力。
「我忘了,反正是你很不願意的事情。等一等,我想起來了,有一年我最後一個下樓,不知是我父母還是別的什麼人取笑了我一頓,我不高興,好像就哭了,具體記不清了。反正就是為這個,老人家才呆在樓上。」
「我怕獅子。」她微微一笑地嘆了口氣,顯然是有意這樣調皮。她說話時不時地頓一頓,有種試探的意味,兔子在她媽媽揶揄這同一個男人時就聽出了這種謹慎的口氣。
「嘿,我聞到點心的煳味了,」兔子說。
在亮灰色金屬反射的陽光中,盤子上那顆腦袋咧開嘴,怪模怪樣地笑了。
她從被單下伸出右手,在那關節突出的手指上,戴著一枚黃銅大戒指。他將它取了下來,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樣就像在對付一枚名貴精美的戒指。她的手垂下來時,在他內褲上凸起的前部碰了一下。
他仍然穿著衣服,甚至還打著領帶。當他把褲子搭在一把椅子上,並將褲縫擺弄平整時,她已鑽進被單里去了。他穿著內衣站在一旁,問道:「你身上真的再沒有別的東西了嗎?」
兔子這時感覺到了談話的危險性,他自己說出的話變成了一枚枚小鉤,一個個圈套,又朝他扔了回來。「我還把車留給她了。」
「告訴我吧。」
「我幹了你,」他說,「我幹了你還幹了太陽幹了星星。」他將她緊緊地摟在懷裡,感覺還真像說的那樣。她在他懷裡無動於衷,既不親熱也不冷淡。他聞到一股淡淡的皂香,下巴感到濕漉漉的。她洗過頭髮了。真乾淨,她真乾淨,是個乾淨的大個子女人。他把鼻子貼近她的頭皮,感受著那清新而強烈的氣息。他想象著她光著身子在淋浴,披散的頭髮上淌著肥皂泡,脖子低著任水流沖洗的情景。「我幹得你容光煥發了,」他說。
魯絲將環住他的雙腿放下來,然後像挪沙袋似的把他從身上挪開。他凝視著她的臉,在暗影之中,好像看出她臉上有原諒之色,似乎她也明白,在雲雨交融到達高潮的那一刻,他因為感到絕望而背棄了她。人的本性就像母親一樣引你向前,可一旦獲得自己那份報償,就將你置之不顧,而你則一無所有。他身上汗津津的,露在外面有了涼意。他從她腳邊把毯子拉了上來。
「怎麼不能來?你以為自己是魔鬼還是什麼?」
一位鄰居路過,是阿恩特小姐,她頭戴一頂上教堂時戴的紫色帽子,手裡握著一片棕櫚葉。「哦,哎呀,您好嗎?」她住在上面,離他家有三幢房子之隔,有人說她得了癌症。
「不。不用了,不必麻煩。」
「嘿,我有個主意,」兔子說,「我可以跑到雜貨店去弄點東西回來,然後你來為咱們做午飯。」
「你對自己要求太高了,瞧瞧我的,你的感覺就會好一些了。」
「哎呀,你把我抱起來了,待會兒你就動不了啦。」
「怎麼了?你準備見什麼人嗎?」
「我想跟你談談。」
「其實,」哈利蹲好姿勢準備輕打,就像電視里的人那樣,一邊煩躁地說,「她跟我一樣受不了她的父母,當初如果不是急著想擺脫他們,她也許就不會嫁給我了。」他一記輕擊,球越過球洞滾了下去,超過了操他娘的兩三英尺的距離。是四英尺,操他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