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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米姆

四、米姆

「難道沒有恆溫器?」
「依你看」——不平常的精確表述,這個俱樂部女會員就要把會面納入既定程序中了,那母音被抽煙和飲威士忌弄得音質粗糙並在每日太陽西斜的雞尾酒會上經受過磨鍊——「是用作小老婆?」
兔子突然問道:「你到哪兒去?」
「你相信這話?」
「我當然能肯定。」另一個傢伙就是把你的手握得生疼的那位醫生。我知道得最清楚。瘋勁兒就在那股擠痛中開始了。
他倆盡量想說話,然而由於瞌睡和陌生感,那句話就以衝刺的方式從嘴裏溜了出來。「那麼,」沉默了一會兒,看著什麼事也沒發生,詹妮絲就說:「你認為你是誰?」
「我給納爾遜買了輛童式車。這倒霉的房子里好像沒人記得,可明天是他的生日。他就要滿十三歲了,是個少年郎了。」
「你幹得挺棒。你把我從死神那裡拉了回來。」
「我們會的,」兔子說,然而他的身體卻如一場熱病初愈,其精力猶如一股股流水滲入沙中而消失。他無法開始實施事先盤算好的能量過渡行動;脫|光衣服,走那麼長的路到浴室。他或許應該洗刷一下以防她想要俯身對他的下身溫存。然後假設他過快就達到了高潮並且他倆又恢復到他們一直以來的狀況。躺在這兒欣賞她脫衣的姿態可真要安全好多;選了一個小個兒女人他一直感到幸運,她們比大個兒女人能把體型保持得更好。她在二十歲時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年長些,可如今卻並不顯老,至少在她生氣時,那黑眼珠子勃勃有生氣。「你可以鑽進來但什麼也不要指望,我仍然舉不起來。」最近他已失去自|慰的能力;沒有任何東西能使他舉起來了,甚至奶頭長得像木榫頭一樣的黑妞兒和萬聖節前夜的南瓜腦袋也無能為力了。
「有的。我看見了。在那邊出口的角落裡。你若是需要你就去調高一些。」
兔子以前從未到過那兒。西布魯厄市府大廳是座鑲著白邊的磚式建築,呈對角線建在一塊草地和花壇上面,與高高聳立的瘋人院鄰接,其本身實際上就是原來瘋人院的擴建部分,是一個世紀以前布魯厄的一個鋼鐵巨子修建的花崗岩宅第。這片土地曾經全部歸他私人所有。在這座具有新古典主義特徵的市政廳後面延伸著一排長長的蓋著瓦楞屋頂的水泥板式車棚;有些門是開著的,兔子看見了卡車,一台蒸汽壓路機,一台鋪柏油路面的蜘蛛似的黑色機器,一根能舉起鐵筐里的人以修剪掉靠近電線的樹枝的巨大吊臂。這些料理城市後勤工作的器械在哈利眼中是早已失落的無數無可責備的活動的一部分;他感到再也不會允許他爬回到那個世界中去了。在市政廳內,有些小窗口可供人們支付公用事業公司發行的股票款,鑲嵌有玻璃的門上那正在剝落的鍍金材料標明鎮長、助理和書記員。金色箭頭指向樓下的警察局。兔子發現得太遲了,他本可以從側面走進這個半地下室,那樣就可免受十位市政僱員的回頭凝視。坐在櫃檯式長桌後面的警察看著面熟,但是仍花了那位大鬢腳一分鐘才完成登記。大學生類型的人物。哈利被領到一個地下大廳,途中經過幾間神秘的小屋;一間裝配滿了無線電設備,另一間放滿了文件櫃,第三間通向一段水泥樓梯再引向更深處。地牢。監獄。兔子想跑下去鑽進這個洞里藏起來,但卻被領進第四間屋,屋內設有一張毫無生機的綠色台桌和幾把金屬摺椅。那位折了鼻樑的警長和一個女人坐在裏面。儘管因精力耗盡而聲音無力以及因服用藥片而講話慢吞吞,這個女人仍不失為一位康涅狄格州人。她比賓夕法尼亞女人的語調更為尖刻,舉止更為風騷。她身著黑衣,頭髮還沒有那般灰白。吉爾那令人憂慮的瘦臉必定來自父親的遺傳,因為母親完全是另一種類型的人,一張略圓而又急不可耐的面龐和兩片愛出風頭的嘴唇顯示出她總是把快樂建立在貪婪之上。兔子輕輕彈掉了對一條生氣勃勃的小狗的印象:大睜著的褐色眼睛,一小點下頜垂肉、喉嚨處掛有一圈的珍珠。吉爾曾說她有對性感奶頭,然而她母親那束得緊緊的杯形胸脯,配著吉爾一樣的身高就過分了,在這缺乏性感、令人悲傷的邂逅時刻它使兔子想到了戰船,軍人制服里的部分襯墊。他很後悔在這一點上未給吉爾以足夠的讚譽之詞,男孩似的胸部略帶微弱的淺影是她自我感覺體瘦羞怯之處,然而含在他口中卻感到柔軟有餘,柔軟有餘而情義豐沛猶如其風雅之魅力豐盈四溢,乃至於我們只能視作一種存在而無法估量。朦朦朧朧之中,他聽到警長咕咕噥噥介紹說:阿爾雷齊先生和夫人。兔子記得在吉爾的歌中有位來自韋斯特利的稅務律師,然而他對這人仍毫無概念;他長著一雙女人特有的眼睛,真是吉爾的逆向轉世化身。她擁有吉爾的沉著克制,個性堅強;甚至她把兩手垂在身體兩側而站立的絕望姿勢都是廉價購自吉爾。兔子不知道她是否剛去辨認了遺骸,除了燒黑的骨頭還留下些什麼?牙齒。一隻手鐲。一簇肉色頭髮。「嘿,」他對她說,「我對此感到很難過。」
「那和我有什麼關係呢?你打算買一套公寓,還記得嗎?」
「噢——我爸爸、納爾遜和媽媽。還有米姆。」
「財物?」他的思緒回到了那燒黑的屍骨、牙齒的慘狀、燒熔的手鐲。他想起了高中女生過去常戴的手鐲,鏈上飾有姓名——標籤,多琳、瑪格里特、瑪麗·安妮。
「你這個畜生。」每個詞都太清晰不過了;這句話一直埋在她的心裏,已經歪曲變形,因而說出口來就不大貼切了。
「當然有這些小人物的,有數十億」——數十億,數百億,一切都太不像話了——「可是還有這麼個大人物正設法要把他們全部塞進一個大黑色里。他真是瘋狂,所以我們必定也是如此。有一點點。」
「我知道了我寧願去操不願被吸。」
他嘆了口氣:「你還可以把它收回來嘛。」
「這個我們指的是誰?」
這一點點對話今晚就纏擾得詹妮絲睡不著覺。哈利那個婊子妹妹已經回去作妓賣淫去了,可她的影響就像是一劑毒藥,一種傳染上的疾病留在了查利的身上。他倆幹得是如此絕妙完美。天哪,他們從來沒告訴過她,她母親或父親或求學的護士也沒有告訴過她,只是電影曾試圖告訴過她,但是它們沒能展示清楚,起碼到了最近她才知道干那事會有多麼的精妙絕倫。有時只是想著他她便會性|欲亢進,而在平時他們總是無休止地堅持下去,精彩的是他勁兒來得很慢,他總是一直對著她喃喃低語,把她向她本人兜售。他們稱之為一個性|交女伴,然而直到遇上查利她才弄明白為什麼從她的正面搞不是那麼有效,而那正是她對哈利最惱火的地方,因為他沒法兒使他倆的肉體挨緊或者給她一點她嚮往已久的摩擦結果后他反而責備她不能和他同舟共濟,它往裡面伸得更深,伸往嬰兒誕生的地方,伸往萬物誕生的地方,如果這和納爾遜或者和可憐的小貝妮聯繫在一起的話,她就記得他們是如何說出「用力向前擠」的,可是當你還未曾經歷過此事之時,這一切就像是要強逼它出來一樣使人難堪,但是接著那疼痛使她感到驚恐萬狀,她就不在乎是什麼東西鑽了出來,而那鑽出來的是個小嬰兒,渾身通紅脾氣很壞似乎它在她體內正在做著別的事情卻被打斷了。塞緊你的屁股陰|戶,她非常不喜歡別人說這句話,男人們在監獄或軍隊里乾的一切真讓人噁心,那裡唯一的女人就是那些在路邊抱著個孩子尖叫著或者蹲著去廁所或不論什麼地方的黃種女人。而跟查利在一起,她是把一個性|交女伴奉獻給他,他正從屁股開始往上重新塑造著她,她整個感覺的基礎煥然一新,這就是生命的根基。然而此後,當她試圖說出這句話,說他是如何重新塑造了她的時候(有時她覺得他連續重擊的方式類似熾熱的鐵鎚在敲打一個鐵砧),他就以可愛的姿勢聳聳肩佯稱那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一件事情,一次就像他用火柴棒做小小戲法以逗弄他的外甥的遊戲,他讓他們把最後一根火柴撿起來,而不顧及那個令人傷心的事實,即在整個廣闊的世界里(哈利總是對如此廣闊的世界感到發愁,關心諸如星星有多遠,向月球發射宇宙飛船,還有什麼共產主義者想要把每個人都裝進一個黑色大袋裡,於是他都無法呼吸了)只有查利能為她做成此事。毫不誇張地說,她就是為他而生的,當她試圖向他進行描述,描述他倆是如何獨特和神聖的時候,他就用那雙神奇的手測量出一小塊沉默的空間,就像兩個拇指接在一起,把呼吸從她體內拽出來一樣,他像從雙肩上脫掉斗篷一樣輕易迴避了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我看你很富於幻想。」
「一個流氓,對不?難怪你要出門在外把自己往停屍房裡送。你知道像你這樣的派對雛兒到哪兒去上發條?在驗屍官的報告里記載著,何時你服用了太多的安眠藥片何時電話鈴聲停止鳴叫,何時流氓們會發現性|伙|伴們囊中羞澀。你已陷入嚴重的困境之中了,妹妹,而且全世界的斯塔夫洛斯們也無濟於事。他們已經把你定死在你現在的位置上了。」
她的眼睛迅速抬了起來。「不,你不能這樣說。別想把那個罪名栽在我身上,哈利·安斯特朗。在那兒不管發生什麼事都是你的錯。」她的錯是淹死了嬰兒;他的錯是燒死了姑娘。他們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她主動把事實引向中立。「佩吉說黑鬼給她服麻醉劑,比利說是納爾遜告訴他的。」
米姆問:「你能肯定有另外一個傢伙存在嗎?」
「像你這樣的年輕小夥子,話可不能這樣說呀。」
她笨手笨腳地將手伸進洛登縮絨厚呢大衣的一個肋部口袋裡搜尋著。「我說過要送你一件禮物。在這兒。」她遞給他的東西閃閃發亮,搖擺懸盪。轎車鑰匙。
「真奇怪,他逃脫了。」
「我說過,別發脾氣。我明天就要飛回去了。查利知道,她也知道。」
誰也不願動。哈利說:「嗨。有沒有使你想起琳達·漢納切爾的床?」琳達就是那位當他們都在克勞爾商店上班時在布魯厄擁有一個套間房的姑娘的名字,她讓哈利和詹妮絲使用過她的房間。
「我真不願意在你的家裡發生不幸時給你再添一份兒不幸,然而迴避拖延都沒用。沒有什麼是靜止不動的。他們上頭已經決定要把維里蒂改建成膠印廠。我們將保留一台舊平台印刷機幹些零活兒,但是《缸報》聲稱若不搞膠印就拿到費城印刷。這事兒已鬧騰幾年了。這樣,我們就得準備承印其他的期刊。布魯厄又新創辦了幾家雜誌,裏面儘是些污七八糟的東西,但是有人買,而法律又允許它存在,所以你瞧瞧。」從他嘆氣的方式看,他准以為自己說到點子上了。從上往下看,他的前額是個球形體,憂愁的皺紋後撤到頭顱的地平線上,黃銅色和白色相摻和的頭髮就是從那裡開始的,再一綹綹直直地梳向腦後。
「仍然是個刺兒頭,是不是?」
「你媽媽在那兒嗎?或者說你是在樓下。」
「決不會的。」然後他承認說,「我需要將關係理順,否則我會出現麻煩。」
「因為你一點兒也不曾護理過。別人都過著一種他們努力在用些條條框框圍起來的生活。你只做你想要做的事然後一旦毀掉了房子生活破敗了你就坐在那兒板起面孔。」
詹妮絲轉過身去,兩人一塊兒看著他們原先居住的地方。某個代理機構,銀行或警察或保險公司,已經用標杆和電線立起了一道鬆鬆垮垮的圍欄把它圈了起來,但是孩子們卻不受約束地出出進進,把仍然保留著的那半邊房裡的家什撿得一乾二淨,把窗戶、外層窗及一切東西都砸碎了。有人已經不辭辛勞地拿來了一個黃漆噴霧器在山牆上寫下大大的黑鬼。以及單詞殺死。這兩個詞並不協調,因此很難辨明是不是同時噴的。也許是有兩個噴霧器噴的。需要相等的時間。窗子下面是鋁製護牆楔形板那寬闊的延伸板,那裡,春天有水仙發芽,夏天有福祿考花瘋長。用半手寫體拼寫的黃色字母寫在那上面:豬玀警察的力量=正派清白的力量。還有一個V形和平手勢和一個納粹黨黨徽,很明顯是出自同一個噴霧器。而其他一些人,則從瓦礫堆中撿來燒焦的木棍,前來湊熱鬧,試圖對這些標語和符號進行校訂和增添,把豬玀警察改成黑人,把正派清白改成共。這一切加起來簡直就像電視台在節目中間的空當里硬擠進去的那串商業廣告。一個小丑用紅漆噴霧器在兩扇窗戶之間潦草地寫著詭計還是款待。
「對。我想,從管理的角度看,要死是很省力的事兒。」
「接著它就送給你一棟燒毀的房屋。」
「儘管如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就直接開車進去——」
米姆點著一支香煙。她把它叼在嘴巴正中,從兩邊呼出一對孿生羽毛狀煙霧,對著熄滅的火柴皺了皺眉。
「噩夢,」她終於說道,「左旋多巴對神經系統。有藥效。」
「我願意繼續在爸爸的車行里工作。我想我該這麼做。」
「好吧,」兔子說。「我什麼時候滾蛋?」
「總有一天會去的。真的想去。不過,可能永遠沒有機會。」

淋浴盆浴均可
「有魔力的手指」
「怎麼個無力法兒?」
詹妮絲鬆了口氣,用手指著燒掉了一半的房屋說:「值好多錢的,」她說,「保險公司打算以八千結算。有人和爸爸談過願出價一萬九千五百。我猜這塊地本身就值七八千,這塊地正在成為一塊高級住宅區。」
「沒有,我們很自私,只談我們自個兒的。他把我看得很透。我們第一杯酒才喝到一半,他就透過那副帶色眼鏡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后說:『你在干那一行對不對?』給我一顆花生。」
「離開你我就害怕。」
「是的,」她厲聲說道,「而你恰恰就是大大的搗亂鬼先生。」她開始當著他的面解紐扣。他剛一轉過臉去她便關上了房門。
「大麻煙!你過得不賴嘛。」她在錢包里掏了一下,就扔給他一支香煙。那是個色彩明快拼接而成的大包,與她的寬鬆褲很相配。是支薄荷香煙,帶著一個結構複雜的過濾嘴。死神是很容易受騙的。假如教堂失去了作用,用一隻過濾嘴就行了。
「咱們免了吧,」詹妮絲說,「我們可不可以開車兜兜風?」
「有你握方向盤就不晚。」
詹妮絲從床上起來取來合適的藥片。它們一直就放在那兒,在擱架頂層;她找的是擱架中層。他取出一片讓她看清楚他是怎樣把它放在舌頭下面任其溶化的。隨著藥片的溶化他那張嘴就恢復到她喜愛的那個模樣,那雙唇似乎是因藏著了一顆糖錠而向前鼓起。當她關掉燈鑽進毯子躺在他的身旁時,他翻身側躺著給了她一個吻。她沒有給與回應,她渾身充滿了平和寧靜。不久他那不知不覺進行呼吸的輕柔節奏聲就從他這邊床上響起了。在她這邊,她還是無法入睡。她的每根神經都毫無睡意,她在清理自己的人生。車輛繼續在下面賓士。她和查利一動不動地在布魯厄上空飄蕩;他睡在風頭上,其心臟是空的。下一次她可能就救不了他了。這次充溢了她全身的愛是個奇迹,剩下來唯一配得上這愛的就是離開。精神的需求是無法滿足的,然而肉體的承受力是有限度的。她已經享用夠了,他也已經享用夠了;更多的享用可能就太過分了。她可能就要開始致人于死地了。他稱她為小老虎。快到六點時天空明亮起來。她看見了他那寬闊的方形前額,在早晨梳理之前那稀薄的頭髮乾巴巴地糾結在一起,如此勻稱美觀的鼻子似乎顯示出一種女性的虛榮,那嘴巴甚至在睡眠中也微微噘著,一點發亮的唾液從一個嘴角流了出來。天使,紅頭美洲鷲,在飄著詹妮絲髮現在她那寬廣的愛情之中她已經拋棄了那個可能的瑕疵,愛的對象。她自己的愛情將她吞沒;她的全身就披掛著羽毛,穿越過愛的純潔向下沉沒並迅速墜落了下去。
「是啊,繼續說吧。」
「太讓人感到尷尬了。登記台那傢伙會認為我倆准沒幹好事。」
「你看她還中不中用?」
鄰居們對這起事件感到迷惑,他們彙報說該家庭沒有任何異常但有位躲躲閃閃的黑人男子出現就被認為
帕亞塞克拍拍他的肩膀。
「她仍愛著這個地中海佬,所以我不想要她回來。」
「好吧,好吧。」沒法子,得在這裏和她說話,真讓人感到局促不安,詹妮絲的聲音灌滿了他的耳朵,而媽媽和她那皺巴巴的睡床佔據了他的視野。她那指關節青紫的雙手一會兒握緊,一會兒鬆開;她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把無助的目光滯留在他的身上,藍色虹膜套著一個淡淡的白色圓圈,就像是一隻乾癟的救生圈。「什麼事?」他對詹妮絲說。
穿著紅條紋小丑服的米姆哈哈大笑。「你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她說,「真討人喜歡。」她過去的分數是比他高,甚至她開始和男生交往後也如此:A和B壓著他的B和C。媽媽那時常對他說女孩子得更聰明點兒,才能與男孩子相匹敵。米姆問:「那麼你從這些書中都學到些什麼?」
米姆說:「我不太相信他會。」
「這些開旅館的傢伙,如果你在晚餐前就登記,他們難道不有所懷疑?現在幾點了,兩點三十分。」
「我就喜歡這個樣子,」兔子說,「他們可能會接納我們。」
她把那件老式洛登縮絨厚呢外套扔到旅館住宿規則和消防視察員的證書下面的塑料椅上。為難的表情使她滯留在他身上的眼光暗淡了下來。她脫掉羊毛衫,當她彎腰解開裙子時雙肩上的骨頭就像灑落的一袋硬幣一樣在一陣長時間而又迅速的閃光中呈波狀輕輕蕩漾。她脫著脫著卻猶豫了起來。「你打算鑽到被窩裡去嗎?」
「我在聽著呢。我就在這兒。你以為怎樣,我還會跑掉?」
「演的是一個兒童節目。厄爾讓機子開著好讓我看。一點一點地。」
「你有你的床。在那邊。」
「為什麼不呢?放鬆放鬆嘛。沒什麼大不了的。吃午餐時她精明透頂,然而我們一上床她那恆溫器就關閉了。就像是擁抱白色的橡膠。」
他不顧她在啜泣仍設法辯解道:「哎,現在很難談下去了,我累得要死,我兒子就在隔壁,我們若能面對面交談,我或許能解釋——」
「那麼車就會開到公路的另一側。」
「去哪兒?」
「別說了,哈利。我們一小時后就走。請別再說了。」
「他怎麼知道的?」
他問:「你打算住在你父母家?」
「真的嗎?」幾個月的不眠之夜為的都是米姆;她一直有明信片寄來,上面總有一張新酒店的照片。
爸爸被這套保留節目迷惑住了,驚得目瞪口呆。兔子問她:「你看媽媽的病情怎樣?」
「佩吉說你開過她的克萊斯勒。」
「我在爭取。再投一個。」當她把這個臟球猛地推向空中時,她那一對乳|房把翻領撞得上下搖動。天上開始落下細雨。若是那兒有球網的話,球就變會刷地一聲打在球網上。
他們有過自己的語言嗎?兔子記不起來了,他只記得他們一塊兒呆在這兒,一季又一季住在這個家裡,一級又一級上了學,在一個又一個節日的氣氛中動身去傑克遜路,萬聖節、感恩節、聖誕節、情人節、復活節,置身於一個接一個體育賽季的氣氛和感受之中,橄欖球、籃球、徑賽;隨後他就離開了家而米姆就縮小成為母親信中的一句話;然後他退伍回家發現她長大了,站在鏡前,做好了找男友的準備,或許已經有好幾個,染了頭髮戴上了耳環;接著詹妮絲把他弄走了;最後,兩個人都離開了,家裡就失去了年輕的生命;而如今他們倆又回到了這裏。她吸煙吐出的煙霧似乎是屋子之所需,長期以來之所需,以驅散這些陳舊傢具及疾病的氣味兒。他正坐在琴凳上;他朝前挪動了一點把手向她伸去,說:「給我一支。」
「是呀。他是她的一個朋友。他有點兒來了就走的味道。」每當他被迫講述這段故事時,他都要減小斯基特所扮演的角色,首先隱瞞那天早晨開車送他去南方,直到講得那位年輕的黑人在他的逆向想象中只變成椅背後面的一個虛幻的影子。「警察說他有可能放了這把火,但是我相信他不會。」
「你在哪兒弄的車,米姆?從赫茲租來的?」老人那失去光澤的雙眼為她的膽量,為她的處世方式閃出了光彩。
米姆站了起來。今天她穿著一件灰色短針織衫;黑色褲|襪暴露出她那削瘦、小腿外翻兩膝異常內靠的雙腳,還是她兒時的那雙腿。她搖晃著向前走,像是走向講桌。她從一隻虛假的胸前口袋裡取出一張想象中的紙片,哆哆嗦嗦地拿到她的雙眼能集中眼神把它看清的地方。那說話聲似乎是出自喉嚨里沙沙作響的磁帶:「八哦十哦七年啊前——」
「一點不錯。我和納爾遜,你更在乎誰?」
「她弟弟問我要……一些紀念品……」
「那是我心中的好地方,」那人告訴他。
「我想。當一切都成為事實時。就把她們全嚇壞了。」
她轉動身體時引起的床單滑動就像銀鈴般的音樂,發出微弱聲音的床單不斷向床外延伸,並未受到空間的絲毫抵抗。有一種抓牢的方式是他從前經常用在她身上的,他的右手穿過頭髮握住她的頭顱,而左手就搭在她的雙乳上面把乳|房捏攏到一塊兒,於是兩個乳|頭就只相距一英寸了。他如今依然如此緊緊地抓著她。她的屁股和兩條腿就飄然離去。他問她:「我們怎樣離開這兒?」
「你還年輕著呢,」那人心不在焉地堅持道,他的心眼兒真好,說出這樣的話又給了他鑰匙,人們的心眼通常還是很不錯的嘛。當他又鑽進車裡時詹妮絲就問他在齜牙咧嘴笑什麼。「辦什麼事要花這麼長時間?」
「不是,」她告訴他,「不是斯普林格老頭兒。是斯塔夫洛斯。」
「媽—媽,」米姆大聲哀求道,出於原始的本能她向坐在餐桌旁打盹兒的身體虛弱的病人呼籲求助,「要哈利住嘴。」接著兔子就想了起來,他們從未拌過嘴的說法只是個神話,那原是他們的家常便飯呢。
「我們有必要去那兒嗎?」
「Ça va。https://read.99csw•com那是法語,意思是還過得去。」
擁擠的房間隨著她的驚慌而顛簸搖晃。地板在她赤|裸的腳下傾斜起來;在可恥的那一幕之後披上的睡衣責備地輕拍她灼|熱的皮膚。浴室門卡得緊緊的。門框的一邊重重地撞了一下她的肩膀。她無法找到開關線,一隻手便在黑暗中胡亂摸索起來;她摸到了,但它卻又盪開了,而當她等著它盪回來時,查利的呻|吟聲,又在黑暗中響起,而且更嚴重的是,發出的聲音非常憋悶。開關線觸到了她的手指,她就順勢一拉;燈光突然向她的雙眼襲來,她感到雙眼迅速收縮以致有點兒疼痛,然而她連眼都沒眨一下就去尋找那白色小藥片。陳列櫃里的葯很多,所有的藥片都是白色的。不,一種是阿司匹林,另一種是黃色的,而且透明,這是一些膠囊,裏面裝有一百顆足以炸毀枯草熱病症的小炸彈。在這兒:這個一定是;儘管小廣口瓶上沒貼標籤,但是塑料擠壓蓋顯示出它很重要。每粒藥片上都有小小的紅色印字,但是她卻等不及去細看。她的雙手顫抖得很厲害,一定沒錯。她把小廣口瓶向手掌上一傾斜,五片就匆忙溜了出來,不,是六片,她納悶她怎能浪費時間去數呢,於是就盡量讓一些溜回到小小的圓形玻璃嘴裏但是她的整個身體正顫抖得很厲害以致於關節都閉鎖住了以便把她緊緊地連接在一起。她去找玻璃杯沒找到,就把噴水潔牙器的方形蓋取掉,然後獃頭獃腦地讓水龍頭的水往外流,以便把水晾涼,關上時卻弄濕了手掌,於是那兒的藥片一片模糊。藥片軟化並弄髒了窩成杯狀拿著藥片的皺巴巴的皮膚。她得把所有東西都拿住,藥片和正在濺水的潔牙器蓋,騰出另一隻手來關上浴室門以控制住燈光別照著了查利。他把枕在枕頭上的大腦袋痛苦地向上抬起一英寸,仔細看了一下手掌中正在溶化的藥片然後費力地說道:「不是這些葯。白色小片。」他做了個怪相似乎想笑一笑。他的頭又沉了下去。喉嚨的肌肉綳得緊緊的。此刻他發出的聲音高了八度,很像女人的聲音。詹妮絲髮現她沒有時間再返回去尋找了,他的音調升得太高。她發現這病遠非化學藥力所能及的;這純粹是情緒原因,她一定要創造一個奇迹。她的身體感覺像鉛一樣沉重地壓在骨頭上,她記得哈利告訴她說她常有死亡的印記。但是來自於她腦後的一種壓力像是別人猛擊過來的一巴掌,隨著一聲像是他自己吼出的哀號聲,把她拋向前方,緊接著她就強迫自己彎下身俯在那如此頻繁地壓在她身上的肉體之上;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洞,只有她那股瘋狂的愛情才能填滿。她運用意志的力量使她的心臟穿透了骨頭牆壁把心律給予他。他咬緊牙關吐出「天哪」就使勁往上頂著,她彷彿正在亢奮之中而以極大的冷靜情緒把他又按壓下去,她的軀體就足夠沉重的了,而她的體溫濕度和脈搏更為強大足以止住這個傷口即這整個男人,他的長度和寬度得到了愛,冷靜平穩的說話聲,他的聰明的方形雙手得到了愛,他糾纏成一團的頭髮和亮閃閃的指甲得到了愛,他長著雞皮疙瘩的陰囊得到了愛,他體內的虛弱就像一種威脅,對抗著她的愛。她就是從更高境界噴涌而出的愛情的通道;她感覺自己像閘溝里的小泥壩一樣在一點一點地溶解開來。她感覺他的心像被拴住的動物那樣在踢腿蹬腳卻無法掙脫束縛。他儘管已經變成了魔鬼,正拓寬而成比採石場還要寬大的洞窟,進而又聚攏成為一次擠得生疼的向上的猛刺,像根冰錐又尖又冷;然而她的勢頭卻並未收斂。她拓寬自身完全把他容納進去。她軟化自身以吸收他疼痛的尖釘。她不會允許他離開她的。這間屋裡有第三個人,這個人了解她的一生並一直俯視著她;通過這另外一雙眼睛她看見她正在流淚,聽見她本人正向魔鬼祈禱,去吧,去吧,那魔鬼正在鞭打她的這位男人的內心。「去吧!」她大聲說出了口。
「我沒有園子,」他說。
他們又一次穿過了雙行車道線后便平安地駛了進去。有空房廣告牌仍在嗡嗡作響。熄了火。控制桿掛停車擋。太陽在車輪底下的柏油場地上閃著微光。「你不能光坐在這兒,」詹妮絲用嘶啞的嗓音說。他下了車。空氣。濃密的乙醚味兒,十足的提心弔膽全都溜到了他的腿上。小小收費處有一個男人值班,有一台糖果專賣自動售貨機和一串貼有黑色標籤的鑰匙相陪伴。他的一頭銀白色頭髮梳理得濕漉漉的,一條細條領帶夾著一個馬蹄形扣子,他正患有感冒。他把登記卡朝哈利面前一放,就拿一塊藍色印度扎染印花手帕拍了拍擦得發熱的鼻孔。「姓名地址和牌照號碼,」他說。他說話時帶有西部方言的鼻音。
「接下來還有納爾遜。」
「我感到非常內疚。」
「我和妻子實在是筋疲力盡了,」兔子自願提供著信息。他的耳朵發燙;羞紅的部分向下延伸,內衣都感覺到了潮濕,他的心搖動著那隻努力想寫出字的手,哈羅德·安斯特朗夫婦。地址呢?當然,他應該撒個謊。他別彆扭扭地寫道:賓夕法尼亞賓州別墅區新月街26號。三級郵件和賬單一直就是按照這個地址寄給他的。奇妙的郵政服務。把你自己塞進其中的一個郵箱,從一袋袋的郵包中分揀出來,終於你到了那裡,啪嗒一聲,就從數百萬件中脫穎而出穿過了恰當的狹槽。這樣的工作效率,真是不可思議。年輕的朋克革命派,就讓他們嘗嘗遞送郵件的滋味兒吧,頂著雨雪和黑夜。打著細條領帶的男人耐心地靠在有塑料貼面的辦公桌上,而兔子的思緒在狂奔,寫字的手在抽搐。「牌照號碼,那是個很重要的東西,」他平靜地拖長著聲調說,「把手提箱給我看看或者先交預付款。」
「我以為你戒了。」
「天哪,」他說,「我一天又一天去上班都上了十年。」
「既然是那樣的話,他就說,他為什麼要贊成戰爭?」
「我也這麼想。嗨,天哪。你今天真的和斯塔夫洛斯搞上了?還是你只想惹我生生氣?你到哪兒去了?難道詹妮絲在辦公室不想他?」
「既然你有那樣好的觀察力,那麼你覺得媽媽怎麼樣?」
兔子打斷她的話說:「都叫『查利』了。」
「我開始喜歡你母親了,在電話上她對我相當友好。」
他那聲音的響度嚇了她一跳。那輛車被糟蹋了,他仍然憤憤不平。她向後退了一步,申明說:「她喜歡那輛車。」
坐在轎車裡真舒服:巴士站牌和街角食品雜貨店一閃而過,磚塊和砂岩漸漸消失在飛奔著的擋風玻璃之中。他以為在夏街盡頭會有一條小河,接著有一條骯髒的公路和開闊的牧場;然而並非如此,該條城市街道拓寬成一條交通幹線,兩邊林立著漢堡小餐館,「免下車」餐館,一個建有大型石膏恐龍像的微型高爾夫球場,食品券商店以及迅速改換名稱的汽車旅館和加油站,亨伯爾改為蓋蒂,大西洋改為阿爾科。他以前來過這兒。
「怕我。」兔子敏捷麻利地將車拐進苗圃供應站停車場,把礫石碾壓得飛迸四濺。他緊急剎車,剛好避開了迎面開來的車輛。穿過了雙行車道線后,他便掉頭朝駛來的方向開去。詹妮絲說:「如果你想找死,悉聽尊便好了,可別把我搭上;我剛剛活出點兒味道來。」
「你怎能這樣對待我?」
納爾遜笑得從椅子跌倒在地,然而他那謹慎的雙眼在一剎那間察看了父親的臉色,想看看他是如何理解的。兔子哈哈大笑,爸爸發出了一聲表示讚賞的吼叫,甚至於媽媽也被逗樂了:不過她的面龐上那因不知所措而發窘的嚴肅表情轉變成了有意的憨相。她的笑聲使兔子想到了幼兒的笑聲,它不是因為笑話而笑,而是為了加入其餘人笑的行列,為了趕上去在眾人面前顯出通人情的一面。為了使笑聲保持不間斷,米姆就扮作與真人一樣大小的迪斯尼玩偶,在搖晃顛簸的恍惚狀態中多擺出兩個杯子和茶碟,搖搖擺擺,點頭示意,把一隻杯子不是放在茶碟上而是放在納爾遜的頭頂上,甚至為了使滑稽場面繼續進行,她把一些熱水不是倒在茶杯里而是倒在餐桌上;熱水冒著蒸汽,流到媽媽的手肘上。「住手,你把她燙著了!」兔子說著,就抓住了米姆,然而她的肌肉所具有的彈性使他感到震驚,肌肉已為此滑稽片斷變成了可塑性物質而非她本人的了,你盡可以將它捏|弄成任何形狀。他一陣害怕,就輕輕把她搖了搖,於是她就變成了人,能幹的妹妹,她把餐桌揩乾,刷刷地把屁股從餐桌扭到爐旁,料理起他們所有人的晚餐之需了。
「她這樣撒野,對你意味著什麼?」
「開車兜風?我沒把握是不是仍會開車。」
「得了吧,挪一挪。」
「可是我不是有點愁容滿面嗎?」
「可是警方說有個黑鬼。」
「既然是那樣的話,查利就說,」米姆繼續說道。
「有人包你,還是每晚換一個新的?」
「你現在想不想他?」
「你覺得進展怎樣?」
詹妮絲說:「你不上班以來身體看上去好多了。氣色也好多了。在戶外幹活兒你難道不會更加愉快些嗎?」
「一點一點地,」媽媽說。
「那—那就是全部了,老—老—老兄。」
「她到哪兒去了?」
「有值得了解的東西嗎?」
爸爸體貼地迅速站起身;然而此時他仍以試探性的彎腰姿勢站著,主動說出她語言粗魯的本意。「你倆有自己的話要說。瑪麗和我,我們過去常常驚訝不已,我常對她說,世上再也沒有比哈利和米麗亞姆還要親密的兄妹了。你們知道,其他一些做父母的常對我們講些孩子打架的事兒,我們不知道他們在講些什麼,我們家從未發生過呀。我向上邊的上帝起誓,我們從未聽到你們兩人之間說過一個難聽的詞兒。米姆降生時許多六歲的男孩可能會心懷怨恨,你們知道,到那時為止他們已非常習慣了自己的環境,在壘自己的安樂窩:哈利例外。從一開始,從第一個夏天起,我們就能放心你和他單獨相處,單獨呆在家裡,瑪麗和我外出看電影,在那些歲月里唯一的忘卻煩惱的辦法,大概就是出去看電影。」他眨眨眼睛,在這些思緒當中要摸索出一個來把這一切都理順當些。「我向上帝起誓,我們一直都走運,」他說著,又補充了一句以減輕此句的分量,「如果你再看看發生在人們身上的有些事情的話。」說完就上了樓;當他雙眼望著樓梯頂上的電燈泡時眼淚奪眶而出,然後才十分小心地收回目光看著踏步板。
「不錯。那是另外一些人。那是他們的問題,不是我的。我覺得正確我就去做。」他想把一切都講給她聽,他想要這張舌頭能與他對他的這位妹妹感覺出的愛意保持同步;他想要去喜歡她,然而他在她身上感覺到的卻是一種令人敬畏的愚鈍,他感覺在太多結論得出的時候他已經不在那兒了。他告訴她:「我學到了些東西。」
爸爸反應遲鈍,接不上話頭。「我們在說誰呢,米姆?那個把詹妮絲迷住的油嘴滑舌的饒舌者?」
「還好。對快要入土的人來說。」
「你願不願意找個地方和我見見面?」她急急忙忙說下去,以使之成為二人都關心的話題。「保險公司職員一直在給我打電話,我想我們共同擁有那座房屋,他們說你不願填寫任何表格。他們說我們該做些結論了。我是說那座房屋。爸爸已經在設法把它為我們賣掉。」
「他們知道。我的生活並不在這兒,而是在那兒。」
「怕什麼?」
特置大號睡床
「納爾遜。」
「噢,查利。給我說明白,查利。告訴我為什麼?」
「我正在揭瘡疤。全身都是,我揭掉了一塊,是在下面的。有蟲子。就像你翻開岩石看到的蟲子。完全一樣。」
「我拿不準是不是再也喜歡不上你了。」
母親吃了一驚,將臉轉向一旁;她端詳著自己的雙手,並且憑藉意志上的努力制止住雙手盲目的擺動。詹妮絲快速高調門兒地吸了一口氣。他今天可沒法兒把她刺得撂下電話了。「那是另一碼事了,哈利。我已搬出來住了。全都解決了,一切都好。我是說查利和我的那碼事兒。我是在父母家裡打電話,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兩個晚上了。哈利?」
「你騎過摩托?」
哈利走到這小房屋的櫥窗口看了看牌照就給詹妮絲打了個信號要她把皮箱拿出來。他用手比劃著把一個皮箱舉上放下,然而她並未看懂其意。詹妮絲坐在他們的車裡,由於窗戶反光而色彩斑駁,光線陰暗,就像某種包裝豪華考究而其內容卻令人懷疑的現代產品,裝在一個金屬盒內,貨小空多浪費太大。他打手勢做卸貨的動作;他在空中劃了一個長方形;他感嘆道:「天哪,她真笨!」後來她才遲遲明白過來,於是就把手伸向後面把箱子拎到透過幾層玻璃都能看見的地步。那人點了點頭;哈利把他的車牌號碼(U20-692)寫在卡片上,領到了一把標號17的鑰匙。「朝後走,」那人說道,「遠離公路更安靜些。」
熔爐區消防隊隊長雷蒙·「巴迪」·費思勒告訴《缸報》的記者:「我完全肯定有人有意縱火,但是我們還未找到莫洛托夫汽油彈或類似東西作為證據。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扔炸彈。」
阿爾雷齊太太不知所措地向前邁了一步,希望能有所幫助。「有一輛轎車。」
「米姆,你曾經和迪斯尼本人見過面沒有?」爸爸問道。
「我說不準,」詹妮絲說。
「幹掉什麼?」
「沒有。從未去過。很遺憾沒去過。」
「好吧,我隨後再粗魯。讓我猜猜。你給我打電話是想說你終於考慮好了要找律師吧。」
「你愛她嗎?」說這話時她的眼睛就離開了他的臉部去凝望那被踐踏的草坪。他想起來這件灰色外套原本是有風帽的。
「我們在談論聖菲。他建議我去玩兒。」
「是啊。她會這麼做。嗨。聊天可真有趣兒,可是你有沒有什麼明確的話要說?你想要納爾遜去和斯普林格家的人住在一起,是那樣嗎?我猜他也可能,他——」他就要坦白說孩子過得不開心,但是母親正在聽著呢,那樣就會傷了她的感情。就她的身體狀況而言,她這次也真的為納爾遜忙活夠了。
「你憑什麼相信?」
米姆解圍說:「納爾遜,你什麼時候讓我見識見識你那大名鼎鼎的童式車?」
「還有如果你不再去見這個滑頭滑腦的討厭鬼,」兔子說,「那我就更喜歡了。」
米姆試圖平息她哥哥那正在升騰的怒火。「他的看法是,」她說,「你喜歡任何可能使你爭得自由的災難。詹妮絲離開家你喜歡,你家房子燒掉了你喜歡。」
「並非所有的戰爭我都喜歡,」他申辯說,「只有這場戰爭。因為沒別人喜歡。沒別人能理解。」
「或許詹妮絲有些神奇的品質。」
「放寬心吧。並非每件事都是你的錯。」
他和父親踏上傑克遜路時看見一輛陌生的小車停在117號門前,是輛白色多倫納多,掛著藍底黃字的紐約牌照。父親加快了步伐。「米姆回來了!」他大聲喊道,果真如此。她在樓上,當他倆走到裝著有色玻璃的扇形窗下時她已走到了樓梯口;她走下樓梯和他倆一起站在昏暗的小門廳里。是米姆。卻又不是。哈利已有多年沒見到她了。「你們好,」米姆說著,就在父親的臉上冷冰冰地吻了一下。甚至當孩子們還小時,他們也不是個經常親吻的家庭。她想以同樣草草的方式吻她哥哥時,他卻抱住了她,想要感覺出擁抱過她的數百個男人的滋味兒。他為他的這位妹妹換過尿布。當他倆星期天沿著採石場散步時她常常抓住他的大拇指。和他一塊兒滑雪橇時她曾經突然喊道噢我愛你,滑板在黑糊糊壓緊的平滑冰面上呼嘯而過,街道由於雪不停地下而變得像打了蠟一樣的光滑。米姆被他的擁抱弄得茫然不知所措,就再吻了他一下,即在同一張臉上又啄了一下,然後就堅決地扭動著手臂掙脫他的雙臂。干這事兒她很在行。她感覺著清瘦了,除了女人味兒之外,沒有一盎司的多餘脂肪,一定是在飯店游泳池裡練就的。熬夜去掉了脂肪,而游泳就磨光了剩餘的地方。她看起來並未施化妝品,沒塗口紅,可眼睛卻描得不成人樣,像埃及人,浸泡在孔雀紫和孔雀藍之中,不僅僅是勾出輪廓而且是重新塑造,而且粘上的睫毛沉甸甸的,他希望她眨眼的時候不至於掉了下來。這兩隻用非凡手段進行包裝的眼睛把各種意味的表情刻在了她那蒼白的嘴唇;每絲微不足道的微笑、嘲諷的皺眉、體貼的撅嘴和突然的咧嘴大笑如此快速地接踵而至,以致哈利想象著有一盒編製好的磁帶正不停地向她的腦袋裡輸入信息,接著就像電子圖像般迅速地產生出了系統的表情。她的鼻子是一個缺陷,這使她上不了鏡頭,或許也使她與出名無緣,長得還是那樣長,鼻尖那個多棱肉塊讓她丟盡了面子,完完全全地像媽媽的鼻子,但是如今米姆年已三十決不再想當一個標準美女了,於是這似乎難以算作缺陷,實際上是挽救了她的臉,使之看起來不至於像個行家裡手,從而使得在一對孔雀眼睛和那張女演員般花里胡哨的嘴巴之間的這張臉呈現出一種溫和厚道的樸實無華。兔子於是就猜想,她現在之所以經常贏得酒吧間男人的光顧,是因為這點缺陷大大加強了她對於那些毀了前途和婚姻的男人們的吸引力,他們只想要真誠的溫暖,而不是那些需要在胳膊上套上一件冷冰冰展覽品的來客。以六十年代的格調來說她的服裝就顯得有點兒滑稽俗氣了:喇叭形的寬鬆長褲呈水平線畫上了線條,似乎是由三種方格條紋布拼制而成的;一件用細條子布料做成的短上衣,除了兩隻泡泡袖,其餘全是男人樣式;一雙鞋子從顏色到形狀都使他想起唐老鴨的鴨嘴;一對圈形耳環直徑有三英寸。甚至在念中學時米姆就喜歡大耳環;當時她看上去很像吉普賽人或阿拉伯人,而今,加上晒成棕褐色的皮膚,很像義大利人。或者像個邁阿密猶太人。她花了很多錢把頭髮做得很蓬亂並呈現出可愛的乳白色,這並不會惹他不快;當然不會,自上初中時起她就一直弄成現在這種顏色,她曾經稱之為柔和的褐色,當時他就靠在她的門口注視著她在鏡中端詳自己的模樣,「新教的耗子。」
接著,他的眼皮彷彿是由於她的觸摸而顫動了一下。一對眼球在微弱冷淡的月光中似乎沒了瞳孔,真正成了視而不見。月光在遙遠的眼睛上那遙遠的眼角里的一小汪水中閃閃發亮。他正在呻|吟,詹妮絲明白了她正是被這聲音弄醒的。這種聲音不是自由自在發出的而是發自胸膛深處某種沉重的抑制機構。看見她醒來了並撐著一隻手肘注視著他,他便說道:「喂,小老虎。疼死我了。」
詹妮絲問:「她在哪兒睡覺?」
沉默又恢復延續下去,他眼皮底下出現了一個身著紅裝的芭蕾舞|女演員。他突然用肯定的口氣說道:「孩子現在是真的恨我。」
「真的不需要了。我可以開爸爸的車。不知道當初我為什麼認為就一定需要它,我猜最初我以為我們會逃往某個地方去呢。去西部。去加拿大。我不知道。我們甚至從未考慮過。」
這個全新的、令人不安的、蔑視同化的因素,就是納爾遜。他鬱鬱寡歡,傷心至極,直挺挺地躺在藤背坐卧兩用椅上,其面孔由於某種電視播放般的回憶而閃著亮光:沒人明確知道該拿他怎麼辦。他不是哈利,他比哈利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傷心難過,然而他卻強要哈利那個身份所擁有的特權和放縱。在位於傑克遜路那光線暗淡的半邊房舍所形成的破碎憔悴的陰影中,安斯特朗一家不停地對納爾遜那讓人不愉快的表現感到驚訝不已,經常找不到他。「納利在哪兒?」「孩子到哪兒去了?」「孩子在樓上還是樓下?」這成為另外三人經常互相詢問的問題。納爾遜能一連數小時呆在他的臨時房間里——米姆原先的房間——聽搖滾樂流行樂民間音樂,音量小得猶如竊竊私語。他故意不去就餐,也不解釋和道歉,一直在把布魯厄報界刊載的他家發生火災的新聞報道剪下來夾在剪貼簿里。昨天兔子在孩子的房間里搜尋時,發現了這個剪貼簿。剪報的四周孩子用各種色彩的圓珠筆畫上了花朵、V字形和平手勢、道教的十字圖案、音符、迷幻彩虹以及那些在變成商品之前和神智迷亂緊密相連的漫無止境的盤旋飛揚的亂塗亂畫。同時還有兩張用寶麗來一次成像快照拍攝的廢墟照片,是比利在星期一用他父親送給他的新型照相機拍攝的。這兩張棕色而稍稍捲曲的照片,照出了燒掉一半的房屋,燒毀的那一半像陰影一樣幽暗,但看起來充滿活力,正在蠶食未燒毀的那一半,車庫的立柱像煙灰缸里的火柴梗一樣彎腰傾斜。看著這兩張照片,兔子聞到了灰燼味兒。這味兒是真實的不是記憶中的。在納爾遜的壁櫥里他找到了根源,是一把燒焦的吉他。難怪他要還給吉爾的母親時在車庫裡沒有找到。她現在回到康涅狄格州了,就讓這可憐的孩子保存著吧。他的父親因為年長許多而成不了兄長,因此沒法和他溝通,就作為蟄居者和他一塊兒住在祖父母的家裡。
「是的。她今早給你母親打了電話,她正在紐約,今天中午我和你母親通過話。我本該告訴你的,但是我又想到你心頭壓了那麼多的負擔,倒不如不說的好。事情接踵而來,這就是神秘的事實。我們都變得麻木了,而主卻讓我們經受此難,那就是他的仁慈之所在。你失去了老婆、失去了房子、失去了工作。你母親噩夢做得都不敢合上眼,而米姆卻在同一天回家,我敢說即便把她累垮,她一整天也都要呆在樓下設法料理得整齊一些,你就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是他剛才說過了。接下來就是媽媽之死。16A路巴士輕輕顛動著、搖晃著、散發著廢氣味兒。佳濟山路上的黑鬼比去西布魯厄方向的要少。兔子坐在靠過道的座位上;靠窗坐著的爸爸突然大聲清了清嗓子,咳出一口痰來。那唾液呈稀薄的黏稠狀順著骯髒的玻璃往下淌。「該死,可在喉嚨里火辣辣的,」他解釋說,此時兔子發現他們已走過了一座教堂,即位於韋澤街和帕克街相交處那巨大灰色的長老會教堂:台階上聚集著一些身穿大衣的女人,兩個身穿后翻領大衣的年輕男人以及修女們和小學生們,他們拿著標語牌和未點燃的蠟燭在抗議越戰。今天是反戰日。「我討厭詭計多端的狄克,永遠討厭。」爸爸滔滔不絕地解釋說。「可這位卑微的魔鬼,他想在那兒做件體面的事,讓我們在那屋頂倒塌前脫身出來,而這些古怪的牧師目光如此短淺,就連佈道壇以遠的東西都看不清卻去干組織遊行的事兒,這無非是讓那邊的矮個兒黃種赤色分子們相信他們快打贏了。假如我是尼克鬆,我就向所有的教堂徵稅,徵得他們哭爹喊娘,這樣就會減輕小人物的部分負擔。僅波士頓那邊的老庫欣一處就值一個億。」九九藏書
「是她自找的。說到這一點,那也正是我真誠喜歡這些小青年的地方:他們在努力把它幹掉。即使在此進程中丟掉了自己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那件事兒我不記得了。斯塔夫洛斯真的挺棒,哈?」
「我哪裡做錯了?我是個他媽的行善者。我收留了這些孤兒。黑人,白人,我說都趕快上船吧。不管膚色和信仰,都趕快上船吧。免費招待。我就是他媽的自由女神。」
「這些微——小的孔,」米姆舉著蒼蠅拍,還在解釋,「是被設——計來散——發熱量的,所以當我——們的國——父和他那鍾——愛的瑪——撒爬上床時就不至於蒙——受寒氣的侵襲。這」——米姆用兩隻手做了個手勢指向掛在牆上的維里蒂印刷廠饋贈的掛歷,已翻到了十月,是個齜牙咧嘴的傑克燈——「就是瑪——撒。」
「別那麼說嘛,哈利,這太傷我的心了。得承認我心裏有股說不出的滋味。你年輕力壯,看在上帝分兒上,你前頭仍有韶光年華。要不要聽聽慈父般的忠告?快離開這個縣。把困境拋置於腦後。忘掉你娶的那個懶婆娘,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啊。」
當爸爸和哈利第二天下班回家時,安裝著紐約車牌的多倫納多沒有停在家門前。那是哈利最後一天上班。米姆一小時后回來了,此時兔子已經把晚餐排骨放進烤爐;他問她到哪兒去了,她就把她的條紋布大包往陳舊的坐卧兩用沙發上一放,回答說:「噢,到處轉轉。重訪兒時故地。鬧市區如今的確令人遺憾,是不是?清一色鋪上瀝青層的停車場和留著埃弗羅髮式的黑人。還有油地氈商店。不過,我做了件善事。我在下韋澤街賣左派報紙的那家商店門前停車買了一磅花生。信不信由你,布魯厄是僅存的能讓你買到帶殼優質花生的地方。還是熱的。」她胡亂地把包拋給他;他用左手把它抓住,他倆在起居室閑聊時他就剝花生吃。他用花盆來裝殼。
「你在讓我償還債務呢,償還一點點。沒關係。」
「噢,咱們見見面吧,」她說,「你想到這兒來嗎?還是我去你那兒?」她明白他沉默的意思,就進一步確定說,「我們需要另一個地方。也許這話很傻,不過我們去賓州別墅區的家裡怎麼樣?我們進不去,但是我們需要看一看再決定做些什麼,我的意思是有人願意買房,幾天前銀行給爸爸講的。」
那人一邊把卡片插|進一個掛架里,一邊透過他的雙光眼鏡的下半部望過去,接著用舌頭髮出了一串格格聲:「你有沒有去聖菲逛過?」
米姆站了起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儘管她個頭很高,而且女性特質和化妝品把她襯托得更為豐|滿高大,但是她的前額仍只及他的下巴。他吻了吻她的前額。她把臉往上一仰,閉上礦泥藍色的眼皮,任人再次親吻。爸爸那鬆弛的嘴巴放在媽媽清秀的鼻子下面。他告訴她:「你真是使人渾身生勁兒的娘兒們。」說罷就匆匆輕吻她那乾乾的臉頰。芬芳的文具。她臉頰上的一絲微笑催促著他的雙唇。她和他融為一體,這塊混合體在不停地抖動著。
「查利認為,只要大工業利益集團發現它無利可圖了,戰爭就會結束的。」
爾頓小姐,芳齡18,來自康涅狄格州的斯托寧頓,因濃煙窒息並遇火嚴重燒傷。勇敢的消防隊員的多次營救努力也乏回天之力。
兔子說:「別那麼激進,爸爸。」
媽媽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又放了下來。一次冒險而勇敢的表演。她在為某事感到自豪呢;他能通過她的就坐姿勢——腰背挺直,脖頸伸長,而明白其意。她的頭髮在腦袋周圍梳得勻稱整齊。勻稱整齊而又幾乎泛光。「米姆,」她說,「今天出訪去了。」
那句「可不可以」一下子就使哈利的心涼了半截。帕亞塞克在模仿某個上司的口氣。他「哐啷」一聲關上毛玻璃門,在桌子旁邊輕輕地坐下;他慢慢把手指頭在那堆被油墨弄髒的報紙上展開來。「還有一些不好的消息,哈利,」他說,「你吃得消嗎?」
「他媽的,」兔子說。他比他體驗到的還要厭煩和焦躁。「任何有判斷力的人在任何情況下都會贊成這該死的戰爭。他們想打仗,我們不得不打。有別的選擇嗎?有嗎?」
「而你呢,」米姆說著,就轉過身,「他認為你差不多是他迄今所知的最大的怪物。他弄不懂你為何想要詹妮絲回去但卻又不來接她?」
招牌上寫著安全避風港汽車旅館,底下掛的幾塊橫條聲稱
「納爾遜。」
詹妮絲哈哈一笑。已經好久沒聽見她的笑聲了,那是一種怯生生的想要在中途戛然而止的聲音,恰如一個受到阻礙的悠悠球。「沒有,」她說,「那事兒我還沒有考慮。那就是你正在等待的結果?」她如今更難嚇唬住了。
「我們該弄台彩電,看職業橄欖球賽要棒得多。」

「真是少有。」
在戶外,她那在染色的假睫毛之下的雙眼顯得比她的年齡所能允許的還要年輕許多—靠近瞳孔的虹膜金光閃閃,褐色的眼睛繼承了該家族某個遙遠的祖先。「唔,很好,」他有氣無力地說道。他想要抓住她的手,對她有所幫助。作為她的哥哥,他,曾經,一直擔心假如他撒手不管的話她就會跌進採石場里,可是他撒手不管了,她已跌落下去了,然而如今卻說沒有什麼關係,一切事物都必須跌落。她哈哈大笑,繼續說道:「當然我從不像你那樣拘謹刻板。記不記得你對拌和到一塊兒的食物恨之入骨?當時是豌豆汁沾上了肉。而且那次我告訴你在吞咽之前所有食物都得搗成糊狀,像吐出來的東西一樣,你就幾乎一周都不敢吃東西。」
「我毀了丈夫的名聲。所有的報紙都對他說三道四。」
「那個混蛋,他甚至厚著臉皮,穿著時髦的衣服坐在那兒,他一定做了三倍於我的努力去欺騙別人,他媽的他厚著臉皮扮成了一個小白鴿。有天晚上我們全都坐在這家餐館,他和我隔著餐桌討論越南問題而他倆卻肩並肩在玩摸屁股的把戲。你會喜歡他的,真的,他是你那種類型的人。一個流氓。」
「米姆說,什麼規則我都沒學到。」
「大家都在這麼說,」兔子說,「可我並未看到一點兒跡象。她若要找我是可以找到的嘛。」
「實際上沒有。我們都喝了馬提尼酒和松香味希臘葡萄酒,喝得酩酊大醉。她如今對自己竟然拿得起放得下,這還是個新鮮事兒呢。」她那雙滑溜溜轉動的眼睛眯縫著注視著籃筐。「她說她想租一套公寓房脫離開查利,這樣她就可以帶納爾遜。」這次投籃,球擊中了籃板和籃圈相交處,每顆鬆散的螺栓抖得更鬆了。
在他沒有絲毫感覺的地方竟藏有如此豐富的激|情,這使哈利很開心,使他感到受到了保護,如同回到了家裡。他的解救辦法就是重新回到家裡。同一件玩具熊從地毯上散發出霉味,打開地窖門時有同一種熱空氣來擁抱你,同樣狹窄的樓梯從起居室直通上去,同樣鬆散的欄杆柱隨著時間的流逝晾乾了水分滑脫了木釘不得已又一次次地重新釘牢;同一張白色桌面的餐桌在他們過去就餐的位置有四處磨損的痕迹。要吃兒時食物的慾望重新燃起:晚上要吃燕麥片和香蕉片,蠟紙袋裝的加糖炸面圈如今是裝在開著膠膜孔的紙盒裡出售的,生胡蘿蔔和可可茶。他睡得很遲,因此他需要叫醒去上班;在賓州別墅區,在詹妮絲從未備齊窗帘的屋裡,他常常是太陽首先喚醒的一個。在佳濟山這裏,熟悉的陰暗籠罩著他。媽媽在面孔和言語方面的扭曲變形在他過去的探望中常常困擾著他,如今則很快就會和她的存在這樣一個經久不變的現實融為一體,他離開家的這些年裡她都熬過來了,她依然佔據著相同的半邊天,相同的將他封閉在內的大門——就像後面地窖口的斜平頂,裝配著兩扇沉重的門板。幼年時他常常蜷伏在門板下方的台階上聽雨聲。雨水急速的拍打聲似乎在塑造著他的心靈,煞費苦心地在他的意識里留下印跡並把下雨聲和媽媽在廚房勞作時發出的粗魯生硬的刮擦聲和腳步聲混合在一起。她仍然能時斷時續地下廚做事。她聲稱,哈利回家抵得上服一百次左旋多巴。
「親愛的,有沒有藥片?」
「沒找借口。她不在那兒。」
兔子問:「拜訪誰?」
「在那個問題上我要一直和她抗爭下去。」
他放開她的雙乳,讓它們,發光的殘骸,漂流而去。他倆所在的空間,狹長而又秘密得像個地洞似的旅館房間,統統成為內部空間。他在涼爽的被單上向下滑了一英寸,在她粉嘟嘟、主動靠上來的兩個屁股之間,他把縮小的自我拐進彎曲的裂縫;他該變得硬一些但是放開乳|房的那隻手突然遇到她的腰部形成的熟悉的凹陷地,從肋骨到髖骨,沒有一點骨頭,柔軟得像是飛行,脂肪就在向里凹進的彎道里,鬆鬆的,他的嬰孩就產自她的腹部。他發現了這個向里凹進的彎道就順勢滑了下去,睡著了。他。她。睡著了。行嗎?
他坦白說:「並非像我本該有的那種感情。她有點兒跟我不一個階層。」說出了這句話他感到內疚,他想象著吉爾聽到這話該是多麼傷心,於是為了替自己辯解他就責備詹妮絲:「你若是住在這兒,她就依然會活在人間。」
「我要說明的是,」詹妮絲說,「別從我這兒指望什麼。」
「我開車把他送到縣城以南,讓他從玉米地里逃走了。」
「我是在父母住的頂樓上的舊箱子里找到的。所有那些雜物他們都保管著。仍很合身。」
米姆說:「我看他性情溫和。而且非常明智。而且對你們大家比你們對他的態度要更加友善些。他對詹妮絲非常體貼,他也許是三十年來第一個把她當作一個人而給予認真關心的人。他在她身上發現了許多東西。」
「哪兒疼,親愛的?在哪兒?」一股熱氣從喉嚨處騰地往上一躥,她頓時感到火辣辣的。房裡的全部空間,從所有牆角到正中,似乎成了塊水晶,她錯走一步就會摔得粉碎。
「別費心了。然後我做了納爾遜的保姆,而他卻對我恨之入骨,因為是我讓吉爾死的。」
媽媽把電話機安放在床頭;兔子在樓下就聽到了鈴聲,然後聽到鈴聲停了,然而過了些時候她才使他聽明白這電話是打給他的。她現在的說話聲還高不過一種嗚咽聲,但是她有一根手杖,是爸爸有一天從布魯厄救世軍商店帶回家的一根嚇人用的多節多刺枝條。她就用它敲打著地板直到從樓下傳來回答聲。她覺得它非常好玩,就向四周揮舞,重重敲擊。「我一輩子,」她說,「想得到的東西。就是手杖。」
「小人物,」他回答道。他舒適地朝下蜷伏了一下,似乎要吻她的雙乳,然而沒有;它們出現在他的嘴唇邊卻使他感到麻木。各種各樣的有翅精靈都在被窩上面的空中竭力飛舞。
「它是一種,它是一種智力騙局。為了讓另一個傢伙失去平衡。世界不就是那個樣子嘛,你得過一會兒就干點什麼,以維持你的選擇權,以便能在你的四周保留一點兒空間。」他揮動著雙臂向她顯示他那至關重要的空間概念,「否則,他就會獲得主動權,他就能弄清楚你的每次行動,那你就死定了。」
「為什麼不?」
米姆嘆了口氣。「一個小子借給我的。」她坐在藤背搖椅里,把雙腳放在兔子孩提時曾經夢到的踏腳墊上面:他夢到它裝滿了能解決他們所有問題的美鈔。這場夢逼真之極,乃至於他竭力去找過;對他切開的刀口進行縫補的疤痕依然顯而易見。填塞物是些比稻草更小彈力不合人意的纖維製品。
她的身體煩躁地變動著姿勢;他沒有吻她的乳|房或者做點別的什麼,她就把冰涼的腳底板放到他的腳背上。他打了個噴嚏。震得睡床上下起伏。她哈哈大笑。為了制止她,他就坦率地問她:「和斯塔夫洛斯干你總能達到高潮?」
他聽到電話鈴聲響了兩遍,隨後只有手杖的敲打聲慢慢滲透下來;他正在用吸塵器清掃起居室的小地毯,試圖把一些霉味兒弄出來。在媽媽的房間,那味兒就更加濃烈了,霉爛具有有悖常情的生命力。他讀到的某篇文章中說我們聞到的氣味乃是那東西本身的微小殘片在我們的鼻內片狀組織上呵癢,是更為細微的煙霧。每件東西都有煙塵,花朵的煙塵比岩石的大,瀕臨死亡者的煙塵比我們的大。媽媽說:「是打給你的。」支撐她的枕頭已經滑向一旁,於是她就斜著身子坐著。他將她扶正然後她慢慢地使他明白這電話是誰打來的,因為「詹妮絲」這個詞是隨著一種喉嚨肌肉難以清晰發出的聲音說出口的。
爸爸的兩手忙個不停。他摸了摸她,掛起他的外套,拉她走進陰暗的起居室。「你什麼時候到的這兒?直接從西海岸來?你是直接飛往艾德威爾德的吧,他們現在是直達了,對嗎?」
米姆閉上雙眼任憑經年的倦容流遍她的全身。她說:「爸,真不敢相信還能見到你。你不想上去順便把媽照看一會兒?她可能需要領著去衛生間,我問過她了,但是有我在場她仍感到不好意思。」
「而你真是塊木頭,都不知道天在下雨。」說完之後,她就在這暮色朦朧的毛毛細雨中全速奔跑起來,依然是雙膝外翻行動迅速,穿越過狹窄的後院跑上小道,跑到他們那結構簡單的屋後門廊的台階上。他抱著球尾隨其後。
「太遲了,」他告訴她,「再過幾年你就要做奶奶了。」
「黑鬼說是她想要的。」
「一直在騎,納爾遜。我經常給一幫地獄天使當訓導。晚飯後我們開車過去看看你的車。」
「好吧。我現在得給媽媽做午飯。兩點鐘怎樣?」
「你為什麼不挪到那張床上去?」
「別發脾氣了。不會發展到那一步的。」
「一個屁股,」米姆終於替她說完了這句話。在兔子看來,這兩個人,爸爸和米姆,正在惡作劇地使躺在墳墓邊緣的媽媽腐化墮落。他冷冷地問米姆:「你和查斯都說些什麼?」
「我現在去把需要的藥片拿過來好嗎?」
「她太粗野了。一點都不講道理。她說要離婚卻從未辦理,她說要控告我燒毀了她的房子,我就告訴她說只燒掉了我那一半。然後她說要來接走納爾遜卻從未來過,我真希望她來呢。」
他讚賞地哈哈大笑,笑得連床都彈跳得更厲害了。「你認為我在哪兒出了錯?」
「我吃過午餐了。你沒有嗎?」
「我認為,」媽媽顫巍巍地說,臉上依然閃著光彩,「這樣不錯。知道了詹妮絲有。」
「他是誰?」
「她為什麼傷心?」
「一定是直接從高—高中來度蜜月的。」
「你在那兒看見了查利?哈。他的臉色怎樣?垂頭喪氣?」
「我並不在乎安不安靜,我們只是想睡一覺,」兔子說。鑰匙拿在手中,他的友好態度就迸發了出來。「你從哪兒來的,得克薩斯?我曾經在那兒當過兵,在拉爾森要塞,盧伯克附近。」
「我不知道我正在等待什麼。」
「米姆。你不能,這麼快就走。他們怎麼辦?」他把手指向房屋。從後面看,這座房子擁有住宅房屋特定的高度,用木頭和塗上柏油的牆面板修建而成的后牆搖搖晃晃畏怯羞愧,和臨街正面牆壁的堅實牢固極不相配。「你會傷透他們的心。」
「是啊。我想我們耍了他。」這個「我們」——有他、她、米姆、媽媽;血緣聯繫、時間和負疚感的聯繫、家庭聯繫。他沒有要她做更多的描述。他從來都沒弄懂女人,例如她們為什麼要來月經,或者她們為什麼有時感到欲|火中燒而別的時候卻不,還有,你那陽物的尖端插|進他們的子宮為什麼會感到那麼緊,在沒有嬰兒或別的什麼在裡邊時那子宮是不是個空心的地方。接著,本能使他願意把斯塔夫洛斯委託給那同一個巨大的女性奧秘之區域。他不想把任何愛情的光輝帶回到她的眼中,因為那對於他,一個犧牲品而言就顯得太高尚太快太苛刻了。
「而我例外,」兔子說罷就離開了。在車間歡快的喧鬧聲中,他父親轉身離開機器,詢問式地對他做了個大拇指向下的手勢。兔子點點頭,拇指往下一指。下班后他倆沿松樹街走著。在熒光中泡了一整天之後置身在陰寒的戶外,感覺就像是鬼魂一樣。爸爸說:「我一直在看那牆上寫的字,如今上頭要在維里蒂實行全新的思維,合伙人有個兒子從某個商業學院畢業回來,滿腦袋的胡言亂語。我對帕亞塞克說:『為何要留我?不到一年我就退休了嘛。』他就說:『正是這個原因。』我對他說:『為何不放我走把我的位子留給哈利?』他就說:『基於同樣的原因。』當然,他本人也是誠惶誠恐。整個經濟都在恐慌之中。尼克鬆正在設法把自己塑造成另一個胡佛,這些禁核鴿派人士要趕在詭計多端的狄克給他們的銀行賬號搞一次銀根緊縮之前把約翰遜小子請回來!」
「他們把車賣了,」兔子說道,聲音很大,「她開車時沒上潤滑油,發動機卡住了,於是她就賣了去買毒品。」
「她越來越老練了。」他們駛過大橋,沿布魯厄的韋澤街開出去,經過華爾佩珀時裝店,烤花生報攤,擴建的殯儀館,大型商店其正面是舊主子豎立起的霓虹燈廣告牌那慘白的陰影被新主子充滿希望的明亮廣告牌所覆蓋,新的垃圾處理桶其桶蓋形狀如飛碟,被拋棄的豪華電影院那空白的大招牌。他們駛過李樹街和鳳凰酒吧。他宣布說:「我該出門去尋找印刷所,找份工作,也許會搬到另一座城市去住。巴爾的摩也許是個好去處。」
星期天米姆一整天都呆在家裡。他們開著爸爸的舊雪佛蘭小車出去兜風,來到了採石場,是他們從前經常散步的地方。從前被遍地分佈的雛菊盡染成白茫茫一片接著又是黃燦燦一片,如今成了住房開發區;整個採石場地面上只剩下那個巨大的灰色石洞。加工水泥的那些像綠野仙蹤中的塔似的工棚和滑槽已蕩然無存,還有孩子們從前經常捉迷藏嚇唬他們自己的地方即山洞口已經用推土機推來的泥土和生鏽的波紋鐵塊封死了。媽媽聲稱。「可怕的事情也經常在那兒發生。」男人和男孩子他們在華倫大街外那搭著鋁棚的路邊小餐館里就餐,高架橋依稀可見,不過這次屋外就餐不如上次成功。媽媽不願吃東西。「沒有胃口,」她說,然而兔子和米姆都認為其根源在於隔間很近光線充足於是她就不想讓人看見她笨手笨腳的吃相。他們去看電影。《缸報》的影視頁上做廣告說:《我是好奇的黃色》、《午夜牛郎》、雙場放映的《墮落了》和《馬戲團》(姑娘們從前可從未像這樣鬧著玩兒!)、一部片名為《好》的瑞典X級電影以及《有趣的姑娘》。《有趣的姑娘》聽起來更像是同一類電影,可是片中有芭芭拉·史翠珊;必定會有音樂的。他們選定六點三十分的晚場。媽媽閉目睡覺,爸爸站起來在影劇院後排以頗有穿透力的嘀咕聲和引座員聊天,直到稀稀疏疏的觀眾中有一人大聲「噓」了一下才住嘴。散場時,燈都亮著,三個阿飛向米姆暗送秋波,兔子向他們伸出中指以示輕蔑。在街上,媽媽眨巴著眼睛說:「還不錯。但是真正的范妮。長得很醜。卻穿得時髦。還有一個流氓。她總是知道尼克·阿恩斯坦因是個流氓。大家。都知道。」
「馬上就要十一月了。」

「你給他幫忙了?火災后你看見他沒有?」
賓州別墅區遭
她坐直身子。「她真的傷了你的心,是不是?」說完又放鬆身體恢複原狀。她饒有興趣地凝望著哈利。也許她並未料想到在他身上竟蘊藏著這麼多憤慨的能量。起居室一片漆黑,然而從屋外傳到他們耳邊的吵鬧聲說明孩子們仍在陽光下玩耍。「你的性情溫和,」她哄騙著說,「就像落葉下面的鼻涕蟲。在那邊,哈利,沒有樹葉。人們都長出了這種晒黑的殼。我就有一個,看吧。」她拉起細條紋短上裝,露出了褐色的肚皮。他努力想象其餘部分,想知道是否她的陰|部被染成蜜黃色以與她頭上的毛髮相配合。「你從未看到過他們在外面曬太陽,然而他們的皮膚卻是黃褐色的,腹部肌肉平平展展。他們的一個共同缺陷是,腹內依然柔軟溫和。他們就像那些我們過去不曾喜歡的巧克力糖,那些奶油夾心巧克力糖,記不記得在影劇院我們是怎樣從他們送給我們的聖誕節禮盒裡挑選東西吃的?只取出方塊糖和包著玻璃紙的卡拉梅爾糖。其餘的我們不喜歡吃,那些外表是深棕色的圓糖,裏面卻讓人討厭。但是那正是人的模樣。它使每個人都感到窘困,然而他們卻需要擠出乳液。男人們的精力需要慢慢耗干。就像沸騰狀態。而且女人們也是如此。你問我的特別嗜好,那就是,我榨取他們的瓊汁。我允許他們把五臟六腑都潑灑在我身上。它可能是骯髒下流的活計,但通常是公正誠實的。我到那兒去是想當名演員,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我也達到了目的,只不過我一次只能接納一個觀眾。從許多方面來講這樣一來會更親密一些。事實就是這樣。再給我講講你的生活情況吧。」九_九_藏_書
「別讓她,」放電話時她建議道,「在你周圍。扭來扭去的。」媽媽坐在床沿上,用手杖狠勁敲著地板以示強調,同時用頂端劃了一個弧作為圖示。
「非常可能,」兔子說。
「噢不會。你以為自己是個該死的小靈通嗎?」
她感到他正從她身邊溜走,溜進睡眠之中,這使她勃然大怒,她光著身子猛地從床上坐起來,尖叫著喊出他教給她的情愛話語,一掌打掉衣櫃頂上他一個死去的姑婆的照片,宣布說任何一位體面男子明知她不會接受至少也會主動提出要娶她為妻的。她不停地忙活著以打破失眠時回蕩在房間里的寧靜並使得在下面艾森豪威爾大道上不知疲倦穿行而過的車燈搖晃之後出現的黑暗顫抖不已。從查利屋后看到的景象真讓人預料不到,那是跑馬河上的一處彎道,猶如織品剪開的口子,那是垃圾場旁邊一片沼澤地中的一堆大象膚色的汽油罐,而且,就在一座她從不知曉的修建有一對孿生藍色圓頂的教堂和一座豎立著鐵十字架而非石頭十字架的小型墓地附近。正面屋外的車輛川流不息。詹妮絲在布魯厄近旁生活了一輩子還從未涉足其中,卻以為所有地方像人一樣會睡覺的,並對該城總是轟轟隆隆的車輛聲感到驚訝,猶如她的心臟,即使在睡夢中也在不停地噴涌著愛意。
「噢,」米姆說,「說話唄。」她把套著針織物的臀部從餐桌上扭開去,她一直把桌子當作酒吧間的高腳凳來坐。「你知道嗎,他有風濕性心臟病?他隨時都可能死去。」
「你不必做什麼事,只是我們這樣不過是在浪費汽油而已。」
「那不是孩子的車,是別人的,」兔子告訴她。
「我不知道。奴隸。有點兒像是歷史。」
「天啊,他。那是猴年馬月的事兒了。據我所知他在此地的北部買了個農場養雞。不知如今他是死是活。」
「是呀。我得向廠里請假,不過午餐時間才有空。」
「一點小忙。誰說我幫了忙?」
他申明說:「我真是一團糟。」其用意是表示他的誠實;對於她的表白而言,他的這句應答或許不算是有意義的調節。他感覺他倆正在太空中調節適應,慢慢地在某種通過眼皮過濾成紅色的華麗墨汁中旋轉。在沉默的空間,他無法估計出有多少,他感覺他倆從側面在向更深處漂蕩進結婚的狀態,已經很深入了乃至他突然自願打破沉默:「我們在將來某個時候該把佩吉和奧利請過來。」
「我只是相信。哎,——」
「是沒有冒犯我的意思。至於詹妮絲,你不能責備她,我本人也不咋樣。只是我不能去別處,還有個孩子。」
「為什麼。別這樣。」
「車不太好,老是出毛病。」他細細觀察著她,那可能的玩耍夥伴。「你穿這種衣服是不能騎的。」
兔子說:「那麼這車就算是一種交換。」
她沒有回答。
「還有個姑娘。她和納爾遜關係親密嗎?」
「給我解釋一下吧,哈利。」
兔子聳了聳肩:「太驕傲或者太懶了。我不信奉武力。我不喜歡拉拉扯扯的把戲。」
「我住在這兒是個禍害,」她說。
爸爸問:「迪斯尼都讓你乾的什麼活兒,米姆?」
「也許是。」
「肥缺。」
對此她還沒有現成的答案。他朝窗外望去。曾經有個時期——離家出走的第二年,以及隨後的五年——樸實無華的街道上,高高的樹冠依舊,人行道上的石塊被楓樹根擠壓得起伏不平,砂岩護牆和油漆的鐵欄杆以及由兩家合住的房屋正面砌著磚塊,側面砌著仿製的灰色岩石,那時刻這一切都隨著他本人神秘的存在而令兔子激動不已。這些世俗的外觀都已經為他的生活做了證;這隻聖餐杯已經盛著他的血液;宇宙就以此為中心;每顆旋轉而下的楓樹種子比星系都更加重要。再也沒有了。傑克遜路似乎是任何別處的一條普通街道。數百萬條這樣的美國街道容納了數百萬條生命,把他們篩落下來,既不關注理會,也不哀鳴悲傷,落得個衰敗腐爛,甚至對他們自己的流逝消失也不遺憾傷感,反而用那在所有嚴寒冬季里飽經風雨侵蝕而瘦削憔悴的外表對著落錘破碎機做怪相。可是媽媽仍持續和這些楓樹親密談心,朦朧模糊的蛇形樹枝像固定有色玻璃的鉛框一樣堅定不移地固定在兩扇窗戶之中,它們也不能通過持續的生命扼制她的消亡;如果最終要拓寬傑克遜路而在明天把它們都砍倒的話,她那已把樹木根植於心中的注目凝望也不能阻止它們的毀滅。而且新鮮光線的沐浴甚至會抹平對它們的記憶。時間是我們的基本組成部分,並非是個走錯門的入侵者。真是愚蠢透頂,他花了三十六年時間才開始相信這一點。兔子將目光從窗戶轉過來。總得說話呀。他說:「有米姆回家來肯定讓爸爸感到愉快。」然而在他沉默不語之時媽媽就已經沉沉入睡了,腦袋滾到了枕頭上,血紅的鼻孔和亞麻枕套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她有點像是個姐姐。他不是失去妹妹,就是失去姐姐。」
「已經不那麼年輕了。」

「在。樓上。」
「告訴他說我是你的妻子。告訴他說我們已經筋疲力盡了。實際上,這正是事實。昨天晚上我睡的還不到兩個小時。」
「吃過晚飯天就黑了,」納爾遜告訴米姆。
火災疑為縱火
米姆輕而易舉接過話頭:「你喜歡這樣。那是最容易乾的事。」
「我們穿上衣服走出大門。但是咱們先小睡一會兒。你已經在說胡話了。」
查利身體那緊張的肌肉鬆弛了下來。他死了。不,在他的嘴邊她竊聽到他在呼吸時發出的鳴叫聲。汗水立刻浸透了他的額頭、他的雙肩、他的胸膛、她的雙乳以及她緊壓在他的臉頰上的那半邊臉。他的雙腿鬆弛了下來。他咕噥著說:「好了。」她才敢從他身上溜下來,把她剛才拉扯下來以使他的胸脯裸|露的毯子又拉過來,一直蓋到他的下巴底下。
她轉動著,那扇門打開了。「查利告訴我說詹妮絲非常出色。是一位真正奔放的女人。」
「但是你並沒有回去。」
「你們所有人。」他猶猶豫豫地感覺到該詳盡闡述一下。「斯基特認為它是通向徹底混亂的門戶。會出現完全混亂的可怕階段,然後就會出現絕對安靜的奇妙時期,由他來統治,或者由完全像他一樣的某個人物。」
她本人就像個醫生那樣點點頭。「這話得體,」她說,「為自由而瘋狂。你最近的生活聽起來蠻瘋狂的,足以讓你的自由維持一段時間了。」
「是啊,米姆。給我講點兒別的事兒吧。難道你對玩男人不曾感到過厭倦?我的本意是」——以顯示這個問題是真摯的而非粗魯的——「我倒認為你會。」
他將球拋了回來。「弧度大點兒,」他告訴她,「你在哪兒見到了簡?」
「噢,這個嘛。」兔子低頭看了看胡椒薄荷色和奶油色相間的佳濟山運動衫,努力抗拒著悄悄爬回到臉上的紅暈。「我也不知道有多少年沒穿這件衣服了。」
「那正是你的焦慮之所在。」
「媽媽。沒有房子,沒有老婆,沒有工作。孩子恨我。妹妹說我荒謬可笑。」
她從側面抱住他,拍拍他腰部的脂肪。「我放蕩不羈,」米姆坦白說。「我像兔子·安斯特朗一樣不賣弄炫耀,但是我在以我的文靜方式結交朋友。」她使勁兒摟緊了,就這樣擁抱著走到樓梯口,再走上去撫慰他們的雙親。

媽媽費力地說:「不是。都是男娃脾氣。」
「什麼事?」他做好了迎接最壞打擊的準備,結果卻沒什麼。
他重複道:「真荒唐。」說罷就在床上坐了起來,以使他自己冷靜下來並在岸邊安全地喘口氣。她依偎在他的身旁,任憑眼淚像孩子哭泣似的奪眶而出。他的神情茫然,依然小心翼翼地移動著雙臂,當她的頭髮刺痛了他的肩膀時他就笨拙地撫弄著那發梢。
「我不敢。」
他在部隊服役時那榮譽牌就從牆上摘了下來。大頭釘留下來的斑點被油漆蓋住了。鬱金香式的毛玻璃被一個發出嗡嗡聲忽隱忽現的環形熒光燈所取代。媽媽把他的房間改用來堆放雜物:一台陳舊的手推腳踏辛格牌縫紉機、一堆《讀者文摘》和《家庭生活圈》、一盞橋式燈,那上面的插座弄壞后懸吊著像個耷拉著但仍連在最後一根肌腱上的雞頭,一些令人喪氣的畫片照的是他從未去過的英國森林和義大利宮殿,從西爾斯買來的摺疊帆布床,米姆在家時納爾遜就睡在那上面。米姆星期二一走,納爾遜就搬回到她的房間,任憑父親沉溺於回憶和想入非非之中。他總得去想象某個人的模樣,邊想象邊自|慰。隨著他的年齡不斷增長真人就不再有足夠的刺|激了。他努力去想象佩吉·福斯納希特,因為她的模樣是最近形成的,而且滋味蠻好,全身都是橡皮糖;但是一想到她,他就想起來他未曾為她做過半點事情,火災以來就沒給她打過電話,就沒有過打電話的慾望。他把她的野馬扔在地下室只是讓納爾遜把鑰匙還給她,他害怕見到她,責怪她引誘了他,那低低的藍色火焰使得她叉開雙腿渴望別人來操她,隨後又變成了一堆大火。只要一想到火,他的心就像是被火燎著似的猛地向後收縮。他也不能去想詹妮絲;要不是他躺在床上用手按在她小鳥一樣的腰肢上,她就會可笑地完全溶入黑暗之中,他可不敢往黑暗裡插。他開始沉湎於設想一位高大健壯舉止粗俗的女黑鬼,豐|滿肥胖但合情合理,身材高大並且陽剛氣十足,有點淡淡的鬍鬚,有一顆門牙碰掉了。她總是像一尊笑佛一樣騎在他的身上,在他的大腿上慢慢地扭動著她的屁股,有時撲上前來,以致她那一對碩大的暗褐色乳|房就像一對帶有敏感皮頭的拳擊手套一樣揮舞著打向他的面部。這個魁梧結實的妓|女剛剛和他在他的白日夢中分享了一個玩笑;她正在哈哈大笑,於是愉快的心情就在他的胸中輕輕蕩漾;於是他倆所在的小屋就不再是間普通小屋,而成了一座高高的閣樓,或許是間糧倉。遠處的幾扇圓形窗戶正在納入淺灰色的陽光,而那懸挂著繩索的椽子幾乎就是個絞刑架。她通常總是在他上面,於是他有時就仰面朝天開始起來。他把他的手指想象成她的嘴唇,但是那最令人興奮的時刻來臨之時他又總是翻過身來把它獻給床墊。仰面躺著,他永遠也不能射出來;對著天給人的感覺是太具爆炸性了,太激動突然了,也太褻瀆神靈了。上帝就在他的那一側,好像就在基督誕生像的上方張開了他那飾有羽毛的翅膀。最好轉過身把它注入地獄。你這個逗人喜愛的大塊頭紫紅色嘴唇的黑人賤貨。一顆金牙。
「對。你為什麼不?」
「我從前也不知道我竟然有那麼多可以失去的東西。」
那隻火烈鳥伸出一隻翅膀試探一下:「解釋!你能把她解釋得起死回生嗎?」
救護車運送該小姐到達布魯厄仁慈教友順勢療法醫院后彭德爾頓仁慈教友順勢療法醫院后彭德爾頓小姐就被證實死亡。
「你以前跑過。我昨天在電話上和佩吉談過了,她和奧利已重歸於好,而且他聽說你到另外一個州去過,巴爾的摩有一家報紙給了你一份工作。」
星期一,陰天,是哈利失業的第一天。他七點鐘醒來但是爸爸獨自離家上班去了。納爾遜和他一塊兒走了;他仍在西布魯厄上學,還得在韋澤街換車。米姆十一點左右出門,她沒說要去哪兒。兔子在瀏覽布魯厄《凱旋報》上的招聘廣告。會計師。受到訓練的行政管理人員。噴漆學徒工。汽車機修工。酒吧侍者。即使有尼克鬆執政期的大蕭條,整個世界也仍然處處有工作的機會。他接著往下看,略過保險代理人和程序編製員,他看到一溜推銷員,隨後他轉到滑稽連環漫畫。該死的「3—G公寓」:他感到和那些姑娘們已經同居了多年,他什麼時候準備去看看她們脫|光衣服后的模樣,那個藝術家在浴室里一直在用一對赤|裸的肩膀戲弄他,裸|露的雙腿擺放在最為顯著的地方,由飾邊勾勒出的兩腿分叉處撲面而來,他頻頻瞥見那解開的奶罩絲帶。他在心裏盤算著:維里蒂付出兩個月工資之後他就有了三十七周的福利救濟,然後就可以指望爸爸的退休金了。如今正如瀕臨斷氣之時,可他們就是不讓你一命嗚呼,他們用輸液法永遠維持著你的生命,否則你就會成為他們的一個障礙。他接著瀏覽那些離婚訴訟,還沒有看到他本人的,於是就上樓去看媽媽。
「他的精神真是感人。僅那支撐自己身體的方式就感人至深。」
全部配備彩電
「那好,當然了,」他勉強退讓一步,生怕她振翅騰飛,讓那火烈鳥般的憤怒掙脫臉皮驚呼尖叫。她身後那位表情茫然的男人咳嗽了一下並挪動了一下屁股,準備好了局促不安的姿勢。哈利感到五臟六腑被吊了起來,通體透明,像在比賽之前的感覺一樣。他被迫和這個女人以他從未和吉爾交過手的方式交手抗衡。對他而言吉爾一直是過於老辣、過於聰明、卻又降生得太遲了。這個小狐狸,撇開風騷的髮式、金錢和俱樂部女會員那粗嘎的嗓門不論,屬於他那一代人,他明白她想要什麼。她想要安全地不受傷害。她想要尋歡作樂而又不受責罵。最後她想只要不向任何神聖的委員會賠禮道歉就行。眼下她只想控制並利用女兒被拋棄被毀滅來貪求一個奇迹。阿爾雷齊太太以年輕人特有的手勢摸了摸面頰,然後讓雙手沉沉下垂在臀部兩側。
「你為什麼要跳來蹦去對別人挑三揀四卻不去護理好自己的園子?」米姆問。當她在那套小丑行頭裡轉身時,她的下半部就成了一道有水平勞動布橫條的門扇。

「唔,我的確欣賞你的幫助,就這樣玩兒我老婆的男朋友。」
她問:「是因我而起的嗎?是因我發了哈利妹妹的脾氣而引起的嗎?差一點兒要了你的命。」
「我能立足的。克特·希拉克以前是幹什麼的?」
「只是在中部而已。」
「人無完人。你又當如何?你是有特別嗜好,抑或是來者不拒?」
「哎呀。在這個縣簡直就藏不住秘密。」
「天哪,外國人真笨,」兔子小聲咕噥著說。
「並非每次都行。」
「他不在乎的。」
「讓。他一人去吧。」媽媽開了腔。
「你和你的希臘佬。你們沒法兒給他提供房間。」
「你以為媽媽曾經有過情人嗎?」
「爸,他們不再叫它艾德威爾德了。幾天前我就飛到了,在紐約我還辦了些事兒,然後才開車回來。一旦你越過了那些油罐,就會看到令人激動的澤西。遍地翠綠如茵。」
他告訴她:「我猜想我們一直過著受到保護的生活。」
「為何不去屋外?在周圍踢踢足球,看在老天爺的份兒上,做點有益的事兒。把自憐之情趕出軀體吧。」
「生活是無法逃避的。一步一步地,生活就艱難了。」
「它就在這兒。你該看看布魯厄市中心,到處都是停車場。」
「更多的是和平獻禮。」
「不騙你的,她是我的妻子。」
「一定會有些別的東西存在的。」
禮貌又恢復了。「我丈夫和我明天早上飛到費城,然後租輛小車。或許我們該見見面。」
她發現他做怪相的用意是扮個笑臉,因為他現在真的面露微笑了。哈利說得對。她很愚蠢。
「我看是這樣的。媽跟我說了一個小時。依她現在的樣子,算是健談的了。」
「等一會兒,現在不急需了:是硝化甘油。你拿給我的是科里塞丁。治感冒的葯。」
「他們不付工資嘛。現在只有笨蛋才在戶外幹活。」
「這麼說,」他說,「你又去見斯塔夫洛斯了?」
「我讓人把它送到福斯納希特家。他們可以在停車場上輪流騎,不過車子是納爾遜的。這可憐的孩子,處境這麼糟,實在應該得到點回報。」
「指的是查利?」
「樓上。我們睡的地方。」
「她竭力想。開心點兒的。」
「為什麼?為什麼?」
「哪類書?」
詹妮絲說:「不,他不恨。」她又自相矛盾地及時補充一句,「他會恢復過來的。」女性的邏輯:把主觀願望無法消除的東西都掩飾住或規避掉。這或許是唯一的途徑。他去摸她那塊低地,摸到的是一塊苔蘚,他雖然無法興奮起來,但有那塊東西在那兒倒也感到安慰。能藏得了東西。
「那種江湖騙子,」爸爸說罷,咆哮著把牙齒推回原地,「能活一百歲,而所有體面有人性的美國人都被他們所埋葬。別問我世道為何會如此運轉,主必定自有道理。」
「三次,」查利說,「就此為止了。那是她的規矩之一。」
「他們才不在乎呢。我想,不管怎麼說我在車后的確是放了一隻手提箱,只是以防萬一。」
過了一會兒他問她——他意識到她如今是無事不曉了——「你是不是以為越戰終會結束?」
「噢,我們都很乾凈純潔。我難道沒告訴過你?我們大家對乾淨純潔都著了迷。」
一個有空房的霓虹燈廣告牌嗡嗡叫著發出暗紅色光。辦公地點是個小小的磚砌收費處;有一個放幹了水的游泳池,上面蓋著一塊綠色油布。長長的正面磚牆索然寡味地開了幾道出入口,已經有幾輛小車停在近旁;它們似乎在吃飼料,金屬牛群站在飼料槽邊。詹妮絲說:「看起來很邋遢。」
「我想她精神失常了。可能酒喝得太多。」
「她是個了不起的女人。無處能容其身。」
米姆叉起穿著褲子的兩條腿,對準了所有的條紋,接著又點著一支煙。「她陷入了困境。她對這傢伙的愛是她擁有的最重要的東西,自從她淹死了那個嬰兒以來這是她向外邁出的第一步。咱們得面對現實,哈利。你們這些邊遠鄉鎮的年輕人仍然相信鬼魂。你弄到手之前得和霜神,或者你把他稱作別的什麼,結清賬目。為了自己脫身,她得把這事兒看成是一大筆交易。就是這樣。記不記得小時候斯波茨店的那些糖果罐?你把手伸進去抓糖果,結果你卻無法取出拳頭。如果詹妮絲鬆開手拔|出|來,那她就抓不著糖果了。她想脫手出來,但是她也想要糖果;不,並非如此,她想知道用她自己心中的糖果換來的是什麼東西。就是這樣。有人就得為她打破這個罐子。」
「為一切。」
「當然了。去吧。你們可以交換一下彼此的經驗。也許你可以在西海岸給她找一份兒工作呢。她老多了,但舌頭還是蠻中用的。」
帕亞塞克說:「你將得到兩個月的工資外加你累積的補助費,然而本周末新印刷機就要運來,比我們預想的要快得多。現在一切都在以更快的速度運轉。」
「為什麼?」
「我給你什麼,有什麼大不了。他的情況怎樣?仍然揪著心?」
「我沒辦法接受這一點。」
「我穿上一點殖民時期的流行裝束,領著人走過仿造的弗農山。」她行了個屈膝禮,接著兩隻手做作地一齊指向舊煤氣爐,爐子包著鐵皮,爐門上有個起了裂紋的雲母窗。「我—們的國—父,」她用甜潤、響亮、白痴的嗓門解釋說,「他本人就從—未做過父—親。」
在他父母的屋裡,兔子不僅僅是可以重新享用花生奶油三明治和可可茶,以及當爸爸和納爾遜離家的聲音消失之後繼續賴在床上消磨時光;他還發現自己在忠實地自|慰。房間本身在向它召喚:一小間狹長房間他從前常常把它想象為一節火車車廂正被拖曳著穿過夜空。那扇獨窗面向房屋之間不見陽光的過道。小時候在這間屋裡他能夠越過六英尺的空間看到對面那放下的遮陽窗帘,那間屋曾是小卡羅琳·西姆家的。西姆一家都是夜貓子。儘管他高她三個年級,可有些晚上卡羅琳比他睡得還遲,不過他經常透過窗帘周圍的幾縷光線努力觀望她那模模糊糊的脫衣動作。而且通過把臉緊貼在枕頭旁邊冷嗖嗖的玻璃上他能夠透過一個難以形成的對角線望到西姆夫婦的房間裏面,有天晚上瞥見了一陣淡紅色的騷動,八成是在性|交。但是幾乎每天早晨都能聽到西姆一家在早餐時鬥嘴吵架的聲音,於是媽媽就常常想知道他們一塊兒還會生活多久。以那種方式生活的人是絕對沒有性生活的。在那些日子里這間屋裡塞滿了運動員,絕大多數是棒球隊員,他們的照片出現在學校的榮譽牌上:穆西埃爾、迪馬格、盧克·阿普林、魯迪·約克。想起來真是不可思議,有一陣子曾搞過集郵,封面很厚的大型藍色集郵冊,蠟紙做的透明膠紙和蠟紙封袋都胡亂塞滿了黑山和獅子山蓋銷的郵票。他那時想象能去世界上的每個國家旅行並且從每個旅行地給媽媽寄上一張明信片,貼上這些郵票。他迷戀著要去旅遊的想法,迷戀著奔跑、地理、巴棋戲遊戲和長途考察,以及一切需用棋盤進行的遊戲,在那裡你可以玩擲骰子遊戲和走棋子;火車車廂的意識是如此生動逼真,以至於他幾乎能看見頭頂上灰黃色的,狀似鬱金香的燈在隨著列車的運行而顫動搖擺。然而旅遊在他擅長的比賽中卻成為一個討厭的東西。read.99csw•com
「是—的。」她那雙明亮的眼睛掠過了他的頭顱,「打電話時,我有些失態,你說過要解釋一下的。」
「你在那兒只有一幫流氓阿飛和染上性病的良機。」
「你知道。印《精神理療椅》的那個夥計。」
「你一直想說明什麼問題?我原以為你回到東部是來幫助媽媽的。」
「我們還經常讀書。互相大聲朗讀。」
「媽媽都說了些什麼?」

他說過嗎?他想解釋些什麼?說那不是他的過錯。納爾遜卻認為是。錯在收留了她?但是她無人保護啊。錯在操了她?但是那就是全部生命之所在啊,性、火、呼吸,一切都和氧氣相混和,在烈火的邊緣我們不停地反射著微光,正如瘋人院的窗戶給予我們的啟示。兔子努力回憶著。「你問過斯基特的事兒,問過為什麼我不相信是他放的火。」
「不想。」
帕亞塞克吃驚地抬起頭來,雙眉變成了弓形又垂了下來,由於頭頂上日光燈管長時間無遮無掩的強光照射,此時此刻就出現了一個球形的光滑體。「我原以為我講清楚了。那是部分的技術遠景,經濟就是因此而發展的。膠印,你通過膠片操作一切,完全無需熱騰騰的金屬。送進一個高速電子管,天啊,一分鐘就傳送兩千行,整張《缸報》只需七分鐘。我們可以留住幾個人,重新訓練他們搞計算機磁帶,我們已和工會交涉好了,但是從管理的角度看,哈利,這是捨身救廠。我擔心你遠遠排在名單的後面。和你的個人生活沒絲毫聯繫,我的意思是——嚴格按資歷來的。你爸不用愁,還有布坎南,天啊,要是讓他走,市內空想社會改良家的每件器械都會用來套住我們的脖子,這不是我一貫的辦事作風。他們若來找,我就會告訴他們說,那個人每天早上從十一點起就喝得半醉,他們都是那個樣兒,我寧肯雇一個戴著拳擊手套的低能兒,只要他是個白人——」
「可憐的娃兒。」
她望著他在細細考慮著。出自本能反應的慍怒的光芒突然湧上她那化了妝的眼睛。然後她呼出一口氣放鬆下來,似乎要做出最後的結論了,好啦,他是我的哥哥嘛。「都不是。我是個職業婦女,哈利。我在提供一種服務。那邊的服務方式,我不能向你描述。他們都不是壞人。他們有規章條例。條例並非非常有趣,但也完全不是把你的手伸進火里以報答天國的那種。它們更像是,在宿醉中騎著訓練自行車。那些人相信平展的腹部肌肉於是就通過排汗排出異物。他們不想攜帶太多的流體。你可以稱他們為清教徒。流氓都是清教徒。他們觀念狹隘,態度強硬,因為偏離開筆直的小道你就活不下去。他們制定的另外一條規章是,為你的索取付出報酬,因為任何免費的東西下面都藏有一條響尾蛇。它們是生存規則,要在沙漠里生活下去的規則。情況就是如此,沙漠。小心點兒,哈利。它正在向東移動。」
但是說話之間,他們就已把車開過頭了。詹妮絲問:「說句正經話,這事兒你以前干過沒有?」
他朝燒毀的綠色框架做了個手勢。「那裡面燒毀的不僅僅是我的衣服。」
她目不轉睛狠狠地盯著他,想出了一個單詞來作回答:「荒謬可笑。」
她就站在那兒,赤著腳堅定地踏在鋪滿的地毯上,露出了漂亮的腳踝部。她那件色彩暗淡的羊毛裙短得恰好露出她的雙膝。膝蓋長著四四方方的邊緣。挺好看的。她問:「這是什麼話,作踐人的吧?」
「你不認為正是它使得一切運轉的嗎?人類的一切。」
星期六早晨她開著多倫納多帶納爾遜去福斯納希特家;詹妮絲和媽媽已經安排好,她和佩吉將一整天都陪著孩子們做點事情。儘管從佳濟山到西布魯厄開車只需二十分鐘,可是米姆一個上午都不見蹤影,直到兩點過後才返回家。兔子問她:「情況怎樣?」
「嗚——嗚。你又把我數落了一陣吧?」
「內心深處的軟弱無力。顫巍巍的軟弱無力。」
「噢——他可以說是出門談生意什麼的,」米姆現在感到膩味了,就主動說,「他或者就告訴她別管閑事。歐洲的男人都是這副脾氣。」她站起身,摸了摸蜥蜴皮衣裙的前襟上所有的紐扣,確信都是扣好了的。「咱們去看看媽。」米姆補充說,「別苦惱了。幾年以前,我就立下了一條規矩:和一個傢伙只搞三次。除非投入進去后能嘗到點兒甜頭。」
他轉過背來。和哈利在一起時總是她把背轉過來。他很難讓人依靠,過於龐大了;正如要抓住一塊長滿苔蘚而且滑不溜唧的岩石一樣困難。他為他自己表達歉意說:「小老虎,我精疲力竭了。我整天都感覺到軟弱無力。」
「非常中用。我看一點兒也不中用的那個傢伙就是你。她給我講了你的所作所為。最近的。」
他走下樓去為自己做了個花生奶油三明治,倒了杯牛奶。他感到整座房屋平衡穩定以至於他的腳步聲都可能搖醒媽媽並把她搖跌到地獄里去。他走進地窖,找到了他的舊籃球,而且更讓人驚嘆的是,打氣筒連同氣針依然插在氣管嘴裏。事物在脆弱之中仍也恪守著信仰。籃板仍安裝在車庫頂上,但是歲月已經使籃圈生滿了鐵鏽並鬆了螺栓,因此最初幾下狠勁兒的投籃就把籃圈碰得斜到一邊。不過他繼續不停地瞎搗騰一番之後,他的手感就開始復甦了。跳起輕投,跳起輕投。想象著它恰好翻過籃圈的前沿掉落下來,忘掉那是個圓圈。天地間灰濛濛的,這樣一來光線是恰到好處的均勻。他想象自己上了電視;真可笑,看見電視機上的職業選手你怎能,僅僅根據他們往上跳躍時身體的某種特徵,來判斷這一投是否會中。米姆走出房門,踏上偏僻的台階,沿著水泥小道,向他走了過來。她穿著一套樸素的黑色服裝,寬大的直統式翻領,而黑色裙子剛及膝蓋。這一套服裝只有希臘人才會喜歡。古典派寡婦。他問她:「是新買的?」
「如果詹妮絲也在場,你和斯塔夫洛斯怎能幹得成?」
爸爸而今話說的比平時多,彷彿是為了擾亂哈利的思想;他通情達理地跟隨其後。這三天真是可怕。整個星期天,毫無睡意,他在佳濟山和賓州別墅區之間開車來回穿過布魯厄,穿過令市政府頭痛的哥倫布日大遊行。清晨那單調的浪漫插曲,在褐色田野里漸漸縮小成褐色小點兒的斯基特,都轉變成為五彩夢魘,相伴著尚武音樂,劇烈抽|動的精疲力竭,赤|裸著大腿的姑娘們閃電般的旋轉猛衝,彩虹色的鼓手在哈利那綳得緊緊的空肚子上敲著「卜冬卜冬」響,堵塞在小街的車輛,哥倫布木筏上的騎士,行進著的老兵以及美國國旗。在因這次盛大慶祝活動而產生的種種混亂聲中,他在濕熱的灰燼里搜尋著有用之物,再用貨車把臟污浸泡的無用傢具,包括燒焦的吉他,裝運到傑克遜路段的車庫裡。他在沙發上沒有找到錢包,壁櫥里也沒有黑色手提箱。吉爾順牆放置的梳妝台燒得只剩下一小塊兒焦木了,然而他還要捅一下余灰以期找到那六百美元的碎片。回到傑克遜路,保險賠償調查員正等著他,還有熔爐區的治安官,一個臉頰紅潤的矮個兒老頭兒。他穿著背帶褲子,戴著柔軟的氈帽,只是對於擔保他當時不在火災現場這一點決不會不利於他一事最感興趣。他耳朵很背,每當屋裡有人說話時他總要急轉過身來豎起耳朵沙啞著聲音說道:「咱們把那點也記錄下來!我要讓一切都透明公開,一切都記錄在案!」
兔子不禁笑了。看到他周圍的人已經死亡或即將死亡,他不禁發出了笑聲。「等著吧,他會告訴她的。」
「害怕了?」
「有你在這兒。」
「你和我?」

爸爸說:「好啦,在這場混亂局面中,我自始至終都緘默不語,哈利,別以為不存在誘惑我去管閑事的東西,而是我要保持沉默,但是據我看情人就是指在任何時候都愛著某個人的人,而據我所知這個希臘佬只知道追逐屁股。屁股以及斯普林格之名。原諒我這樣說。」
「是斯普林格老頭兒這樣說的?」恐懼悄悄溜進他的胃裡,在輕輕地咬他。法律。長長的白色信封。然而他讚許米姆的想法,到那兒去,穿上她的某套戲裝站在豐田車圖樣前面,就像一把插|進斯普林格帝國心髒的鮮艷奪目的刀子。米姆,他們的秘密武器。
米姆從草地上撿起白色手套。「他討人喜歡。」她一邊端詳著哥哥,一邊用手套拍打手掌。「還有一件事情你該知道,」她說。
「在布魯厄北部某個地方,」納爾遜告訴她,「我忘了確切的地點,有某個公眾場所自稱為比薩斜塔。」孩子等了一會兒想看看這句話是否好笑,然而儘管餐桌周圍的成人都有禮貌地笑了,他卻認定這句話很一般,就閉上了嘴。他的雙眼又變得謹慎小心了。「我可不可以離開?」
「哈利最近的情況糟透了,」爸爸點著頭插話說,彷彿要用這台手紡車——他那位光彩照人的女兒把他自己也紡進去。。「今天在維里蒂,懂嗎,他們給他發出了通知。他們留住我卻解僱了一位壯年男子。我看到了牆上寫的字,但我不想由我來告訴他,那是他們的肉糕,讓他們端出來,雜種,一個人把一生都貢獻給了他們,末了在屁股上踢你一腳作為對辛勞的賞賜。」
「為什麼?」
「尚好。」
為了從她臉上解除掉受到傷害的表情,斯塔夫洛斯告訴她說:「感到很倒霉。那壓力比挨一拳頭還厲害。你沒法呼吸了,身子一動就會使病情惡化,你感覺到了你自己的心臟。好像有個動物在你身體裏面蹦蹦跳跳一樣。真荒唐。」
「並非是流氓們在把國家往垮里搞,」爸爸說,「依我看是那些工業家們搞的。巨大的財團。梅隆家族和杜邦家族,我們就該把那幫傢伙投進監獄里去。」
「別兜圈子了,說實話。他的床上功夫的確很棒,還是憑你的經驗只能算是一般水平?我此刻的看法是他必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勁了,否則當他有這麼多時新小妞兒可干時為何偏偏要纏住詹妮絲不放?」
「阿爾雷齊太太。」於是在所有事情當中唯有這件,她第二任丈夫的姓,竟使她嚎啕大哭起來。
「坦率地說,沒法兒忍受。不是因為她,她蠻不錯的。而是這所有的縱慾嬉戲,人人都在縱慾嬉戲,我不知道,只是讓我感到太悲傷了。正因為如此,搞得一切都沒辦法駕馭了。」
第二天,星期四,當爸爸和哈利回到家裡時,米姆攜媽媽和納爾遜坐在樓下餐桌旁,過喝茶邊開懷大笑。「爸,」納爾遜說,自星期天早上以來這是第一次沒有問他就首先對他父親開口說話,「你知不知道米姆姑姑曾在迪斯尼樂園工作過?給他演一下亞伯拉罕·林肯,求你再演一次。」
把午餐用的碟子放進濾干器之後哈利就準備出門了。至於衣服,他決定就穿身上這件卡其色軍服,已經連續穿了兩個星期了,再換上一件以前上班時穿的乾淨白襯衣以及一件他在頂樓箱子里找到的舊茄克衫:他上高中時穿的運動衫。後背乳白色保護層上印有淡草綠色的MJ,從畫著V形條紋的肩膀伸出兩隻綠色袖子。前襟使用拉鏈。一拉上拉鏈,胸部和腹部就束緊了。他就那樣在冷嗖嗖的楓樹下面踏上了傑克遜路;當巴士在恩伯利大街拋他下車時,這塊低洼地上暖和一些的空氣讓他拉開了拉鏈,於是他就沿著彎彎曲曲的街道輕鬆活潑一搖一擺地走著,該街兩旁平房的小門廊上放有南瓜,門上掛著玉米棒。
「你難道不需要?」
「我是誰,敢作踐你?這位艾森豪威爾大街上最風流的娘兒們。」
「正是因此你才得把她弄回來了。」
西布魯厄警方仍在從鄰居搜集和這場神秘大火相關的證據,該火燒毀了哈羅德·安斯特朗夫婦在賓州別墅的漂亮住宅。
「天哪,浪費汽油總比支付住宿費要便宜吧。難道他們不是喜歡你帶有行李嗎?」
「賣吧。」
「沒有?沒別的東西?」
「停在一家汽車旅館里吧,」她說。
「但願他永不再回來。我不想見到他,我是說,我不願意見到他,假如——」詹妮絲讓這想法凋謝了,還不成熟呢。
「這樣說虛假的成分就更少些。」
「若是我老婆,」兔子說,「就叫她滾開。告訴她我見閻王去了。」
「幾年前的事了。如果不是大麻煙。我是不會吸的。」
「當然在。還會到哪兒?」
他聽罷就哈哈大笑;他自己的笑聲在他的耳朵里也陌生了。「可能吧,」他說,意思是說也可能不。
「溫和寬厚。性生活,愛情;我本人,我的一切。他們正在裏面干呢。我沒有三十歲以下的性|伙|伴,信不信由你。他們正在用毒品將它燒毀。他們立志將整個兒自己弄得冷酷無情純潔無辜。噢,就像蟑螂。那正是在沙漠中生存下去的方式。做只蟑螂吧。對你而言太遲了,對我也有點兒遲了,然而一旦這些小青年將它組裝了起來,就不會有自我戕害了。他們將以毒品為生。」
「你們都在利用她?」
據報在該居所附近看見過一個男人叫休伯特·約翰遜,為李樹街的最後一名案犯,警方正在搜捕以便審問。約翰遜先生同時化名「斯基特」,有時卻姓法恩斯沃斯。
最為糟糕的是,哈利必須在電話上和吉爾的母親談談。警方已把消息透露給她了,這樣她的語氣就在對吉爾是怎樣落腳在這家而產生的有禮貌的好奇心和因為悲傷而怒火衝天之間波動徘徊,她嗓音中有隻火烈鳥正在尋找空間,好誇耀它那鮮艷的雙翼,然而又因為知情有限,總被局限在鳥籠子里。「是的,從勞動節前開始,她就住在我家,」兔子通過樓下電話告訴她說,起居室一片黑暗,瀰漫著傢具上的油漆和媽媽藥品的味道。「在那之前她在布魯厄和一幫黑鬼到處瞎逛,那幫人經常出沒在此後已歇業的一家飯館。當時我認為她和我在一起會比和他們在一起處境要好得多。」
「這我知道。星期一以來她打過幾次電話,跟她說話我無法忍受。」

米姆側過身在放在地毯上當作煙灰缸的小圓碟上掐滅煙頭。「那意味著她想回來。」米姆懂得人情世故,兔子自豪地意識到了。無論你闖到什麼地方,米姆都會在那兒迎候。她沒去過的地方只是納爾遜擁有的那塊領地,以及正在左手旁製作的鉛字條發出的那悅耳熱情的「啪啪」聲的地方。但是這都是些陳舊的去處,人們再也不會朝那個方向走了。米姆重複說:「她想要你回去。」
「我做過這台機器的保姆,但是現在他們令這台機器退役了。我做過詹妮絲的保姆,但是她霍地跳起來一拍屁股走了。」
「喜歡。」
「我知道,」米姆喜形於色地贊同道,「世界上所有男人中,只有你不得越軌。你和爸兩人。」
「他並不在乎。」
「她給我講了原因。」
「他在乎,真的在乎。我們可以住一晚以使他感覺好點兒,但是沒別人知道我們在哪兒。他們會著急的。」
他猜測著這個詞的含義。「我從未強迫過,」他說,「我有房子和食物。她有她本人。我們都只是拿出我們的所有而已。」
「對,我都忘了,」他撒謊說,「這是她以前住的街道。」他曾經沿著這條街向街頭跑過卻從未到達盡頭。「還記得埃克里斯牧師嗎?」他問詹妮絲。「今年夏天我見過他。六十年代也把他給耍了。」
「我的許多衣服都燒掉了。」他做了這番辯解是因為他發現她說得在理,這是一個冰淇淋的世界,他在裏面留下了他的印記。然而她的穿著打扮也使她過分年輕了,髮式又回到了青年時代,分梳的方式很像四十年代南美洲流行的情人髮式。恰恰恰。
「納爾遜和你母親呢?」
「走的是地下鐵路。」
「別指望我了,小老虎。」
「我要說,是鐵石心腸。」
「我心裏很難過。」她說,「總會有些……詳情。我想問問,有沒有什麼……財物。」
他試探著說:「把你的夢給我講一個吧。」
米姆仰望著天花板哈哈大笑,哈利瞧見她下顎下面的馬蹄形曲線,那閃閃發亮的白色喉部突出部位彷彿被一把刀割斷了,那笑聲戛然而止。她認真、放肆地研究著她的哥哥。「假如要你做出一個選擇,你願意誰跟他上床?她還是我?」
「你正在,成熟起來。」
「孩子,讓他見鬼去吧。你不能那樣過一輩子。你得明確分析一下誰是第一位的。對你而言,你就是第一位的,不是孩子。」
她接著話茬兒說道:「因為魯絲買過。」

「我們就在西布魯厄警察局會面,」那遙遠的說話聲以令人吃驚的堅定態度和突然擠出來的一點兒權威性說道,「在正午。」
詹妮絲聽懂了,就問道:「你願不願來見我?我是說,看見我你會不會感到惱怒?」
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來。「白色小片。擱架頂層。浴室陳列櫃。」
他就做了個V字形和平手勢,然後把它轉移到他的頭上,看著像一對觸角。她太笨了,沒弄懂其意何在。他告訴她:「孩子的心裏非常難受,假如你和那個叫什麼來著的人玩完了的話,也許你該把他帶走。」
「你該不會認為正好有大量的小人物在爭取得到比管制他們的制度所允許他們擁有的空間還要大一點的空間吧?」
他自己的房子在新月街里很顯眼:成了一排糖果里的一塊黑炭。他的旅行車正停在那兒。美國國旗的貼花圖案依然貼在後車窗上,看上去既惹人注目,又在褪色凋謝。
「幫助她來幫你。我怎能幫得了她,我又不是醫生。」
「聽你說話的樣子像是。哈利——哈利,你還在聽嗎?」
又過了一會兒,詹妮絲宣布說:「你如果不打算做|愛,那我就轉過背去睡一會覺了。我幾乎夜不能寐擔心著這次——團聚。」
做了番英勇的努力的兔子將身子撐起來,踏著地毯走向浴室。裸著身走回來時,他把衣服抱在胸前,鴨子式地扎進被窩,彷彿受到追逐而鑽進了地洞。他感到某種微粒正在轟擊著他。詹妮絲立即緊貼著他顫抖不已,讓他感覺著瘦小、陌生、蛇一般冰涼;給他皮膚上的這一衝擊使他想打噴嚏。她辯解說:「他們這地方的供暖不好。」
他聳聳肩。「我並沒對你怎樣。我對她幹了。我操了她。」
「我不激進,」老人安慰他說,「有錢了你才能激進。」
「我使父母丟人現眼。」
「我們會把她弄回來的。」
「我們把她送回到她父親那兒。」
她不喜歡那輛車,我們可能喜歡的任何東西她都不喜歡,他想把話跟阿爾雷齊太太講明,但是也許她知道的比他多,當吉爾首次看見她父親的禮物,又新又白的小車,她就在場。兔子終於在大腦中找到了一件「財物」。「我的確找到了一件東西,」他告訴阿爾雷齊太太,「她的吉他。被火燒得挺厲害的,但是——」
「但是這裏長出來的東西你都可以食用,而太陽依舊算得上是朋友。在那邊,我們就恨它。我們生活在地下。所有的酒店旅館都在地下,只配裝有幾扇漆成藍色的窗戶。我們最喜歡深夜時分,大約凌晨三點,那時大家的錢財都涌到賭桌。那些面孔真好看。哈利。像圓形籌碼一樣硬邦邦毫無表情。數千元出出進進而無動於衷。你知不知道回到這兒看著那些面孔我感觸最深的是什麼?它們竟如此溫和寬厚。上帝呀它們的表情溫和而寬厚。在我看來你表情寬厚,哈利。你很寬厚,仍然經受得起,而爸爸寬厚但卻已腰彎背駝。假如我們不把詹妮絲弄回來墊你的背,你也會腰彎背駝的。轉個彎兒思想吧,詹妮絲性情不溫和。她個性強硬得像堅果。正因為如此我一直都不喜歡她。我確信我現在喜歡她了。我該去見見她的。」
「一定是用了架顯微鏡。」兔子說。

「有個去處。喜歡嗎?」
「確切些說,我並不這樣看,」兔子開口說道,然後帕亞塞克的腦袋就彎了下來去研究辦公桌上被墨弄髒的報頁,他從那突現微光的地球儀上看出那人並非真心想談,他想要哈利走開。於是兔子問:「那麼我何時離廠?」
「還有,我想給你點東西,」詹妮絲還在繼續說,而媽媽正在發信號表示需要幫助上便桶;青紫的手緊緊抓住手杖上有多個節疤的把手,抓得手都變白了。
「爸,隨便喝一杯怎樣?」
「不能,我想不能。」
「那麼那又會使我看起來怎樣呢?」
「你知道,你在開始讓我回想起詹妮絲了。」
「她尾隨我們到了餐館。」
「我懂得」——他盯著某間屋子的一個牆角,想把這話表達正確:他看見餐具柜上方有張蜘蛛網,正在他未能感覺到的某種來自天花板的風中搖搖晃晃——「這個國家並非完美無缺。」甚至於當他把這話說出口時他發覺他也不相信,和他心中相信自己會死的想法相比,不信的程度更甚。他自己也懶得解釋了。「說到討人喜歡,」他說,「你的生活怎樣?」
詹妮絲問:「你覺得佩吉怎麼樣?」
兔子試圖幫他個忙。「這樣就不要排字工了,哈?」
「哈?」
他說:「我不知道都幹了些什麼。」
「哈。在任何一種體面的社會裡,你並不需要所有這些規則。」
「他猜的。」
「他帶我出去吃午飯。」
米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這一盯能把一千個男人的囂張氣焰都給煞住。「正如你剛才所說。他是九*九*藏*書我這種類型的人。」
詹妮絲說:「想停車?」
他原本想使這問題粗魯無禮,不期望得到回答。「可憐的詹妮絲,」他說,「她怎麼會喜歡被弄成這副酸溜溜的樣子?」
「他愛她。我們都愛她。」
「謝謝。該由男人乾的。」
「他們把你也迷住了,是不是?殺人並不是最壞的事。寧願和兇手握手而不願和賣國賊握手。」
「我不知道,在黑人區的某個希臘餐館。」
當他們開出韋澤街駛向城市時,她問:「你母親今天下午一個人能對付得過來嗎?」
「你去見了朋友查斯?」
他家中有位客人,名叫吉爾·彭德
「謝謝。」
「我喜歡黑夜,」她說。他得到了保證,就邁著沉重的步子上了樓,連父親都未理睬。兔子頓生妒忌之心。米姆已看得明白,畢業后這些年裡,他所缺少的,正是如何駕馭人。
「今天不行了,哈利,今天不行了。我們家裡還有場驚喜在等著你呢。米姆就要回來了。」
「嗯,」兔子離開餐桌向後一倒,座椅腿就嘎嘎作響。「那個小笨蛋都為自己找了些什麼借口?」
「我本該喜歡聽的,可我太理智了。混亂不過是一種大體上證明是有效的看待事物的狹隘觀點。這話言之有理嗎?」
外州來客喪生
「你有沒有搞錯!」
「隨時。」
她明白其意,就以姐妹般的坦誠態度對他說:「事實上,是不會的,我不會的。作為一個姑娘我會認為你會的,但如今作為一個女人我發現你事實上是不會的。我們都在這麼干。大家都在這麼干。當然,有些時候會的,但是儘管那樣,也有宜人的東西。人們都想討人喜歡,難道你沒注意?他們非常不樂意成為糞土;但是你總得為他們找到某種出路啊。」

「不太像。那套房的風景好。」
「在克勞爾商店買的。竟然在偏僻的內地才有,但是那些端莊穩重的東西要便宜一半。」
米姆放下女用小包,脫下白色手套招手要球。他念高中時玩二十一點總會讓給她十點。作為一個女孩,她在體育運動中擁有速度和雙膝外翻的膽量,而且假如所有的榮耀不是全歸了他的話,她在體育上還能走得更遠。「還有朋友詹妮絲,」她說罷,就投了一球。球未投中但也差得不遠。
「別介意,」他並未完全否認地說道,接著用力把她的頭髮一拉,她的腦袋猝然一動。
「佩吉還說她一直沒有你的消息。我想她很傷心。」
他手掌向下丟下一把;顆顆花生連續拍打著她的胸部。她穿著一件皺巴巴的小衣裙,在前襟從上向下縫滿了紐扣,其圖案是模仿蜥蜴皮設計而成的。當她把雙腳往上置放在踏腳凳上時,他清楚地看到了那連襪褲的褲襠。有三種潮流:把內褲穿在裏面的、套在外面的以及不|穿內褲的。米姆看來屬於第三種潮流。她舉止懶散輕浮;雖然化的妝彷彿是新塗抹上去的,正發著耀眼的光亮,但那對眼睛卻溫和寬容。「那就是你們的全部活動?」他問,「只吃頓午餐。」
「在這兒。」他似乎想指給她看,但是無法移動雙臂。然後整個身體動了起來。他起身向上成為弓形,彷彿是被他身外的某種看不見的力量拉扯而成。她環視房間四周想找出折磨著他倆的那個無言的神靈,卻又再次看見了打上印記的帶著飾邊的窗帘和交叉編織著的團花全都映襯在街燈的藍光之中,並在衣櫃鏡子的反射藍光中看見了裝在鏡框里的姑母舅母、叔叔伯伯、侄兒外甥的那些安分守己、表情茫然的輪廓像。呻|吟聲又傳了出來,而且在痛苦地向上彎曲:一條魚在內心深處,被鉤上了。
她的舌頭在雙唇間輕輕抿了一下,這是一種曾經使他錯當性感而迷戀的矯揉造作,而如今似乎也無挑逗之意,猶如在舔一枝鉛筆一樣。「噢,」詹妮絲說,「我們已經玩夠了。他開始感到神經緊張。你那位可愛的妹妹也幫不上忙。」
「爸,他們所關心的只是制止殺人。」
他轉過頭看了看,的確如此,粗糙老式的褐色皮箱仍然掛著一個旅館標籤,那時他們去了海濱,住在原始林小屋。她一定是在這同一隻箱里打點行裝奔往斯塔夫洛斯那裡的。「說說,」他說,「你如今滿肚子都是性|技|巧了,是不是?」
詹妮絲從司機座上下來,站在小車旁邊。她身穿一件深灰色洛登縮絨厚呢大衣,顯得笨拙臃腫,他想起來已經穿了幾個冬天了。他已經記不起來她的個子有多矮,記不起來她那黑糊糊的頭髮是怎樣從皮膚綳得緊緊的前額向後變得稀疏起來,油光發亮的髮際線上幾乎沒有頭髮飄散而出。她已經放棄了童貞馬利亞的髮式,頭髮分開梳理倒向一邊,其髮式實在不敢恭維。但是她的嘴巴綳得不那麼緊了;嘴角上的皺紋已經消失,似乎做好了隨時隨地開懷大笑的準備,和以前相比更不會擔心失去什麼了。他本能地,真是發瘋了,想伸出手去撫摸她一下——做些你經常在小狗身上做的事情,比如在耳朵後面搔搔癢;然而他倆什麼事也沒做。他倆沒有親吻。他倆沒有握手。「你又從哪兒發掘出那件過時的夾克衫?我都忘了我們上學時穿的顏色該有多麼難看呢。真讓人膩味。像一塊假冒冰淇淋。」
「西部那邊,」她說,「大家都穿著時新的針織品騎摩托車。」
一天晚上,當他洗凈了身子迷迷糊糊地收聽廣播之時吉爾出現了,她彎下腰摟抱著他。他轉過頭來親吻她的大腿,而她卻消失了。但是她喚醒了他;那就是她的存在,而且通過死亡狀態之中的這個裂縫釋放出了一千件細節詳情;一綹綹頭髮,新的表現花樣,她胡亂彈著樂器,用那虛弱的嗓音顫抖著唱到最高音。她本人的那些細枝末節曾使他感到些微不快,細細的齒縫,麵糰似的蒼白小腿,情人節禮物一樣的屁股所具有的蘋果似的光滑細膩,那張無憂無慮的嘴唇四周帶著某種正經端莊而又高高在上的神情,她最喜歡穿的那件未曾洗過的衣裙,如今都返轉回來成為他回憶的主體。當她躺在床上和月光融為一體時,愉快的時光就恢復如初,她那青春的肉體正萌動著要學會感知,她的神經末梢依然向內捲曲著,就像春天裡厥類植物的頭部,未長成熟,生硬冷淡曾使他不快,但那並非她的過錯,將自身作為禮物實在是太珍貴了,簡直無法奉送,她那天使般的肉體像狗一樣接受命令,她輕輕舔著而她原本是會愛上別人的,她等待著,以便通過聆聽別人說話而獲知其意,她渴望能舒展開心胸。憂慮凄涼重新回到她的面容,令他心碎。這是一種竭盡女兒之道的體貼入微,他曾懇求她收藏起來。為什麼呢?他已經退卻到麻木不仁的狀態之中了,不希望她把他呼喚出來。他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他早已傷透了心。讓黑人耶穌擁有她吧,他心腸早已變得堅硬,賤貨有十億而他只有一個。他努力去想象曾經是如此令人愉快的東西,吉爾和斯基特的形象依然如同他曾經在刺眼的檯燈燈光之中所見到的那樣,但是在此時此刻的幻想中,兔子從椅子上站起來加入到他們的行列,作他們的父親和情人,然而他們卻像印刷機上的墨水和紙張,旋轉著碰撞一會兒便各奔東西了。吉爾又回來了。安斯特朗感覺到了她的存在。當他躺在童年的睡床上的時候,她的呼吸又在他耳畔響起,而這一次他就沒有再犯轉過臉的錯誤了,他非常小心地從身邊抽出手來,在必定會垂吊著頭髮的地方撫摸她的發梢。他醒來后發現一隻手空懸在半空,於是就失聲痛哭起來;悲痛之情從乾涸的胃部升騰而起,喉嚨疼痛,雙眼火辣辣的;一想到她像女兒般孝順,如綠草般清爽,卻又盲目輕率地期望從他那裡得到比庇護還要多的東西時,他就閉住雙眼,把污跡遺留給不需要擦凈的亞麻床單,這些污跡在早晨就看不見了。然而她那呼吸聲和鬼魂,一直就存在於此。他一定要在早上告訴納爾遜。打定了這個主意后他就放寬了心,讓他的房間,隨著幻覺中的顫動,套接在一台發動機上,費力地向西拖向沙漠,眼下米姆就住在那兒。
那天晚上,米姆給他們都穿戴整齊,然後領到外面就餐,是去南邊球場方向吃德式瑞典自助餐。儘管媽媽的腦袋上下不停地晃動並且在切蘋果餡餅皮時頗費周折,但是她吃得相當好,同時喜形於色:他和爸爸怎麼就從未想過要弄她走出家門呢?他對自己的愚蠢憤恨不已,接著當他們各自要上床就寢時——她回到她原來的房間,納爾遜現在就和他睡——他在走道上告訴米姆:「你不過就是那個小小的和事佬小姐嘛。是不是?」
「你起碼不該一上來就這麼粗魯吧,」她說。
標號17的房門通向一個長得讓人驚訝的房間,又窄又長。地毯是紫色的,打著后光的薄紙板四處散放,削弱了現實感,宛如置身於電影院的休息廳。浴室在遙遠的那一頭,四面牆壁是漆成玫瑰紅色的水泥塊,模仿海洋的油畫作品正努力使四壁美觀生色,兩張大號床橫在狹窄的房間,與那台電視機相望。兔子脫掉鞋,打開電視,躺在一張床上。一束光出現了,擴展開來。從呈對角抽|動的線條中顛簸著搖出《約會遊戲》。一位來自費城的黑人姑娘正努力想選定三個男人中的某一個帶她出去幽會;一個男人是黑人,另一個是白人,第三個是黃種人。那彩色把中國男人弄成了橘黃色而黑人姑娘則面帶藍色。圖像有重影,所以當她咧嘴大笑時就出現了許多許多的牙齒。詹妮絲把它關了。像他一樣她的腳上只剩襪子了。他倆好像是竊賊。他抗議道:「嗨。節目很有意思嘛。她看不見屏風後面的三個人所以她得從聲音中辨明各自的膚色。要是她在乎的話。」
「你倆幹了一架?」
「見鬼,」她一邊說著話,一邊把他推了一下,但是動作輕柔,是太空中的一次意想不到的輕輕搖動。「你現在離她遠點兒,你已經刺|激過了。」
他正要伸手接電話,聽到這個詞后一下子就僵住了。「我不想和她說話。」
米姆在耐心地掂量著他:又一個潛在的酒吧顧客。「從何時起,」她問,「你變成了如此一位好戰者?據我所知,從朝鮮戰爭中擺脫出來你無疑是非常高興的。」
她沒再回答了。韋澤街徐徐靠近那座山,靠近佳濟山和他們的家。他在夏街調頭向左開去。三層樓高的磚牆安裝有扇形窗;配鏡師和按摩師的廣告招牌。一座石灰岩教堂開著一扇圓形窗戶。他宣布說:「我們可以買一個農場。」
他倆握了握手。他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車鑰匙。「讓我開車把你送到你父母家吧。」
「你叫我別去嘛。」

「我的確給他講過,說你是個性情多麼溫和的哥哥。」
「你真是個超級姑媽。」
「若能克制住,他連個蒼蠅都不會打的,從前常叫我發愁,」爸爸說,「彷彿是我們生了個姑娘卻並不知曉。是不是這樣,老伴?」
「我活得夠久的了。她們沒有耐心。」
哈利轉過臉不去看這場景。警長把他帶出側門后說:「富婆娘一個,她若是給予姑娘半點理由讓她呆在家裡,那麼她今天還會活著的。這類事兒我周周都見。所有不光彩的支票正在兌現。別介入是非,安斯特朗,照顧好自己。」如同一位教練在他的手臂上給予慈父般的掌擊,哈利就被遣返回塵世之間了。
「哈利,真是傷透了我的心。你學會了技術而現在根基就要垮了。也許某家布魯厄日報會僱用你,也許在費城或者北邊的艾倫鎮會有活兒干,雖然全州的報業都在壓縮或合併,但是現今這個行業仍然是供大於求。」
「你不願意到我父母家去住?納爾遜一小時后就回家。」
「難道你不想念她們的閑聊話?」
兔子被這種意欲機敏講話的巨大需要給提高了又凍結了;他和她似乎在慢慢旋轉,生怕把對方給刺跑了。「他答應不回來的。」除非載譽歸來。
「她的吉他,」女人重複道,或許全然忘了女兒會彈吉他,因而她垂下雙眼,一張圓臉羞得緋紅,這就引得那男人過來安慰她,他是一位像廣告里的男人一樣表情茫然的男人,穿的西裝真是無可挑剔而在上衣口袋裡則插著一塊疊成三重的褐紫紅色手絹。「我什麼也沒得到,」她嚎啕大哭,「她走了甚至也沒留張紙條。」她的說話聲中流露出極富性感的粗啞,音高而徒勞;又一個吉爾在哀求,抓住我,幫助我,我的運氣壞透了,體內的一切正在坍塌。
「試試看。」
「看起來仍很合身,」那人一邊說著,一邊輕輕敲著空空如也的空間要牌照號碼。「你要是不著急我就奉陪,」他說。
「據我看,」由於沒有得到回答,爸爸就自言自語說,「大蕭條時期與其說是羅斯福不如說是迪斯尼防止了國家落入共黨之手。」
詹妮絲抬起頭來,目光掃過茄克衫,尋找他的面孔。「實際上,我無法忍受下去。媽媽嘮叨個沒完。你能夠意識到她一直不打算和我說點兒什麼,然而嘮叨話卻說個沒完沒了,她不停地使用『公眾輿論』這個短語。彷彿她就是蓋洛普民意測驗。還有爸爸。平生第一回,他似乎在憐憫我。有人正在一個購物中心開設達桑車經銷處,他這時才真正感覺到個人受到了威脅。我原想,」詹妮絲說著,那雙黑眼睛輕輕落在了他的臉上,如果她在那兒看到的反應使她不滿意,她就隨時準備轉移目光,「我可能會在某個地方弄套房子。也許是在佩吉那棟樓里。這樣一來納爾遜就又能在西布魯厄步行去上學。當然,我要帶走納爾遜。」她的雙眼猛地移往別處。
「沒人打電話,哈利。我要和你私下說幾句話。可不可以?」
「我看布魯厄正在衰亡。」
納爾遜仍在開懷大笑,但是該收場了,接著米姆就此罷休。她在父親的額頭上匆匆輕吻了一下就問他:「今天的皮卡王子怎樣?記不記得,爸爸?那時我總以為皮卡那地方有斜塔呢。」
「我的房間。」
她清醒了。窗上掛的窗帘變成了銀白色。佳濟山上的月亮像一塊冷冰冰的石頭。這床並不是她的,然後她想,從什麼時候以來,這床成了她的呢?是七月份。由於某種原因她讓查利睡在她的左邊;哈利總是睡在她的右邊。查利床邊那塊電動鍾錶上的夜光指針指向凌晨兩點以後。查利在月光中仰面躺著。她摸摸他的面頰,發現是冰涼的。她把耳朵放在他的嘴上卻聽不到呼吸聲。他死了。她斷定這一定是個夢。
「除了詹妮絲給她打的多次電話,沒什麼是你不知道的。」
電話在旁伺候
米姆回答:「拜訪詹妮絲。在斯普林格汽配廠。」
「合誰的身?」
「他說見律師去了。」
「誰說的。你出了錯?」
「別提了,哈利。帶我回家吧。我把你都忘了。」
「你可以去我那裡看看媽媽。她樂意見到你。她現在幾乎沒法兒講話了。」
「我們了結了。」
「咱們還是來談談他吧。以你的經驗而論。」他想象著所有男人已經為她焊接成了一個人,面孔說話聲胸膛和手都焊接成為一堵喃喃低語的粉紅色牆壁,就像當初他一度覺得那些籃球賽的所有觀眾都化作了一個尖叫著的見證人,而這個見證人就是世界。「就你那廣闊的經驗而論,」他描述說。
「是呀,怎麼樣呢?她成了個人物了。」
「為什麼?」
「好啦,就到此為止吧,」她說,指的是這個汽車旅館。
「對帕金森病也有藥效。」這句話沒有贏得回應。他繼續努力,「你從朱麗婭·阿恩特那兒聽到些什麼?還有,她叫什麼名字,邁米·凱勞格?難道她們沒來拜訪你?」
媽媽的臉在盲目搜尋著,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彷彿正憋得透不過氣來,然而那張嘴巴卻在愉快中艱難地蠕動著。他們在焦慮中都閉口不言了。「她的情人,」她宣布說。一種可怖的感覺刺痛了兔子。
她選擇他來做|愛。她為他做了一切。她崇拜他,她本想大聲喊出心中的煩惱,說她再也做不出更多的花樣兒了,說肉體實在太有限的。儘管她從他身上索取了她的情人的精|液,她還是沒能得到證據證明他對於他倆之間情與愛的認識就像她本人的認識一樣確鑿無疑、毫無保留。她凄慘地——帶著抱怨,又頗為得意地——說道:「你知道,我為你放棄了整個世界。」
她明白此話當真。她臉上那個死亡贈與者的印記已經被擦掉了。正如在歡愛之中一樣,她已經被弄得清澈見底,然後又充滿平和寧靜的充實感。彷彿如歡愛之後,她鬧著玩兒似的清查他的肉體,感覺他那寬闊皮膚上活動著的汗水,用一根指頭追蹤他那鼻子的輪廓線。
米姆從下嘴唇取掉一個碎屑,好像是煙絲,可香煙是帶過濾嘴的。「聽起來挺健康,」她說,「雖說挺不美國的。」
「咱們把這個討厭鬼賣了吧。」
她正挺著胸坐在床上。雙手靜靜地放在加軟襯料后縫製的床罩上面,這是她自己母親的遺物。電視機也是靜悄悄的。媽媽盯著看那窗外的楓樹。它們已經落掉了足夠多的樹葉,所以這兒的光線似乎很刺眼。令人難過的氣味兒愈加明顯:世俗的污濁和藥物的薄荷味兒混合在一起。為免去她要下樓去走廊之苦,他們在散熱器旁邊放了一個便桶。為給她的生活輸入一點活力,他重重地往床上一坐。她那罩著一層青白色薄霧的雙眼就睜得大大的了;嘴巴蠕動著但只是流出唾液。「怎麼啦?」哈利大聲問道,「情況怎樣?」
「我母親。」
她答非所問地說:「奧利如今回到她的身邊,但是她看來並沒有特別高興。」
米姆繼續著她的表演。「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婚床,從一個橫檔到另一個量出有五英尺四又四分之三英寸寬,而從床頭豎板到床腳豎板是差兩英——寸就七英——尺長,一張彼時巨——人之床,那時大多數紳士的身高不超過暖床器。在這兒」——她從留有蒼蠅屎的牆上摘下一隻塑料蒼蠅拍——「你們就看見一隻暖——床器。」
「你有自己的約會嘛,」詹妮絲告訴他。
「你不用學。」
「這對她有好處,」米姆說。
或許她準備好了要告訴他更多的事,例如她的愛情是多麼偉大以及這愛將會以多麼純潔的形式保留下來,因為此時她皺起了眉頭,彷彿是被他的沉默所抑制住了。她問他:「納爾遜為什麼難受?你的看法呢。」
「那麼,你安放其身的地方是否要更好一些?」
弟弟?她曾經說過。有三個。一個與納爾遜同年。
「她。詹妮絲,也是我一直能做的選擇,我是說有這可能;但是你呢,是決不行的。」
「那是米姆的房間。你什麼時候讓她住進去?」
「哇。足以使你睡不著覺的了。米姆住在這兒你喜歡嗎?」
「那個婊子,」詹妮絲說,「你跟她搞了幾次?」
「懷疑?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哈利?天哪,你這是在故作正經吧。大家都知道人們在縱情歡樂。所以我們才來到這裏的。你什麼時候才能開竅,哪怕只開一丁點兒?」
「我就可以調轉車頭了。」
「你不能這麼做,米姆。他會把自己弄死的。在街上騎車在這兒屬於違法。」
「當然能,好多次她都對付過來了。」
「什麼情況?」
「問她去吧。」
兔子坐在機器旁邊。十指像羽毛般展開,字模在高處格格作響,熔化了的鉛在他的身邊悠然自得地冒著蒸氣。
當這位脾性很好的黑妞女神在幾經召喚之下仍拒絕表現出足夠的活潑生動之時,他就努力去想象蓓蓓。米姆在短暫的逗留期間,一聽完他講的故事,就不假思索地告訴他說,他本該做的一件事就是和蓓蓓睡一覺;這一切都已準備好了,也是他的潛意識所希望的。但是在他的心中蓓蓓的手指骨瘦如柴,猶如象牙一樣冰冷無情,而且在她身上找不到一個柔軟的洞穴,她通身都是硬殼。還有,她那滿臉的皺紋就是被一種使他相形見絀的智慧所烤乾的。他正好有更好的運氣去製作一部他並未置身其中的電影,想象著另外兩個人:斯塔夫洛斯和米姆。他倆是怎樣乾的呢?他看見她那部猩紅的多倫納多在艾森豪威爾大道那陡直坡面上高速向上飛奔而去,然後在1204號停了下來。他們倆下了車,兩扇紅色車門猛地關住,發出了軟綿綿的碰撞聲。他們走進屋門,上了樓梯,米姆走在前面。她甚至不會轉過身來預先親吻一下;她迅速地脫掉衣服。她靈巧自如不拘禮節地站在午間玻璃窗的光線之中,雙腿在膝蓋處相交,一對奶頭凹陷著,紅暈圈內分佈著小肉粒,而那對乳|房(他曾經偷看過她的雙乳),由於未曾哺乳過嬰兒,依然如少女一般尚未充分發育。斯塔夫洛斯的衣服就脫得慢點,顯得有點兒遲鈍。他照顧著心臟,把褲子摺疊好,以保持折縫完好,因為他還要返回車行。他的背部或許長滿了汗毛:肩胛骨上布滿漩渦似的黑毛。他的陽物大概很粗壯,布滿青筋,在米姆機敏的戲弄之下笨拙緩慢而又不可抗拒地勃發而起;他聽見他們說俏皮話的聲音消逝了;他想象午後陰雲使蓋著透孔織物的餐桌之上的前輩希臘人那烏賊墨色的面孔黯然失色;他看見那人那充血的陽物隨著柱狀的肌肉一塊兒從下面被米姆那布滿鼠毛的陰|道吞了下去(不,她這兒不是淺蜜黃色的),看見她那貪婪但沒帶戒指的手指把他的睾丸狠勁往更深處擠壓,擠壓進飢餓至極,舒展開來的部位;接著他本人就達到了高潮。小時候,他感覺到這像是一次宇宙飛行,一種擴展到頭部的因被擠榨而產生的類似失重的旋轉,但如今它成了類似憤怒之情的單調釋放,成了對著安全可靠的床單發出的一連串被悶住聲音的呼喊,成了向封蓋著木板的窗戶扔去的石塊。在隨之而來的寂靜之中他聽到了丁鈴鈴的聲音,一種被遮蓋住的悅耳的顫動,慢慢地就辨別出像是從該房子的另外一半即隔壁傳來的一對赤腳男女發出的立體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