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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願意。」
「您對我真是太好了。」
他尋思自己是否應該上去,可又不願在他們沒有穿好時驚著他們。他們一個接一個地下來了,都穿戴得整整齊齊,斯普林格先生穿了一套氣派的青灰色免燙西服,納爾遜穿著漂亮的有背帶的燈芯絨套裝;斯普林格太太戴著一頂帶面紗的黑氈帽,上面插著一枝假漿果,詹妮絲身上是她媽媽那件改小了的連衣裙,一副茫然無助的樣子,而且看不出她的身形。「你看起來很漂亮,」他再一次對她說道。
「你那位牧師朋友,你那位神聖的夥伴。他半小時前打過電話。」
「你不知道,為什麼不知道?換了任何人都會知道。當時我難受極了。」
他走上樓,把自己的手、臉和脖子都仔仔細細地洗了一遍。他不敢用他們的高級毛巾。雙手濕淋淋地出來后,他在悄無聲息的過道里碰到斯普林格,便說:「我沒有乾淨襯衣。」斯普林格輕輕說了聲「等一等」,然後給他拿來一件襯衣和一副黑袖扣。哈利在納爾遜睡覺的房間里換衣服。陽光從垂著的百葉簾下溜了進來,百葉簾在輕輕地來回晃動,幾乎與孩子沉睡中的呼吸相合拍。雖然他刻意不慌不忙地穿衣服,搗鼓那不習慣的袖扣都花了好幾分鐘時間,結果還是沒用多久就穿好了。毛料西服穿在身上燥得難受,也不如他記憶中的那樣合身。可他不願意脫下來,不願意稱別人的心,他自己也不清楚這「別人」指誰。他踮著腳下了樓,穿戴齊整地坐在客廳里,襯衣太緊了一些。他的眼睛注視著玻璃桌上的熱帶植物,頭輕輕地移動,只見一會兒這片葉子遮住那片,一會兒那片葉子又遮住這片。他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吐出來。他的五臟六腑由於害怕而揪成一團,猶如一個戳不破的硬泡。時鐘才指向兩點二十五分。
埃克里斯上樓去了,哈利坐在一把椅子上,眼睛看著鐵桌子上的蕨草、非洲紫羅蘭和小仙人掌,從窗外照進來的光線在那些花草上閃爍;迎著陽光的葉片呈現出鮮亮的嫩綠,而它們前面背光的葉子則猶如在金黃色之中切開的一個個墨綠色小洞。有人腳步不穩地下樓來了。他沒有回頭去看是誰,他不想冒險去面對任何人的面孔。有人輕輕地碰著他的前臂,他遇到了納爾遜的目光。孩子的臉因為好奇而綳得發亮。「媽咪睡了,」他用低沉的聲音說,這是在模仿他所聽到的那些傷心的腔調。
他從放茶杯的碟子上拈起一片檸檬,對著它眯起眼睛打量著房間。「婚姻是神聖的,」他說。
「你最好吃點什麼,」她堅持說。這使他感到奇怪,便起身去廚房裡看個究竟。納爾遜正獨自在桌邊吃著,他的面前有湯、生胡蘿蔔和夾有黎巴嫩香腸的三明治。他似乎拿不準是否該對父親笑一笑。斯普林格太太沒有朝他轉過身來。
「沒有,你沒有打擾我。」
光線漸漸亮了些,他一眼瞥見右邊不遠處的松針上,有一堆舊易拉罐和玻璃瓶。他安全了,終於找到了那條路。他抬起自己的長腿,跨過護欄,直起腰來。他的眼角金星閃爍,柏油路面在鞋底下「嚓嚓」作響,他氣喘吁吁,彷彿邁進了一種新生活。涼風吹拂著他的肩胛骨,剛才不知在什麼地方,他把斯普林格老頭的襯衫的後背給掛破了。他出了樹林,這裏與上面的「極頂」酒店大約只有半英里之隔。他悠閑自得地用一根手指將藍西服勾在肩上,大搖大擺地走著,詹妮絲、埃克里斯、他媽媽以及他的罪孽,似乎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他決定給埃克里斯打個電話,就像給人寄明信片一樣。埃克里斯一直很喜歡他,對他非常信任,起碼應該給他打個電話。兔子默念著要對他說的話。一切都好,他會告訴他,我上路了。我是說,我覺得有好幾條路;別擔心。感謝你所做的一切。他只是想告訴埃克里斯不必灰心喪氣。
「好的。」斯普林格沒有離開,以為還會聽到什麼祝賀的話。「他們幹嗎不把我關起來?」哈利又說。
這話從他口裡清清楚楚地說出來,非常簡單明了,正如他現在覺得一切都很簡單明了一樣。聽到這突如其來的冷酷聲音,那些正在低聲交談的面孔猛地轉了過來。
「可我們將來還得住在這兒!」
「行,好的。」
「難道你不需要我嗎?」
「她害怕嗎?」
是的,正是這樣。他能感覺到,所有這些人,他周圍所有這些腦袋像墓碑一樣一動不動的人,所有這些人都已融為一體,與青草、從溫室里運來的鮮花以及一切都融為一體,包括殯葬工,還有那位不在眼前的、已關掉割草機的墓地管理員,所有的一切都在這裏融為一體,以便給他那未施洗禮的孩子以力量,助她升入天堂。
「別動,坐在那兒別動。我突然認清你了,你就是死神先生本人。你不僅沒有任何用,你比這個還糟。你連老鼠都不如,你發不出臭氣,你連臭氣都發不出來。」
「是的。」
「是的,過來吧,我們給你準備早餐。」
「哦,在布魯厄的一家雜貨店裡。」
蜂音器響了,他連忙推開裏面那道門,朝樓上走去。魯絲來到欄杆前,低頭看著他說:「走開。」
如果你擰一根繩子,而且不停地擰,繩子就會漸漸變彎,然後突然扭成一個環形的結。聽完埃克里斯的話后,哈利胸口就有了這樣一個硬邦邦的環形扭結。他不知道自己對埃克里斯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從電話亭門上的玻璃望出去,全是成堆的各種包裝的商品。雜貨店的牆上掛著一面旗子,上面有一個由十九個字母組成的紅色的單詞:PARADICHLOROBENZENE。當他竭力想聽懂埃克里斯的意思時,心裏也一直在反覆念著這個詞,想弄清該從哪兒分節,看自己能否把它念出來。最後,當他終於明白埃克里斯的話,當他跌入生命的低谷時,有個胖女人走到櫃檯前,買了兩瓶維生素。他出了雜貨店,走進陽光下,一邊不停地咽著唾沫,不讓胸口裡的扭結湧上來哽住喉嚨。這是入夏以來的第一個熱天,熱浪從閃閃發光的人行道上朝行人迎面撲來,逼得人們避開商店的櫥窗和發燙的牆面。在白晃晃的陽光下,那一張張面孔都掛著美國式的表情——眯縫著眼睛,無精打采地咧著嘴巴,一副愁雲滿面的樣子,似乎馬上就要說出什麼恐怖而殘酷的事情。街上擁堵的車流中,駕車人在耀眼而堅硬的車頂蓋下炙烤著。乳白色的雲彩懸在空中,天空似乎已累得無力撥開雲彩。哈利在一個拐彎處等候開往佳濟山鎮的16A路公共汽車,與他一同等候的還有些前來購物的人,他們一個個汗流浹背,腿腳酸痛。當汽車在一陣「吱吱」聲中停下來時,裏面已經擠滿了人。他抓著鋼管扶手站在汽車後部,極力不讓胸口的扭結堵得他彎下腰來。高高低低的廣告牌上都是過濾嘴香煙、防晒霜和美國援外合作組織的廣告。
不過,在卧室里,卻有一個美好的時刻。她脫下裙子和襯衣,想換上一套以前的黑套裙;當她只穿著襯裙、赤著腳在地毯上走動時,他不禁想起她過去時的樣子,那纖細的腳踝和手腕,還有那嬌小羞怯的腦袋。這黑套裙是她上中學時買的,現在不合身了;她的肚子在生孩子后還沒有複原。也許是開始發胖了,將來會像她媽媽一樣。她站在那裡,使勁地想扣攏裙腰,乳|房因為沒有餵奶而脹鼓鼓的,頂著胸罩;她的確很豐潤,很飽滿,他一時有些迷醉,心裏想,我的,這是我的女人,可就在這時,她轉過身來,那淚痕未乾的臉上顯得心煩意亂,將他作為擁有者的自豪感一掃而空。她成了一種義務,痛苦而沉重地壓在他胸口的扭結上。就是這個瘋女人,在今後的人生之路上,他必須小心翼翼地帶著她,避開這個星期一的早晨。「這扣不上!」她尖聲嚷道,一邊將腿從裙子里抽出來,然後把裙子像一隻飛舞的大蝙蝠似的遠遠扔到一邊。
「我馬上就回來,」他說。
「那就好。」
他跳了起來,雙臂環成一個魔圈似的輕輕擁住她。雖然在他的觸碰之下,她的身體突然繃緊,頭也扭向一邊,露出白凈豐盈的脖子,可他以前那種能佔據主動的感覺又回來了。「哦,」他說,「很好,這太好了!」
「那他在哪兒?」
昨天晚上,他就是乘這路車來布魯厄的,然後去了魯絲的住處,可那裡沒有燈光,按門鈴也無人答應,儘管那扇寫有F·X·佩利格里尼字樣的毛玻璃門后透出微弱的燈光。他在台階上坐了一會兒,望著下面的熟食店,那兒的燈火熄滅后,他又望著教堂里明亮的窗戶。後來那裡的燈光也熄滅了,他覺得孤零零的,十分失望,便想到了回家。他不緊不慢地上了韋澤大街,看著下面的萬家燈火以及那巨大的向日葵,可是沒看到一輛公共汽車。他繼續往前,一直走到了南邊,想到自己孤身一人,不禁有些害怕,便走進一家看上去比較廉價的旅店,要了一個房間。他睡得不是很好,有盞用膠帶縛住的霓虹燈在窗外一個勁地「嗞嗞」響,另一間房裡還有個女人不停地大笑。他醒得很早,原本可以趕回佳濟山鎮,取一套西裝再去上班,但是有什麼東西絆住了他,有什麼東西一整天都絆著他。他現在想弄清楚那東西究竟是什麼,因為那就是害死他女兒的罪魁禍首。想再見到魯絲是禍首之一,但是很顯然,當他早晨去她的住處時,她不在那兒,可能是跟哪個蠢貨一起去大西洋城了,而他卻仍然在布魯厄晃蕩,在那些牆上響著音樂的百貨商場里進進出出,在一家零售店裡吃了一個熱狗,還在電影院門口徘徊,不過沒有進去,只是一直留意著魯絲的身影。他在心裏一直期盼著,期盼看到他曾親吻過的那雙渾圓的肩膀從人群中擠過來,期盼他曾央求她披散下來的黃頭髮在擺著生日卡的貨架另一端閃現。可這是個十多萬人口的城市,他的機會簡直是微乎其微,而且話說回來,他來日方長,可以在以後的哪一天找到她。不,他之所以一直呆在城裡,儘管他的心在越擰越緊,在告訴他家裡可能出事了,他之所以從電影院門內冒出的冷氣中走過在銷售噴香內衣小首飾以及鹽津乾果(可憐的老詹妮)的櫃檯間轉悠後來又順著與魯絲一起走過的小路去了公園他們曾在那兒的一棵七葉樹下看五個臟小子用網球和掃帚玩木球戲最後又沿著韋澤大街回到那家打電話的雜貨店,他之所以一直走個不停,是因為覺得自己會在某個地方找到一個出口。因為他跟詹妮絲生氣的原因與其說是她終於對了一次而他卻錯了很愚蠢還不如說是那種被關起來的感覺,那種被禁錮起來的感覺。他去了教堂,帶回一點小火苗,可是在家裡黑暗而潮濕的四壁間卻無處存放,於是它忽閃幾下便熄滅了。而且他還明白,他並不是隨時都能產生這種火苗。那絆了他一整天的東西就是他覺得在某個地方有某種比忍受嬰兒啼哭和在舊車行里騙人更好的東西在等待著他,而此時此刻,在這公共汽車上,他想要擺脫掉的就是這種感覺;他抓著鍍鉻鋼管靠在那兒,閉著眼睛,想努力擺脫這種感覺,他的身子高出旁邊兩位穿著白色褶皺襯衣、抱著大包小包的女人一大截。胃裡的扭結開始讓他噁心,他痛苦地攥緊那冰冷的鋼管,任汽車顛簸著盤山而行。
他來到斯普林格家,這裏的氣氛有了變化,他感覺到所有的一切都已稍稍調整,好騰出一個空間,讓他縮小之後能置身其中。斯普林格太太給他端來橘子汁和咖啡,甚至還小心翼翼地跟他說話。

「沒關係,露西,真理是不可能傷害我們的。」這些話反映了他的觀點——在他看來,如果信仰是真實的,那麼,任何真實的東西都不會與信仰相抵觸。
「殯儀館接走了。」
他到了斯普林格家,老太太前來開門,一看是他又劈面關上。不過,他看到外面停著那輛大戰艦似的灰色別克車,就知道埃克里斯在裏面,過了一會兒,傑克來開門讓他進去。在光線昏暗的門廳里,他輕聲說:「你妻子服了鎮靜葯,已經睡了。」
松樹漸漸不再成行,而變得濃密起來。這都是些頗有年頭的老樹,樹底下光線更暗,地面也更陡了。岩石從松針鋪成的地毯下突起,上面長滿了地衣;倒塌的樹榦伸出縱橫交錯的枝椏,橫在路上。在蔥翠的屋頂上開著天窗的地方,下面便匆匆生出幾簇荊棘和鵝黃色的小草,散發出陣陣清香,蚊蟲在周圍成群地飛舞。有些地方還比較開闊,能留住幾束斜射在山坡上的陽光,於是,周圍見不到陽光的地方便更陰暗了。在這種地方停留時,兔子感覺到有某種低語聲充斥在一排排褐色的樹榦之間,他是在這聲音中斷時才感受到的。四周的樹木非常高大,他看不到任何文明的痕迹,哪怕是一處很早以前開墾過的土地。置身於這為陰暗所包圍的亮光之下,他不禁有些恐懼。他十分顯眼,黑熊以及各種在林中低語的不知名的威脅之物都能將他一覽無餘。他不願站在這一眼就能看清的地方靜候攻擊,於是反而踩著那凸出的岩石、腐爛的樹榦和滑溜的松針,朝那些威脅之物跑去。陽光里的蚊蟲也跟著他飛來;他身上散發著強烈的汗水味。他磕磕絆絆地從松針下的坑窪和石塊上踏過,一路往山上跑去九_九_藏_書,直跑得胸口發悶,腿腳酸痛。他將緊裹在身上的熱烘烘的藍外套脫下來,捲成一團拿在手裡。他竭力克制著自己的衝動,沒有回頭去看身後跟著什麼;根本就沒有任何東西,只有那默然、死寂的樹林,可他卻惶恐不安,總覺得樹榦之間那蜿蜒曲折的空間里滿是各種來去無蹤的可怕之物,每當他猛然回頭,那些東西就從他的眼角一閃而過。他必須讓自己的頭端直不動;他這是在嚇唬自己。他小時候就常常穿過樹林上山去。可也許小時候當他走動時,有某種力量在護佑著他,而如今這種力量已悄然消失;他難以相信當時的樹林有這麼陰暗。樹木這些年來也在生長,林間出奇地陰暗,到處都是蛛絲般的枝條,它們不斷地從他臉上掠過;這林間的陰暗在與白日的光明抗爭,那光明的天空一片片形狀不一,在他頭頂的樹梢間跳躍,猶如一隻無語的猴子。
「她快樂嗎?」
斯普林格從食品櫃里拿出兩塊奧利奧餅乾,沒想到納爾遜居然跑上前來擁抱他。他彎下腰接受擁抱,那張憔悴的英俊面孔貼住孩子的臉蛋時顯得蒼白;他的雙臂緊摟著孩子,袖口露出方形的黑色大袖扣,袖扣四周有一圈細邊,中間鍍著金色的S,他姓名的第一個字母。
「這話從你口裡說出來毫無意義。留下吧,留下吧,你說得倒是容易,可怎麼個留法?你會娶我嗎?」
哈利用手捂住了眼睛。他的眼睛在亮光下覺得火辣辣的難受。「謝謝,」他幾乎是呻|吟著滿心感激地說,這個一向被他嗤之以鼻的人,卻說出了如此寬宏大度的一番話。出於在遭遇沉痛時的往來禮節,他想做出答謝。「我保證我會遵守協議的。」他此話一出,便頓住了,因為自己那傷心的聲音而喉嚨發哽。他怎麼會說出「協議」這個詞呢?
兩個大人一時有些尷尬。「好吧,」兔子說,「告訴我你的房間在哪兒。」
她為他做了早餐,牛奶泡麥片以及按她的方式煮好的咖啡。他們帶著納爾遜走回家去取葬禮時穿的衣服。兔子對於她能夠走路很反感,他最喜歡她不省人事的時候。他們既然還能走路,這悲痛大概只能算是二級的吧?想到他們結實的身體不停地向前,他們的心靈包裹在麻木和微小的需要之中,他不禁感到憤然。他們帶著孩子穿過他們自己小時候走過的街道。波特大道邊的水溝已經幹了,從前製冰廠排出的浮著污物的廢水就是從這裏流過。旁邊的房子里,有很多住的不再是他舊時熟悉的面孔,它們看上去與你在火車上看到的小鎮房屋沒有兩樣,那朝街的磚牆就像一張張嚴肅的面孔,彷彿在提出謎語。為什麼有人會住在這裏?他為什麼在這裏安家落戶?為什麼對他而言,偏偏是這座普通的小鎮成了宇宙的中心和標誌?這宇宙可囊括了遼闊的平原、綿延的山脈、廣袤的沙漠、無邊的森林、宏偉的都市以及浩瀚的海洋呀!這孩子氣的奧秘——這關於「任何地方」的奧秘只是一個初始,其終極是「我為什麼是我?」——在他心中激起又一陣恐慌。一股寒氣朝他全身襲來,街道上的一切——人行道與草地相互爭奪的零亂疆界,沾有柏油漬的電話線桿——都不再跟他交談。他不是任何人,彷彿暫時從自己的軀體和思想中抽身出來觀看這台機器運轉,然後又步入虛無,因為這個「他」以前只是這台機器內的一次折射,一次振動,而現在再也無法回去了。他們從一排排房屋前走過,他覺得自己正置身於那些房屋的窗戶裏面,目送這三口之家穩穩地朝前走去,除了這女人無聲的眼淚,看不出他們的宇宙已發生災變的跡象。詹妮絲的淚水像露珠一樣來得悄無聲息,似乎是早晨清新的街景將它們引發而出。
「別擔心這個。」
她離開門口,他站起身,上前幾步,迎住那位走進房間來的客人。是托瑟羅,拄著一根拐杖,半邊臉已經癱瘓,卻一邊說話一邊走路,活生生的,而孩子卻死了。「嗨!哎呀,您好嗎?」
「您認為她會睡一晚上嗎?」
「我是想打電話,可我當時想重新開始。我不知道你懷孕了。」
「喂,傑克嗎?我是哈利·安斯特朗,希望沒有打擾你。」
斯普林格大步上樓去見他的妻子和女兒。樓上的腳步在走來走去,在哈利身後,放在玻璃門碗櫥里的精美盤碟在輕微振動。在假壁爐的架子上有一台銀面鍾,他發現現在還不到兩點。
「高興得他媽的太晚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些問題。我只知道什麼覺得對勁。我覺得你很對勁。詹妮絲以前有時也這樣。可有時候,什麼都不對勁。」
托瑟羅似乎沒有聽見。「你難道不記得了嗎?我求過你,要你回去。」
「我知道。」
「對與錯,」他說,然後停住,那顆大腦袋轉了過來,露出嘴邊垂著的僵硬皺紋和那隻難看的眼睛。「對與錯並非從天而降。是我們,是我們自己所為。以抵禦痛苦。這是必然的,哈利——」他對於自己說長句的能力有了信心,「——痛苦必然隨不順服而來。並非我們自己的,開始時往往並非我們自己的。現在你自己的生活中也有了這種事例。」兔子感到納悶,不知道托瑟羅的臉上什麼時候有了淚痕,它們留在那兒,就像蝸牛爬過的痕迹。「我的話你信嗎?」
有人擰了一下電動開關,傳送帶開始將棺柩放進墓穴,然後停住。埃克里斯用沙土在棺蓋上撒出一個十字。一些零散的沙粒順著弧形的棺蓋滑入墓穴底部。一隻沒有戴手套的手扔下一些揉碎的花瓣。「我們祈求您,寬待所有致哀的人,我們無微不至地關愛您……」傳送帶又「吱吱呀呀」地響了。他旁邊的詹妮絲有些站立不穩。他扶住她的手臂,隔著衣服也能感到她身體發燙。一陣微風吹過,帳篷稍稍鼓了起來,一陣花香也撲鼻而至。「……聖靈,保佑你,保護你,現在直至永遠。阿門。」
「不,這次不一樣,真的是糟透了。」
「我沒丟了工作吧?」
他想吻她,可她卻說「不行」,而且看上去不再有魅力,她的臉胖乎乎紅通通的,一頭雜色的頭髮也蓬亂潮濕。
「寶寶病了。」
「不可能,我剛離開她。」

一點鐘時,斯普林格太太來到他所坐的房間里,問道:「你要三明治嗎?」
「是的,但不是今天。走吧。」
他滿臉發燙,難堪得無地自容。他的心中剛才還裝滿寬恕,此刻卻只有憎恨。他憎恨他妻子那張臉。她居然也不明白。她原本有機會與他一起走向真理,那是簡單至極確鑿無疑的真理,可她卻扭頭不顧。他發現,在那些面孔中,就連他媽媽的也是一臉惶恐,大驚失色,成了他面前的一堵牆;她剛才還問到他們把他怎麼了,可現在她也這樣對付他。一陣令人窒息的委屈使他茫然無措。他轉身拔腿就跑。
埃克里斯肯定看出了哈利的心情,因為他勉強動了惻隱之心,再次作了努力。「哈利,不是由我來寬恕你,你沒有對我干過任何需要寬恕的事情,我和你一樣,都是有罪之身。我們必須為獲得寬恕而努力,要想目睹萬物的主宰,那種權利必須由我們去爭取。哈利,我的確知道人們是被引向基督。我親眼看到過,也親口嘗到過。而且我還的確認為,婚姻是神聖的,這場悲劇雖然可怕,卻終於把你和詹妮絲又神聖地結合在一起。」
她用陰鬱而不解的眼神看著他,輕聲說道:「夥計,你可真是帶著死神之吻,對吧?」
「我猜猜看,」他說,「你懷孕了。」
哈利脫口問道:「可我該怎麼辦呢?」
「想想扔石子的事兒。」
「當然,當然。您瞧,我知道這是我的錯。自從事情發生以後,我覺得自己就像……就像一條蟲子。」
「你不愛,傑克。讓我們正視事實吧,你不愛。對於任何可能以愛報愛的人你都不敢去愛。你害怕這種愛,對不對?難道不是這樣嗎?」
他們在共同的黑暗中抱成一團,他覺得兩人之間的牆在茫茫黑暗中消失了,但是那個沉重的憂慮之結還留在他心裏,留在他一個人的心裏。
他尋思自己的胃痛大概是因為這兩天吃得太少,於是起身來到廚房,吃了兩塊餅乾。每吃一口,他就覺得胃壁像刀刮似的難受,痛楚反而加劇了。亮晶晶的陶瓷支架和金屬櫥面似乎都帶上了排斥力,在推擠著他,使他變得異常瘦小。他走進昏暗的客廳,拉開百葉簾,從前面的窗戶往外看去,只見陽光明媚的人行道上,有兩個穿著休閑短褲的十三四歲的姑娘正緩緩走過。她們的身體已經發育了,可臉上還是稚氣未脫。十四歲左右的姑娘真有意思,臉上總是熱切切、胖乎乎的。吃了太多的糖果,有損於她們的皮膚。她們走得很慢,就像葬禮前的時間一樣,彷彿只要她們慢慢走,走到路口就會碰到奇迹出現。女兒呀,她們都還是女兒,瓊會不會——?他止住了自己的思緒。那兩個緩緩而過的姑娘目中無人地扭著屁股,T恤衫前聳著兩座小山峰,就像兩個令人噁心的誘物。而他自己,這個站在窗內觀看她們的人,則猶如玻璃上的一個污點。他真是不明白,對於這麼骯髒、這麼渺小的一樣東西,這個世界為什麼不隨手抹去。他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它們非常醜陋,比動物的爪子還不如。
驚訝暫時減緩了她的生硬神色。
「浴缸里有很多很多水,」納爾遜一邊說,一邊掙扎著坐起身,張開手臂比劃著。「外婆來了,接媽媽走。」這可憐的孩子都看到了些什麼?他想從父親腿上下來,但哈利懷著某種恐懼把他摟得緊緊的;屋子裡籠罩著濃厚的悲傷氣氛,似乎在威脅著孩子。而孩子的身體在拚命扭動,那勁頭威脅著這悲傷的氣氛,彷彿會掀翻它並使整幢房子倒下來壓住他們。他摟緊孩子,實際上是在保護自己。
「不用,真的,這樣就行。」
兔子把他抱起來放在腿上。他比以前重了些,也高了些。兔子讓孩子的頭靠在自己的脖子上,讓自己的身體保護著他。納爾遜問:「寶寶病了?」
「怎麼這麼說?」他登上最後一級樓梯,站在離她只有一碼之隔的地方,心裏既興奮,又不知所措。原以為見到她后,直覺會告訴他怎麼辦,可現在似乎一切都大不相同了,儘管才過去幾個星期。她變了,動作更笨重,腰身也粗了,藍眼睛里也不再有那種茫然之色。
「我愛你們。」
「我們坐下吧,」兔子說著,攙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托瑟羅在擺放自己的手臂時帶掉了扶手上的一塊小布巾。兔子拉過一張直背靠椅,在他旁邊坐下,這樣就不必提高嗓門。「您能出來跑動嗎?」由於托瑟羅沒有開口,他便說道。
兔子貓著腰,高一腳低一腳地跑著。穿過林邊的灌木和小樹叢時,他的手和臉都劃出了傷痕。進入林中深處后,周圍寬敞起來,茂密的松樹使得其他植物都無法生長。凸凹不平的地面上,黃色的松針鋪成一層滑溜溜的地毯,陽光透過狹窄的縫隙灑進這靜寂的地面。這裏光線陰暗,但是熱烘烘的,猶如在小閣樓里一般;頭頂上的墨綠色樹冠就像天花板,被看不見的下午的太陽炙烤著。低矮的枯枝從他眼前掃過,雙手和臉上的划傷感覺火辣辣的。他轉身去看是否已經將別人甩開;身後空無一人。在這片松林盡頭的遠處,呈現出一片蔥綠,那大概是墓地的綠色,可看上去卻像透過樹頂的縫隙而閃現出的一片片天空那樣遙不可及。他返回身來,一時間有點摸不清方向。可樹榦最初是一行行整齊排列的,他是順著行列而來,而且一直是在上坡。如果他繼續往上走,最終一定能抵達那條沿山脊而行的觀光車道;只有往山下走,才會回到其他人中間去。
「哎呀,真是個殉道者。我看得出來,你認為這是你的錯,我說什麼都改變不了你的觀點,那我就省省力吧。」
「不,我不用。我是說,等詹妮絲醒了,我來看她。」
「你愛他!真讓人噁心。哦,我覺得這真讓人噁心,傑克。你幹嗎不試著來愛我,或你的孩子們?」
「我們會想出辦法來的,走吧。」
他媽媽第一個進了門,眼睛掃了這群人一眼,然後伸著彎彎的雙臂朝他走來。「哈西,他們把你怎麼了?」她高聲問道,並緊緊地抱住他,彷彿要將他帶回他們從其中墜落的天堂。
「你拿什麼來養活我?你能養活幾個妻子?你把工作當作兒戲,你不配受人雇傭。過去你也許還能打籃球,可現在你什麼都幹不了。你以為這世界到底是什麼?」
「沒錯,你現在就可以扔得很遠了。」
「不知道,恐怕她是醉了。她這會兒已經不省人事。」
「這樣你才好睡覺,我會回來的。」
「你會跟她離婚嗎?不會。你也很願意娶她。你很願意娶所有的人。你怎麼就不能想想清楚,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他將如牧者餵養他的羊群;他將用臂膀圍攏他的羔羊,把他們抱在懷中。」
「我要走了,你別害怕。」
他非常希望哈利承認這一點,這真是不可思議。「當然對,」兔子口裡說著,心中卻但願他儘快離開。
「嗯——很抱歉,我今天沒有去車行。」
「我知道你會的,」斯普林格說,「埃克里斯牧師擔保說你肯定會的。」
「要奶油嗎?」
她轉過身來,神read•99csw.com情更為堅定。「我一直都在想,」她說,「你知道那天你來時我去哪兒了嗎?我跟我父母在一起。你知道我父母還在。他們很窮,可事實就是這樣。他們住在西布魯厄。他們知道了。我是說,他們知道了一些事情。他們知道我懷孕了。懷孕是一個美好的詞語,每個人都會有這種事情,如果想懷孕的話,你只要不煞費苦心去考慮採取什麼措施就行。這麼說吧,我倒是願意嫁給你,真的。我前面說的都是真心話,可如果我們結了婚,就沒什麼問題了。現在你自己想清楚吧。要麼跟你那位差不多每個月你都要為她難過一次的妻子離婚,你要麼跟她離婚,要麼就忘了我。如果你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那就只當我死了,只當我和你的這個孩子都死了。行了,你想出去就出去吧。」說完這些,她再也無法平靜,淚水涌了出來,卻又裝得若無其事。她抓住椅背,鼻翼閃閃發亮,眼睛注視著他,希望他能說點什麼。她那副極力控制自己的樣子讓他覺得反感;他不喜歡操縱事態的人。他喜歡讓一切順其自然。
他以為自己再也睡不著了,可一覺醒來時,陽光已經斜射進室內,樓下正響起陣陣關門聲,他不禁覺得自己的肉體背逆了靈魂。他急匆匆地穿上衣服,此時此刻比昨天的任何時候更加驚恐。已經發生的事情變得更真實了。無形的軟墊堵著他的喉嚨,糾纏著他的手腳;胸中的扭結越來越大,越來越硬。饒恕我,饒恕我吧,他一直默默地念著,不知道要念給誰聽。
「好吧。」
「沒錯,」他說,「沒錯,你真是太好了!我太高興了!」他用鼻子磨蹭著她的面頰,卻感到上面濕漉漉的。「把孩子留下吧,」他柔聲說道,「留下吧。」有片刻的工夫,她一動不動,獃獃地想著什麼,可緊接著,她猛地掙脫他的手臂,說:「別碰我!」她滿臉怒火,像受了驚的動物一般身體朝前傾著,彷彿他伸手一碰,就會置人于死地。
「好了,睡覺吧。」
「你可以領他上去,」她說,仍然背對著他。他們上了樓,房間里的獨眼玩具熊還在那裡。哈利拿起一本「小金書」,給孩子講了一個小火車怕隧道的故事。當小火車證明自己再也不怕隧道的時候,納爾遜已經在爸爸的手臂下睡著了。哈利又走下樓來。詹妮絲在她的房間里休息,斯普林格太太在為詹妮絲改衣服,縫紉機的「嘎扎嘎扎」聲與戶外鳥兒的鳴唱以及午後瑣碎的聲響融為了一體。
「太好了!」他一邊說,一邊趁著她心軟的工夫,推著她進了房間。推她時觸摸到她的身體,使他想起將她摟在懷裡的感覺。「太好了!」他又說,並關上房門。他想擁抱她,可她卻掙脫開來,然後退到一把椅子後面。剛才掙扎時她較起了真勁,他的脖子給抓傷了。
「我不能嗎?我不知道。」
「什麼時候?」他那患了病的半邊臉轉向暗處,也許是有意而為,這樣他的微笑便顯得充滿生氣、智慧和信心。「就在第一天晚上,我要你回去,我求過你。」
她勉強一笑,沙啞著嗓門說:「你以為呢?」
「這就夠了嗎?」
這天晚上,他住在斯普林格家裡,與詹妮絲睡在一起。她睡得很沉,黑洞似的口裡發出輕微的鼾聲,使月色顯得耀眼,也使他難以入睡。他用胳膊支起身體,端詳著她的臉;這張臉在月光下很嚇人,它很瘦小,在黑暗中輪廓模糊,可能是任何人的臉。他很反感她能睡覺。天蒙蒙亮時,他感到她的身體動了起來,然後輕輕下床,他便把臉深深地埋進枕頭裡,半個腦袋都罩在被單下,強迫自己入睡;想到今天要舉行葬禮,他感覺暈乎乎的,像服了麻|醉|葯一般。
由於一直彎著腰,他的背部也酸痛起來。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路線是否正確。小時候,他從來沒有從墓地這邊進入過樹林。沿著最陡峭的山坡往上爬也許是愚蠢之舉,他可能一路都在山脊以下,而往左邊幾碼遠的地方,可能就是那條車道。他轉向左邊,盡量筆直往前走;樹林里的低語聲越來越響,他的心情也越來越急切,但願自己走對了,馬上就能找到一條路。他繼續朝前趕著,不顧一切地連走帶爬,每走一步都盼望那條路在眼前出現,盼望看到那白色的欄杆和疾馳的汽車所發出的亮光。腳下的坡地在不經意間消失了。他目瞪口呆地停了下來,發現眼前是一個又深又陡的谷地,谷地的邊緣倒著一些枝葉蓬亂的死樹,它們與那些在陡坡的土壤里紮根挺立的樹榦糾纏交錯,谷地里投下了那些大樹的陰鬱樹影,有如黃昏將盡時的晦暗天色。在那片晦暗之中,依稀可見一個長方形的輪廓。他突然想起,谷底正是那棟被人遺忘的屋舍所在,還殘存著地窖口和坍塌的砂石牆垣。他不僅為自己迷失方向和又朝山下走去而懊惱不已,而且還增添了一種清晰可聞的恐怖之感,彷彿人類侵入這蒙昧的生命世界所留下的殘跡,敲響了震徹宇宙各個角落的鐘聲。這個地方曾有過自我意識,這片土地曾經被踐踏,被開墾,被了解——想到這裏,他不禁覺得空氣中似乎黑壓壓地擠滿了鬼魂,他們沿著谷地邊緣的雜草地朝他爬來,就像小孩子從墳墓里爬出來一樣。也許其中的確有些孩子,有穿著印花布衣服在泉邊汲水的胖女孩,也有在樹上刻記號玩的小男孩,就在那鋪在地窖上面的木板上,他們漸漸長大變老,臨終前還透過窗戶,向兔子站立的谷頂邊投來最後一瞥。置身於這裏,他覺得自己比剛才在陽光照射下的小塊空地里更暴露無遺,更易受攻擊;他恍惚覺得自己被一朵巨大的火花所照亮,所有蒙昧無序的物質都是在這種火花下盡顯本來面目,這火花是按照可怕的上帝的旨意在碰撞中點燃。他的胃抽|動起來;耳朵里似乎突然聽到了某種聲音。他轉身朝山上爬去,在越來越暗的林間儘力發出嘩啦啦的聲響,以蓋過那在黑蒙蒙的樹叢中飛躍、試圖對他大叫的聲音。在變化不定的日光下,眼前的山坡就像一個不斷地奔跑躲閃的生靈。
「我已經吃過了,」她說。
他順著原木台階下了山坡,經過公園,還有人在那裡打網球,然後來到韋澤大街。他穿上外套,上了夏街。他的心仍然有些牽牽挂掛,但已經回到胸腔的中央。由於貝姬而引起的那個哽在心裏的扭結已經消失,他把她送入了天堂,他已經感到她去了。如果詹妮絲當時也感覺到了這一點,他也許會留下來。不過他會嗎?外面的門開了,一個戴著波蘭式頭巾的老太太從F·X·佩利格里尼的門裡走了出來,口裡還咕噥著什麼。他按了魯絲的門鈴。
當他走下樓梯時,重重憂慮隨著腳步聲迅速襲來。詹妮絲,錢,埃克里斯的電話,他媽媽的臉色——這一切就像翻滾的黑浪涌成一團;愧疚和責任猶如兩個真實的影子在他胸中一同滑動。想到將要對付那些談心、電話、還有律師以及經濟問題,只要想到這些,事情似乎就實實在在地糾纏在他的面前,使他感到呼吸艱難,使他的每一個動作,哪怕是伸手去摸門把手,彷彿都成了不太聽大腦使喚的一長串機械性動作的不可靠的延伸。堅實的門把手對他的觸摸做出了回應,輕輕地「咔噠」一聲,轉動了。
「那就好。哦,你還是個好小伙兒,哈利。你有健康的體魄。等我死了離去之後,你要記住你的老教練曾經告訴過你怎樣避免痛苦,要記住。」最後這句話說出來時有些忸怩,他的頭還輕輕地晃了晃;藉著這股不相稱的活力,他從椅子里站起身,一把拄起拐杖,以免自己栽了下去。哈利慌忙跳起來,兩人一時站得很近。老人的大腦袋散發出一股難聞的氣味,與其說是藥味,不如說是爛白菜的味道。「你們年輕人哪,」他提高聲調說道,一副教師的口吻,雖然在教訓人,卻非常巧妙,「總是不記事兒,對不對?你說對不對?」
她看著他,露出前所未有的不屑神情。「怎麼這麼說?」她重複著他的話,語氣顯得既難以置信,又十分生硬。
「嘿,你幹了什麼嗎?」
「爸爸走了?」
埃克里斯已經從另一道門裡進來,這時正在遠處的門口朝他們招手。他們七個人帶著納爾遜魚貫進入擺放著鮮花的大廳,然後在前排就座。身穿黑袍的埃克里斯在白色棺柩前誦讀著;兔子看到埃克里斯居然站在他和他女兒之間,心裏感到不快。他突然想到孩子還沒有施過洗禮,可大家都隻字不提。埃克里斯口裡念著:「上帝曰:我乃復活,我乃生命;信我者,雖死猶生;生而信我者,永生。」
隨後的幾個小時非常漫長,似乎同樣的事情在不斷地重複著。回到她父母家后,詹妮絲和她媽媽一次又一次地湊在一起輕聲細語,並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她們好像是為詹妮絲該穿什麼而操心。母女倆走上樓去,半小時之後,詹妮絲下來了,穿著一條用別針別小了的黑色連衣裙,那是她媽媽的,穿在她身上,使她看上去就像她媽媽。「哈利,這樣行嗎?」
「需要你?」她叫了起來,他聽出她叫聲中不顧一切的歇斯底里意味,不禁痛苦地眯起眼睛;他能感覺到,她已多次設想過這次見面的情景,並已決定要一吐為快,而這會讓人受不了。他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他的雙腿很痛。她說:「你離開的那天晚上,我需要你。還記得我是多麼需要你嗎?還記得你讓我幹了什麼嗎?」
「我知道不能。」
兔子來到街邊,但是他沒有向右轉並圍著街區轉一圈,而是筆直往前大步穿過街道,他覺得這僻靜的小街彷彿是一條寬廣的河流。他要到下一片雪地上去。儘管那個街區的三層樓的磚房與剛剛離開的這個街區沒有兩樣,但那裡有某種令他愉快的東西;那些台階和窗檯似乎充滿生機,正從他眼角一一掠過。想到這裏,他興奮起來。他的雙手不由自主地抬起,耳邊已經感覺到風聲颼颼,踏在人行道上的步履開始時還十分沉重,但是,他毫不費力地從一種甜蜜的惶恐之中掙脫出來,腳步也變得越來越飄然、敏捷和輕盈,於是,他跑了起來。他跑啊,跑啊,跑。
他們剛進家門,她就一聲驚呼,癱靠在他的身上。也許她沒有料到這裡會充滿陽光;塵埃在乳白色的光影中飄動,從地板中央斜升到窗頂。他的衣櫥門離房門很近,因此開始時他們不必多往裡走。他在不碰著電視機的情況下盡量打開櫥門,然後伸進手去,拉開一個塑料貯物袋上的拉鏈,取出他的藍西裝。這是一套毛料冬裝,但他只有這一套深色西裝,他推銷汽車時穿的灰西裝顏色太淺。納爾遜很高興回到這裏,他在房間里跑來跑去,上了一趟衛生間,在自己卧室里找到一隻舊橡皮熊貓,還想把它帶走。他這一番探索驅散了房間里的恐怖氣氛,他們去卧室也就不再那麼可怕了,詹妮絲的衣服掛在那裡。朝卧室走去時,她指著一張椅子,對他說:「我就坐在那兒,星期一早上,看著太陽升起。」她的聲音毫無生氣,他不知道她希望他說些什麼,所以沒有開口。他屏住了呼吸。
「他沒有害死孩子,他當時不在,那是一個意外。」
「您說得對。對不起。」想到自己逃脫了法網,他覺得噁心。他們就是不肯幫你一把,就是不肯讓你擺脫困境。
「哈利,我去了鎮公所,與艾爾·豪斯特談過了,他是驗屍官。他檢查了孩子的屍體,沒有發現什麼問題。沒有傷痕,屬於意外溺水。他答應不提出謀殺指控。他跟幾乎所有的人都談過了,也想什麼時候跟你談談,非正式地。」
「哦,你總得吃點東西,」他說。
「為什麼?為什麼太晚了?」他驚慌起來,想起自己上次來時她不在。她這會兒在這兒,可那一次不在。女人總是去別的地方干那種事兒,他早就知道。在費城就有一個地方,連中學生都聽說了。
「呃?你怎麼知道是我?」
「嘿,我是哈利·安斯特朗,傑克在家嗎?」
「貝姬寶寶死了嗎?」
斯普林格先生來到門口喊道:「哈利。」他們走了過去。「貝姬做了些三明治當晚餐,」他說,「你帶孩子進來吧。」他們進了廚房,納爾遜吃了起來。哈利只要了一杯水。斯普林格太太不在廚房,哈利不禁有些感激。「哈利,」斯普林格先生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兩根指頭撫弄著鬍子,彷彿要在經濟上做出讓步,「埃克里斯牧師與我和貝姬談過了。我不能說不責怪你,因為我當然是責怪你的。但是錯不在你一個人身上。我和她媽媽似乎從沒有讓她有過安全感,也許你可以說,我們從沒有使她招人喜歡,我不知道——」他那雙紅紅的、一貫狡黠的小眼睛現在已經不再狡黠,而是顯得模糊而焦躁,「——我常常想,我們給了她我們所有的一切。不管怎麼說——」他的語氣生硬刺耳;他頓了片刻,讓聲音恢復平靜,「——生活還得繼續。我的意思你明白嗎?」
「我該怎麼辦呢?」
「這沒什麼兩樣,自己離家出走,撇下他的白痴妻子狂飲濫喝。你壓根兒就不該幫他們重歸於好,那女人已經適應了,這種事情本來是決不會發生的。」
「哦,九_九_藏_書沒關係,那算不了什麼。」
等待顯得有失身份,他們在客廳里來回踱著,看著銀面鍾上的分分秒秒不斷流逝,一個個就像裝扮一新的孩子,緊張地盼望舞會儘快開場。當殯儀館的凱迪拉克車在外面停下來時,他們一下子全都擁到了窗前;不過,當那人沿著便道走過來,按響門鈴時,他們又已經在房間里四散開去,彷彿有顆細菌彈落在了他們中間。
上床之後,他才發現,由於今天在布魯厄一直走來走去,他的雙腿現在痛得非常厲害。他的脛骨像撕裂了一般,無論怎樣扭動,這疼痛剛剛減輕片刻,就又悄然襲來。他想用祈禱來放鬆自己,可是沒有作用,這兩者之間毫不相干。他睜開眼睛看著天花板,那黑暗中布著斑駁游移的細網,就像他孩子皮膚上青黃混雜的血管。他記起曾隔著醫院里的玻璃窗看到她乾淨通紅的側影,一陣巨大的痛苦朝他襲來,於是他掙扎著下了床,打開燈,燈光似乎很微弱。他的大腿根痛得想哭。他甚至不敢把手伸進衛生間,惟恐一打開那裡的燈,就會看到放幹了水的浴缸底部仰面躺著那皺巴巴的發青的小屍體。膀胱里的壓力越來越大,直到最後,他不得不壯著膽子開了燈,原本漆黑的浴缸底部在燈光下空無一物,一片雪白。
「回到你妻子那兒去。」
「你身邊沒有老太太坐在那兒做針線什麼的吧?」
「我愛你,」他說。

他以為她大概會笑起來,可她卻認真地問道:「糟糕的婚姻也是嗎?」
他閉上眼睛,椅子扶手上的粗糙毛皮刺|激著他的指尖,他祈禱著,上帝啊,親愛的上帝,不要,不要帶走這一個,你已經得到一個,把這個放了吧。一把鈍刀在他亂糟糟黑洞洞的心裏絞動著。他睜開眼,看到她猶疑不決地站在那裡,力圖擺出一副強硬不饒人的姿態,這才明白她是有意要折磨他。他心裏湧起了希望,聲音也響亮了,問道:「你有嗎?」
「哦,不,不,她不害怕。」
「可我們能住哪兒呢?」
「當然沒有。」他說話時小心翼翼,眼神有些不安,他覺得他妻子正在豎起耳朵聽著。
「不,不用,我喝清咖啡就行。」
他們朝墓地出發了。他、他父親、詹妮絲的父親以及殯儀員一同把白色的棺材抬上靈車。棺材有點重,可全是木材的重量。他們各自上了車,穿過一條條街道朝山上駛去。在他們所經過之處,都是一片沉寂;有個女人提著一籃洗好的衣服出現在自家的陽台上,然後等在那兒;有個小男孩拿著一隻球正要扔出去,這時也停了下來,目送他們駛過。他們穿過一道立於兩根花崗岩石柱之上的熟鐵拱門。四點鐘時的墓地非常美麗,精心維護的蔥鬱草坪向下傾斜,幾乎與太陽的光線平行,墓碑投下一道道淺灰色的長影。車隊以二檔的速度「嘎吱嘎吱」地開上一條藍色碎石路,駛向目的地,那是一座淡綠色的帳篷,周圍散發著泥土的氣息和蕨類植物的芳香。汽車停住了,他們下了車。抬眼看去,遠方是一片新月形的深色樹林,墓地高踞山上,位於小鎮和森林之間。在他們腳下,一座座煙囪在吐著煙霧。不遠處的樹籬邊,有人駕著電動割草機在參差不齊的墓碑之間穿行。一大群燕子在一座石屋上空往來翻飛,那裡是教堂的地下室。在滑輪低沉的「隆隆」聲中,白色棺柩被巧妙地滑出靈車,再用深紅色的傳送帶套住,懸在幾乎呈方形的墓穴上方,墓穴很小,但挖得很深。大家用力時,輕微的嘎吱聲和喘息聲劃破了那一片沉寂。一片沉寂。一聲咳嗽。鮮花也隨後送到,正密密地堆放在帳篷里。在哈利的腳后,有一堆整齊的帶有草皮的泥土,正等著填回原處,並散發出濃郁的泥土味。殯葬工們露出欣然自得的樣子,戴著手套的手疊放在身前,他們的工作即將完成。一片沉寂。
殯儀館曾經是一處民宅,可現在卻裝飾得沒有任何居家的痕迹。淡綠色的新地毯使他們的腳步悄然無聲。牆上白色的半圓形小燈管射出微弱的光亮。窗帘和牆壁的顏色都是些不協調的中間色,如橙紅,海藍,還有一種紫紅色,就像加油站里用來給座便器消毒的玩意兒的顏色,沒有人會願意生活在這些顏色之中。他們被領進一間紅色的小側室里。哈利可以看到大廳的情景:有六個人坐在幾排長椅上,其中五個是女人,他只認識佩吉·格林,如果算上在她身邊不停地扭動的小男孩就是七個人。最初原本只打算讓家裡人參加,後來斯普林格夫婦請了幾位好友。他的父母不在那兒。有雙看不見的手在電子風琴的鍵盤上輕柔地來回滑動。白色的小棺材四周擺著從溫室里搬來的鮮花,使室內不自然的色調更為突出。停放在檯子上的棺材扶手漆成了金色,上面罩著深紫色布幔;他心裏想,那布幔也許會拉開,然後像魔術師的戲法一樣,突然現出裏面仍然活著的孩子。詹妮絲朝大廳看了一眼,抽泣起來,一位殯儀員——這是個臉紅得很不自然的金髮年輕人——像玩魔術似的從自己的側邊口袋裡取出一瓶阿摩尼亞嗅劑,詹妮絲的媽媽把瓶子遞到詹妮絲鼻子下,詹妮絲強忍住滿臉的厭惡,蹙起眉毛,顯出薄眼皮下凸起的眼球。哈利扶住她的手臂,讓她轉過身去,這樣就看不見大廳里的情形了。
她的臉色軟了下來。「沒有,」她說,「沒有。我本該那樣,可我忍著沒去。我不願意那麼干。」
「哈利,你知道,我並不認為它是以你所想象的方式存在。」
「你是指就獲得寬恕而言嗎?我想是的,只要你一輩子做下去。」
「所有的基督徒都是我的教民。」
「是的。」
「那你幹嗎不告訴我呢?」
「什麼時候?」
「你很願意,你還願意到月球上去呢。那你妻子怎麼辦?你們的兒子又怎麼辦?」
「我說你不在這兒,我說你再也不會來了。」
「今晚不行,哈利。很抱歉。我想,今晚你最好不住在這裏。」
哈利扶他回到他的車旁,這是一輛五七年的藍白色道奇車,等在橙黃色的消防水龍頭前。托瑟羅夫人非常平靜地對他的小女兒的死表示了哀悼。她的神情痛苦而莊重,灰白的頭髮垂了下來,遮掩著布滿細密皺紋的白色太陽穴。她想離開這兒,想帶著她的戰利品離開。托瑟羅坐在她旁邊的前座上,就像一個滿臉傻笑的侏儒,一邊蠢乎乎地摩挲著拐杖的彎柄。兔子回到房裡,因為這次拜訪而覺得沮喪和噁心。托瑟羅的開導令他心寒,他寧願相信所有的旨意均源於上天。
「哈利,這樣想未免太消極了。一旦遇到困難時,我總是這樣問自己:從現在開始怎樣才能減少損失。」
「什麼?」
前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斯普林格走進客廳,這裏的百葉簾沒有拉開,他一眼看見坐在椅子里的哈利,不禁吃了一驚。「哈利!是你!」
「沒有。」
「那樣太殘忍,」她說,「瑪格麗特已經做好了安排,可我總是——在想——」
她哼了一聲——看到她的臉色,他真擔心她會朝他吐唾沫——然後扭頭看著牆壁,牆上因為一次次地在剝落的油漆上刷了又刷而變得凹凸不平。
「我不知道,也許吧。」
「我長大后,會扔得非常遠。」
「請把孩子留下吧,」他說,「你一定得留下。」
剛才電話鈴響的時候,他們正在書房喝茶,此刻那空茶杯放在地上,在他的兩腳之間,他拿起茶杯看著裏面。「別胡思亂想了,露西,」他說,「我現在很難受。」
「這並不使我高興,」她說,「你這是神經過敏。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我很難過,我真的很難過。」她收起茶杯,一陣風似的走進廚房,撇下他一個人在那裡。下午的影子像蜘蛛網一般罩在四壁陳列的書籍上,那些書大都不屬於他,而是屬於他的前任蘭道夫·朗霍恩,一位廣受擁戴的單身漢。他木然地坐在那裡等待著,但是沒過多久,電話鈴就響了起來。他搶先一步趕在露西之前去接,電話放在窗台上,他往窗外望去,能看見鄰居正在從晾衣繩上收衣物。
「我不知道。」
「如果想要的話,我們這兒有的。」
牧者,羔羊,臂膀;哈利淚水盈眶。這淚水最初彷彿環繞在他的周圍,就像大海一樣,後來,這咸澀的水終於湧進他的眼眶。他的女兒死了,瓊已經離他而去,他的心沉浸在失落之中,它過去曾在失落中一掠而過,而現在卻越來越深地陷入無邊無盡的失落之中。再也不能聽到她的哭聲,再也不能看到她大理石般的肌膚,再也不能把她的小身體捧在懷裡,欣賞她的藍眼睛轉動著搜尋他的聲音。再也不能,這幾個字永無窮盡,永無間隙。
「她進了醫院,」他說,「我非去不可。」
他們誤會了。他只是想把事情說明白。他對這些面孔解釋道:「看你們大家的神情,就好像這是我乾的,可我當時根本不在場,是她乾的。」他轉向她,她的臉像挨了一巴掌似的耷拉著,一下子顯得遙不可及。「嘿,這沒關係,」他對她說,「你不是有意的。」他想握住她的手,可她就像觸電似的猛地抽回手去,扭頭看著她的父母,他們正朝她走來。
「是的,她現在很快樂。」
這間側室里有扇窗戶,往窗外望去,可以看到大街上四處奔跑的孩子和往來穿梭的車輛。「但願牧師別忘了,」那個紅臉膛的年輕人說,然後又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在這裏,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輕鬆自在,他的臉上彷彿抹了一層淡淡的胭脂。
他最害怕的是見到自己的父母。事情發生后,他一直沒有勇氣跟他們打電話或去見他們;斯普林格太太星期一晚上給媽媽打了電話,請她參加葬禮。從那以後,他家裡一直沒有回應,這使他忐忑不安。受別人責罵是一回事,而受自己的父母責罵完全是另一回事。自從當兵回來后,因為他不願去印刷廠工作,爸爸一直對他耿耿於懷,這在某種意義上也磨滅了爸爸本人在哈利心目中的位置。老人過去對他的全部溫情和慈愛也漸漸化為烏有。可他媽媽就不同了;她依然活生生的,依然有一根紐帶將她與他的生命連在一起。如果她進來將他痛罵一頓,他覺得自己寧可去死也無法忍受。不過話說回來,除了痛罵還能給他什麼呢?斯普林格太太不管說什麼他都可以不往心裏去因為到頭來她還得與他站在一起而且不管怎麼說他覺得她希望能喜歡他可是就他媽媽而言根本就不存在喜歡他的問題在某種意義上他們甚至不是彼此分開的兩個人他的生命源於她的腹中所以她既然給了他生命也就可以把它收回而如果他感到被收回那麼就無異於進了墳墓。在全世界所有的人中,他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她。他獨自坐在那裡,得出一個結論:他與媽媽之間,必須有一個人死去。這是個非常奇怪的結論,可它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海中縈迴,直到樓上有了動靜——那是斯普林格一家在更衣——才使他暫時拋開這個念頭。
「納利,你幹嗎不拿塊餅乾上床去呢?」斯普林格用慣常的愉快口吻說,儘管這口吻有些勉強,兔子還是不由得想起孩子在這裏住了幾個月。「你該去睡覺了吧?要外婆帶你上去嗎?」
她一準在往那個疲憊不堪的可憐蟲耳朵里灌毒藥,而他似乎將那一切都留在了餐廳里。他想象她在告訴埃克里斯他如何拍了她的屁股,甚至覺得聽見埃克里斯在哈哈大笑,於是自己也忍俊不禁。他將記住埃克里斯哈哈大笑時的樣子;在埃克里斯身上,有某種令人無法接近、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東西,就是那帶著鼻音、公事公辦的腔調;可是在笑聲中,你卻能夠接近他。就像是繞過他陰沉沉汗津津黏糊糊的正面,悄無聲息地來到他的身後。他之所以陰沉不快,是因為他沒有自信卻又不能告訴你,於是只好蹙著眉頭憂心忡忡,而且說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時都憋著嗓門。總而言之,能擺脫他真讓人如釋重負。
「上帝乃我牧者,故我無所匱乏。」
在隨後的幾個小時里,兔子一直緊緊抱住這個信念,儘管它與周圍的一切——沉浸在悲傷之中的大房子里的色調和聲音,灑在玻璃桌上那些植物上的星星點點的夕陽,以及他與詹妮絲在她卧室里幾乎相對無語地共進的晚餐——似乎都毫無關聯。
「是的,先生。」
他在那張胡桃木扶手的大椅子上坐下,那還是他父親留下來的。露西發現丈夫已顯出幾分老態,不禁有些忿忿不平;他的頭髮越來越少,皮膚乾燥,一臉疲憊。她嚷道:「你幹嗎非得為那個一文不值的小人勞神費力?」

鄰居已經收下最後一條床單抱在懷裡,傑克的目光停在那根光溜溜的白繩子上。社會給他的分工之一就是通報悲傷的消息,當他打起精神,準備履行這熟悉的職責時,卻嘴巴發乾。手扶著犁向後看的……他睜大眼睛,似乎這樣一來,耳邊的哈利就不會離得太近。「為了節省時間,我想最好是在電話里告訴你吧,」他開口道,「哈利,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情。」
「不是你的錯,」他說,「錯都在我。」https://read.99csw.com
「我的意思是——」他以前從沒想過要求埃克里斯,「——還記得我們以前談過的嗎?萬物背後的主宰?」
「什麼?」
「喂?」
埃克里斯從樓上下來,站在那裡看著他們。「幹嗎不帶他出去呢?」他問,「這可怕的一天已經夠他受了。」
「天啊,你真可愛。天啊,你多高尚。你非去不可,然後你又非留下來不可,對吧?你知道嗎,我真是蠢到家了,還以為你至少會打個電話。」
他一整天都呆在屋裡。客人們陸續來到,輕手輕腳地走來走去,她們的樣子似乎表明樓上的詹妮絲病得很重。這些女人與斯普林格太太一起坐在廚房裡喝咖啡。斯普林格太太的聲音聽起來很奇特,像少女般輕柔圓潤,與她的體態很不相稱。她不停地長吁短嘆,像在哼唱一支含糊不清、時高時低的歌曲。佩吉·福斯納希特來了,沒有戴墨鏡,那雙斜視眼睜得大大的,走上樓去。她兒子比利和納爾遜在一起玩,當他們在後院里生氣而傷心地哭叫時,沒有人跑去勸阻他們,而一旦無人理睬,他們到時候也自會平息下來。哈利竟然也有一位客人,當時他正坐在光線昏暗的房間里翻著雜誌,門鈴響起后,斯普林格太太前去開門,然後來到哈利這兒,用驚訝而受傷的聲音說:「有人來看你。」
「好好睡一覺。」
埃克里斯的聲音在室外顯得非常細弱。不遠處電動割草機的嗡嗡聲停了下來聊以致意。兔子的胸口激動而有力地起伏著;他堅信女兒已經升入天堂。這種感覺注入了埃克里斯背誦的經文之中,正如給一具皮囊注入了生命。「啊,上帝,您最親愛的兒子曾把孩子們抱在懷裡,並祝福他們;賜福於我們吧,我們祈求您,把這孩子的靈魂託付于您那永不衰減的關愛之中,把我們都帶進天國;通過您的兒子,我主耶穌基督,阿門。」
哈利問:「這孩子午睡了嗎?」
「好吧。」他明白埃克里斯也想走開,明白自己使人痛苦,使人厭惡。
納爾遜領著父親朝樓梯走去時,經過一個房間,斯普林格太太坐在裏面。兔子瞥見一張布滿淚痕的浮腫的臉,彷彿是外科手術時露出來的內臟,便移開了視線。他低聲告訴納爾遜進去吻她晚安。孩子回來后,與他一起上了樓,穿過一條整潔的走廊,走廊兩邊貼著老式汽車圖案的牆紙。他們走進一個小房間,房間里的白窗帘給外面的樹映得綠蔭蔭的,窗戶兩邊對稱地分別掛著小貓和小狗的圖片。他想,不知道這是不是詹妮絲小時候住過的地方。這裡有一股陳腐的天真氣息,有一種令人緊張的氣氛,似乎已被空置多年。一隻舊玩具熊坐在快散架的兒童搖椅上,身上的絨毛都掉了,露出了布層,一隻眼睛也不見了。這是詹妮絲玩過的嗎?誰把眼睛弄掉了?納爾遜在這個房間里變得出奇地聽話。哈利給睡意朦朧的孩子脫掉衣服,套上睡衣,孩子身上除了小屁股,到處都是褐色的。他安頓孩子上了床,幫他蓋好,對他說:「你真是個乖孩子。」
「爸爸,」納爾遜說著,從椅子上滑下來,走到父親身邊。
「好的。」
納爾遜帶著橡皮熊貓,每當他讓熊貓發出叫聲,兔子的胃就一陣絞痛。現在已近正午,太陽照得全鎮白燦燦的。
「你當初幹嗎那麼急著要讓他們重歸於好呢?」
「你怎麼還能坐在這兒?」她問他,「我真是不明白,你怎麼還能坐在這兒;你剛剛害死了自己的孩子,虧你還坐得住。」
一輛熟悉的藍色舊普利茅斯車靠著外面的路沿緩緩停下,兔子的媽媽下了車,氣呼呼地上下打量著人行道。他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脫口說道:「我父母來了。」他們連忙都整裝站好。斯普林格太太從椅子上起身,哈利站在她和詹妮絲之間。同斯普林格家的人這樣站在一起,至少可以向他母親表明,他已經悔過自新,已經接受現狀並已被家人接受。殯儀員連忙出去領他們進來;哈利看見他們站在亮晃晃的人行道上,爭論著該從哪扇門進來;米姆的位置稍稍靠邊,她穿的衣服與上教堂時穿的差不多,而且沒有化妝,這使他又想起了從前的那個小妹妹。看到父母后,他自己都不明白怎麼會畏懼他們。
「你好。可以請埃克里斯牧師接電話嗎?」
下午晚些時候,埃克里斯來了,以確定葬禮的安排;葬禮將於明天也即星期三的下午舉行。他正要告辭時看到了兔子,兩人便在前廳談了一會兒。「你怎麼看?」兔子問。
他沒有吭聲,以此來幫她省省力。可過了片刻,她更柔聲地叫道:「傑克?」
托瑟羅平靜的微笑加深了,喉嚨里發出含糊而刺耳的咕嚕聲。「我提醒過你,」他說,「我提醒過你的,哈利,可年輕人總是充耳不聞,年輕人總是漫不經心。」
「天啊,沒錯。你幹嗎不偶爾睜開眼睛,看看你那漂亮皮囊以外的世界?」
詹妮絲已經醒了。他上了樓,在她床上挨著她躺下;她緊緊地抱住他,矇著被單貼在他的頸窩裡哭起來。她的臉變小了,身體也小得像個孩子,熱得發燙,而且不再有彈性。她對他說,「除了你我不敢見任何人。看到別人我受不了。」
「我想在這兒,這樣挺好。你瞧,我很高興你懷孕了。」
「我什麼也不要,」她說。
這些硬邦邦的話語猶如笨拙的黑鳥在哈利的頭腦中行走;他感受到了它們的可能性。埃克里斯沒有感受到,他表情淡然而疲憊,聲音矯揉造作。所有這些人都矯揉造作,除了他那死去的女兒,以及那裝有金邊的白棺材。
「你是誰?」她的聲音抬高了,有些咄咄逼人;她心裏清楚這是誰。
「好的,當然。我這就回去。早上我可以過來嗎?」
「可這未免太荒唐了,這不合常情。」
「傑克,我很抱歉。我的意思根本就不是說你有責任。你當然沒有責任,別犯傻了。」
「我想是的。」
「是的,你什麼也沒幹,你只是帶著死神之吻四處轉悠。出去吧。說實在話,兔子,只要看到你就讓我噁心。」這番話發自內心,說完后她感到全身乏力,幾乎站立不穩,只好緊緊攥住一把直背椅——他們以前就是坐在這種椅子上吃飯——的靠背並倚在上面,張著嘴巴直直地看著前方。
「沒人知道。我得去找到他,剛才是斯普林格太太的電話。」
「不,你沒忘。不,你沒忘,哈利。」在說到「哈利」的「哈」字時,他的氣管里「哈哈」直響。「我來告訴你一些事情吧,你願意聽嗎?」
「經常這樣嗎?」斯普林格先生問。他站在他妻子身後,一張臉好奇地朝前探著,嘴巴就像淡褐色鬍子下的一道深色凹痕。斯普林格太太已經坐在一把椅子上,隔著黑紗以手掩面,用鐵絲固定在帽子上的紫色漿果在微微顫抖。
「甜點,」納爾遜口齒清晰地說。
他以前總是為自己衣冠楚楚而自豪,總是在旁人的助長下自以為英俊帥氣,可此刻聽了她這番心裡話,不由得面紅耳赤。他曾自以為是她天經地義的伴侶,以為在她面前總是佔據主動,他以往就有賴於這種感覺,而現在這種感覺消失了。他看著自己的指甲,甲暈很大。他的四肢充溢著一種令人無法動彈的真實感;他的孩子的確死了,他的得意時光的確一去不復還了,他的確讓這個女人感到噁心。意識到這一切之後,他反而更迫切地想擁有這一切,想儘力朝這個方向走下去。他直截了當地問她:「你墮胎了嗎?」
「你聽誰說的?」
「我又有奶了,」詹妮絲說,「每次乳|房發脹,我就覺得她肯定就在隔壁。」
「當然。」
「好的。」
「哈利。」他用那隻沒有拄拐杖的手抓住哈利的手臂,眼光久久地停在哈利臉上,他的一邊嘴巴向下耷拉著,這一側的眼皮也斜吊下來,幾乎遮住了目光,那緊抓著哈利的手指在發抖。
他提前幾個街區就下了車,身上汗涔涔的。在佳濟山鎮這兒,陰影開始變濃,炙烤著布魯厄的太陽已爬上山頂,他的汗水凝結了,呼吸也變得短促。他拔腿跑了起來,以免身體無所事事,同時也好讓頭腦一片空白。經過一家乾洗店,旁邊有根細管在「嘶嘶」冒氣。又經過埃索石油公司的一個加油站,紅色油泵周圍的柏油地面繚繞著汽油和橡膠味。還經過佳濟山鎮鎮公所前的草坪以及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陣亡將士名榜,玻璃櫥窗里的名牌已經破損剝蝕。他的胸口開始發痛,於是放慢腳步走了起來。
「天啊,他還沒死心。」
埃克里斯合上經書。哈利的父親和詹妮絲的父親並肩而立,他們抬起頭來,眨了眨眼睛。殯葬工們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並從墓穴里抽回傳送帶。送葬的人們步入陽光下。無微不至地關愛您……天空在向他致意。一股奇特的力量注入他的體內。他彷彿一直在某個山洞里爬行,此刻,越過那層層疊疊的岩石,他終於看見黑暗的盡頭出現了一團光明;他轉過身來,詹妮絲那張由於悲傷而變得木然的臉擋住了亮光。「別盯著我看,」他說,「我可沒有害死她。」
「你不管到哪兒都是糟透了,你跟我也是糟透了。」
「阿門,」斯普林格太太喃喃道。
她的手臂越摟越緊,他從心底感覺到了她心中所經歷的這一重重憂傷。隨後,她鬆開詹妮絲,沉痛而得體地與斯普林格夫婦交談,他們也把她剛進來時的大叫大嚷當成了瘋話。他們當然沒有把哈利怎麼了,相反,倒是哈利把他們怎麼了。他有了一種解脫之感,他們都沒有覺察到。他們雖然近在咫尺,卻與他遠隔千里。他媽媽剛才對詹妮絲說的是「我的女兒」,這話音已經消逝。米姆從剛才的半蹲姿勢轉而站了起來,他爸爸把納爾遜抱在懷裡。他們的舉動輕輕地撞擊著他的心。
「也許是的,我忘了。」
「我該怎麼辦呢?」
他說:「我肚子餓了。我到下面的熟食店去買點吃的回來,好不好?然後我們可以好好想一想。」
山頂的天色依然很亮。遼闊的天空上,一片片魚鱗似的雲彩匯在一起,緩緩飄動,像魚群一般。飯店附近只停著幾輛老掉牙的破車,如五二年的龐蒂亞克,五一年的梅塞迪斯,就如斯普林格車行出售的一樣,買主都是些滿臉粉刺的年輕人,來買車時錢包里還裝著安全套,銀行里只有百把美元的存款。在自助餐廳里,就有幾個這樣的年輕人在玩一種名為「彈跳的貝西」的彈子機。他們看到他,便自作聰明扮著鬼臉,其中一個甚至叫道:「她把你的襯衣撕破了?」可奇怪的是,除了他這副落魄相外,他們對他其實一無所知。你幹了一件又一件的事情,可到頭來卻無人知曉。餐廳里的鍾指向五點四十分。他朝裝在深黃色牆壁上的付費電話機走去,在電話簿里查找埃克里斯的電話號碼。
埃克里斯不安地抬起眼睛,他的臉上露出睡眠不足的人所常有的孩子氣的蒼白神色。「就像現在這樣,」他說,「做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愛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在這抓緊時間睡的短暫一覺中,他做了一個很清晰的夢。他獨自呆在一處大運動場或是空地上,地面有些散亂的碎石。天上有兩隻完整的圓盤,它們大小相同,但一隻厚實雪白,另一隻半透明,它們緩緩地彼此靠攏,色彩暗淡的圓盤位於雪白圓盤的正上方。當它們相碰時,他感到一陣恐懼,有個聲音彷彿從田徑運動會的高音喇叭里傳來:「野櫻草吞掉接骨木了!」上面那隻圓盤穩穩地繼續下移,直到完全遮住另一隻,雖然這另一隻更為厚實。於是,他眼前只剩下一隻圓盤,顏色暗淡而純凈。他明白了,「野櫻草」是月亮,「接骨木」是太陽,他剛才所目睹的是對於死亡的詮釋:美好的生命被美好的死亡所遮蔽。他不禁如釋重負,激動萬分,明白自己應當從這塊地方出發,去創建一種新的宗教。他覺得那懸著的圓盤和迴響的聲音在他頭頂揮之不去,便睜開眼睛。詹妮絲站在床邊,她穿著一條棕色裙子和一件粉紅色無袖襯衣,下頜垂著一塊他以前沒有注意到的毫無生氣的厚脂肪。他發現自己仰卧著,不禁有些驚訝,他幾乎一貫是趴著睡覺的。他意識到剛才的情景只是一場夢,他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昭告世人。心中的扭結又出現了。下床時,他親了親她的手背,她的手無力地垂在身旁,很粗糙。
「你沒有別的了?」
露西問道:「怎麼會這樣?」
這一幕來得快,去得也快。哈利像孩子一般難為情地推開她,挺直了身體。他媽媽似乎不知道自己剛才說過什麼話,轉身又去擁抱詹妮絲。爸爸握著斯普林格的手,低聲說著什麼。米姆過來拍了拍哈利的肩膀,然後蹲下身去,與納爾遜小聲說話,他們倆在這群人中年齡最小。哈利居高臨下地站著,感覺到這些人已經盡釋前嫌。他妻子與他媽媽抱成一團。他媽媽的擁抱起初只是機械性的,但隨後就將巨大的悲傷注入其中。她痛苦地皺著臉;詹妮絲的衣服雖然弄亂了,並且被摟得喘不過氣來,卻也做出了回應,她黑袖子裏面那雙無力的手臂試圖抱住這個想安慰她的龐大身形。瑪麗·安斯特朗對她吐出了四個字。其他的人都不明所以,只有身材高出眾人一截而且頭腦冷靜的哈利聽懂了。他媽媽在直覺的驅遣下,擁抱了被自己傷害過的人,然後又覺得自己懷裡的這個姑娘是跟她自己一樣的女九_九_藏_書人,接著又意識到,在讓兒子迷途知返后,她自己也該被拋棄了。
傑克放下電話回來時,滿臉愕然。「詹妮絲·安斯特朗不小心把他們的小寶寶淹死了。」
「什麼時候?與我在一起的時候嗎?」
她笨手笨腳地穿上裙子,伸出兩臂套上襯衣,然後溫順地轉過身去,懇求道:「幫我把後面扣上。」他順著她一動不動的脊背往下扣那粉紅色的襯衣,不由得哭了起來;他的雙眼熱盈盈的,覺得一陣刺痛;他透過蘋果花瓣一般的圓形淚光看著那一顆顆小巧的紐扣。淚珠在眼眶裡停留片刻,然後淌下臉頰;這濕漉漉的感覺可真好。他但願能哭上幾個小時,因為僅僅灑下這幾滴就使他輕鬆了不少。但是,男兒有淚不輕彈,還沒有走出家門,他的淚水就已經停止。關門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整個的一生都消耗在這開門關門之中了。
「當然不是,我根本就沒有這個意思。」
不過仍然有亮光,街燈的亮光;在樹木的半掩下,那圓錐形的亮光團團相接,直到消失在夏街看不見的盡頭。在左邊不遠處一盞街燈的正下方,粗糙的柏油路面像漾著笑靨的雪地。他決定圍著這個街區走一圈,清醒一下頭腦,再選擇自己的道路。說來有趣,使你行動起來的東西是那麼簡單,而你必須在其中行動的天地卻是那麼擁擠。想到這種區別,他的雙腿有了力量,於是穩穩地邁開腳步。美好存在於內心,外在的世界空無所有,他剛才想竭力平衡的那些東西其實無足輕重。突然之間,他非常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內心,那是位於一張密實的羅網中央的一個純潔無瑕的空間。他一遍又一遍地對魯絲說,我不知道;他不知道,不知道該幹什麼,該去哪裡以及將會發生什麼。一想到自己不知道,似乎就使他變得無限渺小,讓人無從抓住。這渺小就像巨大一樣使他充實。正如別人聽說你球打得很棒,就派兩個人盯住你,無論你左衝右突,總是會撞上其中一個,這樣你就只能把球傳給別人;於是你傳出去了,球屬於了別人,而你兩手空空,盯著你的那兩個人便顯得傻乎乎的,因為盯著你其實已毫無意義。
「我們不能住在這兒。」她說。
「大概每年兩次吧,」年輕人回答道。
他不顧一切地朝山上跑去。他從墓碑叢中鑽過,墓地里長有很多的蒲公英,像黃油一般鮮亮。埃克里斯在後面喊著他的名字:「哈利!哈利!」他感覺到埃克里斯在追他,可他沒有回頭。他斜穿過墓碑之間的草地,朝樹林跑去。那片新月形的深色樹林比在女兒墓旁看到的似乎要遠。他的身體飛跑著,感覺有些沉重,坡地也漸漸變陡。但墓地上有一股複原力在支撐著他,那緩緩起伏的地勢使他想起了在擁擠的庭院中時隱時現地跳躍的溪流,從而激勵著他繼續向前。他來到了新月形樹林兩端之間的地帶,然後朝樹林中央跑去。可進去之後,卻並不像預想中那樣有安全感。他轉過身來,透過樹葉,可以看見下面的墓地,在那綠色的小帳篷邊,是他撇下的人群。埃克里斯跑了一半,這時正位於他和他們之間;他已經停下腳步,黑袍下的胸脯在上下起伏,那雙間隔很開的眼睛正盯著樹林。其他的人則像套著黑衣的粗壯樹榦,正在輕輕走動,他們合計著,商量著,考驗著彼此的力量,並互相支持著。一張張蒼白的臉面向樹林,發出無聲的信號,接著又扭轉開去,可能是出於厭惡,也可能是已經死心,然後又再轉回來,在漸漸西沉的太陽下凝神遙望。只有埃克里斯的目光是堅定不移的;也許他在積蓄力量,準備繼續追趕。
「哈利,你在哪兒?」
其間,他的心靈走完了一圈旅程,又再次走了起來,在越來越疏遠淡漠的媒介中開始更大一圈的旅程,這裏與外部世界的關聯越來越小。
兔子真想放聲大哭,這麼小不點兒的軀體居然讓殯儀館接走,簡直讓人難以接受,他們本該將她葬于天真之中,葬于草地上的一個小洞里,就像埋一隻小鳥。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會反對任何事情了。
「明天我不用去上班吧?」
「害死那可憐的孩子的不是我,是詹妮絲。有天晚上,我朝她發了頓脾氣,並跑出來找你,她喝醉了,在浴缸里把那可憐的孩子淹死了。別讓我說這個。你當時去哪兒了?」
「當然可以。」
來到室外后,他的恐懼有增無減;高度緊張的情緒就像乙醚棉球一樣,順著他的雙腿滑下。對於外面空間的感受擠壓著他的胸膛。他站在台階上,想梳理一下自己的憂慮。有兩個念頭從那一大堆進退兩難的選擇中投來一線光亮,給了他些許寬慰。魯絲還有父母,而且她會讓他的孩子活下去;這兩個念頭也許是同一回事,那就是為人父母的自上而下的關係,它像一根細管,到時候總會豎起來,我們的孤獨在其中多少會被沖淡。魯絲和詹妮絲都有父母,想到這一點,他就暫時將她們撇到一邊。剩下的便是納爾遜,這是一個他必須承擔的棘手的包袱。於是,他試圖以此為支點,來平衡其他的一切,將每一組對立因素都權衡一番。詹妮絲與魯絲,埃克里斯與他媽媽,正確的路與美好的路,去熟食店(那兒光禿禿的燈泡下,成堆的水果色澤誘人)的路與另一條沿著夏街一直通向城外的路。他想象著城市盡頭的景象:一個空無一人的棒球場,一座黑咕隆咚的工廠,然後穿過一條小溪通向一條土路;他不知道是不是這樣。他設想著一片巨大空曠的煤渣場,心裏不由得空蕩蕩的。
「你以為我們到底是要去哪兒?參加時裝表演嗎?」說完他又歉然地補上一句:「你看起來很漂亮。」可事情已經糟了。詹妮絲一驚之下,放聲大哭,並跑上樓去撲進她媽媽懷裡。斯普林格太太對他原有的一絲寬宥消失了。整幢房子又重新充滿了那心照不宣的共識:他是兇手。他懷著感激之情接受了這種看法;千真萬確,是他,兇手是他,怨恨比寬恕讓他更好受一些。在怨恨的包圍之中,他就用不著干任何事情,他可以變得麻木,這強烈的怨恨成了他的一道庇護。
他們三個人一起走出門去。埃克里斯無聲地久久握住哈利的手,然後說:「留下來吧,這兒需要你,儘管他們沒這麼跟你說。」埃克里斯開車離去之後,他和納爾遜坐在便道旁的草地上,朝人行道上扔起石子來。孩子興奮得又說又笑,不過在這外面,他的聲音並不太響。由於是埃克里斯告訴他這樣做的,哈利依稀有一種被人保護的感覺。下班的人們沿著人行道走回家去,納爾遜扔的一顆石子落在一位行人的腳邊,那人抬起頭來。那陌生的面孔彷彿是從另一個世界的深處盯著哈利,那是一個沒有過失的世界,是貝姬之死所引起的泡沫之外的世界。他和納爾遜轉移了目標,將石子扔向靠在車庫牆上的綠色種草機。哈利連續擊中四次。雖然天色還亮,陽光卻只在樹梢上留著幾抹淡影。草地上也有了潮氣,他尋思著是否應該把納爾遜悄悄送進屋裡,然後自己走掉。
「你很難受,是的,我也很難受。自從你跟那個畜生攪在一起,我就一直很難受。他甚至不是你的教民。」
埃克里斯眨了眨眼;驚愕之下,他對事情完全喪失了分析能力。而她對於事件真相的推測讓他頗受啟發。他只是有點不明白她的話中怎麼會有那麼強烈的報復意味,她居然很少有地用了「小人」這個詞。「那麼,你的意思是說,其實是我害死了那個孩子,」他說。
「我妻子送我來的,用車。在外面,哈利。我們聽到了你的不幸消息。我不是提醒過你的嗎?」他的眼裡已經蓄滿淚水。
「生活還得繼續,過去的已經不可挽回,我們得繼續向前。雖然貝姬現在很痛苦,不願意見你,但她也同意這一點。我們談過了,都認為這是唯一的辦法。看得出你不是太明白,我是說,我想說的是,我們把你當成家裡人,哈利,儘管——」他抬起手臂含糊地指了指樓梯,「這次——」他的手垂了下來,然後又加上一個詞:「事故」。
「是的。」
他很害怕,真的非常害怕,於是想起有一次,自己似乎從一個洞里看進去,看見了裏面的一片光明,從而大受安慰。因此他抬起目光,朝教堂的窗戶望去。或許是因為教堂太窮,也許是因為夏夜已深,還可能只是出於疏忽,那裡沒有燈光,石牆上只有一圈黑影。
「不,我想也許你是對的,」他說,並從椅子上站起身。他走到過道的電話機旁,再一次從錢包里拿出那個號碼,它用鉛筆寫在魯絲·倫納德這幾個模糊的字跡下面。這號碼曾經奏效過,可這一次,電老鼠只是徒勞地啃著遠方的那塊金屬板。他讓電話響了十二下,再掛上,然後再撥,又響了七下才掛上。當他回到書房時,露西正在等著他。
「為什麼?你幹嗎要在乎呢?」
「爸爸?」
「好了,我們離開這兒,回你父母家去吧,這地方讓你緊張。」
他已經上到只差一級就到樓梯頂,兩人剛好四目平視。「你總是在離開她,」她說。
「您好!」
「誰在乎呢?問題就在於,誰會在乎你的感覺?」
「是這樣,我一直在給家裡打電話,可是沒人接,所以我有些不放心。我昨晚不在家,這會兒心裏七上八下的。我想回去,可不知道詹妮絲是否叫了警察什麼的。你知道嗎?」
「你瞧,我什麼也沒幹,事情發生時我正到這兒來看你。」
「我不相信常情,」他說,「我什麼也不相信,如果這能讓你高興的話。」
「他並非一文不值,我愛他。」
他下了樓,看到斯普林格正在廚房裡洗碗,便問道:「您不希望我今晚呆在這裏吧?」
「基督徒!如果他也算基督徒,那麼感謝上帝,幸好我不是。他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你居然還稱他為基督徒。」
「什麼怎麼看?」
「我不知道,」他還是這句話。
「大黑車在哪兒?」納爾遜聲音響亮地問。
他妻子乾巴巴地接了電話:「喂?」兔子閉上雙眼,她的雀斑在他發紅的眼皮里跳躍。
站在停車場邊往下看去,只見布魯厄就像地毯一般鋪展開來,那花盆似的紅色已經變得灰濛濛的。有些地方的燈已亮了起來,市中心那巨大的向日葵形霓虹燈遠看就像一朵小雛菊。此時此刻,天邊低垂的雲彩透出了紅霞,而在高高的天穹之上,一朵朵捲雲依然淡淡的,潔白無瑕。他一邊走下台階,一邊想,她會那樣嗎?露西。牧師的妻子都是性冷淡嗎?就像杜邦家族的女人一樣。
「走開,」她說,「你給我走開。」
他不大自在地感覺到她在看他,希望他聽了她的話以後能有某些決斷的跡象。事實上,他剛才並沒有認真聽;那些事情太複雜,而且比起自己所關注的三明治來也太虛幻。他站起身,希望表現出一種軍人風度,口裡說道:「那好吧,我會想清楚的。你要我在店裡給你帶點什麼?」一塊三明治加一杯牛奶,然後脫掉她的衣服,把她從那條皺巴巴的棉布裙子里解放出來,就能看見她變粗了的腰身以及那光潔白凈的肌膚。他喜歡剛懷孕不久的女人,她們全身洋溢著黎明時分的氣息。他知道,只要他能再一次進入她的身體,等到出來時,他的思緒就會梳理得清清楚楚。
「當然。」
「孩子……」
斯普林格沒有回答。哈利從陽台上走出去,以免再次瞥見斯普林格太太的面孔。他繞到房子前面,然後在迷濛的夏夜中朝家裡走去,附近經常傳來洗盤刷碗的聲音。他上了威爾勃街,走進那熟悉的大門,登上樓梯,這裏仍然有一種淡淡的煮白菜似的味道。他用鑰匙開了門,剛進房間,便飛快地把所有的燈全都打開。他走進衛生間,浴缸里的水還在,已經潑出了一些,水面比瓷壁上那條淡淡的水印低了一英寸,但仍然有大半缸。這沉重、平靜的水雖然無臭,無味,無色,卻使他心驚膽戰,猶如蹲在衛生間里的一個默然不語的人。這水紋絲不動,因而水面似乎形成了一張了無生氣的表皮,上面竟然還有一些灰塵。他捲起衣袖,伸長手臂去拔開塞子;水流旋轉著,出水口「咕咕」作響。他看著浴缸壁上的水線緩慢而平穩地下滑,然後,隨著一陣急促的旋轉聲,所有的水都被吸得一乾二淨。他想,這真是舉手之勞,可萬能的上帝卻袖手旁觀。只需拉開那個小小的橡皮塞而已。
「謝謝。我什麼也吃不下。」
電話另一端的聽筒掛上了。那個騷娘兒們!可憐的埃克里斯可能就坐在那兒,心裏在流血,盼望得到我的消息,而她卻會走過去,告訴他是別人打錯了,那可憐的王八蛋居然娶了這個騷娘兒們。他自己也掛上電話,聽到硬幣「叮噹」一聲掉了下來,沒有聯繫上埃克里斯,他反而覺得事情簡單了。他走出餐廳,穿過停車場。
「我幹嗎要告訴你?告訴了又能怎麼樣?你幫不了任何忙,你沒有任何用。你知道我幹嗎不告訴你嗎?說出來你會覺得可笑,但我之所以沒有告訴你,是因為我覺得,如果你知道了,就一定會離開我。你從不讓我採取任何防範措施,可我想一旦這事兒發生了,你就會離開我。到頭來你還是離開了我,現在你又來了。你幹嗎不出去?請你出去吧。你第一次來我就求你出去,他媽的第一次我就求過你。你幹嗎要來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