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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擔心我,」她嘴裏這麼說著,卻顯得很高興。
毯子下的身體仍然一動沒動,頂頭露出的那攤捲髮也一動沒動。他很肯定她並非睡著了,心裏想,我害死她了。這樣想很荒唐,這種事情是不會要人命的,是不會置人于死地的。但他被這個念頭嚇壞了,甚至於不敢上前去碰她,讓她聽他說話。
「他唯一的特殊之處就在於,他不在乎傷害了什麼人或傷害得有多深。埃克里斯牧師,我不是有意要冒犯你,考慮到你這麼忙,我相信你確實盡了最大努力,可是說心裡話,如果一開始那天晚上就依我的去報警就好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
「辭掉好了,」他說,「我不在乎。整天坐在家裡看小說也行,我來養著你。」
「你好,米麗亞姆。我聽哈利談起過你,他很疼愛你。」
但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此時此刻,哈里森就站在一旁傻笑著,使得那一切顯得更加遙遠。他穿著泡泡紗面料的窄肩套裝,一副事業得意的翩翩神采,這使兔子非常不快,有一種被逼入絕境的感覺。眼下的問題是,座位該如何安排?他和魯絲已經在桌子兩邊相對而坐,這是個錯誤。哈里森沒有遲疑,走過去在魯絲旁邊坐下,他的動作有點輕微的趔趄,暴露出打橄欖球時留下的腿傷。兔子一心想挑哈里森的毛病。他像義大利佬似的系了一條白領帶,從而糟蹋了那套名牌大學派頭的制服的效果。當他張開嘴巴時,那兩顆假牙與其他牙齒不大合宜。
「怎麼說起這個了?」
「哦,你沒有聽到佩吉·福斯納希特是怎麼說的。她說她親自聽說他過著風花雪月的生活。我不知道他有多少個女人。」
「他怎麼了?」魯絲問,「看上去不錯呀。」
她已經坐了起來,黑眼睛里閃著淚花,但是沒有流下來。她的嗓門也提高了,像銼刀似的磨著埃克里斯的臉,他覺得自己傷痕滿面。她所說的圍繞這件事情所引發的傳言和譏笑使他陷入可怕的現實之中。這種現實就像是禮拜日上午十一點半時,他登上佈道壇,面對那幾百張面孔,腦海中的經文突然不翼而飛,他的講解也變成了一派胡言。他絞盡腦汁在記憶中搜索,好不容易才說出一句:「我覺得哈利的情況有些特殊。」
八點剛過不久,斯普林格太太給牧師家打來電話。埃克里斯太太告訴她,傑克帶領青年壘球隊到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打球去了,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斯普林格太太的惶恐之情通過電話線傳了過來,在隨後的近兩個小時里,露西往四處打電話想聯繫上他。天漸漸黑了。她終於找到一位牧師,傑克他們正是與他的教區的壘球隊進行比賽,可他告訴她說,球賽一小時之前就結束了。外面的夜幕越來越濃。那扇窗台上放著電話機的窗戶成了一面發亮的條狀鏡子,她可以看見裏面的自己,披頭散髮地蜷縮在那兒,一會兒查號碼,一會兒撥電話。喬伊絲聽到那響個不停的撥號聲,便走下樓來,偎在媽媽身上。露西有三次把她送上床去,她有兩次又跑了下來,把汗涔涔的身子靠在她媽媽腿上,嚇得一聲不吭。一個又一個的房間都籠罩在黑暗之中,將電話周圍這一處光明的小島包圍起來,整幢房子似乎都危機四伏。第三次,喬伊絲沒有再從床上下來,露西既覺得愧疚,又有一種被拋棄之感,彷彿將自己唯一的夥伴出賣給了黑暗。全教區只要是她能記起的負責不同事務的人,她全都打過電話,找了教區委員、教堂書記員、基金徵募活動的三位主席、教堂司事聾子安古斯老頭,甚至包括風琴手——那位住在布魯厄的職業鋼琴教師。
「能證明你屬於我。」
「你說了,剛才在裏面你就說了。」
「你看誰都不錯,對吧?」
「我不知道。我希望仍然愛你。」
他的耳朵非常敏銳,繞過吧台時,還聽見那小乖乖用膽怯而嘶啞的聲音向她解釋:「他愛上你了。」
「是的,我不知道。一看到你妹妹跟她男朋友進來,你都恨不得要尿褲子。」
「你確定嗎?你確定它不會讓你難受?」他發現她有時好像有些難受,而且毫無胃口,有時又吃得下一頭牛。
「嗨。」
十一點差一刻時,他終於回來了,原來他一直坐在雜貨店裡,跟他的幾位年輕朋友閑聊,那些蠢小子一個個都像煙囪似的抽煙,他們把什麼都告訴他,所以他回家時還興奮不已,傻乎乎地說什麼幽會時可以「干到什麼程度」卻依然保持愛基督之心。
「她父母在哪兒?」他問埃克里斯。
「不,」安斯特朗低垂著眼睛說,「決不會。他已經走得太遠了,現在只會越陷越深,最後我們就只好忘掉他。如果他只有二十歲或二十二歲,倒還有救;可到了這個年齡……在工廠里,有時也能遇到這類布魯厄的小混混,幹什麼事都長不了。他們就像殘廢人,只是腿不瘸而已。大伙兒把他們叫人渣。兩個月來,我一直坐在機器旁想著,怎麼可能偏偏是我的哈利?他過去是最恨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的。」
「我收過錢,我告訴過你。我做速記員時有些男朋友,他們也有朋友,我丟了工作,可能是因為那些閑言碎語。我也不知道。有幾個年紀大一些的人弄到了我的電話號碼,我猜是從瑪格麗特那裡弄來的,我不知道。你瞧,那些都過去了,如果這算是骯髒的話,跟許多有夫之婦相比,我只是小菜一碟罷了。」
「隨便好了,怎麼樣都行。」
「米姆。」
「剛才在那家餐館里,我坐在你們對面時,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你們都干過些什麼?」
「你以為她真的迷上我了,那位史密斯太太?」
克魯本巴赫皺了皺眉頭。他的大腦袋方方正正,剃著平頭。他是個實心眼的人,彷彿生來就是土質的,幾十年的風吹日晒使他變得像磚塊一樣質樸實在。他再一次問道:「什麼事兒?」
埃克里斯找到他了,似乎是從地底下伸出手來抓住了他。牧師的聲音聽起來有氣無力,像是被埋在地下。魯絲的卧室里光線很暗;街燈像一輪低懸的月亮,在扶手椅、沉甸甸的大床以及鋪蓋的背光處都投下了重重黑影,被單捲成一團——當他發現電話鈴聲永遠不會停止時,他才終於將被單掀到一邊。對面教堂里的圓花窗仍然燈火通明,紫、紅、藍、黃,猶如不同的鈴鐺所敲出的音符。他全身上下、渾身的神經和骨頭都在隱隱作痛,彷彿他的白皮膚上掛滿了小鈴鐺在晃蕩不停。他軟塌塌的下體也在隱隱作痛。他不知道自己剛才是否睡著,或睡了多久,是十分鐘還是五小時。他發現內衣和褲子搭在一把椅子上,他在這些衣服上摸索著。他的白襯衣似乎在爬動,像草叢中的一群螢火蟲。他猶豫片刻,然後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個幻影,戳過之後,那幻影重新變成了既無危險、也無生命的布料。他拿起襯衣回到床上;床上雖然躺著人,卻寂然無聲。
來到外面后,站在那漆成紅色的台階上,兔子笑了起來。「找我的摩托車,」他重複道,然後在響板形霓虹燈下開懷大笑:「哈哈哈哈……」
「不,其實我根本沒有說過,對吧?」
「那是你妹妹嗎?」瑪格麗特說,「她很漂亮,你和她準是一個像父親,一個像母親。」
「也許,她覺得杜鵑花很美,就像你覺得苜蓿很實在一樣。」
「那麼,關於我的女婿,除了我所知道的,你還了解些什麼?」
「這就跟問你打過多少次盹一樣。好吧,我打過盹。」
她的眼睛一陣刺痛,便轉過頭去,忍住淚水,心裏想,這就是癥狀之一,動不動就想哭。天啊,上班時,她常常得從打字機旁起身,像拉肚子似的衝進洗手間,然後就哭啊,哭啊,哭個不停。站在洗手間的一個隔間里,對著朝她咧嘴訕笑的馬桶一直哭到胸口發痛。還有嗜睡。天啊,午飯後回來,她就得竭盡全力地克制自己,不要在過道中鋪有油氈的地上躺下,那兒一邊是莉莉·奧爾夫,一邊是麗塔·費奧凡特,如果她躺在那裡,眯眼睛的老洪尼格準會踩在她身上。還有飢餓感。午飯時,她要了一份三明治和冰淇淋蘇打,一份甜甜圈和咖啡,可是還嫌不夠,又在收銀台旁買了一大塊糖果。而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為他而減肥,而且的確瘦了六磅,至少有一次稱體重時是這樣。在他看來,有了錢就該這樣,她在為了他而朝著一個方向改變自己,而他卻愚蠢地使她朝著另一個方向改變。他儘管滿腔柔情,卻是個危險人物。不過他的確是滿腔柔情,他是她所遇到的第一個這樣的人。你起碼會覺得自己是為他而存在的人,而不是粘在他們那骯髒頭腦中的什麼東西。天啊,她以前一直討厭他們,討厭他們那濕乎乎的嘴唇和有一聲沒一聲的輕笑,可有了哈利之後,她似乎原諒了他們所有的人,他們只有一半的過錯。他們就像一堵她一直在捶打的牆,因為她知道牆後有著某種東西,接著哈利來了,那東西突然呈現在眼前,於是過去的一切似乎變得不真實起來。說到底,並沒有人真正傷害過她或給她留下過什麼創傷,有時候,當她回頭去想時,那一切彷彿是發生在別人身上。他們好像都變得模模糊糊,彷彿她當時閉上了眼睛,他們模模糊糊,都是一副迫不及待的可憐相,渴望得到他們的妻子不願給予的東西:幾句葷話,一番呻|吟,要不就是用嘴巴來乾的把戲。那種把戲。他們對此是怎麼想的呢?總不至於有平常的方式那麼深,她真是不明白。說到底,這跟他們吸你的小蜜蜂差不多,所以幹嗎不大方點兒呢?第一次是哈里森,她當時反正是爛醉如泥,不過第二天早晨醒來時,有些納悶嘴裏到底是什麼味道。但那只是少不更事時的迷信心理,說穿了並沒有什麼味道,有點像海水而已,只是幹得很辛苦,比他們可能想象的更辛苦,女人總是幹得比他們想象的更辛苦。問題就在於,他們想要那玩意兒受到膜拜,他們真的希望那樣。他們以為那玩意兒非常醜陋,其實也不盡然。上中學時,她就意外地發現他們其實非常靦腆,只要你碰碰他們那玩意兒,他們就會感激不盡,然後關於你願意乾的消息就會不脛而走。他們是怎麼想的呢?以為那玩意兒是怪物嗎?他們如果動動腦子就會明白,你也會好奇呀,你可能會喜歡那奇怪的東西,就跟他們喜歡你那東西一樣,那玩意兒並不比女人的遜色,紅紅的,爬滿皺紋。天啊,到頭來是什麼呢?毫無神秘可言。這就是她的偉大發現,毫無神秘可言,只是個硬挺挺的小玩意兒,就是那玩意兒使他們成了天之驕子。如果你跟它交往,也許很快樂,也許不怎麼樣,但總能使你跟他們一道去對付另外那幫人——在體育館里打曲棍球時,那幫渾小子總是跟在她屁股後面轉,她當時穿著兒童套裝似的藍校服,就像一頭母牛。上十二年級時,她再也不肯穿那種校服了,為此還受到學校的記過處分。天啊,她真討厭那些父親當承包商或藥材商的姑娘們。不過一到晚上,她就佔上風了,得到的是她們還聞所未聞的東西,就像一個女王。好傢夥,那時根本就談不上有什麼特別,甚至衣服都不用脫,只需隔著衣服摩擦一陣就行,而你嘴裏還泛著一股晚餐時剛吃的漢堡包的洋蔥味,汽車加熱器冷卻時還在滴滴答答地響著。隔著衣服,忙乎一陣,他們就完事了。他們不可能有很多的感覺,肯定只是腦子裡對你想入非非。各種各樣的想入非非。有時候不過是法國式接吻,倒不是因為她真的喜歡這樣,舌頭滑溜溜的,而且讓人透不過氣來,但猛然間,你感覺到他們的嘴唇在用力,然後張開,又閉上,再放開你,你就知道完事了。你也用不著推開他們,不過你自己最好退開一點,如果不想弄濕裙子的話。他們在廁所的牆上寫著她的名字,她成了校園裡的談資。阿里把這事兒告訴了她,他是出於好心。不過,她跟阿里一起也干過美妙的事情。有一次放學之後,太陽還很高,他們沿著一條鄉間公路將車開進一條廢棄的小道,停在一處樹陰下,從那兒隱約可見遠處的佳濟山以及依山的小鎮。他把頭枕在她的腿上,她的毛衣卷了起來,胸罩已經解開,那時她的小蜜蜂(是誰把它們叫做小蜜蜂的?不是阿里)比現在更結實渾圓,也更敏感,而他就像嬰兒一樣輕柔,那期待已久的濕潤的嘴巴感到極度的滿足,而在他們頭頂上,鳥兒在陽光下嘰嘰喳喳地歡鬧。阿里把這事兒傳了出去,他只是按捺不住。她原諒了他,不過吃過一塹,也長了一智。她開始與年齡大一些的來往。如果有什麼錯的話——但怎麼就沒有呢?問題是怎麼就沒有?這仍然無法回答。她就這樣想著,不知道自己錯了沒有,她想得很累,游泳之後濕漉漉的躺在那裡,透過眼皮看到的只是一片紅色,她想從那片紅色中回過神來,想想自己是否錯了。她長了一智。跟他們打交道,你年輕就意味著你漂亮,而他們大一些,就不會那麼匆匆忙忙。老天,有些王八蛋你永遠都不願去想,他們一旦做出那點微不足道的奉獻,彷彿就是幹了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情。
她扶著他的手腕,一路顫巍巍的,就像周圍大樹上那隨風搖動的樹梢。他將這些大樹視為禁地,置身於它的保護之中,使他覺得愜意。「噢,這兒有一株。」他們在拐彎處停下來。她舉起晃悠悠的拐杖指著一株小杜鵑,那是一株純凈得透明的粉紅色杜鵑。「這是賀拉斯的比安奇杜鵑,」史密斯太太說,「除了那些白色的——我忘了它們的名字了,反正是些莫名其妙的名字——除了它們之外,就數這種花兒顏色純正了,是這裏唯一純正的粉紅色。賀拉斯剛弄到它時,把它與那些冒牌粉紅色種在一起,結果使它們黯然失色,於是他馬上將它們全都拔掉,再在它旁邊一律種上深紅色杜鵑。深紅色杜鵑還在旁邊吧?今天是不是六月了?」她神經質的眼睛直瞪著他,手也抓得更緊了。
「那只是一種稱呼,是一種親昵的稱呼,儘管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那麼稱呼。」
「不知道這孩子為什麼這麼嬌氣,」斯普林格太太說,「不過也許我知道。」
「哦,」她一邊說,一邊轉過身來,埃克里斯看到她的臉綳得可以發射導彈,不禁有些害怕。「當年我可沒有纏著你,是你纏著我。難道不是這樣嗎?」
「還有多少其他的人?」
「我知道,你以為只有年輕人才會犧牲。」
他問她:「你想要點什麼?」
「我是聖人,」他說,「我給人帶來信仰。」這話是埃克里斯說的,他有一次笑著這麼說過,也可能是挖苦吧。你永遠都摸不清埃克里斯的真正含義,所以只好按自己的意願去理解了。兔子記住了這句話。他自己可決不會想到這一點。他很少認真考慮過自己能給別人帶來什麼。
「可是……」
「不,不,看在上帝分上,坐著別動。」埃克里斯的行為儼然是這裏的半個主人,這使哈利感到不快。哈利不想被人注意,埃克里斯卻總在弄出聲響——他翻雜誌時就像在拆卸裝柑橘的板條箱,而彈煙灰時則像一位魔術師。
埃克里斯一眼看出她正怒氣沖沖。他在雜貨店裡開心過頭了。他喜歡那些孩子,他們的信仰是那麼真實,而且不會成為負擔。
她把冰塊放進杯子里,在水龍頭下接滿水,然後遞給他。他端起杯子湊到嘴邊時,厄爾·安斯特朗沮喪而激動的聲音透過杯中的水傳了過來。「當兵回來后,他就一門心思跟在女人屁股後頭轉。」
她不情願地說:「我這會兒很開心。」
不等傑克回答,他就轉身下樓吃晚飯去了。傑克也跟著下來,一直走到門外。他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就像一個挨了罵的孩子,膝頭也氣得發軟。他上這兒來是為了交流看法,不想卻遭到一頓劈頭蓋腦的訓斥。裝腔作勢的超級德國老丘八,根本就不知道牧師的使命是傳遞光明,也許是從某個賣肉鋪里跑出來爬到這個位置的。傑克知道自己這些想法很惡毒,很卑劣,但是他不由自主。他坐在別克車淡灰色的方向盤后,沮喪極了,只想壓抑住這種心理,便不住地對自己說,他是對的,他是對的。他低下頭,頂在那光滑的塑料方向盤上,可是他欲哭無淚。這種羞辱和失敗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無從排解。
「首先,他是個好人。」
「請你——」她的聲調變了,懇求道,「——把角落裡那個凳子遞給我好嗎?我得把腿抬高點兒。」
「是嗎?在教堂里他們就一直是這麼講的,男人是心,女人是身。我不知道誰該是腦了,也許是上帝吧。」
「你好,切克,」他用佈道般的嗓門招呼道,完全沒有歡迎之意。他的德國口音硬邦邦的,說出來的字眼就像一塊一塊的石頭,憤憤然地蹦了出來。「有什麼事兒嗎?」
「我所知道的都是從你那兒來的,是你說她迷上了你。」
「弗里茨,」克魯本巴赫太太在樓下小心地喊著,「吃飯了!」
斯普林格太太聽到他的哭聲,氣沖沖地說:「他們又讓愛爾西來咬人了嗎?那條狗一準是瘋了,總是一次又一次地跑到這兒來。」
「我聽說了,我聽說你都快成高爾夫球專家了。」
「納爾遜!馬上給我住口!」她在搖椅里僵了一下,但並沒有起身去看看那孩子為什麼哭。埃克里斯坐在紗門邊,所以看得一清二楚。福斯納希特家的孩子站在鞦韆旁,手裡拿著兩輛紅色塑料卡車,而安斯特朗的兒子比他矮几英寸,正舉著一隻空手對著大孩子胸前作勢欲打,卻又不敢上前一步真的打下去。小福斯納希特穩穩地站著,像一個狂熱地相信自己刀槍不入的傻瓜,只是低頭看著小傢伙揮動的手和扭曲的臉,沒有露出一絲滿足的喜悅,猶如一位地地道道的科學家,在不動聲色地觀察自己的試驗效果。斯普林格太太提高了嗓門,聲嘶力竭地對著紗門外吼道:「你聽見沒有?我要你別嚎了!」
安斯特朗太太知道自己把丈夫逼得太狠了,便失去了討論這個問題的興趣。她所堅持的關於詹妮絲在控制一切的觀點顯然與事實不符,所以她只好讓步。「她沒有讓他溜掉,」她說,「她會讓他回去的,你瞧著吧。」
「沒什麼行不行的。」兔子覺得自己被逼到了一個角落,不徹底放棄她,不忘掉那些甜蜜的往事,他就無法跟她大吵一場。可話說回來,這都怪她自己,居然帶他去那種骯髒的地方。「你跟哈里森睡過,對不對?」
「對吧?」他再一次問道,並在她手臂上重重地掐了一把。他原本沒打算這麼用力,可一接觸到她的肌膚,感到它悶悶不樂地縮了一下,心裏便升起一股無名之火。
「我明白你們的意思,」埃克里斯說,「我跟他打過幾次高爾夫球,可他已經打得比我好了。」
「不,還是有辦法的。也許您關於報警的想法是對的,或者起碼可以找一位律師。」
「哦,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
「當然。我是說,我當時已經不小了。我還把罐頭盒錘平,換錢去買戰爭郵票,為此還受到學校的表彰呢!」
「這是神父——我是說牧師——」
「他當然有假牙,」兔子告訴她,「你不會以為那兩枚鋼琴鍵是他的吧?它們一看就不合套。」
「如果你從來就不愁錢,說起來自然簡單。」他沒有介意。這句九_九_藏_書話似乎是隨口而出,她只是無心,並沒有什麼惡意。他知道她想聽聽他的意見。
兔子原本不想動彈,但哈里森暗示她是個妓|女,他不由得站起身來,走過橙黃色的地板,繞過吧台。
「非得這麼具體嗎?」他想了想。「是啊,我想也是。」
「不至於!你瞧,那姑娘對我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我幹嗎不弄一台洗衣機呢?她跑到我的廚房裡,隨便掃了一眼,就教訓起我該如何安排生活來了。」
「他怎麼成王八蛋了?」
兔子哈哈大笑,他喜歡這小黑妞。
「不知道你幹嗎要來找我,」她說,「哈羅德已經二十多歲了,我管不住他了。」
「是的,我知道。我十分鐘就能走到。」
「只是病了,還是——」哈里森的嘴巴滑稽地動了動,既像微笑又像噘嘴,彷彿在謙恭地把這點曼哈頓式的小聰明首次介紹給他的鄉巴佬朋友,他敲敲自己的腦袋,好讓他們全都「明白」,「——是病了,真有病了,還是不正常?」
外邊那一夥又發生了騷亂,孩子們朝這邊奔來,狗向另一邊跑去。小福斯納希特停住了腳步,納爾遜卻還在跑著,嚇得臉都拉長了。
安斯特朗太太又撿起剛才的話題。「你瞧,我女兒米麗亞姆就很老成穩重,她一向都是這樣,我從沒為她操心。記得很久以前,我們星期天到採石場那邊去散步,哈羅德總是非常害怕——那時他才十二歲——怕她會從旁邊掉下去。我知道她不會的。你瞧著吧,她才不會像可憐的哈西那樣因為同情而結婚,然後再因為想擺脫而受到天下人的指責。」
「哈里森對你怎麼就那麼重要?」
她懶得開口回答,在他懶洋洋的滿足神態襯托下,她那張臉顯得很大。
「恐怕這是我所做的唯一讓您覺得好受的事了,」他坦白地說,語氣非常真誠,他發現這種真誠令人讚歎,又因為這種發現而覺得可笑。
他又笑了起來,可不是嗎?「那麼,安斯特朗先生認為哈利該怎麼辦呢?」
「得看你怎麼想了。」
「說話文明點兒,厄爾,」他妻子一邊說,一邊把咖啡倒進桌上一隻被他捧在手裡的有花紋的杯子里。
「嗨,大哥哥。」兔子不喜歡那小子這樣叫他,也不喜歡那小子坐在隔間的內側,而讓米姆坐在外側男人常坐的位置上。他不喜歡這所有的感覺,似乎是米姆在帶著他見世面。那小子穿著一件藍運動衣,系著一條窄領帶,既擺出一副臭架子,又像一個小學童,看上去似乎太嫩,又似乎太老。他的嘴唇也太厚了。米姆沒有介紹他的名字。
埃克里斯想找到廚房,從水龍頭上接點水喝,但是由於房間太多,他繞來繞去,還是沒有找到廚房。他鼓了鼓嘴巴,使口裡生出一些唾液咽了下去,一邊離開了這幢刷過灰泥的房子。他鑽進別克車,駛過約瑟夫街,又沿著傑克遜路開了一個街區,來到303號的安斯特朗家。
「安斯特朗先生,見到您我很高興。」他的手背青筋凸起,手掌卻柔軟乾爽。「我們在談您的兒子。」

「這麼說,你跟那個王八蛋一起去過大西洋城。」
「埃克里斯。」
哈里森反應過於遲鈍,沒聽明白他的本意,反而一把拂開他的手,說:「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由於講了那個下流故事,他一直心緒不寧。
「我的回答是:沒錯。」
「埃克里斯牧師,你要來一杯咖啡嗎?」安斯特朗太太問。
「我的意思是說,為什麼偏偏是你?你有什麼特別的?」
沒有回答。如果她沒有睡著,那麼,他在電話里說的話她就聽得一清二楚,可他說了些什麼呢?除了被人找到的感覺之外,他什麼也想不起來了。魯絲沉沉地躺在那兒,悶聲不響,身上蓋得嚴嚴實實。晚上已經很暖和了,只需要一層被單就行,可她卻在床上加了一條毯子,說她很冷。她幾乎只說過這麼一句話。他不該讓她那麼乾的,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樣,只是覺得非那樣不可。他以為可能會是一種突破。她以前也為別人干過,他有什麼錯呢?她如果不願意,如果會因此而蔑視他,又幹嗎不拒絕呢?他當時一直用手指尖撫摩她的臉頰,一直都很想拉她起來,滿心感激地將她擁進懷裡,對她說,夠了,你又屬於我了,可不知怎麼,他欲罷不能,而總是想著再等一會兒,直到最後完事了才為時已晚。解決在她美妙、溫暖的嘴巴里,可緊接著,那無比自豪而飄然欲仙的奇異感覺也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難言的羞慚。
「托瑟羅說什麼了?」天啊,這傢伙還不到三十歲,卻像個喋喋不休的老太婆。
「我叫傑克·埃克里斯。」
這種拒絕即使來自世俗之人也是不可思議的,它沒有使克魯本巴赫軟下心來,反而使他更堅定了。「口是心非,」他不溫不火地說,「你在開玩笑吧?難道你不相信下地獄這一說嗎?當你戴上牧師的白領時,難道不知道自己承擔了什麼風險嗎?」他的面孔像磚塊一樣,眼睛彷彿是上面的細小瑕疵,微微發紅,泛著一層潮濕的光,猶如在酷熱中受著煎熬。
哈利伸出手,手指鉤住那小子的條紋領帶,猛地一挑,領帶飛了起來,抽在他的厚嘴上,使那經過修飾的臉孔稍稍有些異樣。他想站起身來,兔子將手壓在他理得一絲不亂的頭髮上,把他按了下去,然後轉身走開,那小子硬邦邦的頭髮戳得他的指尖發痛。他妹妹在他身後輕聲叫道:「哈利。」
「您難道不認為他應該感到羞愧嗎?」
安斯特朗弓起肩膀,低頭對著咖啡,將自己縮成一團,彷彿被她逼進了一個極小的角落。「唉,瑪麗,」他嘆了口氣,不敢再往下講了。
「嫁呀娶的。」
「在你看來我們的職責就是當警察,不用手銬,不用槍支,什麼也不用,全靠我們的良知,就是當這樣的警察,對嗎?你不用回答,只想想我說的對不對。那麼,依我看,那是魔鬼的想法。依我看,讓警察去當警察,去維護他們的法律好了,這與我們毫不相干。」
「不,你聽我說完。我在佳濟山鎮呆了二十七年,你才來兩年。剛才我聽了你的故事,但我聽到的不是關於別人的情況,我聽到的是關於你的情況。我所聽到的是:上帝的一位牧師如何兜售自己的使命,並換回幾段道聽途說和幾場高爾夫球。好了,你認為上帝會怎麼看呢?一位幼稚的丈夫遺棄一位幼稚的妻子?你有沒有認真考慮過上帝看見的是什麼?要不就是你已經不再考慮了?」
「也許吧,我不知道。可不管怎麼說,我所關心的——我相信也是每個人所關心的——是整個事態的正常發展。假如真有解決辦法,也應該是哈利和詹妮絲自己去解決。真的,不管我們多麼想幫忙,也不管我們在一旁如何努力,我們都只是局外人。」他像他父親那樣把手別在身後,而且背對著聽眾。透過紗窗,他看著另外一位也許不算局外的人:納爾遜正帶著福斯納希特家的孩子穿過草坪,追趕鄰居家的一條狗。納爾遜身子不穩、趔趔趄趄地走著,一邊發出陣陣笑聲。那是一條毛髮泛紅的老狗,體型很小,行動緩慢。小福斯納希特聽到他的朋友喊著「獅子!獅子!」時,有些不解,但是很高興。讓埃克里斯感到有趣的是,在和平環境下,是安斯特朗的孩子在領導著另一個孩子。隔著一層模糊的窗紗,可以看見外面綠色的空氣在納爾遜的叫聲中顫動。埃克里斯明白了這種情形:納爾遜無意識的興奮之情在不斷地向外流溢,那個較笨的孩子的小心眼裡自然無法容納,於是經常會發生堵塞,形成迴流,導致偏執的欺侮行為。他很同情納爾遜,他會一次又一次地陷於自己天真的驚訝之中而不知所措,結果卻發現那些怪事的根源反而在自己身上。埃克里斯覺得自己小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總是付出,付出,卻總是猛然間陷入困境。孩子們朝那條老狗走去,狗在搖著尾巴,可當他們歡叫著像獵人似的圍攏上前時,它不擺尾巴了,只是警覺而猶疑地弓起身子。納爾遜伸出雙手,在狗背上拍打起來。埃克里斯想大聲喊他,狗可能會咬人的;他不敢再看了。
「是啊,換了我,是無論如何也不干你那差事的。」
「我不是有意的。」
「什麼也沒看。」
「怎麼說起什麼了?」
「嘿,寶貝。」
「我希望你能去。」
「這事兒讓我煩透了。」埃克里斯相信他的話。厄爾·安斯特朗臉色陰鬱憔悴,被這件事情折騰得萎靡不振。他的嘴唇在鬆動的牙齒上抿了抿,就像患有胃病的人打嗝時一樣。痛苦在啃噬著他的內心。他的頭髮和眼睛失去了光澤,就像褪了色的廉價墨水一般。這是個正派的男人,一輩子都在踏踏實實地排字裝版,可有天早晨回去一看,卻發現排好的鉛字全給攪亂了。
「他不肯進工廠,」安斯特朗說,「他不願干那種臟活。」
「哦——」她的話似乎在唇邊稍作停留,他先看到這些字句吐了出來,然後才聽到它們的聲音,「——瞧瞧你到手的一切:你有了埃克里斯,他不僅每周跟你打高爾夫球,還讓你妻子對你無可奈何;你有了那些花,還有史密斯太太迷上了你;你還有了我。」
「而且那可憐的女人那麼說,只是出於禮貌而已。當然了,她沒有一點兒頭腦,把自己的臉塗得像個少不更事的傻瓜。現在她已經去世了,可憐的人啊。艾爾瑪·福斯特在兩三年前的冬天就去世了。如今,她明白了真諦,我卻沒有。」

兔子眨了眨眼睛,他真不知道該如何對付這可惡的傢伙。就在那眨眼睛的一瞬間,他胸腔里的酒精蒸騰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死去。他放聲大笑,是實實在在地放聲大笑。讓他們全都見鬼去吧。「他認為用牙齒咬怎麼樣?」
「哦,嗨!」
納爾遜朝陽台這邊抬起頭,開口解釋道:「皮利把——皮利——」可是,當他想解釋自己的委屈時,好像突然感到一種忍無可忍的力量,彷彿被人從背後打了一掌似的,他趔趔趄趄地走上前去,拍打著那強盜的胸口,而小福斯納希特只輕輕一推,他就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乾脆撲倒下去,胡亂地踢著小腿,一邊在草地上打起滾來。埃克里斯的心似乎在跟著孩子身體的翻滾而扭痛;他深知冤屈強加於人的後果:人的意志會不斷地反抗,而每一次徒勞的抗爭都會耗費掉空氣,直至最後,全身的鮮血和筋骨只好在已成真空的世界中爆毀。
埃克里斯微微一笑,心裏想,路德教給人們灌輸的就是這類觀點嗎?也許路德本人就有點兒這樣——擺出一副可笑的憤怒姿態,來給那些半真半假的道理助威生勢。也許全部新教中最神秘的自相矛盾就是由此開始。所謂孤立無助、命運天定的人,造物之主等等。徹底的墮落,狂妄自大地置細節于不顧。也許吧,他們過去灌輸給他的那些神學理論,他已經忘得差不多了。他突然想到,該去拜訪一下安斯特朗的牧師。
哈里森期待著與大家一起放聲大笑,等來的卻是一片沉默,他抬起眼睛。他的推銷沒有成功。「太有趣了,」瑪格麗特說。
一個穿白衣卻不是修女的女人來到等候室,問伯納德嬤嬤道:「我有沒有把一罐傢具上光劑丟在這兒?哪兒都找不到了。是一個綠色的罐子,上面有個噴嘴,一按就會噴出來。」
埃克里斯摟住納爾遜,意外地發現這孩子很結實,滿臉是淚。納爾遜連喘了幾口粗氣,又想放聲大哭。
「不要嘛,外婆,」孩子撒嬌地懇求道,他已經不再害怕了。
「你以為,」克魯本巴赫終於打斷了他的話,「你以為你的職責就是干涉這些人的生活嗎?我現在明白你在神學院里都學了些什麼了:無非是這種或那種心理。可是我不敢苟同。你以為你目前的職責就是當一名免費醫生,東奔西跑,查漏補缺,讓事情順順利利。我可不這麼認為,我不認為這就是你的職責。」
「也許我不那麼想,也許我會覺得很美好。」
埃克里斯走了回來,望著他的臉嘆了口氣,並遞給他一支煙。這有點像是一塊表示懺悔的聖餅,兔子接受了。他已經好幾個月沒抽煙了,這時剛吸一口,全身的肌肉便像散了架一般,他只好坐下來。埃克里斯在旁邊的一張硬椅子上坐下,似乎無意開口講話。兔子也一時無話可說,這裏不比高爾夫球場。他把點著的香煙笨拙地換到左手上,從桌上拿起另一本雜誌,並看清這不是宗教雜誌,而是《星期六晚郵報》。他隨手翻開一篇文章,從照片上看,作者是義大利人,講述自己帶著妻子、四個孩子以及岳母到加拿大落基山脈進行為期三周的野營旅行生活,除了最初在派伯爾·卡布航空公司花的機票錢,他們一共只花了一百二十塊。兔子的注意力無法集中在文字上,而是不斷地滑開,溜走,他腦海中浮現出無數的小畫面:詹妮絲在尖叫;嬰兒從血泊中探出腦袋;那可惡的突起的藍燈,詹妮絲一睜眼就能看到,如果她還清醒的話,埃克里斯也說如果她還清醒的話;醫生血淋淋的戴著橡皮手套的手和矇著口罩的臉;詹妮絲孩子似的黑鼻孔張大了,在吸進消毒劑的氣味,他也能聞到這種氣味,它順著白色的牆壁到處瀰漫,這是在為他們清洗消毒的氣味,血被清洗了,糞便被清洗了,嘔吐物被清洗了,直到最後,每一處、每一寸聞起來都像桶里的氣味一樣,但永遠也不會幹凈起來,因為我們總是會在裏面重新裝滿穢物。他的心臟彷彿被一塊熱乎乎的濕布裹住了。他深信,由於他的罪孽,詹妮絲或那孩子將會死去。他罪孽深重,不僅離家出走,還心地殘忍,生活糜爛,自命不凡;這罪孽是一個黑色的血塊,它與生俱來,凝在他的臟腑里。儘管他的五臟六腑都在絞動,一心想除去這個血塊,想返身回頭,恢復從前,但他並沒有轉向身旁的牧師,而是將關於煎鮭魚味道鮮美的句子讀了一遍又一遍。
他眨了眨眼睛,眼皮有些發澀。回過神來之後,他拿起凳子遞給她。她粗壯的小腿上穿著小孩子穿的綠色短襪,她輕輕地抬起腿來;他把凳子塞在她的腳底下,那彎著腰的樣子,就像宗教宣傳畫上的基督在替乞丐洗腳,他的身體也準備汲取新的力量。他直起身來俯視著她。她拽了拽膝蓋上的裙子,把它往下拉了拉。

「沒有,先生。」她側過身,左肩對著他。「你們讓他覺得顏面掃地,所以我想他沒臉回來。」
兔子衣服下面的皮膚黏糊糊的,覺得從身後敞開的門裡吹進來的風帶有幾分寒意。哈里森說:「喂,那不是你妹妹嗎?」
「那就是我該死了。」真是不公平——就在剛才,當她在游泳池裡時,他還為她感到那麼自豪,對她懷著那麼強烈的愛意。
「喂,這兒該誰管呀?」那小子問道,一邊聳起肩膀,嘴唇也更厚了。
「也許吧。是的。」
「你指的是我吧,」兔子說,「你可什麼都不是。」
「真夠聰明。看來你真想這樣。」她恨不得揍他一頓,叫他滾出去。可那個時刻已經過去了。
「哈利,爸媽一直在為你的事爭吵個沒完。」
「哈利,你妻子馬上要生了。她母親八點左右往我這兒打了電話,可我剛剛回來。」埃克里斯閉上眼睛,黑暗中一片靜寂,他覺得自己整個的牧師生涯在經受考驗。
哈里森說:「還有一個類似的故事,是關於一個妓|女,她擁有最大的——嗯——你們不想聽這個吧?」
他們正走在華倫大道上,離他們的住處還有七個街區。人們坐在門外的台階上,享受著暮春的空氣,這使得他們的談話無法避人耳目,因此他們儘力壓低嗓門。
前門打開了,聲音很輕,只有她聽見了。她丈夫來到廚房,身上穿著白襯衣,系著領帶,可指甲上卻有一些黑跡,他是個印刷工。他跟他妻子一般高,卻顯得比她要矮。他的嘴巴難為情地包住不合套的假牙,鼻子跟哈利的一樣,猶如一顆端正光滑的紐扣。「你好,神父,」他說。他要麼是從小受到天主教的教育,要麼就是生活在天主教徒之中。
「是啊,可是他越滑越遠了,」斯普林格太太抱怨道,「他有錢了,沒有理由再回來,除非我們給他找個理由。」
兔子縮回手指,不讓哈里森碰著,而哈里森卻滿意地傻笑著,也抽回手去,手掌從光滑的桌面擦過,發出刺耳的「吱吱」聲。
「你帶給我的是痛苦,」她說。
進屋之後,他可憐巴巴地問:「你真的會這樣嗎?」她被他那副無助的樣子打動了:房間里黑蒙蒙的,她的眼睛還沒有適應,他看上去就像一套掛著的衣服,而那張臉則像一個白色的大掛衣鉤。
「沒錯,」他說。
「差不多吧。」
哈里森失去了推銷員的耐性。「我有沒有對你講過,托瑟羅有次跟我談起過你?棒小子,你在聽嗎?」
「我妻子要生了,我得去陪她。過幾個小時就回來。我愛你。」
「沒有咬嗎?」埃克里斯追問著,並鬆開了手。
埃克里斯不大明白這話的意思。他想,克魯本巴赫之所以沒有坐下來,大概是怕汗水弄髒了傢具。他一直站著,相形之下,埃克里斯就像唱詩班的孩子似的坐在長椅上,處於一種卑憐的地位。烤肉的香味越來越濃了;他按自己所了解的情況解釋起發生的一切:哈利如何在某種程度上被過去的體育成就所寵壞;他妻子——說句公道話——如何在婚姻生活中缺乏想象力;他自己作為牧師如何儘力使那孩子感到愧對妻子,但又沒有逼他過早地回家與她和好——因為那孩子的問題不在於缺少感情,而在於感情過盛沒有克制;雙方的父母出於各種原因又如何無能為力;就在幾分鐘之前,他自己如何目睹了安斯特朗家的爭吵,這也許多少可以說明他們的兒子為什麼——
斗轉星移,歲月漸逝。在史密斯太太的花園裡,番紅花破土而出,各種水仙競相開放,紫羅蘭掩映在復甦的青草之中。轉眼間,蒲公英和闊葉草就使得草地生機勃發。時斷時續的溪流躲藏在花園的低洼處吟唱。花圃被斜埋進土裡的磚頭圍了起來,暗紅的嫩芽在裏面探頭探腦,那是芍藥,而地面本身則色調雜糅,零星的石塊鑲嵌其中,放眼四望,只見凹凸不平,乾濕相間,毫無規則,看上去就像天底下最為古老的東西,而聞起來氣息卻異常清新。連翹開得正艷,那毛茸茸、金燦燦的泡沫花在煙籠霧罩的花園裡閃爍——兔子正在這裏焚燒耙攏來的枯莖、乾草、嚴冬時節悄然飄落的橡樹葉以及從玫瑰叢中修剪下來、在腳邊纏成一團的亂枝。一大清早,當他眼皮發澀、嘴裏還留著咖啡味時,就踏著露水來到這裏,然後點火焚燒,直到黃昏來臨,他拖著腳步踩著史密斯家車道上的碎石離去時,火堆上仍在騰起潮濕的濃煙,彷彿身後夜幕中的幽靈。在回布魯厄的公共汽車上,他一路上都能聞到那溫暖的煙灰味。
「嗯,我們的高手過得怎麼樣?」他說,「我聽說你給迷住了。」他有意朝魯絲斜了斜眼睛,魯絲正一動不動地坐在旁邊,雙手捧著酒杯。由於經常為他洗盤子,她的指關節已經發紅;當她端起杯子喝酒時,玻璃杯后的下頜顯得有些變形。
「哦,」對方在黑暗的另一端吸了一口氣,說,「我想我該去她那兒。」
「別這麼說,瑪麗。你這個人就是刀子嘴。想想看,https://read.99csw.com如果我像哈利那樣對你呢?」
「你上他的房間去等,好嗎?我這就去叫他。」
「跟哈里森嗎?」
「好吧,如果你願意這樣。哈利?」
「別胡說了,厄爾,」安斯特朗太太說,「斯普林格幹嗎要讓自己的名字上報呢?你說出那種話,別人還當可憐的哈利是你的敵人哩。」
「親愛的魯絲,」哈里森說,「你近來好嗎?我常常為你擔心。」
兔子轉向瑪格麗特,他脖子里的神經在緩緩轉動,這情形依稀發生過,使他覺得一百萬年前他也曾這樣朝她轉過身來。他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沒錯。」
「要我說,你太自以為是了,難道你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得付出代價嗎?」她定睛看著他,她的雙眼因為剛剛下過水而充血。她用手遮住眼睛,這不再是那天晚上他在停車計時器旁看到的那雙洋娃娃般淡淡的圓眼睛,此時此刻,那藍幽幽的虹膜越往中心顏色越深,凝成濃厚的黑色,對他傾訴著衷曲,令他心緒不寧。
「它們對你差不多是一回事,對嗎?」
「你得不到她的,兔子。你的皮膚太白了。」
「你到底是憑什麼以為自己可以不負責任?」
「如果我幹了,能證明什麼呢?」
「大多數時候我還是很喜歡的。」
「這可是個奇特的觀點。」
哈里森抿緊嘴唇,卻又不能不強露笑容,一張臉綳得緊緊的,說話也不清楚了。
「我同意,但在某種程度上——」
「哦,不至於吧?」
「告訴你吧,」他說,「離開詹妮絲時,我有一個有趣的發現。」她的淚水奪眶而出,緊閉的口裡都是游泳池水的鹹味。「如果你有膽量去實現自我,」他說,「那麼,別人就會為你付出代價。」
「還沒有,下周六才是先烈紀念日」。
埃克里斯搖著他,不讓他大哭,同時急於讓孩子明白他的意思,便猛地撲向孩子臉邊,咬了咬牙齒。「像這樣?狗有沒有這樣?」
「是你嗎,哈利?聽聲音不像是你。你在睡覺嗎?」
「想聽呀,儘管講好了,」魯絲說,「也許我還能學點兒什麼。」
埃克里斯朝哈利的母親看去,心裏不禁一震,只見她靠在洗衣槽邊,眼鏡以下的面頰濕漉漉的閃著淚光。他驚訝地站起身來。她怎麼哭了?是覺得丈夫道出了真相嗎?還是認為丈夫這麼說是為了刺傷她,是對她逼他承認曾經纏著她的一種報復?「但願您錯了,」埃克里斯說,「現在我得走了,謝謝你們兩位跟我討論這個問題,我知道這很痛苦。」
「我不明白這是為什麼。從一開始我就不贊成他跟那姑娘來往。你只要一看到她,就知道她的神經有一大半不正常。」
這所房子從門廳、過道、樓梯一直到牧師在樓上的那間擺著皮傢具的書房,到處都瀰漫著烤牛肉的香味。埃克里斯在克魯本巴赫書房窗戶邊的一張長椅上坐下,這是教堂更新傢具后留下來的橡木靠背的唱詩班長椅。坐在這把長椅上,他產生了一種想祈禱的強烈衝動,可他只是轉眼凝望著山谷對面那綠茵茵的高爾夫球場,他真想去那兒,與哈利一起。埃克里斯發現,跟他一道打球的人要麼比他強,要麼比他弱,只有哈利是兩者兼而有之,也只有哈利才使打球成為一種不顧一切的樂事,彷彿他們是在共同從事一項無法完成的探索,這項探索出自一位仁慈而荒唐的神靈的安排,儘管常常將他們羞辱得幾乎流淚,但只要來到發球座前,探索就會在另一片青蔥翠綠之中重新開始。對埃克里斯而言,還有另一個願望,他暗下決心要擊敗哈利。他認為,使哈利不穩定、使他無法每次都優雅而輕鬆地揮臂擊球的原因,也正是造成他所有問題的根源;如果能決定性地擊敗他,埃克里斯就能抓住這種不足或弱點,所有的問題也就會迎刃而解。與此同時,經常聽見哈利「嘿,嘿!」或「我喜歡這樣,太喜歡了!」的叫喊,也是一樁令人愜意的事情。有時候,他們的友好交往使埃克里斯覺得十分快樂和陶醉,於是,那醜惡的現實世界也就變得遙遠,變成了球形,變成了綠色。
「愛爾西之所以咬人,」斯普林格太太說,「是因為你和比利惹了它。」
「呣,」女招待喉嚨里哼了一聲,說,「是你自己的?」
「他當時已經二十多了,就像您所說的。」
「我說的正是這個,正是這個!你當真還記得嗎?」
「說他受到天下人的指責,我不敢苟同,我剛才還跟那姑娘的母親談到,情況似乎恰恰相反。」
他來到陽台上,發現孩子正依偎在外婆的雙腿之間,臉撲在她的肚子上。他在外婆溫暖的懷裡扭動著,蹭開了她膝上的裙子。失去遮掩之後,老人那難看的肥胖而蒼白的大腿與孩子剛才模仿給他看的咬得緊緊的小牙齒疊合在一起,老人腿上的白色從孩子細篩般的牙縫中滲了出來,就像乳汁一般,而埃克里斯覺得這就像他自己的血。他感到自己有了力量——彷彿憐憫不是一種無助的吶喊,而是可以拯救世界的強大潮流,人們就是這樣教育他的——於是走上前去,對低著頭的祖孫倆信誓旦旦地說:「如果她分娩時他還不回來,你們就訴諸法律。當然是有法可依的,而且還不少。」
她抬起豬肝色的下眼皮,撇著嘴角,拉長了臉,擺出若有所思的樣子。「哦,是跟他爸爸一樣,給慣壞了。他被嬌慣得太厲害了,以為自己想要什麼,全世界都該給他。」
雖然他知道露西希望他回家——如果晚飯還沒有完全準備好,他還來得及給孩子們洗澡——可是,他卻駕車朝鎮中心的雜貨店駛去。櫃檯后那位一頭鬈髮的姑娘是他的「青年會」會員,還有兩位教民不知道是在買藥品還是避孕工具或面巾紙,他們愉快地跟他打著招呼。只有在這裏,他們才能真正找到人生的解毒劑。他感到坦然自在了,在沒有上帝的公共場所,埃克里斯感到最為坦然自在。他把手腕擱在冰涼潔凈的大理石檯面上,要了一份加有楓糖胡桃冰淇淋的香草冰淇淋蘇打水,在等候的間隙,還用可口可樂杯子喝了滿滿兩杯清澈異常的涼水。
「我不喜歡你今晚的表現。」
「是的,沒錯。有這麼個孩子,是個浪蕩子。」
「不,我沒有,」他說,「我認為他這麼做很不應該,但這並不是說他的行為毫無理由,而有些理由,您女兒本來是可以控制的。在我的教會裡,我認為我們每個人都負有責任,既對自己也對彼此負責。」他順口說出的這些話在嘴裏就像粉筆灰一樣寡然無味。真希望她能給點水喝。春天已經轉暖了。
「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總不至於只是打打高爾夫球吧。」
「沒有,親愛的。」
「不,我想是第二次世界大戰。」
他說:「不,我不想分手,我只想要你回答我的問題。」聽了這話,她心中湧起一股卑微的感激之情。
「這話怎麼講?」
「別耍滑頭。聽著,今晚你背叛了我,我要看到你跪下,我要你——」他還是難以啟齒,「——那麼干。」
「是啊,先生,幾乎所有帶把兒的在你眼中都很不錯。」
「哦,我不知道,換了你,你會幹些什麼?不外乎是做|愛、親熱之類的事情。」
哈里森原本滿臉堆笑,彷彿在說,我摸透你的底細了,夥計,但聽兔子這麼一說,他的笑容不由得僵住了。他的反應太慢,來不及這麼急促地轉彎。「用牙齒咬?我不知道。」
「當然。」他飛快地將自己的衣服脫得乾乾淨淨,然後站在昏暗的牆邊,他的形體非常漂亮。他靠在那裡,很不自在,不知所措地抬起一隻手搭在肩上。那羞怯的姿勢加上這兩扇緊張的翅膀,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位待命的天使。她讓最後一件衣服滑下去,雙臂垂在體側,感覺涼颼颼的。這一個月來,她總是覺得涼颼颼的,體溫很不正常。室內漸漸亮了些,他輕微地動了動。她閉上眼睛,對自己說,它們不醜,不醜。
「我也一直愛你。」
「一杯代克利酒。」
他幾乎是一路跑著去醫院的。在夏街上跑了一個街區之後,又沿著位於韋澤大街以北並與之平行的揚基斯特街向前跑去,街上有磚砌的民宅,廢棄的商業場所,隱隱散發著皮革氣味的小補鞋攤,黑洞洞的糖果店,櫥窗上貼有龍捲風災害照片的保險代理處,掛著金字招牌的房地產公司,還有一家書店。揚基斯特街在一座老式木橋上與鐵路交會,鐵路蜿蜒著穿過市中心,兩邊是黑不溜秋的石牆,牆上像長著苔蘚似的沾滿灰塵;在黑暗之中,下面的鐵軌就像一條河,反射出一道道殘陽般的微弱紅光,那紅光來自鐵路街小酒店裡的霓虹燈,音樂聲也傳了過來。舊木橋上的厚木板早已被火車頭冒出的濃煙熏黑,這時在他腳下發出「咚咚」的響聲。他是在小鎮上長大的,總是害怕在大城市的貧民窟里被人捅死。他跑得更快了;人行道漸漸變寬,停車計時器也出現了,在頗有年頭的基督教青年會對面,是一座新落成的可以開車進去的路邊銀行。他拐進位於青年會和一座石砌教堂之間的巷子里,教堂臨街的鉛框玻璃窗上反射出聖經場景的圖畫,他看不清畫上的人在幹什麼。從基督教青年會的一扇很高的窗戶里傳來打檯球的「卡嗒」聲,除此之外,偌大一幢樓房顯得死氣沉沉。他從一扇玻璃側門看去,只見一個黑人老頭在淡綠色的燈光下掃地。接著,他腳下踩到了什麼樹的多汁樹籽,在暗黃色天空的映襯下,那熱帶植物的細葉猶如黑色的長釘。可能是從中國或巴西或其他什麼地方引進的,因為它能在煙塵中生長。聖約瑟醫院的停車場是一處划有線條的柏油場地,四周都栽著這種城裡常見的行道樹。他站在這堅實開闊的地方,看見了樹梢上空的月亮,不由得停留片刻,對著月亮哀傷的面孔默默傾訴;他直挺挺地站著,旁邊是自己趴在柏油地面上的矮小身影,他舉頭凝望著那石頭般的天體,它發出金屬般的光芒,與哽在他熾熱體內的石塊遙相輝映。他對它祈禱著,但願一切都順順利利,然後從後門走了進去。
「好在哪兒?」
「是普林斯頓大學,」他糾正道,「普林斯頓大學才是我預期的效果,在這一帶,哈佛不怎麼被人信任。」
安斯特朗領他穿過屋子,在昏暗的餐廳里碰了碰他的手臂,說:「他一直喜歡生活有條有理的,我從沒見過像他這樣的孩子。家裡的任何爭執,他一概都看得很嚴重——哪怕是當瑪麗和我,你知道,互相開個玩笑。」埃克里斯點點頭,但懷疑「玩笑」這個詞能否準確描述剛才看到的場面。
「不存在什麼某種程度!我們應該去做的事情是沒有理由沒有限量的。」他一邊說,一邊用粗壯的食指——指關節間毛乎乎的——敲著一把皮椅的靠背以示強調。「如果上帝想結束苦難,他現在就會宣布天國的降臨。」傑克覺得自己臉上一陣燥熱。「在上帝所看到的億萬個生靈中,你以為你的小朋友們有多大的分量?在孟買,現在每一分鐘都有人倒斃街頭。你說到職責,我看你不知道自己的職責是什麼,要不然你就會關在家裡做禱告了。你的職責,就在於使自己成為信仰的典範,而安慰的源泉就在於信仰——而不在於肉體凡胎隨時可為的小奸小猾或無事生非。你四處奔忙,卻背離了上帝賦予你的職責:他要你信仰堅定,這樣,一旦人們需要你,你就可以去對他們說,『是的,他已經死了,但你們將在天堂與他再次相見。是的,你們在受難,可你們當愛你們的痛苦,因為這是基督的痛苦。』然後,在禮拜日上午,當我們走到他們面前時,我們就不應該為痛苦所壓倒,而應當昂首闊步,心中懷有基督,滿腔熱情——」他握緊毛茸茸的拳頭,「——我們與基督同在,要像火一樣燃燒,用我們信仰的力量去點燃他們。這才是他們來的目的,否則,他們幹嗎要花錢供養我們?除此之外,所有我們能做能說的,其他人也都能做能說,那些事情有醫生和律師去干。聖經里講得清清楚楚——一個有信仰的竊賊勝過所有的偽善者。別弄錯了,我這麼說是當真的,別弄錯了。對我們來說只有基督,而其他的一切,所有那些死要面子呀,忙忙碌碌呀,都毫無意義,那都是魔鬼的事情。」
她問:「你確定我們說的是一回事嗎?」
「我說了是的。」
「他當時年齡很大了,很大了,都快四十了,一去就當了軍官。」
埃克里斯進來了,他眨巴著眼睛,因為戴著白領而顯得很瘦。他跟諮詢台里的修女打了個招呼,直呼她為伯納德嬤嬤。兔子像踩著棉花似的站起身,埃克里斯走了過來,仍然像往常那樣蹙著眉頭,在醫院的強光下,他的前額上刻著紫色的皺紋。他白天剛理了發,只要一轉頭,耳朵上面修剪過的頭髮便像鴿子喉頭上的藍羽毛一樣閃閃發亮。
「滾回去呀,還能怎麼辦?他也會的,可憐的孩子。他骨子裡跟他父親一個樣,心腸太軟。我想,正是因為這樣男人才統治世界吧,他們都是菩薩心腸。」
「哎呀,哎呀!對極了!對極了!你知道,安斯特朗先生,這真是令人開心——」她止住腳步,讓兩人停了下來,一邊笨拙地撫摩他的手臂。在陽光下,她那張小黃臉仰望著他,眼神中既流露出年輕姑娘般的輕浮不定和水性楊花,也隱匿著老練的敏銳之光。兔子不安地站在那兒,驀然感受到一種強大力量的衝擊,史密斯先生正是在這種力量的驅迫之下,才逃去與那些沒有頭腦的花卉為伍的。「你和我,我們倆真是心有靈犀,對嗎?你說對嗎?」
安斯特朗太太手上濕漉漉的還沾著肥皂泡,就忙著為丈夫煮起了咖啡。這照料他的細小舉動使兩人顯得和諧起來,就像一對經常爭吵的老夫妻突然又重歸於好一樣,他們開始互相幫腔了。「都是因為當兵,」她說,「從得克薩斯回來之後,他就變了一個人。」
「什麼都不是。這話好像有點兒過分了,有點兒過分了,老兔子哈利。讓我們回想一下當年吧。當托瑟羅想要人搗亂時,他派的是誰上場?當他要人密切掩護你這樣的得分高手時,他想到的又是誰?」他拍拍自己的胸膛。「你當時是大明星,是不會幹臟活的。不,你從來不會侵人犯規,對吧?你也不打橄欖球,不會弄傷膝蓋,對不對?不,先生,大鳥哈利可不會這樣,他長了翅膀,只需把球傳給他,你就等著進球吧。」
「如果她還清醒的話,我會讓她知道的。」埃克里斯的聲音很大,那兩個正在小聲交談的男人不由得抬起頭來。他朝伯納德嬤嬤走去。那位修女似乎很願意聊天,兩人都笑了起來,埃克里斯發出的是兔子十分熟悉的受了驚似的大笑,而伯納德嬤嬤則是典型的胖女人的笑聲,像吹長笛一般從她的喉嚨里爆發出來,只是由於臉上圍著一圈硬邦邦的飾邊而使音量略有降低。埃克里斯剛剛轉身,她就拿起手邊的電話。
「哎喲,你這狗娘養的!」
他暗暗氣惱,沒想到她這麼蠢,居然看不出他其實很痛苦。剛才他只是插科打諢,她卻對他搖頭,要他「別這樣」,這也使他氣惱;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剛才那個時刻,每次都擺脫不掉那個畫面。他為許多事情生氣,心裏一團亂麻不知從哪兒理起,他只清楚一件事,那就是要跟她大吵一通。

「混蛋,我不知道他在哪兒。我想他那天回家了,當時他病了。」
這麼說也許不是特別合適,但他想解釋解釋,可是她紋絲不動,他不禁有些恐懼,同時也開始生起氣來。
「你來養著我!你既然這麼有能耐,幹嗎不養你妻子?」
「哦,嗨。」
「如果知道你上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來,他們就有別的事情可爭了。」
「你是誰?」
在木蘭樹失去主宰地位之後而楓樹葉還沒有投下濃蔭之前,櫻桃樹、酸蘋果樹、還有遠處角落裡那棵煢煢孑立的李樹都花團紛呈,白茫茫一片,彷彿那些烏黑的樹枝將朵朵飄浮的白雲採擷下來,一轉眼,又將它們遍撒開去,於是蘇醒的草地上灑下了漫天白色的花雨。散發著汽油味的電動割草機咀嚼著花瓣,草地再將它們消化。在坍塌的網球場柵欄邊,一叢叢紫丁香正在綻放。鳥兒來到了鳥浴池中。一天早晨,兔子正拿著一把新月形剪刀在剪枝,一陣香氣突然撲鼻而來,原來是身後的微風改變了方向,從岸邊斜坡上那片香味濃郁的歐鈴蘭中吹來,那上千朵花在暖融融的夜裡一齊盛開了,梗梢上的花依然泛出甜瓜皮般發亮的嫩綠。還有蘋果樹和梨樹,以及鬱金香。那難看的紫色碎片是蝴蝶花。最後,在漏斗形杜鵑花的率領下,各種鍾形杜鵑花也終於趕在這五月的最末一周里開放了。兔子整個春天都在期盼著這種盛況。這些花樹叢使他驚嘆不已,它們那麼大,幾乎就像大樹,有的比他高出一倍,而且有那麼多。它們的旁邊都是參天的杉樹,那下垂的樹枝庇護著這方土地。在這被庇護之處,還有無數塊長方形的大草地,宛如一片片多孔的綠色麵包。花樹叢四季常青,那虯曲的枝條和伸向四面八方的橢圓形長葉,使人覺得它們似乎應該生長在另一種氣候下的另一個地方,那兒的地心引力比這裏要弱。最早綻放的花兒猶如東方藝妓頭上佩戴的單朵大白花,就像魯絲經常閱讀的平裝本偵探小說的封面上畫的那樣。而一旦這些半球形花朵成簇開放,他就很容易想起那些在復活節去教堂的粗俗姑娘所戴的帽子。哈利常想得到可又從未得到過那種姑娘:一個出身於貧寒之家的小天主教徒,穿一身艷俗的廉價衣服,從那五瓣花形的時髦軟帽上,他能想象出帽檐遮掩下的臉孔,還幾乎能聞出她的香水味。他湊上前去貼近成簇的花瓣,它們沒有氣味,但每一朵花的頂端都有兩瓣滲有斑痕的扇狀物,那是花藥。
「謝謝,」她說,「這樣我就好受多了。」
「哦,他不可能認真地想過這一點。要大咬一口,血淋淋的,沒有比這更妙的了。當然,我也看出這對你有些不便,因為那兩顆假牙。」
「你自己心裏清楚,」他對瑪格麗特說,「是馬爾蒂·托瑟羅。」
「我看你的心情挺好嘛。」
「不,當然還在考慮。不過在我看來,遇到這種情形,我們的職責——」
他穿著汗衫,滿臉通紅,低頭看著埃克里斯,問道:「你願意和我一起跪下片刻,祈禱基督降臨這個房間嗎?」
兔子問:「她知道我來了嗎?」他沒料到自己也會壓低嗓門,他討厭自己說話時因為緊張而悶聲悶氣。
她問道:「你這是看什麼呢?」
「你瞧,我一直很愛你。」
「你跟別人用嘴巴干過嗎?」
「您當然知道她是有口無心的。」
一個穿橙黃色制服的黑人姑娘過來了,從她衣服的褶邊來看,他猜她是有意裝扮成南美人。他點了兩杯代克利酒後,她「啪」的一聲關上本子就走,他看到她半個背部都裸|露在外,現出一段黑色的胸罩。與胸罩相比,她的皮膚根本就不算黑,在燈光的映照下,隱約可見她背上的淡紫色肌膚。她走路時兩腳呈內八字形,橙黃色的衣服褶邊也隨之搖來晃去。她對他毫不在乎,他喜歡這樣,喜歡她的不在乎。魯絲近來有些不對勁,總想讓他為什麼事情感到內疚。
「您有一家姓安斯特朗的教民。」
「不是這麼回事https://read.99csw•com兒,」哈里森那雙老練的手揮動得更急迫了。「是他主動告訴我的,倒不是說我自己不知道,當時全校上下都知道了。」
哈里森從來就不討兔子的喜歡,至今也沒有長進。以前在更衣室里,他開口閉口就是與女人親熱的話,要不就是在自己毛乎乎的小啤酒肚下面玩弄著,那個肚子倒是長大了不少。哈里森很胖。不僅胖,而且還半禿頂,黃銅色的鬈髮越來越少,腦袋一歪就會現出頭皮。這裸|露出來的粉紅色頭皮與他掛在嘴上的話題所關注的露骨念頭一樣,讓兔子覺得噁心。另外,兔子還記得有天晚上,哈里森的兩顆牙齒讓別人的胳膊肘撞掉了,回到球場時,還裝出一副見到他很高興的樣子。球場上一次只有五個人,而那一次的另外四個人簡直是舉世無雙。
「哦,我也不知道。也是,有誰不該這樣呢?」
納爾遜挨了這麼一下,不禁更加放聲痛哭,但一轉眼看見卡車就在自己臉邊的草地上,哭聲又戛然而止。過了片刻,他才明白自己痛苦的根源被拔除了,再過了片刻,他終於控制住自己的感情。當他控制自己時,還重重地乾咽了幾聲,修剪過的草地和陽光似乎也隨之顫慄起來。一隻黃蜂剛才還在紗門上一陣猛撞,此刻已經掉了下去,埃克里斯坐的鋁製椅子也快要壓彎,彷彿整個世界都在與納爾遜一起進行重新調整。
主人的腳步聲使房子震動起來。克魯本巴赫上樓來到他的書房時,還在因為割草被人打斷而不快。他穿著一條黑色的舊褲子和一件被汗水濕透的汗衫,肩膀上長滿了又粗又硬的灰色捲毛。
「靦腆!如果她真的靦腆,就不會懷孕了,害得可憐的哈西不得不娶她,而他當時連自己的衣服都穿不齊整。」
「我還是相信會這樣。」可是他並不相信,他什麼都不相信。兩個人一時無言,斯普林格太太似乎從他臉上看出了他的心思。
埃克里斯似乎吃了一驚。「不知道。我去問問那位嬤嬤。」說著,他準備起身。
「哦,傳聞而已。」
「是這樣,當然是這樣,」安斯特朗喃喃道。
他低頭看著那冒出的熱氣,說:「對不起。一想到那小子的所作所為,我的肺就要氣炸了。他成了布魯厄最沒出息的混混,如果讓我這雙大手逮住他,神父,哪怕他會殺了我,我也要把他揍扁!」他臉色灰白,輕蔑地撇了撇嘴角,渾濁的眼睛里閃著亮光。
埃克里斯就像蹲在他恐懼之樹最邊緣的一隻黑鳥,一邊嘩啦啦地翻著雜誌,一邊自顧自地蹙眉皺臉。在兔子看來,埃克里斯似乎不是真實的存在,所有在他感覺之外的一切似乎都不真實。他的手掌有些刺痛;好像有一股奇怪的壓力猛然傳遍全身,一會兒扼緊他的雙腿,一會兒卡住他的脖頸。他的腋窩發癢,當他小時候上學晚了而在傑克遜路上大步奔跑時,也是這樣腋窩發癢。
「沒錯。」
那兩大杯酒是一個糟糕的試驗,她現在只想睡覺,而且舌頭髮苦。她的胃在翻湧,但一心希望能留住他,心裏想,這樣會不會嚇著他?會不會毀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不,我不大確定,可我為什麼就不該難受呢?」
「那就行了。」
「哦,我還記得我們把這株愚蠢的杜鵑弄回來時的情景。那天可熱了!我們開車去紐約城,從船上把它搬下來,再放在帕卡德汽車的後座上,就像是對待一位令人敬重的姑媽似的。它當時是栽在一個裝滿泥土的藍色大木盆里運來的。全英國只有一個苗圃培育這個花種,僅僅是運費就花了兩百塊,每天都有專人下到貨倉去給它澆水。那天可真熱,而且途經澤西城和特倫頓時,一路上交通十分擁擠,而這株嬌嫩的植物卻安坐在汽車後座的藍色花盆裡,儼然一副王子氣派。當時還沒有收費高速公路,所以開車去一趟紐約得整整六個小時,那正是大蕭條時期,好像全天下人人都有一輛車似的。得從伯靈頓過特拉華河,那是在戰爭之前。我想,你可能不明白我說的是哪一次戰爭,你大概以為是朝鮮那碼事兒吧。」
「是的,人們都這麼認為。」
「哦。好吧,再見。」
「還有另外一對,」她連忙對哈利說。
「你以為我們在說什麼?」他過於講究,不肯說出那個字眼。
「我為你感到非常自豪。」
「我並沒有一直開車,」哈里森對她說,「記得我們最後還是讓他開了。」他朝她側過頭去,想得到她的肯定,那粉紅色的頭皮也隨之一亮。
「這問題毫無意義。」
「不過是三個星期,對嗎?」他答道。椅子靠背頂著他的背部,他用腳後跟勾住椅腳的橫杆,以防椅子回疊起來。「這段時間很忙,有堅信班的事,還有青年會決定今年組建一支壘球隊,另外,教區里還有幾樁喪事要處理。」鑒於以往與這個女人交往的經驗,他不想表示歉意。她家的住房這麼大,對他那貴族式的階層意識是一種冒犯;如果她家小一點,他會更喜歡她,她自己也會更舒服一些。
上台階時,他想著孩子在學狗咬時露出的整齊的小牙齒,內心深處受到觸動,產生了一股惻隱之心。這是一種毫無惡意但確實存在的本能,就像小貓見了棉線軸,就本能地伸出軟綿綿的爪子去抓一樣。
他孩子氣地鬆了口氣,門牙愉快地一閃。「就這一次,」他保證道,「真的,以後再也不這樣了。」他想用手臂摟住她,可她掙脫開了。
「魯絲,我馬上得走了,她生的是我的孩子,而她又很蠢,我看她一個人對付不了。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就很不順,最起碼我得盡這點義務。」
「你怎麼會認識她?」兔子問哈里森。
「像你以前那樣。」
「我沒有說你是。」
「你是指那些黃色書刊嗎?沒有。」
魯絲沒有心情看他這樣。「你真是個瘋子,」她說。
「愛爾西咬你了嗎?」
「都是,」瑪格麗特說。她臉上掠過一道嚴肅的陰影,哈利覺察到了這一點,這似乎將她和哈利與另外兩個人分隔開來。魯絲和哈里森坐在他們對面,在忽明忽暗的紅燈映照下,彷彿在地獄的熔爐中微笑。
「那孩子搶了他的卡車,」他對斯普林格太太說。
「那麼,還有什麼好比的?」
埃克里斯不敢對這位比自己年長的人直呼「弗里茨」,便哈哈一笑,含糊地說:「您好!」
是嗎?可誰也沒有告訴過他。
在這個時刻,他們的確是一個樣——實際上,她寧願選擇哈里森,因為她不想再這麼下去,因為哈里森不會堅持自以為天下第一。可是她撒謊了。「你們根本就不一樣,你們不是一個類型。」
他心裏想,是因為他臉上露出了疑慮,她才這麼說來寬慰他嗎?她是否多少有點同情他?
「也許吧。你不知道嗎?」
「是啊,厄爾說得對,」她說,「現在大家都在說哈西有多懶,可他並不懶,他從來都不懶。你知道,他上中學時,我們為他籃球打得好而自豪,他們就說,『是呀,可他那麼高,當然容易了。』可他們不知道他為此下了多少功夫!每天傍晚,他都在後面練球,一直練到天黑,簡直不知道他怎麼看得見。」
「你們打高爾夫球,」安斯特朗說,「有什麼用呢?依我看,他需要的是讓人狠狠地踢一頓!他居然那麼不檢點地跟一個騷|貨住在一起,那姑娘的父母就該去布魯厄報警。」
「他對我說,『我這是私下告訴你,羅尼,我靠你來調動全隊。哈利打起球來缺少團隊意識。』」
兔子一眼就看見了。所幸米麗亞姆與她的男伴已走到裏面,與他們的桌子有些距離,在那兒等待空出的隔間。這地方呈楔形布局,門口很窄,越往裡面越寬敞。吧台位於正中,兩邊各有一排隔間。那對年輕人朝對面那排隔間走去。米姆穿著一雙顯眼的白色高鞋跟,與她一起的男孩有一頭柔軟的金髮,剪得很短,剛能梳理;他棕色的皮膚光滑發亮,夏天在戶外只玩耍不幹活的人就是這樣。
「天啊,我可不希望這樣。」
「不用,我自己走去好了。」
魯絲從酒杯上抬起頭來。「是嗎?」他毫無表示,她又說:「他們的長臉很相像。」
他拿出錢包,在駕駛執照和公共圖書館借書卡之間找出那個他一直保存著的電話號碼,這是一把只能開一次鎖的鑰匙。他一邊撥電話,一邊想,不知道這把鑰匙是否配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太傻,居然把整個事情都寄希望于年輕的福斯納希特太太的一句話,那女人總是戴著一副易碎而毫無生氣的反光墨鏡。另一端的電話鈴在一聲接一聲地響著;彷彿電流是一隻經過奇特訓練的老鼠,沿著長長的電話線匆匆跑去,到達盡頭后,卻只能去啃一塊咬不破的金屬板。他祈禱著,可這是不夠虔誠的祈禱,是將信將疑的祈禱;他沒能讓上帝支配那複雜的電流。他在那不可違逆的法則面前退卻了。希望消失了,他只是茫然地堅持著,突然,那老鼠啃東西般的鈴聲停了下來,金屬板掀開了,亮光和空氣似乎又從電話線里傳了回來,送進埃克里斯的耳朵里。
「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念叨著那個姑娘,好像她是基督的母親似的,」安斯特朗太太說。
「只要水嗎?加不加冰塊?」
「我敢肯定他會回來的。」
「大概從十二歲開始,」安斯特朗說,「他就沒日沒夜地練球。我在屋后幫他豎了一根柱子,當時車庫的牆已經太矮了。」
「我幹嗎要那樣?她父親有的是錢。」
這顫動的紅光使魯絲的臉顯得清秀了一些。她與他相對而坐。他試圖想象她過去的生活:這種陰森的地方在她看來可能很親切,就像他對賽場邊更衣室的感覺一樣。但一想到這裏,他就覺得不安;他一直想將她懶散的生活以及他自己有家有口這一事實拋諸腦後。晚上只要呆在她那裡,他就覺得快樂,她看偵探小說,他則跑到下面的熟食店去喝點薑汁酒,有時也去看場電影,但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那第一天晚上,他的確把那杯代克利酒派上了用場,但從那以後就再也沒想喝過,並且希望她也一樣。有一段時間她也確實如此,可近來好像又有了什麼煩心事,在床上總是死氣沉沉,偶爾瞥他一眼時,那眼神就像在打量一頭豬。他不知道自己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但心裏明白,兩人之間的默契似乎已不復存在。今天晚上,她所謂的朋友瑪格麗特來了電話,鈴聲響起時,他幾乎魂飛魄散。近來他常常覺得會是警察或他母親,或別的什麼人,他感到山那邊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住進來之後,電話鈴響過幾次,總是有個男人粗聲粗氣地問:「是魯絲嗎?」或者一聽到是兔子接電話就馬上掛掉。當魯絲接電話時,她只是對著話筒一遍又一遍地說「不行」,事情似乎就解決了。她知道如何應付他們,而且話說回來,差不多也只有五個人來過電話,所有的過去只是一根被這五條根須所維繫的藤蔓,被毫不費力地連根拔起,使她變得乾淨、蔚藍而純潔。但是今天晚上,瑪格麗特卻從那過去中冒了出來,要他們來到響板俱樂部,而魯絲非常願意,兔子便陪著來了。只要是換一種方式,怎麼都行,他已經過膩了。
「我想我應該去。我是說,那也是我的孩子。」
名言警句,真是精闢。天啊,她可真是有趣。埃克里斯大笑起來。她假裝充耳不聞,只是忿忿然而又神情嚴肅地轉頭去洗衣服。「那姑娘呀,」她說,「靦腆得像一條蛇。這些小個子女人都是毒蛇,眼睛鬼鬼祟祟的,擺出一副可憐樣兒到處騙取同情。哼,我可不會同情她,讓男人們為她哭去吧。你沒聽到她公公是怎麼說的,他覺得她是聖女貞德以來最悲壯的殉道者。」

他直通通地為詹妮絲辯護道:「那姑娘很靦腆。」
「我不敢說我知道。你真的當過妓|女嗎?」

「不是這樣的,」安斯特朗心平氣和地說,一邊身著白襯衣在瓷面餐桌旁坐下,由於四套餐具年復一年的摩擦,桌面已經留下了污痕。「我真是不明白,哈利怎麼會把事情弄成這麼一團糟。小時候,他可不像其他孩子那麼懶散,他做事一向是有條不紊的。」
「哦——」他的手膽怯地彈了一下,彷彿手指尖在空中的一道油脂上滑過。「在這一帶經常能見到她。」
瑪格麗特在兔子身邊扭了扭身子。她給人的感覺有點像詹妮絲,很神經質。她出現在他視野的左側,彷彿一塊黑色的濕抹布正朝他的左臉湊來。
「我要脫掉衣服嗎?」
「為什麼毫無意義?」
「是你自己說的,你難道忘了嗎?那第一個晚上,你不停地這麼說,還吻我的無名指。」
「反正都一樣。今晚我看到你那樣,就覺得我們之間有了一堵牆,只有這樣才能穿過這堵牆。」
「你讓人拍過照嗎?」
說來有趣,這兩個月來他完全不用剪指甲。他每天乾的活兒不外乎是剪枝,搬運,挖土,栽種一年生花木和老太太交給他的一包包花種——金蓮、罌粟、香豌豆和牽牛花。他喜歡用翻耙過的細土覆蓋種子,一旦種子埋入地下,就不再屬於他了。多麼簡單的道理啊,讓事物回歸自身,就得以超脫。上帝自己就隱匿於這堅硬無比的微小結構里,他早就自定要不斷地集聚擴張,也即由水、空氣和硅的強大而緩慢的聚變而致;兔子通過手中圓形鋤把的轉動——而不是通過語言——感受到了這一切。
這番模仿吸引了孩子的注意力。「像這樣,」他口齒不清地說,然後翹起可愛的小嘴唇,露出牙齒,鼻子也皺成一團,還把頭朝一旁擺了擺。
「你不知道。」
「不只他一個人吧?」哈里森問道。
「的確進了球,你也看到了。」
「這話你已經說了兩個月了。」
那可惡的眼淚又來了。她急著想把話說出來,以免喉嚨哽咽。「你可真好,真了不起。」
兔子朝魯絲看去,發現她的第一杯酒早已下肚,已經在喝第二杯了。她「噗嗤」一笑,說:「最可怕的是,那兩位在車裡就幹了起來。那是星期天晚上,路上的車輛很多,可憐的羅尼在那兒辛苦地開車,遇到一個紅燈時,我往後一看,貝特茜的裙子已經掀到了脖子上。」
「我可愛唄,」他說。
「因為他是一頭臭豬,如果你覺得我跟哈里森是一個樣,那麼我也是一頭臭豬。」
響板俱樂部得名于戰爭期間風行的那股南美熱,它是華倫大道和跑馬街呈銳角相交之處的一幢三角形建築,位於布魯厄南部,這裡是義大利人、黑人和波蘭人聚居區,兔子信不過這個地方。房屋正面的玻璃窗在衝著你咧嘴而笑,使它看上去就像一座死亡城堡,它的內部陳設晦暗,影影綽綽,綠色的盆栽植物四處可見,音樂低回,猶如一處現代停屍所,就連空氣中也同樣飄浮著條狀地毯、熒光燈管和威尼斯式百葉窗板的氣味,還有那極為隱秘的烈酒的氣味。你喝上一點,就會滿身酒氣。自從住在傑克遜路上與他們相隔不遠之處的一個人丟掉殯儀館職員的差事,而成為酒吧招待之後,兔子就把這兩種職業聯繫了起來:從事這兩種工作的人說話都輕言細語,而且總是站立式服務。他和魯絲在靠前的隔間坐下,從這裏往窗外看去,只見一種柔和的紅光閃爍不定,那是外面廣告牌上的響板狀霓虹燈在模仿它的「咔嗒」聲而來回晃動。
「那是個美好的夜晚。」
他對她片刻的同情已經過去了。他在陽台上與她告辭。愛是永無終止的,他引用《標準修訂版聖經》里的話對自己說。英王詹姆士的說法是愛永不消失。他穿過房間時,斯普林格太太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下次再看到你惹愛爾西,外婆就會抽你一頓。」
隨著她的話音,她身後的大窗戶彷彿變成了小餐館里的大窗戶,映射出曖昧的亮光,輕浮的問候似乎也與一縷縷煙霧和廉價香水味一道飄了過來。安斯特朗太太的鼻子在女兒臉上隱約可見,輪廓分明,像撒拉遜人,或比撒拉遜人更古老,更野蠻。由於這引人注目的鼻子,乍一看去,她的身材像她母親,可當她父親與她站在一起時,埃克里斯發現她繼承的是她父親的身材,這漂亮的姑娘和疲憊的父親在體型上非常相似:它們同樣瘦長,都有一種讓埃克里斯不喜歡的經久不去的粗俗。他們遇事能夠對付,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這是他的一個弱點,只喜歡那些不清楚自己在幹什麼的人:那些迷茫無助的人,以及那些高高在上無需幫助的人。而那些居於兩者之間、大體上應對從容的人,從他的貴族偏見來看,是在左右逢源,兩頭獲益。當他們來到門口時,安斯特朗伸手摟著女兒的腰,埃克里斯不禁想起在廚房裡默然無語的安斯特朗太太,想起她濕漉漉的面頰和紅通通的手臂,就像一個發了瘋的囚徒。可是,當他來到人行道上,轉身朝父女倆揮手告別時,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只見他們站在門口,顯示出一種不協調的對稱:一邊是戴著耳環的阿拉伯小子般的姑娘,對他脖子上的牧師白領懷著天真的不屑,另一邊是像老太婆一樣面容憔悴的印刷工,兩人挽在一起,身材同樣修長。
她起身收拾自己的東西,哈里森疑慮地看了看大家,然後從隔間里站起來給她讓路。他站在兔子旁邊,兔子衝動地伸出手去,放在羅尼的肩膀上,他那普林斯頓大學生派頭的制服上沒有墊肩。與米姆的小朋友相比,他更喜歡哈里森。「你是對的,羅尼,」他對他說,「你是一個真正的組織後衛。」這話聽起來像是揶揄,卻是出於真心,因為他們過去畢竟在同一支球隊。
他再一次問道:「這對你來說很可怕嗎?」
「現在呢?」
在大廳的等候處,已經坐有另外兩個男人。這裡是前門的大廳,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兔子在一張鍍鉻扶手的仿皮椅子上坐下,一接觸到那金屬扶手和感受到那異樣的寂靜,他就覺得彷彿置身於警察局裡,而那兩個男人則是將他抓捕歸案的警察,他們似乎有意對他視而不見。緊張之下,他從桌上拿起一本雜誌。這是一本與《讀者文摘》差不多大小的天主教雜誌。他硬著頭皮讀著一個故事:有位英國律師認為亨利八世沒收修道院的財產從法律上看極不公正,由於對這件事十分關注,他皈依了羅馬天主教,最後還當了修道士。那兩個男人在交頭接耳,可能是一對父子;年輕人不停地搓著雙手,一邊聽著年長者的話而連連點頭。
「嘿,我得出去。」
「哈利·安斯特朗在嗎?」他的心沉了下去,墨鏡在嘲九-九-藏-書弄著他;不是這個號碼。
「哦,他不是,我才是。」
哈里森仔細觀察著兔子對這件事的反應。「那傢伙,」他說,聲音雖然很低卻咄咄逼人,好像在做一筆交易,「有一套有趣的理論。他認為——」他的雙手在空中一抓,「——在關鍵時刻,我該怎麼說呢?——進展到關鍵時刻,你得用巴掌扇你的同伴,得對準她的臉,儘可能用力地扇,只要你的姿勢允許,要不然就扇你夠得著的任何部位。」
魯絲說:「天啊,我們別談籃球了行嗎?每次跟這王八蛋出來,就總是談這老一套。」
「是因為另外那個孩子,納爾遜只是想要回自己的東西。」
「不,不是一回事,但我認為數字無關緊要。你知道我以前是幹什麼的。」
毯子下隆起的修長形體沒有反應,只有魯絲的頭髮露在外面。他覺得她沒有睡著,如果睡著了的話,她的呼吸會更粗重一些。
「他就是我的敵人,」安斯特朗說,那帶有污跡的指尖碰了碰茶碟的兩側。「那天晚上,當我滿街找他時,他就成了我的敵人。你是不會這麼說的,你沒看到那姑娘的神情。」
老天!他剛才還以為她是在緩和氣氛,在那一刻,他還以為他們是在一所牆皮脫落的破房子的陽台上,而她只是一個備受艱辛、早已學會認命的肥胖的工人老婆。剛才她就是那副模樣,而且本來也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變成那樣的。弗雷德·斯普林格娶她時,很可能不及哈利·安斯特朗在娶他女兒時那麼英俊。他想象著哈利四年前的樣子,腦中出現了這樣一幅畫面:身材高大,風度翩翩,在學校里頗有名氣,聰明過人——是個大有前途的年輕人。他那充滿自信的神態肯定使詹妮絲極為著迷。就像大衛和米甲。汝等不可爾虞我詐……。他撓了撓額頭,說:「跟人打高爾夫球是了解這個人的好辦法,我所做的就是這樣,您得明白——是為了了解別人。我想,如果對一個人不了解,就不可能把他引向基督。」
她勾住他的手臂往前走著,步履更滯重,也更急促了。太陽已經升高了,她也許是想回到室內去。蜜蜂在綠葉間飛舞,鳥兒藏在枝頭鳴叫。樹葉的長勢已經超過了如潮的花朵,清新蒼翠的牆垣散發出一陣陣強烈的氣息。遠遠看去,花園的邊緣種有楓樹、樺樹、橡樹、榆樹以及七葉樹,它們形成一片疏密有致的小樹林,沿著地界延伸開去。在草地與矮樹之間的交接處,在潮濕的樹蔭下,杜鵑花還在爭奇鬥妍,但在草地中央的向陽處,花瓣已經凋零,沿著草地邊緣撒成一條條整齊的淺色花道。「我不喜歡這樣,我不喜歡這樣。」史密斯太太一邊說,一邊步履蹣跚地與兔子一起從遍地落英中走過。「我欣賞它的美,可我寧願看到苜蓿。有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麼,這件事會讓我這麼心煩——賀拉斯過去總在開花時節邀請鄰居們過來賞花,他在很多方面都像個孩子。那個女人,福斯特太太,住在山下那間小磚房裡,那兒的百葉窗上趴著一隻金屬貓。她的嘴唇上塗著厚厚的口紅,總是老一套地對我說——」她摹仿福斯特太太嗲聲嗲氣的聲音時,一股強烈的恨意傳遍全身——「『哎呀呀,史密斯太太,這兒可真像天堂啊!』有一年,我實在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了,就對她說,『哦,如果要我每個禮拜日開車來回跑六英里,到聖公會聖約翰教堂去看什麼杜鵑花,我倒寧可省點汽油,才不受那份洋罪呢!』一個上了年紀的罪人居然說出這種話來,真是可怕,對吧?」
機會終於來了。「不用,謝謝,不過,我倒是很想要一杯水。」
福斯納希特家的孩子與他們保持著安全的距離。
「唉,」她嘆了口氣,「我想,大家都有些無能為力了。」
「兩個多月前,他們的兒子哈利撇下妻子離家出走了,而他妻子的娘家斯普林格一家是在我的教區。」
「不,不行,我正在氣頭上,那豈不是口是心非。」
「天啊,如果見到你妹妹就成這樣,我很慶幸沒有嫁給你。」
她的兔子的這一絲柔情為她壯了壯膽。「也不是太糟。請問我幹什麼了?」
別彆扭扭的拜訪對埃克里斯來說是一種痛苦,至少一想到這種拜訪就是一種痛苦。通常情況下,夢想比現實更為可怕,因為上帝支配著現實。實實在在的人總是可以忍受的。斯普林格太太身材肥胖,皮膚黝黑,骨架較小,相貌像吉卜賽人。母親和女兒身上都有一股不祥之氣,不過在母親身上,這種製造不安的能力是一種既成的天分,完全融進了中產階級的生活策略之中,而在女兒身上,它還在飄忽不定,毫無用處,但對己對人都可能造成危險。看到詹妮絲不在家,埃克里斯不禁鬆了口氣,在她面前他感到尤為內疚。她和福斯納希特太太到布魯厄去看名為《各有所愛》的電影去了,她們的兩個兒子在斯普林格家的後院里。斯普林格太太領他穿過屋子,來到裝有紗窗和紗門的陽台,在這裏她也可以順便照看孩子。她家裡陳設奢華,但顯得凌亂,每個房間似乎都多了一把扶手椅。他們從前門進入,得在擁擠的房間里七繞八拐才來到後門。她慢吞吞地在前面帶路,兩隻腳脖子上都纏著繃帶。她痛苦地邁著碎步,使他越來越覺得她的臀部就像是打了石膏。她小心翼翼地坐在陽台搖椅的軟墊上,兩腿猛地抬起,搖椅被她壓得「嘎吱嘎吱」地劇烈晃動起來,嚇了埃克里斯一跳。她的動作透出一種快意,露在外面的那截蒼白的小腿直直地伸著,一雙便鞋一時間抬離了地面,鞋子已經破了,磨得光禿禿的,彷彿在濕木盆里打磨了多年。他在一張用鋁材和塑料製成、可以巧妙地摺疊的休閑椅里坐下,透過旁邊的陽台紗窗,可以看到納爾遜·安斯特朗和稍大一點的福斯納希特家的孩子,他們正曬著太陽,在那套鞦韆、滑梯和沙坑的玩具旁玩耍。這種玩具埃克里斯曾經買過一套,剛買回來時,全都零零散散地裝在一個長紙箱里,他發現自己居然無法將它們拼裝起來,覺得很丟臉面,後來還是那位身為教堂司事的聾老頭安古斯幫他裝好的。
「愛爾西淘氣,」納爾遜說。
「那就讓他自己再搶回來,」她說,「他得學會這樣。我這兩條腿不好使了,不可能老是站起來跑出去,他們已經這麼鬧一下午了。」
可是這個傢伙,真是個怪人。她不明白他有什麼特別之處。他是個美男子,側躺在那兒,那東西在體毛簇擁下軟綿綿的,包皮也沒割,可是突然之間,他就像天使之角一般使她充盈起來;但肯定不僅如此,不僅是由於他那麼孩子氣地給她買來小手鼓和對她說一些甜言蜜語,因為他對她也有一種奇特的力量。當他們難解難分時,她覺得自己似乎融化了,肯定是因為這一點吧,她所追求的肯定就是這樣。跟男人在一起時覺得自己像融化了一般。老天,那第一個晚上,當他用那副自命不凡的口氣說「嘿」的時候,她就不怎麼介意翻到他身下了,相反還覺得那樣理所當然。接著她就原諒了他們所有的人,他的臉和他們所有人的臉疊合在一起,變得模糊不清,她彷彿置身於某種比她自己更好的東西之下。可很快你就發現,他到頭來並非那麼特別,只是抑鬱而多情地纏著你,一旦得到滿足,就轉過身去想別的事情。男人不像女人一樣靠愛情活命。後來就變得越來越快了,就像是例行公事。如今,當他感覺到她沒有興緻或她這麼告訴他時,他尤其是對付了事,於是她只能躺在那兒心不在焉地聽著,那也是一種安慰,可事後卻無法入睡。有些晚上,他想激起她的慾望,她卻睡意太濃太沉,下面毫無反應。有時,她只想推開他,搖著他,對他大吼:我不行,你這個白痴,難道你不知道自己要當父親了嗎?但是不能這樣。她決不能告訴他。只要說出一個字,就全完了。只不過是一次月經沒有來,下一次快來了,也許一兩天後就會來,然後她就什麼也沒有了。儘管弄成這麼一團糟,她卻不知道那樣自己是否真的會快樂。她這樣一個勁地把糖果往肚子里填,至少算是有所行動。天啊,她甚至不清楚自己之所以想要,是不是因為他行事的方式表明他想要,他從來不用什麼該死的工具,只是讓那玩意兒乾乾淨淨,清清爽爽。她甚至不清楚這一切是不是她自作自受,她在他的懷裡睡著了,就為了向這個自以為是的王八蛋表明她已入睡。而他呢,在睡著之後,並不介意她半夜起來溜進冰冷的衛生間,只要他自己看不見,也不需要幹什麼就行。他就是這樣,生活在自己的皮囊里,對任何事情都從不顧及後果。如果把自己不停地吃糖和總是想睡的事告訴他,他很可能會嚇得溜之大吉,他,連同他那乾淨清爽的玩意兒、他可愛的小上帝、還有每星期二一起打高爾夫球的可愛的小牧師。那個牧師最該死的一點就是,兔子以前至少還認為自己做得不對,可現在卻自以為是降臨人世的耶穌基督,只需隨心所欲便能拯救世界。我真想抓住主教或諸如此類的什麼人,並告訴他,他的這位牧師是個危險分子。給可憐的兔子灌輸了滿腦子讓人無可奈何的念頭,就連此時此刻,響在她耳邊的還是他那柔和的自鳴得意的腔調,他漫不經心而又有些自作聰明地回答著她的問題,她氣得眼淚終於涌了上來。
「去你的吧,我自己有工作。」這是事實。他去為史密斯太太幹活不久,她就在一家保險公司的布魯厄分公司找了一份速記員的工作。他希望她這樣,他擔心自己不在時,不知道她會如何打發下午的時光。她說她從沒喜歡過以前那一行,他卻不大相信,剛遇見她時,她好像並不顯得痛苦。
她依然躺在那兒不理他,一心享受著陽光。他用一隻胳膊肘支起上身,從她紋絲不動的身子望過去,看到兩個十六歲的苗條少女正站在一旁喝硬紙筒里的橘子汁,其中一位穿著白色無背帶泳衣,一邊用吸管吸著果汁,一邊用褐色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那又細又瘦的雙腿跟黑人的一般黑,扁平的腹部兩側,髖骨明顯地突起。
「我們的兒子犧牲了。」
黑人姑娘回來了,將代克利酒放在他們之間,而他們則默默地坐在那裡。身後的門開了,瑪格麗特帶著一股涼意走了進來,兔子一眼就發現,與她一同進來的是他不大願意見到的羅尼·哈里森。瑪格麗特對兔子說道:「喂,是你。你還纏在這兒?」
「他一旦下決心要幹什麼,」安斯特朗太太說,「就誰也攔不住他。」她在製冰盒的把手上用力一拉,隨著一陣清脆的咔嚓咔嚓聲,冰屑四濺,冰塊也鬆了。「他當時想做最棒的球員,而我也的確相信他是最棒的。」
「哦,這傢伙,你瞧,他在那兒卿卿我我,卻把他的,嗯,工具,給弄丟了。」哈里森的臉在閃爍不定的燈光下跳動,他的雙手又開始比畫了。兔子想,這可憐的傢伙肯定每天都得做五六次推銷宣傳,不知道推銷的是什麼,反正是某種交易,不會有魔力削皮器那麼實在。「……直到他的胳膊肘,然後是肩膀,接著他的整個腦袋都進去了,然後是胸部,然後他開始沿著這條隧道往裡爬……」可愛的老夥計,魔力削皮器,兔子心裏想著,幾乎可以感覺到手裡就拿著一個,手柄有三種顏色,公司稱為天藍、猩紅和金黃。說來有趣,它的功能的確如他們所說,的確能削皮,白蘿蔔皮、胡蘿蔔皮、土豆皮、紅蘿蔔皮都能削得又快又好,它的上面有一條長槽,嵌著鋒利的刀刃。「……見到了另外一個人,就說,『喂,你有沒有看見……』」魯絲順從地坐在那裡,他驚恐地想,她肯定以為他們是一路貨色,以為他跟哈里森毫無區別,可到底有沒有區別呢?這地方就跟一個巨大的胃裡一樣一塌糊塗,一片鮮紅,他們全都在被消化之中。「……另外那個傢伙說,『打洞機,去你的。我在這兒找我的摩托車,已經找了三個星期了!』」
「僅有的比安奇杜鵑嗎?」
「你過得挺滋潤的,是吧?」魯絲問他。這是先烈紀念日的下午,他們來到西布魯厄的公共游泳池。她對於穿游泳衣覺得很彆扭,可事實上,當她從更衣室出來時,卻別有一番風韻,戴著游泳帽的腦袋顯得小巧秀美,肩膀寬而渾圓。她站在水中,大腿以下淹在水裡,看上去就像一尊半身塑像。她游得很輕鬆,豐盈的雙腿慢悠悠地蹬著,潔凈的雙臂緩緩划動,脊背與臀部的黑色輪廓在漣漪輕泛的碧水中時隱時現。有一次,她停了下來,浮在水裡,臉朝下埋在水中,這個動作所潛伏的小小危險使他的心跳驟然加速。但是,她的臀部在浮力的作用下又漂了上來,露出水面,猶如一座圓形的黑色小島閃現在那兒,突然間,水中那曲線畢露的胴體就像出了故障的電視機里的圖像一樣晃蕩起來——這生動實在的圖景使他心中充滿了自豪,一股強烈的擁有感湧上心頭,他全身上下也隨之緊繃起來。他的,她是他的,他了解她,就跟這水一樣,跟這撫觸過她身上每一寸肌膚的水一樣對她十分熟悉。當她仰泳時,沖開的水流從臉上涌到胸前,在她的乳|房上輕柔地淌過,那半露水面的身體隆起得更明顯了。她閉上眼睛漫無目的地游著。兩個瘦小的男孩正在游泳池一端的淺水區玩水,見她一頭游過來,連忙「撲通撲通」地躲開,可她的手臂向後划動時還是碰到了其中一個,她這才睜開眼睛,蹲在水裡笑了。水池裡人滿為患,波浪起伏,她柔若無骨地舞動手臂,保持著身體的平衡。空氣中不時飄來漂白粉的氣味。乾淨,真乾淨,他突然悟出了乾淨這個詞的含義,這就是:除了屬於你自己的一切之外,沒有任何別的東西觸碰你。就如魯絲在水裡,以及他在草地上、空氣中一樣。他不諳水性,水使他發冷。在水裡泡了一會兒之後,他更願意坐在鋪著瓷磚的游泳池邊,把腳伸進水中,並想象身後的女中學生在欣賞他寬闊脊背上一覽無餘的肌肉。他動了動肩膀,感到肩胛骨在陽光下支撐著他的皮膚。魯絲蹚著水過來了,水很淺,池底的方格圖案折射到了水面上。她從小梯子上爬上來,水珠彷彿一串串嫩綠的葡萄紛紛滑落。他回到他們的毯子上躺下,於是她過來時,他可以看到她站在身旁,猶如跨立在空中,濕透后的黑色體毛擰成卷狀貼在大腿跟內側。她拉下帽子,抖散頭髮,俯身來拿浴巾,背上的水便順著肩膀滴了下來。他看著她擦乾手臂時,一股青草的芳香從毯子上升起,無聲的呼喊振顫著水晶般透明的空氣。她在他身邊躺下,閉起眼睛享受灑在身上的陽光。仔細端詳之下,這張近在眼前的面孔彷彿是由幾大片光滑的皮革鑲成,經過平整之後,它們的色彩已經消退,只剩下一層黃暈,從而增添了一種從採石場直接運進廟宇的多孔的天然礦石般的質感。話語從這位塑雕美人的嘴裏說了出來,其分量如同巨大的車輪從他耳邊滾過,也像無聲的硬幣在亮光下旋轉。「你過得挺滋潤的。」
「你說得對。但是我想,在他爸爸的問題上,你大概以為全是詹妮絲的錯吧?」她提起「詹妮絲」時的語氣,使「詹妮絲」這個人比埃克里斯想象中的可憐相顯得更實在,更寶貴,也更重要。他心裏想,不知道是否她才是對的,不知道自己是否偏向了另一邊。
他回到自己桌邊,說:「走吧,魯絲,騎摩托車去吧。」
那小嘴唇又翹了一下,在小臉上模仿那副兇惡的樣子。埃克里斯覺得這細小的表情變化對他是一種嘲弄,這神態和動作跟哈利的如出一轍。納爾遜又哭了起來,掙脫開埃克里斯,奔上台階,衝進陽台,撲到他外婆身上。埃克里斯直起身子,只蹲了這麼一會兒,背上的黑袍就給太陽曬得開始汗濕了。
她離開后,哈里森像討好孩子一般笑眯眯地湊過身來,問哈利道:「你知道嗎,魯絲和我曾一起去過大西洋城?」
老吉卜賽人看出他自己也將信將疑。「哦,說起來倒是容易,」她說,「可如果是你懷了九個月的身孕,還是在體面人家裡,而你丈夫卻在幾英裡外的地方跟什麼野雞鬼混,於是大家都說,這真是自某某事情發生以來的最滑稽的事情了。如果是這樣,你大概就不會這麼想了。」「野雞」這個詞脫口而出,就像一隻黑乎乎的野雞猛地竄了出來。
「對!沒錯!全美國再也找不到第二株了。再也沒有第二株粉紅的了,從金門到——任何地方。我想人們是說布魯克林橋。全國所有名副其實的粉紅杜鵑就在這兒,就在我們的眼皮底下。有位蘭開斯特的花卉專家曾經剪走過幾枝,結果都死了。可能是給石灰悶死了。那傢伙很蠢,是個希臘人。」
瑪格麗特笑了起來。「說實在的,羅尼,有時聽你講話,就覺得你好像上過哈佛大學。」
「我幹嗎要在乎她的神情?說到妓|女,她們不可能僅僅憑著一張結婚證書,就變成我眼中純潔無瑕的聖女。那姑娘想要哈利,就用她所知道的唯一招數得到了他,可現在她的招數使完了。」
魯絲吃吃地笑了起來,去她的。哈里森朝魯絲探過頭去,小聲說著什麼,粉紅色的頭皮露了出來。魯絲抿嘴笑了;這情景與在中國餐館那天晚上一樣,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會高興,只是今天晚上的「他」成了哈里森,而兔子則坐在他們對面,被自己不喜歡的姑娘纏住了。他敢肯定,哈里森一定是在談他這位「高手」。從他們四個人湊在一起的那一刻起,他就必定會成為受氣包,就像那天晚上的托瑟羅一樣。
「那是一場精彩的戰爭,不像第一次。該我們贏,我們也的確贏了。所有的戰爭都很可惡,可贏得那一次卻令人舒心。」她又用拐杖指了指那株粉紅色杜鵑。「我們從船碼頭回來那天,這花當然沒開,當時夏天已經過了一大半,所以我覺得我們是在干一件蠢事,把這花放在後座上運回來,儼然一副——」她發現自己在重複前面說過的話,頓了一下,但仍然說了下去——「王子氣派。」那雙幾乎透明的藍眼睛閃過一絲警覺,她審視著他的臉,看他是否在嘲笑她的糊塗。她沒有發現任何跡象,便又總結性地說:「這是僅有的一株。」
「你看見那個跟她一起的小流氓了?」
「要我開車來接你嗎?」
「我不明白,你這樣像個大法官似的到處評頭論足,到底是想幹什麼?」
「我只是在想,」他接著說道,「不知道我們這位共同的朋友是否有能力維持你所習慣的生活方式。」
安斯特朗太太的鼻孔四角清晰,呈菱形嵌在她的鼻子里,這隻鼻子與其說太大,不如說佔地太多,上面的小塊肌肉、軟骨和骨頭都輪廓分明,在強光下把皮膚分成若干平面。他們的交談地點是由好幾隻燈泡照著的廚房。之所以在大白天里點燈,是因為這是一幢兩家合住的磚房,而他們家住在背陰一邊。她來到門口時,紅通通的手臂上滿是肥皂泡。她將他領到一個水槽旁,水槽里泡滿濕漲的襯衣和內衣。他們一邊談話,她一邊精力充沛地搓洗那些衣服。她是個精力充沛的女人。斯普林格太太身上的脂肪軟綿綿的,多得令人發愁,全都鼓鼓囊囊地堆在她小小的骨架之上,那副骨架曾經屬於一個跟詹妮絲一般嬌小的女人。而安斯特朗太太的脂肪卻結實地分佈在她高大健碩的https://read.99csw•com骨架上,哈利的體型肯定是遺傳於她。埃克里斯心裏一直想著那被她龐大的身體擋住的長水龍頭,清涼的水馬上就會流出來,他只想提出要一杯水這樣的小小要求,但是機會卻始終沒有出現。
「是咱們的老教練呀,哈利!」哈里森叫了起來,一邊從桌上伸過手來碰碰兔子的指尖。「是那位使我們不朽的人!」
埃克里斯想幫他辯護幾句,發生爭吵時,他幾乎會不自覺地站在弱者一邊。「我想,」他對安斯特朗太太說,「您不能說詹妮絲當時就沒有希望自己的婚姻是建立在互相傾心的基礎之上。那姑娘如果這麼有心計,就不會這樣輕易地讓哈利溜掉了。」
「魯絲,嘿,你再不開口,我就不回來了,魯絲。」
「你有假牙嗎,羅尼?」瑪格麗特叫了起來,「太刺|激了!你從沒提起過。」
在已故丈夫的花園花繁葉茂之際,史密斯太太走出屋子,挽著兔子的胳膊在杜鵑花叢中散步。她一度身材較高,如今卻駝著背,顯得矮小,僅剩的幾縷黑髮在滿頭銀絲中十分顯眼。她帶著拐杖,但也許是因為健忘,拐杖只是掛在她的手臂上,隨著她蹣跚的步履晃晃悠悠,宛如一隻具有異國風情的手鐲。她挽住花匠的方式如下:他曲起右臂,肘部朝向她的肩膀,她顫巍巍地抬起左手,勾住他的臂彎,僵直而布滿斑點的手指緊抓著他的手腕,將全身的重量靠在他身上。她這副模樣猶如攀附在牆頭的藤蔓,用力一拉就會轟然倒下,而不管不顧卻經得起風吹雨打。他感覺到她每邁一步身子都在搖晃,每說一個字腦袋都在擺動。這倒不是因為她說話很困難,而是因為她覺得需要加強語氣,她的鼻子皺成一團,嘴唇也隨之張開,露出了裏面的齙牙,神情顯得滑稽而誇張,而且很不自在,就像一個十三歲的小姑娘一遍又一遍地說自己長得不好看時露出的有趣神態。她吃力地歪著頭,看著哈利,褐色的小眼窩裡爬滿束帶似的皺紋,那雙泛著血絲的藍眼睛興奮地圓睜著,散發出一股壓抑已久的活力。她說:「哦,我可不喜歡R·S·霍爾福特太太,她總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而且打扮得花里胡哨的。賀拉斯特別喜歡那種橙紅色,我總是跟他說:『如果我要紅色,就給我紅色,給我一朵鮮艷的紅玫瑰;如果我要白色,就給我白色,給我一枝長長的素百合。可別拿那些中間色來煩我,還有什麼淡粉紅色呀,淺紫色呀,它們自己都拿不定主意要變成什麼顏色。』杜鵑可真是討人喜歡的植物,我總是跟賀拉斯說,『杜鵑的確是善解人意,各種顏色都給了你一點兒。』我這是跟他打趣,不過我說的也是真心話。」她似乎為自己的想法吃了一驚,在長滿青草的小道上停下腳步。她的眼睛不安地轉動著,虹膜呈現出碎玻璃般的白色,環在一圈永不減褪的藍色中間,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我當時說的確實是真心話。安斯特朗先生,我是一個農家女,寧肯看著地里長滿紫苜蓿。我總是跟他說:『如果你非得到地里去忙乎,幹嗎不種點蕎麥呢?那才算是莊稼。如果你種麥子,我就烤麵包。』我也的確會這麼乾的。『我們要這些花有什麼用呢?它們凋謝之後,我們一年到頭就只有那些不起眼的葉子可看了。』我總是跟他說,『你養這些花,是為了哪位漂亮姑娘呀?』他年齡比我小,所以我就仗著這一點有意逗他。我不告訴你他比我小几歲。我們老呆在這兒幹嗎?像我這麼一把老骨頭,在一個地方站久了會動不了的。」她用拐杖在草叢中戳了戳,示意他抬起手臂。他們沿著花叢中的小徑繼續前行。「從沒想到他會比我先走。他的毛病就在於,從花園裡一回來,他就坐下來再也不挪窩了,而一個農家女則從不知道坐下來休息的滋味。」
「沒有誰覺得滑稽,斯普林格太太。」
「哦,全天下的人都愛你,」魯絲突然說,「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
「你怎麼這麼說呢?是我在養著你呀。」
「我想跟他談談,幾分鐘就行,是關於一個牽涉我們兩個教區的問題。」
哈里森也許覺得自己剛才太下作了,與他在銷售談判時的溫文爾雅不相符。他抽出一支煙,拿出一個蜥蜴皮的龍森牌打火機。他們不由自主地看著他,只聽見「啪」的一聲,打火機里冒出一團漂亮的火苗。
「弗雷德不同意。」
「哎呀,」哈里森說,「這不是了不起的安斯特朗嗎?」他似乎處處都想取代托瑟羅。「我聽人說起過你,」他又不懷好意地加了一句。
由於圍著一圈扇形亞麻布飾邊,她那張洗衣婦般的胖臉看上去就像一塊杯形蛋糕。她查了查卡片,說了聲「是的」,然後微微一笑。她那副金絲邊眼鏡架在兩邊臉頰鼓鼓囊囊的肥肉上,離眼睛隔了一些距離。「你可以到那邊去等。」她用一支粉紅色圓珠筆指了一下。她的另一隻手放在打字機旁的一串黑念珠上,有一年聖誕節,他曾送給詹妮絲一串爪哇產的木珠項鏈,大小就跟這差不多。他站在那裡,眼睛直愣愣地瞪著,以為會聽到她說,她已經在這裏幾個小時了,你都去哪兒了?他無法相信她就這樣認可了他是一位即將做父親的人。在他直愣愣的目光注視下,她那隻不曾見過天日的白手怯怯地將黑念珠從桌面挪到了自己的腿上。
「喂。」是一個男人的聲音,但不是哈利。跟他朋友的相比,這聲音顯得懶洋洋的,而且冷酷無情。
他就像是聽到她要去叫警察來抓他自己一樣。怎麼就不可能呢?他戴著白領,口口聲聲打著上帝的旗號;他本該給孩子們以教誨,卻竊取了他們的信任;對那些誠心聆聽的人,他用胡說八道扼殺了他們的信仰。他以訓練有素的調門行騙,口中念著「我們的父」,心裏卻非常清楚,那位真正的父親,那位他在儘力取悅、而且終生都在儘力取悅的上帝是要抽煙的。他問道:「警察又能怎麼辦呢?」
「這裏臭烘烘的,你和這小乖乖幹嗎不出去?」
他口乾舌燥、心煩意亂地進了別克車。剛才那半個小時的談話中,也不乏令人開心的東西,可他卻記不起來了。他只是感到又惱又熱又渴又困惑;他整個下午彷彿是在荊棘叢中打轉,見了六個人和一條狗,卻沒有人贊成他的觀點,認為哈利·安斯特朗不僅值得拯救而且能夠拯救。相反,在那荊棘叢中,哈利似乎根本就不存在,那裡只有污濁的空氣和陳年的枯枝敗葉。天色不早了,明亮的下午已經過去,藍色的漫長春夜即將來臨。他駕車拐過一個街角,從旁邊樓上一扇敞開的窗戶里,傳來有人練小號的聲音。嘟嘟哆哆噠噠嘀。嘀嘀噠噠哆哆嘟。已經到了下班時間,無數的車輛正「嗖嗖」地駛回家去。他穿過小鎮,斜插上與遠方山嶺平行的街道。弗里茨·克魯本巴赫在佳濟山鎮當了二十七年的路德教牧師,他家住在離公墓不遠的一幢高大的磚房裡。一輛摩托車倒在車道上,那是他十七、八歲的兒子的,有些部件已被拆卸下來。傾斜的草地被十分講究地整理成階梯狀,看上去一片嫩黃,十分平坦,顯得很不自然,這都是由於化肥和除草劑使用過多以及修剪過勤所致。克魯本巴赫太太前來開門——露西什麼時候能有這副漾著笑窩的溫順模樣呢?她穿著一條不合時令的深色羊毛裙,灰白的頭髮編成兩條緊緊的大辮子盤在頭上。如果她把頭髮披散下來,一準會像個巫婆。「他在後面割草,」她說。
兔子低頭看了看瑪格麗特,又朝魯絲望去。「好了,我來告訴你們到底是怎麼回事吧,」他對她們說,「這位老哈里森找到托瑟羅,跟他說,『喂,我是個真正的核心隊員,對吧,教練?是個真正的組織後衛吧?我可不像那位蹩腳而愛出風頭的安斯特朗,對不對?』而托瑟羅當時可能睡著了,沒有回答,於是哈里森就一直在想,『哈哈,我是個真正的英雄,是個真正的組織後衛。』你們知道,在一支籃球隊里,只要有誰又矮又笨,什麼都幹不了,大家就稱他為組織後衛。我不知道他該在哪兒組織那些進攻,也許是在卧室里吧。」魯絲大笑起來;他不清楚自己是否希望她笑。
「只有一個,我敢肯定。安斯特朗這個人也怪,他天性就是一個居家男人。哦,天哪!」
時針已經過了十點;這真是令人難堪,她彷彿被遺棄了。與此同時,她還惶恐不安,她丈夫似乎從地球上消失了。她在廚房裡一邊煮咖啡,一邊默默地流淚。她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是什麼使她成了這樣?是他的快樂,他以前總是那麼快樂。想當初他上神學院時的樣子,你決不會相信他會把這一切看得這麼認真;他和他的朋友們坐在自己的舊房子里,那裡除了一排排大部頭的藍色聖經註疏之外,再別無裝飾,如今那一切都成了高雅的玩笑。她記得與他們一起打過壘球比賽,是阿他那修斯隊對阿里烏斯隊。而現在,她再也看不到他的快樂了,它都獻給了別人,獻給了這可惡而無形的教區——她的敵人。她討厭他們,討厭所有那些糾纏不休莫名其妙戰戰兢兢的寡婦們,還有基督教青年會的人。如果俄國人佔領這裏起碼有一個好處,他們會消滅宗教。早在一百年前就該消滅了。也許不應該消滅,也許我們太脆弱了,還需要它,但是讓別人去接著干好了。對傑克來說它是那麼無聊。有時候,她都為他難過,想到這裏,她突然又為他難過起來。
「在鎮上的這個地區,這兒並不是太糟。」
門剛一關上,她嘴裏那股海水味就被滿腔的痛苦所吞沒,這痛苦湧上她的喉嚨,噎得她不得不坐起身來呼吸。淚水從緊閉的雙眼中滑落,她的嘴角咸絲絲的。房間里空空的四壁變得實在並厚重起來。這就像當她十四歲的時候只要能瘦二十磅僅僅是二十磅整個世界樹木太陽星星都會變得和諧美滿這對上帝算得了什麼不是他讓田野中的每一朵花開放嗎?不過她現在祈求的不是那樣她現在知道那是迷信她只希望他還在房間里他一分鐘之前還在當他高興的時候可以使她像花朵一般開放可以幫她脫掉衣服把她變成甜蜜的空氣稱她為親愛的魯絲如果他剛才跟她說話時稱她「親愛的」她可能就會回答而他就還會留在這裏。不。從第一個晚上起她就知道做妻子的終會取勝她們有的是手段反正她覺得糟透了;她突然很想嘔吐,便什麼也顧及不上了。她進了衛生間,跪在瓷磚地上,直盯著馬桶里呈橢圓形的靜靜的水,彷彿那水會採取什麼行動。她覺得胃裡根本就沒有東西可吐,但仍然呆在那裡,因為將光溜溜的手臂放在冰涼的瓷面坐沿上,給了她一絲快意。她漸漸習慣了胃裡的不適,這不適鬱結腹中,經久不散,在昏昏沉沉之中,似乎這使她想吐的東西也成了她的朋友。
「沒錯,」魯絲看著杯子,又「噗嗤」一笑,可能是想起了貝特茜赤|裸的樣子。
「說什麼了?」
醫院里燈火通明,亮如白晝。他穿過瀰漫著乙醚味、地上鋪著油氈的大廳,來到前面的諮詢台。「我是安斯特朗,」他對坐在打字機後面的修女自我介紹道,「我想我妻子是在這兒。」
她話中有話地加上這麼一句,使埃克里斯有些不快。「為什麼?」
「比利!」埃克里斯喊道,那孩子聽到一個男人的聲音,吃驚地抬起頭來。「還給他。」比利掂量著這一新情況,一時猶豫不決。「還給他,馬上!」他終於明白自己別無選擇,便走過去,面無表情地鬆開玩具,使它直落下去砸在哭哭啼啼的同伴頭上。
「父親是位印刷工人。」
「斯普林格先生有他充分的理由,我不僅僅是指生意上的理由。法律大不了只能使哈利承擔起贍養義務,而在這個問題上,我認為錢不是真正的癥結所在。實際上,錢是否曾經成為問題的癥結,我看都不一定。」
埃克里斯一躍而起——身後的椅子倒在地上——推開紗門沖了出去,在陽光下截住納爾遜。孩子想躲開他,卻被他一把抓住。「狗咬你了嗎?」
「以前在得克薩斯時,我們常去這麼一個地方,」兔子說,「那裡有位姑娘的屁股常常被咬,到後來變得像舊紙板一樣。我是說,像淋過雨的舊紙板一樣。她所乾的只有這個,所以還是個處|女。」他掃了大家一眼,只見魯絲搖了搖頭,動作非常輕微,好像在說,別這樣,兔子,顯得十分傷感,他心裏頓時像蒙上一層沙塵,悶得喘不過氣來。
「冷靜地想想看,你是否真想這樣。」
「埃克里斯牧師,他來談哈利的事情。這是我女兒米麗亞姆。」
埃克里斯問她丈夫:「您也認為哈利會回心轉意嗎?」
黑人姑娘端來了酒水,哈里森像炫耀獎章似的將手中的蜥蜴皮打火機展示給她看。「是真皮,」他說。
「嗯?」
她對與她一起的男孩說:「這位是我哥哥,從死人世界回來了。」
在客廳的陰暗處站著一個苗條的姑娘,穿著一件無袖連衣裙。「米姆!你剛回來的嗎?」
她的皮膚奇怪地一顫,然後漸漸繃緊,她覺得渾身壓抑,一陣噁心。「當然,如果你要我這樣的話。」當過妻子之後,妓|女的皮膚就變得緊繃繃的了。
「啊哈,這對你來說很可怕嗎?」
「是呀,她是有口無心,她的意思不過是說,我幹嗎要住在這麼破舊的半棟房子里,而她住的卻是約瑟夫街上氣派的大房子,而且廚房裡設備齊全;還有,能把兒子塞給這麼一位家裡應有盡有的小美人,我真是太走運了!我從來就不喜歡那姑娘的眼睛,她從不正眼看人。」她朝埃克里斯轉過臉來,而埃克里斯經過她的提醒,這時便迎著她的目光。她戴著一副老式眼鏡,金屬鏡架里的橢圓形雙光鏡片透出一抹燈光的粉紅色反光;在那霧氣迷濛的眼鏡下面,她的鼻子傲氣十足地翹著,露出多肉而複雜的內壁,她的嘴巴很寬,微微抿著,隱隱帶著一絲期盼。埃克里斯發現這個女人是個幽默大師。而幽默大師的難對付之處就在於,他們總是把自己相信的和不相信的攪和在一起——只要能奏效就行。可奇怪的是他很喜歡她,儘管她對他毫不客氣,就像對那些臟衣服一樣。但事情就是這樣,對她來說是一回事。她跟斯普林格太太不同,實際上,她根本就沒有把他放在眼裡。她是在跟所有的人作對,在她寬廣的挖苦面下,他覺得很安全,說起話來可以毫無顧忌。
「是令人噁心的一對,」哈里森說,「他們寧可關在自己的破屋裡,也不願到戶外去享受金色的陽光。那一對中的男士後來用按捺不住的自豪口氣告訴我,在那短短的三十六個小時里,他享受了十一次性高潮。」
埃克里斯朝安斯特朗太太瞥了一眼,覺得自己的眉毛就像粘在額頭上的干糨糊。就在一分鐘之前,他還不曾指望她會是自己的盟友,也沒有想到這個心力交瘁的老好人卻是一個言語粗俗、令人失望的對手。
「是有時候,有時候進了。哈利你別皺鼻子,別以為我們都不佩服你的能力。」他的雙手不停地揮動著,動作非常熟練,兔子想,他一定是經常在餐桌上長篇大論。但他的聲音有些發抖,兔子看出哈里森有點怕他,不禁興趣頓失。女招待走了過來,哈里森為自己和瑪格麗特點了加奎寧水的伏特加,又為魯絲要了一杯代克利酒。兔子目送著她漸漸離開的背影,彷彿那才是世界上唯一實在的東西:那小小的三角形黑色胸罩下,那兩團軟綿綿的藍褐色肌肉。他希望魯絲注意到他在看那個姑娘。

「什麼托瑟羅?」
她躺在那裡,就像一具動物的屍體或車禍之後蒙上帆布的死人。他覺得如果自己過去扶她起來,她就會活過來,可是他不喜歡讓人擺布,心裏越來越氣惱。他穿上襯衣,也懶得穿外套系領帶了,但穿襪子卻用了很長的時間;他的腳板黏糊糊的。
「我只是——」
「我是什麼表現?」
「那麼,你跟他干過的那些事情,你也願意跟我嗎?」
「沒錯,可那只是年齡而已。有些人到死都是孩子,而有些人生來就很老成。」
「有些閑話你沒有聽到,可我聽到了。你也沒有看到別人那種嗤笑。唉,幾天前,還有個女人差不多就是跟我說,如果她管不住他,就沒有權力擁有他。她居然敢當面恥笑我,我恨不得要掐死她。我對她說:『男人也有責任,一個巴掌拍不響。』就是她這種女人才使男人們產生了那些念頭,以為這個世界就是為了供他們尋歡作樂。從你所做的事情來看,你好像也相信這一點。唉,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成了哈利·安斯特朗,你想想看,你的教會還用得著存在多久呢?」
「是他迷住我了,」她說,並放下酒杯。
「行了,我們今天就別充當哲學家了,只管幫我要一杯得了。」
「是的。」
埃克里斯像舉麥克風似的斜舉著杯子,說了一句「別這樣」,然後將杯子里的水一飲而盡,直到冰塊磕碰著他的上嘴唇。他擦了擦唇邊的水,說:「你們的兒子有很多優點,我跟他在一起總是非常開心,到頭來完全忘了要見他的目的,儘管這實在是很遺憾。」他朝安斯特朗先生笑了起來,見他面無表情,又轉向他太太。
「你說得很對,我們在那兒見吧。是布魯厄的聖約瑟醫院,你知道在哪兒嗎?」
露西把消息轉告給他,想讓他深感自責,可沒能奏效,因為他根本顧不上去想一想她如何度過了這可怕的一夜,只是一個箭步衝到電話機旁。
「一百個?」
「你可別那麼想,我是絲毫也不會同情那姑娘。上至艾森豪威爾,下至每一個人,大家都站在她那一邊。他們會說服他的,你也會說服他。哦,現在又來了一位。」
「行了,也許我們該分手了。」一想到這裏,她的下巴就耷拉下來,兩眼灼痛。她恨透了他,不想讓他了解她的隱私。她內心的隱私似乎與這個在街燈下跟她一起大步流星的高個子男人毫無關係,他像魔鬼一樣急不可耐,想聽到使自己痛苦的話語。男人都是這樣,把嘴巴看得太重。她覺得兔子跟別的男人幾乎沒有兩樣,他的不同之處只在於,在不知不覺之中,他將她與他自己融為了一體,使她無法放棄。
「他沒來看過您嗎?」
「納爾遜淘氣,」斯普林格太太糾正道。她抬起臉看著埃克里斯,繼續用糾正的語氣說:「是呀,離她的預產期只有一周了,可我連他的影子還沒看到。」
「托瑟羅呢?」他問她。
「走吧!」
埃克里斯又在鋁製椅子上坐下。「不,他會回來的,理由就跟他離開時一樣。他太挑剔了,轉了一圈還得回到原地。他這會兒所過的生活,他在布魯厄跟那姑娘所過的生活,不會繼續滿足他的幻想。我每周都見到他,我注意到了他的變化。」
「哦,我很難過。」
她說:「口|交。」
「見到你很高興,」斯普林格太太說,「從上一次之後,你已經很久沒來了。」
孩子被這個黑衣男人一把抓住,不由得怕上加怕,哭聲也戛然而止。
她不屑地一笑。「我就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