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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這套『喝一杯吧』是什麼意思?我一直在克制自己不喝酒,我以為你不喜歡我喝酒。你整個下午都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煙,還說什麼『喝一杯吧,喝一杯吧』。」
「你不知道?那你知道什麼?你這段時間一直在幹什麼?睡覺嗎?」
「愛你。」
「我也愛你,」她說,「你有兩毛五的硬幣嗎?」
「誰跟她們說我是搗蛋鬼?」
「在另一家醫院,是自然分娩。」
「我愛你,」她說,鬆了口氣,誤以為他已經放過她了。她告別式地摸摸他的臉,然後轉過身去。
「這一種你不會喜歡的,」兔子對他說,「裏面有櫻桃。」
這時他想起了詹妮絲,想起她雙腿無法動彈、口裡談著腳趾甲、做|愛以及橘子水時的情景,臉上的表情可能隨之有了變化,因為露西·埃克里斯不耐煩地轉過頭去,說道:「行了,你最好趕快踏上你那條美妙筆直的大道吧,再過二十分鐘就到一點了。」
他窸窸窣窣地滑下去,將自己的下體挨近她的兩股之間,兩人正好貼在一起。感覺很穩實,很熱乎,他的勁兒開始上來了,可正在這時,她卻扭過頭來,從肩膀上對他說:「這一招是你那婊子教你的吧?」
她四處找了找,出去了,一分鐘之後又回來嚷著:「這真是一樁怪事!」
「我看恐怕不行,我們已經兩個月沒付房租了。」
「哦,我感覺還是老樣子。」
「哦,該死!」他說,那原本似乎不存在的眼淚刺痛了他的鼻樑。「我真不敢相信自己會那樣,我不知道我幹嗎要離開。」
「是嗎?孩子好嗎?」
「呣。」她的頭更深地陷進枕頭裡,臉上漾滿了笑容。「我生了一個小寶寶。」
下午五點鐘左右,詹妮絲也哭了起來,淚水淌下她那痛苦發青的面頰。「我沒有奶了!」她說。「我沒有奶了,我沒有什麼可以喂她了!」孩子已經在她的乳|房上吸過多次了。
「不知道他們後來是給我實施了脊髓麻醉還是怎麼的,我就什麼感覺也沒有了,只是躺在那裡,聽他們說『用勁』,然後就是這個可惡的小東西,一張大圓臉氣呼呼地望著我。我跟媽媽說小寶寶像你,可她不願意聽這話。」
第三次沉默時間最長。「親愛的,你確定他不在家裡嗎?」
「當時在哪家醫院?」
「什麼叫神經敏?」
「不,」兔子不禁愕然,答道,「看在上帝分上,我不能回去。」
「是的,他總是掛在嘴上。他很喜歡你,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哦,見鬼。我不知道你從早到晚都得把全部心思放在這件事上。小丫頭,你的問題就在於對什麼事情都毫不在乎,真的。」
前不久。他跟她說了些什麼?她了解他的事了嗎?她責怪他嗎?她那女教師特有的長臉跟往常一樣顯得高深莫測。「我聽說他病了。」
「沒有,你呢?」
「該死,」他說,「自從你回家后,這是我第一次向你提出要求。」
「喂,他們在教堂里對你說什麼了?『回家去,把老婆灌飽』嗎?如果你想的是這個,那你自己喝好了!」
「我想可以吃一點,但是用不著費神去找。」
他想起了瑪麗·安。每次打完球后他都感到疲乏四肢僵硬懶洋洋的這時總能在校訓牌下找到她因為她正等在那兒的門前台階上他們會踏著滿地潮濕的樹葉穿過十一月的白霧朝他父親新買的藍色普利茅斯車走去然後開上一段使加熱器變熱再停車。她的身體像一棵分杈的樹,上面有溫暖的鳥巢,但只要一碰,就會很羞怯,似乎她還有些猶疑,可他卻大得多,是一個勝利者。他以勝利者的姿態來到她身邊,可惜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那種感覺了。同樣,她是她們所有人中的佼佼者,因為她最令他銷魂,使他精疲力竭。有時候體育館里的喧囂人聲和明亮燈光會在他被汗珠灼痛的眼睛后暫時隱去而朦朧之中他期盼著不久之後在加墊的灰色車頂下的溫柔纏綿每次一到車裡剛剛結束的那場球賽的輝煌勝利會掠過她無聲的皮膚而擋風玻璃上的雨水也在她的皮膚上投下一道道暗影。於是,兩種不同性質的勝利便在他腦海中合而為一。他還在部隊服役時,她結了婚,他母親一封來信的附言把他推進了深淵,從那天起,他再也沒有爬上來。
「知道,媽咪在哪兒?」
托瑟羅縮回舌頭,轉過臉去看他妻子。他想開口說話,頜下有塊肌肉在顫動,嘴唇撮起來,下巴不停地抽搐,像脈搏跳動一般。幾個拖長的母音吐了出來。哈利轉向托瑟羅太太,看她能否聽懂,卻不料她正看著別處,她的目光注視著窗外,注視著那個空無一人的綠色庭院。她的面孔就像一張照片。
「用不了多久。要不是因為孩子,我會開車送你去醫院的。」她聽了聽樓梯上的動靜。「真是說起誰誰就到,這就來了一個。」
剛才的幾個小時就像一根管子里的一處狹窄彎道,她的思緒怎麼也繞不過去。他說的那句轉過去一遍又一遍地在她耳邊響起,揮之不去,使她感到恐懼和氣悶。她下了床,在房間里走來走去,一隻乳|房脹鼓鼓的,乳|頭髮痛。她赤著腳走進廚房,聞了聞那隻空酒杯,哈利就是用這隻杯子盛了威士忌要她喝。那味道又黑暗又濃烈又香郁又醇厚,她想,喝一小口也許能趕走失眠,能讓她睡上一覺直到開門聲吵醒她於是她會看到他那高大白凈的身軀怯怯地走進來然後她就可以說上床吧,哈利,沒關係,你干好了,我願意與你分享,我真的願意,真的。
他跟著她穿過大廳,她寬大的臀部在漿過的白制服下扭來扭去。只需看看她的粗脖子,他就知道這是一個壯實的女人,臀部很大,膝蓋以上很粗。他就喜歡這種膝蓋以上很粗的女人。而且他還在惦記著節目上那位來自伊利諾伊州斯普林菲爾德的女人會接著講些什麼,她兒子在一次可怕的車禍中失去了一條胳膊,不知道後來怎麼樣了。所以,當嬰兒室的護士把他女兒抱到窗口邊時,他毫無思想準備,彷彿有塊濕抹布又被塞回胸口裡。在嬰兒室里,許多小包袱都露出橘子般的小腦袋,他們躺的小床就像一排排超市購物籃,有的籃子還東倒西歪。似乎有一股突如其來的強風使他無法呼吸。人們總是說新生兒都長得很醜,也許是因為這樣他才大感意外。孩子被護士抱在懷裡,在那扣著紐扣的白制服襯托下,孩子的臉顯得紅撲撲的,鼻孔周圍的一道道褶皺非常細小,看上去出奇地精緻;她的眼皮合著,中間的細縫十分光滑,形成一條長長的對角線,似乎這眼睛一旦睜開,肯定會大得驚人。那安詳的眼皮後面透出一種沉靜,噘起的上唇微微側斜,他從中看出了一絲愉快的不屑。她知道自己很棒。他只是從沒料到,自己竟能感覺她的柔弱,感覺到那彎長長的紅色頭皮內的脆弱和堅韌,她的頭皮上覆蓋著一綹綹梳理過的黑色茸毛。納爾遜出生時,除了後頸之外,頭上滿是腫塊和可怕的青筋,而且一根頭髮都沒有。兔子透過玻璃怯怯地俯身看著,彷彿看得稍有不慎,都會使這突如其來的小生命的脆弱機制砰然破碎。
「嘿,你好,」他說。
兩個男人扶著她走開了,而那位老修女則在桌子后朝這邊張望,臉上掛著一絲怪異的笑容,難道她是聾子嗎?斯普林格太太的責罵雖然刺痛了哈利,但自從出事以來——特別是透過這陣陣肥皂味,醫院里的某處正在發生如此重大的事情——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出這種合乎情勢的話。在聽到這些話之前,他覺得自己就像孤零零地置身於一顆死寂的行星上,圍著一輪巨大而熾熱的太陽旋轉,這太陽就是詹妮絲的陣痛,而斯普林格太太的尖叫儘管充滿怨恨,卻穿透了他的孤獨。聽到詹妮絲會死這種想法從別人嘴裏說出來,他的恐懼便消失了一半。詹妮絲所呼吸的奇異的死亡氣息,斯普林格太太也能感受得到,這共同的感受似乎是他與這個世界上所有人之間最為寶貴的聯繫。
走到門口時,埃克里斯用一雙大手握住了哈利,這熱情的一握在該放鬆時反而變得更緊了。「在這兒見到你,真是太令人高興了!」他嘴裏說著,手上仍然握住不放。兔子覺得身後的人流擠成了一團,在推搡著。
埃克里斯的小妻子正呆在她的大廚房裡,這一次她穿著卡其短褲和拖鞋,腳趾甲上塗了油。「睡得好嗎?」她在冰箱門后問道。
「不,不,不。你去給納爾遜洗澡,我再來試著喂寶寶吃一點。真可憐,已經擠不出什麼了!」
他找到褲子穿好。她問:「你怎麼就不能想想我的感受?我剛剛生了孩子。」
「是的,她們都很好。」
「我不知道。」
「傑克。」
他頓了一下。「孩子,哈利病了嗎?已經十一點過了,他還沒有到車行來。」
「我沒有忙乎,我只是想幫幫你。」
「哦,比如說你不怕女人。」
「他的胳膊抬不起來,哈利,」托瑟羅太太說,「他動不了。但是跟他說話吧,他看得到也聽得見。」她說話時聲音柔和而有耐性,聽上去像一支不祥的樂曲,彷彿她在自顧自地哼著歌兒。
「可別跟教民們說這些,」他說。
「我可沒這麼說過。」
「不,你沒有。他們告訴我你在這兒,於是我一直在想這是你的孩子,感覺就像我生的是你一樣。我吸了太多的乙醚,這會兒覺得輕飄飄的,腿也沒有了。我可以一直說個不停。」她把手放在肚子上,閉上眼睛笑了。「我真的是醉得很厲害。瞧,我的肚子癟了。」
「你這麼認為嗎?」
「哦,那你幹嗎不早說?」
克洛聳了聳肩。「她是個好姑娘。」
「可爸爸現在沒有走,對嗎?」
「那麼,你願意跟我一起去我家嗎?」
「哦,這麼說可真傻,我不是。我當時很可怕,又哭又叫的,還要他別碰我。不過我最討厭的還是那位可怕的老修女用一把干剃刀給我剃毛。」
護士帶著職業性的笑容,看看他的眼睛,又看看嬰兒的鼻子,在表明他就是孩子的父親。她那塗了口紅的嘴唇在玻璃那邊動了動,問了句什麼,他大聲答道:「好的,行了!」並把五指張開的雙手舉到耳邊揮了揮。「她真棒!」他又補充了一句,嗓門提得很高,想把聲音傳到玻璃那邊,可護士已經把他女兒放回了購物籃。兔子扭頭準備離開,卻轉錯了方向,迎頭面對著排在後面的一位滿臉倦容的父親,他不禁笑了起來。他朝詹妮絲的病房走去,感到風兒正從他的心頭吹過,而嬰兒那紅撲撲的皮膚就像燃燒的火焰。在瀰漫著肥皂味的大廳里,他突然產生一個念頭,他們該給孩子取名為瓊。現在是六月,她是在六月出生的。在他所認識的人中,還沒有人叫瓊,而且這個名字的第一個字母是J,詹妮絲也肯定會高興。不過詹妮絲也一直在考慮取名的事,並且準備用她母親的名字。哈利從沒想過斯普林格太太也會有名字,她叫瑞貝卡。他為孩子感到由衷的自豪,這使詹妮絲的心軟了下來,而詹妮絲的女兒心也讓他頗為感動;他以前還常常擔心,覺得她好像不愛她母親。於是,兩人各退一步,孩子便成了瑞貝卡·瓊·安斯特朗。
「我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他接著說,「這兒就像天堂,就像那位女士所說的。」
「怎麼會呢?」
露西·埃克里斯亮麗的面孔在草帽下時隱時現。全身被長椅擋住、只露出髮帶的孩子在對她悄聲說著什麼,大概是說搗蛋鬼就在後面吧。但是那女人一直都沒有回頭看看。這不必要的怠慢讓他興奮起來。他最多只能看到她的側面,當她低頭朝身邊的孩子皺眉時,那柔軟的雙下巴更明顯了。她穿著一條長裙,裙子上細長的藍色條紋在衣縫處相交,形成很多尖銳的V字。她在教堂里的默然不語,以及在這以男人為中心的嚴肅儀式中的順從,體現出某種性的力量。他自我安慰地想,她真正的注意力是在背後,在他的身上。一顆顆低垂的頭、彩色玻璃、牆上各種發黃的紀念匾,還有那些精心刻有圓球和珠子的木製品等,形成一幅陰鬱的畫面,在其中,只有她的頭髮、皮膚、帽子在熠熠生輝,它們不同的色調猶如一團火焰中的層層光彩。
「現在去吵醒他們未免太晚了。」
克洛站在那裡不自在地笑著。他剛從創造的深淵來到外面的世界,一時有些木訥。在剛過去的幾個小時里,他比哈利任何時候都更接近詹妮絲,他的雙手挖掘著她的生命之源,他駕馭著她起伏翻攪的身體,卻沒有帶回任何私密的話語,既沒有詛咒,也沒有祝福。哈利擔心醫生的眼睛會雷霆般地驟然流露出它們所了解的秘密,但是,克洛的目光里卻不見怒色,甚至沒有一絲責怪。他似乎把哈利看成那些多少有點責任感的丈夫中的一員,他們毫無頭腦地播下種子,而他則傾其一生來儘力收穫。
「我的腿沒了,」她說,「這感覺太奇怪了。」她的頭髮緊緊地貼著頭皮在腦後利落地挽成一個結,她的臉上未施脂粉,小腦袋在枕頭上顯得很黑。
「不,我不能,就算瑞貝卡哭鬧一整天沒有攪得我疲憊不堪,頭昏腦漲,我還是不能。六周之內都不行,這你知道。」
「她嗎?哦,她能照料自己的,她從來就沒有指望過什麼。」可這話剛一出口,他就覺得是言不由衷。任何人都會有所指望。他母親嘴裏居然會提到魯絲的名字,這使他的處境變得微妙起來。
史密斯太太什麼也沒有看見,那雙透明虹膜中帶有血絲的眼睛直盯著兔子,說:「對我而言,照料好賀拉斯的花園成了一項虔誠的職責。」
「吻我一下,」詹妮絲說。他彎下身去,又聞到了她的乙醚味,她撫摸著他的臉,她的嘴猶如一片突然綻開的溫暖雲彩,牙齒咬住他的下唇。「別走。」她說。
「是還不錯,」兔子說,「可他總是讓我緊張。」
「沒事兒,真的,我不能給你添麻煩了。」他已經決定接受他的邀請,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鬆弛了下來。
「只是碰一下,詹妮,就讓我碰一下。」
這一天,他開車帶著納爾遜去向史密斯太太辭去花園的工作。斯普林格老頭在自己的一家車行里給了他一份工作。車道在車輪下咔嚓作響,兩旁的杜鵑花樹積滿了灰塵,顯得無精打采,樹枝上還掛著幾束枯萎的黃花。史密斯太太親自到門口來迎接。「來了,來了,」她嘴裏低聲答應著,褐黃的臉上眉開眼笑。
「喝什麼了?」
「家裡正烤著肉,你是想吃冷的還是老一點兒的?」
「對,就是這個名字。他為你非常自豪,經常跟我談起你。就在前不久還談過。」
「是的,我睡不著,睡不著。我太愛你了,你只要不動就行。」
「是的,他非常高興,出門時居然哼著歌呢,他認為這是他到佳濟山鎮以來所乾的第一件有建設性意義的事情。」
「沒有,」她說,「爸爸今天很早就去上班了,那時你還沒有起床。他會回來吃晚飯的,就像平常一樣。」
她再一次抱起小寶寶時,摸到那尿濕的雙腿,正想給她換換,卻機靈地意識到自己已經醉了,別針可能會扎著孩子。對於自己還能考慮到這一點,她感到很自豪,並告訴自己不要再去碰酒瓶,那麼一小時后就可以給孩子換尿布了。她把乖貝姬放進搖床里,令人欣慰的是,再也沒有聽到她哭過一聲。然後,她和納爾遜坐下來觀看 《大衛·加洛威》的最後一集,接著又看了另一個節目,這是關於伊麗莎白和她丈夫招待他的一位朋友的故事,那朋友是個單身漢,總是在外面野營旅行,結果他的廚藝比伊麗莎白的還高明。不知怎麼,看到這裏她十分不安,出於看電視時養成的習慣,她又走進廚房為自己調了一點酒,主要是冰塊,這麼做只是為了封緊心中那個隨時都可能再次裂開的大洞。她只喝了一小口,感覺就像吞下了一片光明,將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她只需要把短短的這段時間熬過去,傍晚下班后,哈利就會回來,於是就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笑話媽媽。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道彩虹,架在哈利的頭頂保護著他,而他在下面則顯得非常渺小,猶如某種兒童玩具。她想,陪納爾遜一起玩玩該有多好,看一上午電視對他可沒有益處。於是她關上電視,找出他的填圖本和蠟筆,兩人一同坐在地毯上,一人一頁地填起色來。
「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
「當然,她可以去。」
「真讓人覺得下賤!」
「你沒有。哎喲!這些該死的縫線,感覺就像帶刺鐵絲一樣。正因為我讓你緊張,你才拋棄了我兩個月,是兩個多月。」
「看看誰?」
「他在這兒嗎?」
「你說什麼?」
「房東打過電話來嗎?我們的傢具怎麼樣了?他有沒有把它們扔到大街上?」
「你痛嗎?我是說下面。」
「我穿了圓領衫呀,」他不滿地說,彷彿她們都沒有看見似的。
「非常感謝你,哈利,我知道他很高興見到你,」托瑟羅太太說,可聽到她的語氣,他覺得自己就像背誦課文不及格一樣。他腳步輕鬆地穿過大廳,有一種解脫之感。他的健康、他洗心革面后的生活,使周圍的空間——甚至醫院走廊里消過毒的空間——都變得清新美妙。但是,對詹妮絲的探視卻令人掃興。也許是因為他感到壓抑,還在想著剛才看到可憐的托瑟羅一動不動地癱在床上的情形,抑或是因為詹妮絲感到壓抑,乙醚勁兒過去之後,她想起了他此前待她的行為。她不停地抱怨傷口縫合處很痛,而當他再次表示懊悔時,她似乎又覺得厭煩。要讓人高興可真不容易,他感到左右為難。她問他昨晚是怎樣度過的,當然,還免不了要他將埃克里斯太太描述一番。
他又大笑起來。咖啡端來了,裝在一個印有金字的又淺又薄的杯子里。露西也端起一杯,坐在桌子對面。兔子問:「他說我要改邪歸正了?」
「對。爸爸也在醫院里嗎?」
「也許我還沒有老到那個份上吧,等到了七十三歲也許會不一樣。」她把杯子端到嘴邊,稍稍傾斜著,在褐色咖啡的熱氣熏蒸下,那白凈而小巧的鼻子上的雀斑更顯眼了。她是個淘氣的姑娘。是的,顯而易見,這是個淘氣型姑娘。她放下杯子,一雙圓眼睛帶著嘲弄的意味望著他。「說說看,重新做人了,是什麼感覺?傑克總是希望我能洗心革面,我想知道洗心革面後會怎麼樣。你獲得『新生』了嗎?」
「我以為這會讓你放鬆一些,你太緊張了。」

「你好,」她說,「在這兒見到你是我最意想不到的事情。」
埃克里斯跟在一群神職人員和合唱隊員後面,從過道上慢吞吞地踱了過來。站在講壇的欄杆後面時,他顯得心不在焉,而且焦躁、漠然、虛幻和僵硬,就像一個穿著法衣的日本洋娃娃。他裝模作樣地用表示虔誠的鼻音念著祈禱文,讓兔子覺得非常彆扭。聖公會的儀式中自始至終都有某種令人不快的東西,那刻意的抑揚頓挫,那千篇一律的禱告,還有那些粗製濫造的短聖歌,都是如此。他跪在墊子上很不舒服,腰背發痛,於是用手肘勾住面前的長椅靠背,以免仰面跌倒。他懷念起那熟悉的路德教禱告文來,它如同經過風吹雨打的銘文已經刻在他的心裏。而在這裏的儀式上,他常常錯得厲害,似乎是由於有意的信仰混亂所致。他覺得其中有太多的籌募錢款的成分。他幾乎沒怎麼聽佈道。
「現在你可以穿游泳衣了,」他說,臉上也露出了笑容,並陪著她說起了醉話,彷彿自己也沒有了雙腿,在黎明前躺在漿洗過的被單里,全身像氣泡一般輕盈,四周一片潔凈,到處都做了無菌處理。恐懼和懊悔消失了,感激之情充盈了胸腔,並溢向無邊無際。「醫生說你是個好姑娘。」
「跟你差不多高,」他小心翼翼地回答,「長了一些雀斑。」
佈道結束后,讚美詩唱了起來,她彎下光潔的脖子接受祝福。接著,令人緊張的沉默過去了。當她起身轉向他時,他感到有些失望:他看到了她的面孔,上面高高低低地分佈著她的眼睛、鼻孔、雀斑以及若隱若現的小酒窩,這對酒窩使她的嘴角略微收緊,顯出一絲諷刺意味。她居然帶有表情,這使他暗暗驚訝;他欣賞了一個小時的奇觀異景似乎不可能這麼快地縮小到一個小人兒身上。
只要納爾遜沒有睡著,日子就還好過。孩子睡著之後,他的小臉就會鬆弛下來,氣息在無助的雙唇間進出,口水流到了小床的床單上,他柔軟的頭髮一綹綹地搭在腦袋上,胖嘟嘟、軟乎乎的臉蛋上皮膚光滑,雖然不再動彈,卻透出一層濃郁的紅暈。每到這時,哈利心中就會展開一處死寂之地,讓他頓生恐懼https://read.99csw.com。孩子睡得太沉了,他惟恐它會撐破生命之膜而墜入無知無覺之中。有時,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從小床上抱起孩子,只是為了讓自己感受孩子身上的熱度,感受那無力地垂著的四肢下意識的揮動與反抗。
「傑基·簡森這篇關於他為什麼放棄打棒球的文章。就我所知,當棒球運動員所遇到的問題就跟當牧師所遇到的一樣。」
「看在上帝分上,媽媽,別說了!」他話剛出口就後悔不迭,一時間進退兩難。納爾遜的手是大是小本該無關緊要,可現在他卻發現這非常重要,他不希望孩子長著斯普林格家的小手,而如果孩子的確是一雙小手——既然媽媽注意到了,恐怕就真是這樣——那麼,他對孩子的愛意就會減少幾分。他對孩子的愛意會減少幾分,但對母親的恨意卻會增加幾分,因為是她使他這樣。她好像是有意想毀掉一切,哪怕陪上自己也在所不惜。而他很佩服她這一點,佩服她心甘情願地挑起他對她的恨意,只要他能明白她的用心。但是,他對她的用心置之不理,他感覺到她這麼說是在試探他的反應,但他置之不理。他不想聽這種話,不想聽她再多說一個字。他只想在離開時,心中還多少保留一點對她的愛。
「詹妮絲。」是她媽媽的聲音,平穩而生硬。「我剛從布魯厄購物回來,你爸爸打電話找了我一上午。他認為哈利又走了,是這樣嗎?」
「哦,得了,你做過禮拜了,應該得到獎賞。喝杯咖啡吧。」
他知道她在有意刺他,可並不覺得難受;他已經是全身刺痛了。「我想,我和他在某些方面很相似,」他說。
「爸爸,他不在,他今天一大早就出去了。」
「你真是太好了,」她說。
胸前的濕跡向下漫延,又在窗前的空氣侵襲下漸漸變冷。站了一會兒之後,她的靜脈脹得發痛。她走回來坐在那張發霉的褐色椅子上,可是,那斑駁的牆壁和慘白的天花板相接的角度讓她感到噁心,那角度使她一陣眩暈,胃裡也翻騰起來。牆紙上的圖案也蜂擁而動,一朵朵花兒都變成在暗影中游移的褐色斑點,窮凶極惡地互相追逐和融合。真是可惡。她轉過臉去對著那台一動不動的電視機,端詳著它平靜的綠色球面。睡衣的前襟幹了些,變得硬邦邦的有些扎人。育兒書上說要保持乳|頭清潔,用肥皂輕輕擦洗,因為細菌可能從擦破之處進入。她把酒杯放在圓形的椅子扶手上,站起身,從頭上脫下睡袍,又重新坐下,赤|裸的身子感覺滑溜溜的。她把睡袍揉成一團放在腿上,掩住衛生墊及其帶子,然後用腳趾靈巧地把小板凳勾到面前,再把腳踝擱在上面,欣賞起自己的腿來。她一直認為自己的腿很漂亮。她的大腿筆直,小巧,秀美,勻稱。這雙腿的確很漂亮,在深色地毯的映襯下,顯出粗細有致、曲線畢露的白色輪廓。昏暗的光線掩去了因為抱貝姬而出現的青筋。她不知道自己的腿是否會變得像媽媽的那樣難看。她想象著腳踝與膝蓋一樣粗的情景,腳踝卻似乎真的腫了起來。她伸出手去,想摸一摸那堅硬窄小的踝骨,好讓自己放心,結果肩膀碰翻了椅子扶手上的威士忌酒杯。她跳了起來,覺得空氣擁抱著她赤|裸的皮膚,不由得一個愣怔,那清涼的空氣輕拂著她晃晃悠悠、凹凸分明的身體。她吃吃地笑了起來。如果哈利看到她現在的樣子,該多有趣啊。好在杯子里的酒不多。她試圖壯著膽子像妓|女似的一|絲|不|掛地朝廚房走去,可是卻有一種被人看著的強烈感覺,剛才站在窗前擠奶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了。於是她閃進卧室,裹上藍色的浴袍,然後又調了一點酒。瓶子里還剩三分之一。她疲憊不堪,眼皮發澀,但又不想回床上去睡覺。她對床有一種恐懼,因為哈利本該在那兒,而他的不在就像一個越來越大的洞,她往裡面倒了一點酒,卻填不滿它;當她第三次走到窗口時,外面的天色已經大亮,那單調的情景盡顯眼前。在一處柏油屋頂上,有人砸碎了一個瓶子。威爾勃街的水溝里滿是從新開發區衝下來的淤泥。就在她觀看之間,那一串串蒼白的街燈一片接一片地熄滅了。她想象著在發電廠拉閘的人的模樣,一定是個子瘦小,頭髮花白,駝著背,而且昏昏欲睡。她走到電視機前,那綠色的矩形屏幕上有一束光亮突然閃了閃,她不禁一陣欣喜,可是時間太早了,那光亮不過是毫無意義的雪花點,而聲音也只是靜電的雜音。她坐在那兒,盯著電視機上的空白亮光,總是感到背後站著一個人,有好幾次她都轉過頭來,但儘管她動作很快,她的視線卻總有無法顧及之處,如果真有人在,他就可以躲進那裡。是電視把他引進來的,可關掉電視機后,她馬上哭了起來。她坐在那兒,雙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裡滾滾落下,她的抽泣聲在屋子裡回蕩。她沒有壓抑自己的哭聲,因為她希望有人驚醒,她討厭獨自一人。在發白的光線中,牆壁和傢具都清晰可見,現出本來的顏色,那些互相融合的褐色斑點與她自己融在一處了。
「我很想去看他,真的。」
「詹妮絲,不要頂嘴。他什麼時候走的?」
他勸詹妮絲喝點酒,並兌好一杯,威士忌和水各摻一半——他對酒一類的東西不大在行。她說味道糟透了,可過了一會兒還是喝得一乾二淨。
「我想,我和納爾遜可以搬回我們自己家。」
「當我什麼事兒也幹不了的時候,就不是親熱。」
「不行,」她說,「不行。我不會這麼考慮的。等到明年,我就不會再在這兒看哈利的杜鵑開花了。是你使我活了下來,哈利,真的,是你。一整個冬天,我都在與墳墓抗爭。然後到了四月,我向窗外望去,看見一位高個子年輕人在我的園子里焚燒枯枝,於是我知道,生命還沒有離我而去。這正是你所擁有的,哈利,生命。這是一種奇特的天賦,我不知道我們應該怎樣利用它,但是我知道這是我們得到的唯一天賦,是美妙的天賦。」她亮晶晶的雙眼模糊了,裏面湧出比淚水更濃的液體,她用一雙僵硬枯黃的手抓住他的上臂,輕輕說道:「英俊健壯的年輕人。」接著,她的眼睛回過神來,又說了一句:「你有一個自豪的兒子,好好照顧。」
「我也總聽人這麼說,比如可憐的史密斯老太太就對你言聽計從,她認為你棒極了。」
「我可沒有你緊張。是什麼讓你不安呢?你腦袋裡在想什麼?」
真是十足的粗野。他在那兒罵她愚蠢而他自己才是愚蠢透頂壓根兒就不知道她的感受不知道他自己的離家出走會改變了她不知道他得愛撫她的背部而不是闖進她的皮膚里卻不明白皮膚底下有什麼。從小就讓她發怵的就是這個就是沒有人知道她的感受而且她也不知道是否有人能夠或有人在意她的感受。她不喜歡自己的皮膚,從來就不喜歡,太黑了,使她看起來像義大利人儘管她從來沒有像別的女孩那樣長粉刺後來當他們倆都在克勞爾商場工作而她負責銷售乾果的那段時間里哈利常常躺在她身邊那是在琳達·漢拉切爾的床上他非常喜歡那裡的銀白色牆紙他總是閉上眼睛只是讓她的近在身旁來使底下的事情水到渠成而且她自己也變得興奮起來於是她想一切都過去了她終於跟一個人在一起了。可是後來他們結婚了(她因為未婚先孕而感到羞於見人可哈利談論結婚的事兒已經有一陣子了當她在二月初告訴他她的例假沒有來時他笑了起來還說好極了她非常害怕而他卻說好極了還伸出雙臂摟住她的大腿像抱小孩子一樣把她抱了起來當你不曾指望的時候他可能會非常好所以到頭來好像關鍵就是你不要去指望當時他身上有那麼多的優點當她無法對任何人說清她因為懷孕而多麼害怕時他卻使她感到自豪)當她三月份再一次沒來例假時他們結婚了她還是那個個子小皮膚黑笨手笨腳的詹妮絲·斯普林格而她丈夫則是個自以為是卻毫不中用的笨蛋爸爸就是這麼說的所以每次喝一點酒那種孤獨的感覺就會減少幾分。倒不是說可以消除心中的鬱結,而是覺得輕鬆、飄然一些。
「噢,我從頭到尾看完了傑基·簡森的這篇文章,卻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埃克里斯說。
她在杯子里只倒了一英寸高的威士忌,水兌得很少,否則就會喝得太久,也沒有放冰塊,以免冰盒的響聲把孩子們驚醒。她端著酒來到窗前,站在那兒,目光越過那三處柏油屋頂,落在沉睡的小鎮上。已經有幾間廚房和卧室亮起了星星點點的暗淡燈光。有輛汽車從威爾勃街上緩緩開了出來,朝鎮中心駛去,車前燈像兩隻昏暗的圓盤,沒有在漸漸收起的夜幕中投出光柱。在朦朧的房舍半掩下,公路就像一條兩岸樹木掩映的河流,在這麼早的時刻,就開始有車輛「嗖嗖」駛過。她覺得這個工作日猶如一支光明的大軍正在臨近,而下面那些影影綽綽的房屋也正在騷動、蘇醒,並像城堡一樣打開大門讓自己的男人們出來,她很遺憾自己的丈夫不能加入到這即將開始新的一拍的節奏中去。為什麼偏偏是他?他究竟有什麼了不起的?她心頭升起對哈利的怒氣,為了壓抑這股怒氣,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並在晨光中轉過身來,打量著自己的住所;房間里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層褐色的光影。寶寶沒有動過的那隻乳|房使她的一邊身子沉甸甸的。
「親愛的,我是爸爸。」
「瞧,你已經幫太多忙了,我可以去我父母家。」
「算了,算了,別管他媽的這事兒了!」
「四個小時里我已經餵了她三次,已經吸空了。」她隔著衣服按了按自己的乳|房,那動作既無所顧忌,又無可奈何。
佈道是關於荒野中的四十天以及基督與魔鬼談話的故事。這個故事與此時此地的我們有任何關係嗎?此時是二十世紀,此地是美利堅合眾國。是的,一般認為,所有的基督徒都必須同魔鬼交談,必須了解他的方式,必須聽到他的聲音。這個傳說背後的傳統非常古老,是由早期基督徒口口相傳而來。在埃克里斯看來,它更廣泛的意義和更重大的義理就在於:對所有跟隨耶穌基督的人而言,受難、損失、窮困、艱辛以及清貧等都是他們教育和成長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埃克里斯尖著嗓子在講壇上聲嘶力竭地講著,他的眉毛像掛在釣魚鉤上似的輕輕顫動。這是一種緊張不快的表演,有些裝腔作勢,他的虔誠勁兒還不如開車時表現得那麼輕鬆自如。他穿著法袍,看上去就像一個邪惡的神父。哈利不喜歡基督教中那些陰暗、複雜、有關內心世界的內容,如忍辱負重的品質,走向死亡的旅程,受苦受難以便贖罪和使命運逆轉,就像吹翻了的雨傘一樣。他內心裡不願意沿著一條自相矛盾的道路去下去。他的兩眼向著光明,哪怕光明直射在他的視網膜上。
這話她聽到了,說:「我看,你跟那個婊子混過之後,語言還是沒什麼長進。」
納爾遜說熏肉很油膩,然後再一次問起爸爸是不是走了;對於她費了那麼多心思那麼勇敢地做好的熏肉,納爾遜卻要挑毛病,她簡直氣壞了,所以當他第二十次拒絕吃萵苣,連一口都不肯嘗時,她伸出手去,在他那張無禮的小臉上扇了一耳光。那蠢小子連哭都哭不出來,只是坐在那兒瞪著眼睛不停地倒抽氣,最後才「哇」地放聲大哭。不過,幸好她還能對付這種局面,能沉著鎮靜,她知道他這一番取鬧毫無道理,所以不能讓他得逞。她一口氣乾脆利落地給他裝了一瓶牛奶,牽他去撒了尿,並打發他上了床。他哭過之後還在抽噎,一邊把奶瓶塞進嘴裏,她從他獃滯地看著她的眼神中斷定,他馬上就要睡了。她站在床邊,對自己能這麼嚴厲感到驚訝。
「我先吃口午飯,二十分鐘后就過來。你去睡一會兒。」
「他幹嗎不|穿襯衣?」孩子聲音清晰地問。
「牛奶吧,奶油太黏了。其他人都上哪兒了?」
「我們也很少見到米姆了,」老人說。他渾濁的眼睛垂了下去,伸手碰了碰襯衣口袋,口袋裡有兩支圓珠筆和一小包臟乎乎的卡片和紙片。就在這近幾年來,他父親一直在收集卡片、清單、收據、小日曆之類的東西,並用橡皮筋紮成小卷,再像一般老年人那樣煞有介事地裝進各個口袋裡。兔子悶悶不樂地離開了從前的家,心裏悵然若失。
埃克里斯在等候室里等他,這時問道:「她怎麼樣?」
「您好,托瑟羅先生,我妻子剛生了孩子,」他一邊說,一邊朝床前走去,卻不期然大吃一驚,頭腦頓時一片空白:只見老人縮成一團躺在床上,舌頭在那張歪嘴裏蠕動。托瑟羅的臉襯在枕頭上,顯得顏色蠟黃,上面有些白胡茬,瘦骨嶙峋的手腕從條紋睡衣的袖子里露出來,擺在乾癟的身軀旁。兔子伸出手去。
那條筆直大道上的障礙已被全部清除。實際上,斯普林格先生一直在替他們付房租,他是房東的一位私交,在處理這件事時沒有讓女兒操心。他始終有一種預感,覺得哈利會回來,但是他沒有聲張,以免自己的預感有誤。哈利和納爾遜搬了回來,開始打掃房子。兔子對持家有些天分,看到灰塵被吸進吸塵器,然後通過軟管進入紙袋,而當紙袋被擠成絨團的灰色塵埃塞滿時,吸塵器的蓋子就會「砰」的一聲彈開,猶如一位紳士在脫帽致意,於是他就會感到一陣快意。他以前推銷「魔力削皮器」也不完全是懷才不遇;對於文明社會的這些小器具,如小型研磨機、切片機、儲存器等,他有一種本能的鑒別能力。也許家裡的第一個孩子都應該是女孩,在他之後才來到安斯特朗家的米姆就從來沒有獨當一面地承擔過廚房裡的瑣事,只是在他的帶動下才幹一點家務事,而且幹起來還愁眉苦臉,可到頭來她反而得承擔更多,因為他畢竟是男孩子。他想,納爾遜和瑞貝卡之間大概也會這樣。
「腿沒了?」他朝下看去,發現她的腿就在被單底下,呈八字形張開,一動不動。
她的大女兒只穿著短褲,不聲不響地進了廚房。
詹妮絲放下電話,驚恐萬狀地看著四周。家裡太可怕了,填圖本扔在地上,杯子東倒西歪,床還沒有鋪好,臟盤子滿處都是。她奔到剛才和納爾遜一起填圖的地方,想試著彎下腰去,卻一下子跪在地上,小寶寶這時也哭了起來。她驚慌失措,既擔心納爾遜被吵醒,又想掩蓋哈利的出走。她衝到搖床邊,發現裏面已經一塌糊塗,沾滿了黃色的髒東西。「你真該死!真該死!」她對瑞貝卡低聲罵道,然後把這個小髒東西拎起來,考慮著該往哪兒放。她把孩子放在扶手椅里,咬著嘴唇打開尿布。「哦,你這個臟丫頭!」她喃喃道,覺得自己的聲音能使那個即將在房裡現身的人不敢靠近。她把濕透了的臟尿布拿到衛生間,扔進馬桶,然後跪下去摸索著把浴缸的塞子塞進出水口。她將兩個水閥都開到最大,以前她試過,知道兩個水閥同時開大時,流出的水溫度恰到好處。拳頭般粗的水流從龍頭裡噴涌而出。她發現自己將那杯兌了水的酒放在馬桶的水箱上,便拿起來喝了一大口,接著又不知道該把它放在哪裡。瑞貝卡一直在哇哇大哭,彷彿她已經懂事,知道自己很臟。詹妮絲手裡端著酒杯,在給孩子脫掉睡衣和套衫時,膝蓋不小心把杯子碰翻在地毯上。她拿著濕淋淋的衣服走到電視機旁,將它們搭在機頂上,然後跪下來想把蠟筆塞進筆盒裡。這樣時起時跪地忙了一陣后,她的頭痛了起來。她把蠟筆放在廚房的桌子上,並把沒有吃的熏肉和萵苣倒進水槽下面的紙袋,可是紙袋口耷拉著只開了一半,萵苣掉進了垃圾筒背後的黑角落裡。她腦袋嗡嗡作響,蹲下身想去看看,或者用手指把它掏出來,可是做不到。她跪得太久了,膝蓋發痛,於是只得作罷。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直挺挺地坐在廚房裡的一把椅子上,盯著那些從筆盒裡伸出來的鮮艷光滑的蠟筆頭。得把威士忌藏起來。她的身體一時沒有動彈可是動起來后卻看見自己那雙指甲上留有污跡的手正在把酒瓶塞進下層衣櫥里那裡放著哈利的幾件舊襯衣她準備留著當抹布用的他從來不|穿有補丁的襯衣倒不是因為她不會補。她關上櫥門,只聽得「砰」的一聲,門卻沒有關上。水槽旁的氈布邊上,威士忌酒瓶的軟木塞像只小禮帽似的瞪著她。她把它扔進垃圾袋。廚房現在比較乾淨了。在客廳里,瑞貝卡光著身子躺在毛茸茸的椅子里,哭得小肚子歪向一邊一起一伏,那彎彎的胖腿縮成一團,紅紅的。詹妮絲的另一個孩子是男孩,所以當她看到小丫頭兩腿之間是兩塊小肥肉,而不是男孩子的小三件時,仍然覺得有悖常情。當初醫生給納爾遜割包皮時,哈利很不願意,他自己以前就沒有割,認為這樣做有悖常情,她笑話了他,他簡直氣壞了。小寶寶哭得滿臉通紅,詹妮絲閉上眼睛,心裏想,媽媽就為了想弄清她是否又丟了哈利,就要跑過來把她這一天給毀掉,真是太可怕了。為了弄清這個她一分鐘都不能等,這討厭的孩子也一分鐘都不能等,而電視機頂上還有臟衣服。她把衣服拿進衛生間,丟在馬桶里的尿布上面,又關上水龍頭。灰色的水波幾乎漫及浴缸的邊沿。水面上泛著急促的漣漪,底下是一缸無色的深水在等待著。她真希望自己能去洗個澡。她非常鎮靜地回到客廳,想從椅子里把那個柔軟的小東西抱起來,可是她的腰彎得太厲害,一下子跪了下去。她把瑞貝卡摟進懷裡,側抱在胸前進了衛生間。她為自己能做到這一步而自豪;等媽媽來時,至少孩子會幹乾淨凈。她在平靜的大浴缸前慢慢跪下,沒打算浸濕衣袖。浴缸里的水猶如兩隻大手環住她的前臂;滿身通紅的孩子像一塊灰色的石頭在她眼皮底下沉了下去。
於是,他坐在她的床邊,看了半個小時的電視。一位留著平頭的節目主持人在跟一群上了年紀的女人打趣,她們有的來自俄亥俄州的阿克倫,有的來自加利福尼亞的奧克蘭。這個節目是先讓這些女人講自己的不幸經歷,然後根據各自所得的掌聲給她們付酬。不過,等到主持人播完商業廣告,並拿她們的孫子以及她們那小姑娘式的髮型開過一通玩笑之後,節目的不幸色彩就所剩無幾了。主持人不管把話說得多快,都像猶太人一般口齒清晰,而兔子則一直在想,主持人馬上就要開始兜售魔力削皮器了,可這檔產品似乎沒能擠進黃金時段。節目本身還不錯,一對染了頭髮、扎著馬尾辮的孿生姐妹推著這些女人,在不同的麥克風、包廂和有掌聲的地方轉來轉去。節目還營造出一種平和意境,他和詹妮絲手握著手。他坐著時,病床幾乎高及他的肩膀,他喜歡跟女人處於這種奇特的關係——彷彿他把她扛在肩上卻感覺不到重量。他把床搖高一些,併為她倒了一杯水,這類小殷勤滿足了他的某種需要。節目還沒有結束,就有一位護士進來說:「安斯特朗先生,你不是想看孩子嗎?護士這會兒正把他們抱到窗口來。」
托瑟羅煩躁而飛快地轉過頭來,他的嘴巴緊閉,眼睛半斜著,此時此刻,他顯得十分清醒,哈利以為他就要開口說話了,以為眼下的停頓不過是他的老教練的訓練策略,是刻意保持沉默,直到你已經全神貫注。然而,這停頓卻在繼續,在膨脹,彷彿這六十年來,由於他總是停頓以拖長說話的時間,這停頓本身終於也患上了不治之症,而將要說的話吞了下去。可是,在沉默的最初瞬間,有某種力量涌了出來,有某種看不見聞不著的東西從人的心底急迫地迸射出來。接著,他眼裡的光消失了,耷拉著的眼皮漸漸合攏,雙唇張開,舌尖露了出來。
「不,其實也很有趣。我當時想數她的腳趾頭,可是頭昏眼花數不下去,只好去數她的眼睛,是兩隻。我們是想要個女孩的吧?告訴我是的。」
「你現在打算住哪兒,在我出院之前?」
「你好,喬伊絲,」兔子說,「你是下來看搗蛋鬼的嗎?」
「沒關係,這樣你就可以更好地跟我做|愛了。」她輕輕一笑,想在床上動一下。「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你一直都很棒,你又給了我一個孩子。」
「別說了,你不可能。我這會兒不可愛。」

「喬伊絲,」她媽媽拿著空杯子正朝水槽走去,半途停住了。「你立刻回床上去。」
「是的,外婆給的。」
她把這小生命拎出水面,緊摟在自己濕淋淋的胸前。水從她們身上淌在衛生間的地板上。這輕飄飄的小身體在她脖子邊晃來晃去,她鬆了口氣,朝孩子的臉上瞥了一眼,不由得血液都凝固了。她腦海里九-九-藏-書依稀出現人們進行人工呼吸的畫面,冰涼潮濕的雙臂不由得劇烈顫抖起來,將孩子也摟得更緊了;在她緊閉的眼皮里,升起一串紅色的祈禱,那是無言的祈禱,單一的祈禱,她似乎在抓住一個高大的第三者的膝蓋,那人是爸爸,爸爸,這個詞像木棒在敲打著她的腦袋。儘管她發狂般的心把整個宇宙都已經染紅,她懷抱中這個小空間里的火花卻沒有點燃。儘管她的祈禱潮湧般傾瀉而來,卻感覺不到從胸前的黑暗中發出的哪怕是最輕微的回應。那種還有一個人與她們在一起的感覺驟然加劇,而當敲門聲響起時,她明白了,明白了,世界上的女人可能遭遇的最大不幸已降臨在自己身上。
到醫院后,他們說詹妮絲這會兒正跟孩子在一起,他能否稍等片刻?他坐在那把鍍鉻扶手的椅子里,從后往前翻著一本《婦女節》雜誌。突然,有位高個子女人走了進來,她花白的頭髮向後梳著,皮膚似乎白得發亮,上面布著細小的皺紋。他覺得她非常面熟,不由得打量起來。她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只得開口說話了;他覺得她原本是不想打招呼的。她是誰呢?這似曾相識的面孔似乎來自遙遠的過去。她不太情願地直視著他,說:「你是馬爾蒂以前的學生,我是哈莉愛特·托瑟羅。我們以前請你吃過飯,可我一時想不起你的名字了。」
「哦,他每天都問,『爸爸今天回來嗎?』到最後我恨不得揍他一頓,可憐的小天真。別讓我說這些,太叫人難受了。」
「你喝了嗎?」
兔子笑了起來。露西端來麥片,裏面兌了太多的牛奶;他已經習慣與魯絲一起生活,她總是讓他自己加牛奶,他不喜歡加得太多,只需蓋住麥片,調得不稀不稠就行。露西推心置腹似的繼續說道:「最糟糕的是發生過這麼一件事情,當時傑克正在跟一位教區委員打電話,商量什麼委員會的事宜,他突然心血來潮地想,如果給這個可憐的人在教堂里謀一份差事,準會振作他的精神,便脫口說道:『幹嗎不讓快樂豆當個主席什麼的呢?』於是,電話那頭的人問:『快樂什麼?』傑克發現自己說漏了嘴,但他沒有像別人那樣搪塞過去,而是把孩子們給快樂豆起名的來龍去脈都講了一遍。當然啰,那位古板的老教區委員認為這一點兒也不好笑。你瞧,他是快樂豆的一位朋友,並沒有什麼工作上的聯繫,只是經常在布魯厄一道吃午飯。傑克就是這樣,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如今,這位教區委員可能會見人就說,牧師如何拿可憐痛苦的快樂豆尋開心。」
「別這樣,哈利,別這樣。」
「我不需要喝酒。」
「為什麼?」他很高興自己成了她心目中的一個「之最」。
牧師住宅已經酣然入夢,前廳里透著一股廁所的氣味。埃克里斯領他來到樓上的一個房間,這裏的床單邊沿綴著流蘇。他輕手輕腳地洗過澡后,穿著內衣鑽進窸窣作響的乾淨被單里,並儘力讓自己縮成一團。他就這樣蜷伏在床的一側,像烏龜縮進殼裡一樣進入了夢鄉。這天晚上的夢鄉不再是思想必須刻意闖入的鬼魂出沒的黑暗之地,而是他自身的一個洞穴,他縮在裏面,任憑大熊的爪子在外面刨得「噠噠」直響,猶如下雨一般。
「行,那好吧,謝謝了。」
「哦,爸爸!」她喜不自禁。
埃克里斯笑了起來,但仍然坐著不動。哈利對他的第一印象就是執拗,現在那種印象又回來了,而此前他所有的居中調停的友好行為則已一筆勾銷。
即使到了這一地步,如果她沒有用這種方式來承認失敗,他可能仍會留下來。他想做|愛的衝動已經過去,所以沒有了要走的理由。他對她的慾望終於消失了,所以本可以在她身邊躺下來睡上一覺。可她是咎由自取,竟然在床上縮成一團哭哭啼啼。在外面,在鎮上不遠的地方,一輛摩托車發動了,他想起了空氣、樹木和在街燈下空蕩蕩地延伸開去的街道,於是走出門去。
「那它就算不上是工作了。」
「嘿,不用麻煩了,我可以在布魯厄弄點吃的。」
埃克里斯進了等候室,他像個中學生似的滿臉堆笑,兔子無法把注意力集中在他那張愚蠢的臉上。他提議兔子感恩。當他的朋友默默祈禱時,兔子茫然地垂著頭。每一次心跳似乎都撞擊在一面寬大的白牆上。他抬起頭來,眼前的物體似乎非常堅固,又似乎有些傾斜,看上去都脹鼓鼓的,彷彿即將彈起來。他實實在在的幸福成了一架梯子,他站在最高一級,不停地想跳得更高,因為他知道自己應該這樣。
「不會是腹痛,她太小了,不可能是腹痛,」詹妮絲說,「也許只是餓了,也許是我沒有奶了。」
「也不是太搗蛋,」她母親說。
「說得對,她星期五回來。我們把家裡清理得這麼乾淨,她回來看到了一定會高興的,對不對?」
「寶寶熱?」
納爾遜咬破了櫻桃,嘗到那令他吃驚的甜漿,不禁愕然地咧開了嘴巴,一滴褐色的東西從一邊嘴角流了出來,他的眼睛滴溜溜地環視著宮殿般一塵不染的房間。兔子攏起手掌,放在身體的一側,孩子走過來,悄悄地將咬得一塌糊塗的東西吐在他手上,裏面有巧克力脆皮,有溫乎乎的黏稠甜漿,還有咬破的櫻桃。

「現在我有幫手來對付你和納爾遜了。」
「爸爸走了——」孩子的眼睛睜大了,小嘴也張了開來,認真想著「走了」這個熟悉的詞的意思,「很久——,」他壓低聲音,嚴肅地說,一邊伸開雙臂,比劃著時間的長度,直到手指彎向後面。這是他所能量出的最大長度。
「哎,聽見了!你好,」他回答道,聲音有些嘶啞。
「嘿,我看你該睡覺了。」
「傑克去教堂了,也許在跟他的某位少年犯打乒乓球。喬伊絲和邦妮在睡覺,天知道是怎麼回事。她們一上午都在鬧著要去看客房裡的搗蛋鬼,好不容易才哄住她們。」
「是的,是的,」她嘴裏說著,眼睛卻專註地看著納爾遜撥弄糖紙。
從窗外筆直望去,兔子的視線可以穿越小鎮,一直看到正對面寬闊的鄉間山谷,以及那兒的高爾夫球場。他在心裏說,我的山谷,我的家。貼著綠色牆紙、沾了污跡的牆壁,邊角總是朝里卷的小地毯,門總是碰著電視機的衣櫥——幾個月來,他已經將這一切都拋在腦後,如今它們又帶著意想不到的力量呈現在眼前。每一個角落都與記憶中的某個角落相對應,油漆上的每一道細縫、每一個不規則之處都撞擊著早已印在大腦中的縫隙。
「哦,天啊!」她哭了起來,在被單下猛地一翻身,把臉埋進枕頭裡。
橘子汁沖淡了口中澀蒙蒙的感覺。他從後面打量著她的雙腿,當她在檯子上拿東西時,腿彎處的白筋在輕輕顫動。「弗洛伊德好嗎?」他問她。他知道這樣可能會壞事,因為如果他使她想起那個下午,也就會使她想起屁股挨了他一巴掌的事;可是他對埃克里斯太太有一種奇怪的直覺,覺得自己掌握著主動權,而且一準不會出錯。
小姑娘從她母親腿邊抬起頭來看著他,存心淘氣地咧嘴笑了。「他很搗蛋,」她說。
她居然說出這種話來,他不禁怒火中燒。他明白她已經三個月沒有這樣,其間,對於性,她漸漸產生了不現實的想法,把它想象成一種她擁有其中一半的珍稀之寶,而他卻只想擺脫它的糾纏,以便繼續往前,進入夢鄉,邁上那條筆直的大道,這是為了她,全是為了她呀!
「嗯,有點兒像,差不多有那麼嚴重。別擔心這個,寶貝。這毛病人人都有,只有我們的朋友安斯特朗先生除外。」
「見鬼,沒想到這也讓大家不得安寧,」兔子一邊說,一邊穿上襯衣。襯衣皺巴巴的,衣領內側已經發灰,這是他去響板俱樂部時穿上的乾淨襯衣。他沒帶外套,從魯絲那兒離開時太匆忙了。他紮好襯衣下擺,說:「好了,非常感謝。」
他們的晚餐吃得很遲,可是天色仍然很亮,這是一年中白天最長的日子之一。他們喝湯時,瑞貝卡急促的哭聲像搖曳的燈光一樣就在旁邊,那微弱的聲音時斷時續,宛如因供電不暢而閃爍不定的細燈絲。水槽里成堆的盤子中間、潮濕的舊傢具底下以及棺材般的柳條搖床里,夜晚的影子越來越濃,而貝姬一下午都在與之掙扎的影子這時卻鬆了手,她突然安靜下來,留下一片肅然而令人愧疚的寧靜。他們使她失望了,她是個不會說話卻懷著巨大而痛苦的憂慮的陌生人,置身於他們之中,他們卻使她失望了。黑夜終於降臨,像衝掉一片破布似的將她沖走了。
在牧師住宅的磚牆盡頭,扔著一輛藍色的三輪童車,喬伊絲奔上前去,蹬上車騎走了,她穿著海藍色的禮拜服,頭上扎著粉紅的髮帶,三輪車上的金屬吱吱叫著,向空中拋出一串串表演口技似的聲音。他們一同注視著孩子,過了一會兒,露西問:「你要進來嗎?」在等待回答的時候,她的視線停在他的肩膀上,從他的角度看去,她的睫毛遮住了雙眼;她張著嘴唇,下巴動了動,他從中不難看出,她用舌頭頂了頂上顎。在正午的陽光下,她的面孔一覽無餘,口紅也有所脫落。他能看見她下唇內側是濕潤的,那裡挨著牙齒。一陣遲來的佈道,一種絮叨的勸諭,就像從沙漠上刮來的夾帶著塵土的微風,朝他全身襲來,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隨之而來的還有詹妮絲的乳|房,上面有青色的血管,非常柔軟。這個心地邪惡的小女人想把他從詹妮絲身邊奪走。
她的雙手像捧著一碗湯似的捧著咖啡杯,杯子上方那嬌小的面孔顯得既興奮又緊張;他以為她會放聲大笑,可她只是默默一笑。他在心裏說,她想要我。
他「嗯」了一聲,在椅子上動了動。他怎麼覺得這麼彆扭?就因為他準備回到妻子身邊,她就想讓他覺得自己很蠢,沒有男人氣。的確,他的行為不一樣了,對她的感覺也不同了,沒有了那天使他輕飄飄地拍她屁股的機靈勁。他對她說:「昨天晚上坐車回來時,我突然覺得前面有一條筆直的大道,而在那以前,我就像在叢林里遊盪,朝哪兒走都無所謂。」
「我先在冰箱里找點兒吃的,然後馬上就過來,你去躺一下。」
她發覺自己在做午飯,就像在低頭瀏覽雜誌上的食品廣告,一隻藍色的大手臂握著一口鍋,幾片熏肉在鍋里哧哧作響。她看到油花亂濺,在空中飛舞,就像公園噴泉里迸出的小水珠,她沒想到它們飛得這麼快。她握著鍋柄的手被油花燙痛了,於是將紫色的火焰擰小。她為納爾遜倒了一杯牛奶,又從一棵萵苣上摘下些菜葉,放在一隻黃色塑料盤中,自己先吃了幾口。她想,不必為自己準備餐具了,可一轉念,覺得還是準備一份吧,因為她胃裡的顫慄可能就是因為餓了,於是又取了一個盤子,站在那裡,兩手抓著它放在胸前,心裏想,不知道爸爸憑什麼斷定哈利就在家裡。她知道這屋裡的確還有一個人可那不是哈利而且那人與這裏毫不相干所以她決定不去管他而是繼續擺午飯她全身上下都有些發僵。每一樣東西她都握得緊緊的,直到它們穩穩地放在桌上。
她轉過臉來,舌頭頂著一側的牙齒,擺出一副歪著嘴、若有所思的樣子,不動聲色地看著他。他忍俊不禁,她的神情與女中學生極力擺出不懂裝懂的姿態如出一轍。「老樣子。麥片里是加牛奶還是奶油?」
「如果寶寶不哭的話,我就不痛了。我已經餵了她三次,現在又得給你們做晚飯了。唉!禮拜日真讓人難受。你在教堂里幹了些什麼,回來后這麼忙乎?」
「那就好。你喜歡你的新工作嗎?」
哈利既然已經伸出手去,便把它貼在托瑟羅的手背上。托瑟羅的手雖然乾瘦,上面長了些稀疏的粗毛,但還是暖乎乎的。使哈利驚恐的是,這隻手動了起來,它執拗地翻動著,直到手掌向上貼住哈利的手。哈利縮回手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的老教練將頭朝向他挪了一英寸,眼球也在急速而不定地轉動,由於眼睛下面的肌肉明顯凹陷,使眼球略顯突出。說話吧,他必須說點什麼。「是個小丫頭。我想感謝您——」他大聲說道,「——感謝您為了讓我和詹妮絲重歸於好幫了很多忙。您真是太好了。」
只要門鎖上有聲音只要他開門進來他對她想幹什麼都行任何地方都行只要他願意她又幹嗎在乎婚姻就是這樣。但今天晚上,當他想那樣時,似乎是那麼不公平,她的傷口還在疼痛而他這幾個星期里一直跟那個妓|女睡在一起如今卻只是不耐煩地對她說一聲轉過去彷彿他只是在干一件他想儘快解決掉的事情而她又算得了什麼居然不讓他干既然她已經讓他離家出走她還有什麼資格感到驕傲?還有什麼資格維持自尊?正因為這樣她才必須保持一點自尊因為他認為既然她已經讓他離家出走就不該再保持自尊這可真是奇怪本來不檢點的是他可到頭來她卻無權保持自尊而只配充當一把尿壺來接住他的穢物。他在她後面那麼干時動作是那麼熟練使她想起了前面那幾個星期他在外面為所欲為而她卻孤苦無告只有媽媽和佩吉為她難受而所有其他的人都在看笑話讓她忍無可忍。
「賀拉斯為此很高興,我知道,無論他在哪兒。」
「你今天上午才出去過。」
「怎麼——?」
「可你的行為不一樣了。」
「聽著,我也愛你。」
哈利略有遲疑,接著想起斯普林格太太來到他那孤身一人的星球上探訪他的情形。「她先去吧。」
臨出門時,他問父親:「米姆去哪兒了?」
「可你總需要點兒什麼,是你在攪得貝姬心煩,她一上午都好好的,你回來之後才這樣。」
他們去看望了斯普林格外婆。孩子興高采烈;納爾遜很喜歡她,兔子為此也喜歡她了。儘管她想跟他找茬吵上一頓,可他並不回嘴,而是一個勁地坦白認錯:他是個小人,是個笨蛋,他行為惡劣,沒進監獄算是萬幸。實際上,她的數落並沒有什麼惡意,一方面是因為納爾遜在場,另一方面,畢竟他回來了,她也鬆了一口氣,所以不想又將他嚇跑。另外,你妻子的父母總不像你自己的父母那樣對你知根知底,不管他們怎麼數落,都無法擊中要害,而且他們身上還有一種使人感到輕鬆甚至是滑稽的色彩。他和老太太坐在裝有紗門的陽台上,一起喝冰茶;她包著繃帶的雙腿擱在凳子上,每次身體一動,她都要輕輕呻|吟,這使他忍俊不禁。對眼前這老太太,他感覺就像中學里某位傻乎乎的姑娘,你雖然有些喜歡,卻絕對不會愛上。納爾遜和比利·福斯納希特在屋裡一聲不吭地玩著,他們太安靜了。斯普林格太太想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但又不想挪腳。她心裏一陣煩躁,便抱怨起來,開始是說小比利·福斯納希特是多麼沒有教養,接著又轉到孩子的媽媽身上。斯普林格太太不怎麼喜歡她,只要她在一旁,老太太就不大放心。這不僅僅是因為那副墨鏡,儘管她覺得那是一種可笑的裝模作樣;讓她不放心的是那姑娘的全部做派,她對詹妮絲總是一副親熱討好的樣子,就因為對那些閑言碎語津津樂道。「哎呀,她經常來這兒,結果我照看納爾遜的時間比詹妮絲還多,而她們兩個每天都像女中學生似的去看電影,哪像個做母親的,一點責任心都沒有。」實際上,兔子當學生時就知道,佩吉·福斯納希特(當時叫佩吉·格林)之所以戴墨鏡,是因為她的眼睛斜視得太厲害而羞於見人;而且,埃克里斯也告訴過他,在剛剛過去的那段艱難日子里,她的陪伴對詹妮絲是很大的安慰。不過,對於這兩點事實他隻字未提,而只是心滿意足地聽著,他很高興與斯普林格太太團結起來,兩人同心合力去面對世界。茶里的冰塊溶化了,喝起來格外沁人心脾;岳母在耳邊絮絮叨叨,猶如溪水潺潺而過。一陣睡意襲來,他垂下眼皮,臉上泛起淺淺的笑容。晚上他一個人總是睡不安穩,而此時此刻,體味著白天里青草的氣息,他感到怡然自得,終於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我在懷著你的孩子!」
「不,不是這樣。馬爾蒂·托瑟羅就從不會讓我緊張。我剛才去看了那可憐的老傢伙,他就躺在大廳那邊的一張病床上。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頭也最多只能挪動一英寸。」
「不用謝,」露西說,「別再惹事了。」母女倆送他穿過過道。露西白凈的雙腿與孩子裸|露的胸脯一樣白。小喬伊絲一直在仰頭看他,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小孩子和狗都能感覺得到無形的東西。他回味著「別再惹事了」這句話,想揣摩出其中有多少諷刺意味,是否有或有什麼弦外之音。他真希望她能開車送他,他很想——真的很想——跟她坐進同一輛車裡。他的依依不捨使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不自然起來。
「哦,我不知道。別煩我了。」
「媽媽,不用,一切都很好。我剛讓納爾遜去午睡了。」
托瑟羅單獨住一間病房,他的床頭上掛著白色的布簾,就像有所期盼地等在一旁的精靈。窗台上的綠色植物在呼出氧氣,傾斜的窗玻璃把夏天的氣息送進室內,窗外傳來腳步踩在石子上發出的「嚓嚓」聲。
「這怎麼可能?你一直都像足球一樣。」
「你現在雖然這樣,我還是覺得你很性感。」
「我招人喜歡唄。」
「談不上麻煩,我並不是請你跟我們長住。」埃克里斯說。忙乎了一個晚上,他感到很疲憊。「我們的房間多著呢。」
「恭喜你,你添了一位漂亮的小丫頭。」
埃克里斯說:「第二個孩子通常會容易一些。」他看了看表,又說:「現在還不到六個小時。」
「她丈夫一直為人不錯,」她說,「好像對所有的人都很關心。」
「你睡不著嗎?」
「不,你瞧,」他說得很委婉,卻又似乎很鄭重,「你很迷人,可我有了妻子。」他的手從兩側抬起,含糊地解釋著,她見了急忙後退一步。
伴隨著遠處傳來的鍋盆、車輛、門窗等發出的聲響,黑夜過去了,新的一天已經來臨。伯納德嬤嬤下班了,來接班的是另一位修女,年紀很大,穿著天藍色的裙子,彷彿在爬向天堂的路上被懸在了半空。那兩個一直在小聲交談的男人走到諮詢台前,說了些什麼,然後轉身離去,他們的難題尚未解決。現在只剩下他和埃克里斯了。兔子豎起耳朵,希望聽到他孩子的哭聲,那哭聲會在醫院里某個寂靜神秘的幽深之處響起。有很多次他都以為聽到了;鞋子踩地的摩擦聲,街上的狗叫,護士的嬉笑——所有這些聲音都可能給他這種錯覺。他沒有指望詹妮絲陣痛的產物會發出很正常的人聲。他不斷地胡思亂想著:那會是一個怪物,一個由他製造出來的怪物。在他的腦海中,孕育這怪物時的衝刺情景與幾小時前對魯絲的變態性進入混為一團。此時此刻,他的慾望已經消失殆盡,兩眼直愣愣的,彷彿在凝視記憶中自己在慾望驅使下的扭曲姿勢。他的生活就像是一連串沒有目的的滑稽姿勢,是一支空無信仰的魔幻之舞。上帝並不存在;詹妮絲可能會死;這兩個念頭同時出現了,出現在一道緩緩的波浪中。他感覺自己已沉入水底,手腳被透明的黏液纏住了,那黏液是他迫不及待地射入女人溫柔肉體的精|液所變成的鬼魂。他的手指不停地扯著膝蓋上那看不見的線頭。
「史密斯太太,這是我兒子納爾遜。」
「這是好還是不好?」行了,他覺得這樣可以試試她是否在故作聲勢,她得要麼說好,要麼說不好,這樣就能知道結果了。
說來也怪,他剛走不久,她就睡著了。這些日子以來,她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睡覺,此時此刻,沒有他在床上踢騰著熱乎乎的腿和把床單擰得跟繩子一般,她的身體反而鬆弛下來。他剛才那樣抵在她的後面,戳痛了她縫過針的傷口。她忍著隱隱的疼痛進入了夢鄉。凌晨四點左右,她被貝姬的哭聲驚醒了,便起身下床,睡衣在她身上輕輕地飄來盪去。她在屋裡走動著,皮膚敏感得出奇。她給孩子換了尿布,然後躺在床上喂她。貝姬吸奶時,彷彿在吸著她媽媽身體里的一個空洞。哈利沒有回來。
「就一會兒,我明天再來。」
她走過去看看嬰兒,那小可憐躺在那兒,鼻子呼嚕呼嚕地吹著床單,小手在耳邊輕輕抽|動。她彎下腰,摸了摸那耷拉著幾綹可憐的黑髮的熱乎乎、軟綿綿的小腦袋,接著又抱起孩子。小傢伙的雙腿全濕了,她抱著她到面朝窗戶的椅子上給她餵奶。窗外的天空呈現出一片柔滑的淺藍,就像是畫在窗玻璃上。坐在椅子里看去,進入眼帘的只有天空,可能有一百英里高,大概是放在一個掛在大氣球上的籃子里吧。隔壁單元里有扇門「砰」地響了一聲,她的心跳了起來,但是那顯然只會是別的房客,也許是卡佩羅先生出門去上班,那老頭從來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樓梯在不情願地嘎吱作響。納爾遜被九*九*藏*書驚醒了,於是,一時間她手忙腳亂。為他們準備早餐時,她打碎了一個裝橘子汁的玻璃杯,它不知怎麼就從手裡滑脫,掉進了硬邦邦的水槽里。她彎腰給納爾遜倒脆米餅時,他抬頭看著她,鼻子也皺了起來;他聞到了傷心的味道,這熟悉的氣味使他在她面前有些膽怯。「爸爸走了?」他真是個乖孩子,這麼問就使她容易回答了,她只需要說聲「是的」就行。
他們聽了一會兒,哭聲並沒有停下來,雖然偶爾被一陣捉弄人的安靜所打斷,那不管不顧的微弱提醒卻無休止地響著。他們聽到了提醒,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只好不安地轉來轉去,屋裡滿地都是星期日的廢報紙,牆壁就像監獄的牆壁一樣冒出水來。而屋外,遼闊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高高的太陽,一連幾個小時都是蔚藍一片。兔子想起以前在這種天氣里,他的父母總是帶著他和米姆去採石場散步,心裏不由得更加急切——他們在白白浪費一個美好的禮拜日。但他們不可能收拾整齊一同出門。他和納爾遜倒是可以去,但納爾遜那種莫名其妙的恐懼使他不肯離開他媽媽,而兔子則希望最終能得到她,所以就像守財奴守著自己的珍寶似的,一直在她身邊晃悠。他的慾望把他們粘在了一起。
「納爾遜好嗎?」
「哦,艾爾瑪·福斯特那個蠢女人,」史密斯太太說,「總是恨不得把口紅一直塗到鼻子上。我會永遠記住她,可愛的人兒。她一點兒腦子都沒有。來吧,孩子,把糖給史密斯太太。」她身旁有一張大理石圓桌,上面只有一隻插滿牡丹花的東方式花瓶,她把糖罐放在桌上,接過納爾遜手中的糖,利落地用手指挑開糖紙。孩子站在一旁,張大嘴巴獃獃地看著;她的手猛地向下一伸,將巧克力糖塞進他的嘴裏。她轉過身來,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之色,順手把糖紙扔在桌上,對兔子說:「行了,哈利,至少我們讓杜鵑開花了。」
整個下午,想與詹妮絲做|愛的願望一直都像背負著小鉛球的天使一樣糾纏著他。小寶寶不知疲倦地哭著。整個下午,她躺在搖床里,一直拚命發出令人心煩意亂的聲音,嗯噯,嗯噯……呣……那聲音雖然微弱,卻持續不停,彷彿在刮擦一扇看不見的門。她到底想要什麼?幹嗎不睡覺呢?他做完禮拜回來,給詹妮絲帶回了寶貴的東西,卻一直被擋著無法給她。孩子的哭聲給家裡罩上了一層不安的氣氛,這使他的胃隱隱作痛;他抱起孩子讓她打嗝,結果自己卻打起嗝來,胃裡的壓力不斷地爆裂,再形成更大的氣泡,可孩子胃中的氣泡卻沒有爆裂。那柔軟的大理石般光滑的小身子輕得像紙一樣,貼在他胸前時有些發僵,接著又變得軟綿綿的,發燙的腦袋搖晃著,好像會與脖子脫節一般。「貝姬,貝姬,貝姬,」他說,「睡覺吧,睡吧,睡吧,睡覺吧。」
「神經敏?哦,是神經過敏,就是說腦袋有點兒毛病。」
「行了,別擔心,我馬上過來。」
納爾遜是一位幫手。這孩子已經過了兩歲半,可以按大人的要求做一些不用出門的事情,他明白玩具應該放進大籃子里,併為房間的乾淨、整潔和明亮而感到快樂。家裡的窗戶已經久未打開,六月的微風在紗窗上輕輕吹拂,陽光在窗紗上灑下無數T形或L形亮光。窗外,威爾勃街向下延伸,鄰居家的房子上,那平坦的鐵皮柏油屋頂早已被風雨吹打出細小的溝紋,而今又多了些來歷不明的東西在上面閃閃發光,有石塊、糖紙和一攤攤的碎玻璃,這些垃圾大概是從雲里掉下來的,要不就是由天上的鳥兒銜到了這條街上。屋頂上還豎有電視天線和消防龍頭般大小的戴帽煙囪。下面有三個這樣的屋頂,它們呈階梯狀排列以利排水,看上去就像三級不乾不淨的大台階,通向一條邊界。邊界以下,則是更為氣派的房屋,那是些刷過灰泥的磚砌堡壘,走廊、天窗和避雷針或高或低地散布其中,那些房屋被一排排的針葉樹圍了起來,並通過合同而受到銀行和律師事務所的保護。奇怪的是,在它們上面還有一排出租屋;城鎮的發展欺騙了它們的主人。不過,對於一個依山而建的小鎮而言,地勢高的地方四處可見,所以不算稀罕。在所有這些房屋之上,則是原始的山嶺,那裡覆蓋著黑壓壓的森林,幾條未鋪路面的小路、幾幢無人居住的農舍、一處公墓以及幾片剛剛竣工的住宅區連為一線,將森林與小鎮的繁華區域分隔開來。威爾勃街原本是為兔子家旁邊的街區而修築的,後來卻成了一條泥沙遍地的街道,兩邊各有不長的一排平房,它們顏色各異,於一九五三年在一片平整過的紅土之上建成,直到今天,這片紅土上也只是零零星星、不甚牢固地點綴著一些小草,所以每逢大雨之後,溝里的水就成了黃色,沿著威爾勃街流去。從這裏往上,地勢更陡,接著便是樹林了。
「我不會給你做雞蛋什麼的,你喜歡奇利奧麥片嗎?」
他在屋裡走來走去,劈里啪啦地打開所有的電燈和電視機,一邊喝薑汁酒,一邊翻閱過期的《生活》雜誌,想盡辦法來填補空虛。在自己上床之前,他讓納爾遜站在馬桶前,擰開水龍頭,撫摩著孩子結實的光屁股,直到他睡眼惺忪地撒出尿來,一抖一顫地落進馬桶里。然後,他給納爾遜夾上尿布,讓他回到小床上,自己再鼓起勇氣去跨越那道橫亘在此刻與清晨之間的鴻溝——當一輪朝陽斜射出朦朧的光芒時,孩子就會醒來,就會夾著濕漉漉的尿布出現在大床邊,試探性地拍著爸爸的臉。有時他也爬上大床,兔子的皮膚受到那又冷又濕的尿布的刺|激,猶如又觸到了潮濕堅實的海岸。夜裡的這段時間對哈利毫無意義,但是,由於急不可耐地想打發掉它,他反而覺得分分秒秒都非常難熬。為了不讓雙腳吊在床外,他斜躺在床上,強壓著心裏的忐忑。就像無人駕駛的小船一樣,他總是撞在同一塊礁石上:母親令人反感的行為,父親視而不見的眼神,魯絲在他分手時的沉默,還有母親那讓人難以忍受的「什麼意思也沒有」,她到底在為什麼而心煩呢?他翻過身來趴在床上,往下看去,似乎看到了無底的海洋,往下,再往下,一直看到在深不見底的地方影影綽綽的嶙峋怪石。好脾氣的魯絲在游泳池裡。可憐的蠢貨哈里森挨罵受氣的樣子,居然擺出那副名牌大學學生的派頭,那狗娘養的王八蛋。瑪格麗特那隻瘦削無力、不太乾淨的小手扇在托瑟羅的嘴上。托瑟羅躺在那裡,一雙渾濁的眼睛滴溜溜地轉著,舌頭也在蠕動。不,他不要想這些。他在燥熱乾爽的床上又翻了個身,仰面躺著,那種忐忑之感又猛地升騰起來。想點愉快的事吧。在縣裡邊遠鄉村那個不大的學校也就是黃鸝中學那兒的籃球和蘋果酒,但事隔多年,除了蘋果酒和坐在看台上的人群,他什麼都記不起來了。魯絲在游泳池裡,她輕盈地浮在水面,被水環繞著,閉著眼睛往回遊,然後裹著浴巾從水裡出來,而他在仰望她大腿根處那隱秘的體毛,然後她躺在他身邊,那張大臉黃黃的毫無生氣。不行。他必須把托瑟羅和魯絲從腦海中趕出去,他們兩人都讓他想起死亡。他們不僅代表著死亡的真空,而且詹妮絲即將回家的威脅也越來越強烈:正因如此他才忐忑不安,心緒難平。雖然他只是獨自躺在這兒,周圍卻似乎擠滿了人,所有這些人都讓他心煩意亂,倒不是由於他們的面孔或話語,而是因為他們像一群摩肩接踵的無聲的精靈,在黑暗中你推我搡,猶如水下的礁石,而在這一切之下,埃克里斯太太的那個媚眼則像一支時有時無的尖細的小曲。那個媚眼。是什麼意思呢?是忙亂之中在門口開的一個小玩笑嗎?那小傢伙穿著內褲與他們走在一起。也許她知道他在看她的腳趾甲,那眼睛輕輕一眨,是在說該走了,祝你好運;也可能那是黑暗大廳里的一絲亮光,在說請進來?那個長著雀斑的有趣的機靈鬼,他真該操她一頓,自從那天以後,那個媚眼一直讓他心神不安,她希望他真的操她一頓。胸罩的輪廓。隆起的山峰,在光線明亮的房間里短褲從肌膚細嫩的大腿上滑下來漂亮的屁股就像兩隻在亮光中懸著的白球弗洛伊德在刷得雪白的客廳里那裡還掛著畫有運河的水彩畫;來吧你這位不開化的父親你的胸脯真好看這兒這兒還有這兒。他翻了個身,乾燥的被單纏在身上,那是她熱切的雙手在撫摸,他自己下體那毛茸茸之處也有山脊高高聳起,裏面粗大的血管綳得緊緊的。他用一隻緊張而熟練的手做起了必做之事,只有這樣才能止住那尖細的曲子並使自己放鬆下來準備睡覺。女人甜蜜的汁液。操她。無堅不摧地一頭穿進去,從另一邊濕漉漉地出來。真蠢。他有些後悔。真奇怪,沾濕的根本就不是你認為該濕的地方,不是下面的床單,而是上面的被單。他的臉在枕頭上挪了一個位置。他不再那麼忐忑了,露西也隱去不見,她白色的輪廓像解開的繩索一般飄散而去。他一定得睡一覺;想到那遠方的海岸越來越近,他就心裏發堵,難以入睡。想些愉快的事情吧。在他一生的所有記憶中只有一個地方可以讓他踏踏實實地站立而地面不至於變成踩在他腳下的別人的面孔那就是西弗吉尼亞那家餐館外面的停車場那天晚上開車去那裡時他曾進餐館去喝了杯咖啡。他記得周圍的山猶如一串剪紙,映在被月光染藍的夜空中。他記得那家餐館,它的窗戶金燦燦的,很像他孩提時候從佳濟山鎮開往布魯厄的電車上的窗戶,還有那空氣,冷颼颼的,卻洋溢著初春的氣息。他聽見身後傳來踩在柏油路面上的腳步聲,接著就看見那對情侶手牽手朝他們的汽車奔去。餐館里還坐著一位紅髮姑娘,那頭披散的長發宛如隨波浪起伏的海草。他似乎就是在那個地方走岔了道,他本該跟上去的,他們本意是要為他領路,而他本該跟上去的;迷迷糊糊之中,他彷彿真的跟了上去,他正在跟著他們,就像一個正在彈奏的音符,雖然原地不動,卻被不斷地拉長。他踏著這個音符進入了夢鄉。
她站起身把孩子抱在肩上一邊輕輕拍著一邊在屋裡來回走動好讓她胃裡的氣體出來那小可憐軟綿綿的不停地往下滑還想把那雙柔若無骨的小腿揣進她懷裡緊貼著她而她的睡衣被風吹起輕拂著她的小腿肚和大腿后側以及她的屁股他剛才就是這麼說的。讓你覺得骯髒透頂對你身上的一些地方他們甚至連體面的名字都沒有。
「可能吧,我看看。你要它幹嗎?」
「媽媽,求求你別過來。」
她大概是說,他應該為他兒子感到自豪,並好好照顧他。他被她的擁抱所感動,很想做出回應,而且當她提到自己將不久於人世時,他也喃喃了一句「不會的」,但是他的右手掌里還接著那融成一團的糖泥,所以只好無可奈何、一動不動地站著,聽她用顫抖的聲音說:「再見。祝福你。祝福你。」
「好極了。」他坐了下來,以表明自己非常合作,接著又站起身。「嗯,謝謝你,非常感謝。你們當醫生的太了不起了。」
「可憐的詹妮絲!」
詹妮絲閉上眼睛,說:「他去艾倫頓了。」
她頭昏腦漲地掛上電話。這是一個錯誤,但總體而言,她認為自己還算夠機靈。她覺得應該犒勞自己一口。褐色的液體倒在冒著冷氣的冰塊上,她要它停下來它卻不聽使喚,她氣沖沖地將酒瓶猛地一拽,幾滴很濃的酒液濺進了水槽。她端著酒杯走進衛生間,然後又兩手空空地出來,嘴裏泛著一股牙膏味。她記得自己照了照鏡子,攏了攏頭髮,後來還刷了牙。用的是哈利的牙刷。
在回家的路上,他對陽光了無知覺。她那麼生氣,是因為他拒絕了她的提議呢,還是因為他表明自己認為她是在提議?還是二者兼而有之,從而使她在不經意間看清了自己?他母親如果突然陷入某種慌亂之中,也會這樣勃然大怒。不管是哪一種情況,他此刻穿著禮拜服,在樹下大步流星地走著,覺得自己身材魁梧,舉止優雅,氣宇軒昂。埃克里斯的妻子被他拒絕了,不過也可能是他誤會了,不管是哪種情況,她已經使他興奮起來,於是他自認聰明、情急煎煎地趕回家中。
「你不這麼認為嗎?」
「他不會讓你緊張,而我讓你緊張,對吧?」
「你不想喝一杯嗎?」
寶寶的哭鬧使納爾遜也煩躁不安,哭哭啼啼。彷彿是由於離寶寶剛出來不久的那扇黑門最近,他對寶寶所提醒的威脅最為敏感。瑞貝卡只要被單獨撇下,就似乎有個影子在纏著她,而他們那健全的感官卻無從覺察。兔子把她放下,踮起腳尖走到客廳,他們都屏住呼吸,可是緊接著,隨著一聲痛苦的刮擦聲,那層寧靜之膜又破了,顫抖的哭聲再度開始,嗯噯,嗯噯……呣……
乳|頭一次又一次地從孩子嘴裏滑出來,因為她一直心不在焉;她在側耳傾聽哈利用鑰匙開門的聲音。
「沒有,他很好。我們都很好。」
她掙扎著抽泣了一聲,想抓住孩子,但是她的雙手被水向上推著,浴袍也總是浮在上面。那滑溜溜的東西在被突然攪動的水中蠕動。她抓到過一次,大拇指感覺到了她的心跳,可接著又脫手了,水面晃晃悠悠,折射出那蒼白的橢圓形體,但她怎麼也抓不著。這隻是一眨眼功夫,可當人意識不清時,一眨眼功夫就會延長。後來,她的雙手抓住了貝姬,沒事兒了。
「我知道,正因為這樣才反常。你的皮膚上有一股怪味。」
「我得去看我妻子了,」哈利大聲說,「她昨晚剛生了孩子,是個女孩。」他有一種被幽閉的恐懼感,彷彿鑽進了托瑟羅的頭蓋骨;當他起身時,甚至害怕會碰著腦袋,儘管白色的天花板還隔了好幾碼遠。
「你現在是回——嗯——你原先呆的地方嗎?」
「對。」
他伸出手來,動作非常急促,哈利還沒來得及完全起身,便以半蹲的姿勢接受了這個消息。醫生的臉擦得通紅——他的消毒口罩解開了,掛在一隻耳朵上,露出蒼白的厚嘴唇;兔子意外地聽到「丫頭」這個詞,正在努力設想她的形狀和顏色,此時看到醫生臉上的紅色,便將二者聯繫了起來。
他開始穿上鞋襪。「走到公共汽車站得多長時間?」
「很喜歡。」
「傑克喜歡他的工作。」
「他也這麼說。他說那不是工作,我也寧願這麼看。不過我相信,對他那一行你和我一樣了解。」
「當然,當然了。」聽到哈利請求他的許可,克洛似乎有些惑然。他一準了解實情,但好像並不知道哈利與人性之間隔著一條負罪之溝。「我還以為你指的是孩子。如果要看孩子,我建議你最好等到明天探視時間再說,這會兒沒有護士抱她出來。不過你妻子很清醒,我剛才也說過。我們給她用了些艾奎尼爾,那只是一種鎮靜劑。還有眠爾通。請問——」他稍稍湊近他,他的皮膚通紅,衣服潔凈,「——讓她母親看她一會兒行嗎?她纏了我們一晚上了。」他居然在問他,問他這個逃跑者、私通犯、無情人。他一定是有眼無珠。不過也許是因為你做了父親,大家就都能原諒你,因為這畢竟是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的唯一確定的目的。
「可有的事兒你能幹。」
「你真可愛,這麼高,」她閉著眼睛說,當她再睜開雙眼時,眼睛里煥發出興奮的光彩,他從沒見過她的眼睛這麼閃閃發亮。她悄聲說道:「哈利,旁邊床上的姑娘今天回家了,所以你離開時幹嗎不偷偷轉一圈,然後再從窗戶里溜進來?這樣我們就可以一起躺著說話到天亮了,就像你從部隊里或別的什麼地方回來時那樣。你跟很多女人做|愛過嗎?」
「是你先去,還是她先去?」
「去那兒幹什麼?」
「你的奶水怎麼了?怎麼不夠寶寶吃了?」
「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他有一種摸到玻璃的感覺。他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毫無意義地閑聊,還是在說些含意深奧的暗語。他不知道她的挑逗是有心還是無意。他一直在想,等他們再見面時,他要堅決地說出來,要告訴她他愛她或諸如此類直截了當的話,要把真情袒露出來;可是在她面前,他的腦袋卻一片空白;他的呼吸使玻璃變得迷濛,他想不起該說什麼,而真正說出口的話又很愚蠢。他只知道:在這一切的後面,在他們的意識和處境後面,就像對一片遙遠的土地擁有世襲的處置權一樣,他對她擁有統治權,她皮膚上的紋理、她的頭髮、神經以及毛細血管都做好了接受這種統治的準備。然而,在他與這種準備之間,卻橫亘著所有理性的成分。他問:「比如說——」
「我不會跑走的,如果你擔心的是這個。」
「哦,哦,你好嗎,納爾遜?你的腦袋跟你父親的長得一模一樣。」她伸出一隻煙葉般乾枯的手,拍了拍納爾遜的小腦袋。「好了,讓我想想看,我把以前那罐糖果放哪兒了?他可以吃糖吧?」
「去賣車。」
「哦,這可不是好兆頭,對吧?」
在沙發和椅子底下、房門背後以及廚房食品櫃的腳下,他搜出一些殘缺不全的舊玩具,它們讓納爾遜欣喜不已。孩子對自己的東西都記得清清楚楚。「這是外婆給的,」他舉起一隻掉了輪子的塑料鴨子說。
詹妮絲星期五回到了家中。在最初的幾天里,家裡到處都充滿嬰兒的氣息,就像教堂里充滿香盒中散發的氣息一樣。瑞貝卡·瓊睡在一張漆成白色並裝有腳輪的柳條搖床上,兔子常常走過去看她,去確定她真的在那兒。可是不知怎的,他似乎看不清楚,彷彿小寶寶還沒有積蓄足夠的力量來形成清晰的輪廓。那側向一邊的臉蛋失去了他在醫院里看到的紅暈,而顯得灰、黃、藍兼而有之,跟大理石一般,他自己噁心想吐的時候,手掌就是這種顏色。當詹妮絲給瑞貝卡餵奶時,她的乳|房上就會滲出一些黃色的斑點,彷彿是要與嬰兒皮膚上隱隱約約的黃色相呼應。乳|房貼在嬰兒的臉蛋上,形成兩個對稱的圓形,使他和納爾遜都想去親近。瑞貝卡吃奶時,納爾遜就變得焦躁不安,他蹭到她們身上,將手指插在嬰兒的嘴唇和母親的乳|房之間,一旦受到責罵並被推開,他就圍著小床轉來轉去,口裡念著「大老鼠來了」,這是從電視上學來的嚇唬小孩子的話。兔子自己則喜歡躺在她們旁邊,看詹妮絲擺弄那脹鼓鼓的乳|房,白皙的皮膚脹得發亮。她把飽滿的乳|頭像武器一樣塞進寶寶的嘴裏,那張嘴長了水泡,正急切地尋找著,這時便像小鳥一般飛快地張口就咬。「哎唷!」詹妮絲瑟縮了一下,接著,小寶寶的嘴巴一顫一顫地動了起來,而她的乳腺也同時分泌;對稱形成了,她的臉放鬆下來,低頭看著孩子,露出了微笑。她用一塊棉紗布隔在另一隻乳|房上,擦掉同時滲出的乳汁。在起初那幾天里,由於休息充分,而且在醫院里恢復很快,她的奶水很充足,孩子根本就吃不完,不餵奶時,奶水經常外溢,她所有的睡衣胸前都留下了兩塊硬邦邦的奶漬。有時候,她光著身子,除了那條用來固定衛生墊的鬆緊帶之外,她一|絲|不|掛;她的下腹剃過了,軟鼓鼓的,還留下了只有做母親的人才有的褐色直線;她的乳|房因為脹滿了奶水而高高隆起,從那苗條的身體上凸出來,就像長著綠色紋路和粗糙的紫色尖頭的滑溜溜的水果——看到這具有強烈衝擊力的情景,他總是心旌搖動。詹妮絲的乳|房沉甸甸的,下面又有衛生帶,所以她行動非常小心,彷彿稍不留意,她的奶水就會溢出,腳下就會絆倒。由於有了孩子,她的乳|房成了工具,就像她的手一樣,所以她擺弄它們時毫無羞色,但是在他面前,她仍然感到難為情,只要他直勾勾地盯著,她就連忙掩住自己。不過,他現在的感覺跟他們最開始做|愛時不一樣了。那時,他們並排躺在借來的床上,他閉著眼睛,兩人側著身子在朦朧之中融為一體。而現在,她常常漫不經心、赤身裸體地走出衛生間,輕拍嬰兒讓她打嗝時,帶子垂了下來,似乎是懷著一種不經意的感激之情,將自己當成一台機器,一台柔軟的白色機器,只會性|交、孕育和餵養子嗣。於是他也情不自禁,胸中裝滿了濃情蜜意,他想要她——只是撫摸一下,他知道她的傷口還在出血,只要她觸摸一下,讓他的汁液釋放出來,給她。儘管在乙醚的作用下,她曾經昏昏沉沉地說過要與他做|愛,但現在在床上,她卻背過身去睡得很沉,一副他不得接近的樣子。由於對她心懷感激,充滿自豪,他也就順著她。在這個星期里,他對她幾乎是懷著崇拜之情。
「如果放一枚兩毛五的硬幣進去——」她指了指床頭對面一個高架上的小電視機,這樣病人就能在床上看九_九_藏_書電視,「——它就播放一小時。兩點鐘有一個滑稽節目,在家裡時我和媽媽經常看。」
如果她再次失去他,媽媽的鄰居們一準會笑掉大牙。她不知道自己怎麼想起了媽媽的鄰居們只記得以前在家裡時媽媽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對她說他們如何笑話她而且媽媽總是覺得她既不聰明又不漂亮非常令人失望。原以為有了丈夫之後,所有這一切就會過去,她將成為一個自立門戶的女人。原以為給小寶寶取了這個名字媽媽就會心平氣和可到頭來當孩子張著急切的小嘴在她懷裡亂動時這小可憐卻似乎變成了媽媽而她覺得自己彷彿躺在一根柱頂上鎮里的男女老少都能看見她孤身一人。她感到冷颼颼的。孩子不肯含著乳|頭,誰也不願跟她在一起。
「老一點兒的吧,」他說。接著,他一本正經地握住喬伊絲的小手,說:「你好嗎,小不點兒太太?你今天上午美極了!」
「誰怕呢?」
「唉,天哪,詹妮絲,當時你一天到晚除了看電視就是喝酒。當然,我不是說我沒有錯,可我覺得別無選擇。那種感受,就像身上的血還沒有干就被扔進了棺材。那第一個晚上,在你父母家門前上車時,就算在那時,我滿可以去接上納爾遜,然後開車回家。可是一鬆開剎車——」她臉上又出現了厭煩的神情,她的腦袋左右搖晃著,彷彿是為了躲避蒼蠅一般。他說:「媽的。」
「是啊,沒錯。」
「不太喜歡。」
儘管埃克里斯事先可能做過一些勸解,丈夫的這聲招呼還是惹惱了這位胖老太,她轉向哈利,說道:「如果你就像個沒臉皮的小無賴一樣坐在那兒盼著她死,那還不如從哪兒來就回哪兒去,因為沒有你她照樣過得很好,她一直都過得很好。」
「哎呀天啊!」兔子說,「狗娘養的!狗娘養的!」
是因為她漠不關心嗎?如果真是這樣,他是否該將瑪格麗特的事情告訴托瑟羅?可是關於瑪格麗特,並沒有什麼能讓托瑟羅高興。「我已經沒事兒了,托瑟羅先生,希望您儘快康復。」
「他不行,厄爾,」他媽媽插話了,兔子聽到她的聲音,不由得暗暗高興,以為堅冰已經打破,可接著聽到的卻是,「他長著一雙斯普林格家的小手。」
她眯起眼睛打量著他,感覺到他在轉著什麼念頭。「別以為你可以玩了。」但是他覺得瞥見她臉上閃過一絲笑意。
「哦,是這樣。」這位剛下過深淵卻沒有帶回雷霆的醫生一想到對手醫院,便流露出一絲敵意,他重重地搖了搖剛洗過的頭,走了。
「你妻子和孩子好嗎?」她問。
「轉過去,」他說。
「我能,我能想,可我不願意想,這不是問題,問題在於我自己怎麼想,而我現在只想出去。」
「別傻了。詹妮絲,你沒事吧?」
「媽媽?」喬伊絲問。
一位身材高大的修女出現在門口。「安斯特朗先生,時間到了。」
「哦,好的,我馬上出來。」他套上昨晚穿過的深褐色褲子,想到鞋襪和襯衣已經穿臟,心裏有些不舒服,便將它們拿進衛生間,儘可能地多透透氣,才讓它們接觸自己的皮膚。用水衝過臉后,他還是迷迷糊糊,抱著衣物走出衛生間,只穿一件圓領衫、光著腳就下了樓。
在床上,他想象自己能感覺到她肉體的新的韻味,想象她的身體迎接著他的手、貼住他手掌時的撩人的性感。從睡衣裏面的身子直到頸窩,她全身上下一動不動地等著他。他們面對面地側躺著。他摩挲著她的背部,開始時動作輕柔,可很快就用起力來,推著她貼住自己的胸脯,並從她的柔順中獲得了力量。他用一隻胳膊支著身子,探到她身上。他吻著她那散發著酒氣的黑黝黝而毫無表情的臉。她沒有轉過頭來,因此他只是笨拙地吻著她的側面,但從她這不予配合的小小表示之中,他沒有看出拒絕之意。他忍住心中的不滿,讓自己去重新適應她的遲緩。他再度撫摸著她的背部,同時為自己的耐心而感到自豪。她的肌膚沒有反應,舌頭也一樣;她感覺到了嗎?有過魯絲之後,她變得神秘了,變成了讓人揣摩不透的聖女式妻子。他有沒有擦出火花?手腕已經酸痛了。他放膽解開她睡衣前面的兩顆紐扣,掀起睡衣,於是,朦朦朧朧的床上呈現出一道修長的弧形,她溫暖的乳|房緊貼著他赤|裸的胸脯。她任他擺布著,他得意地想,是他才讓她如此豐盈。他是一位好情人。他放鬆下來,躺回溫暖的床上,拉開睡衣的腰帶。她的毛已被剃過,有些扎人,他往下挪去,觸到了棉衛生墊。這不自然的東西使他想起了她的傷口,不由得信心大減,而她緊接著說出的話終於使他意興全無——她用那單薄、刺耳和一如既往地愚蠢的聲音在他耳邊說:「哈利,你不知道我想睡覺嗎?」
「我說,你難道就不想回家嗎?幾點了?」
「你開車了嗎?」
「瞧,你跟傑克是一個腔調。」
「兩點左右吧。如果可以的話,我還是想留在這裏。」
「你就跟你那寶貝屁股一起躺在那兒好了,替我吻吻它。」
她帶著平靜的微笑,吃力地讓自己站起身,然後走進廚房,她記得自己把酒放在這裏。重要的是要熬到今天傍晚,不讓哈利的事情露餡,如果再喝一口,會使她有能力對付過去,不喝的話可就太傻了。她從廚房裡出來,對納爾遜說:「媽媽沒哭了,寶貝,那是鬧著玩的。媽媽沒哭,媽媽很高興,她非常愛你。」他抬起抹得臟乎乎的臉看著她。突然,就像有人從背後扎來一針似的,電話鈴驟然響起。她保持著剛才的平靜,拿起電話。「喂?」
「你要去哪兒?」
電話又響了,比上一次更為急促,由於不想驚著納爾遜,她連忙跑了過去,但覺得自己的力量在漸漸消失,一股褐色的怪味湧上喉嚨。
「我是的。」他發現這是實話,儘管說出口后才發現自己的願望的確如此。
孩子朝她蹙起眉頭,然後滿懷希望地跟著她說:「就像平常一樣?」
「我愛你。」
「那就喝點什麼吧。」
「她在外面教訓了我一頓。」
可此刻他卻覺得快樂,雖然坐在生了銹的鍍鉻扶手椅上動彈不得,而且抽煙之後很難受,可想到自己的第一位姑娘,他就覺得快樂,他心裏的水已經倒進一隻裝滿快樂的薄花瓶,但埃克里斯卻絆倒並打碎了這個花瓶。
「她並不真的是婊子,她只是跟有些人睡睡覺而已。我想,這樣的姑娘到處都多的是。我是說,如果你要把所有沒結婚的都叫作婊子——」
「外婆可真好,對吧?」
「我不知道,」她媽媽說,「我想,他大概認為自己的胸部很好看吧。」
如果是一分鐘之前,原本可以輕而易舉地完事,可這番話卻將美妙的意境給毀 了。這是一次勉為其難的親近,而她又自始至終無精打采,使得事情更加無趣。她使他覺得對不起她,覺得羞愧和愚蠢,從而讓他大為掃興。所有的溫存現在只變成了出汗、出力,而更為難堪的是,對著她那熱乎乎卻了無生氣的牆壁似的肚子,他怎麼都無法完事。她推開他。「你只是在利用我,」她說,「這太噁心了!」
他討厭街上那些穿著隨意、不修邊幅的人,他們似乎在招搖自己的信念,認為世界是一個陷阱,死亡才是終結,感情的流浪之線沒有歸依。相應而言,他喜歡那些去教堂時衣冠整齊得體的人:身材魁梧的男人們穿著筆挺的西裝,這使他依稀感覺到的那個無形的世界變得更實在,更可敬;他們的妻子帽子上飾有鮮花,似乎使那個世界漸漸清晰起來;他們的女兒本身就是完美的鮮花,每個人的身體都是一朵花,那衣裙上的薄紗和花邊就是花瓣,那是信仰之花,所以,在兔子的眼裡,即使是最平常的步態也煥發出美的光彩,那是信仰之美。他滿懷感激,恨不得去親吻她們的腳,是她們驅除了他的恐懼。走進教堂后,巨大的幸福之感使他忘了請求寬恕。他在一條長椅前的紅凳上跪下,凳子雖然襯有軟墊,他全身的重量卻依然壓得膝蓋生痛。他的腦袋興奮得嗡嗡作響,血液在頭顱里奔流,他說出了上帝,瑞貝卡,謝謝這幾個字,它們斷斷續續地在莫名的快樂漩渦里跳躍。上帝的信徒們在他周圍窸窸窣窣地各就各位,他們在黑暗中支持著他。他坐起身來,前面那個人的腦袋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個頭戴寬邊草帽的女人,身材比一般女人要小,肩膀很窄,上面有些斑點,可能很年輕,不過女人從背後看往往都很年輕。在寬邊帽的半掩下,她那略微側著的頭顯得非常優雅,後頸上拳曲的金髮成了一個唯有他才知道的隱隱約約的秘密。一層細小的白色汗毛使她的脖子和肩膀閃爍著搖曳不定的微光,那些汗毛只有在光線底下才能看見。他想起托瑟羅曾經說過女人全身都是毛,不禁笑了。不知道托瑟羅現在死了沒有,想到這裏,他連忙祈禱他沒有死。他迫不及待地盼望那女人轉過頭來,好讓他看到那帽檐下的側影。那是一頂編織而成的大遮陽帽,綴了一圈紙做的紫羅蘭花。她轉身低頭看著旁邊的什麼東西,他不由得屏住呼吸:只見一抹新月形的面孔閃了一下又消失了,一個扎著粉紅緞帶的東西從她肩膀旁邊探了出來。他直愣愣地看著,那是小喬伊絲·埃克里斯帶著探究神情的褐色臉蛋。隨著一陣風琴聲,儀式開始了,他用手指翻著讚美歌集;那緩緩起身的是埃克里斯的妻子,離他只有一臂之遙。
喬伊絲盯著他,她的肩膀貼在牆上,若有所思地腆著金色的小肚皮。
不知道為什麼,當她把心裡話一股腦兒倒出來時,哈利覺得這很愚蠢,結果他自己的愚蠢之感反而消失了。他攙著她的手臂跨下一級很高的路沿。由於佳濟山鎮是依山而建,跨度較高的路沿隨處可見,小個子女人要不失優雅地邁過去很不容易。他的手指感覺到她赤|裸的手臂涼悠悠的。
「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真把我嚇壞了,折騰了很長時間。」
誰?這個「她」字已經有了雙重含義,他不禁吃了一驚。世界又變複雜了一層。「我的——我的妻子。」
「你知道嗎?」

埃克里斯一直在看著兔子,他的臉上帶著興奮的笑容和似乎表示愧疚的紅暈,此刻聽到這話,不由得笑了起來,上顎隨之一閃,然後鬆開了手。
詹妮絲摟住納爾遜。「我知道,寶貝。她熱了,過一會兒就會停下來的。」
「外婆是媽咪的媽咪!」
「你才滑稽呢。對了,小寶寶當時看上去好像很生氣。」
是呀,當然有這回事。不過,他記得她倒不是因為那頓飯,而是因為總在街上留意她。佳濟山中學的大部分學生都知道托瑟羅喜歡拈花惹草,在他們天真無邪的眼睛里,他妻子似乎處於黑暗的火焰之中,因為他的罪孽,她成了一位活殉道者,一個苟延殘喘的幽靈。大家對她的關注與其說是出於同情,不如說是出於病態的好奇心,而托瑟羅本人則一貫口若懸河,高談闊論,所以,他所作所為留下的污點也就像鴨子身上的油一樣一抖就掉。於是,人們對他的不檢點行為的指責全都集中在他妻子那高大、莊重的銀灰色身影上,再經她像觸電似的傳進他們年幼的腦海,使他們一看到她,就連忙既害怕又尷尬地將目光移開。哈利站起身,驚訝地感到她置身其中的世界如今也是他的世界。「我叫哈利·安斯特朗,」他說。
她靈機一動,對於汽車銷售這個話題她還算內行。「他一大早就出去了,爸爸,讓顧客看一輛旅行車,那位顧客得去上班還是怎麼回事。等一等,讓我想想看。他說那人今天一大早要去艾倫頓。他要去艾倫頓,所以哈利得請他看旅行車。一切都很好,爸爸,哈利喜歡他的工作。」
「不,不想。我只希望你坐下來,或者別抽煙了,或者搖搖孩子,怎麼都行。而且別再碰我。太熱了,我想我應該回醫院去。」
聽到這裏,詹妮絲全身上下十分難受,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能抓住話筒。「別過來,媽媽,」她央求道,「求求你了。」
「什麼?」
「是傑克,吃早飯時他告訴她們說:『我昨晚帶回來一個搗蛋鬼,他就要改邪歸正了。』孩子們給所有讓傑克操心的人都起了綽號——你是『搗蛋鬼』;酒鬼卡森先生叫『蠢漢』;麥克米倫太太是『晚上打電話的女人』。還有『沮喪小姐』,『助聽器先生』,『側門太太』,以及『快樂豆』。『快樂豆』幾乎是你最不願意見到的最不快樂的人,可是有一次,他給孩子們帶來一些裏面裝有東西、可以彈跳的小彈球,從那以後他就成了『快樂豆』。」
但是這些話他沒有說出來,他跟她一樣倔強。在告訴過她斯普林格夫婦都是好人,結果卻白費口舌之後,他就沒有再跟她多說什麼了。他只是無所事事地在廚房裡與納爾遜一起把一隻檸檬滾來滾去。只要檸檬滾到他母親的腳邊,他就得去揀回來,納爾遜不肯過去。這種沉默使兔子臉紅,也說不清是為他自己還是為他母親。他父親回來后,情況也沒有什麼好轉。老頭兒沒有生氣,但是看到哈利時,那眼光似乎表明哈利並不存在。他疲憊地佝僂著腰,手指甲上臟乎乎的,這使兔子感到不快,似乎是做兒子的在有意使他們衰老。他幹嗎不裝上合適的假牙?他的嘴動起來就像老太婆的一樣。但他父親起碼沒有對納爾遜視而不見,當納爾遜懷著希望把檸檬朝他推去時,他把它滾了回來。「你打算像你爸爸那樣,成為一名球員嗎?」
「不,謝謝,真的。我不能。」
「謝謝。」
「我也可以吃一點,只要我想吃。年輕人,你的毛病呀,就在於你覺得我什麼都幹不了。」她搖搖晃晃地走了開去,一隻手拽著衣服的前擺,另一隻手在身前划拉著,彷彿在撥開蜘蛛網一般。
他們沿著熟悉的公路駕車駛回佳濟山鎮去。在這種時刻,路上連貨車都蹤影全無。儘管到了半夜,奇怪的是,天空卻不是一片漆黑,而是灰濛濛的。哈利一聲不響地坐著,定定地望著擋風玻璃外面,身心都覺得麻木了。那彎彎曲曲的公路就像一條在他面前展開的筆直大道,他只想就這樣一路走下去。
「好的。」她的提議這麼直率,顯然別無他意,但他心中與她相連的那根弦還是顫動起來。陽光在樹枝間顫動,同時在大街以及未被遮蔽的人行道上慷慨而乾爽地傾瀉而下,而不再是清晨那種點點滴滴的柔和陽光。人行道上的雲母片在閃爍;一輛輛汽車疾馳而過,車頂和窗戶在空氣中投下白色的反光。露西取下帽子,搖搖頭,讓頭髮披了下來。在他們身後,從教堂里出來的人群漸漸散去。在人行道和路沿之間種著一排楓樹,日漸茂密的樹葉閃閃發亮,一次又一次地從他們頭頂掠過。在那些陽光照耀著的地方,她的臉龐和他的襯衣都顯得很白,很白。汽車賓士的聲音,三輪車的嘎吱聲,以及旁邊一戶人家裡杯碟的碰撞聲,都像是順著一根鋥亮的鋼條傳進他的耳中。他們往前走著,他在亮光下顫慄,那亮光似乎來自於她。
在他自己父母家裡,情況卻截然不同。他帶納爾遜去過一次。他母親正為什麼事情而生氣,他剛一進門,那股怒氣就撲面而來,就像家裡四處瀰漫的陳腐氣味一樣。與斯普林格家相比,這房子顯得寒傖狹小。是什麼使她心煩呢?他覺得她一直都是向著他的,就一股腦兒地把貼心話都倒了出來:斯普林格夫婦真是太好了呀,斯普林格太太真是好心腸,好像原諒了他的一切呀,還有斯普林格先生替他們付了房租,現在又答應在自己的一家車行給他提供一份銷售汽車的工作呀,等等。斯普林格先生在布魯厄及周邊一帶有四家車行,兔子以前可不知道他這麼精明能幹;他其實只是一個蠢傢伙,不過好歹是個成功的蠢傢伙;而他,哈利·安斯特朗,不管怎麼說,已經輕鬆地渡過難關。他母親那輪廓分明的彎鼻子以及那霧氣迷濛的眼鏡片都在閃著痛苦之光。她每次從水槽邊轉過身來都是一副不以為然的神情,這使他很難受。起初他以為是因為自己沒有來看她,可如果真是這樣,既然他現在來了,她就應該好受一些,而不是更加生氣。他轉念一想,大概是因為他與魯絲睡覺、犯了通姦罪而讓她覺得噁心吧,可是她突如其來的一個問題又推翻了這種解釋:「在布魯厄跟你住在一起的那個可憐姑娘以後怎麼辦呢?」
「喬伊絲,」露西說,「你沒聽到我的話嗎?」
他的確在聽自己這些話,意識到了自己的口氣,接著又想起昨晚的感受,頓了片刻,又試著從頭再來。「嗨,」他說,「我愛你。」
「求求你,寶貝,我馬上就好。」
「我不知道,我早先不知道。」
可是她什麼也沒有說。他感覺到她在努力克制著自己;她對回答問題已經習以為常。他們跨上對面的路沿,他不大自然地鬆開她的手臂。儘管不大自然,他卻仍然有一種她樂意被他攙扶、兩人配合默契的感覺。
「什麼?」
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說他在被人擺布,兔子不禁有些不快,他感到自己的笑容很勉強。「是嗎?他談過這事兒嗎?」
她進了廚房,又調了一杯,比上次的更濃,心裏想,現在該是她享受一下的時候了。從醫院回來之後,她還沒有過片刻的空閑。一想到享受,她的動作變得輕快起來,赤著腳,幾乎是一溜煙地穿過質地粗糙的地毯,回到了窗前,彷彿是去觀看一場專門為她安排的表演。她一眼看見白睡袍下的隆起之處,便用手指擠了擠發脹的乳|房,乳汁流了出來,帶著一股暖意緩緩濡濕了她的白衣。
兔子打了個呵欠。「哦,我並不知道他幹了些什麼。」
「而這樣就不是親熱了。」
「爸爸,你可真有意思,他不在家裡,你瞧!」彷彿聽筒長了眼睛似的,她在空蕩蕩的房間里把它舉向半空。這本是女兒開的一個調皮玩笑,可沒想到僅僅是伸直手臂就讓她一個趔趄。她把聽筒放回耳邊,聽到他那遙遠的聲音在不緊不慢地說,「——親愛的,沒事兒的。什麼也別擔心。孩子們都在你那兒嗎?」
「那好。」
「你別管,」史密斯太太說,「讓孩子隨便挑好了。」於是,小傢伙走過去,拿起那顆糖,他被上面的錫紙迷住了。
她抿起嘴唇,有些得意地搖了搖頭,說:「我可沒有別的意思,哈利,我什麼意思也沒有。」
她頓了一下,說:「我的確愛你。」
「在醫院里?星期五回來?」
「你可真滑稽。」
「好極了。」
而接著,他去了一趟教堂,回來時就欲|火燒心。他有什麼資格去教堂?他和上帝在所有那些擠眉弄眼的女人背後講了些什麼她所不能釋懷的是他們在做|愛時是否想到了愛情而不是只想著他們頭腦中的那些念頭——想著在他們解決掉那一小攤讓他們心急火燎的熱乎乎黏糊糊的玩意兒后再去幹些什麼。從男人的手指上你就能感覺到他們心裏想的是否是你而今天晚上剛開始時哈利就是這樣所以她才沒有阻止他你感覺就像躺在自己的軀殼裡而他的雙手撫摩著你的周身可突然之間他開始變得粗暴變得不容拒絕讓她氣不打一處來的是她能感覺到他心裏想的只是自己幹得多麼漂亮而一個勁地消耗她壓根兒不顧她的感受,不顧她的疲勞和疼痛,只管用他那玩意兒在她肚子上戳來戳去就像用胳膊把人戳到一邊。真是粗野。
「是嗎?」
埃克里斯登門拜訪,並說希望能在教堂里見到他們。他們欠他的太多了,因此一致認為應該去,起碼兩個人中要去一個,而這一個只能是哈利。詹妮絲不可能去,到這個星期日,她才出院九天,而且由於哈利從星期一起去新的地方上班,她開始感到疲憊、乏力和焦頭爛額了。哈利很願意去埃克里斯的教堂,這不僅是因為對埃克里斯既愧疚又感激——儘管的確存在著這種因素,還因為他覺得快樂,幸運,得到了祝福和寬恕,所以想去感恩。他本能地相信存在著一個看不見的世界,他的所作所為更多地是在與那個世界打交道,儘管別人很少會這麼認為。在夏至的前一天,他穿著銷售汽車時穿的灰色新西服,於十一點差一刻出了家門,走在禮拜日上午那遼闊蔚藍的天空下。在魯絲那兒時,他總是喜歡觀看街對面魚貫進入教堂的人群,現在他也成了其中一員。在眼下的這一個小時里,他終於可以撇開斯普林格家的人了;一個多星期以來,他時時刻刻都與他們家的人在一起,在家裡是詹妮絲,上班時是她父親。車行里的工作原本不累,只是你得想辦法編瞎話。每天下午剛過一半時,他就精疲力竭了。總是看到那些開了八萬英里的老爺車開進來,活塞松垮垮的,汽油直往外流,但經過一番洗刷,再把里程錶往回一撥,你就聽見自己在那兒說,這是一樁很划算的好買賣。他要去請求寬恕。
可緊接著,哈利突然把他的婊子的骯髒行為帶了進來,還要她喜歡它,這太不公平了,她九_九_藏_書輕輕地哭出聲來,彷彿空蕩蕩的床上有什麼東西在一旁使她受了驚嚇。
「你以為什麼?」
「在醫院里。」
她媽媽說:「是呀,你在那兒說別哭了,可你總是讓我們大家丟盡了臉。上一次我還以為都是他的錯,可現在就很難說了。聽見了嗎?很難說了。」
但是,她顯然是話中有話,有許多的意思,只是他捉摸不透,從她對納爾遜的態度就能感覺出來。她對他幾乎是不理不睬,既不給他玩具,也不擁抱他,只是說了一句,「你好嗎,納爾遜?」並稍稍點了點頭,她的眼鏡也隨之劃出白晃晃的圓圈。與斯普林格太太的熱情相比,這種冷淡似乎有些殘忍。納爾遜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因此不敢吭聲,只是怯生生地靠在父親的腿邊。兔子實在不明白他母親有什麼煩心事,但無論如何,她不該發泄在一個兩歲的孩子身上。他從沒聽說有哪位做奶奶的會這樣。誠然,就因為有這可憐的孩子在場,他們母子倆無法像以往那樣談心,無法像以往那樣,媽媽先告訴他一些發生在左鄰右舍的趣事,然後又接著談他,談他小時候如何抱著籃球從下午一直打到天黑,並且總是照看小米姆。納爾遜身上一半的斯普林格血統似乎毀了這一切。在這個時刻,他不再喜歡他母親了,她這樣冷落一個才開始牙牙學語的孩子,真是太狠心了。他恨不得對她說,這到底是怎麼了?瞧你這樣子,好像我倒向了別人那一邊似的。難道你不知道我只有這樣才對嗎?你怎麼不表揚我幾句?
「我以為,不管怎麼說,你可能還愛我。」
「不知道你要幹什麼,我以為你只是表示親熱。」
「寶寶哭!」
「那是因為良心清白了,」她說,並將一杯橘子汁「當」地一聲放在桌上。他想,大概是因為看到他這種穿著,看到他只套著一件圓領衫,她才飛快地移開了目光。
「謝謝你,那太好了,看完后她就可以回家了。我們不會讓她呆久的,一共也就十分鐘左右。護士正在幫你妻子做準備。」
「七磅十盎司。你妻子一直都很清醒,分娩后還把孩子抱了一會兒。」
小姑娘一愣,躲到媽媽身後,而她媽媽則邁著輕快的碎步,在擁擠的過道里繼續往前走著,一邊朝上帝的這些羔羊頻頻微笑。他不得不佩服她的社交能力。
等她走出去后,他和納爾遜站在客廳里四處打量起來。天花板很高,窗戶也很高,窗框窄得就像粉筆劃出的線條,有幾塊窗玻璃被塗成了淡紫色,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守護在花園遠處邊界的松樹和絲柏。室內明亮的牆上掛了一些畫,其中一幅用暗淡的色調畫著一個女人,她裹著飄逸的絲綢,從那揮舞雙臂的姿勢來看,似乎正與一隻站在那兒引頸向前的大天鵝發生爭執。在另一面牆上有張年輕女人的肖像,她穿著一襲黑裙,不耐煩地坐在一張有坐墊的椅子上;她的面孔雖然略顯方正,卻有一種迷人的風韻,由於髮式的別緻而露出一片三角形前額;那圓潤白凈的雙臂彎曲著放在腿上。兔子走近幾步,從正面端詳起來。她的上唇小巧豐|滿,這樣的姑娘總是楚楚動人:上唇微微開啟,唇間就會露出一線深色的縫隙。她看上去栩栩如生,呼之欲出。他覺得她馬上就會從椅子里起身,蹙著三角形的前額朝他走來。史密斯太太回來了,手裡拿著一個酒杯似的帶底座的深紅色玻璃球,她注意到了他的視線,便說:「我一直耿耿於懷的就是,他幹嗎非得讓我看上去那麼氣呼呼的?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他,他自己心裏清楚。那是個老滑頭的小個子義大利人,自以為很懂女人。給你。」她把裝糖果的玻璃罐遞給納爾遜。「嘗一塊試試,放了很久了,但是很不錯,就像世界上許多保存了很久的東西一樣。」她揭開蓋子,那是一個帶把的半圓形紅色半透明玻璃蓋,拿在她手裡顫巍巍的。納爾遜抬起眼睛看著他,兔子點了點頭以示同意,他便挑了一塊包有彩色錫紙的糖。
他在穿衣服。「我要出去,我已經在這個該死的洞里關了一整天了。」
「怎麼了?」
「他上哪兒了?他不在車行呀!」她好像已經上萬次地聽他說過「車行」這個詞,他說的時候與所有的人都不同,從他嘴裏說出來時,這個詞意蘊濃厚而豐富,彷彿整個世界都集於其中。她從小到大所有的好東西,她的衣服,她的玩具,他們的房子,都來自於「車行。」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在貴賓室等候的斯普林格太太此刻從這裏經過,她面無表情地朝埃克里斯點點頭,眼角的餘光突然瞥見了哈利,那雙痛腿不由得一個趔趄——她腳上仍然穿著那雙磨破了的便鞋。埃克里斯連忙起身,陪她一同走出門外,過了一會兒,兩人又與斯普林格先生一起返身回來。斯普林格先生系著一根小結領帶,穿著一件剛剛洗燙過的襯衣,那撇淡褐色的小鬍子由於經常修剪,鬍子下的上嘴唇似乎也有所萎縮。他說:「你好,哈利。」
「算了,」他說,「她哭累了就會睡著的。喝一杯吧,廚房裡還有以前的威士忌。」
哈利告訴他:「她生納爾遜時,那可憐的小傢伙折騰了十二個小時。」
他凝視著她的眼睛,看她是否又要眨眼。對幾個星期前的那次眨眼,他已經不再相信真有其事。她迎著他的目光,直到他垂下眼帘。「喂,喬伊絲,」他說,「你好嗎?」
「我突然特別想喝橘子水。」
「也沒有,咱們一起走吧。」
斯普林格先生轉身經過這裏后又朝門外走去,一邊朝女婿投來一個感情複雜的苦笑,既有代妻子道歉之意(我們都是男人,我明白),又有保持距離的姿態(可是你的行為不可原諒,別碰我),還有汽車商慣常的機械性禮節。哈利心裏想,你這個小人,並把這個念頭朝「砰」地一聲關上的門扔過去。你這個奴才。人們這是要去哪兒?他們從哪兒來?幹嗎就不能歇一會兒?埃克里斯回來了,遞給他一支煙后再次離去。他抽了一口,立刻覺得胃底一陣顫慄,喉嚨也十分難受,就像張著嘴巴睡了一整夜后剛剛醒來。他自己呼出的難聞氣味從他的鼻孔邊掠過。有位醫生略顯猶疑地進了等候室,他胸膛寬闊,兩隻紅通通的手疊放在手術衣的口袋外面。他問哈利:「你是安斯特朗先生嗎?我是克洛醫生。」哈利從沒見過他,詹妮絲生頭一個孩子時找的是另一位產科醫生,那次難產之後,她父親便要她換成這一位。詹妮絲每月去找他一次,回家后總是說他待人如何親切,他的手有多麼柔軟多麼舒服,以及他如何深切理解孕婦的感受。
「聽聽你這些話吧。」
「是的,他病了,哈利。病得很重。他已經兩次中風,有一次是住院后發作的。」

「不知道,你好像不是那種循規蹈矩的人。」
詹妮絲一遍又一遍地擁抱他,說笑話逗他,並且自己也填得非常開心。讀中學時,她唯一不怕的就是美術這門課,總是能得到B的成績。她把這一頁上的曬穀場塗得非常漂亮,她感覺到那小小的蠟筆在她的手指間居然能畫出如此整齊勻稱的線條,而她兒子的小小身體很結實,正全神貫注地與她並排而坐,她不禁高興地笑了。她的浴袍散在身旁的地板上,她的體形顯得迷人而豐|滿。她挪動了一下,讓自己的影子從那頁紙上移開,卻發現有隻小雞被自己塗上了一些綠色,而且塗到了線條之外,她這一頁非常難看;她哭了起來;這太不公平了,就像有人站在她身後,雖然一竅不通,卻說她填圖的畫非常難看。納爾遜抬頭一看,小臉猛地耷拉下來,哭道:「不要!不要!媽咪!」她以為他會一頭撲進她懷裡,可他卻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衝進卧室,然後睡在地上亂踢起來。
「我的天啊,哈利,你期望太高了,你指望爸爸一直付房租嗎?我可是身無分文。」
「史密斯太太,」兔子進入正題道,「不知道埃克里斯牧師有沒有告訴您,我的情況有了一些變化,所以只好另找工作,我不能再來這兒幫忙了。很抱歉。」
「是嗎?天啊!為什麼,寶貝?我做了那麼多對不起你的事。」
「太好了!謝謝你!哎呀,太謝謝你了!」
「那是他的奶|子嗎?」喬伊絲問。
「你是指什麼?」
「要是他們沒有讓她進來就好了。我不想見她,我想見的是你。」
他只注意到那黑色瞳仁周圍像破紙巾一樣的綠虹膜上的小斑點,然後便目送著她那繃緊的圓屁股顛顛地走上便道。「不過還是謝謝了!」他用空洞而心虛的聲音喊道。他討厭別人不喜歡他。她使勁甩上身後的門,那魚形門環在空蕩蕩的門廊上自顧自地「哐啷」響著。
「當然。對於年老的或十幾歲的,他都相處得很好,這些人把他看作牧師。但是對其他的人他卻懷有戒心,他不喜歡她們。事實上,他認為她們甚至不該到教堂里來,她們身上帶有嬰兒和床的氣息。不僅傑克有這種想法,整個基督教都這麼認為。真是一種神經過敏的宗教!」
納爾遜抽抽搭搭地主動去睡了,他不舒服時總是這樣。他妹妹今天折騰得他夠戧。納爾遜棕色的腦袋挨在枕頭上,顯得文靜而小巧。小傢伙迫不及待地將奶瓶上的奶嘴塞進口中時,兔子守在旁邊,尋找著永遠不可能找到的表情,來交流和轉移那些轉瞬即逝的負擔,這些負擔雖然不祥卻飽含溫情,剛剛落在你肩上又被迅速移開,就像拿刷子刷了你一下。他嘴裏感受到一股模糊的悔意,一股隨時光和行為而生的悔意,他為自己所在的這個世界而悲哀,在這個世界上,長著褐色小腦袋的男孩們心滿意足地躺在狹窄的小床上,吸吮著玻璃奶瓶上的橡膠奶嘴。他把手掌貼在納爾遜飽滿的額頭上。孩子不耐煩地搖搖頭,睡意沉沉地想擺開它。於是,兔子抽回手,走進另一間房裡。
「別過來,媽媽,他晚上就會回來的。」她聽了聽,又說:「別哭了。」
在這次祝福之後的一周里,他和納爾遜經常很開心,他們在鎮里四處散步。有一天,他們觀看了一場在中學操場上舉行的壘球比賽,球員們一個個面孔黝黑粗糙,就像工人大老粗,他們穿著土裡土氣的毛呢法蘭絨混紡制服。其中一隊用了布魯厄某消防隊的名字,另一隊則是「陽光體育協會」,他覺得,他們穿的衣服就跟掛在托瑟羅卧室旁的小閣樓里的一樣,他在那兒借宿時看見過。坐在活動看台上看球的人並不比打球的人多。球場四周的看台背後以及方格鐵絲攔網外面,穿著便鞋的孩子在奔跑打鬧,吵吵嚷嚷。他和納爾遜看了幾局比賽,太陽也漸漸沉入樹叢。斜照在他面頰上的陽光,稀稀落落、心不在焉的觀眾,旁邊嘰嘰喳喳、喋喋不休的閑聊,黃色球場上一陣陣飛揚的塵土,以及穿著短褲、邊吃巧克力冰棍邊姍姍走過的姑娘——所有這一切,將兔子籠罩在一片久違的淡淡暖意之中。姑娘們正值妙齡的雙腿呈褐色,踝部豐|滿,大腿光滑。她們真是見多識廣,起碼她們的皮膚是這樣。而與她們同齡的男孩子則骨瘦如柴,他們穿著工裝褲和「克茲」牌運動鞋,為威廉斯隊是否已經完蛋而爭得面紅耳赤。曼特爾隊要強一萬倍,威廉斯隊要強一億倍。哈利和納爾遜從一個系著「球員俱樂部」圍裙的男人那兒買了一瓶橘子蘇打水,一起喝了起來。那個人在樹陰底下擺了一個冷飲櫃。冰淇淋盒裡冒出乾冰的霧氣,橘子水瓶蓋「噗」的一聲打開。一種人為的甜蜜之感充溢著他的內心。納爾遜把飲料湊到自己嘴邊時灑了一些在自己身上。
「對。」
「嗯——沒有,情況正常。開始時她好像很緊張,但還是正常分娩。」
「沒有,爸爸當時不在醫院,爸爸走了。」
「是的,我知道,不過我以為——」他覺得無地自容。
她一直抱著孩子,輕輕拍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直到手腳酸痛,可憐的小瑞貝卡已經睡著了,兩腿搭在她那隻奶水還沒有動的乳|房上。她拿不準是否該讓孩子吃一點奶,可轉念一想,算了吧,孩子能睡就讓她睡吧。她把輕得像紙一樣的小可憐從她汗津津的肩膀上放下來,讓她躺在涼爽幽暗的搖床里。夜幕已經在漸漸退去,小鎮朝東的山巒上,黎明早早地來到了。詹妮絲在床上躺下來,感到身旁白床單上的光線越來越亮,所以無法入睡。起初,醒著時的感覺很愜意,清晨的腳步十分輕柔,讓她覺得平靜泰然,就像哈利離家出走後第二個月時她的心情一樣。媽媽家那棵高大的日本櫻花樹在窗外繁花盛開,地面綠草如茵,散發出潮濕和溫暖的泥土味。她把事情想清楚了,她承認自己的婚姻已經完結。她將生下孩子,然後離婚,並永遠不再結婚。她將過著修女般的生活,就像前不久看到的那張漂亮照片上的奧黛麗·赫本一樣。而如果他回來,事情也同樣簡單;她會原諒他的一切並且不再喝酒因為他非常討厭她喝酒儘管她不明白這是為什麼然後他們就會親親熱熱簡簡單單幹乾淨凈地在一起因為他已經宣洩過了會很愛她因為她原諒了他並且已經明白如何做一個好妻子。她跟佩吉和埃克里斯牧師談過也祈禱過並且已經明白婚姻不是逃避而是共同的義務所以她和哈利將開始分擔或分享一切。而隨後,在這剛剛過去的兩個星期里,他們的確如此,這簡直是個奇迹。
「是的,你想去看看他嗎?我知道這會讓他很開心的,就一會兒。很少有人來看他,我想這就是教書的可悲之處,你記得很多人,卻很少有人記得你。」
「不知道。我想,人們都不會喜歡自己的工作,否則就不叫工作了。」
「親愛的,我給你帶了一個人來,他剛才正等在外面,真是太巧了。」
兔子吃了一驚,轉過身去,發現他身後那位胖女人也大驚失色。他妻子說得沒錯,埃克里斯說話太口無遮攔了。露西走在他旁邊,身後跟著喬伊絲,她的草帽與他的肩膀一樣高。
他們站在門口,他和埃克里斯這位細皮嫩肉的妻子;喬伊絲仰著臉站在中間,她遺傳了她父親的寬嘴唇和彎眉毛;往下看去,是露西塗過的腳趾甲,猶如一溜小巧的紅貝殼排列在地毯上。他隨手在空中一揮,似乎想趕走什麼念頭,然後把手放在堅實的門把手上。他心裏還是可笑地想著只有女士才有奶|子的說法。他的視線從那些腳趾甲上抬起來,移到那張正望著他的小臉上,再移到她母親的乳|房上,那兩座尖尖的乳峰聳立在扣好的罩衫下,透過這夏日的薄衫,白色的胸罩隱約可見。當他與露西四目相對時,有某種奇異的東西進入了不言之中。這女人眨了眨眼,快得像一道閃光;也許只是他的想象吧。他轉動門把手,沿著灑滿陽光的小路離去,他的心裏「嗡嗡」作響,彷彿有根弦「啪」的一聲斷了。
「來這兒很不錯,」他說,「佈道很精彩。」
「就像腦袋感冒了一樣嗎?」
「不,親愛的,只有女士才有奶|子。我們不說這個了。」
「真的?她抱孩子了?孩子——我妻子很痛苦嗎?」
「你在沙發上躺一躺,我去做點兒湯。」
「不知道什麼?」
「我想你肯定能找到別的人,假期開始了,這對中學生是一份理想的工作。」
克洛說護士在為詹妮絲做「準備」,聽起來彷彿詹妮絲是一位奇特的五朔節女王。當她們領他去病房時,他以為會看到她頭髮上扎著絲帶,床柱上纏著紙花。可出現在眼前的還是過去的詹妮絲,躺在一張鋪蓋非常齊整的高架鐵床上。她轉過臉來說:「瞧瞧這是誰呀!」
「什麼?沒付房租?」
「哦,誰都會讓你緊張。」
「已經十二點二十了。傑克讓我告訴你,醫院里的探視時間是一點到三點。」他聽出這是埃克里斯太太那清脆而略帶挖苦的聲音,似乎接著在說,你賴在我家裡究竟是要幹什麼?
還有一天,他們去了遊樂場。納爾遜盪鞦韆時非常害怕。兔子站在他的前面讓他看見,並要他抓緊,然後輕輕推動。孩子笑著,央求著,「我要下來,」接著哭了起來,「我要下來!我要下來!爸爸!」在沙坑裡玩沙時,兔子的頭隱隱作痛。從亭子那邊,傳來了屋頂球的橡皮的「嗵嗵」聲以及棋子的「咔嗒」聲,它們喚起了他的回憶。各種久違的氣味也隨風飄來,有用來製作腕帶和哨鏈的窄塑料帶的氣味,有膠水味,還有運動器材手柄上的汗水味;隨風而來的還有孩子們的輕聲細語。他感受到了一條真諦:從他生活中離去的東西已經一去不復返了,無論怎麼尋找也不會重現,無論飛得多高也難以企及。它就在這裏,在小鎮的底下,在這些氣味之中,在這些聲音裏面,但已經永遠留在了他的身後。當我們向大自然繳納贖金,當我們為她生出孩子時,那種完滿就終結了。然後,她就會拋開我們,於是我們就成了廢物,先是裏面,接著是外面。就像花莖一樣。
由於擔心,他的頭抬得很高,脖子就像一根細小的麻稈,似乎難以支撐那顆圓腦袋,他滿頭的頭髮被枕頭揉得亂糟糟的。「爸爸會回來的,」她重複道。由於背上了撒謊的包袱,她需要再喝點兒酒來堅持下去。她心中橫著一道陰影,必須給它塗上明亮的色彩,否則她一定會崩潰。她把盤子收進廚房,它們在她手裡滑溜溜的,所以她打算暫時不洗。她覺得應該把睡袍換下來,穿上裙子,可一步步走進卧室之後,她卻忘了自己的目的,轉而鋪起床來。她覺得皺巴巴的床上有人,不由得心裏發慌,連忙退出來進了另一個房間,跟孩子們呆在一起。當她告訴孩子們哈利會跟平時一樣回來時,彷彿在家裡放進了一個幽靈。可那人感覺又不像哈利,而像一個小偷,一個耍弄著她的小偷,在她前面從一個房間跳到另一個房間。
但是天還沒亮,他就在空蕩蕩的床上醒了過來,還是那種忐忑之感,仍然覺得恐懼,害怕納爾遜已經死去。他儘力想返回剛才的夢境可是那噩夢般的恐懼在不斷膨脹最後他只好從床上起來去傾聽孩子的呼吸接著上了一趟衛生間由於睡覺前的釋放他小便時有一絲痛感然後回到床上這時黎明前的迷濛光亮在皺巴巴的床單上畫出了一條條黑線。他在這張網上躺下,抓緊這剩下的時間迷糊一陣,直到一小時后,孩子又冷又餓地來找他。
他在她肩膀上擂了一拳,隨即翻身下床,睡褲也掉在地上。夜晚的微風透過紗窗吹了進來。她翻身仰卧在床中央,她的臉隱在黑暗中,只聽她愚蠢地解釋道:「我可不是你的婊子,哈利。」
「我也不知道,」她說,「不過聽他的口氣,就好像整個事情全是他在操心。」
又是片刻的沉默。她對父親的愛通過無聲的電話線傳了過去。她希望談話永遠繼續下去。爸爸那麼能幹,可媽媽卻從不感激他。他問:「那他在哪兒?在家裡嗎?讓我跟他講話,詹妮絲。」
「這太好了。」
「那就跟我來吧。」穿過走廊時,她說:「恐怕你會覺得他變化很大。」這話他沒有完全聽懂,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的皮膚上,想看清它是否真的像是由許多塊小蜥蜴皮縫合而成,可他只能看到她的雙手和脖子。
她覺察到了這一點,並感到壓抑。「你幹嗎不出去?你讓寶寶很緊張,也讓我很緊張。」
哈利問:「我能去看看她嗎?」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回答快得出奇,他不由得心跳加速。她又說:「不過,我所注意到的當然是不同之處。」話音收住時,變得乾巴巴的,下唇也側向一邊。
「嘿,」他一邊說,一邊走過去吻她,他的動作非常輕柔,那俯下身去的樣子就像是去吻一朵玻璃花。她的嘴探尋著,散發出一股甜絲絲的乙醚味。讓他吃驚的是,她居然從被單下伸出雙臂,摟住他的頭,將他的臉貼在她那柔軟、幸福、探尋著的嘴巴上。「嘿,悠著點兒,」他說。
「那只是你的感覺,」她說,「我很想要你跟我睡在一起,可床太窄了。哎呀!」
陽光這個慣於逗鬧的傢伙給房間投下了光影。在垂著紗簾的窗戶兩旁,各有一把紅色的椅子,從窗戶里透進來的陽光斑斑駁駁地照在一張散亂著許多信封的書桌上,書桌的上方掛有一張照片,一位粉紅裝束的女士正朝照片外走來。門外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安斯特朗先生!安斯特朗先生!」
哈利聽到他對露西說:「大概一小時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