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一、爸爸/媽媽/月亮

一、爸爸/媽媽/月亮

「儘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上面不能有番茄醬。」
「那好吧。你瞧,詹妮絲。聽起來你在那邊挺好玩兒的。」
「媽咪幾乎從未哭過。」
她咬咬舌頭,盡量去想一下,用一種收拾殘局的眼光通盤考慮了自己的墮落。不道德的慾望——為免受皮肉之苦,態度平和一點,描述精確一點——玷污了她最初的懼怕和憤怒。「他和你不同,」她說,「他比你更讓我感到激動。我相信主要是由於我們沒有結婚。」
「都有幾個月了,」她堅持說,由於對他的反應感到狂怒,她扭動著身子試圖再吐他一口。他把她可能抓他的雙手夾在兩側緊緊按住她。她盯住他的臉。她的臉色狂亂、寂然、凝固不動。她在搜尋最能傷害他的詞彙。「我為他做了一切,」她說,「我就是不為你做。」
「他在哪兒騎呢?在街上騎是不允許的,是不是?」
布魯厄工廠製造的部件飛向月球,這是本周頭版新聞。兔子排著字,用雙欄寬度,蒼白的手指擺弄著,用過的字模像雨水落在鐵皮屋頂上似的掉回到頭部上方的鐵槽中。
「那就是生活。狗咬狗嘛。」
「噯,納爾遜,姓肯尼迪的人是從不會進監獄的。手掌會抹上油。證據會隱瞞住。我稱之為奇恥大辱。」
「那為什麼他父親經常給他買些漂亮的玩意兒?你該去看看那台高保真收錄機,全是他的,在他屋裡不讓人用。四個喇叭,爸,還有耳機。耳機真大,戴上后就像是鑽進了小蒂姆的肚子里了。」
車上的黑鬼太多。兔子注意到他們越上越多。他們始終都存在,他記得小時候在布魯厄大街上屏著呼吸走過去,他們只是站著看,從不傷害人;但現在他們更加嘈雜喧鬧了。他們不是光著頭而是留著長發。那也沒什麼,更接近大自然了,大自然是我們正在消耗殆盡的東西。車間就有兩個男人是黑人,法恩斯沃斯和布坎南,相處一段時間你就不會再留意了;至少他們還沒忘記怎樣哈哈笑。事情真麻煩,做了黑人,總是低工資,他們的眼睛和我們的不一樣,充滿血絲、褐色、眼圈內水汪汪的,好像眼球將要抖落似的。在某本書中讀過,某個人類學家認為,黑人不比我們更原始,而是進化得比我們晚了些,是最新的人類。在某些方面要強健些,在某些方面要脆弱些。肯定要遲鈍些,他們的聰明伶俐也沒什麼了不起,造不出原子彈和鋁製啤酒易拉罐。當然你就不能說比爾·科斯比是傻瓜。
「越說越有意思了,」斯塔夫洛斯說。
「還不錯,」納爾遜說。他很小心謹慎。他已經學會把簡潔快速的回答當做最好的防禦手段。

「你爸和我都認為,花兩百美元買個玩具不合算。」
「好,好極了。小傢伙在福斯納希特家過的夜,我得把他接回來。是不是在體育館見面?」
「我買不起。」
父親哈哈大笑,卻又戛然而止以防滑動的假牙掉下來,又踉踉蹌蹌地走了幾個舞步,正好來到灼|熱的人行道上,站在了紅底白字的巴士站站牌下,有人畫了幾筆,用口紅塗成滴膿。「哈利,上帝以他的方式給予你媽和我的待遇一直是不賴的。信不信由你,在這麼個時代活了這麼久竟會得到些好處。這個星期天她就滿六十五歲,可以享受國家醫療照顧了。從1966年開始我就一直在交醫療保險費,就像是一噸重的憂愁從胸中卸掉了。再也不會被醫療費用壓垮。他們在書中把約翰遜小子罵得狗血噴頭,但是相信我,他為小人物做了不少好事。他栽了跟頭是因為他的理想太高了。瞧現在天上的小子們,尼克鬆準備沽名釣譽,但那是民主黨人立的功勞,從我記事起,從威爾遜開始,情況一直如此——共和黨人從未給小人物辦過事兒。」
酒吧里的電視機正開著,聲音卻關掉了。這是那天第二十次火箭升空,數字倒讀的速度快得眼睛都跟不上,很快就到了零:然後高高的水壺下面冒出白色煙霧,升空的速度太慢了,似乎要倒下來,迅速縮小變成一個向後撤退的小點、一顆搖搖晃晃的小星。酒吧陰暗處的男人們在竊竊私語。他們沒被升空,留在了這兒。哈利的父親嘟嘟噥噥,窺探似的問:「她近來有什麼異常沒有,哈利?聽我說,我明白那多半是屁話,然而——她近來,你要知道,有什麼異常沒有?」
「哈利對此著了迷,」詹妮絲警告說。
爸爸的瞳孔稍微放大了一頭髮絲兒,眉毛抬高了新4號鉛字那麼寬。「我還以為他和太太去了波科諾斯。」
「我不知道是否該講給你聽。」
「真掃興,」納爾遜說。

「還有,爸——?」
不錯,他會那樣想的,這正是她想到的那些個第一次,當她被她一竅不通的數字之網所糾纏之時那些個第一次的撫摸,當爸爸到其他車行去公幹時他們經常準備的那些個第一次的三明治午餐,在街那邊的阿特拉斯酒吧那些個第一次的五點鐘威士忌酸味酒,在小車裡的那些初吻,總是換車,它們都是從車行借來的,散發出新車的氣息,像上了釉料的皮膚,他們的觸摸就在裏面燃燒。直到他說服她相信是她本人,滑稽老成笨拙的她,娘家姓斯普林格的詹妮絲·安斯特朗,又變成了含苞待放的斯普林格;她的肌膚像冰淇淋被舐吃過,她的時間常常被偷去濃縮成寶石,她的神經在纖細的發條式循環中被享樂緊緊把握住,享樂在不斷收緊的快速旋轉圈中振蕩,最後表現為一種處於狂喜狀態的睡眠,一種如此激烈的催眠以致躺在床上卻無法入眠,就好像那天下午已經睡過午覺一樣。如果你開車走偏僻小道,途經舊式農貿市場,你會發現他的家只需十二分鐘就到了。市場現今只剩下一排空蕩蕩的白鐵屋頂式小棚屋。
「其實她不是婊子。」
但是兔子感覺到一輛破車賣給了納爾遜。他還感覺到,由於詹妮絲身旁斯塔夫洛斯那寬闊的肩膀以及那人兩個手指上閃著金光的粗大金戒指,這張餐桌便轉了一個彎開往一條兔子不能選擇的道路。他和納爾遜都坐在後排座位上。
這是為何?
「以前你來過這地方,」兔子告訴她。
「你管它叫什麼?」
「我的看法是,你該不時地打打仗,然後再表示你的意願,無所謂在哪兒打。麻煩的不是戰爭,而是這個國家。我們現在不會去朝鮮打仗了。天哪,也不會和希特勒打了。這個國家已被自己的麻|醉|葯麻翻,在自己的油脂油膏、胡言亂語和污穢里陷得如此之深,正需要向從底特律到亞特蘭大的每座城市扔氫彈好把我們驚醒,而甚至在此時此刻,我們還會以為是誰在親吻我們呢。」
他不記得上次要他擦背是什麼時候。給她擦背時,她那嬌小的身材就和裸體女人擁有的絕對身材優勢合二為一了。纖纖細腰和脅腹部增多的脂肪形成彎彎的曲線。兔子蹲下來擦乾滿是紅紅雞皮疙瘩的屁股。大腿後部,散亂的黑色陰|毛,兩股間潤濕的泥淖。「好了,」她說,然後就走到一旁。他站起來把她頭髮下面的地方輕輕擦乾:大自然處處有鳥巢。她問:「你想在哪裡下館子?」
巴士離開韋澤街,跨過跑馬河,開始把乘客拋下而不是載上。城裡有一些破舊的廉價品商店(曾經是他的購物勝地,櫃檯齊鼻高,小開本《聖經》散發出聖誕味)、克勞爾百貨公司(他曾在傢具部倉庫專干撬開木製包裝箱的活兒)、布滿花盆的環形交通交叉口(有軌電車軌道經常在交叉口發出鏗鏘聲和火花)、因郊區商業街的興旺而冷落了的市區商店的櫥窗里空空如也布滿灰塵,那些令人憂傷的狹窄區域現在改作搖擺舞廳和婦女時裝用品小商店,殯儀館門面鑲上了人造花崗石,剩餘農產品批發商店,兼營炒花生的鞋庄,在費城印刷的黑人報紙沉痛悼念姆博亞遇刺身亡,一家兼賣賭博性彩票和安全套的花店,一家雜貨店隔壁是管架衣物零售店,再隔壁是一家名叫金博友誼娛樂廳的低級酒館,位於街道拐角處,這些都像是香煙頭一樣散落在橋頭附近,隨處可聞可見——經過他青年時代積滿煤渣的閃閃發光的開闊水面,(一個男人從橋上跳下去想自殺卻卡住臀部直到警察把他拖了出來),如今河道已被疏浚,反襯著斑斑點點的遊船,城市讓位給了西布魯厄,該區不過是對該城拙劣的模仿,全是相同的塗成紅色的磚房,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單薄,但是到處都能看到停車場、加油站的油泵和畫著徽章的天棚,像湖一樣深的超級商場停車場填滿了閃閃發光的魚翅。這巴士,高速急駛哼哧哼哧,越來越輕,黑鬼們消失了,它駛向廣闊之夢,越過周圍稀疏點綴著草坪綠地和在新加固的護坡上長著剛被剪枝的八仙花的堡壘似住宅,博物館一晃而過,那裡的花園總是開滿鮮花,天鵝們吃著學童們拋去的麵包屑,接著縣立精神病院聳立的新蓋側樓的窗戶一閃而過,窗戶中了暑,在夕陽的映照下發射出橘紅色光芒,像是在燃燒。眼皮底下是西布魯厄乾洗店、一個自稱為娛樂天堂的玩具店、安裝有樹樁形門罩的麗都街電影院:上映《2001年太空漫遊》。韋澤街轉個彎,接上公路,一頭扎進綠綠的郊外,那裡有二十年代工業小巨頭修建的半露木頭的夢幻屋,灰漿石子上等紅磚,餡餅渣似的薄片狀灰墁,像是老太婆用糖果和做餅乾用的硬邦邦麵糰捏成的帶有雙車車庫以及彎彎曲曲私人車道的房屋。在布魯厄縣,除了有幾處用鐵柵欄圍成的用綿延數英里草坪護衛的豪華莊園外,就沒有什麼地方能超過這些房屋了,最成功的牙科醫生可以去買一棟,還有最賣力的保險推銷員和最殷勤的眼科醫生也可以。這個區域甚至有另一個名字:賓園,目的是要和西布魯厄劃清界限。賓州別墅區充滿希望地模仿這個名字,儘管它沒有合併進這個自治村鎮而只是坐落在熔爐區邊緣,只配遙望的份兒。這個區曾經用木炭爐火為革命的滑膛槍熔化鋼鐵,現在幾乎仍是農田。該區擁有的幾台雪犁和唯一的行政司法長官幾乎無法對付這個農莊上泥濘的草地、凸凹不平的碎石路面和被開發者們建了一半卻突然扔下不管的排水管道。
因為在太陽底下喝了兩罐啤酒,哈利感到頭暈眼花脾氣暴躁。他沒有邀請斯普林格進他家門,只是對他萬般感謝。家裡靜悄悄的,就像是外層空間。廚房餐桌上有一封封了口的信,是寫給「哈利」的。裡邊的信,是詹妮絲並不成熟的筆跡,帶著反覆無常的傾斜姿勢和小里小氣的潦草難認,上面寫道:
「我不過是個賤貨,哈利,我們現在有好幾百萬呢。」
「你把這話告訴給爸了?」
他們想找一家開著門的商店。給他母親買禮物總是很難的。別的孩子總是給他們的母親買些看著舒服的便宜貨:一角商店裡的珠寶,一瓶瓶的花露水、一盒盒的糖果、圍巾。對媽媽而言那些東西要麼太過分,要麼不夠分量。米姆總是把她自己製作的東西送給她:編織的布壺套、親手描繪的日曆。兔子做東西不在行,於是就把他的獎品、報道他的大幅標題送給她。兔子的到來本身就是一件禮物。媽媽似乎很滿意:如今過著超脫的生活,不受俗事所煩擾。但是現在送什麼?垂死之人渴望什麼?當納爾遜和他在布魯厄那五光十色的星期天空蕩寂靜的商業區裡邊走邊找的時候,那些稀奇古怪的修復術器械——胳膊、腿、電池啟動的心臟——就在兔子的大腦里亂竄。在第九街和韋澤街相交處附近,他們找到一家開著門的雜貨店。暖水瓶、太陽鏡、修面潤膚液、柯達膠捲、柔軟的嬰兒褲:沒有東西可送給母親。他需要某種大一點、亮一點、能討她歡心的東西。淑女液體化妝品,超級複合維生素,不粘油清潔器。裸腳防晒油。一層貨架上擺滿了各種洗髮香波,包封上的微笑娘兒們各不相同:布隆德白雪皇后、丹妮絲·威特、基拉妮·羅素特、帕里斯昂·斯伯絲、斯班妮絲·布萊克·韋恩。納爾遜扯著他的白襯衣袖口把他領到包裝浮華的「日光推子大王」和「旋轉光澤磁化電動皮鞋擦光器」緊挨著的地方。「她不再穿皮鞋了,只穿拖鞋,」他說,「據我所知也從不理髮。過去頭髮一直拖到腰部。」然而他注意到了一個12.95美元的增濕器。盒上的示意圖,看起來像是一隻肥大的飛碟。即使她動不了身,這東西仍有用。雖然在布魯厄這一帶,夏天的濕度已經大到不能再大的地步了,但是在冬天,暖氣管烘乾了整座房子,牆紙起卷剝落,皮膚乾燥皸裂;它可能會派上用場。它可以白天黑夜地守候在那兒,而他卻不行。他走過去看了看康特黎克水瓶和2.5英寸放大鏡,又放下了。他感到五臟六腑都開始在翻滾作嘔。世人的痛苦真是個火山口,所有這些糖漿藥片的一千倍也無法把它填滿。他來到裝有鯨頭骨梳子的「快捷安適電動按摩器」跟前。包裝盒上有幾個裸女的側身像,優雅地觸摸著她們的肩膀,撫摩著脖子的背部,像在搞同性戀一樣,其餘部分蓋著通上電的電線,看起來像是毛刷的東西,任憑你去想象了。11.95美元。褥瘡。這可能有用。它可以讓她開懷大笑、把她逗樂、哼哼唧唧: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是按摩器。比增濕器要便宜一美元。時間在滴滴答答地走著。納爾遜用勁拖著他的袖口要他買一杯淡棕色核桃冰淇淋蘇打。小傢伙在吃的時候,他買了張生日卡配上按摩器。卡上一隻雄雞在啼鳴,血紅色的太陽在升起,封面上綠色的字母在高喊早起妙極……而在內頁……祝你生日快樂,媽!媽。是。上帝,這世上竟有這麼多獨創巧妙的廢話。不過他還是買了,因為雄雞的橙色是明快歡暢喜氣洋洋的色調,能夠取悅於她。她的眼睛不大可能昏花,不過她的舌頭說話時打轉,雙眼也有昏花的可能。保險點兒為上策。
眼淚終於出來了;孩子繃緊的臉一下子變了。「你們答應了的。」他嗚嗚地哭了,把臉靠在光禿禿的白牆上面,傷心得已經無法說出話來。
電話鈴響了。詹妮絲從廚房牆壁的托架上取出話筒說:「你好,爸。波科諾斯怎麼樣?不,我知道你幾天前就回來了,只是感到難以理解。他當然在家。他就來。」她遞給兔子,「你的。」
查利開始站起來。「我還是走吧。越來越好笑了。」
「是嗎?」
他們在中央大街下了車,就在花崗石貼面的浸禮會教堂旁邊。他們跨上傑克遜街向父母家走去。街道一直沒變樣。房屋相距太近,沒有空地停車,又太堅實了沒法兒拆掉,淡紅色磚塊裏面刻有紫色傷痕,孩提時的兔子以為那種紋路是凍皸裂了,像他冬天時的嘴唇。楓樹和七葉樹罩暗了插滿樹樁的前門草坪,圍護著的纏著鐵絲的小柵欄是由伏牛花和黃楊木構成的。屋屋相連擁擠稠密,屋頂蓋著石板瓦,門廊砌著磚牆,在每扇斜裝著玻璃的橡木門上方有一扇眨巴著眼的扇形氣窗,其暗淡色彩正符合教會的規章。小時候兔子把那氣窗想象成是路德教聖壇上方的諸窗之子,進而想象成是上帝之子,一名可見的身著淡紫色和金黃色相間服裝的衛士就守衛在爸爸、媽媽、米姆和他每天走出走進十幾次的地方。現在他要和兒子一塊兒走進屋去,敲起門來仍覺得自己像個兒子,他感到父母的居處令人窒息。儘管起居室內餐具柜上的鍾指著四點二十分,黑暗卻已經降臨了:黑暗的地毯、拉得嚴實的窗帘、沒有光澤的牆紙、窗外盆栽的植物蜂擁而起擋住了玻璃。媽媽過去經常抱怨他們那一半住房處於拐角里側;但當老鄰居布爾格夫婦作古之後他們那一半要出售掉之時,他們連價錢都沒去詢問一下,來自斯克蘭頓的一對年輕夫婦就買了下來,年輕的妻子懷著孕赤著腳,年輕的丈夫在外頭422號公路的某家新電子學工廠里還算是個人物,於是安斯特朗依舊住在陰暗的一半。他們樂意。陽光褪了色。空間封死了。他們把他,哈利,送到外面的世界上去發光,而自己卻在這兒擁抱陰影。兩條水泥人行道的中間夾著綠草帶,在另一頭的鄰居住屋裡住著一位年邁的衛理公會教徒,媽媽過去經常就誰該剪那溜草和他爭吵,出售招牌在那裡已經掛了有一年之久。人們現在需要更多的空氣和土地,這是那些依山而建的擁擠居民區無法滿足的。在屋裡兔子聞著有防腐劑的味道:一股味兒夾雜著另一股味兒、歲月滄桑之味兒、石蠟、煙霧劑和死亡之味兒;一股安全之味兒。
「還不錯。」
「國旗就是國旗。不過是一塊布嘛。」
「真可惜,見的次數不多,納利。她的確很迷人,我知道你說得對。你該為她感到自豪。哈利,你沉默不語讓我不安。你沉默不語讓我不安。大概我說錯了,大錯特錯了。說說看,你覺得國家的現狀怎麼樣。到處是這種騷亂。這個可憐的波蘭姑娘,從威廉斯波特附近來到這兒,被糟蹋了,淹死了,而未來的總統卻在自個兒取樂。懷孕,不會讓我吃驚的。納利,你真不該聽到這些事兒。」
「為什麼很糟?」納爾遜急切地問。他雙唇翹起,雙眼微微吸進眼窩,嬰兒時期每當奶瓶快吸干時所呈現的這副面孔至今還沒有改變。
房子夠小的了,孩子說話父親在廚房都能聽見,他的聲音和電視里歡快貪婪陣發性感情迸發和冰箱門開關時厚重的吸氣聲混合在一起。「嘿,爸,有些事我真不懂。」
「非也,爸。」他咧開嘴對自己的打趣話露出疲倦的笑容。
「我並不聰明,但至少我在努力解放大腦。」
他坐在早餐桌旁打量著他的房屋。廚房在一邊,起居室在另一邊,都可以看得見。作為自己生活背景的傢具在晨光中閃著亮光:一把套著合成纖維織品的扶手椅在一縷銀色光線的照耀下生機勃勃,一張泡沫橡皮蒙面的沙發,一張模仿古式補鞋匠長凳而整修過的低矮桌子,一塊浮木,那是檯燈,沒有哪樣傢具是根據它自身的功用而設計製作的,設計的小玩意兒都無需再次修理,一切都不是出自人工製作,他居住于其間而並不了解的傢具,是由他不知其名的材料製成的,就像百貨商店櫥窗里的陳列品一樣,還來不及享用一次它就已經衰老陳舊了。橘子汁味兒酸;它不是冰凍的真橘子汁,而是染成橘子色的某種化學配劑。
納爾遜說:「查利,什麼是卡拉莫瑞亞?我想要。」
詹妮絲解釋說:「我們正打算去看那部無聊的太空片。」
「怎麼回事兒?」
厄爾·安斯特朗和哈利父子倆就走在這群剛下班的排字工人中間。父親年近退休,身材瘦削,因冤苦悲嘆而面容憔悴,鬆動的假牙滑向唇外又使得面龐凹陷了幾分。兒子身材要高出他五英寸,也要胖點;壯年的他軟塌塌的,不知怎的,面色黯然無神,脾性乖戾。曾使他勝任「兔子」這個綽號的小小鼻樑和微微翹起的嘴唇,與因十年排字生涯孕育而生的粗胖腰部和他的日漸佝僂一起,成了使他瀕於聲名盡損的怯懦無能的標誌。不過,由於他的身高、塊頭和殘留的機敏,他一路上的搖頭晃腦依舊使他十分顯眼,數年來已經沒人叫他「兔子」了。
「噢,上帝,沒有。她已經很規矩了。我們是在韋澤街相遇的,她在買東西。她胖多了,我都沒認出來,我想是她先認出了我,從這個女人打量我的方式上可以看出來;然後我想起來了。是魯絲。依然是濃密的頭髮。那時她已經走過去了,我在後面跟了一會兒,然後她鑽進克勞爾商店。我準備碰碰運氣,就等在側門口,心想她若從那兒出來就向她問聲好,她若從另一個門出來那就算了。我等了五分鐘。我真的不怎麼感興趣。」但是說完這些話,他的心跳更快了,就像他當時的心跳一樣快。「正當我要走開時她拎著兩隻購物袋出來了,看了我一眼后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別纏著我。』」
佩吉說:「他不在這兒,哈利。抱歉。」她的聲音冷若冰霜。她什麼都知道了,詹妮絲昨天給她灌滿了一耳朵。接著她稍帶幾分熱情地問道:「過得怎麼樣?」他聽出話中有話:奧利離開了我,詹妮絲離開了你。喂。
「對了,關於這事兒,她非常抱歉,她不能來。她得離開家和她媽一塊兒去波科諾斯,這讓我們都感到驚訝。」
詹妮絲跨過割過的草坪站在了他的身邊。他,她和樹。這棵栽種下的細長的楓樹無法長粗長高了,似乎在光天化日之下感到驚慌失措。不知是誰家星期五晚上燒烤的火油味飄了過來。賓園裡的鄰居都像陌生人和匆匆過客——會計師、推銷員、督學員、核算員——對他們而言這些人的生活如同飛馳而過的汽車以及見不著面的孩子的喧鬧聲。詹妮絲的臉紅了。她的身體表現出一種富有挑戰意味的輕柔。「我忘了,那句謊話太無聊了,你當時在電話里很生氣,我總得說點兒什麼。似乎最容易說的話就是,爸在那兒;你知道我是個什麼樣的人。你知道我總是稀里糊塗的。」
「我幹嗎要相信呢?」
「哈,可惡,」兔子平靜地說,「你當然干過。」他低著頭鑽進她的懷裡,以防她抓他。他一面輕拍她的脅部,一面又試圖把她抱起來。
她說:「這兩個真可惡。」
之字電子器件公司,位於本市第七街和
「說下去,我去拿啤酒。」
「不。不。」她為什麼要這樣回答?肯定的回答就會導向一個深淵。她不會不知道。她一向認為通向樂園的大門也會通向虛無。她打算向哈利的近處移動,把他拉到她的身旁;她躺在沙發上,一隻鞋掉了,傷痕開始疼起來。而他,把她抱到這兒后,就跪在地毯上。她拉他時他依然渾身僵直。他完了,她把他害死了。
整個晚上他都有種沒人聽他說話的感覺,有種他的精神在果肉狀絕緣物里被窒息了的感覺,於是他就說得聲音更大更固執了。開著車(即使有他的一個國旗圖案,鷹牌車感覺起來也更像是詹妮絲的而不是他的,她開的次數要多得多),經過恩伯利大街到韋澤街,越過電影院,跨過大橋,他說:「去他媽的,我就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回到布魯厄就餐,我他媽的整天都是在布魯厄過的。」
孩子彆扭地說:「我知道,爸。」兔子稍稍地放鬆了一下,就有個笑話沒聽見,笑聲正在消逝。
「很明顯,哈利」——斯普林格用嘴角說著話,似乎是為了避開納爾遜,然而聲音再清楚不過了,孩子完全聽得見——「他把某個賓夕法尼亞女孩丟棄在馬薩諸塞的一條河裡。明擺著是謀殺。」斯普林格的臉,從側面看去,變成了粉紅色骨頭的雕刻品,在面頰骨施加最多壓力的地方泛起幾處玫瑰紅斑點,鼻樑根部有一個紅色腫塊。由於長期對著顧客賠笑臉,一張瘦削的面孔像印第安人一樣布滿了皺紋。排版至少有一樣好處,在你該舔多少次屁股方面還是有個界線的。
斯塔夫洛斯想幫上一把,像沒做過父親的男人那樣父親般地進行安慰,他以為關鍵時刻還是可以把孩子們哄過去的。「開場部分最無聊了。納利,你不會錯過太空部分的。嘗點兒巴克拉佛吧。」
開關已經扭到妻子這一邊,老人的大腦卻還未轉過彎兒來。哈利有一個想法,這想法就像是火車車輪在道岔口磨擦而起的火花。媽媽以前這樣對待過爸爸嗎?給他戴綠帽子。一個勁兒在床上性|事上找茬兒不就暗示曾經有過的經歷嘛。真難想象,不光有和誰的問題,而且有在何時何地的問題;在他的記憶里,她總是閉門不出的呀,除了油漆工和耶和華見證人以外沒人來過呀,像爸爸的流言使他心寒一樣,這個想法卻使他興奮而且開闢了一些可能性。爸爸還在講:「……開始的時候。我們打算在她卧床不起之前至少可以拖延幾天。如果在我退休並能整天守在家裡之前,她就已經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了,我們就只能被迫做出那樣的選擇。話雖這樣說,我還是不願意看到那一天,天啊,真不願意看到那一天。」
「當然。那麼他媽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兒?」
「哈利,誰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了?」
寧靜海說:「我們的飛行任務定時儀指著9043447,固定不動。」
「這個嘛。」幹完了一杯施利茨,他用枯瘦的手背抹了抹濕漉漉的上嘴唇,像老人抓東西那樣蜷曲著五指。因牙齒鬆動而形成的苦相正要敗壞哈利的胃口。「這個嘛,瘋話涉及到了詹妮絲。」
電話在一組透明架子的下方,這架子在名義上把卧室隔開形成一個叫做早餐角的凹形餐室。上面放著幾本烹調書,然而在他的記憶里詹妮絲從未瀏覽過,只是端出老一套炸雞、索然無味的牛排豌豆和法國式土豆絲。哈利撥了一個熟悉的號碼,於是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斯普林格車行。我是斯塔夫洛斯先生。」
四點整,男人們從小小的印刷廠里走出來,臉色蒼白,活像鬼魂,眨巴著眼,等著室外的光線把依附在面部上的室內燈光的陰魂驅散。若在冬季,此時的松樹街該黑下來了,黑暗早早地就會從山頂上壓將過來,懸挂在蕭條的布魯厄城上空;現在是夏季,因裏面的雲母而閃閃發光的街邊的花崗岩石條、由斑駁的陋巷劃分開來的一排排住房、帶有犬牙交錯的托架的小小門廊、灰色的奶瓶箱、烏黑的銀杏樹以及灼|熱的停靠在路邊的小車,這一切都宛如要爆發的感情卻又被凝固起來一樣,在陽光的照耀下畏縮蔫敗了。為了振興瀕臨死亡的商業中心區,該城已推倒數個地段的建築物以修建露天停車場,這使得長滿雜草、瓦礫遍地的荒蕪開闊地取代了昔日擁擠的街道,往日從遠處看不見的教堂正面,如今已暴露無遺,教堂後面入口通道和半截子巷道形成了新的景點,因地面寬度增大使太陽更加火辣殘酷。賓夕法尼亞的夏季,天空無雲無色,盤旋著使人面色蒼白的濕氣,除了讓蒼白的東西更加蒼白以外,一無是處。男人們也不用曬日光浴,蒙上一層汗水,皮膚自然就曬黃了。
「這個我們是誰?你爸在那兒嗎?」
「因為沒人說過我有多好,」他說著就站了起來。在他身下她的頸背顯得脆弱。空手道拳師一劈就會劈斷。
「那就是肯尼迪,」斯普林格說,「純粹是宣傳。他們拍那種電影是因為老喬有許多製片廠。當所有使這個國家出名的規矩商人傾家蕩產之時他卻把錢扔去拍電影。我聽說,他和那邊那些猶太共產黨人搞得挺熱乎的。」
「可是,她們若能編造出事兒來,就能編造出一個人來。」
「行了,行了。別講那些細節了。」
他讓大腦在往昔的日子里搜尋,碰到了幾處黑暗的地方,維里蒂正在一家波蘭-美國俱樂部的一個房間里舉行一年一度的遊藝會,一個瘦削的胸部平平的姑娘因為感冒,仍然戴著奶罩,穿著毛衣;然後在澤西海灘還有讓人悚然的一幕,詹妮絲和納爾遜到遊樂園去了,他穿著游泳褲從沙灘上回到小屋。門口傳來了敲門聲,進來的是一個矮胖的黑人姑娘,兩個瘦削男孩護送著她。她要求付給她五至七美元,這要看他要她幹什麼。他很難聽懂她的口音,就讓她重複——她不敢抬頭,和她一塊兒的男孩哧哧直笑——「擰進去」,「口|交」。他感到害怕,迅速關上了那扇沒用的門,上了鎖,以避免遭到強|奸的威脅,再對著牆壁手|淫;牆壁飄來一股潮濕的鹹味兒。「你是知道的,自貝姬發生了那事以後,我的性|欲一直不那麼強烈。性|欲來了,要發泄,然後某種東西就把它澆滅了。」
「還好。」
「我父親說還是老樣子。你知道,發病過程緩慢。他們有一種葯使過程更慢了。這一周一直打算去佳濟山看看她,只是我們還沒有作出最後決定。」
詹妮絲轉身走進了屋,跨上三級台階,走進裝飾有蘋果綠的鋁製隔板的屋子。兔子把剪草機放回車庫,從側門走進廚房。她在那兒做飯,把鍋盤弄得叮噹響。他問她:「出去吃飯換換口味兒好不好?我知道榲桲街旁邊有家漂亮read.99csw.com的希臘餐館。」
「他們是在砸自己的腳,納利。許多像我這樣善良的白人正轉而反對黑人了。慢慢地但是肯定地白人就會反對他們。這不是越南打敗了漢弗萊,這是街道上的法律和秩序。這是老百姓投票關注的問題。我說得對不對,哈利?我太守舊了,連我自己都不再相信我的觀點了。」
浸泡在用她的毛髮和血液調和的水池裡,兔子聽到納爾遜進了屋。被悶住的聲音提得很高,透過天花板傳了進來。「那個劣等童式車,」孩子宣布,「已經散了架。」

「天哪,」他說,「我都忘了。今晚該去媽媽家的。」
「車行。夏季周末他總要呆到六點才走。」
「哈利,去的時候,代問她好。代問她好。」
「只要你到場,哈利,就是她需要的全部禮物了。」
星期天拂曉,天氣悶熱。七點鐘新聞報道說,昨晚在約克鎮和本州西部再次發生零星槍擊事件。預計埃德加鎮警察局長多米尼克·J·阿瑞納今天會正式以離開事故現場罪指控肯尼迪參議員。阿波羅十一號進入月球軌道,鷹號艙正在為歷史性的降落做準備。兔子昨晚睡得很不舒服,他關掉電視機,赤著腳在草坪上走來走去,想把頭疼病從腦殼裡趕走。賓州別墅的居屋一片寂靜,只有古怪的天主教徒開著小車呼嘯而過去做彌撒。納爾遜九點左右才下樓。哈利給他做好早點之後就端著一杯咖啡、拿著布魯厄《旗報》星期日版又回到床上。在這份滑稽報紙的頭版上面,小狗史努比正躺在狗舍做它的美夢。看著看著,哈利很快就睡著了。小傢伙看起來是嚇壞了。孩子在吼叫,接著出現了一個無聲的氣球。醒來時,電子鐘上顯示是十一點零五分。秒針轉了一圈又一圈;真奇怪小齒輪沒有磨成粉末。兔子穿上衣服——出自於對星期日的敬意,他穿上一件乾淨的白襯衣——第二次走下樓梯,仍赤著腳,腳底踏在毛茸茸的地毯上面。他有一種孤零零的感覺。他覺得這房屋很大,都歸他所有了。他拿起電話號碼簿找出
兔子一怔,只得回答說:「我不清楚。我想是『好朋友』或『老闆』一類的意思吧。」實際上進一步一想,他對湯托仍一無所知。孤獨的騎警是個白人,因此牧場上的法律和秩序對他有利,然而湯托又當怎樣?自己種族的猶大,一個更無私更孤獨更英勇的有德行者。何時領過薪水?為何對蒙面陌生人如此忠心耿耿?戰爭時期無人敢問。湯托就屬於「正確的一邊」。那麼這就是一個恰當的夢,紅白同路,紅色熱愛白色就像國旗上的紅白條一樣自然無疑。「正確的一邊」現正置於何處?在竭力回答納爾遜時他已經錯過了好幾個笑話。短劇正走向高潮。妻子正對孤獨的騎警講:「你必須在我和他之間進行選擇。」雙手抱在胸前,惡狠狠地站在那兒。
「我不同意讓他去看童式自行車。會出車禍的。」他的女兒是他們的另一個孩子,已經淹死了。這世界是流沙。要找條可靠的路一直走下去。
「那真是個好地方,」兔子說著就走進了卧室。「要不要點兒?」
跳過二十行。改為單欄寬度排行。
「我覺得不該那樣做。」但是在妻子黝黑周到的眼睛里,他現在看出來存在著更為複雜的規則,其中一些是他應該懂得的。在經常發揮作用的表面規則的背後有一些規則。她當初把他拽回來時本應該解釋清楚的。
菜單是用膠版印刷印製而成的。納爾遜的臉綳得緊緊的,仔細地看著。「裡邊沒有三明治,」他說。
「不,你不能要。很小,就像,在烏賊魚黑液里燒成的章魚。」
「是不錯。正因為不錯我才生氣。我都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該地區差不多有數千個一兩英尺高的小型環形山,」一個男人正在以一種他過去在湯姆·米克斯主演的電視劇間插播向觀眾推銷麥片的聲音進行解說。「我們看見在前方几百英尺遠的地方有一些有稜有角的岩石,大概有兩英尺見方。大約就在行進路線的前方看到一座小山。很難估計,但是可能會綿延半英里到一英里。」
「並非如此。我認為我們這一代人,由於那種教育我們的方式,我們很難去熱愛生活。查利做到了。生活就像是——白天。想不想知道一些事兒?」
「好了,哈利,別生氣。別責怪傳送壞消息的人。我在盡量把她們說的話講給你聽,並非說我也信。」
「現在講實話吧。這十年來,你和別的女人有過來往嗎?」
「她和福斯納希特太太坐在餐桌旁快把眼睛都哭腫了。」
「穴居人會錯過的,」納爾遜說,幾乎是完全哽咽住了。眼淚幾乎就要冒出來。
兔子問他:「你以前是怎樣服役的?」
「啊,是嗎?」她說,然而仍不願轉頭。
「我並不像你那樣喜歡運動,爸。競爭得太厲害了。」
「假如他問你為什麼要講出來?」
「什麼話?」
「大家都知道這些。哈利,你太土氣了。你們倆,坐在一塊兒,鐵了心要受折磨。真是醜陋的美國人。」
哈利解釋說:「人們離婚並非是當父親的不喜歡孩子了,而是他無法和他們再住在一塊兒。福斯納希特不停地為比利買這些花錢的玩意兒大概是因為離開他而內疚。」
「或許你該把他帶到漢堡天堂,讓我在這兒得了,」詹妮絲說。
兔子在賓園的一個站下了車,途經一條模仿都鐸王朝風尚的恩伯利大街來到兩區交界處,路名變成了賓州別墅區的恩伯利環形車路。他住在新月街,倒數第三家。這裏也許有過美景風光,由紅色穀倉和粗石砌成的房屋形成了坡度徐緩的峽谷,然而在增加了更多的賓州別墅以後,現在從任何一扇窗戶望去看到的都是一面支離破碎的鏡子,而電話線和電視天線正是裂紋之所在。他的房屋正面裝有蘋果綠鋁製隔板,門牌26號。兔子踏在自己的石板門廊上打開家門,門上開有三個小窗口,排列得像三步台階一樣,依次迴響著門鈴聲的三響節奏。
哈利沒睡夠覺,伸了伸手腳,卻被車身限制住了。他們到了體育館附近,一個有色人種的小男孩揮手指揮他們開進停車場。「我想,」他說,「美國嘛,仍然是個獨一無二的地方。」
「我討厭!」兔子大喊一聲,「滿車都是黑鬼味兒。」下面廚房一片寂靜,沒人聽到他在說什麼。
他的聲音沙啞起來,低聲說道:「哈利,你今天必須過來一趟。若不來就傷了她的心。」
「他們說的一定是上周。你今晚若不能來,你媽會失望的,我該怎樣給她說?」
幾年前她從不說「賤貨」,這使他激動,像是在他的陽物上吹去了一陣香氣使他發|情。她正勾著身刮毛的腳後跟開始流血了,突然,紅成一片,讓人吃驚。「天啊,」他告訴她,「你真笨。」
「謝謝你了,『敗興』先生,」詹妮絲說,「我感覺我現在已經看過了。你倆去看電影吧,我回家睡覺。」
儘管夜已深了,他感覺到她依然精神抖擻,生氣勃勃,想說話,道歉,想握手言好。她一上床事情就變了味:從一個他正設法駕馭的不聽使喚的木筏變成了一道曲線,又成為一隻鳥巢,一個填得滿滿的山谷,它本身早被壓彎了。她的一隻手伸過去摸他,憑著運動員原有的本能,他把她撥開以護住那個部位。她轉過身背對著他。他接受了這種抵制。他貼靠著她。在她沒有骨頭的腰部,肉與肉緊貼在一起,像只鳥在向下俯衝。他一直擔心她結婚後會和她母親一樣長胖,但是隨著她的年歲越來越大,父親式的矮小清瘦精幹進取在她身上呈現了出來。他的手離開腰部在她的腹部前面四處遊盪,由於生過兩個孩子,她的腹部略顯鬆軟,溫柔可愛,像小狗的脖子。他當初該不該讓她再生一個以代替那個死去的嬰兒?或許是他的過錯。當時一切看起來都像是個陷阱,子宮和墳墓,性|事和死亡,他把陰|部看成是老虎嘴而逃遁了。他的手指搜索到更低處,摸到了卷鬚,再低一點,發現那個地方早已濕了。他想到固定排版機上的字釘,想到明天的活兒,他的心已飛到了廠里。
「我原以為福斯納希特夫婦離婚了呢。」
「祝你好運。」
兔子說:「我們看不懂菜單。」
「你在說什麼呀,哈利?」
「它不是玩具,媽,它是可以讓我真正學到發動機知識的東西。你可以弄個執照,爸將來開車上班就不用老是乘巴士了。」
但是一定是出了亂子。球賽真沒勁兒。穿白衣的運動員那麻木不仁的跳躍姿勢一點兒都不招人喜歡,從遠距離觀看到的那些斷斷續續的爆發衝刺運動無法讓人懂得其意。儘管籃球是他的強項,但是兔子依然記得棒球草地上的壯觀場面,當球在你面前高高飛起時就會產生激動而驚險的情感,你會盯著不斷延伸的小點朝它的落地點奔跑,「啪」的一聲抓住球,低著頭小跑到隊員席,從而產生公式化的漫不經心神態,而來自擊球員投手座位那禮儀式的輕輕拍手聳肩和殷勤周到則讓人不安。這種美要比打籃球時那猛烈的碰撞美有價值得多,這是從鄉村牧場提煉的美,一種孤獨的遊戲,等待的遊戲,等待著那投球手去完成死盯著的第一壘再閃電般地扔出去,一種連唾沫、灰塵、草地、汗水、皮球、太陽全都美國味兒的遊戲。兔子坐在第一壘後面,兩邊是兒子和岳父。太陽像塊木板一樣擱在他的大腿上,節目單像警棍一樣捲起來拿在手中,兔子在等待著這種美能通過一個個回合的歡呼聲和有節奏的變化、傳統的民族魔力和對青春時光的品味升騰而起;但是事情很不對勁兒。觀眾稀稀拉拉,內場後面的人不斷減少,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男孩零零星星地坐在由外場傾斜向上的綠色座位上。他們在高聲呼叫,令人難以忍受。只有醉鬼們、賭注經紀人、瘸子、老頭兒們和少年犯才在周末的下午出來看球賽。他們喝倒彩的噓聲粗俗下流,不懷好意。「飛毛腿用球打擊他的喉嚨!」「宰了那黑雜種!」兔子真希望能保住球賽不受干擾;開闊的場地和不慌不忙的動作所表現出的詩情畫意好到了極致,而對他們而言則過於緩慢以致他們難以忍受。而球員們自己,似乎都是無精打採的高手,人人都懷著自己的成功夢,成功地進入高一級競賽聯合會去掙大錢——要擁有自個兒的保齡球球場就得有錢;他們個個都像是專家,不像是男人們在賽球,因為所有男人都只是孩童,歲月一直在努力哄騙人。義氣豪俠的虛飾做作已遭拋棄,一種微妙的平衡正在被打破。只有在球衣上手寫體爆炸隊的下方顯眼的爆炸式橘紅色,能夠喚起舊世界那種家族式的地域忠誠。布魯厄對黑澤頓,誰關心這個?不會是斯普林格:他看球賽時,嘴唇漫不經心地蠕動著似乎在整理舊賬本。不會是納爾遜:現實的場面對孩子而言是過於龐大了,他正在思念電視上的實況轉播和厚顏無恥的商業廣告節目。兔子的失望出於禮貌而未表現出來,但卻困擾著他,使得比賽的情趣無法在心中升騰而起,無法填補因詹妮絲的坦白承認在他內心留下的可怕的空虛。孩提時代的八隊聯合會已經隨著四十八顆星的國旗一塊消失了。棒球游擊手們再也不嚼煙葉了。比賽拖延下去,使不盡的乏味的戰術、不斷的換人和故意的自由上壘使比賽嚴重超時。黑澤頓以7∶3獲勝。斯普林格老頭嘆了口氣,站起身來像是從在不自然姿勢的午睡中醒了過來。他從鬍鬚上擦掉一點啤酒。「納利,恐怕我們的小夥子們沒有為你爭口氣,」他說。
「不管是什麼湯,」他告訴她,「一定是有原因的。」他說這話時,看起來就像是納爾遜,一副迷茫不滿、受了傷害的表情,對於撬開嘴套出來的東西感到左右為難。她看出該和他做|愛了。矛盾的波濤在體內移動,渴望這個白皙沒汗毛的陌生人。憎惡這個渴望,迷戀可能被指稱為背叛的行為。
她沉陷在寬大的沙發里。
「是啊,別走,查利,就留在這兒遷就一下這個狂人。」
查利對詹妮絲說:「都來了。不錯嘛。」
「作為老闆的女兒對他有什麼好處?」
外面車道上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斯普林格還不至於來得這樣早。他走到窗前。是輛藍色野馬牌汽車。車門打開,納爾遜下了車。在另一邊出現了佩吉·格林,戴著太陽鏡,穿著超短裙,短裙使她肥胖的大腿一閃一閃,就像玩牌人的大拇指。不幸——被拋棄了——使她輕快活潑,一副職業婦女派頭。她和兔子沒打招呼,她的太陽鏡藏住眼睛,打上學時他就知道那是堵牆。兩個女人走進廚房。從詹妮絲抽鼻子的聲音他猜測她正吐露著心事。他走到屋外去幹完昨晚就開始乾的院內活兒。他的周圍布滿了一切,在新月街的後院,直到布滿燒烤煙囪和鋁製晒衣桿的賓州別墅的地平線上,有另一些男人呆在院內;剪草機的聲音一家家地回應著,他彎腰向前推動的動作被帶到很遠的地方,似乎是被倒掛在熾熱空濛的天空中的鏡子碎片反射的結果。這些都是他的鄰居,他們用貨車帶著傢具來又隨著貨車去。他們湊到一塊兒只是在毫無用處的請願書上籤個名,要求下水道修得好一點,消防速度更快一點,除此之外就斷無聯繫。納爾遜走出來問他:「媽咪怎麼了?」
「天啊,你認為我應該為你的隱私付多少錢?」
「你當然會做的,」他咕噥了一句,想抽出一隻手撫摸她的前額,以便重新把她圈住。他看見了額頭上的光澤以及廚房油地氈上的光澤。她的頭髮往外扭動著形成如大理石花紋的油地氈圖案上那往外涌流蠕動的紋路,洗滌槽邊她常站的地方圖案已經磨掉。從身旁停滯的陰溝溢散出微微甜絲絲的味道。她索性嚎啕大哭,全身鬆軟以哭解愁,而他則毫不費事地就把她架了起來抱進起居室里放在了沙發上。他擁有了蟒神之力:小腿顫抖,因手握剪刀把而弄疼的手掌上出現了一道僵僵的月牙形狀。
哈利親愛的——
「在哪兒?」他問。
他又開了一罐啤酒。扣環斷了,他只好去刀具抽屜的雜物下面找了一把又銹又舊的三角開刀。他熱了兩盒漢堡牛排快餐;一邊等爐子的溫度預熱到華氏400度,一邊看包裝盒上列舉的配料:水、牛肉、豌豆、脫水洋芋片、麵包屑、香菇、麵粉、黃油、植物黃油、鹽、麥芽糊精、番茄醬、玉米粉、辣醬油、水解菜蛋白、味精、脫脂奶粉、脫水洋蔥、佐料、糖、焦糖染料、香料、半胱氨酸、硫胺、鹽酸鹽、阿拉伯樹膠。錫紙上的圖片沒有任何線索顯示這些東西是怎樣摻合在一起的。他過去總是以為阿拉伯樹膠是用來擦掉痕迹的。都三十六歲了,他懂得的東西比幼年時還少。由於這個差異他現在也明白了他將來也同樣是知之甚少。他永遠不懂怎麼說漢語或者操一個非洲公主會是什麼滋味兒。六點鐘新聞全是講太空,全是講虛空:一個禿頂男人在用小玩具演示飛船對接和分離的方法,然後播出小組人員談論這次飛行對今後五百年的意義。他們老是提到哥倫布,但是據兔子所知,情況卻完全相反:哥倫布盲目漂流,然後就有所得,這些傢伙們非常明白,不管去哪兒,所得都不過是虛幻之境。漢堡牛排帶有防腐劑的味道,納爾遜只吃了幾口。兔子想逗他多吃一點:「不看電視無法吃電視快餐。」他們不斷地換頻道,盡量找點有意思的看,然而什麼也沒有,節目一個個放了過去,直到在九頻道看到卡羅爾·伯內特和戈默·帕爾在就《孤獨的騎警》編排非常精彩的滑稽短劇。這使兔子想到過去,那時在傑克遜路他常坐在扶手椅上聽收音機,一邊吃著花生醬夾心餅乾,經常弄得扶手沾滿了奶油漬。媽媽經常為此發脾氣。每個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五晚上七點半,這個節目就開始了,若是在夏天,你踢完球回來,後院的鄰居都靜悄悄的,然後在八點,各家的門又打開,遊戲又開始了,多麼慷慨的夏夜,夜深沉正好安眠就寢,大洋那邊在打仗,因此他正好可以在如此幸福的歲月里在如此安靜的成長中消磨時光。吃著烙餅,有傑克·阿姆斯特朗相伴,還有吉露牌果凍,它會帶給你傑克·本尼。
斯塔夫洛斯不情願地中斷吃飯回答說:「牙買加。」
「什麼事兒?」
「『明擺的嘛,工作。』明擺著的是什麼?」
「咱們給他點凱夫特底絲。好不好,納爾遜?肉丸子。」
色辦公室對本報記者做了這番保證。
「別那樣說話。你什麼時候吃過?」
「我們原打算出去吃晚飯,還記得嗎?如果我們要在八點看電影我們就得六點起身。你該洗掉那些油墨味兒。想不想用我的水?」
「白天做|愛——是最妙的。」
斯普林格轉過頭把目光瞥向一側(一家麥當勞餐廳的黃色拋物線一閃而過;一輛流動電台車上用花里胡哨的頂罩把正午的太陽分割成了小碎片),想看看他的話是否當真。的確,人們要看別人的眼色來生活該是多麼提心弔膽啊。厄爾·安斯特朗至少在那點上是對的:寧願和東西打交道。斯普林格模稜兩可地笑了笑,在灰乎乎的模糊不清的東西下面露出精美的牙齒。他說道:「不過,我還得為肯尼迪家族說句好話,他們不像羅斯福那樣讓我生氣。哈利,曾經有一個人發瘋到因想入非非而送命的地步。肯尼迪家族倒做了一件好事,他們並不想為了窮人們的利益而把經濟翻個個兒,他們倒願意把接到手中的制度繼續支配下去。」
他母親凝望著,凝望著,只是張開的嘴唇中間的舌頭在動,顯露出她想說點什麼。「她呀,」她終於說了出來,「我太了解了。」
面對這種奚落嘲弄,她本該站起身來,但是她沒有。今天早晨她無精打采,樸實坦然,簡慢冷淡,這真叫他高興。一個比他所了解到的還要樸實的女人在暴露她內心的秘密。我們擁有別人一定會撥動的琴弦。「我們說的並不多。我們講一些滑稽的小故事,一些從他窗外看到的事兒,一些我們在童年時干過的事兒。他喜歡聽我講,小時候他住在布魯厄最差勁兒的地方,一個像佳濟山那樣的小鎮對他卻意義非凡。他稱我為有錢的婊子。」
「喂,詹妮絲。今天有人說你父母在波科諾斯。昨天晚上你卻說你爸在車行。」
「真見鬼,」兔子說,「正好跟我們一塊去受一次洋罪吧。」
「我不喜歡茄子。」
「你這是什麼意思,發生?除了你的老婆在設法為家裡多帶回一小塊麵包以外什麼事兒也沒發生。」麵包?「『發生』——的確。你也許認為坐在黑暗的地方搖動著機器一小時掙七美元左右是了不起的收入,哈利,事實是一百美元什麼也買不到,嘩的一下就沒了。」
兔子看了看表,發現只剩四分鐘。小傢伙說得對。
當布魯厄人下星期天抬頭凝望明月之時,月亮看起來就可能有點異樣了。

「去操場了?」
洋槐街相交處,《缸報》記者于本周向外透露飛船上制導導杭計算機上面一個關鍵電子開飛船上制導導航計算機上面一個關鍵電子開關係統是由他們在這兒製造的,就在那幢外表平常的磚制建築裏面,曾經是薄紗針織公司的平常的磚制建築裏面,曾經是薄紗針織公司的廠房,而成千上萬的布魯厄市民天天從旁經過卻一無所知。
「你不知道你要什麼。要蘇伏拉克亞吧,最簡單了。是烤架上的幾塊肉,烤得很好,中間夾辣椒和洋蔥。」
納爾遜說:「爸,再過四十分鐘電影就要開始了。」
「那麼,你就不必站在那裡盯著看,你以前看過我洗澡的。」
「我原以為女人只是被|操呢。」
「我們若是這樣做了,這塊地的模樣也會比現在好得多。」
「你自己看起來也不像中國人呀,」哈利說,「甚至你穿上方特勒羅伊爵爺的襯衫也不像。」他低頭瞧了一眼指頭尖,看見摸過雛菊后留在那兒的黃褐色花粉。
「沒有,」然而她感覺是在撒謊,像是孩提時觀看雪壩在融化,真實必將衝垮它,真實太強大、太堅韌了:儘管她嚇壞了想要哭,這卻是某種她應該學到的東西,她坦白起來像個小孩。她感到非常自豪。
「告訴誰什麼?」
「明白,有呼叫。等待收聽。」
洋槐街相交處,
「我從來沒意識到,哈利,你滿腦瓜竟裝著種族偏見。」
查利再次坐下並謹慎小心地陳述說:「我想追隨你的思路。告訴我塞給越南的糖果吧。」

哈利喜歡這種嚇唬她之後的感覺,喜歡這種主動直率地面對這個面目不清的未知者之後的感覺,他在生活中已經感覺到了它,在他們中間它就像是家庭的第四個成員。死去的嬰兒?儘管詹妮絲最初比他更悲傷,儘管她在憂傷的重壓之下像根蘆葦彎下腰來,他甚至擔心會折斷的,但是從那以後的長年累月里,他已經成為這份憂傷的唯一繼承人。自從他拒絕讓她再次懷孕以來,謀殺和犯罪感就全都歸他所有了。開頭他試圖去解釋這是怎麼回事兒,解釋說和她做|愛已變得太暗淡、太嚴肅、太類似死亡了,因此對可能因此而出現的一切充滿疑慮。然後就不再解釋,她似乎忘記了:像只貓在角落處嗅來嗅去,開頭一兩天還咪|咪叫著尋找淹死的小貓咪,然後就回來舐牛奶,再躺在洗衣簍里打呼嚕了。女人和大自然一樣健忘。既然她們是科學圖謀了解的對象,她們就沒有必要去研究科學。一想起那嬰孩,一回憶到在雜貨店付錢打電話聽到她的死訊時的情景,他胸中就形成一個紐結,隱隱之中他把這個結和上帝聯繫在一起。他記得,回家時在巴士上祈禱過。
妻子跨出浴盆,水濺到了防滑墊上,她的雙腳和臀部被熱水蒸成了玫瑰色。當她從後頸攏起頭髮時雙乳聳動著。「想不想給我把背擦乾?」
「不了,哈利,把她留給你吧。」玩笑話。「我在十二點二十或十二點三十之前趕到。」
為了把注意力從小傢伙身上移開,兔子問她:「你該不該起來?」
「嘿,爸——」
「他一定是騎車出去了,爸。整個早上他還一直好好的呢。我們啥時候去?」
「不在。在學校時他們讓我們所有人都集中在禮堂看發射。」
「哪裡的話,我和孩子只是在納悶,再這樣下去我們他媽的什麼時候才能吃上在家裡做的飯。」
「想看棒球比賽嗎?」
一個叫做哥倫比亞的聲音說:「看來比昨天好得多。太陽照射角度很低。看起來像小煤塊一樣粗糙不平。」像一塊什麼?電子字母詳細說明道:邁克·柯林斯在環繞月球飛行的指令艙里講話。
兔子把玩笑話繼續下去:「時間是二十一點。我們最好去和飛船會合。」
「大不到兩個月。僅此而已。只有兩個月,爸。」
「瞧你在孩子面前都說了些什麼。」
斯塔夫洛斯把那支鉛筆又藏在耳朵後面,對兔子說:「如果你們現在要走,她可以留下來喝咖啡,十分鐘后我順便送她到電影院。」
哈利說:「給她講晚飯後我們爭取去,但是已經答應孩子去看電影,或許我們去不了。星期五可能行。」父親的臉色,失望卻沒責備的意思,這使他憤怒,於是喊道:「真要命,爸,我有自己的家要管!我沒法兒都照顧到。」他回到機器旁邊才鬆了口氣。機器和他很合拍,大腦一旦輕輕接觸一個詞(「波科諾斯」),就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一按鍵就發出很大的雨聲,很高興他又回來了。
「她真漂亮,」納爾遜告訴外公,「你見過米姆姑姑嗎?」
「那就讓他們拿到俄國換土豆吧。換土豆和火箭發射場。」
「說得好,或許他被那些火辣辣的年輕娘兒們嚇怕了,或許他喜歡大一點兒的女人,媽媽咪呀啦什麼的。這些圓滑的地中海式的人物渴望大量的母愛。」
「到了他那個年齡他也該有些想法了。」
「她白天可能會摔一兩跤,從來沒說過。我告訴她,我告訴她去躺到床上看電視吧。她有自己的一套理論:只要能下床做事兒就不想老是躺在床上。我想她真該照顧好自己,把自己冷凍起來,過一兩年他們或許會發明一種葯,治這個病像治普通感冒一樣簡單。你知道已經有了些可的松;然而醫生說他們不知道是否會有更壞的副作用。你也知道嚇人的癌症啦。我的想法是,好歹試試看;總之,他們也是打算治好癌症的,用移植手術他們不久就會把整個內臟給你換了。」老人感到自己說得太多了,就低頭盯住空啤酒杯,泡沫溜到杯底;他禁不住又加了一句,像作總結似的:「很可怕。」見哈利沒有回應,又說:「天啊,她就是閑不住。」
「查利不會跟任何人結婚。」
「和比利·福斯納希特到布魯厄看童式自行車去了。」
「沒有醬,只有肉。一點薄荷。救生糖里就有薄荷,好不好?」
她解釋說:「每樣東西都多少有點羊肉。羊肉串是在架子上烤出來的。茄片夾肉是和茄子和著做的。」
「這是膽怯。不。他和我從來都是坦誠相待,我應該給他講明真相。」
突然之間兔子對談話對一切都感到厭倦。使他不知所措的旺盛精力包圍著他。一個男人的慾望會減弱,但世界的慾望從來不會減弱。「好吧,幹完后回家。但是我們得談談。」
「我愛他,哈利你混蛋。我們一直都在做|愛。」
「他們那時沒有否則也會扔的。日本人正準備切腹自殺,而我們拯救他們免於一死。現在瞧瞧他們那樣兒,幸福快樂之極雙倍地奮勇向前,左右操控我們。我們為了他們而同他們打仗,而你們這些反戰分子卻在出售他們的小汽車。」
他退縮了,生怕不能滿足她;他離開沙發坐在地板上情願說話,要打個平手。「還記得魯絲吧?」
此刻大家都想取悅別人,因此還不等詹妮絲答話,斯塔夫洛斯就說話了:「他還在波科諾斯。」

她在卧室中央停住不動了,雙眼盯著浴室裡頭。黑黑的雙眼更黑了;她看見他那碩大的白皙身體、他那平展鬆弛的腹部、他那未受割禮的器官軟綿綿地懸吊著,就像金色的雞腿倒掛起來后那懸吊著的雄雞雞冠一樣。她看見那快步如飛的運動員被擊倒在地,戴著綠帽子。她看見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像切豬油一樣被一把小刀切成薄片。他拋棄她時那天使般的冷酷無情、他回來時興趣的突降和對家庭緊緊的守候:這種混合中的某些東西是她無法饒恕的,這為她自己的行為找到了理由。她的雙眼一定在他身上燃燒,因為他轉過背開始跨進她的水中:他的臀部和她情夫的融合在一起,她想,為何所有男人看起來都單純無辜易受傷害,回復到了他們的孩提時代。她堅決地回答說:「他們去了波科諾斯,但是早早地就回來了。媽媽一直認為在那些旅遊勝地她只落了個受冷落的份兒,」也不等他對撒謊作出反應,她就跑到了樓下。
「在。」

「這可以使他感覺到在向上爬。所有這些希臘人或波蘭人或此類人物都野心勃勃。」
兔子不耐煩了,就建議說:「或者你嘗點正餐中要的東西,甜餅或別的什麼。」
沒人應聲。
斯塔夫洛斯變溫和了些。「納利,對你而言是棒極了。到處是玩具。對我而言,一點都不刺|激。就連拍攝手法也不刺|激。」
「我說過我們會去的,就這句話。她很失望嗎?」
「我懂,」納爾遜說,「我不喜歡。我知道辣椒是什麼東西,爸。我的天。」
兔子說:「我知道我要點什麼。我自己點菜。我要這個」——他隨便從菜單上選了一種——「這個佩達克亞。」
不行。成了單字行。他盡量把它拿回來然而這一行太緊,沒法再擠進去,他只好排成單字行。
他需要找點東西賣弄,於是就對哈利說:「不過那個年輕的特雷克斯勒是個後起之秀。」
斯塔夫洛斯點點頭,似乎他已經知道了,有一種滑稽的回聲使兔子的耳朵豎了起來。詹妮絲和斯塔夫洛斯兩人說的話聽起來呆板,是複製出來的。當然他們整天在一塊兒工作。斯塔夫洛斯告訴他們:「電影很糟。」
斯塔夫洛斯說著,雙手放在桌沿上,準備往九九藏書下劈。「但是你喜歡戰爭。」雙手劈了下來。「照你所說,把黃種嬰兒燒死了也是對的了,朋友。」「朋友」一詞語氣很弱。
「為什麼?你不想跟他走?」
「當然想。」
「喔,她過去就這脾氣,現在也沒變。我剛說過,她胖多了。她有點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加入進你在城裡常見到的那些拎著購物袋的胖女人行列里去了,但同時,那個人依然是她自己。」
「代克利,」哈利說。空調器開得太大,他把襯衣袖口抹下並繫上扣子。他上班前後總是穿著白襯衣,以遮掩身上的油墨。出於禮貌,他先問母親身體如何。
「我敢肯定,我們看電影會遲到的。」
「昨晚在電視上,」孩子說,「我們看了部老片子,是在太平洋上和小日本打仗,小艇被擊沉,艦長什麼的背部負傷,還拖著另一個人遊了幾英里。」
「波科諾斯。」
「可是,我一直沒看見過你脫掉衣服的樣子啊,不過我不記得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了。你很不錯嘛。」
一幕幕往事旋轉而過,障住了她的雙眼——小車座上、地毯上、透過擋風玻璃就可看見的大樹下、由三張綠色鐵桌保險箱和豐田車剪紙畫構成的狹窄空間內的米灰色地毯上、裝飾有硬紙鑲板、床單散亂的汽車旅館房間里、他那陰暗的單身寓所里,那裡塞滿了笨重傢具和裝在銀框里的變了色的親戚照片。
「我們就來,爸。我是說,只去一部分人。詹妮絲非得離開家不可。」
「哈利,別鬧笑話了,他們創造了文明,」詹妮絲說。面對著斯塔夫洛斯,她說:「你看看,一談起政治,他的嘴一點都不讓人。」
「我說過,去跟他過。至少今天什麼也別干。冷靜下來,喝杯水。看場電影。那部太空片你再看一遍,上次看到精彩處你在打瞌睡。」
「理由都一樣。剝削。我們在偷取他們的鋁土礦。」
「我在想,橋那邊有家新開張的希臘餐館,我想去嘗一嘗味兒。查利·斯塔夫洛斯幾天前談到過。」
「偉大的密西西比河。」
「我管它叫做肯尼迪家族統治的警察國家,我就這樣稱呼它。自從波士頓那邊的名門貴族責罵老喬以來那家人就在四處出動購買這個國家。他出任羅斯福派駐倫敦代表時就和希特勒勾結在一起。現在他們又讓那個年輕寡婦嫁給了一個希臘富翁以防止缺少美國鈔票用。報紙都說她是個偽善的橡皮軟糖,其實那兩個正好配對兒。你怎麼看,哈利?我是不是扯得太遠了?我真是個老古董了,連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說的話了。」啊哈。
寧靜海說:「唔,已經著陸了。」
「不,那時我不愛她,現在也不。你還沒聽說她那時乾的更糟的事兒呢。」
「正如我父親——願上帝保佑他——過去常說的,這碼事兒只可以遺憾,別無辦法。」
「難道每件東西都必須夠刺|激嗎?」詹妮絲問。
「正是這樣。你聽懂了。我們是大肚媽。而且他們多數人想吃這葯,渴望極了,幾個穿黑睡衣的瘋子卻寧願把他們活埋了。你怎麼看?你以為我們是為了大米?本叔叔的理論。」兔子哈哈大笑又補充說,「又老又壞的本叔叔。」
「然後去哪兒?」
她向小樹走去摸了一下。他問她:「納爾遜在哪兒?」
兔子眨了眨眼說道:「好吧。從現在起,咱們得保持密切聯繫。現在我既是你媽又是你爸。」他們吃的午飯是黎巴嫩香腸外加黑色陳麵包。他們走過恩伯利大街來到韋澤街,再乘12路車向東去布魯厄。星期天車少,在無雲無色的天空下面他們只得等二十分鐘。在醫院站上來一群探視病人者,他們完成了自己的職責,神態茫然迷亂,手裡拿著枯萎的花和讀過的書。一隻只小船,像白色箭頭犁翻了皺紋滿布的尾波,在橋下黑色河面上發出嘁嘁喳喳的聲音。兔子正要下車時,一個黑人小子把腳伸到過道;他跨了過去。「大腳,」那孩子對同伴評論說。

「言之有理。」哈利漠然答道。他的車正開過來。「告訴她我們星期天去。」他擠到車身後部沒人的地方,用手抓住扶手,眼睛轉向車外,他看見父親正是其中的一個「小人物」。偉大的美利堅對他瞪目凝視,政府賜予美味祝福時對他乜斜偷覷;一天的活路已幹完,一杯啤酒已下肚,阿姆斯特朗在天外,合眾國披掛上了人類歷史的桂冠和陶醉之情,這些都使他快樂興奮,緊張不安,閑不住的雙腳笨拙地挪來挪去;可是在瞪目乜斜之下爸爸顯得是那樣瘦弱渺小。就像發射台下的一顆砂粒,他已盡了自己的那份義務。而且他的身體還很健康;誰能想到媽媽反而先垮了?當巴士猛地一下顫抖著開走時,哈利的腦際慢慢浮現出他看作是可怕的聖物的媽媽:黑髮變成了白髮、對生活表現出過分精明的男人般的大嘴、他孩提時就總覺得裏面有某種炎症的菱形鼻孔、眼睛的顏色從來都是不敢看的;時下患病之際眼瞼浮腫幾近閉目,長長的面孔似因汗水微沁而微微發光,枕頭之上的大腦木然。他很少去看望老母的秘密正在於他不忍看到這般模樣,而非詹妮絲之故。當她搜索著詞彙歡迎他的到來時,他卻只能瞪著眼瞧著她,覺得這是在浪費生命之源。病人特有的清淡氣味和黃褐色氛圍不僅駐足在她的卧室里,而且飄到了樓下,在前廳以周身包裹的方式表示迎接,再飄到爸爸熱飯的廚房。這氣味就像是煤氣泄漏了出來,當他和米姆年紀還小的時候,她就經常為此而擔憂。他低下頭敷衍地祈禱,寬恕我,寬恕我們,讓她好過點兒吧。阿門。他從來只在巴士上祈禱。現在這輛車也染上了那種氣味。
「唔,不好。我剛才想把時間1665弄出來,然而不等我按BRP32進入鍵,它便繼續向前就到了6202。我想在這兒存入一個時間,然後看你是要我繼續校正角度,還是在校正前返回一次再按進入鍵。請回復。」
「那倒是個辦法,」詹妮絲慢慢地說,她的臉色小心謹慎地舒展開來,宛若一朵感覺遲鈍的花兒。
他把雞蛋打到平底鍋里,把火焰壓低,內疚地想著母親。詹妮絲關掉吸塵器,走了過來。他在吃雞蛋。她為自己倒了些咖啡,坐在他的對面。她的雙眼下有紫色痕迹。他問她:「你準備跟他說嗎?」
此刻,騎警的妻子正在抱怨說,丹尼爾·布恩給妻子帶回來漂亮的毛皮,但是,我從你那兒得到什麼呢?一張戰時公債券。她打開一扇門,大量的債券嘩嘩流出來滿地板都是。在短劇的最後,卡羅爾·伯內特和戈默·帕爾以及扮演湯托的演員(不是小薩米·戴維斯而是另一個黑人演員)不停地在公債券上偶然摔倒,從而把債券壓得嘎嘎響。兔子想到了觀看電視的數百萬觀眾、捐助人償付的數百萬美元,卻沒人有時間去想這種事兒會發生:地板上滿是亂七八糟的債券。
「說壞話?他們怎麼會呢?詹妮絲。只是告訴我,我把兩份快餐飯放在爐子上還是怎麼的?」
「我的詹妮絲?」
「假如他要求了,作為一次畢業贈禮?」
「我討厭,真的討厭給你講這些事兒,有許多天」——這使她難過得說不下去了,因局促不安而滑落下來的肌肉就像一張網罩在了臉上,因用力拉動使她的面容愈顯醜陋——「對你那次回來感到惋惜。你過去是個漂亮但沒頭腦的人,而我眼睜睜地看著這樣一個人一天天頹廢下去。」
「也好,別對我發火。我以為你仍懸而未決呢,但是沒關係,說說該不礙事吧。」

「我看你臉色很好,」兔子告訴她,「我原以為你起不了床呢。」
「噢,我明白了,」她喊道,「我也討厭這個樣子,只是由於米爾里德經常外出,我們不得不翻閱她的賬本,她的記賬次序真是一塌糊塗。」一塌糊塗:他聽出了她的話中還夾有另外一個聲音。「老實說,」她繼續喊道,「若是發現她騙走了爹爹數百萬我們也不會驚訝的。」
「我不喜歡辣椒。」

「他是一個標準產品。」斯塔夫洛斯說,「他是一個典型的好心腸的帝國主義種族主義分子。」從那種周到而又平穩的語氣,以及那一點賣掉車后按捺不住的微笑中,兔子能夠看出這是在向他討好,向他請求——是他朦朧的感情——做同盟者。但是兔子被鎖進他的直覺裏面,從而把美國的每次行動都看作是「武力賭博」,這就會不得要領了。美國若不使用武力,它的行動就會如同在夢中,如同上帝的一張臉。哪裡有美國,哪裡就有自由;哪裡沒有美國,伴隨著瘋狂而來的鐵鏈就會統治一切,黑暗就會吞噬數百萬之眾。在勤快的轟炸機下面,天堂才成為可能。他反駁說:「我不懂你這番種族主義的責罵。你一打開電視就有黑人面孔對你吐唾沫。從尼克鬆往下每個人都在熬夜苦想,試圖想出如何讓他們所有人都發跡起來而不至於陷入做工的麻煩之中。」他的舌頭一點也不饒人;但是他在護衛著某種無限脆弱的東西,那顆與生俱來的星星。「他們大談種族滅絕,而此時他們正是謀划滅絕之人,他們這些人,黑鬼們以及富家子弟,都想把這一切毀掉;一旦某個窮酸警察滑稽地瞟他們一眼,他們就會嚎叫著跑去找律師。在我看來,越南戰爭——有沒有人想聽聽我的看法?——」
「那麼現在不必要了?」
納爾遜說:「學校同學都說福斯納希特先生有了外遇,所以才離婚的。」

「當然沒有。我度過一次假,但時間不長。那時你大約三歲。你記不得了。」
「他們為什麼要分居,爸,你知道嗎?」
「明白,記錄。你們的飛行任務定時儀固定在——再念一遍時間。」
「別稀里糊塗了,」詹妮絲說,「比薩餅是純粹義大利式的。」她對著納爾遜說:「我們有很多時間,這麼早那兒不會有人去的。」
「詹」——她在克勞爾商店打工時這個名字用了好幾年,那時她身穿在口袋上方縫有手寫的詹的罩衫在賣鹽津乾果。在那段時間里他們常常在下午去第八大街她朋友的住所。當太陽落到巨大的灰色煤氣罐後面時,來自地平線上的玫瑰色光線就投射進屋內。當她讓他悄悄脫|光衣服時真是妙不可言。那時的內衣質地更佳:長襪「噼啪」一聲脫下來,皮膚上就留下橡皮帶的印痕。詹這個名字十五年來一直就沒用過;她在家裡給他留的便條上從來就只是一個簡單的簽名「J」。
「你就愛說這些噁心事兒,哈利。」
「喔,坦率地講,爸,我們從來沒有那般愉快過。媽還跌跤嗎?」
「這由你來決定,哈利。後半晌吧。儘早來。我們準備了烤牛肉。你媽想烤個蛋糕,但是大夫認為她可能吃不消。我就在半塊麵包店買了一個上好的。黃油硬糖霜,你過去不是很喜歡吃嗎?」
湯托告訴她,若是到他的圓錐形帳篷來,她會給七八個勇士綁架走的。她不但不害怕,反而很感興趣。她轉動著那雙伯內特式的大眼睛說:「那就走吧,que más sabe。」
斯塔夫洛斯用折成方形的餐巾擦擦嘴又恢復了爭論的胃口。「她的看法是,如果越南是個白人國家,我們就不會陷入困境。我們也不會卷進去的。我們原以為只需『呸呸』幾聲,亮幾件爵士樂般的殺傷性武器。我們原以為這不過是又一次柴羅基部落起義。麻煩的是,柴羅基人這次在數量上超過了我們。」
騎警很快就做出了決定。「湯托,上馬,」他說。他把《威廉·特爾序曲》唱片放在唱機上面兩人就離去了。妻子踮著腳尖走過去,債券在腳底下嘎嘎作響,她把唱片換成《印第安人之愛在召喚》。湯托從屏幕的另一側走上來。他和她親吻擁抱。「我一直就想,」卡羅爾·伯內特向觀眾吐露內心秘密,她的臉也越來越大,「和印第安人風流風流」。
「噢。他們現在不是讓希臘人上了嘛?黑鬼的比例太大了嗎?」
「納爾遜。我的氣色怎樣。你說說?」這就算是和孩子打了招呼。她總是在出題考他,使他處於防守的姿態。他不能成為另一個哈利,他身上有太多詹妮絲的影子,這使她永遠無法原諒。那雙斯普林格家的小手。而今她自己的一雙手在浴衣帶前抓住哈利的手忘了拿開,因痙攣而在不停地顫抖著。
「他們在某座橋邊的水面上發現她在他的車裡,車底朝天,名字我忘了,那兒有一個屬於他們的小島。是昨晚發生的事,等他們要逮他了他才去自首。他們把這叫做民主,哈利,真是民主的諷刺。」
「記不清了。她看了我一眼,說我長胖了。這話竟從她口中講出來。然後她說:『跑吧,兔子。你在萵苣園裡曾經玩得很開心嘛。』或者諸如此類的話。沒人再叫我兔子了,我就感到有點怪。這是兩年前的事兒了。大概在秋天。此後再也沒有見過她。」
孩子從罐里喝了一口,上唇毛茸茸的地方就沾上了鑰匙眼大小的泡沫。他做了個鬼臉。
兔子問:「丟棄某個女孩,這是什麼意思?」
「你是說他們恨你。他們從未見過我,我也不會去的。他們為什麼恨我們?」
一輛小車在外面彎曲的道路上行駛。一片片燈光猛地投射到天花板上面。下面的電冰箱在喃喃自語,把自己的冰塊兒滴進自己的盤裡。她感到身體像豎琴般綳得緊緊的,渴望被人撥弄。她就撥弄著自己:年輕時她幾乎從未乾過,嫁給哈利以後這樣幹當然是不對的,婚姻應該使之永遠成為不可能,只要轉向那個人他就給你把問題解決了。如今和哈利同床該是何等悲傷,他們的房門都對對方關閉著,都能聽到對方哭泣但就是進不去,不僅僅是嬰兒的原因,儘管那也是可怕的,最可怕的事件,而連這事兒也已淡漠了、磨平了,乃至於在那屋裡的似乎不是她而是她的影子,而且她不是獨自一人,屋裡一定有某個男子和她在一起,他現在和她在一起了,不是查利而是包含著查利,你乾的一切都是在這個人面前乾的讓他把肉喂進來該有多好。她就在大腦中想象著它,就像你已經吞進去的東西。一味地大啊,大。慢慢地,慢慢地像糖在溶化。除了這一次她已經和他干過許多次了她能夠很快達到高潮,有時要他接連不斷地炮擊以使她震驚起來,亢奮起來,她自己弄她的玩具,真奇怪玩兒還需要學才會,他們,每個人,體操教師、聖公會牧師、媽媽甚至在一次可怕的令人為難的時刻,都常常告訴她不要把你的身體當成一件玩物它就應該是它本來的模樣,她在納悶是否納爾遜的彈簧床墊在吱嘎響,他那小玩意兒在等著長毛,他會怎麼想,他該怎麼想,生活如此孤單,她回家時他獨自一人坐在電視機旁,他的童式車,她喪失了它。儘管她弄得越來越快了,她還是喪失了它,她的激|情。真傻。這一切都真傻。我們生下來他們儘力餵養我們為我們換尿布愛我們我們長了乳|房來了月經使男孩子迷戀最後有一兩個走上前來撫摸我們等不及結婚我們就懷了孩子然後把孩子打掉這次使男人迷戀自己甚至還不知曉直到你陷得太深了隨著我們年齡的增長肉|欲變得越來越重要後來那個階段終於越過了我們就開著車到處跑頭戴插花的帽子到圖森呆一會兒或在新罕布希爾州看樹葉變顏色去逗一逗小孫兒然後像可憐的安斯特朗太太一樣躺在床上,哈利老是找她去看望她但她不明白她為什麼應該去她從來不說她一句好話那時她身體健康當她的嘴一邊唾沫四濺一邊就在摸索著單詞時她的眼珠掙扎著要從腦袋裡突現出來爭取聽見她自己說出來的壞話,然後就有了養老院或是醫院,可憐衰老的靈魂就像他們常常看到的她父親年邁的姐姐那樣,電視機在大廳里擺得到處都是聖誕裝飾樹上的針葉掉在亞麻地氈上面,然後我們死去了如果我們沒有勞神費力地生出來也不會有絲毫關係的。總是有戰爭騷亂歷史產生但是如果你不感興趣它也就不會像報紙上說的那般重要。對此而言哈利似乎是對的越南或朝鮮或菲律賓沒人會關心的,然而總會有人為之而死的,就那回事兒了,靠著那些乳臭未乾的男孩們去死,另一邊的孩子們像納爾遜那般年齡。真奇怪查利如此關心,如此生氣,似乎他是少數民族,他當然是的,她父親經常講他上學時打群架,我們打他們,斯普林格是英國名字,爸爸對此很自豪,那麼,在校時她經常捫心自問,她為何又是那樣黑,不是曬了太陽,皮膚卻是橄欖色,頭髮一直是拳曲著的從未自然蓬鬆地擺平展過,直到最近才明白讓它在前面長長了再用飾針向後夾住,儘管查利卧室有一幅聖像但他還稱她是他在操的馬利亞真是褻瀆神靈,上學時她沒有充分發育,然而看到她日漸豐|滿壯實,她原諒了那些歲月,所有那些年,都沖查利而來。他的賤貨,他的富婆娘,儘管他們從不曾富有隻是受尊敬而已,爸爸給了她一點股票好混過那段日子那時哈利正不負責任地在外瞎混,股息支票正源源流進,開著窗戶的信封,她不想讓哈利看見,那會使他的工作失去價值。一想到這些年來哈利工作得如此辛苦,詹妮絲就想哭。他母親以前常常嘮叨說他是如何賣力地練球、運球、投籃,反過來卻心懷惡意地說納爾遜沒有這天分。真傻。這樣想下去哪會有個頭,還有個明天需要對付,應該和哈利講個明白,她問該怎麼辦時查利只是聳聳肩,如果爸爸吃中飯時還未從波科諾斯回來他們就到查利家去,陽光過去常使她窘迫但是她現在最喜歡白天幹了,你可以看見一切,男人如此無辜的屁股,甚至還有那個像收緊的皮囊一樣的小孔,柔軟黑黑的毛,他們都是坐著乾的,對他們而言這世界都已充分開墾過了:真傻。確信已經完全滿足了,詹妮絲收回手睜開眼睛看著哈利睡著時縮成一團的樣子,他真蠢把她的性|欲封閉了這些年,是他的錯,都是他的錯,那一切始終都在那兒,他有責任去把它喚醒,她為查利做了一切是因為查利求了她,那樣感覺起來很神聖,她並不在乎,你總得活下去,他們把你帶出來你總得活下去,你被製造出來僅為一件事,女人們現在極力否認燒掉胸罩但是你被製造出來僅為一件事兒,這感覺起來像是在墮落,一次背叛,一隻深處的眼睛睜開了,一次你對深處世界的探險,哈利對此一竅不通,他從不敢細想一下,拚命向前跑,他太愛挑剔了,其實是厭惡性|欲,她一直就在那兒,就在那兒,唉:並不真正在那兒。她明白他明白,她睜開雙眼,看見他滾到了床邊,懸崖邊,他倆都在這邊兒上,即將墮落了,她閉上眼,她就要墮落了:落在那兒。噢。噢。床在抱怨了。
「幾年前,我又看見她了。」
「我還以為是我們而不是他們在扔炸彈呢。」
納爾遜問:「卡拉莫瑞亞是什麼?」
「滿是血和毛。」
「告訴我,哈利,」斯普林格繼續安慰下去,「你母親的身體怎麼樣了?瑞貝卡和我很自然是非常關心的。非常關心。」
「那你倆也真夠親熱的了。」
哥倫比亞又開玩笑:「願為您效勞,先生。」
電視機放在屋子前部媽媽的卧室里。氣味就和他們先前養的那兩隻貓住的地下室的氣味一樣。他試著去想貓的名字。潘西。威利。威利是雄貓,經常打架,肚子開始咕咕直叫時就得把他送到動物急救中心去。電視上沒有月亮的圖像,只有模型紙板隨著「噼噼啪啪」的聲音模擬著正在發生的事態,在人的「噼啪」聲中打出的電子控制的字母拼出了說話人的姓名。
但不會有絲毫危險的,之字電器公司總經理勒洛伊·「旋轉」·倫吉爾在極其現代化的淺綠
「無論如何,」他繼續往下說,「那些娘兒們不是老闆的女兒。」
「我回來后還沒接到過。我剛回來一會兒。」納爾遜,十三歲,比正常個頭要矮,皮膚像母親的一樣黑,某種標緻的東西和小心謹慎的神態倒是從安斯特朗家遺傳下來的。長睫毛不知來自何處,披肩的長發則是他的自作主張。不管怎樣,兔子感到要是他再高一點留長發倒還不錯。照現在的樣子,他實在太像個女孩了。
「但是什麼事兒也沒有。」

「那我們就換換。閉上嘴吃你的,」兔子說。他看到對面詹妮絲和斯塔夫洛斯正在吃同樣的東西,一種白色餡兒餅。以排字工的眼光看,他倆坐得太靠近了,兩邊都留出了不相稱的空間。為促使他們調整一下他說道:「我認為這個國家真不賴。」
看見他兜進圈內,她感到神魂顛倒;她在反抗體內不斷增長的作為妻子應進行合作的願望,以幫助他發現盤踞在她心中如此巨大的事實真相,而她幾乎不能選擇出足夠的詞彙來表達。
他掛了電話。詹妮絲已離開了廚房。他發現她在起居室痛哭。他走過去跪在沙發旁用手臂抱住她。但是這些動作感覺起來就像笨拙木然、完全程式化的舞台動作。她襯衫上有顆紐扣掉了,一隻乳|房灰黃色的曲線隱入奶罩,與她那熱氣騰騰的呼吸混合在一起,飄蕩在他的耳際。她說:「你不懂,他有多好。不是性刺|激或者滑稽逗樂或者別的什麼,只是好。」
當斯塔夫洛斯用希臘語點菜時,哈利審視著詹妮絲和她那奇特的紅光。歲月對她一直很溫順。似乎也對她感到歉意。她少女時代嘴唇周圍顯現出的某種吝嗇和平庸的神色,已經隨著臉上其他小小皺紋的出現而得到緩和;她的頭髮,曾因其稀疏而惹惱了他,也被視作他貧困的標記,如今她從中間分開,柔滑潤澤,一瀉而下,蓋住了雙耳。她沒有塗口紅,而在燈光下她的臉卻擁有吉卜賽人的簡樸幹練和在報紙照片上見到的女游擊戰士的威風尊嚴。吉卜賽人的面孔她得自於她的母親,威風尊嚴她得自於六十年代,這些都使她不顯得柔軟無力。相貌平常包含著足夠的美麗。而如今她正處在幸福的漩渦里,身子在不停地扭動著,同時在燭光下一雙白手快速而又誇張地畫著圓弧。她告訴斯塔夫洛斯:「你要是不來,我們恐怕要餓死了。」
兔子告訴他:「不是使你打噴嚏的那種,而是像掏空的西紅柿一樣的綠色菜。」
斯塔夫洛斯的視力很差,但依然敏銳。他的眼鏡片呈淡紫色,他定睛瞧著。他的臉部突然綻起一筆買賣快做成時才會有的笑容,一個嘴角暗中向里一收形成一個酒窩。他明顯地屬於界限分明的人物。斯塔夫洛斯比哈利矮几英寸,年輕幾歲,然而由於天性中貯存有濃厚的莊重與嚴肅,這使他的風度和姿容顯現出更老成持重的樣子。他的頭髮輪廓正在縮小。他的眉毛一字兒排開。他慎重而又遲緩地移動著腳步,似乎懷裡藏著容易碎裂的東西。他穿著馬德拉斯式窄條方格襯衫,戴著矩形角質邊厚鏡片眼鏡,留著一副濃密的方形短連鬢鬍子。他就帶著這種願做如是選擇的神態在世人中移動著腳步。他已三十多歲還未成家,足見其審慎行事的品質。兔子見到他時,總會比他預期的要更喜歡他。他使兔子想起那些夥伴,情投意合,性情溫和,從不喋喋而言,真正的玩球手。斯塔夫洛斯一邊提心弔膽,一邊繞過片刻間的猶豫不決形成的障礙向他們的隔間走來,還是哈利先開了口:「到這邊兒來吧。」而詹妮絲,臉雖朝下,卻已讓開了座位。
兔子告訴納爾遜:「米姆姑姑就在那兒,跟那些共產黨在一塊兒。」
愛你的
在他們十分鐘實際上已變成了二十分鐘的喝咖啡時間里她告訴查利說當他知道她要帶他們到這家餐館時他還要過來這太不謹慎了而他,以他常有的保持尊嚴的方式,雙唇伸出似乎成了一個菱形有點像惡棍似的聳了聳肩他說他以為那正是她想要的,那正是她告訴他她準備說服他們上這兒來的原因。此時她在靜靜地想心事兒,他不理解戀愛中的女人,他以為只要去下館子,吃東西,就算對她表達了足夠多的愛心,他沒有必要露面而使這一切處於危險之中。這甚至是把平滑的表面弄得粗糙了。因為一旦他的軀體出現在那裡她的一切防備就會被摧毀,假如他不是要和她喝咖啡而是要她去他的家裡她也會去的她甚至正在大腦中編造一個借口以告訴哈利說她的身體突然感到不適。而幸好他沒有要求她,他喝完咖啡付清全部賬單按照諾言把她送到了樹樁式大帷幕下面。男人們在這方面總是要求嚴格的,互相之間信守著諾言,女人們則次之,本性嘛。做|愛時查利就向她推銷她自己,喃喃不休地說出她身體的各個部位,給它們起上哈利僅在憤怒時才用的名字,她起初反對但是看見對查利而言它們屬於愛的語言她就舒暢多了,那是他維護自己體力的方式,把屬於她自己的東西再兜售給她。和哈利一塊乾的時候,她從不感到驚慌,她知道他不能堅持很長時間,查利永遠能抑制住,那是一個粗大可愛的玩具她想怎麼玩就可以怎麼玩,她的玩具熊。剛開始時,他肩膀背後的軟毛使她感到震驚,那是某種畸形反常的東西然而不是的,許多男人都那個樣兒。穴居人。穴居熊。黑暗中她綻起了笑容。
「哈利,你這個人真怪。爸今天從波科諾斯回來讓我呆到六點以後處理米爾里德的糊塗賬。」

「哈利,」詹妮絲問,「你想讓納爾遜死在越南嗎?繼續講下去,告訴他你會的。」
查利說:「他肯定對我懷有敵意。」
「想想今晚你能不能過來?」父親問。「不用呆很長時間,大概十五分鐘就行了。這對她意味著有個世界還存在著,而米姆就像是死了,甚至連張明信片也不寄。」
「老天爺,我幹嗎要聽你講通脹?我想知道的全部內容只是我的老婆幹嗎不回家給我和那小雜種做他媽的晚飯。」
甚至他也知道說這話太殘忍了;他感激她沒有因此崩潰,而是暴怒起來。「噢,」她說,「噢。告訴他為什麼沒有弟弟妹妹,哈利。告訴他是誰拒絕要第二個孩子。」
「他告訴我的。」
通話停了,這時他腦海中展示出一幅圖景:看見她雙翅在盤旋,歌聲停止了:想象他自己在翱翔,沒有根底,自由自在。年代已久的一個預感,很模糊。詹妮絲說著話,字字斟酌,所以他感到像是在兒時注視著媽媽把一勺一勺的糖放進一碗奶油麵糊中去。「你能不能,親愛的,就今天晚上?我們這兒正遇上件小小的麻煩事兒,真的。很難解釋清楚,但是我們必須把幾個數字落實一下,否則明天就不能發工資了。」
「給,四十美分。外加十美分小費。」老人給錢時把銀幣攥得緊緊的方式表現出對他而言那是真正的銀幣而不是只能在櫃檯上無精打采旋轉幾圈的被閹割了的冒牌銅板。價值觀早過時了。大蕭條時錢真值錢啊!而今再也不受器重了,甚至一角銀幣都不再是銀質的了。肯尼迪的頭像把半元硬幣毀掉了,使之離開了流通領域再也收不回來。把銀子都弄到月球上去了。結賬這麻煩小事兒耽誤了他詢問媽媽的情況,等到走出門外才發現不能再問了,他並不很了解父親。屋外,站在熾熱的陽光下父親就完全失去了靠攏相伴時的親近感,只顯得蒼老——眼睛下方兩個赤褐色斑塊,鼻樑兩側布滿似將爆裂的血管,頭髮像紙板一樣無色。「你剛才想問我什麼?」
「是啊,」兔子承認,「也許這正是我的毛病。」說完打了個哆嗦。穿著濕漉漉的襯衣站在這兒真是冷極了。他打手勢再要一杯代克利雞尾酒。電視的聲音關掉了,裏面正播放約克鎮的警察三三兩兩在街道搜尋的錄像剪輯,然後插|進在越南的巡邏隊鏡頭,孩子們的形象因為恐懼和疲倦而受損,哈利沒和他們同甘共苦,心裏感到難過。接著節目轉向那個渴望出風頭的大個兒挪威人,他放棄了乘坐紙船橫穿大西洋的嘗試。即使電視音量開得大一點,他正說的話也會被酒吧內的噪音所淹沒:雷雨的興奮激昂加上星期五夜晚的降臨。
稍停了一會兒,並不太長,只是長到讓他知道他們的確很失望。「沒什麼,我們估計是發生了什麼事兒就按往常的時間睡了。你媽不會把時間浪費在埋怨上的,這你知道。」
「那是大人物的國旗,」斯塔夫洛斯說,他不喜歡這種觀點,在有眼鏡保護的近視眼睛下方輕輕地彈了一下手指頭。
一個輪廓、一個影子,從廚房裡走出來。他猜想是父親,然而卻是母親,穿著浴衣曳足而行,終究是站著在走動。她板著臉靠向前去接受他的親吻。她那皺巴巴的臉頰依然暖融融的,鎮定地放在他手腕上的那隻手乾瘦冰涼。
「並非如此,但應朝這方面努力,」斯塔夫洛斯告訴她。面對兔子,他說:「來點蘇伏拉克亞吧,你會喜歡的,而且很快就上來了。」在一個令人羡慕的強有力的小小手勢里,他移動了一下手,掌心向外似乎手指頭被折斷了,發出「劈啪」響聲,連眉頭也沒有抬起來,那位慈祥的女人就跑了過來。
「好吧。」
「他知道的東西比你願意讓他知道的還要多。這和私事無關,哈利,這是事實。現在的人比你小的時候世故多了。」
嗬。
「它是一直不曾打斷我說話的人。」
「也愛也不愛,」他說,這樣的自鳴得意失去了她的同情。「我提出為她買點飲料,但她只讓我陪她走到停車場,那輛舊式愛克米就停在那兒。她告訴我,她住在郊外去加利利的路上。她的丈夫是個農場主,也經營幾部校車,我得到的印象是那傢伙比她大,以前曾建立過一個家庭。她告訴我他們有三個孩子,一個女孩,兩個男孩。她把錢夾里的照片拿出來讓我看。我問她多久進一次城,她說:『承蒙您關照,再也不來了。』」https://read.99csw.com
休斯敦無動於衷,一城的計算機正夜以繼日地工作著,它回答說:「好,邁克。P110430218;P21043728,是南面四英里處。這是根據預定著陸點確定的。請回復。」
「噢,隨便。孩子喜歡西韋澤街那邊的漢堡天堂。」
電視上還是那個節目,人們猜謎打鬧,哇哇亂叫親吻司儀,一切仍在進行。
「是啊,」斯塔夫洛斯對兔子說,「我看見了你貼在舊鷹牌車上的圖案。」
「麻煩事兒多,」兔子回答。
說再見的時候她的聲音又冷了下來,融進了知情人的那張巨大的寒光閃閃的冰冷麵孔之中。納爾遜似乎是縣裡唯一不知內情的人:這使得他更顯珍貴。然而,孩子回來時,由於踩車太賣力,滿臉通紅,頭髮濕漉漉的。他告訴父親說:「我去了福斯納希特家。」

「詹妮絲!為什麼要給詹妮絲打電話?」
斯塔夫洛斯眨了眨眼睛。「我明白了。你是說戰爭是避免不了的。」
兔子看見孩子粗短的手指(媽媽老是指出,他的小手像斯普林格家的)停在菜單上,於是告訴他:「真笨啊,那是甜點心。」
眼淚突然從她的眼瞼間湧出,臉上的緊張一下子綻開了,就像納爾遜在一次隱憂,如一次不及格或一件小東西被盜或一次頭痛,供認出來之後臉上的緊張一下子就消失了一樣。哈利克制著要抱住她的衝動;他不想再去體驗木然的感覺。她踉踉蹌蹌,一邊哭泣一邊努力保持平衡,接著坐在浴缸沿上,塑料淋浴帷簾就在她肩上窸窣作響。
「只有一件事。盡量別讓孩子知道。我母親已經知道了,去看她的人告訴她的。滿城風雨,都在談論白天。」
「如果他能使你快樂,就跟他走吧。看來我做不到,所以繼續干吧,你至少可以得到滿足。」
「也不過插了一會兒嘴。」
那邊竊竊私語的那一對兒吃驚地望著這邊;兩隔間以外的那家人已經安靜下來側耳傾聽,納爾遜滿臉通紅,深陷在眼窩裡的雙眼赤紅而傷心萬狀。「他媽的什麼也沒得到,」哈利更為輕聲地重複說。他俯身壓著桌布,旁邊的雛菊隨之戰慄。「現在我猜你要說『凝固汽油彈』了。那是他媽的咒語。二十年來他們一直在活埋村長、往醫院打迫擊炮,由於汽油彈,他們反而成為艾伯特·施威策和平獎的候選人了。臭,狗,屎。」他的嗓門又大了起來;這使他的態度堅定嚴厲,那些背信棄義、忘恩負義的想法污辱了國旗,也污辱了他。
休斯敦插話了:「寧靜海,我是休斯敦。有P22號最新校正數據發給你,做好記錄準備。請回復。」
「我就要懂他的意思了,」斯塔夫洛斯告訴她。「照我的理解,」他對兔子說,「我們是大肚媽,正試圖迫使這個任性的孩子吃一些對他有好處的葯。」
「講吧。我們都把它講出來,然後就把衣服脫|光。」她的聲音裡帶有倦意。吐露出一切而產生的衝擊力一定在消退。他說的話分散了她的注意力,猶如玩撲克時我們開輸家的玩笑。
「不會的,」他說,真是個讓人安心尊重事實的男子漢。「他們會照顧好你的。這些人很厚道。」
詹妮絲的身體在往下陷。她在哪兒讀到過,他們說一些醫生在你乾的時候量血壓,一些東西粘在頭上以測量人們是如何專心傾力的,當你自個兒干時總是處於最佳狀態。她使得床顫抖不已已經把哈利驚得半醒;他笨重地翻了個身用手臂抱住她的腰,一個柔弱的高個兒正在發福。她用剛乾過的手指撫摩著他的手腕。是他的錯。他是一個軟弱的白種幽靈。竭力想為她製造一個匣子好把她裝進去像可憐的小瑞貝卡死後他們把她放進匣子里一樣。她過去信奉的哭濕胸膛的習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她感覺到了這點,於是內心發出了巨大而駭世的呼喊似乎想挖出一個洞讓生命重新返回來。她又想起了電影,巨大的輪子及時靠著黑色的天鵝絨旋轉和著那壯麗輝煌的交響樂一起把她從所有的慌張狼狽中拔將出來走進了劇院。她就像一個芭蕾舞|女主角一樣輕飄飄地穿行在她的生活、爸爸、哈利、納爾遜和查利這些稀疏的行星中間,她認為他不在時春情涌動是對情人的背叛,她偷偷地把指尖,上面還有來自潮濕地的美妙氣味,伸向嘴唇,一邊親吻一邊想著,你啊。
「你認為有嗎?為什麼你不來和我均分剪草的活兒?你來推一會兒吧。」
詹妮絲想幫一把。「我們扔了兩個原子彈,俄國人卻沒有。」
「在辣椒漢堡里。」
「言之有理,」斯塔夫洛斯說。「現在你擋著道。」他補充說,「白臉佬。」
次日,星期五,報紙和電視全是約克鎮黑人騷亂的消息,狙擊手誤傷了無辜的消防隊員,尋常百姓上了街,這世界將走向何方?宇航員正靠近月球的球心引力範圍。傍晚,一場暴雨席捲了整個布魯厄,連續降雨逼得顧客和下班回家的工人鑽進了商店的入口處,哈利和父親擠進鳳凰酒吧之前白襯衣就已經濕透了。「昨晚你們沒來,」厄爾·安斯特朗說。
「我想你該嫁給他。」
「我妹妹,」他暗示說。
「噢,就是說兩人各自結了婚卻又搞到了一塊兒。」
「但並不太想,哈?」
「厚嘴唇,」跟在後面的納爾遜,對著那黑人男孩說道。
「誰說的?」
「原因是明擺的嘛。我講出來是因為我是你的妻子。」
「總算找到了漏洞,」他咕嚕咕嚕地說。
「爸,我告訴你了我們沒法兒去,我們帶孩子外出吃飯然後去看了場電影。」
她試圖想象一下感受怎樣。有個情人的好處之一就是,它使你重新思考一切。你的餘生便成為某種電影,單調無聊而又滑稽可笑。她終於回答說:「他對某件事情是認了真的,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兒。」她費勁地接著說,因為只要她努力去思考,她的舌頭、她的頭腦就是一片模糊不清,說話躊躇吞吐,而且查利·斯塔夫洛斯有許多極好的特點其中之一就是無論如何都能讓她前言不搭后語地把心裡話拋將出來。他不僅把她的身體而且把她的聲音還給了她。「或許他回到我身邊,回到納爾遜和我身邊,是出自傳統的原因。他想過傳統式的生活,但是沒人再那樣過,他感覺到了。他讓自己的生活去適應他也感覺到在不斷消失的法則。我是說,我明白他認為他正在失去一些東西,他老是讀報看電視新聞。」
「不過嘛,爸,體育現在不吃香了。沒人願搞。」
黃昏時分他們依然赤身裸體。他們的晚飯是她做的義大利式蒜味咸臘腸三明治,喝的是威士忌。室內光線暗淡,周圍的鄰居都開了燈,燈光反射進來。鄰居的燈光,以及從新月街經過的小車,都把飄忽不定軟弱無力的目擊者拋進屋內:敞開的擱架像并行的利劍刺向前方,浮木燈座的檯燈拋撒出一道犀牛般的身影,納爾遜在學校的照片裝在壁爐架上的紙板框架裏面。照片上的納爾遜在彩色塗料那經過防腐處理的色澤下面咧嘴微笑。黑暗降臨。為使他們自己能看得見,詹妮絲打開電視機,關掉音量,接著飛船部件艙模型啞巴式飛行表演閃爍著淺藍色光點,防暴部隊站在被搗毀的超級商場前,在佛羅里達登陸的小划艇橫渡了大西洋,系列幽默劇和西方傳奇劇,偌大灰色的臉龐轉瞬即逝,像水銀一樣動搖不定。在這一切的陪襯下他們再次歡愛了一番。她的軀體像一片連綿的細沙,那張嘴像結構鬆散的黑洞,眼窩裡放射著光芒;他自己的軀體像是被連續炮擊照亮了的荒蕪的原野,悄悄激發起來的形象並不比詹妮絲玩遊戲式的朦朧的撫摸更加柔和,這些形象穿腸而過對他頗有益處。她翻過身來把數月來學到的知識都傾瀉在他的身上;她的慾望使他大吃一驚,心裏明白他是無法填滿那溝壑的,只有任何超過大地對死亡的渴望程度方能與之匹敵。她的負罪感變成了愛;她的愛變成了瘋狂。第一次太快了,但第二次甜絲絲的,裏面濕漉漉的,心兒在激蕩,第三次痛快得要死,靈魂幾乎被凈化,第四次,因為沒有第四次了,就感到悲哀;騎在他的大腿上,她的那個部位就暴露在電視亮光忽隱忽現的觸摸下,並且在不均衡地顫動著。她彎下頭,頭髮撩撥著他的肚皮,並把追逐明星陽物的那無情的眼淚滴在了那一直未能滿足她的鬆軟皮膚上。
「那好。我想點別的吧。給她解釋一下說詹妮絲不能來。」
她的憂愁被當做厚禮奉送了出來,他就有資格說狠心話了。他冷冷地說道:「不,你想見就去見吧。只要我不必去見那個雜種就行。」而且,為避免看到她那張臉,他在浴室鏡子里打量著自己,一個白裡透紅的大個兒男人下巴以下都不成形狀了,一對小嘴唇扭成想笑的模樣。
「和你小時候相比又怎麼樣呢?」
這地方是一排磚房,按照布魯厄的式樣紅磚塗成牛血紅。一個不帶霓虹燈的小招牌上寫著:餐館。他們沿著砂岩台階走到門口,一位慈祥的、嘴上有鬍鬚的女人接待了他們,領他們走進以前是前廳的地方,現在把牆打通后和裡間聯在一塊兒,再後面是裝著旋轉門的廚房。中間只有幾張餐桌。沿著兩邊牆是隔開的小間。光禿禿的白牆上只有一幅畫,畫上是一個橢圓臉的黃種女人和手握閃著亮光的蠟燭的嬰兒。詹妮絲不知不覺走到一個隔間的一側,納爾遜走到另一側,哈利不得不走進去坐在納爾遜身旁,幫助他點菜。他想找到特別像漢堡的食物。桌布是一塊紅方格布料,藍色玻璃花盆裡的雛菊是真花,軟軟的,哈利注意到了,他摸了摸。詹妮絲選對了。地方不錯。唯一的音樂來自廚房裡正開著的收音機。其餘的顧客只不過是一對情人,他們非常熱切地說著話,並不時地互相摸摸手,沉浸在某種連眼睛也不予信任的生存環境之中。男人似乎是憋紅了臉,女人則因害怕而臉色發白。他們屬於賓園一帶的人,米黃色和鉛灰色衣服顯得涼爽,這樣的穿著打扮非常合適,正像七月襲進這塊潮濕悶熱的河邊低地後任何著裝都合適一樣。他們的面孔顯現出分明有錢的樣子:前部清晰的眉毛是踉蹌走步的骯髒窮人永遠無法複製的。儘管哈利從未想成為他們中的一員,但他仍喜歡看見他們在這兒。在這家餐館里他們的存在是如此高雅別緻。也許布魯厄還沒有它看起來那樣完全死掉。
「我還以為你要說你現在有多聰明呢。」
「隨它去,」詹妮絲說。她站了起來。「讓你媽媽見鬼去吧,哈利。她為我們做的唯一的事就是努力毒害我們的婚姻。現在她在自己生命的毒液中快要淹死了。她快死了,我很高興。」
「佩吉·福斯納希特說——」詹妮絲開始說道。
「這對查利不太禮貌,」詹妮絲說。「的確不禮貌。不管怎麼說不喝咖啡看這種冗長電影我無法保持清醒。」她轉向納爾遜:「巴克拉佛挺好吃的。層層的麵粉薄片夾著蜂蜜,就是你愛吃的那種又干又脆的東西。盡量體諒一下別人,納爾遜,你爸媽難得在餐館吃飯的。」
「那我要。」
「你究竟到哪兒去了?」
「你給我撒了多少次謊?」
「我不信你的話。」
大衛·弗洛斯特已取代了配對遊戲,於是納爾遜乾脆關掉。孩子臉上朦朧閃現的被嚇倒了的神色使兔子感到後悔:就像他在街上打噴嚏時父親臉上的神色一樣。天哪,他們甚至對打噴嚏都感到恐慌。兒子和父親都一樣脆弱,這讓他感到可憐。要照顧別人,麻煩準會有,你開始感到愛護太過分了。然後你會開始感到真是多事。
「我並非著了迷,我只是對一些人感到有點兒悲哀,他們來到這兒掙些來路不明的錢——」
「我真不相信你回到我身邊后從未設法和她取得聯繫。至少打聽一下她是怎樣處理她……懷孕那樁事兒吧。」
他贊同說:「當然想。」雖然明知道這會傷他的心。
老頭兒的嘴頂著話筒,沙啞地強調說:「你明白,這可能是她最後的,生日。」
「我知道,」她說,「所以我才現在洗澡的嘛。」看哪,一個嶄新的詹妮絲,仍然背對著他站著,用屁股貼靠著他褲子的拉鏈,踮起腳尖弓起背巧妙地使它產生了雙倍的潮濕接觸面。他的心軟了下來;他那玩意兒堅挺起來。「而且,」詹妮絲繼續說下去,踮著腳像個孩子似的上下運動著,合著「班伯里十字架」的調子唱道,「看電影不只是為了納爾遜,而且還為了我,為了一周如此辛勞的工作。」
「我想問問他是否買好了看棒球比賽的票。小傢伙纏著要去。」
「我和佩吉安排了一下,讓他和比利晚上一塊兒玩。」
「你會喜歡的。」
「嘿,爸。」兒子在起居室裡邊喊道,這間屋在他的右手,就像過去的客廳那樣大,裏面有個火爐但從未用過。「他們已經離開了地球軌道,離我們有四萬三千英里了。」
「為了中止關係,你打算提出什麼理由?」
「幾天前我希望如此,我該不是管了不該管的閑事兒了吧。」
又來了一罐啤酒。他把納爾遜吃剩下的晚飯刮進垃圾粉碎機,由於賓州別墅區的下水道安裝馬虎,水流不暢,粉碎機有時就發出甜絲絲的怪味兒。他走下樓梯,把玻璃器皿放進洗碗機里;詹妮絲的絕招之一就是到處亂鑽,隨手就把污濁不凈的杯子和用作煙灰缸的托盤放在一起,把滿是苦艾酒味兒的酒杯隨意放在手邊的某個壁架上面——電視機上、窗台上。她又如何能幫忙理清米爾里德的那團亂麻?或許走出了家門她就是股效率高的旋風。會喊「嗨嗬西爾弗」。會和印第安人廝混。可憐的爸爸和他的流言。可憐的媽媽躺在那裡遭受惡意的嚼舌和噩夢的折磨。他們倆,大腦像老鼠哧溜一下就能鑽過去的乾草堆一樣枯竭了。他不願再想下去。他望了望窗外,看見陰暗處一道道電視天線的輪廓,看見一個鋁製晒衣架和遠處停車場上的一個籃球圈。他怎麼才能使小傢伙對體育感興趣呢?他若是個兒矮不能打籃球,那就打棒球。任何一樣都行,只要把某些東西投放到那裡頭,比如一些狂喜吧,那麼以後就會有所回味的依仗。他若是現在就因無所依託而空虛無聊,他必定難保長壽,因為我們是越來越空虛無聊了。兔子從窗戶旁轉過身來,看見屋內的一切東西都有一種變化不定自由隨意的光澤。反射的微光來自卧室沙發和椅子上面的合成纖維,來自詹妮絲買的檯燈上的人造藝術形象,那燈座由一塊纏著金屬線的浮木做成以增加重量,來自看起來很不自然的用天然木料做成的擱架,除了幾個帶著集市紀念品光彩的煙灰缸外,上面空空如也,來自鋼製洗滌槽、廚房油地氈上面發狂般的螺紋、水中的油脂。物物不相容。洗滌槽上方的窗戶晦暗而無光澤,就像漆在瘋人院窗戶上面的橙色油漆。在窗玻璃上他看到了自己的那雙濕手。雙手浸在水裡。他壓扁了他早已漫不經心喝乾了啤酒的鋁製啤酒罐。罐中液體在他體內感覺像是金屬:腐蝕著他,使他發福。物物不相容。他一定是疲倦了才不能集中精力思考問題並從中得出結論。兔子勉強爬上樓梯、像水中運動般地逼迫著自己脫衣刷牙,下沉到被窩裡也懶得關掉樓下和浴室的燈。他聽到收音機里傳來一陣哀怨的讓人憋氣的喧鬧聲,納爾遜還醒著呢。他想,該起來去道聲晚安,給孩子一聲祝福,但是身子很沉而燈光也射進他的卧室,伴隨著輕柔的撞擊聲,這孩子一會兒開門,一會兒關門,好像正在找什麼事兒做。從襁褓時兔子就能在別人醒著時睡得很沉,那些人站在那裡,像撐起整個世界的釘子,像路燈柱、街道牌、蒲公英莖、蜘蛛網……
某個大東西溜上了床。是詹妮絲。梳妝台上發熒光的針盤正指著十點五十五分,兩個指針疊在了一塊兒。有她入寢,熱度頓增。皮膚比棉花暖和。他正夢著一個拋物線,正試圖駕馭,然而他正努力駕馭的東西不聽使喚,像一個破裂的雪橇。
我必須離家幾天好好想一想。一定請你不要找我或跟蹤我,拜託了。我們作為人都要互相尊重互相信任,這是很重要的事。你要我養個情夫的想法讓我感到震驚,而我認為這樣就太不誠實了,這使我不禁要問我對你究竟意味著什麼。告訴納爾遜說我和外婆一塊兒去波科諾斯了。他上運動場時別忘了給他午飯錢。
「我能不能和他說幾句話?」
「但不是你的,嗯?」
孩子臉上的雀斑被蓋住耳朵的長發框了起來,鼓鼓的雙唇緊緊閉著,同時雙眼因怕說錯話而深陷眼窩——他的臉色一副全神貫注的樣子,似乎在注意聽,就像他三歲時離家出走和死亡擦肩而過時一個模樣。或許是那時的閱歷規範了他現在要說的話。他堅定地告訴父親:「她會回來的。」
「想嫁給他嗎?」
詹妮絲站在電視機前,屏幕像綠色的灰燼,一堆死火。她很利索地脫掉衣服。當她脫掉連褲|襪時奶頭黝黑的雙乳呈管狀下垂搖擺。喉嚨以下膚色依舊。夏季他們經常在星期日去西布魯厄游泳池,但是那孩子現在長大了,不能和父母一起去,所以再也沒人去那兒了。自斯普林格發現了波科諾斯以來他們一直就未去過海灘。古怪的棕色小湖被囚禁在深綠色樹叢中:兔子不喜歡那兒,從未去過,從未去過任何地方,只在房子周圍度假。他以前常做白日夢,夢到了南方、佛羅里達或亞拉巴馬,去看棉花地和短鼻鱷魚,但那不過是男孩子的夢幻,已和嬰兒一塊消逝了。他曾經看見過得克薩斯,這也該夠了吧。舌頭塞在她的雙唇中間,赤身裸體的詹妮絲解開他的襯衣,雙手到處亂摸。他木然地接過手,完成了這工作。褲子,最後是鞋子。襪子。空氣認識他,白天的空氣纏綿不去,夏天的空氣刺痛了他那不認識日光的皮膚。他和詹妮絲有好些年沒在白天做|愛了。她讓他站在中間。「你不喜歡看?過去我總是感到很不好意思。」
「好哇。」他嘆了口氣,悲嘆那逝去的日光,悲嘆那逝去的因揍她和撬開了她的尊口而產生的狂喜。如今她將成為另一個他必須護理的癱子。「你乾的好事兒。」
兔子問:「既然你他媽的那麼精明,你想要什麼菜呢?」
「再也沒有那種能把我驚醒的發作了。吃了那些新的綠色藥片后她像個嬰兒一樣酣睡不醒。我得承認這種新葯真神了,未來十多年間想死的唯一辦法就是用毒氣了,希特勒的主意真不賴。你知道,現在已經沒有瘋瘋癲癲的人了:只需早晚給他們服一片葯,他們就會像愛因斯坦一樣通情達理。你沒有明確地說過不好,還將就吧,你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
但是納爾遜轉過頭大聲叫起來:「你好,查利!」每到夏天,這孩子都要在車行玩兒很久。
「你不打算制止我?」她終於說出了一句話。
「納爾遜,我對你感到失望,」詹妮絲告訴他。
納爾遜說:「我聽說開頭真叫絕呢。有許多穴居人真的吃生肉,一個小子說他差點兒嘔吐了,然後你看見其中一個人真的被一根骨頭弄死了。他們把骨頭又拋向空中,它就變成了一艘宇宙飛船。」
有個問題他正要問,然而她的撫弄把他的問題抹掉了。她挺直身子,說:「快點,哈利。水就要涼了。」在他那棕黃色的制服前面遺留下兩塊濕漉漉的斑痕。悶熱潮濕的浴室已使他昏昏沉沉;當她打開通向卧室的門時,冷空氣的襲入把他凍成了硬塊;他打了個噴嚏。他脫衣時門仍然開著,於是他可以看到她在穿衣服。她的動作麻利、快捷;她把黑色連褲|襪拉上腳時,其速度之快猶如蛇在沙灘上聳動前行。她跑向壁櫥取裙子,跑向衣櫃取襯衫,鑲褶邊的銀灰色的那件,他以為是專為舞會保留的。用一隻腳試了一下水溫(太熱),他想起來了。
「昨晚沒有,哈利。最多不過是順便提一下。」
「佩吉·福斯納希特說開頭最膩味了。許多星星,還有交響樂。不管怎麼說,一定會有一些音樂片斷或至少是這類的東西好讓你出去在門廳多買些糖果。」
「不管她是什麼人,她怎麼啦?」
他夢見和查利·斯塔夫洛斯一塊兒把一輛小型血紅色豐田車開往北方。變速擋很細,純粹是支鉛筆,因此他擔心換擋時會折斷。還有,他穿著高爾夫球鞋,這使得踩踏板時怪彆扭的。斯塔夫洛斯在司機位上就座的同時,以獃頭獃腦嘟嘟囔囔的方式,用一雙戴著寬大戒指的手優雅地打著手勢,討論著他的問題:林登·約翰遜請他去當副總統。他們需要一位希臘人。他樂意接受,但不想離開布魯厄。所以他們正在談判至少把夏令白宮搬遷到布魯厄。查利解釋說,他們有許多空地可以建宮殿。兔子在想,或許這也是他離開印刷廠獲得一份白領工作的機會。服務行業和軟體系統正是未來之所依。他充滿信心地告訴斯塔夫洛斯:「我能舐郵票。」他伸出舌頭讓他看。他們正行駛在一條往北的高速公路上,進入了被廢棄的煤區,再往北,就是賓夕法尼亞的北部荒野了。然而就在這兒,在這個森林湖泊地區,一座奇特的白色城市展現在公路一旁;一排排小山似的高大房屋白得像床單,簇擁著伸向天外,一座龐大的城市,很奇怪好像還未取名。他們在郊外一個雜貨店旁分手,斯塔夫洛斯遞給他一張地圖;兔子費力地找到了它的方位。這個大都會,標上了一個牛眼大的記號,簡單地命名為:崛起。
哥倫比亞開玩笑:「拿不準的話,慢點著陸。」
「他說,他們有極好的葡萄葉片之類的東西和烤羊肉串,納爾遜會喜歡的。如果我們不逼他嘗點新,他這輩子就只能吃漢堡了。」
「我們若不把人派到另一邊去,我他媽的敢肯定,希臘人沒法兒自己管理好。」
詹妮絲說:「那麼你難道不高興幸虧不是你的?」
「那是什麼?」
「他比你大,對不?」
「你最近真的挺奇怪的,哈利。我想你媽的病傳染給你了。」
「我不是粗魯,我們在討論政治。我喜歡查利。這小夥子不錯,一個油嘴滑舌的左翼南歐佬。」
這也不假,花園別墅區每家擁有四分之一英畝被吹得神乎其神的草坪和強制建造的燒烤煙囪,但這些並不能把居住者吸引到戶外,甚至在夏天孩子們也不出門:在兔子童年時居住的舒適磚房區里,人們總是在戶外活動著,在挖了洞的灌木叢中捉迷藏,在碎石小巷裡打鬧,在窗邊玩耍,一切都很安全,至少有一個大人會從窗戶里向外觀望。這裏呢,寬闊的草地上只有悲涼,荒蕪的天空插滿了纖細的電視天線。天空被無線電波所毒害。地下冒出凄涼的氣息。
「納爾遜,」詹妮絲說,「你如果在這兒挑三揀四,我就再也不帶你出來了。要像個大人的樣子。」
「我看,」哈利說,「你算說對了。你真該和小子們一塊兒自個兒買個炸彈扔過去。」
「你在操斯塔夫洛斯?」

「噢,親愛的,不是的。你對我很好。你回來了。你在那樣髒的地方幹活兒。我不知道喝了什麼迷魂湯,哈利,我真的不知道。」
在這個短劇里,孤獨的騎警有個妻子。她在小屋裡踏著腳步走來走去,說她恨死了家務活兒,恨死了寂寞的生活。「你從不回家,」她說,「你總是吆喝著『嗨嗬,西爾弗』,在一陣灰塵中消失」。看不見的觀眾笑了,兔子笑了。納爾遜沒有看出有什麼可笑的。兔子告訴他:「那是他們過去引薦節目的方式。」
「不,」斯塔夫洛斯說,把雙手平放在花格桌布上面,平直的雙眉直盯著兔子喉嚨最底邊——哈利注意到,他小心謹慎,為什麼?——「我認為這是一次錯誤的武力賭博。這不是我們想要大米,而是我們不想讓他們得到大米。還有鎂。還有海岸線。我們和俄國人下棋下得太久卻不知我們已經輸了。白種人在黃種人國家再也吃不開了。肯尼迪的顧問們以為在主任辦公室里按一下電鈕就可以控制整個世界,結果什麼也沒有發生。然後奧斯瓦德選出了約翰遜這個笨蛋,他以為要做的一切就是用更大的拇指按在電鈕上就行了。於是機器過熱了,通貨膨脹了,一頭是市場蕭條,另一頭是大學生騷亂,中間是美國母親們的四萬個兒子被沾上大糞的竹尖戳死。人們再也不願讓年輕人在叢林里被殺死了。或許他們從來都不喜歡這樣做,只是以前常常以為犧牲是必要的。」
母親患帕金森氏綜合征已經有好幾年了。哈利的心思偷偷地溜了號,不去想她的模樣及其病況:一雙骨節外突的手持續性顫抖,笨拙的雙腳拖地而行,一雙眼睛帶著茫然的驚訝注視著他,嘴巴隨意張開卻忘了合攏,以至唾液流出口外,醫生卻說她的頭腦和以前一樣正常。「你是說在晚上?」就這個問題還想把她藏在黑暗之中。
維里蒂印刷廠主要承印訂單、基金籌措舞票、秋季政治鼓動單、春季的中學年鑒、看過就扔的超級市場傳單、廣告郵件。在輪轉印刷機上該廠還印刷一種周報,名叫《布魯厄缸報》。自從兩家日報及時報道所有本地消息和報業辛迪加提供的國內新聞以來,該報就以報道城市醜聞見長。該報也曾經出版過一本德語期刊《精神理療椅》,1830年創辦。在兔子時代他們已經停刊,因為發行量銳減到只有該縣及周圍數縣在偏僻角落居住的幾千名農夫閱讀的地步。兔子記得這事兒,因為這意味著老克特·希拉克離開工廠,他是那種臉色陰暗愁容滿布的德國人,絡腮鬍子像是文身刺進皮膚里的而非從中長出來讓人刮掉的。當他陰沉地坐在屬於他的角落裡時,他的頭髮呈鐵灰色,腮幫呈鉛灰色;他是被僱用來校對賓夕法尼亞德文版的,然後用黑體字型手排,別人是不許碰的。邊飾和內頁用的大號裝飾性字母是用木頭雕刻而成,經過一個世紀的墨手操作已變得烏黑。希拉克幹活時精力非常集中,只在午餐時才抬起頭用德語和波蘭裔工頭帕亞塞克說幾句,或者和車間里兩個黑鬼中的一個說幾句,或者和安斯特朗父子之一說幾句。希拉克一直討人喜歡,因為他一絲不苟做成的事情是別人無法取代的。然後某個星期一他被辭退了,他的角落很快就被圍牆隔開而變成了雕版工的工作間。

「我忘了。」哈利說罷,就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從空調屋一走進酷熱中就釋放出了這般爆裂聲,弄得半條街的人頭都轉過來看。鼻涕也流了出來。「不,我記得。私人療養所。我們怎能負擔得起?一天差不多要五十塊。肯定會把我們榨乾的。」
十點三十分喝咖啡休息,爸爸走過來問道:「能不能今天晚上過來一趟?」
「到了我這個年紀。你會感到好些的。」
「他不會的。」
「你瞧。密西西比河很寬闊。落基山脈轉動不已。我就是不大明白警察棒打嬉皮士的腦袋,還有五角大樓在全球各地玩牛仔列印第安人的把戲。這就是我對你那個小玩意兒的認識。它意味著玩弄了黑人並把中央情報局派往希臘。」
「我承認,那時我很笨,頭腦很簡單。」
「來杯施利茨,」厄爾對酒吧男侍說。
但是飛船空空如也:賓州別墅里一個長長的空蕩蕩的盒子,在真空中慢慢旋轉,花圃邊的雜草只剪除了一半。小傢伙害怕回家。兔子也怕。他們坐在媽媽的床上,在黑暗中看著電視。他們得知坐在月亮上的那隻巨大金屬蜘蛛里的宇航員不能睡覺,所以月球漫步已經提前了幾個小時。攝影室里,由於消磨時間而不耐煩和疲倦的人們,在用和實物一樣大小的模型演示著預計要發生的事情;在幾個頻道里,身著宇航服的人正四處走動,錫箔碟子擺放著,像是搞野炊。終於發生了。真正的事件。或者是不是呢?登月艙上的一隻腳上出現了一個電視攝像機:屏幕上出現了讓人茫然的圖像。廣播員解釋說屏幕上方的黑色是月球之夜,左下方角落處的黑色是飛船和梯子的影子,白色是月球表面。納爾遜睡著了,頭枕在父親的大腿上。真奇怪,小孩子睡著了頭顱怎麼會發潮。像地下室里的燈泡。媽媽的雙腿上蓋著毛毯;她在身後的枕頭上撐住身體。爸爸躺在椅子上安眠,他的呼吸宛若遠方憂鬱的大海,撞擊一下海岸再遠遠退去,撞擊一下海岸再遠遠退去,一台陳舊的抽水機還在不停地運轉;燈光透過窗口遮陽篷上的一個裂縫偷偷溜進屋射向他的頭頂,稀疏的頭髮就被弄亂變成了瘦長的羽毛。在明亮的電視機上正發生著什麼事情。一個蛇樣的輪廓從左上角偷偷溜了下來;是一條人腿。又變成另外一條腿,蓋過了明亮的斑點,那是月球的表面。僅呈現出笨拙輪廓的一個男人鑽進這些抽象的陰影和強烈的光照之中。他說了句什麼「跨步」,但是,一陣「噼啪」聲使兔子沒聽懂全句到底是什麼。從旁邊移動而出的電子字母拼出人類登上了月球。「噼噼啪啪」的聲音,告訴休斯敦說表面很好,呈粉末狀,他用腳趾頭掘起一點,它就像粉狀煤灰粘在了長統靴上,腳趾只陷下去一英寸的若干分之一,比在地球上模擬行走時還要容易得多。兔子母親的一隻手吃力地從背後伸出來,摸到了他的後腦勺,停留在那兒,笨拙地試圖給他按摩頭皮,她明白,他遇到了麻煩,就想把它從大腦中抹去。「我不知道,媽。」他突然又承認說,「我知道這事兒已經發生,但卻一點兒也沒感覺到。」
「或者是由於不知道妻子的哪一隻眼在盯著他而使他厭煩了。」
「明擺的嘛,工作。爸過去常說雨後不要割草,草都倒伏著的。」
「噓,」詹妮絲說,「你們倆。有一種很不錯的雞肉餡兒餅,然而名字卻忘了。」
老頭斯普林格的read•99csw•com聲音細長、油腔滑調、恭順謙讓。「哈利,過得怎麼樣?」
寒氣從兔子的胳膊擴散到了肩膀,再沿著靜脈直抵腹部。「她們講了名字嗎?」
「我生在這兒,」斯塔夫洛斯很快說道,「我父親也是。」
查利那個有點方形的腦袋彎下來專心致志地看著菜單。
「和她母親在波科諾斯。」
他下班回來時詹妮絲已經回到了家。鷹牌車停在車庫裡。小房屋籠罩著香煙味兒;半杯苦艾酒放在電視機上面,而另一杯則放在卧室和早餐角之間的一個擱架上面。兔子喊道:「詹妮絲!」房子儘管小,卻有回聲,也能聽見電視機旋鈕的咔噠聲、開瓶塞的噗噗聲、納爾遜彈簧床墊的吱嘎聲,就是沒人回應。他聽見有連續玩水的聲音,就爬上樓梯。樓上浴室充滿了水蒸氣。真讓人驚訝,女人們竟能忍受這麼熱的水。
「明白了吧?」兔子告訴他,「狗咬狗。」
「唔,其實這會兒我沒看見他,我想他已經回家吃晚飯去了。」
「對。說得對。」
「——然後呢,把他媽的國旗打翻在地,」兔子繼續說,「就像是扔一張衛生紙。」
「我會的,爸,你知道我會去的。」
證明是來自休斯敦的聲音說:「明白,寧靜海。我們在記錄。請回復。」那聲音具有得克薩斯的權威。似乎語言是他們發明的,說起話來可愛極了。兔子1953年在拉爾森要塞駐紮時,得克薩斯在他看來就像是月亮,棕色土地像把刀從膝下向遠處延伸而去,直到犬牙交錯的紫色地平線,天空比他能夠相信的要巨大得多,空曠得多,他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離開這座潮濕翠綠的小山區。每個人的聲音聽起來都悅耳、大胆、可愛,甚至妓院里姑娘的聲音也是如此。寶貝,你可沒付兩次的價錢。
「你要上哪兒找他?」
「他們逮著他了嗎?他坐牢了嗎,外公?」
「在不在?」
「到波科諾斯去了,」兔子一邊說,一邊把便條收回到胸前,以防孩子想看。「和外婆一塊兒去的,天氣一熱她的腿病就愈發嚴重了。我知道這說起來很奇怪,但是有時候事情就是如此。你和我今晚只能去漢堡天堂了。」
「他怎麼盡想著那些破爛玩意兒?我們——他們,美國第一。早過時了。」
「我接你去吧,哈利。開車接你我感到高興。那樣我們就可以把你們的車留給詹妮絲用。」聲音中有一種從未有過的調子,輕柔溫順,軟弱無力,充滿誘人的蜜語:宛如在看護一位病人。他心裏也明白。全世界都明白。下周就會登在《缸報》上。排字工的妻子和本地推銷員廝混。希臘人強烈反對越戰。
他到家時詹妮絲還未到家。納爾遜也未歸來。走上人行道他看見,由於雨水的洗刷,他們的草坪因爬行草而平滑光潔、因車前草而尖頭林立。小傢伙恐怕是得了一元五的津貼才不停地剪草的,但從六月以來他就沒剪過。那台屬於斯普林格家的小型動力剪草機停放在車庫裡的一隻油箱旁,油箱在一隻車輪旁,內裝汽油和潤滑油比例為3∶1的油料,後來他們買了一台可以坐著開動的剪草機。他加上油,在汽油里攪了一下——箱內的潤滑油是琥珀色,漏斗中的汽油是無色的——拉第四下時發動起來。剪草機刀片轉動著吐出團團黏合著的大塊濕草,一來一往穿行在構成屋前草場的兩個方塊形草坪。屋后還有一塊更大的草坪,那兒豎有晒衣服的柱子,納爾遜和他有時用磨損得能看到帆布線的壘球玩接球。那邊的草也需要割了,但是他想讓詹妮絲在前院看見他,好讓她先有點兒內疚再開始和她談。
「而我們卻無處安身了。他們擋著道。」
「又和那些笨蛋在一塊兒。他們會教給他一些想法的。」
詹妮絲不耐煩地拍打她身旁的座位;查利坐下來問她:「孩子到底喜歡什麼?」
兔子問她:「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斯普林格正在為約克鎮的騷亂搖頭。「狙擊手列隊射擊了四個晚上,哈利。世界將向何處去呢?依我看,我們太沒有防衛能力了,我們太沒有防衛幾個暴徒的能力了。我們的制度是建立在信任的基礎上的。」
「和她睡了嗎?」
「我知道,」孩子冷冰冰地說,不由自主地向樓梯口走去。每天總有一兩次在他的眼角里總是感覺到看見屋內有另一個女人,她不是詹妮絲,不過是留長發的兒子,這使他頗為不快。
老人又一次不讓兔子的願望得逞。「不,現在晚上好多了。他們給她一種新葯而她說現在睡得好多了。更多的麻煩是頭腦里的。」
「哎唷,」兔子說,「一位真正的探險家啊。三個小時就飛到某個希爾頓飯店的休息廳里了。」
「假如他要你跟他睡覺?」
「我幾乎答應爸今晚我們過去看看媽。」
「孩子喜歡看,我不懂,我看沒什麼意思,但是後來我感到像吃過的什麼東西一樣讓我噁心。一回到家我很快就入睡了。」
納爾遜開始說話了。「這是他們唯一能夠得到正義的方式,外公。法律保護的是財產不是人。」
機器高高地聳立著使他感到溫暖,它像母親一樣護衛著他,併發出咕噥咕噥的聲音,它性情暴躁、有上千個部件,是機器生產的黃金時代的倖存者。右邊放著鉛字盤;左邊放著星形空鉛條、字模盤和大嵌條盤;眼睛的水平處掛著一個帶綠色燈罩的燈泡。在這個太陽的上方,機器像雷雨雲團一樣使勁向黑暗處推擠,字模來來往往,推桿呈螺旋形空轉著,所有這些沙沙抖動的嗚咽哀鳴的雜亂一堆正等著他智慧的輕巧一觸。熔鑄的鉛在字模盤後面等待著;機器有時被軋住了,那熾熱的鉛就噴射了出來:哈利曾被燙傷過。但是機器是嬰兒;它的要求,儘管十分堅決,可也不多,而且這些要求一旦得到了滿足,順從就會自動降臨。它的忠誠是沒有問題的。你服務於它,它就服務於你。哈利喜歡這兒的燈光。光線柔和悅目,均勻的藍色光線不會形成陰影,如此安詳柔美,以至對於微微發光的倒置字母看一眼你就能認出來。這和家裡的光線形成對照:站在廚房洗滌槽旁,他便投射出陰影,看起來像是碟子上面的臟物;當他坐在卧室里時,詹妮絲藉以閱讀雜誌的落地燈照得他不得不眯起眼,樓梯台的燈泡老是燒壞,孩子老是抱怨電視屏幕上有反光,當然,屋裡全黑的時候除外。在維里蒂印刷廠的大房間裏面,天花板上裝著日光燈管,男人們像鬼魂一樣走來走去,沒有一點影子。
月宮。
《精神理療椅》完蛋了,而《缸報》不斷威脅說要拿到費城一家大型膠印廠去印刷。你只需把廣告、照片、文字拼貼起來送走就行了。未來威脅著維里蒂,它只屬於更妙的照相製版法、照相膠印法,此外還屬於照相排版和計算機排版,它能在一秒鐘內把幾千個字母輸送到膠片上而無需和金屬親熱,靠編了程序的計算機輸送甚至可以自加連詞符或根據需要推遲運作;一台膠印機需三萬多美元,而印刷票據和海報用平面活版印刷仍然是最方便的。《缸報》在任何一周都有可能倒閉。這份報紙顯然是多餘的。
「爸爸喜歡乘坐巴士。」
「對不起,媽媽,皇天在上,我最近膩味死了。」
「卡樂斯貝拉,」她回答。
斯塔夫洛斯,查斯1204艾森威爾街
「爸,什麼叫外遇?」
她大胆地盯著他:黑乎乎的凝視在背叛的熔爐里得到鍛煉。他明白了:成長就意味著背叛。沒有別的途徑可走。不離開一個地方就不會到達另一個地方。「我會答應他的,」她說。
「套她的話,她是誰,審她呀?我很難見著她。她昨天在斯普林格車行很晚才回來。」兔子畏縮了,在完美的燈光下他看見父親的嘴唇縮了進去,懷疑的雙眼偷偷轉向一旁,哈利解釋說:「斯普林格老頭兒催著她在十一點之前把賬本理順,自從開始銷售日本車以來他就成了個殘酷的老闆。」
「我不知道,」詹妮絲說。
「我跟她談一下,」哈利說,指的是詹妮絲,可是他在想著在西海岸到處做妓的米姆,他以前常帶她在傑克遜路上滑雪橇,她的頭巾上落滿了雪花。他想象著她在派對上的形象,毫無表情地等待著,或者剛塗上油躺在游泳池旁,在身旁的遮陽傘下面躺著某個大腹便便的惡棍,臉部中間塞著一支雪茄,活像是一個輔助陰|莖,他把它從嘴裏抽出來哈哈大笑。「但是別讓她抱太大的希望,」他補充說,指的是母親。「星期日我們肯定去。我得走了。」
「或許我們應該稍稍降點兒溫。」
「好吧,就用你的。」
「為什麼不說?如果我快死了,她也會說的。她要你和誰結婚的?告訴我,誰會對你更合適?誰?」
酒性開始發作。兔子不再感覺到冷了,腦袋開始飄飄然。這兒的空氣似乎稀薄了些,眼睛也習慣了黑暗。他問:「大腦還夠用吧?你總不至於說該給她吃藥治療精神病吧。」
「你和斯塔夫洛斯到底有沒有瓜葛?」
斯普林格老頭放聲大笑;他狂笑著,咆哮著,弄得他那上嘴唇的灰白小鬍鬚和鼻毛都融合在一起了。「你今早聽說過特迪·肯尼迪的事兒嗎?」
「有沒有人打電話來?」
「電影怎樣,哈利?」
「快了。很抱歉。爹爹回來了不讓我們走。」
「沒有。」
「她打電話沒有?」
「納爾遜,」詹妮絲嚴厲地說。
「很難說。詹妮絲昨晚說要帶孩子去看電影。媽還好吧?」
「明白,請回復,寧靜海。調準的重力看來合適。我們看見你在重複旋轉。」
「我看不出為什麼得去看她。她從不喜歡我,她除了想破壞我們的婚姻以外什麼也不會做。」
「我當然記得。我記得媽媽老是哭,在妹妹的墓地大家都在追你,我記得在威爾勃街的那間屋裡,你就站在我旁邊,透過紗窗一塊兒俯看小城,媽媽正在住院。」
他沒去撥號,只是盯著名字和號碼,似乎是看見了妻子,她變得比鉛筆尖還要小,在字母中間爬來爬去。他撥了一個記得很熟的號碼。
每句話都要說兩遍:或許他經營豐田車是因為小日本在他講第二遍時能聽懂他的話。
「那地方,對他正合適,」媽媽說著話,一個粗暴的動作把一隻扭歪的手向後掃向耳際,以撫平從搓成團的圓髻上掉下來蕩來蕩去的一根頭髮。真好笑,頭髮變灰白了,也變得更難以梳理了。他們說甚至在墳墓里,它還要長。打開女人的棺材就發現裏面塞滿了頭髮,就像是塞滿了一個床墊。陰|毛也如此嗎?真好笑,它從來不需要剪掉。塞拉芬娜的看起來是磨舊了,髒兮兮的。當他攙著母親的胳膊上樓梯去看月亮時,手肘往上的肌肉讓人感到不安——松垮垮地蓋在骨頭上,像是一隻煮熟的小雞身上的雞皮。
「還有個問題。」
「據我所知沒有,哈利。十有八九沒這碼事兒,她們又怎能知道呢?」
「那也比中國式的一直會打斷你說話的做法要好得多。」

「他們是誰?」哈利對著雞尾酒的泡沫嘆了口氣,心裏想,他也在變,他們倆都在變。說的話都讓人摸不著頭腦。父親向他靠得更近些,準備做些解釋,他發現父親也成了城市內外數以百計的那種瘦骨嶙峋、牢騷滿腹的怪僻老頭兒。這些人吮吸這同一枚磚質奶頭達六十年之久,已經隨奶頭一塊兒乾癟枯萎了。
「什麼事兒,外公?他幹了什麼事?有人殺了他?」
哥倫比亞把數字又重複了一遍。
「我想是。」
但父親卻不給一個禮貌性回答。往常他總是回答說:「還過得去。」今天他則側身向櫃檯邊移近了些,悄聲說:「不怎麼樣,哈利。」
門口傳來一陣高聲迎候的聲音,一大家人走進門來,全是黑髮和微笑,侍者像徒兒一般殷勤接待,把一張桌推進一個隔間,好給他們全體騰出空間。他們嘮嘮叨叨地說著話,他們「哧哧」地笑,他們咕咕地交談,他們因到達的歡樂而趾高氣揚。他們的椅子「吱吱」直響,他們的孩子拘謹地瞪著眼睛盯著什麼,在大人吵鬧的遮蓋下面作驚訝狀。兔子在自己破舊的小家庭中間感到衣服被剝得精光。賓園那對人,在騷擾中,非常緩慢地轉過身來,猶如在水下,然後又恢複原狀——她此時紅著臉,他臉色蒼白——在桌布上面保持接觸,拉拉手,越過高酒杯的腳向前摸索。這群希臘人安靜了下來,但有一個人沒有。他一定是和他們一同進來的,只是在門口猶豫了一會兒。兔子認識他。詹妮絲不願轉過頭,她一直盯著菜單,雙眼一動也不動,所以並非真的在看。兔子小聲對她說:「查利·斯塔夫洛斯在那兒。」
「只讓我騎了一次。整部車亮閃閃的,上面沒有一點漆,全是金屬,香蕉式車座是白的。」
「擁有豐田車銷售權后整個規模都變了。永無止境的提貨單、進口稅、報關表。」詹妮絲又想到了更具防禦性的詞彙;就像小時候,在水槽里用白雪築堤壩。「不管怎麼說,查利有許多姑娘,他可以隨時把姑娘召來,單身女郎比我還年輕。她們甚至不用請求就和人上床,每個人都在吃避孕藥,她們只不過玩兒一下而已。」說了一句多餘的話。
「除了商量下一次該怎麼干以外,你和他還討論了些什麼問題?」
「噢,」她說,「《缸報》就只登強|奸案。你知不知道強|奸是怎麼回事兒?那是女人事後改變了主意。」
「好極了。你能使美國偉大。一個真正的拿著槍的狗腿子。」
查利哈哈大笑。大橋上的藍色燈光在他平放在方向盤上的手背上忽隱忽現。「我懂了。你算是他的海外債務。」
「他父親為他的生日買了一輛童式自行車。棒極了。車身很長,得把手伸很長才能抓住車把。」
聽父親罵娘,兔子心裏難受;他怏怏抬起頭假裝看電視,現在節目播的是一群人正在猜測幕後藏的是什麼獎品,當證實是台八英尺食物冷藏櫃時,人們蹦跳尖叫,互相接吻。他敢發誓,在一剎那間這位年輕的主婦張開大嘴和司儀接了一個深度適中的吻,讓他嘗到了她那個舌頭的味道,也有可能是他看錯了。不管怎麼說,她一刻不停地吻別人。司儀的雙眼鼓得圓圓的,滾向攝像機尋求憐憫,屏幕上就轉換成一則商業廣告。在無聲的義大利實心麵條的畫面背後,某個歌劇演員一晃而過。「我不知道,」兔子說,「她有時酒喝得爛醉,而當時我也在喝。」
他關掉割草機:「她在幹什麼?」
兔子告訴斯塔夫洛斯:「行,好極了。謝謝。你送她真是太好了。你遷就我們真是太好了,如果我說過什麼過分的話就請你諒解。我只是不能容忍別人說打倒美國的話,相信這是心理上的原因。詹妮絲,你帶錢了嗎?查利,你告訴她我們該付多少。」
謝天謝地,食物端上來了。納爾遜停著沒動,因為發現肉丸子泡在肉汁里。他看見兔子要的整整齊齊串起來的羔羊肉就說:「我要那個。」
「你跑了之後一塊同居的婊子。」
「我只是奇怪竟會有流言。我幾乎見不著她,現在她整天呆在斯普林格車行。」
「哈利,」詹妮絲說,「你在折磨納爾遜呢。」
「他們真棒,」他說,「媽媽在嗎?」
「就在這兒,」她說。她一點沒錯地帶他們來了。
「你好,爸;嘿,希望那天晚上你沒久等什麼的,我們沒法去,連電話也沒打成。」
「我就知道你老爸和米爾里德·克勞斯特從前自己干時並沒有加班加點。」
父親接的電話。「哦?」聲音謹慎,時刻準備著對瘋子或推銷員掛斷電話的樣子。
爸爸一旦打開了鄭重客套的話匣子,就想滔滔不絕地講下去。兔子掛斷了電話。小傢伙的自行車不在車庫——那是輛生了銹的施溫牌車,防護板上都有擦痕。他一直打算給他買輛新的。鷹牌車也不在。只有潤滑油桶、汽油桶、剪草機、雜亂堆放著的澆灌花草用的膠皮管(上一次肯定是詹妮絲用的),缺了齒的刮草耙子以及鷹牌車雪天用的輪胎。兔子茫然地在屋子裡遊盪了一小時左右。不知該給誰打電話,沒有小車,也不想走進放著電視機的房間。他拔掉花圃邊上的雜草。在搬進新房的第一個激動人心的夏季,詹妮絲就在那兒種上了幾種球根花種,栽上了植物和灌木叢。從那時起他們就任其自然,眼看著杜鵑花枯死,聽任水仙和蝴蝶花繁殖生長;年復一年,夏復一夏,任憑福祿考和雜草互爭高低,萬物就在大自然中自然消長。他除掉雜草乃至於也開始把自己看成了雜草,一隻手的指甲裏面沾滿穢物,形成很大的月牙形,其狀醜陋不堪,宛若上帝之手在挑選,在殺戮,然後走進屋在冰箱里找了找,吃了一根生胡蘿蔔。他翻了翻電話號碼簿,找到了福斯納希特。姓福斯納希特的人有很多,他花了一點時間才推測出M就是他要找的。M指的是瑪格麗特,只用首字母可以避開淫猥電話的騷擾,不過,如果他迷戀此道的話,他很快就可以推測出用詞首縮寫字母的都是些獨身女人。「佩吉,你好,我是哈利·安斯特朗。」他略帶幾分自豪,自報了大名;他們一同上的中學,她仍記得他那時是球星。「想問一下,納爾遜是不是和比利在一塊兒玩?他騎車出去好一會兒了,我不知道他到哪兒去了。」
「你幹嗎不相信呢?」
「那有什麼不好?」他問他們倆。「我們的國旗嘛,對吧?」
「嗨,還不是來看她的娘兒們,她如今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天。一個是邁米·凱勞格,另一個是朱麗婭·阿恩特。我真不願用這種事兒來傷你的腦筋,哈利,然而她說的話越來越古怪荒唐。米姆現在在西海岸,只有你能幫我理順思緒了。我不願惹你不高興,然而她越說越荒唐了,她甚至想給詹妮絲打電話。」
「你們在哪兒乾的?」
「爸說髒話了。」
聚會很成功。他們圍坐在廚房餐桌旁,桌子表面的瓷漆在逝去的無數歲月中已被磨掉。聚會和過去一樣,只是媽穿著浴衣,米姆成了納爾遜。爸切開烤牛肉,然後把媽的那一塊切碎;她的右手可以握住叉子,但用不了刀子。她的牙齒滑落下來,他端起紐約州葡萄酒,建議為「我的瑪麗,一位歷經萬般辛苦的天使」乾杯;兔子想知道是何種辛苦。沒準兒就是這個。她打開幾種禮物,對著按摩器大笑起來。「是這個。讓我不停地跳?」她問,就讓丈夫插上電源,放在納爾遜的頭上,不停地顫動。他需要感受一下快樂歡喜的場面。哈利總感覺到詹妮絲的缺席讓他特別難受。切了蛋糕,小傢伙只吃了半塊,於是兔子就吃了雙份,免得母親傷心。暮色正濃:遠處,西布魯厄療養院的窗戶放射出橘紅色光芒,在山的這一邊,陰影像夜間盜賊偷偷溜進這座房屋和待售房屋之間狹窄有形的空間。搖滾樂隊那沉悶的低音打擊樂聲,從那對年輕的赤腳夫婦的家裡,透過貼有牆紙的牆壁,滲透進來,把媽媽擱架上摞在一起的空鐵盒子(裏面曾裝著餅乾、糖、麵粉、咖啡)弄得顫抖起來。起居室紅木餐具櫃的玻璃門也在顫抖。納爾遜的眼睛開始下沉,當他的腦袋垂下來挨著了冷冰冰的瓷漆桌面時,緊閉著的弓形嘴唇咧開一笑以示歉意,長輩們正談論著鄰里的往事,三十和四十年代的人們,過去在世之時你和他們天天見面甚至從未想到要拍張照片。年邁的衛理公會教徒拒絕剪除屬於他那一半的草帶。在他的前面住著西姆一家和他們那個漂亮的女兒,母親每次吃早點和晚餐時都要尖聲叫喊。街那頭那個男人在一家椒鹽卷餅廠上夜班,有天清早開槍自殺,除了送奶馬車的馬以外誰也沒聽到槍聲。那時他們有送奶馬車。滿街是柔軟的灰塵。納爾遜的眼皮在打架。兔子問他:「想回家嗎?」
「你從一生下來就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小子。」他又加上一句,「我導致的死亡,都是你幫著干出來的。」同時,他又想操她,看看她能否把裡邊的東西都掏出來,昨晚她把舌頭轉動了好長時間,他倆的嘴膠粘在一起就像在胚胎期第一次細胞分裂還沒有發生。
納爾遜和外公入迷地聽著這些過程,瑪麗·安斯特朗不耐煩地轉過身——或者是因為運動起來很困難所以就使所有姿勢看起來顯得不耐煩?——而且也使得她曳足走上樓梯平台,又下了樓梯。兔子隨著下了樓,心臟在空谷之中顫抖著。她下樓時不需要人攙扶。在耀眼明亮的廚房裡她問道:「你說詹妮絲。到哪兒去了?」
她笑了,卻發不出一點聲音,真讓人吃驚;頭向後倒仰,大鼻子因鼻尖和內側的凸線而微微發光,手也停止顫抖。「我知道,和厄爾說的一模一樣。根據現在的狀況你會以為他要我躺在床上。我已經是快要入土的人了。大夫。要我起來。我得烤個蛋糕。厄爾要。從『半塊麵包店』買那種無滋無味的玩藝兒。詹妮絲在哪兒?」
「他們的房子有個大停車場,他在那兒到處騎著玩。沒人說什麼。只花了一百八十美元,爸。」
「什麼麻煩?」
車道上的碎石又響起「噼噼啪啪」的聲音。他從浴室窗口望去,看見了斯普林格那輛嶄新的豐田麵包車的暗褐色盒狀車頂。他朝納爾遜喊道:「外公來了。咱們走——吧。」他對詹妮絲小聲說道:「坐穩了,小子。什麼事兒也別干。」他滑進車坐在岳父身旁,隔著意大利麵條般的尼龍安全帶,對岳父哼唱了起來:「給我買點花生和上好的……」
納爾遜問:「爸,que más sabe是啥意思?」
「別這樣,哈利。你昨晚說過一次了。你不懂。我們談過的那些事兒,聽起來可能很無聊。他有一種天資,查利有的,能把每樣東西說得天花亂墜——品嘗食物的方式,天空呈現出的景觀,光臨的顧客。一旦你擺脫掉那種好鬥姿態——那是無賴的做法,你會發現在他所了解的範圍內,他還是非常聰明伶俐的,而且,很重情義。昨晚你走後,他心裏很不是滋味,因為他逼你說了你並不打算說的話。他討厭和人爭論。他熱愛生活。他是真的熱愛,哈利。他熱愛生活。」
「還在哭?我不明白,孩子;她心緒煩亂。有件事你得知道,女人身上的化學成分和咱們的不一樣,她們說哭就哭。」
「當然,在那裡打總比在這裏打要好。小戰爭總比大戰爭要好。」
「哈利,」她說,「你竟然在戶外!真令人好笑。」
「你還在賭球賽嗎?詹妮絲說起過你問她要今天棒球比賽的門票。票就在我手中,三張,正好在第一壘後面。經理是我二十年的老顧客。」
「你站在那兒看叫我緊張嘛。」
「詹妮絲在車行辦公室總是干到十點、十一點才回來,我又不忍心把孩子一人留在家裡,這就麻煩了。我得馬上回家去了,以防萬一。」以防房子燒了。以防某個瘋子闖進去住下了。報紙一直在報道這類事兒。模糊中他看到父親的嘴角深陷了進去,被歲月剝蝕的雙眼噙著一層薄薄的淚水,老人證實了他的疑慮。兔子生著悶氣。在揭人短。詹妮絲:誰願要你那種笨小狗?她出於對父親的愛,呆在那兒捨不得離開了。自從去車行幹活以來,她就快活得像女童子軍,夏天有一半時間都是晚飯吃過才回來;他吃盒裝便餐,獨自照料納爾遜睡覺,然後等著她像風一般吹進來,面頰紅潤,侃侃而談;他從未見過她如此志得意滿,從某個方面講,這使他也感覺良好。他很生氣父親在不斷地用詹妮絲來傷他,於是就撿起最方便的武器——媽媽,進行還擊。「你們請的那位大夫是否建議送她去私人療養所?」
小車駛過大橋,沿著韋澤街行駛在黑暗中。他問她哈利是否猜著什麼了。她說她看不會的。只是最近幾天什麼事一直惹他煩惱,大概是她在辦公室里呆得太晚了。
「我看你在找借口,趁我龜縮在球場里又去找他。」
「好吧,一定轉告。要詹妮絲來聽電話嗎?」
「制止你幹什麼?」
「哈利,真是的。剛有點兒歲數就這樣挑剔。」
「不是你爸。另一個人。後來才認識你爸的。這另一個人,我很高興。他沒來這兒看到我這副樣子。」
「有一點兒。得了,大娘,我告訴她,得了大娘,哈利早長大了,哈利是個懂道理的公民了。」
「沒有了。現在我想不起來。也許在一些小事情上有,小事兒能值多少錢?那類事兒女人們總不愛講真話的。女人喜歡撒謊,哈利,那會使事情更有趣兒。」接著,挑逗似的,她把舌尖輕輕地在上唇彈了彈就停在那裡,像捕獸機上的彈簧。這可不像她的行為。
「是分居。」
「講吧。」
「漢堡包,」詹妮絲做戲似的呻|吟道。轉瞬之間她這會兒已變成了一個演員,每一種姿勢和腔調都被迫傳達出不言而喻的距離。
「是她的生日,不是我的。我該買點兒什麼禮物?」
「你整天幹啥?」
她也哈哈大笑。但是他似乎有點兒刻薄,竟然拿這樣一個婚姻開玩笑,畢竟,這也是她的一部分。有時查利並非真的在聽。她父親就這樣:天性都是匆匆忙忙,一切都是耳邊風。走在人前頭,你就會錯過遲緩者所能看見的東西。
「你這樣看?為什麼不能讓人愉快一點?有足夠的東西讓人均分的嘛。」
「亂麻解開了?」他問她。
「哦,讓他自作自受吧。他過去總以為我沒用,我有了工作他起初很高興。現在他認為我忽視了納爾遜。我對他說:『給這孩子一點自由吧,他十三歲了,你依賴他比你母親依賴你還厲害。』他甚至不讓他買童式自行車,大概是因為太危險了。」
「他屬於沉默的大多數,」詹妮絲說,「不過他老是不甘寂寞,」看看斯塔夫洛斯,滿心希望她的挖苦話能夠得到回應。天啊,即使她的屁股在中年已經定了型,但她還是那麼笨。
「就算是賞光吧。見鬼。」
「老闆的女兒嘛。」
他穿上周末的服裝,斑斑點點的絲光卡其布男襯褲和杏黃色開領短袖式馬球襯衫,然後下樓。詹妮絲在起居室做清潔,把銀色吸塵管拖來拖去。她瞅了他一眼,臉相老了。性|欲催人老。牧師們就娃娃相,處|女們過了五十歲頭髮還是黑的。我們這些人呢,魔鬼使我們枯萎。她說:「餐桌上有橘子汁,鍋里有一個雞蛋。我先把這房間打掃完。」
「1204。」
哈利正在回憶,一個古怪老頭,站在小舞台的一側,從後面伸出手放在她的陰門上,喊道:「啊哈!」她停止了跳舞,在黑色面罩裏面瞪著眼看著。帳篷里都靜了下來;令人驚訝的是,那怪老頭的體內竟還有足夠多的血漲紅了臉。啊哈。哈利永遠也忘不了那勝利的喊叫,就好像他已捕捉住了一隻珍貴的小動物。啊哈。他耷拉著腦袋回答斯普林格說:「事情變糟了。食品變壞了,人變壞了,或許整個國家都變壞了。現在黑人擁有比以前更多的東西,然而感覺起來也許更少。我們被撫養成人,要什麼就有什麼。世界現在也許還沒有達到你要什麼就給什麼的地步。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
「我才不談政治呢,」兔子說,「那是他媽的美國公民寶貴的權利之一,不去談政治。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我們就該反綁著雙手在大街上走著而被任何一個暴徒所棒打,說是開始革命了。一聽到飛黃騰達的破車推銷員頭髮鋥亮,雙手撐在肥胖的屁股上面破口大罵一個自他們出生以來就一直在往他們嘴裏塞糖吃的國家,我真的很生氣。」
妻子轉而埋怨湯托:「他。我們為什麼非得請他進餐?他從未回請過我們。」
「我當然懂。我認識一些好人。他們讓你感到舒暢。」
「很自然,之字公司的每個員工都極感自豪,」倫吉爾補充說,「我們正在新的大海上航行。」
「詹妮絲覺得怎樣?她玩得可好?」
「9043447。」
「那你為什麼現在洗澡?」
「你和媽媽有沒有這種事兒?」
「好玩兒?我在工作,親愛的。」
「我想該走了,」兔子告訴另外兩個大人。
他對著斯塔夫洛斯說:「從來都沒有這種願望。我在電視上看見這些國家的模樣,他們全都在拚命爭取向我們學,又因為他們沒法快點兒趕上而燒我們的大使館。你都去過哪些國家?」
兔子說:「你了解到的不過是那一幫可憐巴巴的老長舌婦們講給你聽的東西。別再拿這話來折磨爸了,他一上班就來折磨我。」既然她沒有還嘴,他便趁機往下講,「米姆在拉斯維加斯一天要玩出十個花樣兒來,我想你應對她而不是對可憐的詹妮絲的私生活多操點心。」
「很好。如果他們願意,我們可以把它變成第二個日本。那就是我們想做的,製造一個到處是公路加油站的快樂富有的國家。可憐的老約翰遜,天哪,在電視上滿眼淚汪汪,你一定聽他講過話,如果他們停止扔炸彈,他差不多是樂意把北越變成該死的聯邦的他媽的第五十一個州。我們在央求他們安排一些選舉,任何選舉都行,而他們寧願扔炸彈。我們還能做些什麼?我們正試圖犧牲我們自己,這就是我們全部的對外政策,正試圖犧牲我們自己好讓黃種小子們幸福快樂。而像你這樣的傢伙卻懶洋洋地坐在餐館里呻|吟:『天啊,我們腐敗了。』」
「噓,」她不動聲色地說,「你能行的。蛋糕掉下來了。」她像一把大折刀,又迫使自己向前彎下腰往煤氣烤箱里盯著看。
「沒有。他怎麼了?」

斯普林格沒聽見,正沉浸在對行政當局的瘋狂和腐敗的回味之中。「為了黑人和南部貧窮白人的利益他試圖把它翻個個兒,等到幹了八年還沒有成效時他就準備引誘小日本偷襲珍珠港以便利用戰爭把他從大蕭條中解脫出來。所以你才會看到這些戰爭,信不信由你,打仗可以把民主黨人從瘋狂的經濟中解脫出來。現在的約翰遜,一把四年任期弄到手,就插手並不歡迎我們的越南,他只是想把黑人拖進經濟生活中去。約翰遜,是羅斯福式的人。杜魯門,在朝鮮乾的是同樣的勾當。歷史每次都為我作了證,你若願意也可叫我為老古板:你對此怎麼看,納爾遜?」
「哈利,在我看來,人們的惡念超過了人類的理解力,可憐的靈魂是沒法防禦的,她躺在那兒沒法不聽read.99csw.com。要是在十年前,她難道不會把她們攆出去?她那舌頭難道會饒了人?她們說詹妮絲在到處瞎跑。是和某個男人,哈利。沒人說她跟幾個人有那種關係。」
「你這個蠢貨。」他打了她一下,不是在臉上而是在肩上,像一個男人試圖敲開插了閂的門。
「不一定。一談越南他對誰都那樣。他真的是那樣想的。」
寧靜海說:「預定著陸點周圍,邁克,的確凹凸不平。非常的凹凸不平,到處是環形山,大量的岩石中有很多很有可能還超過五到十英尺見方。」媽媽房間里的花邊窗帘因年久而發黃,用雛菊形別針向後別著,這在嬰兒眼中顯得不可思議。在暖氣安全閥冒氣的地方往上的牆壁上印有玫瑰花和刺花圖案的牆紙鬆散地卷了起來。一種長毛絨安樂椅吸夠了塵埃。小時候這張椅子放在樓下,他經常搖著它好把一柱柱的搖搖擺擺的塵埃釋放進午後箭桿般的斜陽中去;這些搖擺騰升的塵埃就像是他的世界,每柱代表一個地球,他生活在其中的一個上面,渺小得讓人難以想象,讓人難以忍受。傍晚一些日光經常會透過楓樹,鑽進屋內。現在,這些楓樹長得密密麻麻,嚴嚴實實地擋住了陽光,使得房屋像地下室般黑暗。床頭柜上放著一小堆藥瓶和一本《聖經》。牆壁上掛著他和米姆上中學時照的著色照片,他還記得是一個勁頭十足、矮小肥胖、青色下巴的江湖騙子拍照的。那人自稱有一家照相館,每年春天都鬼頭鬼腦地鑽進教學樓,讓他們在大禮堂排好隊,弄濕頭髮后再梳理一下,這樣一來,家長們在兩周后就不得不讓他們把錢拿進教室,換取一張8×10英寸的著色照片和一張錢包大小的醜八怪照片;現在,時間一個筋斗翻了過去,騙子就變成了施主,否則一切就會永遠失去了:在金黃色頭髮半透明地飄動之中,兔子瘦削的腦袋呈粉紅色,雙耳向外伸出有一英寸,雙眼像彈子一樣藍得不真實,甚至下眼瞼也顯出年輕人特有的肉感;米麗亞姆那兩束閃耀著香波光彩的齊肩髮辮是按麗塔·海華絲的髮式卷紮起來的,位於其間的臉龐圓鼓豐|滿,血紅色的口紅顏料像勳章一樣固定在拘泥古板的白臉上面。兩個孩子都對著太空微笑,通過那騙子帶有污點的鏡頭,那微笑就從充滿汗味和「格格」笑聲的體育館飛向日後卧床不起的母親身邊。
「是的,我想納爾遜也被慣壞了。你該怎麼樣來數說我呢?就在昨天我坐在那兒看棒球賽時,我就一直在想我過去棒球打得特糟。還是面對現實吧。作為一個人我還不及格。作為一個丈夫我只能得零分。維里蒂廠一完蛋我就跟著完了,只好靠救濟金過日子。人總得活吧。謝謝了,媽。」
「它是——」
「還記不記得看到的房號?」
「那倒不一定。只是有時他很空虛或者需要一點母愛什麼的。」
暴雨已經過去。陽光透過撕開的天空傾瀉而下,立刻晒乾了人行道。地圖般的濕塊:一塊打成漿狀的舒潔紙巾保持成一座小島,周圍一片水漬。突然,拎包的人和瘦骨嶙峋的黑鬼閑人笑眯眯地從一個廢棄鞋店門口的避雨處露出臉來。塗改過的站牌,包裝紙從刷有保持布魯厄清潔字樣的垃圾桶湧出來,桶蓋揚起來像只飛碟,凹陷的多車轍的柏油路面都因剛剛過去的傾盆大雨而自鳴得意,反射著光芒。濃黑的暴雨雲團像散亂的手帕和條條馬尾越過佳濟山嶺向東飄去,於是天空恢復了從賓夕法尼亞濕氣中形成的霧靄朦朧、單調呆板的面孔。於是,正謀求濃縮成憤怒的緊張急躁,又在兔子心中鬱結了起來。
然而在回家的那一時刻,她飛快地開過新月區,濺起沒有塗上柏油的砂礫,以她慣有的令人生氣的方式把鷹牌車塞進了車庫,恰好關上的門頂住了保險桿,草葉片正把長長的背影和剪過的尖梢混合在一起。兔子就站在他們的一棵樹旁,細長的楓樹用繩子在地上拴著,手掌因為用大剪刀修剪了一小段草坪而弄痛了。
「那邊的人非常恨我們。」
詹妮絲接著說:「水箱沒有時間重新燒熱一浴盆水的。」
哈利轉向孩子說:「小傢伙,我不想讓你死在任何地方。你媽媽正是那位熱衷於死亡的姑娘。」
「電影七點半開始,你是知道的。」
鈴響了,該上班了。布坎南沒精打采地走過來。在嘴唇上擦了擦早晨的這杯威士忌留下的痕迹,而且眨巴著眼。「老爹懂得多,」他開玩笑地喊了一聲。一頭圓滑的黑海豹。
「爸一直脾氣粗暴,」納爾遜揭了短。
「對了。說到幾天前——」
「所以這樣一來對她也許有好處,昨晚睡夠了沒有?」
「我告訴查利了,」詹妮絲告訴兔子,「我當然是不會貼上去的。」
「捂住耳朵,納利。我忘了你在車上,要不我是不會說的。」
「她沒有表現出來。你母親的天性就是含而不露,這你知道。她知道你遇到麻煩了。」
「很高興你看出來了,」詹妮絲講給他聽。她的雙眼深陷;納爾遜也仿效她的樣子。
「當然了,但是有一種更貴的,真正叫絕,一輛蒙娜·麗莎,外公可以按優惠價為我們買回來,所以不會比那輛便宜的花錢多。」
「沒幹多少事兒。」
兔子就這樣處在了一種被威懾住的、神情恍惚的狀態之中,他似乎就只能提出問題了:「她為什麼要躲著你呢?」
「這樣就剩下你和查利了。」
「噢,哈利,看一下並無害處。比利有一輛一直騎著呢。」
她問:「那更糟的事情是什麼?」
「哦,那些該死的可憐的印第安人,」哈利說,「我們該怎麼辦,讓他們把整個大陸變成野營地?」對不起了,湯托。
詹妮絲對斯塔夫洛斯說:「查利,你為何不給我們所有人都點菜?我們一竅不通。」
「讓他們來吧,」兔子說,此刻他儼然成了一座堡壘。眼中溫柔的藍色火焰已經變成無情的大火。他低頭盯著他們。他盯著詹妮絲,她臉色陰沉全身緊張:一個印第安人。宰掉這個印第安女人。
「我很樂意談,哈利。」他真的只想談談而已,可從她的口氣中聽出她以為「談談」就是指床笫之歡。她掛斷電話,伴隨著一陣滿意而不耐煩的聲音。
他問:「我以前就那樣糟?」
「媽,生日快樂。」他懷抱著按摩器。還沒到拿出禮物的時候。她盯著包裝盒,似乎它就是擋在他們之間的盾牌。
「你好,查利。嗨,詹妮絲在嗎?」

「我想應該說說。」
「什麼事兒,爸?」
「什麼事兒?他在車行外面。」
「但是?」
「你進屋沒有?」
「她又在說詹妮絲了?」
「有點麻煩,是有關她媽媽的腿和波科諾斯的事兒,昨晚她決定了要去,我也不明白。沒什麼可擔心的。都挺好的,就她不在。不過這小傢伙在呢。」為了證實一下,他喊道:「納爾遜!」
「這可把我難住了。更大的謎應該是:他們為什麼要結婚?」當佩吉·福斯納希特還是佩吉·格林的時候兔子就認識她,那時她的屁股寬大性感,眼睛大而閃亮,坐在中排老愛把手揮來舞去,因為她以為她什麼都懂。對福斯納希特他知之甚少:瘦弱的矮子老愛聳肩,在舞會樂隊中常吹薩克斯管,現在是韋澤街北區一家樂器店的合伙人,以前叫弦樂唱片店,現易名為保真音響世界。福斯納希特購買時打了個折扣,比利的那套音響就形同白送。就像他們不停地把獎品塞給尖聲叫喊愛出風頭的年輕人一樣。深吻司儀的小姐消失了,一對黑人夫婦在猜謎。臉色蒼白,但肯定是黑人。好吧,讓他們去猜,去贏,去和其他人一塊兒尖叫吧。總比從屋頂上朝你開槍強些。他仍然納悶,不知那黑人新娘是何等模樣。大嘴唇,把那玩意兒吸得讓你神魂顛倒,黑鬼的陽|具和耶穌的一樣疲軟,像鞭子一樣長,費很大勁才揚起來,一進去就不出來,難怪白種女人需要他們,白種男人太快了,他們急著干正事,好使美國強大。兔子喜歡大家樂節目,此時特雷薩在表演搖擺舞,她喜歡他們在她皮膚上塗的白字。每次看到白字時詹妮絲和納爾遜總是問那是些什麼字;他乾的是排版這一行,當然能認出來,哪怕是閃電式的、倒寫的或鏡子裡頭的:他眼很尖,托瑟羅過去常讚揚他,說他簡直能夠通過他的耳朵眼看到籃球。托瑟羅,一位了不起的不可思議的巧妙的捧場者。而今已不在人世了。遊戲方式變了,全都是跳起投籃,呈大弧形拋球,雄心勃勃的黑人在那兒運球彈跳,像你前臂一樣大小的通紅的手掌把球投了出去。他問納爾遜:「你為啥不在球場上玩兒?我像你這麼大時整天在球場上鬧騰或玩二十一點。」
「是的。好吧,你瞧,大概今天吧。」
「納爾遜同意我的建議,」詹妮絲說,「嘗試一下也有趣嘛。我已向他保證過那兒有大量食物,並不甜膩,這跟中國食品不一樣。」
「沒有,只是朝窗口望了一會兒。」
「我給你講點別的。最初我和查利干時,總感到內疚,所以很緊張,我就去想你母親,想她是如何對待我和納爾遜——她自己的孫子的。於是我就對自己說,好啦,小夥子,使點兒勁兒吧,我就飄飄欲仙起來。」
老人側身靠得更近了一些,像是手裡握著珠寶一樣緊緊地抓著紙咖啡杯。「你和詹妮絲談了嗎?」他問,「套出點兒什麼沒有?」
「告訴查利。說一切都結束了。說你已經知道了。」
他急匆匆地說:「還不錯。嗨,納爾遜去的話告訴他說我找他。我們要去他奶奶家。」
然後兒子說話了,他的聲音是透過抑制住的眼淚拚命擠出來的:「爸,我們看電影要遲到了。」
然而這些頗有教養的寬容想法依然消除不了心中的恐懼;他不懂他們為何如此喧鬧。坐在他前面的四個黑人,戳戳碰碰,不時發出清脆響亮的吵鬧聲;他們很清楚,這是在騷擾那些拎著購物袋回家的白種胖女人。其實,任何膚色的小子都如此:但是總有點怪怪的。他們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種族。不僅指皮膚而且指拼攏在一塊兒的形體,弔兒郎當像獅頭,頭形也奇特,似乎他們的思想也呈現著不同的形狀,哪怕它們並無惡意時蹦躂出來后也走了樣。巴士上所有這些美洲黑人的埃弗羅髮型、金耳環、唬唬叫般的喧鬧聲,似乎就像小鳥偷偷帶進來的熱帶植物種子撒遍了整個花園。他的花園。兔子明白這是他的花園,即使詹妮絲指責他庸俗不堪,是法西斯,他仍堅持在鷹牌小車後窗上貼一面國旗圖案。報紙上有報道說康涅狄格州有些人家,父母離家去了巴哈馬,小子們闖了進來鬧騰一通把傢具砸得稀巴爛。這個國家有越來越多的地方像這個樣子了。國家似乎是自然長成的而不是犧牲了許多生命建立起來的。
外面的世界陽光燦爛,空空蕩蕩。他們倆,父與子,感覺到異常的孤獨,兔子緊緊抱著偌大的包裝盒。大家都到哪兒去了?地球上還有無生命?被人拋棄的軟綿綿的街道上,三個街區以外的地方就是「葵花啤酒」的巨形廣告牌,其中心部位安裝著一隻鍾,指示快到四點了。他們在老地方等車,就在鳳凰酒吧的對面,哈利的父親習慣等車的那個角落。他們乘上16A路車去佳濟山。就他們兩個乘客,司機神秘地告訴他們:「他們快降落了。」開上坡他們穿過城市公園,途經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的坦克、巨大凹狀貝殼形音樂台和網球場,繞過此山的肩部。在一個山肩,是加油站和綠色的斷崖;在另一個山肩,是懸崖,更遠處,是一座高架橋。小傢伙盯著窗外,望著另一座山,兔子問他:「今早去哪兒了?說實話。」
「你剛才說過。那嬰兒。我想到了這點就問她那女孩有幾歲了,也就是那個最大的孩子。她沒講。我要求再看看錢夾里的照片,你知道是想看看有沒有長得相像的地方。她不讓我看。她笑話我。她真討厭。她說了一些奇怪的話。」
「一定,一定,不過——」
詹妮絲接過話頭,斯塔夫洛斯仍在一聲不吭地嚼著。「哈利,你從未去過別的國家吧。」
「我們都熱愛。」
「你和納爾遜今晚是怎麼過的?」
兔子說:「坐吧,查利。」
「你並不知道要做些什麼。」
「這兩個人,」她說,「太美國味兒了。真拿他們沒辦法。」
「不好,」他慢吞吞地回答說。對此詰問他頗不以為然。「說不上很好。談一談媽媽的情況吧。她的呼吸驚厥症最近又犯了沒有?」
斯塔夫洛斯聳聳肩,再抬平雙肩。「我是身體不合格。心臟有雜音。聽說朝鮮戰爭時,你呆在得克薩斯。」
又用了一次「挑剔」。不是她的聲音了,另一個聲音,她體內的另一個聲音。
「是啊,你能行,你個子高嘛。」納爾遜曾經對體育也著了迷。入過校競賽聯合會。但最近他放棄了。兔子把責任推在母親保存的剪貼本上,那上面記錄著四十年代後期他打籃球的那些歲月,那時他創下了幾個縣記錄:去年冬天每次去佳濟山時納爾遜總要把它拿出來趴在地板上看那些陳舊干黃的比賽記錄。膠水都幹了,以致翻閱時發出陣陣「噼啪」聲。佳濟山中學隊大敗黃鸝中學隊,安斯特朗獨得37分。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對孩子而言猶如一道星光。
「噢,西布魯厄那邊,只在比利家玩了一會兒。嘿?」
「都六十五歲了,」她一邊搜尋著詞彙,一邊說著話,因而句子說到一半就打住了。「當我二十歲時。我對男朋友說我想挨槍子兒。當我三十歲時。」她的雙唇以奇怪顫抖的方式想把自己的想法說清楚,而同時雙眼緊緊地盯著他。由於某種不息的流動,她又抬起雙眼,一眨不眨,目光茫然地凝望著太空,給人一種完全失明的感覺,一種黑板上的東西都將被擦掉的感覺,這使兔子大吃一驚。
「我想我干一小時活兒該拿一塊二毛五。就這也低於聯邦最低工資標準。」
厄爾·安斯特朗那細弱的聲音急切地從樓梯上傳了下來,帶著行騙者剽竊來的喜氣洋洋:「他們降落了!鷹艙已經著陸了!孩子們,我們登上月球了。山姆大叔登上月球了!」
「那號笨人,」兔子說。
「哈利,去喝一杯怎麼樣?」父親問。在韋澤街和小街相匯之處有一個車站和一家名叫鳳凰的酒吧,門外有一位用霓虹燈做成的僅穿牛仔長靴的裸體姑娘,室內微暗的牆上畫有仙人掌。他們要乘的巴士行駛的方向正好相反:老人乘坐16A路車繞過山開往佳濟山鎮,他一輩子都住在那兒;哈利則乘12路往相反的方向開往賓州別墅區,那是城南新開發區,那兒每戶人家都有帶車庫的平房和用推土機推出來的四分之一英畝的草坪,楓樹苗被拴在土裡,似乎不這樣樹苗就會飛走似的。三年前他和詹妮絲、納爾遜搬到了那裡。父親一直覺得他們是被逐出了佳濟山,因此多數時候他們都要在一起喝點兒酒以減輕下午分別時的愧疚之情。在一塊兒幹了十年活兒,他們之間產生了哈利孩童時期就可能會有的愛,當時母親巨大的陰影把他倆拆開了。
「我想是你媽,我忘了是誰講給她的,也許是朱麗婭·阿恩特。大概是在上周。他們說斯普林格太太的腿怕熱,腫了。不知該怎樣描述上了年紀后的感受,並非一切都值得誇耀。」
「你是怎麼知道的?」
「別的人出出進進的。我們正拚命設法把米爾里德搞成的一團亂麻清理好。這是最後一晚上,哈利,我保證。我在八九點鐘回家,然後明晚我們都去看電影。西布魯厄仍在放那個什麼太空漫遊,今早開車經過時看到的。」
「噢,當然在。」
「去了一會兒。」
「你不會的,」老人告訴他,「你從不酗酒,哈利。我一生中見過的酒鬼,都和那邊版畫中的布尼一個樣,有一個酒鬼,連老命都搭上了,而且他明明知道會這樣,即使警告他明天會喝死,他也要喝。你晚上可能會喝上一兩杯威士忌。你再也不是毛頭小夥子了,你不是酒鬼。」他把鬆鬆垮垮的嘴藏進啤酒里,哈利敲了敲櫃檯,又要了一杯雞尾酒。老人又湊近了些。「好了,哈利,你不想談這等事兒,就原諒我多嘴吧,不過你床上的事迹不賴吧?過得不錯,是吧?」
「在不同的地點。」
「在餐館,你似乎對菜單挺在行的。你肯定他沒帶你去那兒吃午餐?或者在加夜班的晚上去?有許多個晚上你都在幹活,似乎並未做多少事兒嘛。」
「沒有。我們看了部老片子,講的是魚雷艇。」
「沒關係,外公。打得還好。」
「天哪,別說這些了。」
納爾遜走在他們的前面,他們說的話他大都聽到了。越過石板屋頂和另一個停車場工地的碎石,他們可以看到韋澤廣場上的葵花啤酒大鍾。納爾遜指著那口大鍾說:「已經六點二十了。」由於不能確定他的話是否必要,他又補充說:「在漢堡天堂他們會立刻端上來,那很好,他們把食物放在大爐里保暖,爐火冒著藍色火焰。」
「見鬼,我不知道。像她那種年齡,你想她會玩得好?」
「媽媽在哪兒?」納爾遜問。
「哈利,你要讓別人攆我們出去呀,」詹妮絲說。但是他注意到她仍然快活,她的一切正在旋轉,像熱灶上的甜點心
「別掛斷,老朋友,尊夫人來了。」離開話筒,他的聲音喊道:「接電話,老公打來的。」
另一個聽筒被人拿了起來。在暫時沉默的間隙兔子似乎看見了辦公室的模樣:貨品陳列室地板上微微發光的小車,斯普林格老頭的毛玻璃門關閉著,綠色檯面的櫃檯後面是三張鋼桌:一張歸斯塔夫洛斯,一張歸詹妮絲,斯普林格用了三十年的那張桌放在中間,由記賬員米爾里德·克勞斯特佔用,只是由於她在這後半輩里冒出了某些女性難題而常感心煩意亂,所以她的辦公桌上面除了鐵網籃、紡錘、吸墨紙以外空空如也。兔子還能看見去年的小狗日曆仍掛在牆上,而一個從紙板上剪下來的豐田客貨兩用車放在用舊的咖啡色保險箱上,前面是聖誕樹。他上次到斯普林格車行是參加聖誕晚會。在經營了數年舊車生意后能榮獲經營豐田車的權力斯普林格頗感得意,他曾對哈利說他感到「像一個每天都在過聖誕節的孩子」。「親愛的哈利,」詹妮絲說,他從聲音中聽出有點異常,少許匆忙中喘出來的是一首輕快的歌,這歌聲被他打斷了。「要責備我了,是嗎?」
「她愛著你,」詹妮絲解釋說。
「我要梅樂佩特,」納爾遜說。
湯托對孤獨的騎警說:「最好下次吧,先把銀彈裝進槍膛。」
從看不見的觀眾中爆發出一陣笑聲,甚至坐在家中安樂椅上的兔子也笑了,但是在笑聲的掩蓋下這最後的逗樂就平淡地結束了,大概人人都以為湯托是不會上鉤的,尤其是,會像耶穌和阿姆斯特朗一樣不近女色。「該睡了,哼?」兔子說。他關掉機子,此時屏幕正在展示那一串串的演職員名單。小小星光突然一閃,然後消失了。
納爾遜說:「比利·福斯納希特說我們長大以後要把這個制度推翻。」
「雅蘇。」
「你還欠我報酬呢。」兔子遞給他一美元紙幣和兩個二角五分硬幣時,孩子說道,「我在攢錢買童式車。」
用於開關的印花式電路板——大小隻有半張郵票重量不及一顆葵花子——一旦喪失作用,阿姆斯特朗、艾爾德林和科林三位宇航員就會飄離月球消失在稱之為「深太空」的無限真空之中。
「沒怎麼過。」
「我個兒高,」兔子告訴他,「但像你這個年齡時比你現在高不了多少。」撒謊,不過也差不離。只高几英寸。這個世道幾英寸就要命了。打高爾夫球。操蛋。宇航軌道。擺好拳擊架勢出擊那個洞。他對納爾遜的個頭感到難過。他自己的身高從未給他帶來好處,如果能去掉五英寸給納爾遜他也願意。只要雙方都能得益。
「她從前就被,」他母親說了話,「慣壞了。」
「我還以為他幾天前就回來了。你撒了謊,為什麼?」
「他的到場不過是巧合。我承認是查利推薦去那兒的,那有什麼錯?而你對他太無禮了。你真是不可思議。」
「什麼事?」
「唔,現在什麼吃香?吸毒和逃兵役。以及讓你的頭髮長到眼睛里去。你媽究竟在哪兒?我要給她打電話,把他媽的聲音關小點好不好。」
「媽還在嘮叨這事兒?」
「當然在,哈利。混得怎樣?」斯塔夫洛斯是個推銷員,總能找到話說。
「佩達克亞,」斯塔夫洛斯說,「我認為不行。那是腌泡羊羔肉,你得提前一天預定,至少要六個人吃。」
「我不想攪和在一塊兒。」
「是啊,那時真不幸。如果斯普林格外公買好了他許諾的票,我們周末要去看棒球賽。」
「好吧。放寬心。我說過,別離開那個雜種。」
「去見他。」
「事情都是。讓人感到驚訝的。」
在詹妮絲的引領下他從右邊開過位於金博友誼娛樂廳旁邊的大橋,又過了幾個街區后他把車停在榲桲街。隨後他鎖上了車。「這就是貧民區,」他對詹妮絲抱怨說,「最近這一帶發生了許多強|奸案。」
「你會這樣看的。」
「唔,就說你知道了。」
「他們叫我到哪兒,我就到哪兒。他們現在叫我上那兒,我也會上那兒的。」
他在室內洗手,從袖口上把草葉碎渣摘下來又在大拇指頭上纏上急救繃帶(柔嫩的地方;上高中時他們常說根據拇指頭的大小你就可以判斷姑娘有多性感)。這時詹妮絲走進浴室,關上門,說:「我決定告訴他。在你看球賽時我去告訴他。」她的面孔綳得緊緊的,沒有一點兒眼淚;鼻子兩側有幾處濕痕在閃光。瓷磚牆壁擴大了她的抽鼻聲。佩吉·格林的野馬在外面吼叫著離開了。
「昨晚還不錯,對吧?」
崛起,崛起……這夢正讓人不愉快時他醒來了,伴隨一陣頭痛和陽|具的勃起。陽|具感到獃滯細小並因和詹妮絲歡愛過而生疼。床的另一邊空著。他想起來他們是兩點后睡的覺,那時電視屏幕上只剩下嗡嗡叫的測試信號。他聽到樓下吸塵器的聲音。她起床了。
孩子終於回答說:「艾森豪威爾大街。」
詹妮絲原以為當查利稱哈利為「白臉佬」時一切都完了,從哈利抬眼看她的神態,從他眼中那嚇人的藍光,到查利脫口說出爸爸不在家,她明白這下完了;但是無論如何卻沒有完。或許是電影使他們的感覺都麻木了。電影太長,後來一段夢幻般的情景讓她感到頭痛,裏面是太空人正登上行星,然後變成一個戴白色假髮的小老頭兒,然而她開車回家就決定把一切都和盤托出,坦白承認並挑釁他採取行動。他大不了仍是出走,這也能減輕她的心理壓力;她在廚房喝了一杯苦艾酒壯膽,但是樓上納爾遜正在關自己的房門,而哈利仍在浴室。當她滿嘴牙膏味兒酒味兒從浴室出來時,哈利正躺在被窩裡只露出個頭頂。詹妮絲鑽進去躺在旁邊聽了聽。他的呼吸屬睡熟時的一起一落。於是她就睜著雙眼躺在那裡,宛如一輪明月。
「我們已經停止了;你們這些自由主義者都遊行要求停止我們就停止了,可是我們又得到了什麼?」他朝前靠了靠,清晰地宣布答案。「他媽的什麼也沒得到。」
「我要起來。」
詹妮絲以退讓的口氣說:「女人們才不鑽研科學呢。」
她搖搖晃晃地向前彎著腰,打開火爐往裡面看。她那亂蓬蓬的金屬般頭髮構成網狀亮光。她站起身來,咕咕噥噥道:「詹妮絲。這些天。總躲著我。」
「哈利,你把好多冷空氣都帶了進來。」
「他說過一次。我問他為什麼不,他沒有回答。或許和他的心臟雜音有關。我們只談過一次。」
「你不能去漢堡天堂了,小子,」哈利說。「嘗一下比薩天堂吧。」
斯塔夫洛斯感覺有點兒過頭就想設法彌補。到了電影院時他拍了一下她的大腿。「太空冒險,」他說,「我的太空冒險計劃就是帶上你的屁股和睾丸鑽進被窩裡呆上一個星期。」此時此刻,燈光從帷幕下方斜射進車內而少量遲到的觀眾顫抖不安地在買票,他把爪子迅速伸進衣內越過雙乳翹起拇指塞進凹地。他這一摸使她激動發躁,她懷著負疚和遲到的心情,衝進了電影院——院內有醬紫色的地毯、不自然的冷氣、擺放糖果的盒子——她發現納爾遜和哈利坐在前排,由於她的緣故他們不得不坐在那兒,她使他們遲到了這樣她就可以吃上情人的飯,巨大的正在爆炸的銀幕就在他們的頭頂,頭髮在燃燒,耳朵映得通紅。腦袋的後部,一樣地天真單純,從而在她體內猶如春情勃發般地湧出一陣愛意,一陣憐憫,她跨過陌生人蔘差不齊的膝蓋擠到丈夫和兒子留給她的座位。
「別走,」詹妮絲央求說,「他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一談這事兒他就失態。」
「說實在話,不會向你撒謊的,哈利,當舌頭找到了詞語,她說出來的話像鐘聲一樣響亮。她最近因詹妮絲的事兒悶悶不樂。上帝保佑,我真不願打擾你,但這是實情,如果你和詹妮絲能抽出時間晚上過來一趟,對她一定大有益處。經常不見你,她的想象力就自由遊盪了。我明白你已答應星期天她過生日時來,但不妨想一想:如果你身卧病床只能和白痴、電視機還有許多存心不良的長舌婦為伍,那真是度日如年啊。你若能在周末前的某個晚上去一趟,帶上詹妮絲一塊兒來,瑪麗就可以看上她一眼——」
「我們在土耳其有火箭發射場,」斯塔夫洛斯說,他已心不在焉了。
「我懂,主啊,我懂,我懂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到了你現在的年紀,你該明白你老爸不是你過去瞧不上眼的笨蛋了。」
「假如永遠得不到呢?」
「行啊,你還愛著她。」詹妮絲說。
在布魯厄生產的一小點重要產品將被送往
「去看媽媽的車是不是在那兒?」
他提醒她說:「他床上功夫比我強。」好讓她的坦白繼續流出口,就像大夫在往傷口塗藥水。
斯塔夫洛斯又老練地重複了那個掌心向外的小小手勢:「不用了。算在我賬上。」不容爭辯的。他站起來,急急忙忙要去看穴居人(生肉?一根骨頭變成了一艘宇宙飛船?),兔子發現,在他們中間,餐館里的那對賓園情侶正在付賬彷彿正在把嬰兒放下來休息,沐浴在渴望的家庭幸福之中:這也刺|激著他想對詹妮絲說句話,好讓納爾遜更高興些:「明天提醒我給你爸打個電話,問一下棒球比賽的門票。」
「可憐的哈利,」詹妮絲說,「她說話太刻薄了。」
「對我而言它不僅僅是一塊布。」
「對了,問題就出在這兒。可能是你錯了,哈利。從那次以後你對她一直就不管不問。」那次他棄家出走。那次嬰兒淹死了。那次她把他拽了回來。「十年前那次。」父親又說了一句多餘的話。在這家冷冰冰的酒吧,塑料花盆放在鏡子下方的擱架上,裏面種的是仙人掌,小小雞尾酒攪拌器不停地拋射出七彩光線,哈利開始感到整個世界都在旋轉。一陣涼意正在他體內肆意滋長,涼到手腕,繫上扣子的袖口也抵擋不了這寒意。並非全由這消息所致,這變了味兒的平靜需要一種新的組合把它打破。
她笨拙地回擊了一下,打在他脖子的一側她能夠打著的地方。哈利感到一陣快意:猶如在隧道里看到了日光。他打了她三下、四下、五下,沒法停止下來,向著那日光開闢道路。他打得並不重,卻已疼得她嗚嗚哭泣;她彎下身子以至他最後的幾下毆打就像槌子一樣打在了她的脖子和背部,他站在一種從未那樣看過她的角度——粉筆白的頭髮分縫處、蠟燭白的後頸、乳罩背帶透過襯衫後背的衣料顯露出來。她壓抑著的哭泣聲越來越大,她在屈辱中表現出的美麗使他驚訝,通過向這個懦夫屈膝的有失臉面的姿勢為她臉面增加的光彩使他驚訝,他停了下來。詹妮絲意識到他再也不會打她了。她不再蜷成一團,「撲通」一聲倒在地上,任憑她自己放聲大哭——高調門兒地哭,並且將因受了驚嚇而喘息的長久折騰變成了一種讓人吃驚的噪音。她臉色通紅,皺巴巴的,像初生兒;他好奇地跪下來研究她。那雙黑眼珠對他閃了一下,抬起頭對著他的臉吐去,卻沒吐准;唾沫掉在了自己的臉上。對他而言這不過是浪花最輕微的親吻。臉上濺滿了自己的唾液的她大聲叫道:「我干過,我就是跟查利睡過覺!」
體育館在布魯厄的南部,穿過一座大型立交橋,經過兩家舊式針織廠廢棄的磚房,沿著一條三車道公路向前開就到了。近年來幾家路邊餐館都開始自稱是賓夕法尼亞德式風味,那裡豎立著碩大的阿門人石膏像和幻影式廣告霓虹燈招牌。正宗「德式」烹調。賓州德式瑞典自助餐館。竭力兜售往日誰也不會要的食物。它們全靠豬油炸的食品和麵糰製品來吸引顧客,那些東西連豬吃了都會起疙瘩。他們途經城郊集市廣場,那裡,每年九月同樣破爛的商業貨攤會重新回到此地,農場主們運來臭烘烘的牲畜,埃及妖婦塞拉芬娜會為那些多給了一美元的鄉下佬脫|光衣服。他看見的第一個裸體女人就是塞拉芬娜或者是她母親。她始終穿著高跟鞋戴著黑面罩向後倒仰;她伸展開雙腿,在呈半圓形轉動時還象徵性地保持著西迷舞的某種節奏,因此每個向上拉長的頭顱(幸運的是他那時個兒高)都能夠看見那個三角區的蹤影,一道讓人激動又讓人作嘔的皺痕被一團在他看來像是貼上去的毛髮罩住了。已經磨光了?他不知道。他也無法想象。
「我們沒有談過,哈利,這不合她的天性,這不是她和我曾經談論過的那種事兒。你母親和我對有些事從來都是閉口不談的,我們受的家教就是這樣,如果沒受這種家教或許會好些,這我沒法兒知道。我是指他們塞進她腦子裡的那些事兒。」
「你騎過了?」
「他們讓你感覺到你所做的一切和你的存在都很好。他從來不說我有多笨,不像你每時每刻都要說我,而他比你能夠想象到的還要聰明很多。他若不是個希臘人,早該去上大學了。」

「這不過是我們的又一項工作而已。」他說,「我們每周要製造一百個這樣的電路板。」
「他答應自己去掙一半。你若是挑剔,我們的那一半用我的錢支付。」她的錢:她父親幾年前就送給她股票了。而且她如今在掙錢。她還需要他嗎?她問:「你肯定把門關上了?怎麼突然有一股冷風。這屋子沒有多少隱私了,對吧?」
她正在浴缸里刮腿上的茸毛,有幾處小刀劃破的口子正往外流鮮紅的血。詹妮絲從來都不是一個最吸引人的女人,臉色看起來陰沉沉的,好像未充分發育似的綳得緊緊的。在嬰兒溺死之前的那十年間,好萊塢正不斷推出大個兒肥胖女明星,而她卻個兒矮,但是她的腿卻十分漂亮,現在亦如此。兔子一直都欣賞那雙膝蓋骨突出、肌肉結實、充滿自信的雙腿;他喜歡看人身上的骨頭。妻子正把一條沾滿肥皂沫的腿抬起來,像是在展覽。透過蒸汽他看見灰白色濃稠肥皂水在她彎腰去刮腳後跟時流進流出,在陰門腹部屁股周圍「咂咂」作響。結婚十四年來他已聽到看到過她無數次的沐浴而此刻他正處在欣賞她沐浴的最佳時刻。他可以毫無錯漏地數清這些歲月,因為結婚的時間比孩子的年齡大六個月。他問:「納爾遜在哪兒?」
「斯普林格一家?誰告訴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