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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斯基特

三、斯基特

「她不是從我這兒搞到的海洛因,那東西沒勁兒,還不如糖水。哎,寶貝兒,你房子里那事兒是白鬼乾的。你願意相信事實,還是我該閉上嘴以對那個豬窩表示點兒敬意?」
「去不成,爸。她在波科諾斯。」
「你能不能做晚飯?或許你該上樓躺下休息。」
「《卧底偵緝隊》馬上開始了,」納爾遜說。
沉默。她向他那邊又靠過去一英寸。「當你只是讓別人來干我而沒得到任何回報時我認為這不划算。」
他聞到了她呼出的氣體,她說的是實話,沒別的味兒,沒酒味兒,沒大麻味兒,只有天真單純的味道,有一絲淡淡的甜味兒,她瞥了一眼門廊鞦韆和飾有小珠的水壺。「茶水,」他說。
「他們看電視,參加少年聯合會,學投籃。」
「這事兒我們會告訴你的。也許什麼事兒也沒有,也許是那個混蛋被石頭砸昏了頭。」
「姓名?」
雨水發出了輕輕的鼓掌聲。
喘著大氣的警察解釋說:「孩子企圖衝進房子。說裡邊有個姑娘。」
「最好留下。」
「感覺怎樣?」
「而你就是想把它帶來的黑人耶穌,」兔子嘲笑說,「從公元紀年到斯基特紀年。在斯基特之後,我該活到那樣久的。一切讚美將歸於斯基特的聖名。」
「全然不知。」
「發動機正好把我們給卡住了,我想這車是真有毛病了。」
「決沒有。你爸不會的。」
「詹妮絲說你喜歡這場戰爭。」
一時間有關把這家著名夜總會及集會場所賣給一個「黑人資本」財團的謠言廣為流行。
「你在擔心那個小布娃娃吧?你不用擔心。賤貨那玩意兒,夥計,就像是片舒潔紙巾,用過後就扔了。」他聽見沒人吭聲,就說:「我不過開開玩笑,對不?是為了逗你生氣,行了吧?來吧,咱們再回到正題吧,下一個回形針。你的不幸,夥計,在於你總是個已婚男人形象。女人不喜歡只知道結婚的男人,她們需要某種靈感以刺|激她們猜謎,對不?女人停止了猜謎,她就完了。」
「太遲了,」吉爾告訴他,「你想向我求歡已經太遲了。」
「求你了,哈利。自從有和神交往的經歷之後,我已無法以同樣的熱情對待任何人了。」
「罵什麼?」
「很高興認識了一位自由主義者,」兔子說罷,就握了握他的手。「我老婆老是說我保守。」
斯基特在陽光下微微一笑,露出兩排天使般潔凈的牙齒;他的眼鏡片拋射出的兩道光環高出那些電視天線。「現在你在唱我的歌了,」他說。
「那他們有沒有拿吉爾取笑你?」
她問:「你什麼時候把他攆出去?」
「兵是一條腿。是十一號大麻,對不?他是名應徵入伍的普通士兵,拿著槍騷擾窮鄉僻壤。綠色機器非常精明。他們把入伍士兵派到叢林去挨炸而續服兵役的老兵則坐鎮隆濱向記者彙報陣亡人數。他們把老查利連派駐在一些糟糕的小山上,但是他們沒讓我續服兵役。我受夠了,對不?」
他試圖把這些都回答正確。是出自於對法律的尊敬。「沒有。他給我們帶來了快樂。」哈利開始感到激動萬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法律反對別人住在你家?」
「你們是,他們是,我也是,大家都是。我在陸軍第一師第二十八團第二營稱作查利的C連隊里。我們在同奈河上下瞎忙活。」斯基特看著空空的天花板心想,我沒做到,我沒公平地講述,我把它低估了。神聖的品質最難得到。「查利的問題是,」他說,「他無處不在。在越南,遍地皆是查利,對不?每個越南佬都是查利,因此你就不會留心去給老嫗和小童小費,他們可能在晚上就去埋設尖竹釘,他們也可能不去,這無關緊要。大量的事情都無關緊要。越南一定是山姆大叔的世界里唯一不分青紅皂白的地方。一點不錯。有白人士兵為我而喪生。軍隊給黑人士兵的待遇真的很好,黑人的身體和任何其他人種一樣能擋住子彈,他們就把我們直接送上前線,還以為我們會感激涕零呢,我們確實感激不已,我們趕緊衝上去擋住子彈,和白鬼一塊兒受死我們非常高興。」白色天花板仍然空空如也,但是開始嗡嗡作響,開始弓身進入太空;他應當保持這種精神以支撐他條理清楚地講下去。「我記得有個士兵,我真恨你們又讓我想起了往事,我真願有勇氣忘掉這些,在暗中遭受攻擊,越共迫擊炮自日落時起就一直在我們頭頂上爆炸,我們本不該到那個谷地去,躺在暗中內臟都被打了出來,我無法看見他,就趕緊撅著屁股從環形防線上向後撤,我踏著了他的內臟,就像踏在一塊果子凍上面,情況還更遭,他尖叫一聲接著就死了,他這時才算死了。另一次,我們四人外出偵察,他們那一串AK-47型號槍一齊開火,和M-16型步槍的聲音不同,更像是噼啪聲,懂嗎?彈頭沒那麼小。我們被壓得趴在地上。和我們一塊兒的那小夥子,來自田納西的白人士兵,一輩子都未刮過鬍子,像摩西一樣無知,溜進灌木叢中把他們全乾掉了,我們找到他時子彈已經把他切成了兩半,像這個樣子了還在不停地射擊真令人難以置信。情況很糟。真不敢相信你們看見這樣糟的事情依然會目不轉睛。這些可憐的敵對者,他們往往召來凝固汽油彈扔在他們的頭上,銀色油桶一個個扔將下來,他們就鑽出灌木叢徑直向你撲來,一邊被燒著一邊開槍射擊,渾身燒得像某次遊行中的火炬還在不停地射擊,一翻一滾撲進你的掩體來到你身邊,他們認為能躲避凝固汽油彈的唯一地方就是撲進我們的環形防線。你就把他們打死以阻止他們的喧嚷。都是些毛孩子其面孔如同後方基地的擦鞋男童。因此殺人不會讓人感到那樣糟,也從未讓人感到舒心,只是必然而已,像撒了泡尿。對不?」
「它走不動了,」她說。一朵花落在一隻芭蕾舞鞋的鞋尖上。她臉上的表情已經變了。
「你老爸搞同性戀,對不?你一定繼承了。所有這些臭玩意兒。你老婆無法忍受和同性戀住在一起,因為這就像在和老鼠調情,對不?你就是那兒的一隻老鼠,嗨,難道沒說對?讓我來感覺一下。」他伸出手來,兔子揮手打開。斯基特高興得手舞足蹈。「什麼感覺都沒有,對不?嗨。兔子。吉爾說你信上帝。我給你帶來一條新聞。你的上帝脂粉氣十足搞同性戀。你的白人上帝比黑桃皇后還要女里女氣一些。他舐聖靈的雞|巴讓兒子在一旁觀看。嗨。寶貝兒。還有一事。耶穌是不存在的。他是個搞同性戀的騙子,對不?他們賄賂羅馬人把他的死屍從墳墓里弄出來是因為那氣味兒很臭,對不?」
「我現在不想見她。帶我去外婆家。」
兔子傷了心,他原來只是開開玩笑。「好吧,我準備好了,把書給我讀吧。」
「你我難解難分了。」這句話在他的嘴唇上感覺著不自然,說出口就像一陣干風吹過;早該對斯基特說這句話了,因為斯基特非常讚賞地格格直笑。
從佩吉的窗戶望去,布魯厄像巨大爐床上的灰燼一樣發著紅光並在漸漸縮小。在河岸暗下來以後很久,河流仍在閃爍著藍光。現在套間里多了一條小狗,這是一隻長著毛茸茸大爪的金毛狗,它在用那滑溜溜咬人的小嘴用力拖兔子的手;那柔毛摸起來就像蕨類植物一樣柔軟得讓人感到驚訝。佩吉記得他喜歡代克利酒;這次她備好了調酒料,用電動攪拌機把冰塊「格格」作響地攪和了一會兒之後才把酒端給了他。有一半是泡沫。一個月來她已蒼老了許多:腰間多了一兩磅肉,頭髮分縫處又多了兩三根白髮。她把頭髮以螺旋狀盤在腦後,而不是像一名高中生那樣任其散落在肩上。她的臉看起來向外鼓著,像是用力擦洗過,因而顯得光潔閃亮。她不耐煩地告訴他:「奧利和我可能要複合了。」
「跑著去,」兔子回答。

雨水繼續拍打著窗戶,輕輕地,輕輕地拍打著,越來越緊。
「投中了,」納爾遜告訴他。
「這不是南方,」兔子說。
「好嗎?」
斯基特在高聲喊叫:「別讓他們這些愚蠢的白佬擋道,我要走回去了。從籬笆的另一邊下去有多遠?」
她望著她的玻璃杯底部,裏面只有冰塊兒。「那你和詹妮絲情況怎麼樣了?」
警察漫不經心地聲稱:「要是有人在那兒的話,半小時之前就被烤熟了。」
他反唇相譏:「可你要把奧利弄回來。」
「靠右邊。」
「我不知道。我感到很不舒服。薑汁汽水。」
「兩個人在我回家的路上攔住我說孩子們朝我們的窗戶裡邊望過。你聽沒聽到這類事情?」
「沒車呀。」
哈利的腦袋因缺乏睡眠而輕飄飄的;他知道他不該做什麼決定。
這問題觸動了一個新的脈絡,納爾遜卻回答得非常迅速。儘管父子之間存在著諸多陰影,但最近已經融洽很多。「膽戰心驚,」他眼不離書回答說,「他說最近反應遲鈍,昨晚整夜未眠。我想他吃了些藥片什麼的。他似乎有點兒沒看看我是個啥樣子,就從我的頭頂上望過去,不停地叫我寶貝兒而不是叫小寶貝兒。」
「我們去贖回來。」
當他把金酒加湯力遞到她手中時,他說:「給我講講那些小夥子吧。」
納爾遜懇求說:「咱們看電視吧。」
「當然了。」
「你認為她在做哪種事?」
布魯巴赫胸部一挺,於是那裝著一盒香煙的襯衣口袋就繃緊了;兩隻前臂彷彿隨著血管收縮而向兩肋彎曲。「在越南我和他們並肩作戰,」他說,「沒問題。」
「爸,天上有火光。」
「我看見——淤泥里有隻蝶蛹。我看見有隻黑乎乎的螃蟹。我剛才在想,天使就如同昆蟲,他們都有六條腿。難道說得不對?這難道不是你想要我說的話?」
她親吻他以阻止他說下去。「噓。他會聽見的。」聲音無拘無束地穿越樓道而下,穿透房屋那薄薄的隔牆。房間就是一個沙沙作響的心髒的四個心室。「因為我必須如此,哈利。因為不管人們向我要什麼,我都必須給予,我對將東西據為己有並不感興趣。你明白,一切終會融合在一起的。」
「小車開不動。」
「我看了。你真是瘋了。」
「你至少該有點兒爭奪的勇氣。」她大叫起來,帶著啜泣。「你太軟弱,太沒勁兒了。」她使勁兒說出這幾句話,但隨後就變成完完全全動物的聲音,類似咕咕叫或呼哧呼哧的聲音,似乎全身的氣都在往外泄露,於是他說:「我們隨後再談吧,往家裡打電話。」說罷就掛上電話,塞住了漏洞。
他把一片布猛地扯開。「哞。」
「跟你說吧。我把你往南送十英里你從那兒自個走吧。」
「四分衛,臭狗屎,我是後衛。我的個兒小,他們找不到我。」
「你怎麼知道這些人就是白人?」
「真有趣。」
「你這孩子真可憐。你對他們說些什麼?」
除了永恆的同一萬事皆無聊。
「對。」
「納爾遜就在這兒。其他人,你操什麼心?」
吉爾在沙發上坐直了身子用比平時要高一些的嗓音朗讀,那是受過訓練的優秀女生的嗓音,帶有支配課堂的氣勢,讓人感覺是坐在掛著白色窗帘寬大通風的房間里;其心理疆界甚至超過了賓園的範圍。
「他是綠色的,」斯基特說著,就向他亮了一下在手中排成扇形的十美元一張的紙幣。因手指揉弄日久,紙幣已經泛黃。
「當然了。很好。」
「黑人娃娃,黑人領袖,天啊,我對黑人這詞兒感到噁心。如果我說白人這詞兒的次數是你說黑人次數的八分之一的話,你就會尖叫得臉色都會變的。看在基督分上,忘掉你的皮膚吧。」
「不,」他說,「我認為蠻不錯的。」
孩子把臉完全扭開了。他的頭髮蓋住了脖子,不過甚至從後面看也不會把他誤認為是個女孩:肩臂的生成角度,缺少梳理的頭髮。那哽咽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再也不想談這件事了,爸。」
「不會的,我喜歡聽。我喜歡聽些原材料。不會抱成見的。」
「吉爾說過會兒跟他一塊兒走的。」
「我說過我們得看看事情會怎樣發展。讀吧,你爸喜歡。他不會抱成見的。」
「媽——媽,」比利在門口抗議道。但是他仍穿著被染黃的睡衣,而納爾遜卻已穿好了衣服,只是還光著腳。膠底運動鞋提在他的手上。
「我轉過背去,然後你就能抱緊我。」
「別擔心,你會長高的。我們安斯特朗家的人都是大器晚成。」
吉爾非常緩慢地說:「相當晚了。」
兔子竭力扮作斯基特,就刺|激她說:「老天,你該餓了。你骨瘦如柴。看你的屁股都成什麼樣兒了,連塊兒肉都摸不著。也不想想我們幹嗎要把你留在這兒。」
布魯巴赫氣勢洶洶逼進兔子的眼皮底下。「他們無意窺探任何窗戶,他們知道的是強行推進到他們鼻子底下發生的事兒。而且聞起來氣味兒不正。」
斯基特繼續說道:「我們大家都致力於從事繁重的勞動以忘掉我們熟知的一切。我們正在把蘋果縫回到樹上去。喏,羅馬人有了技術,對不?接著野蠻人把他們從中解救了出來。野蠻人就成了他們的救星。既然我們無法引誘愛斯基摩人來侵略我們,我們自己就養育了一代野蠻人,請原諒,是你們養育了他們,白鬼養育了他們,美國白人中產階級和全世界的仿效者已經在自身中發現了一股神聖的力量從而生育了數百萬個只有貴族階級在不太愚昧的時代才會生產出的弱智白痴。墨洛溫王朝最後幾位王子說話語無倫次,被牛車拽著到處跑,而如今我們有幸看到機械化時代的語無倫次者。書中如實寫道,我們將會激動萬分,並把一切都獻給毛主席。對不?」
佩吉向他走了幾步,帶著傷感,也許是喝了太多的酒,抑或試圖使臀部翹起以便增添誘人的魅力,抑或僅只是她那看人的方式,每件東西都變成了兩個,她告訴他:「把你扯進來為她干這事兒,她一定是個棒得出奇的性|伙|伴吧。」
「不。」
兔子主動說:「是黃屁股,對吧?」
兔子踢開床罩,在黑暗中搜尋衣服。他想起來了。起居室。當他赤|裸著身子跑向客廳時孩子的門開了。納爾遜吃驚地望著父親赤|裸的肉體。他問:「是不是媽媽?」
納爾遜喊了一聲:「爸。」
布坎南禮貌地咯咯一笑,又腳跟著地前後搖擺一下,掂量著,在嘴唇中間滾動著一根牙籤,那鬍鬚不過有牙籤般粗細。「我聽人說你那地方接納了兩個寄宿生,所以手頭吃緊。」
「你得聽我的勸告,你那筆錢該怎麼花?」兔子說,「你該買張火車票回斯托寧頓。」
兔子問斯基特:「你是如何在那兒生活而未受到傷害的?」
兩個孩子上樓來了。他們抱怨說新買的車燈裝不上。佩吉給他們東西吃,是一砂鍋雞腿和雞胸脯肉,被肢解的可憐生靈正在溫火慢煮。兔子不知道為使他的生命延續下去已經殺死了多少動物,還會有多少被殺死,穀倉旁的場地上堆滿了雜物,到處是怦怦直跳的心臟、盯人的眼睛、飛跑的腿,所有這一切都咯咯呱呱地塞進他的大腦,就像塞進一隻黑色麻袋。不要迴避這樣的事實:生命需要死亡。要想活就得殺戮。晚飯一下肚,他們就緊緊地守在電視機前:傑基·格利森,《我的三個兒子》、《霍根的英雄們》、《巾幗樞紐站》、《曼尼克斯》。來次放縱。納爾遜在地板上睡著了,放射性光線不停地照射在閉著的眼瞼和張開的嘴巴上。兔子把他抱進比利的房間,同時佩吉把自己的兒子用被子蓋好。「媽,我不瞌睡。」「已過了睡覺時間。」「這是周末晚上嘛。」「你明天有許多事要做。」「他什麼時候回家?」他一定以為哈利沒長耳朵。「他想回就回。」「你準備幹些什麼?」「不關你的事兒。」「媽。」「我聽聽你念禱文好嗎?」「等他走出屋再說。」「那你今晚就自個兒禱告吧。」
「有時想。但我知道這並不夠。如此他們才能控制你。現在放開我吧。你並不喜歡抱我,我能感覺得出來。我剛想起來了,冰淇淋後面有一些凍雞肝。可要花好長時間解凍呢。」
「你看見一朵巨大的百合花,對不?」
「哎呀,這巨大的財富,這金光四射的光彩,這窮奢極欲的揮霍,這對於辛苦勞作的免除,這閑散舒適的生活,這巨富的海洋,並不是珍珠大門,它們似乎——」
「和你聊會兒天好嗎?我倆是你的鄰居。」說話的這人年紀在四十到五十之間,胖乎乎的,穿著一件綳得緊緊的灰色西裝。那狹窄的翻領是五年前的式樣。面部溫和而痛苦。一個硬邦邦的鷹鉤小鼻和雙眼下面浮腫的兩塊肉很不相稱。那下巴就是並排而起的兩塊讓人掃興的疙瘩,從而形成一個酒窩,使藏匿的鬍鬚剃起來很是不便。他長著布魯厄式的黃色皮膚,呈現出一副機敏狡猾的白領神態。是名會計,或教員。「我叫馬赫龍·肖沃爾特,住在新月街的對面,你可能注意到那房子後面多修了點東西,我們在今年夏天修好的。」
事件——他的皮膚又敢於面對陽光了——給斯基特壯了膽。兔子下班回到家,發現他和納爾遜在車道上投籃。納爾遜把球向父親擊去,而兔子就站在二十英尺之外單手原地投籃,只聽見「唰」的一聲。好球。「嗨,」斯基特歡呼一聲,於是賓州別墅區的各家各戶都能聽見,「你是從哪兒學的那一老套投籃的臭玩意兒?你是想來場滑稽表演,對不?」
「不會是我吧。」
「那好吧。」
兔子坐在銀絲線座椅上讀書。「不知從何處產生出那必要的敢於冒險的精神去和一個人搏鬥,而他在四十八小時之前只消稍微吐出一個字就能使我像暴風雨里的一片葉子一樣顫抖不已,我至今仍說不清;不管怎麼說,我下定決心去搏鬥,而且更為有利的是,我是實實在在地全力以赴。戰鬥的狂熱向我襲來,接著我發現我那有力的指頭死死頂住了暴君的喉頭,由於忽視了後果,在那一時刻,我們似乎都平等地站在了法律的面前。那人的膚色被忘得一乾二淨。我感到身體像貓一樣輕快敏捷,處處防著他。他的每次打擊都撲了空,而我並未給予還擊。我嚴格地處於守勢,以防止他打傷我,而非試圖去打傷他。他有幾次意欲把我壓倒在地,反被我摔倒。我把他的喉嚨抓得太用力乃至抓破的血順著指甲流了下來。他抓住了我,我也抓住了他。」
兔子問吉爾:「和這狂人一塊兒你吃得消嗎?」
「技術,」斯基特極其耐心地解釋說,他深吸了一口大麻,那煙頭就發出了紅光,「無關緊要。把這話記錄下來,吉莉。」
兔子說:「你們可別生氣噢。」說罷就轉過身。父子倆逃到走廊,來到鋼製樓梯井,也不等電梯,就一直下到停著汽車的底樓,這是一個被嵌在一處燈火通明的低矮洞穴內的七彩湖泊。兔子眨巴著眼睛,意識到甚至當他和佩吉正在他倆共同的小小黑暗區增加熱度時,一個熒光閃閃的冰冷世界在門廳在樓梯井在支撐著巨大建築的不知睡眠的支柱之間包圍著他們。宇宙永不安眠,螞蟻和星星都不安眠,死去了就會永無睡意。納爾遜為他找到了藍色野馬。儀錶板燈在點火裝置處閃著綠光。發動機幾乎是無聲無息地復活了,退了出來之後便悄無聲息地帶著他們沿著著了色的洞穴牆壁駛去。在樓梯井的磚制建築物旁邊的一個角落裡,那輛全鉻鋼童式車等待修理。一個瀝青出口變成了停車場,變成了兩邊布滿狹窄的房屋和巨大的綠色招牌的街道,招牌上刻有數字,拱頂石、護板、無法抵達的城市名。他們來到韋澤街;車輛很少,不太吉利。交通信號燈已經失靈,只是一閃一閃的。漢堡天堂店關了門,而店內的紫色烤爐仍在閃閃發光,另外天花板上的電子管發出的灰黃色的餘光令盜賊和為非作歹之人灰心喪氣。一輛警車尖叫著飛馳而去。此時,停在阿克米的車一望無際。是不是停泊的一小部分車被丟棄了?或者是情人們?或者滿是車輛的世界里的鬼魂們其鬼影就像樹葉一樣隨處飛落?一隻亮得讓人難以容忍的旋轉燈突然出現在兔子的後視鏡上,並隨著它的迅速增大,警報器發出的難以抑制的悲傷就撲面而來。消防車那紅色的車身猛衝而過,把野馬車都吸引到了街道中心,那裡原是有軌電車路基的所在地。納爾遜喊了聲:「爸!」
「你他媽的知道得很清楚是誰,看看報紙吧,這些老太太們甚至不能在大白天帶著錢包出門。」
「哈利,幫幫我。」
納爾遜繼續踢球,非常猛烈地用腳的一側踢向門上已經掉漆的那個部位。這孩子已經掌握了在膝蓋以下部位完全停住球的竅門兒。
但是恩伯利大街向右轉了一個比他曾經注意到的還要急的彎,於是賓州別墅區彎彎曲曲的路就一直把他們帶向燒成玫瑰色圓頂的地方。黑糊糊的人影邁著無聲的腳步奔跑著,飛馳而來的小汽車成對角線靠著路的邊欄停著。在恩伯利大街和新月街的交匯點上站著一個警察,當旋轉的救火車燈從他身旁經過時,被一閃一閃地照亮。哈利把車停在不能再往裡開的地方就跟著納爾遜向風景區跑去。消防水帶橫過瀝青路面,一些乾癟得像長長的帆布褲腿,一些鼓脹得像眼鏡蛇,正「嘶嘶」響著從接縫口噴出細水柱。排水溝對打著漩渦的黑水和亂成一團的樹葉咬牙切齒;在下水道周圍,一個漩渦從堵塞處向外擴大。離他們家還有兩棟房屋遠,他們就聞到類似於焚燒樹葉的煙味兒,但更刺鼻,也更苦澀,混雜著油漆焦油和化學藥品味兒;還有一棟房屋遠時,濃密的人群阻擋住了他倆。納爾遜往下一鑽,消失在人群中。兔子跟在後面邊用肩膀推擠邊道歉說:「勞駕,這是我家,請原諒,是我家。」他雖說了這話卻還不敢相信。眼前的人頭、探照燈和向上噴射的水柱、使人眼花繚亂的排列和呼喊聲、某種對此次事件而言是專橫而獨特的東西使之像觀望太陽一樣艱難,他的家就被這一切所遮蓋。人群、鄰居們閃開來讓他通過。他看清了。車庫已蕩然無存;燒焦的立柱仍在,但是屋頂已經崩塌,同時在水泥地板上那濕透的殘骸之中,隨著一陣一陣藍綠色火焰的跳動,木瓦在悶燒。電動割草機的把手仍完好無損地直立著。緊靠車庫的房間、廚房及頂上的卧室——那卧室曾經是他和詹妮絲的,然後是他和吉爾的——那裡,火焰在頑強抵抗著連續不斷的水柱。火勢減弱了,但接著又重新燃起,火舌穿過屋頂或窗戶:火龍在譏笑。蘋果綠的鋁製護牆板本身不燃燒;確切些說,它們似乎起到了保護火苗不被水流噴滅的作用。艱難扭動的各個部分在移動組合當中突然出現的裂口使樓上壁紙和廚房擱架的碎片暴露無遺;隨後一陣風吹來裂口又合攏了。他望了望樓上窗戶,找尋吉爾的面孔,但只望見熏黑的天花板。頭上的屋頂只剩下一半,正冒著大片濃煙,濃煙噗噗往上冒,並以看似被梳理過的濃密的巨浪翻滾的方式從只有陰影輪廓線的木瓦中沖向天空。濃煙從納爾遜的窗戶傾瀉而出,然而房屋的那一半還未燒著,也許能保住。實際上,房子燃燒時滿懷著惡意,吐著火舌,散發著臭味兒:代用和合成材料並不情願讓燃燒得逞。童年時期兔子有一次在佳濟山那邊的河谷里看見一個糧倉著火了;那是支火把,是乾草堆的猛烈爆炸以其餘燼映紅了天空。這兒則沒有如此壯觀的景象。
「不能。一切都在土崩瓦解。」
「誰家的孩子?我從未見過。我小時候,我們倒是滿街跑。」
快點,快點。巴士好不容易才來,恩伯利街的路老是走不完。而他的家,新月街的盡頭倒數第三棟,低矮而樣式新穎,四分之一英畝草坪上稀疏地分佈著車前草,從而呈現出色彩陰鬱的蘋果綠,這一切均完好無損,四周一片空曠,大片延伸的相似房舍依然保持著複製重複的強度,連綿不斷。他的屋裡沒有映襯出黑色斑點,這使他受到誤導,竟然滿心希望它已不復存在了。但是,一旦跨上三級門廊台階透過三級窗戶式房門,兔子就從沙發後背——沙發已經掉轉身放著——看見在起居室的右邊,在吉爾那圓錐形金色頭髮和納爾遜那剪得方方正正的詹妮絲式黑髮塊之間有一個頭髮濃密的黑色圓球。他們在看電視。斯基特似乎修好了電視機。由於調得太亮,播音員像鬼一樣蒼白,又由於在太多的商業廣告中間要插播太多的新聞,他的嘴動得像吸血鬼一樣快,他宣布說:「……在共產主義的古巴、數個非洲國家和共產主義的中國度過了五年流放生活之後,於今日抵達底特律並立即被等候已久的聯邦調查局特工拘捕。在種族衝突的其他地區,美國民權委員會強烈譴責尼克鬆政府有關在南方各州廢除教育上的種族隔離問題上引號後退了一大步引號完。在密西西比河畔的費耶特市三名白人三K黨徒因圖謀爆炸由遇難民權領袖的弟弟、新當選的市長費耶特·查爾斯·埃佛斯開辦的超級商場而被捕。在紐約城,黑人教派領袖詹姆斯·福曼就引號三個世紀的羞辱和剝削引號完向美國所有基督教堂索要五億美元的引號賠償引號完,聖公會發言人拒絕,就只同意賠償二十萬美元這個有爭議的決定給予進一步辯護。在康涅狄格的哈特福德市和新澤西的卡姆登市的黑人社區,在上周出現騷亂之後而今出現了佔壓倒優勢的令人不安的和平景象。現在,播送一條重要通告。」
「他不在那兒,斯基特。」
一位看不見的採訪者嗓音甜美地問他:「你願怎麼描述你們組織的目標呢?」
「不能打。她和后爸會生出一個想法。他們會來找我的。」
「嗨。兔子。他們從前就這樣叫你,對不?你老媽做過野雞,對不?為了五十美分她就在火車站背後騎在老巴巴的黑醉鬼身上,對不?他們要是沒有這五十美分,就免費玩兒,因為她喜歡,對不?」
「錯了?夥計,本來就是那個樣子又怎能說錯了?這些可憐愚昧的州正展示他們的本來面目,對不?你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就得有人為你去干,對不?周圍沒人那麼大塊兒。山姆大叔某天早上一醒來,瞧瞧他的肚皮,發現他變成了蟑螂,他該怎麼辦?就任其保存蟑螂本性,就這麼著。直到他受到了粗暴的對待。此刻還沒有這類便衣警察,對不?只是不停地乾著蟑螂的勾當。我可不是像窮白佬富道爾或查利·麥卡錫這些白人自—由—主—義—者前不久大學里所有的同性戀者雞|巴都硬了,以為到越南多少是個錯,以為一旦把穴居野人趕出辦公室我們就能結束戰爭;這沒錯,對不,每個總統都跟著來和它搞戀愛,它正是自—由—主—義的雞|巴、叮噹作響的陰|道。那些窮白人舔他們老媽的屁股舔得太久了乃至忘記了從正面看她會是何等模樣。什麼是自—由—主—義?給世界帶來歡樂,對不?給狗咬狗加上足夠的糖於是整個兒都是味道甜美,對不?那麼現在有什麼能比越南更妙呢?我們使那條海岸開放。夥計,假如它不能保持開放我們大傢伙兒算是幹什麼吃的呢?去越南是一次愛的行動,對不?相比之下,打日本就是不折不扣的卑鄙丟臉。我們那時是丟盡臉的嫖客而如今是真正文明的場所。」天花板激動起來;他覺得口才降臨其身。「我們就是這個場所。這幫寥寥老傻瓜是不可能知道的,我們就是世界正乞討的東西。搖滾舞曲、海洛因、黑雞|巴、大屁股小車和廣告牌,我們已深諳其道。耶穌降臨了,他降臨於此地。其他這些國家,不過是混賬地方而已,對不?我們搞到了猿糞,對不?要是撂倒了天國,我們就會使世界淹沒在真正的熾熱的藍綠色的美國猿糞之中,對不?」
「你是。」
「噢,我喜歡這段,扣人心弦,真讓我著迷,」斯基特說,他用一隻手肘撐住身子,於是就和另一個男人面對面了。「再給我念一段。就一小段。」
「見鬼,夥計,革命了,對不?」年輕的黑人說著,並沒有從毛絨絨的褐色座椅上站起身。他戴的眼鏡閃著兩道銀色光圈;他蓄的山羊鬍子在陰暗中只是一個小斑點。他放任頭髮盡情地長,一直長成一個大圓球,兔子起初就沒認出他來。
《缸報》的電話採訪中表示震驚並對使用毒品表示強烈反對。
他看到的景象使他想起印刷工序的最初瞬間,一塊抹上油墨的印版離白紙咫尺之遙。眼睛逐漸適應之後,他看見斯基特不是黑人了,其膚色略呈棕色。這兩個皮膚光潔的孩子正在接受輕微的體罰,一個被迫站著,而另一個則被迫跪著。斯基特蜷曲著身子把長長的手向下伸去以庇護吉爾的側面不被強光照耀,而手指甲就像稚嫩的玫瑰花瓣。她的雙眼依然緊閉著,嘴巴依然張開著,雙乳太小而未留下燈影,在用作擱架的腳後跟後背上隆起延展的肌肉以及在睾丸旁盪浮著似乎要從空中迎取接力棒的那隻手的白色掌心之中,她的女性味兒最為十足。斯基特有一兩塊地方沒有被她臉上的光輝所照亮,閃閃發亮的恥骨裂縫以下有一塊紫色漂成了淡紫色以及像山羊鬍子一樣的形狀和密度。在繼續保持保護性蜷曲姿勢的同時,斯基特局促不安地把臉轉向燈光;他的眼鏡發出暗淡的光線,同時上嘴唇模仿著痛苦的模樣翹了起來。「嗨,夥計,搗的什麼鬼?把燈關掉。」
「我一定要去,爸。」
「別犯傻了。」他們走了。橘黃色的陽光向低矮房屋之間平展的草坪構成的開闊地帶上投下了修長的條狀陰影。隨著新月街的蜿蜒延伸,太陽移動到了他們的身後,兔子注視著他倆那被拉長的並排身影,深深地被納爾遜那極像自己的走路姿勢所吸引:腳下邁著同樣不受束縛、從容不迫的大步子,頭部和肩膀保持著同樣略為緊張的戒備狀態。影子里的孩子,像他本人一樣,就像豆莖頂上的巨人一樣高大,兩條重疊在一起的長腿在人行道上邁步行走。兔子轉過頭想說句話。身旁,孩子那過長的黑髮在他邁著大步跟上步伐時不斷跳動著,他很吃力地提著個裝雜物的紙袋,裏面裝著為明天划船,提前的生日派對準備的睡衣、牙刷、換洗內衣和運動衫。兔子發現沒什麼可說的,只有無言的愛在向下旋轉。愛戀這種自我的向下延展墜落至對他本人的延伸的愛沉入時間之流,一直到他走進墳墓,冷靜的愛,猶如在細棒般的楓樹和落葉間呈水平線燃燒的日光,它們彷彿自身燃燒得蜷縮起來。
「——進行一次有組織的討論可能會有所幫助並富有教育意義。」
「是啊,唔。」他是說這並非他的過錯,年邁又不是他發明的。「米姆什麼時候回家?」
「十八或十九。」
「你好,」納爾遜說著,就伸出了手。
納爾遜把手放在斯基特那球形的頭髮上。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盯著手會沉陷多深。他說:「我不想傷害你,斯基特。我不想讓任何人去傷害別人。」
如今斯基特真的在天花板上看見了什麼,白上加白,但那白色互不相同,一種白正從另一種白的孔中傾瀉而出。「你知不知道,」他問,「有關宇宙的誕生有兩種理論?一種認為,形成於一次巨大的爆炸之後,就像《聖經》中所說的那樣,而我們仍然乘著爆炸而行,這一切突然從虛無中產生,正如聖書中所說,對不?可笑的是,所有證據都證實了這點。而另一種,我覺得更可取,認為它看起來不過就是那個樣子。它認為,事實是存在著一個穩定的狀態,儘管一切事物都在向外膨脹擴展,這是千真萬確的,但是新型的實體存在通過在這種虛無之中奇特的孔眼就的的確確從烏有鄉中傾瀉而來,正是由於這個原因事物才不至於變得稀疏至接近虛無的地步。對我而言,這不啻是讓我聽到了真理的鐘聲。」
「不,只是表面上的玩意兒,還差十萬八千里呢。」
「有無中間名的首字母?」
「我認為你是明白的。否則你為何允許他留下來?你使他挨了揍。你幾乎要了他的命。」
鉛筆又回到筆記本上。「讓作風見鬼去吧,」警長說,「我需要事實。」
第十位被告,休伯特·赫·法恩斯沃斯,潛逃在外沒有出席法庭從而失去了保釋權。一戰時法庭從而失去了保釋權。一搜查證已經簽發定要把他逮捕歸案。
「噓。小聲點。不,和你干我的確感到充實。」
「我這把年紀的人不貪睡。打個盹兒就夠了。至少,我還喜歡此時此刻的寧靜氣氛,小時候就喜歡。總是早起,我爸貪酒又貪睡,如果我早上弄出響聲來他總要給我一頓狠揍。養成了偷偷溜出去看鳥的習慣。無論如何,室外值這一班,報酬算雙份兒。在裏面別呆久了,撿出點兒東西來,這社會沒安全感。軟刀子殺人,名曰新技術。」
「這主意不錯,但是姑且說是出賣吧。還有一件人們稱之為尷尬的事。我們弟兄們叫做飯錢。」
當攝像機掙扎著要重新對準他時,那孩子在鏡頭以外看起來模糊不清。「你在開玩笑吧?你將是第一個碰壁的人,你——」而那「嘩嘩」聲表明採訪已經被錄了音。
「半罐。」
「你忘了,我才會忘,對不?」
「F,指弗雷德里克。」警察寫得很慢,說得很輕,但由於周圍有人群的咕噥聲、烈火的噼啪聲、猛烈噴射的水聲,他很難聽清楚。哈利不得不問:「什麼?」
兔子輕輕呼氣,把煙噴了出來。「事情正是如此。這些巴士上的黑人小子就是沖得厲害。」
但這個秘密——爸爸欺騙過媽媽?——仍舊藏在老頭兒那些鬆動的假牙後面,那張嘴在不停地調整著,若有所思地抽吸著。他反而說:「幫幫忙吧,哈利,我很不願求人,但是幫幫忙吧今晚過來一趟聊聊天。你媽媽沒給詹妮絲好臉,但我明白她一直心煩意亂。」

「聽起來還不錯。我想說的是——」
「不知道。或許是警察。或許是吉爾的病重了。」
「那個狡猾的婊子,她在身上揣著呢,我可沒拿。我的錢包還在沙發上,還有每件值錢的東西,對不?」
「我說他自己最好小心點兒。」
「那麼為什麼在令人生畏的地獄里——?」
「他有時在漢堡天堂店周圍一遊盪就是幾個小時。奧利認為他正在學壞。」
他們打開電視機。那冰冷的小星星漸漸變大,不斷出現的條紋迅速形成一幅畫面,小薩米·戴維斯扮作小個兒臟老頭兒,在公園長凳後面跳著踢躂舞,漫無邊際地哼著自編的憂傷曲調。一看見凳子上坐著個人,他頓時振作了起來。那不是露絲·布茲而是阿恩·約翰遜,白人,真正的小個兒臟老頭兒。他們並排坐著相互凝視著。他倆就像一個人盯著一面荒唐的鏡子。納爾遜哈哈大笑。大家都哈哈大笑:納爾遜、吉爾、兔子、斯基特。仁慈的雨水把他們牢牢封在屋裡,像位裁縫撫摸著縫合著的整座房屋,做了件合身的寬大外套。
「他只住幾天,情況有點緊急,也有點兒滑稽。」
「嗨,」他說著,就向後跳開了。
「試—想一下,」斯基特還在說,「呆在一個玻璃盒內,每當你想朝某個東西走去時,你都會碰壁的。試想坐在巴士里,大家都離你而去是因為你的全身長滿了流膿的疥瘡,他們生怕會染上這病。」
「任何人的回答。」
「呸,這世界這麼快就塞滿了越南老兵,要不了多久就不會有別人了,對不?別忘了,走進綏和的一座燈塔,四周全是白牆,大家都到那裡去胡寫亂畫過一兩次。唔,讓我確確實實感到興奮的是,有某個人,叫查利或不友善者,我們把這地方移交給他們時阿文才敢靠近這地方,那一邊有人在整堵牆上都畫滿了胡伯伯的個人像,胡伯伯被人詛咒,胡伯伯在吹大話,胡伯伯做這做那,這是十足的無禮行為,對不?我心中就暗自想到,那些可憐的越南佬和我們一樣遭人玩弄,我們都在瘋老頭兒們的控制之下,以為他們仍然能讓歷史重演,歷史再也不會重演的,寶貝兒。」
「我在搞計算機,硬體終端,」肖沃爾特說,「這是我的名片。」正當兔子掃視上面的公司名址時,肖沃爾特說道:「我們打算使該城商業事務發生革命性變化,把那個名址存入你的記憶中去吧。這位是艾迪·布魯巴赫,住在風景區再遠一些的地方,叫萬壽菊,在你的上首。」
「我要睡覺,」他說。
「少啰嗦,」斯基特說,「如今那也起不了作用。他的感情共鳴出了紕漏,對不?他未作好準備。還不成熟。」
「有點兒。」
「他們都不錯。我也不以他們為榮。他們是人。我也是人。」
「別用『小子』稱呼我。」
納爾遜驚叫起來,兩手捂住耳朵。「我不喜歡聽這些,斯基特。你在嚇我。我不要上帝來,我要他就呆在原地。我要像他那樣長大成人」——他父親,哈利,屋裡的大個子——「普普通通平平凡凡。我不喜歡你講的戰爭故事,聽起來一點兒都不美,可怕極了。」
「你完全被吸引住了。」
「壁櫥里那個黑皮箱怎麼樣了?」
從他的口氣中她聽出有責備之意。「何事煩你?」
「不是,你沒有錯。」說著,她跌倒在他身邊,他倆再次有力而又極為熟練地做了愛,然後他們交談。他打了一個盹兒,這時電話鈴響了。電話就在他的耳邊,發出的聲音尖銳刺耳。女人的一隻溫暖而又富有彈性的胳膊伸過他的臉悄悄把它拿起來。是佩吉的胳膊。她聽了會兒,就帶著一種他讀不懂的表情遞給他。電話旁有一隻座鐘,發亮的指針指向一點二十。「嗨。寶貝兒嗎?最好滾到這兒來。情況很糟。很糟。」
廳里電梯門嘶的一聲關上了。腳步聲越來越響地向他們的房門走來。他倆一下子跳了開來;佩吉又用浴袍把自己裹住。他的視網膜上面繼續保留著一個像蕨類植物一樣的三角形余像,比他的手掌要大,在比水晶還要白凈的腹部下方,附有銀白色的延伸標誌。腳步聲從旁經過而去。這對情人舒心地嘆了口氣,然而誘惑力已給破壞殆盡。佩吉轉過身,重新繫上帶子。「你一直和詹妮絲保持著聯繫吧,」她說。
他真的邪惡。兔子小時候就常受好奇心的驅使而把指頭伸進肚臍眼裡再聞那臭味兒,又在同樣的好奇心的驅使下常常從籃球架的籃筐下面,繞過車庫的角落來到後院,揭開那污水坑上的格子餅圖樣的金屬蓋。如今這個黑人以同樣的方式在他的眼皮底下揭開了:一個漂著惡臭難聞的浮渣、無法見底的陷阱。
斯基特插了進來,仰著臉發表看法:「我喜歡他變成的這個樣子。他就是人類。」
「去吧,納利,別抱怨了。按他說的話去做。你有沒有作業?在樓上做吧,今晚歸大人們了。」
「碰我。」
斯基特轉向吉爾,像孩子常乾的那樣,在她胸前猛拍一掌。「別對我噓噓的,你這賤貨。」
「不,先生,」斯基特說,「這孩子有個好計劃呢,那該死的小吉爾哪兒去了?我真是欲|火中燒。」
他終於能夠開口說話了:「在我們聽說越南這個地方之前就有暴力存在嘛。我坐在這兒洗耳恭聽的樣子你不是可以看出我基本上還算是個和平主義者嘛。」他指著斯基特說,「他才是喜歡暴力的小雜種。」
——聯盟五號飛船上的干擾雜音
「哪個人?」
兔子告訴他:「他們遲早會逮住你的。保釋中逃跑只能使事情更糟。或許你可以爭取判緩期執行而脫身出來的。」
野馬一觸就啟動了。馬達的聲音比輪胎在沿新月街的水坑上「刷刷」滾動的聲音還要小,小車駛過蘋果綠的廢墟和穿著綠色雨衣在門階上打盹的守夜人。兔子繞過彎曲的街道駛向街道盡頭,駛過泥濘的房基之間留下的卡車印轍。他發現了一條被棄置的鄉間小道。一排排高大的楊樹,一片被忽略的到處是坑的地面。斯基特坐了起來。兔子等待著脖子後面會頂著一塊金屬。一支槍、一把刀、一根針:他們總會拿著九_九_藏_書什麼的。毒鏢。但是什麼也沒有,只有脖子後面斯基特呼出的那此起彼伏的熱氣。「你怎麼能讓她死呢?」他問。
「阿—門。」
「又會怎樣?我同時又是個黑人、失業者、刺兒頭,對不?他盤算清楚了,是我在圖謀暗中破壞這個州,以及這個老牌家長式國家。」
納爾遜問:「兵是什麼?」
「對,」斯基特說,他那模糊的身影正在慌亂地運動並搖晃著滑來溜去,接著一塊白色的東西在沙發上閃閃發光,遠在鉛印書頁的留白之上。
該告訴她說她還不是他的妻子呢。「我不想要你來。不管發生了什麼事兒,我都不想讓你和比利看見。」
兔子體內有台發動機在咕噥作響,完了,完了,那聲音想把他們帶回到今天下午,從他們離家的那時刻起,不要做他們做過的一切,不要離家,就讓一切原封不動,吉爾和斯基特仍在那裡,仍在那邊的家中。在這台發動機的響聲之下,內心抑制住了對的確已經發生的事情的承認。他戰戰兢兢地望著納爾遜,壯著膽子問道:「怪我吧,哈?」
「你相不相信,你相不相信我已經瘋狂到說出這種話來?我此刻手中若有把刀我就插|進你的喉嚨看著那乳白色血液流出來再愛上它,噢,但願我愛上它。」斯基特在痛哭流涕。眼淚和煙霧在面部肌肉上合二為一了。
是嗎?真讓人吃驚,他向納爾遜保證說:「我和他談談。但你知道,人不是財產,他們在一塊兒想幹什麼我管不了。我們無法代替吉爾的生活。」
斯基特解釋說:「如果你操不了女人,色情畫片也不能取而代之,對不?到了你能操時,畫片也就沒用了。」
「不幹什麼,我看你失控了。」
「我是你的救世主,對不?對不?」
「另一個黑人耶穌。你們那兒有多少個?」
「根本不是。」
兔子對斯基特說:「我原以為你在坐班房什麼的。」
「《缸報》上說你的名字叫法恩斯沃斯。」
「獻祭,」吉爾說。
「好吧。告訴我說我是你的救世主。」
「昨晚發生了什麼事?」斯基特問,「我不記得有任何怪得嚇人的事兒,我們都只是老百姓嘛,在愚昧的州里度過殘生而已。」他已經全身掛滿盔甲,無人能夠傷及於他了。
兔子告訴他:「你最好從後面下來。我們從後面被碰了一下,你是知道的。還有你納爾遜。下來。」
「是啊,蠻不錯的嘛。我想那時比現在失態更多。」
吉爾的雙唇在移動。她在說話:「你保證過的。你保證過的。」她在和斯基特說話。兔子彎著腰,那張大臉俯視著她,但她的雙眼只是瞧著他身旁的那張狹長的黑臉。她眼中的綠意已消失殆盡,黑色瞳孔已經使得虹膜黯然無光。「真是愚蠢之極。」她說著就輕輕抽泣了一聲,似乎是為了自我解嘲,真是一位非常明白自己是在誇大其辭的康涅狄格家庭主婦。「噢,天啊。」她用更為老練的聲音補充道,說完就閉上了雙眼。兔子碰碰她。她在冒汗。他一碰,她就開始發抖。他想用毛毯蓋住她,如若沒有別的東西就用他的身體蓋住她,但她只願同斯基特說話。兔子並不為她而存在於彼處,他只認為自己就在此處。
「我也不喜歡。我向你保證,會警告她的。」
兔子上了車坐在司機位上,聽話時頭也不回,說話時盡量不露聲色。賓州別墅區漸漸恢復了生機。一輛小車剛駛過。「你應當知道,」他說,「他們正在找你。他們認為是你放的火。」
「你喜歡我很高興。」
「我們能否留在你這兒然後我們安排人來取走?」
「那好,告訴她們說並不可恥。」
「他們會讓他蹲監獄的。」
「這不過是,」他蹩腳地說,「浪費。是粗心大意。」
「當然不。我知道應該喜歡的。我知道你喜歡。」
「對,」斯基特的聲音從長方形島嶼似的書頁那邊看不見的深淵里傳了出來。
「是啊,唔,法律是這樣的。它只為一小撮統治者服務。讓更多的權力屬於人民。」
「是的。」
「你怎麼說?」
「不對。」
「那白皙是自然生成的。」
「就這事兒讓你心煩意亂?」
「他們當然望過。」
「我相信。」兔子吸著自己的大麻煙,感到他的世界張開了胸懷去接受真理,就像女人展開了雙腿,就像花朵綻開,就像明星們互相迴避。「我完全相信。」
斯基特把瘦巴巴的手指,四支灰色蠟筆,指甲和指中一樣粗細,放進孩子的手中說道:「你好,小寶貝兒。」他越過納爾遜的肩膀朝比利·福斯納希特點了點頭。「你那位令人毛骨悚然的朋友是誰?」
作為莊重嚴肅、光明正大之人,他責備說:「在我和納爾遜六點左右出門之前你們最好回來。我不想叫這房子空無一人。」他壓低聲音以免讓納爾遜聽見。「昨晚過後,我都有點兒害怕。」
他主動唱起讚歌,可是斯基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另兩人身上,他訓導說:「人們一直在談論革命,但是革命沒有意思,對不?革命只意味著一群人從另一群人手中奪了權,那沒一點兒用處,那隻能是權力,而權力就只能是槍支和暴徒,那就成了讓人厭煩的廢話,對不?人們對我說『釋放休伊』,我說『操他休伊』,他不過是黑臉阿格紐。世人在死掉之前就已忘掉了那樣的暴徒。不。當暴徒們相互廝殺,把每個人的一半財物掠走之時,真正的問題就存在於如何利用空間。內戰結束以後,就有了空間,他們卻只是填塞滿了那些相同的陳舊貪心的糟粕,更加臭不可聞了,對不?他們把那狗咬狗的陳舊貨變成了神聖的法律。」
「噢。那個嘛。只是暫時的,並非我情願。」
「爸——」
「對,但是哈利,他隨時都會放學回來的。」
「我想。有時。」
斯基特說:「那玩意兒腐蝕心靈。介不介意我抽點優質紅魔?」
「她會好的。睡覺去吧。你明天要上學。」
「我們得把你送到大夫那兒。」
「我不知道。也許是。」
「我這個女兒忘了加潤滑油,而今的年輕人都這麼干,弄壞一輛又一輛。物質的東西對他們毫無意義。」
「你願意讓我離開嗎?我這就走。」
布魯巴赫說:「天哪,那些黑鬼都喜歡白屁股。你本該看看基地周圍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兒。」
吉爾在小聲抱怨說:「我看你想老婆了。」
黑鬼拍了拍孩子梳理好的頭髮。「不會出門的,辣椒。老柏油娃娃,他只會呆在他那塊石南地里。」
「詹妮絲。她沒住在這兒。她住在布魯厄那邊。」
「或許這主意不賴呀。」
「和白人說話,」斯基特說,「我越來越感到乏味了。你們總在為自己辯護。這些狂熱的孩子,像上帝的羔羊一樣確信無疑地渴望維持現狀而無視神聖的計劃和神聖的憤怒。他們敵視基督。他們在越南覺察到上帝的面孔就對著吐唾沫。假先知們:通過他們的擴散你就知道時機即將來臨了。公開的厚顏無恥、坦率的保護層、受到崇敬的愚蠢,賄賂和保護法是唯一實用的法律:我們就是羅馬。而我就是新黑暗時代的基督。假如不是我,那麼就是某個非常像我的人,他那未來的時代肯定是屬於我。你相不相信?」
「我想吉爾睡你的床,斯基特睡我的床。他說睡沙發糟透了。我放學回家時他醒來過。」
「復甦。」
「你忘了。他已不在人世。」
「不知道。他從一個聽起來像是電話亭的地方打來電話,但是我也不能肯定。」
吉爾撩起衣服跳過水道去摸一根粗糙暖和刷過石灰水的籬笆板條並透過板縫向遠處張望,遠處陰暗的樹叢中有一座沙岩農莊住宅,像茶水裡的一塊方糖一樣晶瑩發亮,而一輛陳舊農用運貨車,輻條是永遠靜止不動的,等候在一個生滿鐵鏽的直立物旁,那一定是水泵了。她的雙眼無視那遍地綠色。她想起了生鏽的系纜墩等待著一排遊船的船頭進入羅得島港區,而且海峽沿岸,海水拍岸處的那些建築都未被妥善保管,鐵鏽斑斑,被鹽水漂白並附滿了甲殼動物,夏日陽光照在灰如鷗鳥的木頭、港區、小屋上面,隨著海水的運動金屬發出嘎吱嘎吱之聲,和這片內陸的過分成熟已是相去甚遠了,然後她說:「咱們走吧。」
「是呀。為什麼不去死?」
「那你就保過險了。那些銀行都可恨,他們只想到自己,你決不會發現那些該死的猶太人會缺錢用。」
「沒什麼?」
「是這樣嗎?」兔子問,「也許我們交流得過頭了。」
「這兒的鄉村真漂亮。我們幾乎沒到城北來過。我們剛才是開車觀光旅遊。」
斯基特關掉電視機。他的腔調變成牧師的了,言詞優雅。「我心中決沒有仇恨。我渾身都是愛,那是生氣勃勃的力量。恨是使人癱瘓的力量。仇恨凍結了。愛就撞擊著釋放了出來,對不?耶穌把錢商從神殿里解放了出來。新耶穌將解放新錢商。舊耶穌帶著一把劍,對不?新耶穌也將帶來一把劍。他將是把活生生的愛火。混亂是上帝的軀體。秩序是魔鬼的鎖鏈。至於羅伯特·西爾,任何一個讓約翰·凱納爾·貝德布萊斯和倫納德·伯德布雷恩為他舉行籌措基金雞尾酒會的黑人都是我書中的一個家奴,他已經進入了權力圈,他已經進入了宣傳圈,他已經辱沒了那新近鑄造的靈魂,於是就成了人們所說的無足輕重。我們黑人來到這兒時沒有姓名,我們是未來不可分割的種子,種子沒有姓名,對不?」
「咔嚓——轟隆,對不?」斯基特一邊齜牙咧嘴地笑,一邊猛地揮開兩隻蘆柴棒似的胳膊。
「確切講我並未收容他,可以說他是自己鑽出來的。不該讓人知道這事兒。我想他是法恩斯沃斯的兒子。」
黃臉大鍾滴答作響,收工汽笛刺耳地響起來。法恩斯沃斯,一個黑得閃閃發亮的男人,穿過被燈光照得明晃晃的排版桌,最後一個返回到自己的機器身旁。他微微點了一下剃光的頭,從嘴唇上擦掉威士忌,然後給哈利投去一個讓他目眩的嬉笑。同父兄弟嘛。
「是啊。差不多是這樣的。」一關上辦公室的門,穿過稠密的亮光走向機器,他就感覺到大麻在揪他的心,像潮水在拖著他的雙膝。再也別幹了。讓耶穌以另一種方式找到他吧。
「還有那白人姑娘,」布魯巴赫補充說。「我那小兒子幾天前回家說,他看見他們就在樓下地毯上做|愛。」
「請坐吧。我脖子上的肌肉老是跳。」佩吉從俯瞰布魯厄的窗台上取出一杯閃著亮光、冒著氣泡的液體,窗外一窪地的磚房沉陷在山腳下,一直向西沐浴在陽光之中。她啜了一口,雙眼滑向一邊。「見我喝酒你不高興。我剛在浴缸中洗完澡。在和律師們共度早晨或者在街上閑逛找工作之後,下午通常就是這麼打發掉的。大家都想要妙齡秘書。他們一定想知道我為何總戴著太陽鏡。我回到家,脫|光衣服,鑽進浴缸,然後慢慢把酒灌進肚裏,望著冰塊在水汽中融化。」
後座上的沉默時間並不長。「可憐的小婊子,懷疑她是否知道這有什麼不同。」
「哈利,喝幾口怎樣?」父親像往常那樣告訴招待員說,「來杯施利茲吧。」
權力是吹牛。
「行。小吉莉,你愛我,對不?」
他向受到過重創的前門走去,把玻璃碎渣掃到一邊,然後坐在石板門廊上。很暖和,就像壁爐爐床。儘管沒有鄰居走上前來跟他搭話以便在呈現他災難的明亮屏幕上爆出火花,但是居住區卻已毫無羞愧之色地展現在他的凝視之中,在聚光燈下毫無遮掩。色彩柔和的屋頂木瓦在有些部分映襯出屋椽的樣式,後院游泳池、成套鞦韆和草地一道被露水打得發白。半個月亮歪斜在泛白的天空中,像地板上被人遺忘的玩具。一個穿著颯颯作響的綠色雨衣的老頭被留下來巡夜,他走過來和他說話:「這是你的家,哈?」
「這不一樣,對不?自個兒讀。每個學生娃都知道,這不一樣。來吧,寶貝兒。我心情好極了,對不?我沒找茬兒,我一直是個忠誠的湯姆,給湯姆一塊骨頭,按我說的讀吧。我就要脫|光衣服了,我要讓所有的毛孔都聽見。唱吧,夥計。唱吧。從上面一點兒開始,那兒讀作一個人沒有力量。」他又催促著說,「一個人沒有力量。」一邊手忙腳亂解皮帶搭扣。
肖沃爾特插了話,其聲音聽著像女人用甜言蜜語哄騙小孩,上面塗了一層黃油。「唔,不,此話嚴重了。不過是真話,我猜想,也不算是什麼特殊的秘密。他們一直開著那輛保時捷出出進進,而且我最近注意到他就在房前和小孩打籃球。」
「很高興你這樣說,很感激你有如此興趣。」
「要跟上她的步伐。」
「聽起來還不錯。佩吉,說到工作嘛,他們並不喜歡我在這兒接電話。」
「沒有用。」
「嗨。注意你的言詞。」
斯基特坐在沙發上弓著身小心撫摩著腹部挨揍的地方,他打量著哈利。「有負疚感了。哈利寶貝兒?裝裝門面好把罪惡洗刷掉,對不?」
「家,」兔子說,「我看是避難所。」他打定主意要了解他剛想到的事情。「嗨,斯基特。你有沒有姓?」
「沒怎麼打。只是有時他們罵我的時候才打。」
「我身子太沉了?」
「那麼這就不是我的錯。」
她讀道:「想想這國家的所作所為,如此持久不斷花樣翻新。上帝定會聽見你哥哥流血的聲音,從地面上發出的長久的哭叫;他的法官如今甚至要問你一聲:『美利堅,汝兄何在?』這個問題美利堅必須回答:『瞧,他就在南方那邊的稻田裡,在長滿了棉花和茂密甘蔗的地里。他身體虛弱被我捉住;赤|裸著身子被我縛住;他無知、貧窮和野蠻被我制服。我在他那更加羸弱的肩上套上了沉重兇殘的枷鎖。我給他戴上了鐵鏈腳鐐;用皮鞭狠狠抽打。別的暴君統治著他,我的指頭卻觸及到他的皮肉。他做的苦活兒養活了我,他的汗水、眼淚和鮮血把我養得肥肥胖胖、沉溺酒色。我偷走了父親,也偷走了兒子,並迫使其艱苦勞作;他的妻子和女兒就成為讓我興奮快樂的戰利品。看看那些既是汝之僕人又是他的侍女的孩子們——其皮膚比祖先的更顯黝黑。問汝要非洲人?我已將他變為野獸。瞧,在彼處汝有屬於汝的一切。』」她紅著臉把書遞了回去。她瞥了兔子一眼似乎在說,對我有耐心些。我難道沒愛過你?
「——每個黨牌——」
「不用了。你已做到仁至義盡了。」兔子正吃力地打著領帶:他的襯衣領子後面有一顆紐扣,只有把它解開才能把領帶打在下面。他穿上外衣,把領帶塞進口袋。他的皮膚隨著周身冒汗而感到刺痛,陰|莖微微有點兒疼痛。他忘了系鞋帶,當他跪下來系鞋帶時,滿肚子里的東西直往喉嚨那兒涌。
納爾遜問:「男的還是女的?」
「書上說他來了又走了。」
納爾遜問:「爸,你怎麼不給醫生打電話?」

「誰也不怨恨。」心情平靜。空間透明。
「有時,當你趴在我身上時,我覺得你是個天使。正用一把劍刺向我。我感覺你將要宣布希么事兒,如世界末日啦,而你什麼也沒說,只是刺我。美妙極了。」
「是什麼事兒?我真恨要為斯塔夫洛斯付電話費。」
「他說的是心裡話,」吉爾調解說。
「死的是親人?」
警察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寫下這一個單詞。屋頂的一角發生了什麼事兒。人群的吵鬧聲逐漸升高,一架梯子正通過探照燈的交叉照射往下放低。
「再回來呀,寶貝兒。尼克鬆政府和你,都去坐電椅吧。對不?」
斯基特在龐大的頭髮球體下面露著牙齒笑開了。「我能為你搞點什麼,寶貝兒?興奮劑、快樂豆、紅魔鬼、紫心肝。眼下在費利他們有大量巴拿馬紅,他們拿來餵奶牛。還是想吸一點海洛因來一點真正的快|感?」他從椅子的陰暗處伸出兩個彎成杯形的蒼白手掌,似乎裏面就裝滿了閃亮的毒品。
「看著我。看呀。」
「廢—話,姑娘,我們都需要,對不?整個世界都需要,那難道不是我們商議好要做的嗎,寶貝兒?整個愚昧的世界都需要我。而我,我需要別的東西。把你那陰門送到這兒來,白人姑娘。」
「還過得去,哈利。」他像個陰謀家似的輕輕推近了一英寸。「那種新玩意兒可真管用,她如今一次能站幾個小時了。不過就我出的費用而言,花了六萬四千美元不知長遠效果會怎樣。醫生對此還是挺實在的。我們去醫院檢查時他對她說:『我最心愛的實驗品感覺怎樣了?』」
「有無某處可去?」
「他威脅你沒有?」
她的聲音退了潮,又帶上了端莊的色彩。「原諒我。我想趁納爾遜不在你身邊和你說幾句話。奧利答應比利下周星期天帶他去釣魚,不是本周星期天,你似乎從未請過我,我就想知道你星期六帶他過來時是否願意吃頓晚餐。」
「我對他們說,滾你媽的蛋。」
「爸,門口有人來。告訴媽我明天去,一定去。」
「請拼讀出來。」
兔子站了起來,渾身疼痛;疼痛從脛部向上移動,經過腹股溝、腹部到胸膛,然後衝出。一個魔鬼離他而去了。煙霧、薄霧騰空而起。他轉身向前門走去;大門被水泡脹,被斧砍壞,怎麼也打不開。老人告訴他:「我的責任是不要任何人碰這座建築物。要破壞什麼你只管幹,你是應負責任的一方。」
今年秋季納爾遜初次嘗到了英式足球的味道;該初級中學有個球隊,而他的矮小身材並不構成障礙。哈利每天下午回到家裡時就發現孩子在踢由黑白相間的五角形縫製而成的足球。在廢棄不用的籃球籃板下面,他一遍又一遍地將球踢向車庫大門。納爾遜踢出去的球反彈了回來,哈利撿起來,雙手摸起來好像是要裂開似的。他試圖投籃。球根本不沾邊兒。「特長全沒了,」他說,「是上了歲數的人了。」他告訴兒子說:「這感覺真滑稽。大腦發出命令而身體卻不聽使喚。」
「一個人沒有力量,」兔子專心地讀著,「就是沒有人類最基本的尊嚴。如此形成的人類本性使之不能給予無助的人以榮譽,儘管它可以憐憫他,而且倘若沒有力量的跡象出現甚至是憐憫也無持久。」
「我要給她一點厲害瞧瞧,埃德。這是最後一次。」
肖沃爾特拉得更緊了。於是哈利被迫彎腰把耳朵對著那人的鉤狀小鼻和憂愁鬆軟的嘴巴。「他的情緒不穩。他覺得受到了很大的威脅。來責怪你並非我的主意,我就對他說過,人都是有隱私權的。」
斯基特的祝福
頭頂上,納爾遜的腳步聲穿過了地板。他若是讀書,孩子就會平安無事。「哎呀,是從這兒開始嗎?」
「在一塊兒?」
「那時我們土地遼闊。」
人群騷動起來,嗬。他期望能看見吉爾站在窗口,準備往下跳,那白色裙衣半透明地裹著玉|體。但是所有窗口都只讓濃煙逃遁,戲劇性場面卻發生在地上。一個警察正在和一個瘦小靈活的人影扭來斗去,哈利猛然間想起,是斯基特,但是扭斗轉了個方向,是納爾遜的白臉。一個消防隊員協助抓牢孩子的雙臂。他們把他從房子旁邊帶走,帶給他的父親。一看見父親,納爾遜就緊緊閉住雙眼,在吼叫中縮回雙唇,並猛烈地要掙脫開來,而那兩個抓住他胳膊的人似乎在瘋狂地操作泵桿。「她在裡邊,爸!」
又有兩輛小車「刷刷」開了過去。司機從高高的送奶車上好奇地朝下看。「開車吧,」斯基特說。
吉爾接著說出她的看法。「納爾遜和我都拒絕接受爭吵。今晚晚飯後我們想組織一次討論。這個家迫切需要教育。」
「詹妮絲是誰呀?我再給你倒杯酒吧。」
「我全都相信,」兔子說。
納爾遜走開后,兔子才舒了口氣。「斯基特,有一事我不明白,你覺得越共怎樣?我是說他們是對,是錯,或什麼的?」
廚房裡,吉爾正對著一鍋羊排流淚。「火焰老是太大,」她說。她把煤氣開得很小,那小乳|頭式的藍色火焰就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他把火開大,吉爾尖叫了一聲,撲在他身上,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睜著一雙因快活而染成深綠的眼睛抬頭偷看。「你身上有油墨味兒,」她告訴他,「你全身都有油墨味兒,這麼乾淨,就像一張新出的報紙。每天,都有一張新報紙光顧家門。」
佩吉讓步了。「那我就把車鑰匙給你。是藍色野馬牌,靠牆那一排第四個停車位。納爾遜知道。不,比利。我和你都留在這兒。」
「不是詹妮絲,哈利。是我。佩吉。」
「我們聽見傢具被打翻和別的聲音,」比利說,「我們不知該怎麼辦。」
兔子提示說:「第四個人是個黑鬼,我們叫他斯基特。斯—基—特。」

「叫爸幹嗎?」
納爾遜目瞪口呆,不知所措,他站起身來,嗚咽著說道:「他會弄死她的,爸。」他的面頰通紅,雙眼深陷。
兔子吃了一驚;他原意中毫無惡意,一個運動員稱呼另一個嘛。他試圖修好前嫌:「你只不過是在害自己嘛。回頭是岸,出逃一天麻煩不大,還來得及。」
「他為什麼不多說幾句話?」
「可能幹。告訴你是什麼吧,吉爾親愛的。」
「你真是瘋了。我也要冒坐牢的危險。」
「別離開我,哪怕一秒鐘也不。我會凍垮的。」
兔子問他:「想去見你母親?」
「再也沒那樣干過了。他說那沒有意思。他現在要我換種方式。」
「這人。那人。那邊的維克多·查利。他需要。也不想想他留我們在這兒住是為什麼?要產子,這就是原因。嗨。哈利老友?」
「我值班到八點。」
「我能做些什麼?」由於這大雨、這雷聲,由於他那好奇心,由於他希望這混合中出現停頓,希望有巨大災難和解脫,他感到手足無措,失去了勇氣。
「還有拖車費是二十。」
數英里開過了。一座小山,一堆沙礫房屋,一座水泥廠,一塊指向天然山洞的告示牌,又一塊畫著滿臉鬍鬚的阿門教徒的巨幅畫像。斯基特變了腔調,他用另一種最像白人因而在兔子的耳朵里聽起來就最為人道的聲音問:「吉爾被糟蹋了,小寶貝兒怎麼看?」
「我不喜歡他們,爸,我恨他們!」說著他用頭把球一頂,球就從車庫頂上的木瓦陰影線上彈開了。
「那是你的做人方式,但是奧利不會的。他的大腦從來就沒有負疚感。他滿腦子只有藝術,你知道他隨便拿把樂器幾乎都能彈。可他是個冷冰冰的小混蛋。」
「會開心的。周六見吧。」
「是。」
為了向納爾遜表明他的心腸有多硬,兔子對斯基特說:「這全是假同情者的廢話。就像我為瑞典人在零年受芬蘭人擺布鳴冤叫屈一樣。」
「你喜歡做個黑鬼,是吧?」
「四個。我和孩子——」
他的兩隻胳膊彷彿被打了一針一樣變得麻木不堪;他的雙手感覺沉重,手掌有些刺痛、發脹。她那輕輕咬動的嘴唇如蘋果般堅強,晨光中雪松色髮絲猶如扇形珊瑚般散落在枕頭上,她綢緞包裹著的白色情人節。「不,」他請求說,「先別走。」
「消防程序。防止搶劫。」他們倆驚訝地注視著賓州別墅區沉睡的房屋和冷清的草坪。正觀望時,遠處響起警鈴聲,接著樓上亮起燈光,色彩灰黃,恪盡職守。不過,最近搶劫遍布各地。老傢伙問他:「裡邊的貴重物品,你也許想取走吧?」兔子坐著沒動。「你最好睡一會兒覺,年輕人。」
吉爾插話說:「這個制度腐敗透頂,哈利。紙上的法律是保護一小撮的。」
斯基特發出這一通議論時正蜷曲在凹背單人座椅的皮革後背和後車窗之間。他的驚慌真讓人討厭,也可能會傳染給別人。兔子強烈希望把他從烏龜殼中拽到陽光下,卻又不敢伸手;他怕被蜇傷了。他對著這使人煩躁的劇烈攪擾聲把保時捷車門「砰」的一聲關上,又在車頭「砰」的一聲把車罩放下。「你們倆就呆在這兒。讓他保持鎮靜,別下車。我到加油站去。前面路上一定會有車的。」
「沒多大關係,對不?」
「就這麼來了。那就來吧。給我透一點信息,好不好?我得回到機器身旁了。」
「好傢夥,她在自得其樂。」一個真正的斯普林格。他暗露笑容,一反常態地自豪起來。合法的信紙信封一定尚未問世。那麼他,對,他可以加入那支布魯厄怪人大軍。爸爸過去常說,那是人類渣滓。他要趁仍住在新月街時更好地享受一下。他重新開始耙草,也留神聽那刈草機的「嘭嘭」聲再起。恰恰相反,只聽到啟動裝置不斷重複的搖晃聲和「噠噠」聲,接著聽到納爾遜的聲音在叫:「嗨,爸。我看是沒油了。」
他緊緊抱住她;她的眼淚濕透了他的襯衣,這使他激動萬分。「斯基特有沒有給你吃什麼東西?」
「你不認為這隻是意外,是運氣不好?」儘管孩子甚至懶得聳聳肩,但是哈利仍然明白他的答案:運氣和上帝雙方都在上頭,而他還沒有被培養到去相信超過父親才智的東西的地步。責備之詞就為他中止於此地吧,真拿他沒辦法。
「沒有一點兒羞辱的意思,只是讓大家愉快而已。」
「和我干又當如何?是不是與此相同,你什麼也沒感覺到,相隔萬里?你是個真正的處|女,是不是?」
「是啊,我也有點冷冰冰的。」他驚慌地站起身來,因為她又笨拙地邁了一步,這就離他更近了。
第二次閃電之後緊接著就是雷聲。
他在毛玻璃牆裡面對著話筒說:「詹妮絲,這是最後一次了。之後我再也不會來接電話了。」
「再會,」兔子讚許道,內心一陣輕鬆。他轉過背去。
「指望警察佬只能把事情搞砸了。我幹嗎要燒我的窩?」
「別這樣,哈利。我身體虛弱。」
警察掏出一個筆記本。「有幾個人在這兒住?」
「是的,當然不希望。我剛才在想問題。他說起話來似乎和革命無關,他是那種宗教狂,不是武器狂。」
「操你們白人那些感情。」
警長本人是個慈父般的人,他笑了好長時間才答話。兔子注意到他的鼻子並非因意外事故而折斷,而是在時間小巷的某個地方自找的。他那雪白柔軟的頭髮剪得像粉撲一樣平整,耳朵上方有一條警察帽勒出來的粉紅色凹痕。他咧嘴微笑時滿臉都是皺紋。「嚴格地說,」他說,「這不在我的巡邏範圍之內。我是在代替我尊敬的同事——熔爐區治安官值勤,他來了一下又回去睡覺了。我隨口說說,即使不把像你這樣體面的公民關進看守所,那兒的麻煩事兒也夠我們忙活的。隨後我們還要問幾個問題。」他輕輕合上筆記本,又輕輕打開無線電發出呼叫:「所有警車,布魯厄警察記住,注意監視,黑人,男性,身高約5.6英尺,體重約125磅,皮膚的黑色程度中等,埃弗羅式髮型,名叫斯基特,也就是薩利、凱瑟琳、雙復活節——」這時兔子打開車門走了,他連腦袋也沒轉動一下。
孩子搖頭表示否定,接著又吐了起來。哈利一隻手抓住他的頭髮,另一隻手摟著他的胸部把他抱了一會兒。他把他抱起來是為了不讓他淹死。如果哈利鬆開手,他也會淹死的。他朦朦朧朧地感到身子沉甸甸的,似乎在從該事件的表面穿越而行,像木星般費力地挪動著,被可能會斷裂的支柱支撐著。警察、旁觀者都看著他和納爾遜扭來斗去卻並未乾預。終於有個警察,不是訊問的那個,走上前來以平靜的德國口音問道:「我們弄輛車把孩子帶到某個地方去好嗎?他在本縣有沒有祖父母?」
門砰的一聲打開了。納爾遜就站在那兒,穿著整潔時新的上學服裝,魚骨紋運動衫和嫩黃色休閑褲。比利·福斯納希特就站在他的身後,高出的一個頭蓋滿了頭髮。「嗨,」斯基特從地毯上發出聲音說,「是小寶貝兒,對不?」
「我正喝呢。」
「對。」
傑羅姆?
他只是提醒了一下:「她已經成人,不能收養。而你太年幼,不能結婚。」
「比利今年十四了?我猜是有了。」哈利說。他把泡沫從嘴上擦掉,希望她從窗口走開,以便他能看見整個天空。「我猜他們估計他們可能會在十八歲時死去。」
「你們打沒打架?」
他把布坎南給他的二十拿出來付了款。機修工把保時捷拖回到加油站。他們和他一起坐車走,吉爾和哈利坐在駕駛室(「小心點兒,」當吉爾悄悄溜過去時機修工說道,「我不想把那件漂亮的白衣服抹上油污。」),斯基特和納爾遜坐在小轎車裡,斜著被倒拖走。在加油站,機修工打電話要輛的士好送他們回西布魯厄。斯基特消失在髒兮兮的一扇門后反覆抽水沖洗馬桶。納爾遜定下心來觀看機修工解開套住轎車的鏈索聽他嘮叨「發登機」。吉爾和哈利走到外面去。蟋蟀在黑暗的玉米地里嘰嘰尖叫。月亮的四分之一,睜著一隻蒼白的眼睛,在飛馬招牌上方注目而來。外面的燈全關了。他注意她那舞鞋上有某種白色的東西。掉在腳上的那朵小花粘在了那裡。他彎腰取來遞給她。她吻了一下以感謝他的好意,然後,靜靜地把它放進裝滿揩油毛巾和滿身凹痕聽罐的垃圾桶內安眠。「別把你的衣服弄上油污了。」小車輪胎「噼啪」作響;一輛五十年代的老式畢克牌,帶著仿B-19飛機尾翼的車尾,徐徐進入眼帘。司機胖乎乎的,嚼著口香糖。在回布魯厄的路上,他的頭膨脹起來就像一個金字塔迎面碰上車前燈光,他紋絲不動只是在顫悠悠地嚼著東西。斯基特坐在他身旁。「今天不錯嘛。」兔子向前一傾身對他喊道。
「別急,坐回去。不要爭論,對不?你們有棉花要種,對不?在棉花濕地里幹活累死的只是黑鬼,對不?無論如何,是你們發動的戰爭。在北方你們有加里森和布朗這些瘋子在鼓動人心,而在南方則有揚西和瑞特這群超級吹牛大王以為他們通過分裂就能夠大撈一把,可笑的是」——他咯咯笑得直喘氣,兔子想象著他剃光了頭的樣子,這才看到了法恩斯沃斯——「他們沒有得逞,南部邦聯用船把他們送走了,選舉了穩健派當政!北方像薩姆納之流的花|花|公|子與之殊途同歸。來投票吧,大家害怕有這種思想的人,對不?你知不知道,估計你不知道,那個叫拉芬的傢伙,聲名顯赫的不得了,發明了現代農業或類似的東西,非常仇視揚基佬在薩姆特拉響了第一炮然後南方淪陷后朝頭上開了一槍?瘋子。美極了,對不?所以不管怎樣,林肯打贏了,對不,並且是為一大把錯誤的理由開戰的——聯邦如此神聖的是什麼,不過是為了權力托拉斯,對不?——又一個錯誤的理由是還自由於奴隸,這事兒也做了。願上帝祝福美國,對不?所以我在這兒就要開始發瘋了。」
艾迪告訴他:「這個月我上夜班。」
「嗨,那個小寶貝兒,」斯基特叫道,「你想用鞭子抽我,對不?」斯基特一躍而起,走了幾步醉舞,猛地用力把自己的襯衣脫掉,以致撕飛了袖口扣子,打在燈罩上。他那赤|裸的瘦削胸膛,其關節聯接處真讓人感到震驚:粘連在骨頭上的每塊肌肉都清晰可見,整個軀幹似由森林巨木雕刻而成,比影子要黑暗,比象牙要稠密。這樣的胸膛兔子以前只在十字架上看見過。「接下來幹什麼?」斯基特大聲喊道,「想抽打我的屁股眼兒,對不?這就給你!」他的雙手已經解開了紐扣的遮蓋,接著正在解皮帶,然而納爾遜已經逃出屋子。他的抽泣聲傳到了樓下,漸漸消失。
斯基特俯身問她:「誰是你的主耶穌,吉爾親愛的?」
沉默、出神的吉爾把大麻煙遞給兔子。他試探性地抽了一口。幾乎十年未拿過香煙了,他不敢猛吸。上次在金博吸了之後幾乎要嘔吐。你吸進去就要克制住。克制住。
兔子又問:「為什麼?」
「噢,對。」他想起那遙遠的錘擊之聲,但那時他未留意;他的確遠望過賓州別墅區,只發現那並非是佳濟山:就是說,那是塊未名區。
隨著一陣電話鈴響,兔子的耳朵便已感覺到帕亞塞克正在向他走來。他的腳步聲中有某種令人生厭和威脅的成分,然後呢,他的呼吸就帶來了一陣譏諷式的撫摸:「安斯特朗,也許我們該把你的排版機搬進我的辦公室。要不給你這兒裝上一台分機。」
「我想他們教過。只是最近一直沒和多少大人物交談過。」
「我想要你把黑人弄走。」
「社會騷亂。布魯厄的黑人和費里、卡姆登、紐瓦克取得了聯繫。我們得知他們擁有槍支。我們不希望這兒成為另一個約克,喏,是吧?」兔子的沉默再次成為他不想看到的,他重複道:「喏,是吧?」
「那我就先喝杯啤酒吧。」
「但願如此。」
「多數普通縱火犯就是房主,」警長說。他體貼地仔細觀察著兔子;他的雙眼幾乎圓鼓鼓的,彷彿某個人在每個眼角縫了一針。「也許姑娘懷上了你的孩子。」
「我要,爸。」
吉爾閉著雙眼,張開的嘴吹出了一個小氣泡。
「打電話的。」
吉爾的聲音問道。
「正是。」
兔子,這位頑強好勝的學生(他上高中時常得B分),問道:「那些非常不光彩的東西是什麼呢?」
這條消息排為窄行:
現在她才朝兔子望去。他給她幫不上忙。她和他一直都不屬於同一個階級。她在斯基特身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輕聲問他:「什麼?如果我干,你願不願干?」
「你才要閉嘴呢,」納爾遜干涉說。兔子當然對孩子的這句話感到自豪,但又覺得納爾遜護著吉爾,像斯基特的反唇相譏一樣,是習慣性動作:是他離家上班時三人培養成的某種格調的一部分。
「斯基特,無論那是什麼煙,以後請你別再給我了,再也,再也別給了,」吉爾一邊說著話一邊都飄飄欲仙了。
「奧利若有怨言,你該常和他講講。這麼說來你肯定也想要他回來。」
他們頭頂上的雨下得很大,四處拍打,鑽進總是漏雨的煙囪防雨板里。他想象卧室天花板上有一處寬大的褐色水漬。他問:「你和他是怎麼回事兒?」
「我明白了。那麼,你們的目標就是通過砸碎窗戶,來抑止控制不住的技術併為一個新型人道主義建立基礎。」
「傷透了心,對不?」
此人在場開始顯得奇怪反常。幾個月來一切東西看起來都像這人在場一樣奇怪反常。兔子問他:「你在這兒要呆多久?」
「那些爆炸聲嘛,」斯基特說,「當他們的一發迫擊炮彈打到你的洞口附近時就感覺到似乎有一堵巨大結實的牆壁擋在那兒,轟隆聲來自二十英尺以外的地方,你就像只裝腔作勢的臭蟲。還是願意那上面的腳步快點兒踏在你的身上,沒關係的,對不?那的確讓你感到極度的興奮。而死者,死者死得太不可思議了,他們就那麼——死了。就像貓在草坪上撿起的一隻被咬死的僵硬老鼠。我是說,他們非常超脫,非常安詳,無法用詞語來描述,昨晚這同一個兵還在給你講他在後方奧什科什的情人,講得如此真切使你禁不住用手|淫來解悶兒,可越共一拉響克萊莫,他的腿和身體就各奔東西了。真是糟透了。人們常說:『叫人傷感的世界。』情況正是這樣。」
「斯基特嗎?」他的喉嚨一說話就痛。干過了佩吉之後他已經乾渴難忍。
「是你剛才要我去拿走貴重物品的嘛。」
「沒有。他只說情況很糟。」
「后爸是個討厭鬼。」她從他身旁經過,並未看他,就走進廚房。她朝冰箱里看了看。「你沒採購。」
「那就聽聽吧。」
「我原以為越共是呢,」納爾遜說。
「你幹了卻未墜入情網?」
「他是不是個飛賊,爸?」
「還有,詹妮絲今早給我們打了個電話。」
「那有什麼不好的?」她旋轉了一圈,頭髮都飄了起來。他從未發現佩吉竟然意想不到地柔和,女人味兒竟如此撲面而來。甚至她的眼睛他也能捕捉。戲耍之中,他無視懸挂在他後背上比利將要回家的精神壓力,用手背按摩起她的乳|頭來了。尖頂和圓點。
「你一人在家?」
「念下去,念下去。」
但是躺在床上,屋裡一片漆黑。比利回了家,斯基特在樓下沙發上有氣無力地呼吸著,兔子向吉爾重複了一下他的問題:「你為什麼要把我扯進去?」
「我不想碰。」
斯基特止住了哭聲,抬起了頭,面孔像是被條條淚痕弄濕的灰堆顯得更黑了。「不光是我們,你們把自己也出賣了,對不?你們在這兒真的擁有過,你們擁有過一切,接著你們踩上那條貪婪卑劣之路,夥計,你們把自己弄成這顆行星的肛|門,對不?為保證讓那資本主義的玩意兒運轉不止你們允許那些屁|眼精橫行霸道而今你們都成了屁|眼精,在北方南方無論你怎麼看都有屁|眼精,你們全盤接受了有害的觀點而今就暴露了出來,寶貝兒,你們說美國屬於你們,你們依然拿著軍號和星形勳章但是說給任何一個黑人或黃種人聽你們得到的只是仇恨,對不?夥計,這世界的確恨透了你們,你們是頭大豬攔住了去路。」他淚眼模糊地用瘦削的手指頭往前一戳便垂下了頭。
「跳過幾頁,翻到畫雙杠的地方。」
兔子的沉默並非是他所需要的。他就把他的意思講得更明白些。「對這項起訴和蔑視法庭你都一無所知?」他把話說得還要明白一些,「我就把你的沉默當作是你對此一無所知的表示,好嗎?」
雖然看起來很難講得像感覺到的那樣自然,他還是試著講了。他為什麼允許斯基特搬到他家住?那麼,問題就更多了,為什麼不呢?他試著講道:「嗯,老婆棄我而去時,我就有點兒迷失方向。這似乎沒多少關係,如果我把他攆走的話,他無論如何也會把吉爾帶走的。我這樣做是因為我對他並不介意。」
「儘管在形體上我依然是奴隸,但這種精神使我成為事實上的自由人。當一個奴隸無法被鞭https://read.99csw.com打制服時,他就獲得了大部分的自由。」
警察精疲力竭,表情冷淡,體形圓胖,就和——他叫什麼名字來著?——肖沃爾特一模一樣。耐心而又和藹可親的布魯厄人。他透露了信息:「是具屍體。」

「我會讓他自己去體會的。」
「他保釋出獄了,」吉爾趕緊說道。
「我猜我真笨。我就是無法明白你為什麼要容忍詹妮絲。她從來都配不上你,永遠配不上。我喜歡詹妮絲,但是她大概是我迄今所知的最孩子氣、感覺最遲鈍的女人了。」
「大致就像你所預料的那樣。」
「為什麼?」
「謝謝了,哈,萊斯特。我真的沒有——」
「愛。」
「噯。」
「對一些人而言,我想是。」
警察抬頭瞥了一眼還在燃燒的牧場式平房住宅,然後目光轉向房屋主人:「你們在這兒幹什麼,搞群居村?」
「恐怕用了之後,會把你一劈兩半,對不?」
他希望用理由充足的語氣殺殺她的威風;她立刻打開了一個缺口。「佩吉·福斯納希特說的。她說比利回家時非常驚訝。他說那人躺在卧室的地板上,嘴裏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是羞辱比利。」
「憂愁這種新的情況。我並不恨黑鬼,我很樂意和他們共事而且有二十年之久,若有必要我願意做他們的鄰居,不過他們還未擠進佳濟山,但是更進一步講,據我的經驗看,你在玩火?」
兔子走到司機那一邊付錢,其餘的人就趁機跑進屋裡。那人探身問道:「知不知道你在幹些什麼?」
「幾個友善的問題。」兔子澄清道,他急切地想幫幫這人;這人小心翼翼的緩慢聲音屬純布魯厄式的,猶如城市本身一樣看起來無精打采、溫和開通、和藹可親,而且眼下正處在抑鬱沮喪之時。
「沒多少景色可看。」
「當然沒有。」
「為什麼不行,哈利?我們答應不盤問你或其他什麼的,哎呀,我不會為自己請求的,瞧你媽媽那種心態。你知道」——接著他湊得更近了,乃至他倆的白袖口都挨到了一塊兒,兔子聞到了父親呼出的酸溜溜的味道——「她正在冒我們大家都得冒的風險。」

「怎麼會呢?就這麼來了!」
「沒有問題,」布魯巴赫繼續說道,「因為我們都懂得軍規。」
「想到要回來?」
「即使她提過,你媽也沒給我講。就你知我知了,哈利,她心煩意亂的樣子都嚇壞我了。我相信她不過只睡了兩三個小時的覺;她吃了雙倍的速可眠,劑量還沒把她打昏過去。她憂愁滿面,原諒我厚顏多管閑事兒,哈利,我也一樣擔憂。」
「我保證不讓我兒子看你家的窗戶,而你保證不讓你兒子看我家的。」
「我跟你說點兒別的事吧,」兔子說,「作為補充,我會儘力記住把窗帘拉上。」
「發瘋了,斯基特,」兔子說,「誰要啤酒?」
「沒有。」
「糟透的局面,」斯基特回答道,「然後,最有可能的是,產生了我。」
「允許誰狂放不羈?」
該想個辦法換換話題。「現在蓓蓓怎麼樣了?又回來做事了吧?」
「主啊,我想忘掉的不僅是你的皮膚,還有裏面的一切。我記得三天前你說過要在三天內搬走。」
「他們只是小娃娃,爸。他們沒別的意思。吉爾說別理睬他們,他們年幼無知。」
斯基特瘋狂了。他把一隻手搭在她的肩上撐住,又把另一隻手伸向她的喉嚨用力將白衣裙向前一扯。布料很結實;還不等聽到撕裂聲吉爾的頭就猛地向前一傾。她向後一縮坐在沙發上,雙眼冷漠呆板;那對乳|頭堅硬的小乳|房在撕成V形的裂口中反彈了一下。
她不理睬他,只和斯基特說話。「我需要,」她告訴他。
「當時我不在。可昨晚你在現場。」
實施搜捕之時卡特尼不在該幢建築物內。
兔子的本能不是去救她而是護著納爾遜。他把書扔在鞋匠長凳上,然後站在孩子和沙發之間。「上樓去。」
「不知道。職責。內疚。」
孩子就打開了話匣子:「她再也不笑了,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只是坐著,沒事幹就睡覺。你看沒看過她的皮膚,爸?她變得太蒼白了。」
孩子皺了皺眉,低頭看書,沉默不語。
她把手從頭髮上放下來;翻領又蓋住了。「他有時過來和我搞一陣,但是看來再也無法挽回了。」
「為什麼不?」
斯基特格格一笑:像之字形閃電。「現在,」他喊道,而其嗓音已經變成金色環圈向前旋轉,變成拍賣商兼作毒品販子,「我們就要用這個煤黑煤黑的小婦人來演示一下忠順服從,她已經被在田納西州的納什維爾城外從事活動的交易能手訓練完畢,他們絕對保證她在廚房、門廳、馬廄或者卧室不會有任何麻煩!」又一聲輕柔的掌聲,白色黏土漸漸縮小;吉爾正在下跪,而斯基特仍在站著。一聲最為優美的滑行所產生的銀鈴般悅耳的響動打破了沉默的局面;但是兔子看不大清楚。他需要看清楚。浮木檯燈就在他身後。他沒有轉過頭來,而是摸索著把燈打開了。
吉爾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看了看。「分裂。」
斯基特厭煩地糾正她的話:「確切地講,我是自謀保釋的。我從那神聖的地方逃了出來。像他們說的那樣,地方豬玀正渴望逮住我。我已經成為一個熱門貨,對不?」
是的,原來如此,是的,他想。他倆擁抱,撫摸,拉開衣鏈,她渾身上下都像是橡皮糖,卻又像個雕塑般莊嚴。她那雄渾的體態就像一幅等高線地圖上他未曾踏過的覆蓋著白雪的土地。魯絲之後他就從未撫弄過這樣大塊頭兒的女人。她赤|裸著身子把他的衣服脫|光,甚至跪下來解他的鞋帶,然後按照吉爾對斯基特的樣子對著他跪著,這樣他就滑過了一條鴻溝,站在了他昨晚凝神注目的地方。他輕輕鬆開她,把她放在地板上,品嘗著她兩腿間的泥土味兒和鹹味沼澤地。她的兩條大腿很自然地分開了,那地方已經濕漉漉的,一切都已準備就緒。幹這一行她真是得心應手,實際上她和許多男人都上過床。她以熟悉的方式握住他的陽物,他就感覺到他們也在場,感覺到自己在與他們競賽,這樣他的欲|火就熄滅了,那東西軟了下來。她停住手爬上前來把橡皮糖般的舌頭壓在他的雙唇之間。他倆忘情地在地板上翻滾,頭顱和腳踝骨不斷地在傢具腿上碰撞。那小狗聽到他倆在騷動,就以為他們想嬉戲玩耍,於是把冰涼的鼻子和亂扒亂摸的爪子塞進他倆敏感的肌肉之間;他那蕨類植物般柔軟的愛管閑事的瞎忙活使人覺得痒痒和難受。這第三個動物的到來使兔子再次興奮起來;佩吉覺察到了這一點,就把他引導到下面的福地,這是一塊黑糊糊的皺紋區,位於雙|臀之間,在她行走之時發出滴答聲。她抓起皺巴巴的衣服像護墊一樣擋在胸前,走到孩子的門口停了下來,聽了聽,點了點頭。她的頭髮已經散亂。小狗在他們的門口低吠了一會兒,用爪子挖那兒的地,彷彿要挖出什麼東西,後來被他倆五官發出的狂熱氣息所壓倒,並在他倆轟隆作響的淫慾聲中漸漸安靜下來。和這個他不了解的女人在一起他覺得害怕,擔心搞她的時機不對,但是她告訴他:「等一下。」他已在她的體內,她稍稍做了點兒調整,把陰|道的肌肉放鬆了一下接著又拉緊,然後宣布說:「行啦。」她搶在他的前面發起了一次攻擊。這是一次重擊,大胆而又有力,這使他觸到了甜蜜的部位,不用擔心她會傷著:一次沒有瘋狂的做|愛。然後于不知不覺間陷入了事後的局促不安——這是因為他們恢復了辨別力,還有其他擺脫了混亂狀態而重新浮現的思想,是因為弄清楚了彼此肉體之所屬,明白了是誰得到了榮譽。他把臉埋在她脖子邊那熱騰騰的凹窩裡,說了聲:「謝謝你。」
「她不會的。她也討厭他。」
「就是你。夥計,你和過去沒兩樣。從那些生養你的棚屋時起你就使黑人女孩感到性本能可恥,於是她就在黑人女傭的卑微角色中儘可能快地躲開它,對不?」

「讓黑人走。」
這活路使他平靜下來。你把鋁製紗窗拉到窗頂,把夏季置於腦後,接著向內窗噴射藍色霧劑,對之有節奏地用勁猛噴以使霧劑薄薄地分散開,再專心用勁兒去擦掉那層薄膜和灰塵。它吱吱尖叫,像鳥兒在鳴唱。然後把冬天護窗從狹槽里滑放下來,從四月起護窗就一直在那裡等候。他重複著那道程序。走進屋又重複那道程序,如此兩遍。就這樣四個完美無缺的透明窗就允許室外景物走進室內,允許別家走進自家。反之亦然。
兔子看了看他,同意了。「好吧,你一定去。」
政府的建立是為了促進人民的進步而不是為了保護貴族階級的享樂。工業發展的目的是為了改善工人們的福利而不是為了增加僱主的財富。文明進步的目的不僅僅是為了使一小撮知識分子在知識上取得進步,而是為了使廣大工人群眾在知識上取得進步。
「對我有什麼關係呢?」
「賣掉車你不是得了六百嘛。」
帕亞塞克從他身後走上來嘰里咕嚕地說有電話。兔子慢慢站起身。真比每晚的宿醉還讓人惱火,必須停止。必須把握住自己。把握住。突然生氣了。「詹妮絲,看在上帝的份上——」
「加利福尼亞死了警察又當如何?你們的弟兄一直鼓吹的打倒豬玀警察的廢話又當如何?我該把你留住。布魯厄警察會樂意見到你的,他們喜歡對發了瘋的黑鬼進行再教育。」
「吉爾·彭德爾頓,來自康涅狄格的斯托寧頓。不知道街道地址。」
納爾遜問:「斯基特,你喜不喜歡他?」
「從我看見你和小寶貝兒停車時起至今。我在韋澤街那邊的一個電話亭給你打的電話,然後就盯著你會不會走過去。那車不是你的,但腦袋是,對不,我就穿過幾個後院偷偷走過來在你停車后鑽了進來。古老的荊棘地理論,對不?我要是不睡覺才怪呢。嗨,上車,夥計,你讓風都灌進來了。」
她沒有回答。一道閃電照出她那瘦削的浮雕式側影。幾秒鐘之後傳來了雷聲。
「喝杯酒好嗎?」
「我想是。」
「她也是個毛茸茸的小賤貨。像把老虎鉗把你的陽物緊緊夾住過。」
「我說過嗎?沒有。」斯基特離開柔軟光滑的褐色椅背和扶手向前傾著身子,向年輕人伸出一隻顫抖的瘦手,用顫抖的聲音帶著嘲弄模仿著說:「那巨大的隆隆聲。終究會來的。不是貧窮的黑人安放的炸彈,是有錢白人的後代。不是非正義敲擊的大門,是無法忍受。籠子里關進太多的老鼠后,那些肥大的老鼠就比瘦小的老鼠變得更為憤怒發狂,因為它們感到太擁擠了。不。我們應該超越這點,超越暴力,看到下一個階段。我們可以假設那一切會猛烈爆炸起來。那一點兒都沒有意思。下一步的結果就是有趣的結果。那將是一片巨大的寧靜,」
「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來的?」
當機修工在車罩下撥弄時,斯基特從座位後面鑽將出來,在露天里挺直了身子。他的眼鏡片在夕陽的最後餘暉中像兩個橘黃色圓盤。兔子問他:「你把這破車開了多遠?」
哈利和佩吉返回起居室看本周新聞綜述。周末時事評論員和平時的那位相比頭髮要黃一些,表情要和緩一些。他說本周有些好消息。美國在越南的死亡人數據報道是三年來最低的,而且某二十四小時內根本沒有美軍人員戰死。蘇聯本周發布幾條頭條新聞,同意美國關於禁止在世界海洋洋底進行核試驗的建議,同意和紅色中國進行會談,討論曾經流過鮮血的邊界爭端,以及發射聯盟六號飛船,這一次環連三級太空壯舉就把建立永久太空站的時間大大提前了。在華盛頓,休伯特·漢弗萊支持理查德·尼克鬆對越戰的處理方式,還有劉易斯·B·赫爾希陸軍中將,二十八年來一直擔任本國義務兵役制爭強好勝的領導人,被解除原職後晉升為佩帶四星的上將。在芝加哥,法庭外面的騷亂和裏面的行為不檢點繼續成為所謂的芝加哥八人案審訊的主旋律。在貝爾法斯特,抗議者和英國軍隊發生了衝突。在布拉格,捷克斯洛伐克修正主義政府,最嚴厲的措施之一是,禁止公民出國旅遊。為明天哥倫布日遊行所做的準備工作正在加緊進行,而斯堪的納維亞人組織舉行威脅性抗議,堅持說是萊弗·埃里克松而非哥倫布發現了美洲,而對於星期三的禁止核武器日,則會有全民出動的和平抗議。「廢話,」兔子說。體育。天氣。佩吉笨拙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把機子關掉。兔子同樣手腳不靈地站起來。「晚餐不錯,」他告訴她。「我想我該回家了。」
「閉上你的嘴,」斯基特看都不看她一眼就說道。
「可是我處境極端不利。」
兔子問她:「餓不餓?自己做塊花生奶油三明治吧。我們吃的就是這個。」
「別對我說黑鬼黑鬼的。你這雞|巴白鬼。告訴你一件事,你把我出賣了,即使我得派人去費里我也會把你們所有人都塗上油。不只是我,我們遍布各地,聽見了嗎?現在你們混蛋把這車開走,聽到我說的沒有?把它開走。」
「他發瘋了,」吉爾說,「我決不會再上鉤的。」
夜裡,當吉爾在床上轉過身靠近他時,他發現她那未成熟的年輕肉體硬邦邦的讓他感到反感。他體內的煙味兒使他的慾望支配不了他的生殖器,充盈于內心正在飄飛的慾望使他無法直接響應她那女性的召喚,那種召喚正是他幫助在她那少女體內建立起來的。而在他心裏他認為她的嘴被斯基特的吻所褻瀆,從而感到她正在隨著他那閃閃發光的毒藥腐化墮落下去。他也不能原諒她原先的富有。而經過每晚的拒絕和靜悄悄的人格貶值,他感到某種不自然的感情,可能是愛情,正在他的體內鞏固加強。在她那方面,她似乎是越來越依戀他了;他倆感情的疏遠是在那天晚上,她像小姑娘玩遊戲時試圖咬住懸挂的蘋果似的俯在他身上玩兒他的陽物。
「其他人。我上班時認識的小夥子。奧利有怨言。這也許是他想回來的原因。」
「她可以等,哈利。你母親最近等了很久了。」
「還湊合吧。你怎麼樣?」
「接著他就挨了槍子兒,對不?」斯基特把大麻遞給吉爾。她接住時那雙眼卻在問兔子,你就需要這個?她嫻熟地拿著,不像拿香煙那樣,倒像是弗雷德·阿斯泰爾用來擺弄姿勢的道具。她虔誠地把它當作食物,用儘可能多的手指抓著它,把濕的一頭喂進嘴裏像孩子吃奶般地吮吸著。那瘦削的臉龐變得溫和起來,像進入了甜蜜的夢鄉。斯基特還在說:「結果呢你們就得到了四百萬沒有財產和工作的自由奴隸,經濟不能獨立卻還以為哈利路亞的日子已經降臨。綠茵茵的牧場,對不?四十英畝和一匹騾子,對不?該死的幼稚的荒唐話,寶貝兒,那事兒最為悲慘,那些可憐的黑鬼就在往火坑裡跳。他們自學識字,他們為一丁點報酬而累斷了腰,他們把優秀分子送到卑鄙可恥的美國參議院,他們建立起立法機關給南方辦起來它從未有過的第一批公立學校,現在又當如何,事實是還需要你們來教育,對不?吉爾親愛的,把那支煙遞過來,你會把自己吸到月亮上去的,那是粗製紅魔。看看這兒的一切,寶貝兒和小寶貝兒,那兒的窮白人在唾沫四濺地罵我們黑人英雄為狒狒。只要北方軍隊一天不撤走,別的事兒就沒法做,對不?狒狒、猴子、類人猿:這些滿懷希望的可愛的黑人竭力想把自己變成人,以為在美利—堅的這些愚昧的州最終被稱為了人。」斯基特臉上的肌肉一邊在退掉藐視的外殼,一邊在痛苦地扭動著似乎要哭出來了。他把眼鏡取了下來。他一邊伸手向吉爾要大麻煙捲,一邊仍盯著兔子的臉。兔子僵住了,他的心在狂奔。納爾遜。讓他睡吧。看得太多了。他聽斯基特說話時自己的臉就感到虛弱,不自然,在漸漸鬆弛下來。這麥芽啤酒味兒很糟。斯基特想大哭一場,想大喊大叫。他坐在沙發邊上打出非常脆弱的手勢,就好像那雙臂有可能會折斷似的。他真是瘋狂了。「那麼南方幹了些什麼呢?他們說是狒狒就搞私刑鞭打騙走黑人僅有的一文錢而感謝他們的白人耶穌因為他們無需再供養他了。北方幹了些什麼呢?它反悔失信。它逃避義務。它使出渾身的力氣打完這一仗如今精神勃勃地鑽進最大最快樂的糞堆里搞貪婪貪污剝削污染造貧民窟殘殺印第安人這個貧窮古老的裱子養的行星一直就背負著這個糞堆,對不?別對著我打瞌睡寶貝兒,接著要講最有趣的內容了。北方的蠢貨和南方的蠢貨團結起來說,咱們來做筆交易吧。民主又能怎樣?咱們來搞美元統治。我們為何還要在乎,自由人對奴隸?資本對勞力,這才是關鍵,對不?這個國家可憐的陰|道就是與生俱來的最大的果醬罐,那麼咱們去吃吧,朋友。你們去操那些黑人勞工我們去操那些白鬼移民和先天愚笨勞工以及嗬—嘿!哈利路亞,對不?於是自由民管理局被搗毀軍隊司令員被騎著馬的窮白人趕回老家他們非常熱衷於把肚裏懷著孩子的黑人姑娘一劈兩半而蒂爾登在一次真正舞弊選舉中受騙而失去總統寶座在每一本白鬼歷史書中你都可以找到供認不諱之詞。查查去吧,對不?那就是1876年革命。就黑人而言,那是個痛苦的1876,由此上溯到一百年以前的那次還不過是一幫英國紳士在逃稅。」斯基特又把眼鏡戴上;眼鏡圈在一層藍色煙霧後面閃閃發光。他重新滿足於譏諷的語調了。「那就讓我們大家高唱美國的美麗吧,對不?北方和南方,強盜資本家和貧民窟。在南方,一個大型燒烤黑鬼宴會。希特勒謝天謝地至少在竭力把爐灶藏起來。可是在南方各州,每棵木蘭樹上都掛著一根絞索。夥計,他們通過的法律說假如黑鬼在距白鬼三英里的範圍內打噴嚏他的睾丸就會被長著鋸齒般牙齒的獵犬咬掉。無論小鎮在何時要清除掉痰跡只要有個黑鬼沒有跳到人行道上舔乾淨煙草漿汁,他就被塞進戴著鎖鏈的那幫人群之中以比一隻鱷魚蛋還便宜的價格兜售給司法長官的小舅子。假如他膽敢要求第十五修正案不折不扣賦予他的選舉權,當然,他們還沒能想出慢慢剝他皮的辦法,他們還沒能發明出足夠的法律來表達他們的不滿,窮苦黑人那最穩妥的辦法就是一頭扎進莉莉祖母的鵝爪之下而不要逞強扎進投票站。對不?寶貝兒,我得遞給你了,你都拿去算了。南方只付出一半的代價就恢復了奴隸制,它通過算進不可能投出的黑人選票重新控制了國會,北方得到了資本積累所需的棉花款,這樣大家都蹲在黑人身上拉屎取樂然後都捏緊鼻子。你相信多少?」
「好了,有時是這個人倒霉,有時是另一個。廣種薄收,難道不是大人物教給我們的話?」
「你幹嗎不自個兒讀?」
九月的一天,兔子下班回家后發現屋裡另有一個男人。這人是個黑人。「真是活見鬼了,」兔子說著,就站在前廳三響門鈴旁邊。
「你可以給你母親打電話。」
「哇。你都成了紳士了。」
「是什麼讓你感興趣的,賤貨?」
「我不知道。可能是法恩斯沃斯。」
「時間不定。有時他們在放學回家我在練足球的時候,有時在你回家之前,我在前門外面閑逛的時候。有時我猜他們是在天黑後來的。」
斯基特的聲音在金屬殼內哀鳴咆哮。「我早該知道不能離開那座房子。吉爾心肝兒,我明白緣由了。無法離開那玩意兒,對不?沒有一點兒自制力了,對不?把老斯基特送交給法律,比擁有意志力要更容易些,嗨,對不?」
兔子和納爾遜收拾好了草坪。他倆吃過飯,拋了一會兒橄欖球,然後孩子問他能否去參加那邊的練球。他們能聽見那裡傳來的喊叫聲,有一些孩子他認識,就是那些朝窗戶里觀望的小子們,但這沒關係,爸;而且真的感覺到一切均可以被原諒,一切均會沉入星期六的美國就像雨水滲入土壤,白晝匯入時間。兔子走進屋看了一會兒世界職業棒球錦標賽的第一場比賽,巴爾的摩正遙遙領先於梅茲。接著換了頻道,是橄欖球比賽,賓州正遙遙領先於西弗吉尼亞,不祥的預感像氣泡一樣在他體內膨脹,他再也不能安靜地坐著,便走到電話機旁給他家裡打電話。「你好,爸。嗨。我本想今天下午過去,但孩子正在外面玩球,而且無論如何今晚我們還得去福斯納希特家,她能不能等到明天?媽媽。還有,我該抓緊把紗窗換成外層窗,昨晚就感到涼嗖嗖的。」
「傷透了心。」
「我怎麼會忘了他呢?」他向前走了一步,右手抬起來準備握手,手掌因為恐懼而一陣刺痛,但是斯基特沒有做出要站起來的姿勢,他就把這隻清白的手放了下來。
「行了。我問你幾句話。」
「斯基特,他不在這兒。」
「睡得死死的。我朝裏面望了望,叫她的名字她都沒動一下。爸——」
吉爾急切地告訴他:「我喜歡你那地方甚於斯基特,我看割了包皮后把人變醜了。」
「為那邊揚基斯特的布魯厄信義公司把材料輸進磁帶。他們把所有記錄都輸進計算機磁帶,這工作不僅讓你厭煩得想大喊大叫,甚至你出錯了還不知道,所有這些保險費數額在磁帶上都以孔的形式出現的。」
吉爾告訴他:「你父親已完全失去了控制。」
他周圍留出一片空地。旁觀者和鄰居們為了對他這個角色表示敬意,都向後退了幾步。幾個月前兔子就看見電影製片商的那個明亮孤地,而如今他就處於這個明亮孤地的中心,但卻依然感覺是置身圈外,與之無緣,戀舊心切,麻木不仁。他看了看被火光照亮的張張面孔,但卻沒有看見肖沃爾特和布魯巴赫。他發現全都是陌生人。
兔子爭辯說:「這不公平,這些孩子有些觀點還不錯。且不說戰爭,污染該怎麼看?」
「說實在的,我該走了。」
「所以你現在想利用我。為了他。」
「怎麼會呢?」
他們都看著。自從和他們住在一起以來,斯基特已經顯老了;他的山羊鬍子長得密密麻麻,皮膚上呈現出囚徒才有的緊繃繃的光滑層。他今晚沒有戴眼鏡。
「喲,他們並不關心你,而你正和關心你的人在床上。」
「告訴我今天晚上你到哪兒去了。」
他站直身子,拿定主意,這一杯酸威士忌已經喝夠了,就回答說:「對。」
兔子為此清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指關節上有幾處小擦傷感到刺痛;過度的刺|激即將抵消掉極度的厭惡;透過在他周身輕輕繚繞的朦朧他注意到,茶几被打翻在地,浮木底座的檯燈歪躺在地毯上,幸好未打碎。這些物品堅韌的忠誠態度使他不知所措。「當然了,」他說,「為什麼不能呢?」
「如果你真想做,我們就能做成。只要你真的關心她。」納爾遜這話近乎于挑戰了;兔子的本能使他要和這小子和睦相處,使他對此不予理睬。
「我們遭到破壞,我們遭到破壞!」
「黑人還是白人?」兔子問。
「媽,你是個婊子。」
「好像是吧。」
攝像機正被人推推撞撞的;在別的時候被弄得很暗的起居室,隨之閃爍不定起來。「工廠。華爾街。工業技術。所有那一切。一小撮富豪集團正把污染強行塞進我們的喉嚨,還有在越南和少數民族聚居區的超音速運輸機和種族滅絕。所有那一切。」
一個背部像甲殼蟲似的消防隊員對著前門砍去。從三個窗格里掉下的玻璃在石板上摔得粉碎併發出「噹啷」之聲。另一個消防隊員從屋頂的另一側鑽出來用斧頭在二樓過道的上方砍開一個洞,這裏大概是納爾遜的房門所在地。某種看不見的東西迫使他踉蹌後退。一股紫色火焰向上躥起。一陣水柱的轟擊逼使他後退翻過屋脊。
兔子不禁放聲大笑:「那就荒唐了。他和你一樣滿腔仇恨。」
「你知道,我明天得起床上班去。」
「沒把你弄到手。」
「我不明白。」
「可那是另外一碼事兒。你在那兒都教些什麼樣兒的反常者?我為孩子感到難過,這是實情,我難過呀。但是我們其餘的人又當如何?我們在儘可能盡最大努力做事。這是一個體面的白人居住區,」他說,「體面」一詞發出的聲音很輕微,但卻是鼓足了力量而為的,「這就是我們住在這兒而不是河對面布魯厄城內的原因,他們在那兒允許他們狂放不羈。」
「或許我有三十美元,」兔子說,「你可以拿去。隨後你得離開。我不會讓警察知道這次送行的,就這樣好了。正如你所說,在這個縣你已經受夠了。」

得了兩分后,你就低著頭沿著場地往回跑;但是心裏有了那種得勝的感覺,就留下了無法抹掉的印跡。「只是好奇罷了。」兔子微微一笑。他伸展開兩隻胳膊彷彿是為了聯接兩堵牆。「除了我還有誰要喝啤酒?」
「吉爾的朋友,叫斯基特。他要在這兒住上幾天。」
「你為什麼不喜歡他們?」
「告訴他,世上的賤貨多得很。」
「我現在答應,是不是太晚了?」
「喔,嗨。你好嗎?奧利好嗎?」
「喂,喂,」兔子說,卻無人理睬。
另外兩個人,長著雀斑的蒼白面孔框在太多的頭髮之中,被這番贊同所嚇壞。吉爾懇求說:「別說了。每件事情都讓人痛苦。」斯基特明白其意。她那張皮被剝掉了,可憐的姑娘是非常樂意接受星辰的。今天下午他使她吞進了一些墨斯卡靈。她若願吃墨斯卡,她就會吸食海洛因。她若願吸食,她就會注射。他左右了她。
「無論如何他們已經看見他了。他在外面和納爾遜瞎鬧。而且顯然是你一直允許他開車跑遍了賓夕法尼亞。」他的怒火又再次爆發:鉛做的內臟。「該死,你怎麼能把這樣一輛昂貴小車開進停車場就擱置不用了?世上有的人能用那買車的錢活上十年。」
他怯生生地問:「他插|進了你那地方?」
那個被蓄意殺傷、有&型傷痕的自作聰明的傢伙。你最好把這整塊的地方設置上該死的路天障。「沒有那麼具體的暗示。」
「當你忘記美國人剝削的首先是他們自己反而說他們是剝削者時,」吉爾有禮貌地繼續說道,「那你就錯了。你,」她說著就仰起臉,那雙眼睛以及雀斑和鼻孔猶如燦爛的星群,「除了技術、籃球和印刷以外,你從未給自己一個機會去思考一下,那些東西也是服務於自我剝削的目的。你攜帶著一位年邁的上帝,和怒氣十足的陳舊的愛國主義信念,還有現在思想過時的妻子。」他倒吸了一口氣想反駁,但是她打手勢請求他讓她把話說完,「你把這一切當作神聖的東西來接受,並非出於愛或信念,而是出於恐懼;你的思想處於凝固狀態,因為你的本能一開始遭受挫折,你就急於下結論說萬物皆為虛無、答案純屬烏有。我們美國就在如是思考:不是勝利就是失敗,不是擁有就是虛無,不是殺人就是被殺,這是因為我們從未創造出閑暇時間去認真思考一下。但現在,你看,我們必須這樣做,因為光有行動是永遠不夠的,沒有思想的行動就是暴力。我們在越南所看到的正是如此。」
他早早地就在橋的另一側下了車,沿著河邊穿過街坊四鄰那背負著巨大的綠色公路路標的舊式磚房。佩吉·福斯納希特的蜂音器里傳回嗡嗡的聲音,當他走出電梯時她胡亂地披著一件藍色浴袍站在門口等候。「噢,是你,」她說,「我還以為比利又丟了鑰匙。」
「怕什麼?怕我嗎?」
「事情已經發生過了,」兔子告訴他,「若是未曾發生過,我也不願要你受此煩惱。但是已經發生了,所以我們就得接受它。我們得以某方式去談論它。」
「咱們試試吧。太晚了。我再拿條毛毯,好嗎?」
「你呢?」兔子問。
肖沃爾特的雙手偷偷挪動著、顫動著,在向下撫摸時碰著了那窄小的翻領。「是那姑娘和黑人搞在了一塊兒。」他匆匆說道,剛一點到就打住了。
「聽聽他說的什麼話,吉爾?」
「你真漂亮,」兔子說。
「斯基特對你也是若即若離的吧?」
納爾遜說:「味道可以,吉爾。」
「當然了。這可怕嗎?」
兔子問肖沃爾特:「你聽到威脅了嗎?」
「那會是什麼方式?」可憐的姑娘,瘋狂而多疑。
快到五點時斯基特和吉爾返回來了。他倆都喜形於色。通過蓓蓓他倆找到了一個男人,他願出六百美元買下保時捷。他開車帶著她進城,檢查了那輛車,吉爾在轉讓給他的登記簿上籤了名。
「X,」斯基特告訴他,「42X。」
兔子害怕若是他正視了這種感情它就會脆弱,從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但並非如此;它開始膨脹、爆炸。把木製三角牆、車道卵石、高爾夫球俱樂部統統變成碎片拋向空中。他想起一位醫生。是他今年初夏偶然碰見的。他走上門廊去看望媽媽,醫生正匆匆忙往外走,在一目了然的扇形窗下,只見他穿著豪華的奶油色雨衣而雨點兒也不過剛開始拋灑,這種公子,一有機會就不知從何處弄來一件雨衣。一切都準備停當了,生活都玩兒轉了。擦得發亮的扎著帶子的皮鞋上方是筆挺的花呢褲,他急匆匆要奔赴下一個約會,急切地想逃離這條細雨蒙蒙屋舍傾斜的街道。爸爸站在門口像位老太太一樣蠕動著牙齒,他主動介紹說:「我兒子哈利。」含有可憐巴巴的驕傲之情。醫生被這哪怕是一秒鐘的耽誤所激怒,修剪過的鐵青色鬍鬚之下的上嘴唇表現出一縷厭惡的神態。他的握手像金屬般冰冷、傲慢,它夾住哈利毫無準備的右手,其意為,我很強大,我按我的意志扭曲人體。我就是生,我就是死。「我恨賓園那幫王八蛋。」哈利誇大其詞地說道,以表演給斯基特看,想取悅於他。「我按一下紅色電鈕就能把他們送到西天去」——他在半空中按了一下電鈕——「我會幹的。」他使勁按那個電鈕似乎他真的看見它就在那兒。
斯基特彷彿是從灰堆里站起來的,小心翼翼依次把四肢抬起,他說:「不打不相識嘛,寶貝兒。下次我一定帶上一支槍。」
「但是沒人攔你呀。」
「詹妮絲提到律師沒有?」
愛情是廢話。
「那人還沒走?把他攆出去,哈利。他在充分利用你呢。他若不走就叫警察吧。哈利,你真的太被動了。」
「這次別看。是邪門歪道,夥計。邪道,邪道,邪道。是賣狗皮膏藥。別惹火上身,就是沒和這事兒攪和在一起你也因為我吃盡了苦頭。走開。我在懇求呢,夥計。」
「噢,」在機修工聽力所及的範圍內,黑人用過分講究的語氣說,「到處逛逛。我不知道。」他假斯文地繼續說道,「這車是你的財產。」
「黑人男性?」
「本來是判兩年,」吉爾說,「無緣無故判兩年,沒傷害任何人,沒偷任何東西,無緣無故的,哈利。」
「我喜歡這個提問。是因為我知道答案。原因是,老唐托還不開化,干農活兒對他毫無意義,他住在月球上的,對不?已經無影無蹤了。而黑人則來自西非,他們在那裡從事農業。他們在那裡擁有社會組織。那些奴隸從一千英里之外漂洋過海上了岸你覺得怎樣?是黑人安排好的,他們不願干涉白人,他們把整個餡餅為自己保存好。都是善於組織的人,對不?」
「欲|火中燒就是我感覺到的一切。」斯基特回答說,「小寶貝兒,去把那個卑鄙的賤貨拽下樓來,告訴她說老少爺兒們需要進食了。」
她堅持說:「你很好,很可愛。」又隨著他飛快移動著的手而笨手笨腳地亂摸起來;他用空著的那隻手拉開浴袍的翻領,露出了另一隻乳|房,浴袍的帶子解開后掉在了地上。
納爾遜玩兒完橄欖球回來了,上嘴唇撞得青腫,撇嘴一笑快樂如常。「他們難為你沒有?」兔子問。
佩吉說:「把手給我。」她的雙眼色迷迷地盯著他,盯著他的周身。她面不改色,伸手向下從他身旁拿起他的雙手按到胸膛上面。「手是熱的。」他心想,心是冷的。她把他的左手塞進浴袍壓在一隻乳|房上。他料想就要翻腸倒胃了,料想奶牛的胃正在翻騰;她富有彈性地靠緊他的五指,乳|頭是個凝塊,一個像皮軟糖粘在手掌心。她閉上雙眼——眼瞼上布著血管,眼角處布著魚尾紋——她在吟誦聖歌:「你並非冷冰冰的,你的心溫暖多情,你是個熱心人,哈利,好人。你受到了傷害,我要你得到治療,我想幫助你痊癒,你想怎樣弄我就怎樣弄吧。」她快速地、輕柔地說著話,似乎是自言自語,但是她把他拉得非常近,他聽得一清二楚;她吐出來的氣扑打著他的喉嚨根部。她的心跳扑打著他的手掌心。她那眉頭上的皮肉顯出著急的神態,浴袍暴露出的那段肉體滿是疙瘩,奇形怪狀,像公牛的眉頭一樣沒有光彩,但是酒使她鬆弛,她已進入到把另一人的身體當成她自己的身體這種狀態,我們塞滿了鏡子空間的那個秘而不宣的自我憐愛的軀體以及我們獨自溫暖的床鋪報復了我們;他此刻就被她那愛意濃烈的軀體所包圍,不再顧及任何思想和希望了,他的全身不自覺地膨脹起來,肚臍眼以下那個獨眼巨人開始翹起頭來了。
「怎麼起火的?有沒有個說法?」
納爾遜說:「別這樣,斯基特。他沒開玩笑你就不能開。」
「卡住了,」這是機修工的裁決。他問吉爾:「你上次加潤滑油是什麼時候?」
「媽媽?」
「這不可能,據我所知傑里從未結婚。」
「別人會看見斯基特的。」
斯基特繼續說著,輕輕地向前推進:「你在那兒不會有被閹割的感覺,對不?」
「我一半的想法是要你把他踢出去,不止一半。」
納爾遜說:「你就讀好了,爸。別開玩笑。」
「他真讓我愉快,對待人生如此坦誠,」斯基特說著,就把書遞給吉爾,「小乖乖,你先開始。我指頭指的地方,小號字體那部分,」他宣布說,「都是方言古語,懂嗎?」
「是嗎?」
「好。」這是唯一有利的機會。「是的,我對斯基特什麼都不了解,甚至姓什麼都不知道。你說叫約翰遜,我原以為叫法恩斯沃斯。」
「而如今他留在這兒了。」她把身體放平靠著他;它感覺起來晶瑩透亮。他能夠透過她看到那邊灑滿月光的藍色窗戶,它朝向車庫蓋頂,其木瓦屋頂結構形成了一條奇怪的陰影線,從而給人一種模糊不清的幻覺。她悄聲坦白說:「他嚇了我一跳。」其聲音之低如同是他偷聽到的心裡話。
她目瞪口呆,臉刷地一下變白了。兩片嘴唇薄到幾乎不存在的地步。「是的。」
「我很害怕,」兔子坦白說。此話當真,他倆不僅看起來漂亮,而且在同一個幻覺之中變成的這台連鎖機器會把他撕成兩半。
「我該上樓了。」
「你認為最近有許多事情蠻不錯的吧。」
吉爾把雞肝外層燒糊了,內心仍然冰涼。
斯基特問:「你認為所有關於這個黑人女傭的謠言是怎樣興起的?你認為是誰把所有這些肥得像豬而遵守教規的三十歲的老女人送往哈萊姆的?」
但是斯基特只願和哈利說話。「我想對你說的是,」他說,「我想把話說得明白點兒的是,寶貝兒,你們曾有過機會。你們本能夠走上某條更好的道路,對不?你們由於貪心而改變了方向。對不?你們把我們都出賣了,對不?你們把自己也出賣了。正如林肯所說,你們捐出了鮮血,對方就用劍來抽打你們以及諸如此類的話,你們沒有扶我們起來,我們伸出雙手,夥計,像忠實的狗在等待那根骨頭,然而你們踢了我們一腳,你們鎮壓了我們,你們鎮壓了我們。」
她接電話的聲音聽起來有厭倦謹慎之意。「布魯厄信義公司,我是福斯納希特太太。你有什麼事?」
斯基特喜歡兔子給他讀《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生平與時代》。「你真讓人愉快,對不?你今晚就會成為我們的大個兒黑鬼。作為一個白人,寶貝兒,你決沒有多大出息的,但在黑鬼方面你就會過得帶勁兒。」他已經用回形針和蠟筆在書中幾段做好了記號。
「哈利,只幾天工夫,他就會躲過風頭的。在新奧爾良他有家,會去那兒的。斯基特,對不?」
他說:「那不可能是我們家。賓州別墅區還在前頭。」
「唔,但願我能愉快一點兒。我非常希望。我已見過一個律師,我們正在起草一份文件,要求緊急監護納爾遜,接著就離婚。你作為有罪的一方兩年不能再婚。絕對不能,哈利,很遺憾。我原以為我們會更慎重處事的。我恨律師,但整個事情太讓人感到彆扭。」
「所有人。所有那些人都住在巨大餡餅皮式仿都鐸王室的房舍里,繡球花叢旁停放著他或她的凱迪拉克。你覺得安裝鐵門的米福林俱樂部里的那些卑賤老頭兒們怎麼樣?他們從前擁有紡織廠,如今不再擁有別的,只有一堆鈔票讓他們享受雪茄和小妞。那些人怎麼樣?讓他們在你的大腦里打打轉再回答吧。」
斯基特並不想就這樣輕易離開。他走上前來,渾身散發著香味。他說:「把我攆走。我要你碰碰我。」
「嗨,慢點兒,」兔子看到暴力在即,就不由自主地說道。
但是吉爾心裏明白,她低頭不語,眼淚滴滴答答掉進她的碟子里。奇怪的眼淚,難以顯示憂傷卻更像是濃縮的化學藥品:她的眼淚猶如丁香長出的葉芽。斯基特不停地取笑她。「看著我,女人。嗨,你這個賤貨,看著我的眼。你看見了什麼?」
「我倒是想打,但他和我同級卻高出我一頭,他只是哈哈一笑。」
「你沒幹。」
「能有更好的主意嗎?他是孩子的父親。」
她靠得更近了一些,用一隻胳膊抱住他那粗大的腰部。「我感覺到你是我爸爸送給我的一隻碩大有趣的玩具熊。他經常從紐約的施瓦茲帶回這些奢侈的斯泰福玩具。價值五百美元的六英尺高長頸鹿,你和它們什麼也幹不成,它們只是站在那兒佔據空間而已。媽媽恨透了。」
「她一定在乎的,」納爾遜抗議說,「爸,別容忍他!」
肖沃爾特微微一笑,他擦了擦眉頭,不再垂頭喪氣了。他已做了力所能及的事。「我跟你說過,」他說,「別逼他。我們非常禮貌地來找你。我想重複一遍,問題在於正在發生的事情,而不是哪個人的膚色。緊挨著我家有間空屋,我對房地產經紀人講,像對你說的那樣明白無誤:『任何一個有丈夫在家的黑人家庭,都可以按現行市價購買,當然可以讓他們買去,當然可以。』」
不知從哪兒鑽出一輛郵車,紅白藍三色相間,那個傾斜式擋風玻璃就像個顯示器,尖叫著停在路的邊欄旁;一位穿著灰色https://read.99csw.com衣服的小個子男人,以急急忙忙旁若無人的神態,打開郵筒前門,掏出一束束信件裝進一隻灰色袋子,看起來有數百封,再「砰」的一聲鎖上,就開車離去了。
「在哪裡?」
「不管怎麼說,你是怎麼知道的?他從未走出家門。」
「好吧,夠了,」兔子說。
跟斯基特一起的夜晚,他們混在一起。斯基特問他:「你想不想知道黑人的感受?」
「不一定。」吉爾說話時的謹慎態度使兔子感到同情;我們待她太苛刻了,他心裏想到。「你比我們都年長,我們尊重你的經驗。我想,我們都一致認為你的問題是你從未找到機會把你的觀點系統總結一下。由於美國生活中頗具競爭性的特點,你就得非常迅速地把一切思考付諸行動。你的生活里沒有包含反思這一著;全是靠本能,一旦被本能所拋棄,你就什麼也不相信了。如此你才變得玩世不恭。人們常說,玩世不恭是陳腐的實用主義。實用主義適合於某個時期,開拓邊疆時期,它曾極具破壞性、非常無情地起過作用,然而那是過去。」
斯基特從椅子上站起來。「耶穌派我來解放嘔吐不止焦急緊張的白鬼情人。她一直在幫我的腔因為我把她玩了一個下午,對不?如果我走了,她就跟我走,嗨,吉爾寶貝兒,對不?」
「你是。快點。你真的答應過的。」
「我聽說,有好多呢。」
斯基特的說話聲完全撕下了他那副面孔,比哈利記憶里的更顯深沉,帶有催眠作用,節奏輕快而又刺耳的語調使他聯想到兒時的收音機聲音。「吉爾早早就上床睡覺了,我就睡沙發,對不?由於服用的還是那玩意兒,所以她就不用嘗試自己那一套,而且我們在縣裡轉了兩圈賣掉那輛破車后我已經昏昏沉沉、精疲力竭了。對不?這樣我就驚醒了。到處都有這種『格格』作響的聲音。我斷定它來自廚房,對不?我以為是吉爾要來纏我再給她打一針,然而卻是這種呼呼聲和輕微的轟轟聲,使我想起是裝甲鋼板飛彈擊中了路邊灌木叢,只是這次不在路邊。我心想戰爭打到家裡來了。接著傳來砰的關門聲,從隆隆聲中可以辨出是車庫門的聲音,我就一個箭步跨到窗口,看見兩個白佬小子撅著屁股跑過草坪,穿過街道,鑽進那邊的房屋之間,然後就不見了,對不?我看得很清楚他們沒有開車來。接著,我聞到了煙味兒。」
「要報復她一下。」
金博娛樂廳的業主,是家住賓州園的蒂莫西·卡特尼,他在
姑娘高喊了一聲,但是此時恰好又傳來了雷聲,他便要她再重複一遍。「你所關心的一切就是你的妻子,」她對著天上的一團混亂大聲說道。
「即使我沒法兒去划船,也得感謝福斯納希特先生;我八成兒是去不了。」
「基本的訓練,對不?正如追捕我的人所說的,我在逃,在躲。」
「為什麼?剛到午夜。」
「你的思路有問題,」兔子告訴他,「純粹是自憐而已。真正的問題是,你從此地將歸往何處?我們都是乘坐破爛船隻來到這裏的。你說的好像是這個國家的全部目標從建國伊始就一直是為了阻撓黑鬼。見鬼,你們只佔十分之一。事實正是大多數人毫不在乎你們所做的一切。這是最自由的國家,能幹則干,不能幹則體面地死吧。但是天啊,別再祈求免費搭車了。」
兔子的聲音迸發了出來:「放屁。這不過是不得不打的骯髒的小規模戰爭。你不要因為自己碰巧去了那兒就從中得出宗教式的結論。」
兔子不理睬他,而是問吉爾:「你進去了?到處是警察,他們很容易就跟蹤上你的。」
兔子把書放回原處就感覺舒心多了。沒有這樣的衣袍。一切都是胡說八道。大家都圍著補鞋匠長凳坐定時,他問:「要討論什麼?」
「是她的事兒。」
「不,他不會的。他不過是被麻得神魂顛倒了。她喜歡這個樣。」

「她就像你們所有人一樣,困在這個社會裡。她想趁著她還活著的時候活下去。」
「好吧。」納爾遜的臉繃緊了,預備拒絕回答;他預料會問他吉爾、性和他本人的有關事情。能使他失望兔子感到很高興,這就給了他一點兒迴旋餘地。
「著手干吧。做名男子漢。」
詹妮絲總是喜歡那笨頭笨腦的長凳。他記得結婚初期她就跪在旁邊,用亞麻籽油擦凳,一次擦幾英寸長,短而精明,他看著看著不由得性|欲大發。他把長凳夾在胳膊下卻發現它如此輕巧。他把浮木燈從插座上拉掉也要帶走。其餘的讓搶劫者和保險理算員拿去好了,你永遠逃不掉這身煙味兒。就像逃不掉一生中的倒霉味兒一樣。他想起那些外層窗,向里裡外外噴射霧劑,而他的一生似乎就是一則集中體現這類細節的傳說故事。房子離他而去。他自由了。當他兩隻胳膊夾著茶几和檯燈向新月街走去時,長條形的橘黃色陽光在低矮奇怪的房屋之間延展開來,位於他這邊的太陽和一個漫漫長夜之前他和納爾遜在這兒散步時的太陽照射的方向恰好相反。佩吉的野馬是唯一停在路緣邊的車輛:一隻退潮時擱淺的小船。他打開車門,把座位朝前推好,把凳子放在後面,卻發現車裡有人。一個黑鬼。在呼呼睡覺。「見鬼,」兔子說。
「《缸報》,」斯基特裝模作樣地宣布說,「是塊法西斯抹布片。」
五顏六色的片斷回憶通過天花板上的孔向他迎面傾瀉而來。綠色機器,一種醜陋的綠色正在吞吃醜陋的綠色灌木叢。紅色泥土被水陸兩用履帶車碾壓過後形成布滿圖案的沼澤。翠綠的稻田,每株秧苗鑲嵌在那裡,其水中倒影如花押字般完美無瑕。另一個連有個傢伙,他那雙白耳朵像枯萎的杏子一樣曬得干硬,依然是白色。靈巧嬌小的妓|女所穿的襖代睡衣上的黑色,她們像精美的小雕像,他簡直無法想象能觸摸她們,而穿著白衣服的這個令人反感的傢伙老是往前推他,並且說:「黑人大兵,第一流的,那東西長得最大,越南姑娘喜歡。」紅色,不是血液之紅,而是方塊愛司之紅,他所在的連有個傢伙把它戴在鋼盔上祈求好運。那整個破爛吉祥物,熔化鉛製成的V形和平手勢,彩色念珠,拼出愛情、耶穌、母親、將我深埋的彩珠,割下橡膠輪胎為小腳板製作的胡志明涼鞋,道家十字元,基督十字架,鬼怪式飛機扔在前方荒野小道上的十字形炸彈,一連數天綁在長統靴上的十字形鞋帶,捆得像郵包一樣的綠色發光的運屍袋,照在紅色塵土和藍色煙霧上的陽光,陽光透過叢林樹冠層射到樹榦上,握著俄國步槍的北越佬在那裡比蘭花還安靜地等待著,這一切都鋪天蓋地向他壓來,壓得他不知所措。他明白無法向這三個白佬講清楚,說這些紙牆之外還存在著不同的世界。
這些個白臉。這些在他極度憤怒時用拳擊成的孔眼。上帝正通過他們臉上的白色孔眼源源而來;他無法止住那滔滔涌流。現在涌到了他的眼前。他小時候,就有人不懷好意地教他說上帝是白人。「我受過傷害,」斯基特說。
「他不會的,爸!他才不在乎呢。」說著頭部就往前傾去,離開了哈利的觸摸。
「我正想談談這事兒。」
站在法官彌爾頓·舒弗面前的被告是警察於八月二十九日清晨在韋澤街的金博娛樂廳抄查時拘押的。
斯基特給他們講越南。他把頭向後一仰似乎那天花板就是電影銀幕。他想公平地講出來,卻又怕它又在腦中重現。「那是個走向末日的地方,」他緩緩吐露出來,「沒房子可住,你就像只野獸站在外面淋雨,你就睡在有樹根盤繞的地洞里,而且,你心裏明白,你可以堅持下去。你不會因此而死的。那真有趣兒。就像是弄明白了另外一個世界上也有生命。在偵察行動當中,戴著帽子的人群中會走出一個年老矮個兒的越南佬想賣給你一隻雞。有一些像洋娃娃一樣漂亮的小姑娘在路邊向你兜售裝在小鐵盒裡的海洛因,這鏡頭新聞攝影師往往會錯過的,對不?情況非常複雜,又沒有任何網」——他抬起一隻手——「把這一切都網住」。
「我和你母親花了很長時間討論她打的電話;你知道我們的瑪麗,她在為某事煩惱不安時是從不承認的——」
「誰。」
「有句話要說明白,寶貝兒。不會有感激之情的。你做的一切事,都是出自於私心。」
「哎,我整天外出上班。回到家后我們就做晚飯,幫助小孩做作業,然後坐著聊天。就像家裡多了兩個孩子一樣,我並不知道他們每時每刻都做些什麼。你是打算逮捕我怎麼的?」
「那些讀物,」吉爾慫恿著說。
「難道你不喜歡斯基特?」
「愛上我了?」
警察端詳著這房子,問:「有沒有可能這黑人仍在裡邊?」
消防隊員在收拾東西時,他和警長坐在沒有標誌的小車前部。哈利的雙膝由於乘客座旁的無線電器材而感到很擠。警長是個矮個兒,但坐著並不顯矮,那厚實發達的胸部上斜挎著一條黑皮帶,白髮貼著頭皮理成平頭髮式,那曾經折斷的鼻樑歪斜著,自那以後就皺皺的積累了很多斷了的皺褶。他說:「我們現在有了人命案。這可完全是另一碼事兒了。」
「那你是怎麼知道黑人那事兒是我說的?」
「什麼事?」
「那兩個人在哪兒?」
「嘿—呀!寶貝兒朋友,你是不是已經考慮過要競選一個政府職務,再也沒哪個國家的公務員會相信你信奉的那些甜絲絲的東西。新聞報道說,到處是南方。我們這兒離梅森—狄克森線五十英里,然而再向北的底特律他們正在槍殺黑鬼男孩,就像宰殺桶里的鯰魚。新聞報道說,棉織品開始流行。私刑季節仍在繼續。在這些愚昧的州里,大家都成了羔羊任人宰割。」一隻褐色手掌優雅地在影子里打了個手勢,然後放了下來。「原諒我吧,寶貝兒。我這樣解釋也太簡單了。去看看報紙吧。」
「想回到福斯納希特家嗎?」
「這是一種復活,是從奴隸制那黑暗的、傳播瘟疫的墳墓上升到相對自由的天堂。我再也不是卑躬屈膝的懦夫,一看到塵土之上同類寄生蟲皺眉就顫抖不已。但是我那久遭威脅的靈魂被喚醒,要採取獨立的姿態。我已經達到了這種地步,將生死置之度外。」強調了一下。
「想來不會的。是他給我打的電話,聽著像是從一個電話亭里打的。」
「所以你讓他玩了一個下午?有沒有這回事兒?」
哈利鼓勵說:「東西?」
兔子既沒贊同也沒挪身。他瞥了納爾遜一眼:孩子的雙眼下沉閃著淚花,一副驚恐的模樣但還沒到恐慌的地步。他正在求學,他信任他們。他向對面皺了皺眉好讓他父親別再看著他。他們周圍的傢具——從未生過火的火爐,像具死屍一樣撐著一隻胳膊橫躺著的浮木燈座——都在洗耳恭聽。細雨靜悄悄地拍打著窗戶,把他們緊緊密封在室內。斯基特收緊嘴唇將最初的幾縷甜絲絲的煙霧封存在體內,然後輕輕呼出來,嘆了口氣,就向後一仰躺在椅子上,消失在棕色的椅背和扶手中間,只有眼鏡的玻璃圈和銀色鏡架在閃閃發光。他說:「它就是財產,對不?從弗吉尼亞開始,它就是地地道道的利潤和資本。英王,所關心的只是煙錢,對不?黑人不過是他那收支平衡表上的墨點。西班牙王呢,很久以前他就了解了黑人;那些摩爾人曾經治理過他的國家,其中有一些人非常精明能幹。所以在疆界以南奴隸既是財產也是別的東西。西班牙王說,那是我的臣民,他有合法的權利,對不?教堂說,那是一顆永恆不朽的靈魂:給他施洗禮吧。教他分辨是非曲直吧。他的婚姻誓言是神聖的,對不?假如他弄得到麵包給自己買自由,你就得賣。在那兒這一切都寫在法律上的。而在這兒,法律上只寫了一條:沒門兒。沒門兒。這不是人,這是一塊熱烘烘的動物肉,價值一千塊冷冰冰的美國大洋。不能讓它結婚,行情看漲時出手會把買賣搞砸了。不能讓它去法庭上作證,那會把惠特尼的財產權搞亂套。我作為少奴之父,相信我的話吧,沒有這回事兒,根本沒有。一切事實都是合法的。那麼法律是怎麼成為那個樣子的?因為他們確實相信一個黑鬼就是一堆屎。他們被自己的屎嚇壞了。夥計,那些白佬真讓人噁心,他們對此知道得一清二楚。在議論快樂的拉斯特斯大嚼西瓜的年月里他們被起義,被起義嚇得魂不附體,寶貝兒,整整一百年間也不過兩三次起義,全部加起來還不滿一桶尿。他們卻被嚇呆了,對不?害怕黑人識字,害怕黑人學手藝,害怕黑人進入勞動力市場,一旦他獲得了自由,自由人卻沒有地方可去,都在談論自由國土,堪薩斯的自由國土的第一條慣例就是我們這兒不要黑色面孔,讓他們走遠點兒。這個愚昧的國家通身的問題就在於它不像別的地方此事彼事層出不窮,一些人運氣好另一些運氣差於是就推動一下做點兒讓步;不是的,先生,這塊地方決不會如此,它只是一場夢,它只是來自於那些可憐的傻瓜移民的一種心態,對不?一些白人看見個黑人,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他看到的是一種象徵,對不?所有這類人都在自己的大腦里左右徘徊,他們不懂得假如你踢了別人一腳它會感到疼的,甚至耶穌也不會告訴他們的,因為他們隨船帶過來的耶穌是最卑鄙閹割得最徹底的,耶穌善良的主,就讓他到處亂跑嚇唬人。嚇壞了,嚇壞了。我害怕你,你害怕我,納爾遜害怕我們倆,而可憐的吉莉在這兒是見什麼怕什麼,我們若不能像她老爸那樣待她,她又會跑去藏身於麻醉品之中的。」他把冒著煙的大麻煙捲抿濕的那頭遞過來。兔子搖頭不要。

「法律反對窩藏,」警長說話時,就忘了要在小本上寫字。「布魯厄警察報告說,有個叫休伯特·約翰遜的在一項窩藏毒品案指控中外逃未出庭。」
納爾遜問:「為什麼?他們不是在抗議戰爭嗎?」
混亂是上帝的本來面目。
斯基特輕輕地把狹長的頭顱斜向一邊並衝著沙發上坐著的兩個孩子微微一笑。「他變成了十足的好黑鬼,是不是?」
「你穿著合身,」他說。
「黨派。」
她那敞開的浴袍,陰|部的那一塊,延伸出來的銀色萎縮紋,都不能指望得太早。有效的內容才是可以指望的。「也許能行,」他說。
「他說謊了?」
兔子問消防隊員:「難道她就不會走到窗口?」
「明天去。今天她和查利開車去波科諾斯,去觀賞秋葉。同去的還有查利的某個弟弟和弟妻。」
「給我們講講越南吧,斯基特。」大麻滲透進他的血管里使他感到和所有東西都非常親近、非常親近:浮木檯燈、納爾遜那濃密的頭髮令人焦急地纏在一塊兒,吉爾赤|裸的雙腿,唯一的缺陷是腳踝處的形狀不美。他愛他們。愛這一切。他的聲音在他們的大腦里出出進進。斯基特通紅的雙眼望著天花板,眼珠滴溜溜轉。種種事情就透過天花板向他傾瀉而來。
「我再也不想聽了,」納爾遜說,「讓我感到噁心而且我們快要錯過薩曼瑟了。」
「因為你是個黑鬼。我要睡覺去了。」
斯基特的那身裝束為他平添了一份花|花|公|子的味道;他挺起山羊鬍子,勉強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吉莉拿的有。我們一旦用完了,你的大名就可借來一用,對不?」兔子努力去回想昨晚那個赤|裸的男人、懸吊著的陰|莖、那凸出的腳後跟、那猶如在叢林之火近旁的蜷伏,但他卻想不起來,那是另一個領域。
布魯巴赫並不樂意被扯進來,他一直想讓肖沃爾特去解決算了。兔子看明白了這個結構:一人談判,另一人助威。真是個專業化和勾結的時代。布魯巴赫厲聲說道:「說什麼?」
兔子說:「我以為是指燒光之意。」
「還有,你們打沒打架?」
「你答應過的。你一定要,斯基特。」
「你知道,唱歌嘛,我是說在搜捕和法庭判決之後。我剛好排這條新聞。」
「謝你自己吧,」佩吉·福斯納希特說。接著,趁他還沒有疲軟又抱著他的屁股來了次衝刺,這令他不太喜歡。吉爾和詹妮絲兩人也都精於此道。他依然如在家中,在劫難逃。
警察將一隻寬大的手蓋在筆記本上,彷彿捂住了電話聽筒的收聽孔。「中止記錄。我們一直在監視這個地方。他是條小魚,小阿飛。我們希望能順藤摸瓜,抓到更大的東西。」
「好吧。我可能去。你沒事吧?」又面對斯基特說:「有沒有車費?」
但是吉爾在沙發上睡著了。她的大腿閃閃發光。它們感到樂滋滋的。
「斯基特,」吉爾說,「有選擇地說。」儼然一位端莊的俱樂部女會員要會議切入正題。「還有十三分就要看《大家笑》,」納爾遜說,「我不想錯過開頭,他們介紹節目時很精彩。」
兔子從書頁上抬起眼睛,看見沙發上再也沒有那一塊白色了,全然一片黑暗,只有某種東西在沙沙作響的節律中動來動去,那節奏真似從前面在吸食他的陽物。他的雙眼不敢往下看那隻手,活動著的反射光輪廓線正好就是斯基特那有節律運動的胳膊。像條鰻魚那樣長,正在進料餵養。兔子站起來大踏步走出屋子,他把書扔在地上,似乎它很燙手,而封面上點彩畫出的黑鬼那雙火辣辣的眼睛迅速追隨著他走過粗陋的地毯,走上擦得光亮的樓梯,走進頭頂有一隻磨砂固定物正在樓梯平台上方發著白熾光的白色領地。他的心猛地一跳。他已經逃脫了。好險哪。
「那麼孩子提到的那姑娘是誰?」
「蓓蓓也在保釋中逃跑了?」
「要我回去嗎?」
「怎麼阻止?」
「發瘋,電視頻道你一直都選錯了。底特律那些白佬又當如何?」
「我原以為我是查利呢,」兔子說。
大火慢慢被撲滅,房屋起居室那邊保住了。廚房這邊的屋內似乎成了花園,五顏六色的煙霧從那裡萌發;福米加塑料貼面、聚乙烯基薄膜、尼龍織品、油地氈都在以各不相同的方式燃燒著,產生出的濃稠混合物返回到了大地和空氣中。消防隊員們在廢墟上澆透水並在燒毀的牆壁後面搜尋。現在樓上的窗戶在探照燈的照耀下顯得異常刺目。探照燈又移向了更低些的地方。好一幅飛滿螢火蟲的骷髏畫,然而人群由於被一股濃烈的氣味所吸引,仍在等待著;死亡在迫近。兔子從未注意到的一個信號把一輛救護車召來了,車上的警報器發出了猶豫遲疑的嘆息聲。猩紅色燈光在車頂上跳著古怪的舞蹈。一個奇怪的容器,一隻綠色橡皮袋或裹屍布,被拿進屋內,接著就被三位穿著油布雨衣的陰森男人抬了出來,救護車接納了這隻走了樣的包裝袋,隨之關上車門,發出了只有最為昂貴的汽車門才會產生的那種軟綿綿的聲音,接著——警報器那猶豫遲疑的嘆息聲再次響起——車開走了。人群隨之而散去。夜晚就淹沒在汽車馬達的點火轟鳴聲中。
納爾遜抬起頭來,不知道該不該繼續念下去。
「羅伯特·威廉斯到底是誰呀?」
「我跟你一塊兒走。」
「你說起話來像我母親。」
「湊合吧。好不容易。」
「誰受到了羞辱?」
「夥計,你想談論罪責問題,我們得回到幾百年前。」
兔子告訴了他。警長通過車上無線電與西布魯厄總部通了話。還不到五分鐘他們就回了話。但是當警長在這幾分鐘以內保持不容辯解的靜默之時,兔子體內就滋長出了一大塊東西,即對法律的熱愛。無線電就像油炸臘肉一樣「噝噝」傳出話來:「福斯納希特夫人證實了嫌疑犯的說法。同住的一個未成年男孩可作為額外證人。」
某日下午,納爾遜練完足球回到了家,哈利也下班回來了,他們都擠進吉爾的保時捷開到城外鄉村。兔子只得坐在前面;納爾遜和斯基特擠在後面的行李座上。斯基特眨眼工夫就從門口跑到路緣鑽進小車說道:「夥計,好長時間沒見陽光了,真傷我肺。」吉爾把車開得急迫、快速,帶著青年人的傲慢;兔子的一隻腳不停地拍打著車底,那裡並沒有車閘。吉爾那從容的側影微微一笑。她那穿著芭蕾舞鞋的小腳把油門加上中擋以穿過彎道,使車速剛好快到從一輛巨大的卡車旁擠過去——巨輪上一座狂怒、噴吐濃煙的房屋——接著又一次急駛,猛衝到相反的方向,消失於遠方,行駛在紅壤峽谷和蒼白玉米茬之間的筆直公路上。鄉間景色秀麗。秋日已加深了賓夕法尼亞那濃郁的翠綠,夏日高懸的乳白色濃雲已蕩然無存,小山徐徐擠進深淺不同的琥珀色和火焰樣的枯黃色,一個月後這一切都會變成蝗蟲外殼的色調,在狩獵季節,腳底下就會被踩得噼啪作響。灌木火冒起的一縷輕煙像道薄霧在峽谷之中的河流之上緩緩飄蕩。吉爾把車停在刷過石灰水的一道籬笆和一棵蘋果樹旁。他們下了車走進因熟透而掉落下來的蘋果發出的陣陣濃味之中。腳下的蘋果在形成涓涓細流水道的潮濕深草之中腐爛,草色依舊異常濃綠;籬笆那邊的一塊草地因為放牧已被咬成褐色,但是有幾簇牛蒡草被牛糞所滋養長得和人一樣高。納爾遜撿起一個蘋果,在沒有蛀洞的那一邊咬了一口。斯基特反對說:「孩子,別把那垃圾喂進嘴裏!」難道他從前從未見過人吃水果嗎?
「你為什麼想知道?」他問。
「看著那邊那些窗帘,親愛的。那些自製的難看的窗帘在那裡可說是和牆紙混在一起了。」
「是些什麼事兒,很難說。我們弄不懂她有什麼具體的事兒,她似乎只想保持聯繫而已。我認為她有難言之隱,哈利。她說她非常非常擔心你。」
斯基特的雙眼依然閉著。「念完呀。念最後一句話,小寶貝兒。」
兔子拼讀後主動解釋說:「他只是臨時住在這兒。」
「尼克鬆,臭狗屎,那個白佬是被南方窮白人的選票推到那兒去的,對不?衝鋒隊斯特羅姆就是他的獵袋。他就是希律王,夥計,我們黑人娃娃最好都相信這點。」
「我還得看看,最近我有點兒脫不開身。」
這黑人臉露亮光,喜形於色。「再深入些。」
納爾遜大叫道:「我們要錯過《大家笑》了!」
「不!」納爾遜說著,就掙脫開來,望著他們。「在我們還未弄清楚吉爾在哪兒之前你們休想把我弄走。」他的臉上淚水晶瑩透亮,但他神志清楚:此後一小時他就站在父親身旁等候著。
「對,」兔子說。
「哈利,你整個人都變了樣了。情況怎樣?從詹妮絲那裡聽到什麼沒有?」
「當然,我樂意換,但現在,事實是,我怕得要死,無法應付別的事兒,而且比利就要回家了。」
「好—吧,」斯基特說著,就摸了摸前額,摸摸那兒有時似乎有的嗡嗡叫聲。「在這兒的這本書裡頭。」該書名為《奴隸制》,字母印成紅、白、藍相間。在斯基特瘦削的手中它就像是一次小型博覽會。「只為著鬧著玩兒,和我那沒有證據的嚼舌相比它能給我們更為實在的內容,對不?你知道,就像是一出事件劇。寶貝兒,會把你的屁股打得生疼的,對不?」
樓上,吉爾在他的懷抱中突然變成一團暖融融的小東西,她在急速的呼吸聲中央求說:「把他趕走吧,哈利,別讓他住在這兒,他對我沒有好處,對我們任何人都沒有好處。」
「我也是。」
「沒有特別的原因。只是覺得這樣或許會開心些。」
肖沃爾特彎了一下腰,似乎遠處正演奏著舞曲,於是他就想打斷兔子和艾迪的談話。他說道:「我們決定和你談談,我們很欣賞你的耐心。我的車就在這兒,你願不願意坐進去?這樣站在外面,一點兒都不舒服。」
「寶貝兒,你在學著成為輸家。我喜歡。我主喜歡。輸家將會奪得地球,對不?」
兔子坐在舊椅子上細心觀察這一組影子,試圖謹慎從事。這座椅自結婚時起就和他們呆在一起,是從斯普林格家的樓頂取來的。「這場噩夢應該結束了。」他說,「你說得倒很冷靜,然而我認為你十分恐慌,小子。」
當天晚上晚餐后他們討論奴隸制。吉爾和斯基特一起洗完了碟子,兔子幫助納爾遜做完了作業。兒子今年開始學代數,可掌握不了腦子裡的輕輕一拍,靠這一拍,一個多項式就分裂為X的兩個精妙等式,一個為負一個為正。兔子從前數學一直學得好,這是一場有限度的比賽,隨著有規則的運動最後就歸於完成。組合式總是能夠分解的。納爾遜對此很難掌握,害怕失去和轉向,一個伶俐的孩子然而總是不放鬆,害怕也許是那個東西奪走了小妹妹的生命:害怕它可能會返回來要了他的命。他們還有半小時就要看《大家笑》,他們都想看。今晚斯基特佔據了褐色大椅,兔子坐的是布滿銀絲線的那把。吉爾和納爾遜坐在泡沫橡皮沙發上。斯基特拿著幾本書;在他那瘦小的褐色雙手下面書籍就顯示出帶有孩子氣的明亮色彩。上學受教育時期。《芝麻街》
斯基特輕輕地唱著《那古老粗糙的十字架》的開頭一句。
「今天這麼早?」
她轉過臉來,讓他看見那長下巴的側影像,只值一個小錢。「我真蠢,」她說,「認為你信任我,你本不該說你愛我嘛。」
「讓我來猜猜你心裏的想法。你認為種植園不是那麼不光彩的,對不?因為有班卓琴以及你能品嘗到的各種帶餡油炸麵糰並且舊主子就住在寬大的家裡而不是福利救濟部,對不?不管怎麼說,那些黑鬼等於野蠻人,瞧他們那滿是骨頭的大腦袋,而且他們若是不喜歡,那麼,他們為何不奮起反抗,像那些高尚古老的紅種人一樣戴著鐐銬死去,對不?」
那趾高氣揚的小個子男人拘謹地把雙臂垂在身邊。他反而轉過腦袋,這樣一來就露出那遭到嚴重損害的下巴。兔子看見,那傷痕不是紅色L型的,而是&型的,縫合、重疊皮膚以補平裂口的白線使傷疤顯得很複雜,那裂口可能會永遠留下,可能會永遠讓人看著不舒服。兔子強迫自己看著它。布魯巴赫的聲音少了點兒火藥味兒,幾乎懊喪悔恨,鎮定中帶著悲傷。「我撿回了這張臉,」他說,「我是在那兒遭的殃,因此我就該在這兒過體面的生活。我不希求同情,有許多夥伴的境況更遭。我只是讓你明白,在我目睹並經歷過戰爭之後,沒有哪個自作聰明的人敢在我自己的居住區內逼迫我。」
「如果你再看見他倆你能不能認出來?」
「多呆一會兒吧。」
「他在說他嚇壞了。」
「你願呆多久就呆多久,」吉爾告訴他,「我們把門廊燈開著,不等你了。」
在此時,消防隊員和警察鬆開了臂膀,納爾遜掙脫開來又向前門跑去。熱浪一定是向他撲了過來,因為他在門廊台階上踉蹌了一下。接著他又被捉住,捉住他的人穿著油布雨衣,看起來像是甲殼蟲。這一次,納爾遜被帶回來后衝著哈利的臉歇斯底里地直叫喊:「你他媽的混蛋,是你把她弄死的。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更有甚者,儘管他是哈利的兒子,但是哈利竟然彎著腰舉起手準備招架。而孩子無法從那幾個人的手中掙脫。他用不那麼尖厲的聲音對他們說話,擺出放開他的理由:「我知道她在裡邊。她一直在求他做點什麼來幫助她,他卻從不願做。是他和斯基特乾的。斯基特是和我們一起住的黑鬼。放開我,求求你。請放開我。就只讓我把她弄出來,我知道我能。我知道我能。她在樓上睡覺。很容易就能把她抱起來。爸,對不起。對不起我罵了你。我不是那個意思。告訴他們放開我。把吉爾講給他們聽。要他們把她弄出來。」
「多謝了。」他懶洋洋地翻過身看著她。
「也許不止一個吧,」對方回答說。
「好吧,脫|光衣服插|進去吧,她滿身都是洞穴,對不?」
「你能不能給我們的電視觀眾講講『生產資料』指的是什麼?」
「只有在榮耀之時,」斯基特保證說,「我才會回來。」

「真奇怪你竟會問,哈利。我一直在說,你和你母親幾乎是通靈人。她的夢越來越可怕。她昨晚夢見我們把她活埋了。你、我和米姆一塊兒。她說只有納爾遜試圖阻止過。」
肖沃爾特又伸了伸肩似乎想干預一下,那雙眼周圍更顯憂傷。他擦了擦鬆軟的嘴巴,說道:「唔,不會的,沒必要。我們並無惡意,只是問幾個問題。」
「我想是。」
「他?」
斯基特說:「小寶貝兒,他這人要讓你坐電椅的。」
「我代表丹尼爾·布恩,」兔子說,「謝謝你。」
「糟糕,」斯基特說。陰|莖已完全鬆軟下來,當他蹲下時它已成了雙腿間的肉鞭。吉爾躺在地板上哭泣;面部向下,赤|裸的身體蜷成一團。半邊屁股構成情人節愛心畫的頂部,不過是白色的;肉色扇形頭髮拋灑在暗綠色的地毯之上。兔子和斯基特一塊兒蹲下身抱她起來。她抗爭不從,沒精打采地滾來滾去;頭髮飄過面部,蓋住嘴唇,像蜘蛛網一樣粘住了下巴和喉嚨。就像是一串馬利筋白沫塗在了下巴上;兔子用手帕給她擦下巴和嘴巴,而且數周以後,當一切都蕩然無存之時,他就掏出這塊手帕把鼻子捂住,聞著這極其細微的刺|激性味道。
「蓓蓓是貴夫人,」斯基特繼續用這種討厭的裝腔作勢的精確聲調說,「她很容易就交上朋友了,對不?我沒有朋友。我是遠近聞名的缺乏同情心的人。」他的聲音變了,變成了假聲,一副卑躬屈膝的神態。「啊是個壞蛋黑鬼耶。」兔子記得他有許多種聲音,沒有一種是完全屬於他的。
「親戚關係?」
「他的聲音聽起來反常。我不能肯定是從家裡打來的。」
「別問了,爸。我現在去不成。」
兔子隨意抽出一本書就讀到,
「我們那邊給你這樣的傢伙起了個綽號。叫自作聰明。他們有時不過是由於隨意瞭望而受傷害的。」
「停車費我一天要收一美元。」
父親吃了一驚。「她的回答?」
「對。」天花板上一陣令人悲傷的沙沙聲,是納爾遜在自己的房間里發出的,但感覺好像來自非常遙遠的地方。別下來。就呆在那兒。煙霧和他的靜脈血液混合在一起,那肺部成了一株長滿枝條的樹。
「斯基特。家裡出事了。」

兔子聽了這話,感到局促不安他轉過身來,看見——納爾遜說得對——一群孩子。他們站在風景區對面,一些人扶著自行車,看著這輛怪車在下客。賓州別墅區這塊凄涼地帶上的這種現象使他大驚失色:似乎月球表面上的植物就要潰爛了。
斯基特告訴她:「我不會拿你做賭注的,你這個嗜陽物如命的可憐娼女。斯基特一人會開溜的。」他對兔子說道:「再會了,寶貝兒。該死的小酸黃瓜,不過看到你在瞎折騰真好玩。」斯基特站起來,似乎弱不禁風,穿著破爛的藍色牛仔褲和褪色的拆掉了肩章的小號軍用防風外衣。那一團頭髮大大縮小了他的面龐。
下班后當他離開韋澤站走回家時,在恩伯利大街通向一條私人車道的拐角處,在一個紅白藍相間的郵筒旁,有兩個男人跟他搭訕:「你是安斯特朗先生?」
斯基特受此鼓勵,就看到了真理。「越南,」他說,「在越南這地方我們神聖的本質正在流膿。人們不喜歡越南,也不喜歡美國。」
「銷毀證據。也許吉爾——你們管它叫什麼來著?——吸毒過量。」
「實際上並沒有。」
「女的,乖孩子。」
「或許能行,他只是未說穿而已。傷了你的心他感到太難為情了。」
「夥計,這個耶穌難道沒玩兒過她嗎?」斯基特格格直笑。
「那是當然。」
「他太可怕了。他的確如此。他覺得一切都骯髒卑鄙,所以就譏諷挖苦人。」
於是在他的一生之中法律之網又再次悄然離他而去。他明白他就是罪犯,卻從未落網。噁心就像油煙透過他的身體往下沉。消防隊員們澆濕正在冒煙的殘骸,新月街沿途那一堆設備都被打得稀爛漂流而去。房屋在恥辱中被圈圍起來,支架上掛著黃色閃游標以警告人們不要靠近。不久前這塊草坪還是一個完整的舞台,現在卻被腳印踐踏得凸凹不平。兔子繞道走著,俯視著這滅頂之災。
「記得,哈利,記得很清楚。」
吉爾抽了下鼻子,轉過身來。她比他輕得多,不可避免地就滾到他的身旁。他經常在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幾乎被這種不平衡推到了床下,她那瘦小的手肘戳了戳他的肌肉。「他太可憐了,」她解釋說,「他說話嘴硬,其實沒別的意思,他倒真的想當黑人耶穌呢。」
「你想做個好黑鬼,對不?」
納爾遜的聲音里增添了幾分自信。「——國土上到處是內戰和奴隸戰爭的恐怖——而且,奴隸制一定會在臭名昭著的墳墓中埋藏——」
幹得好。
佩吉打了兒子一耳光:他的面頰隨即出現了粉紅色條紋,很像是手指印,孩子的臉無法自制,變得陰沉沉的。「媽,你是個妓|女。橋頭小子都這麼說。你跟任何人都瞎搞。」
電視機關了,別處的燈光映照出他倆站著的輪廓:客廳那邊衛生間的門為孩子們半開著,通向公寓大樓過道的房門下面有一條明亮的裂縫,布魯厄的磷光穿過所有窗戶。佩吉的身體因被遙遠的燈火所橫切和勾邊,看起來有點兒錯位;一隻胳膊從黑暗中猛地舉起來,滿不在乎地梳理著頭髮,但似乎並未挨著,她聳聳肩,或者說是打了個寒顫,於是就把影子從身上抖落了下來。「你不想,」她問道,聲音都變了調,它產生於他倆之間那朦朧的蘊藏激|情的空間,顯得更加輕柔,喘息聲更加明顯,「把我弄到手?」
「不特別好。」吉爾的聲音似乎來自遙遠的地方而不是來自床上他的身旁。
「我是,對不?」
警長做了一個記號,看起來像是n.c.,然後翻了一頁。「黑人和姑娘有無性關係?」
「你作為越戰老兵又會怎樣呢?」
「小鼻子真優美雅緻,」她指的是他的鼻子,說罷就擰了一下。「對。我和斯基特今天下午喝過冰鎮茶水。」她不停地撫摸著他,緊貼著他揉搓著,這讓他感到悲哀。「你整個人都優美雅緻,」她說,「你是個巨大的雪人,周身都在閃閃發光,只是你不能把胡蘿蔔當作鼻子,它在你這兒。」
「嗨,還記不記得你說過納爾遜和比利本周六去釣魚並邀請我吃周末晚餐?」
「你二位今天一定下班很早,」兔子說。
「我還得說,她對詹妮絲非常粗暴無禮。建議說她若想插手你的家務事她就該回去自個兒處理。說她無權抱怨誰。別的什麼話我就不知道了。兩人爭吵起來時我就不忍聽下去,跑得遠遠的。」
「是的,」兔子說,「別的事兒你應當知道。吉爾死了。」
「親愛的,我能做些什麼呢?」
斯基特開口說:「還是忘掉奴隸制吧,寶貝兒。那永遠屬於過去,人人都在那樣干,多少是國家的責任,對不?不過我必須指出,它發出的味道越是臭,你就把它抓得越是牢,對不?」
從樓上傳來一陣受到擠壓的喘息聲,謹慎小心的聲音就像是貓捉住一隻鳥后發出的那種聲音,吉爾感到想嘔吐。
兔子嘲弄道:「我原以為至少我會見識一下接受了基本訓練的空手道技法呢。」
「你什麼時候嘗試過?」

「是你把他帶到這兒來的嘛。」他把她的話當作孩子們常用的誇張來理解,他們通過講述出來達到消除恐懼的目的;的確,五分鐘過後她便沉沉入睡了,一動也不動。頭那邊的電鐘像個小小月亮的框架在發光。樓下,調低音量的收音機發出微弱的嚓嚓聲。兔子很快也睡著了。奇怪的是,由於斯基特住在家裡,他睡得很熟。
「我所知道的就是這些。居住區有些人由於斯基特和我們一塊兒住而感到惱火,有兩個人昨天在街上攔住我發牢騷。如果你需要,我可以說出他倆的名字。」

斯基特從布滿銀線的座椅上站起來,弓著背,機警而又迅速地繞過仿鞋匠長凳在吉爾坐的沙發上親吻她。她的手抽|動了一下就交叉在一起放在膝上。她的頭既沒縮回去也沒伸向前。由於斯基特那凌駕一切的球形埃弗羅式頭髮的遮擋,兔子看不見吉爾的雙眼。他能看見納爾遜的雙眼。那是暖融融水汪汪的兩個洞,這樣憂鬱,一副受傷害的樣子,他真想用大頭針釘住它們,以教育孩子更糟的事還在後頭呢。斯基特停止了親吻,把身子挺直,從他嘴上擦掉吉爾的唾沫。「一件讓人愉快的戰利品。寶貝兒,你以為怎樣?」
「什麼?」
遙遠的媽媽呀。她屋內被子的味道、藥味、床上的溫熱。在她身體健康的那些歲月里他僅能記得她那碩大的身子骨彎著腰在四邊都磨破了的餐桌上忙活著;她沒有坐下來,她已經吃過飯,她正給他準備晚餐,他因為練球,很晚才回家,天已一片漆黑,屋內燈光照得窗戶閃閃發光。
「你倆都不用客氣。」
「已經判過一次了。官老爺們不耐煩再如此施捨了,對不?」
「嗨,寶貝兒,」斯基特從洗滌槽那邊喊道,聲音穿過了擱架,「知不知道我是從哪裡搞到書的?越南那邊,隆平基地書店。你那個瘋狂軍隊,喜歡我們去讀書、殺人、找大麻、吸海洛因,正像人們常說的,這些東西是黑人最好的朋友。」他猛地一甩毛巾,啪!
後邊燒得更為嚴重:卧室和浴室的附屬設備掛在被扭曲管道的支杆上高懸于空中。靠著床頭板的那堵牆已經沒了。透過屋頂,幾塊藍色夜空依稀可見。藉助于閃亮的黃色燈光,就像照進地獄般遊樂室里的那一種,他向樓下窗戶里張望,只見擺在鞋匠長凳兩邊默默相望的沙發和兩把椅子上撒滿了墜落的灰泥。浮木檯燈依然筆直挺立。在通向早餐角的擱架上,隱伏著斯基特的書籍,已經淋成一團。在廚房所在地,越過車庫,哈利能一眼望見2乘4英寸見方的N形物被燒焦,天空開始放亮了。鳥兒——賓州別墅區的鳥兒,都在哪兒?沒有足夠大的樹讓它們歇腳——振翅拍翼歡聲鳴唱。如今天氣寒冷,比夜深人靜大火肆虐之時更覺寒冷。東邊的天空朝著布魯厄方向泛起了魚肚白。佳濟山在拂曉前那一片乳白色彩之中漸露輪廓。一大群遷徙的鳥兒向南飛過近郊,飛向韋澤街高聳的瘋人院及更遠處。油煙正往哈利的骨頭上粘附。眼瞼感覺著像果殼般僵硬。他在疲憊不堪的精神狀態中產生了幻覺;就像我們入睡前的數秒鐘之內,最具活力的機體恐怕就是種種類比。佳濟山上方使人感到精神飽滿的天空就是那死去的嬰兒貝姬,而西邊那陰沉沉的天空就是那活著的孩子納爾遜,此時正呈現出風暴天氣之色而卻被星辰撕開了裂縫。而他,就夾在了中間。
「遠甚於此。」
佩吉臉色驟然變紅,向後退了幾步,看似毫無表情,似乎有一面意料不到的鏡子不留情面地照出了她的缺陷。她把這件藍色的毛邊織物拉得緊緊的,雙肩縮成一團。「哪天晚上你要是帶我出去吃飯,」她說,「我奉陪。」又怒氣沖沖地補充說,「但是你別過早樂觀。」
司機靠得更近了。藉助街燈兔子看到一副寬闊憂傷的面孔,灰黃色,一張鯨魚般無唇的嘴緊閉著呈憂鬱的模樣,鼻肉上有一塊馬蹄形傷痕。他read.99csw•com輕輕回答說:「黑鬼。」
同時,由於他喜歡對方,由於他喜歡在越南打過仗的任何人,如果他不是年齡太大、肥胖又膽小,他本該去那裡作戰的,所以他也主動和布魯巴赫握了握手。
兔子說:「說得有道理。我們在越南錯了嗎?」
「那就是她,是嗎?」
斯基特的形體強烈地迷住了兔子。舌頭、手掌、腳板心那發亮的灰白色,受到了陽光的冷落。或許那皮膚是不同類型?白色手掌從不會晒黑。他的皮膚閃耀著獨特的光澤。臉上產生了絕妙質變,拋了光的某種東西,正從一打的光滑點上反射著光線:比較而言白人臉龐就是難以名狀的團狀物:油質物正在變干。他的手勢中那奇特的上過潤滑油式的優雅魅力,猶如蜥蜴的舉動敏捷而警惕,完全不受哺乳動物脂肪的影響。住在他家裡的斯基特讓人感覺著好像是個製作精美的電動玩具;哈利想去摸摸他但又怕他受到驚擾。
兔子朝布魯巴赫喊道:「我沒有逼你,對吧?」
她穿著一套藍裝,秘書的裝束,這比那條總是露出蒼白大腿的佩斯利渦旋紋花呢裙更合她的身。「這樣不錯嘛,對不?」
「姓什麼?」
「我不餓。」
「你是我的珍珠大門,姑娘。」
「就那麼干吧,哈利。為了老維里蒂好,就那麼干吧。我們這兒有一隊人呢,正在進行高度競爭的比賽,我們還是樂觀地戰鬥吧,你以為怎樣?」
哈利正在喝第二罐啤酒,抽第一支大麻煙;他那穿上長襪的雙腳高高擱在鞋匠長凳上面。「為什麼?讓她睡吧。別那麼神經過敏。」
「髒話。別在意,爸。」
接著他們又擠進小小車內,又遇上卡車、加油站、安裝有六角霓虹燈廣告招牌的「德式」餐館,以及壓過所有氣味、聲音、有關可能存在另一世界的想法的風和車速。布魯厄以南開闊的砂岩鄉村,阿門人的農場就處在像雜誌封面一樣的調整整齊的田野當中,城市以北是醜陋的小山和較為幽暗的峽谷,原始鐵礦業在那裡曾有過輝煌時期,人們曾在那裡建造了有山牆和老虎窗的門面窄而高的磚屋,像美國禿鷹,棲息在用大釘釘牢的攔擋圍牆後面的半球形草坪上。布魯厄那柔軟的花盆紅色在這兒變得堅硬起來,再往北十英里,其紅色之暗就像是晒乾的血液。儘管還不是煤礦區,但是樹木已被煤灰弄成墨黑。兔子開始想起《缸報》上連續報道過奇怪的謀殺:斧劈、燙灼、勒死,都發生在這些凹陷峽谷之中,谷內狹窄大街上建有干血般顏色的教堂、銀行和共濟會會員廳堂,街道盡頭,像是被扭轉的頸項,在被遺棄的火車路軌對面突然轉向黑暗無光的凹槽,其中一座隱蔽的潮濕橋樑不時地跨越過一條失去色澤的小溪,每當吞沒掉你之時橋身就發出哐啷哐啷之聲。
肖沃爾特一副憂愁討好的模樣,他側身繞了一圈,擠到顯眼的位置。「白人居住區並非真的是關鍵,我們願歡迎任何一個懂得自尊的黑人家庭,我過去和黑人一塊兒上學,而且我願在一周的任何一天里和黑人並肩工作,實際上我的公司就有一個招聘計劃,問題在於,他們的領導人告訴他們別去找麻煩,告訴他們說那是背叛,應該學會如何老老實實地生活。」這番演講已經比他預想的滑得更遠,他猛地剎住。「如果他像男子漢一樣做事,我會把他當人看待的,我這樣說出不出格,艾迪?」
「它就是局部的孔眼。是世界重塑自我之地。是我們正在吞食的自己的尾巴。是你必須擁有的臀部。是你向下窺探時在下邊暗幽幽水面上看到你自己那張臉的水井。是人們常說的一號和十號。是末日。是開端。是美麗,男人們就在淤泥里乾著漂亮事兒,是上帝正在誕生之地。他就要來了,寶貝兒、小寶貝兒、女寶貝兒,就讓他進來吧。拉下馬來,開槍殺人,混亂就是他那神聖的面孔。太陽正燒得通紅。月亮正變成血紅色。月亮正是他媽媽兩股間閃亮血紅的嬰兒的頭。」
吉爾問機修工:「一小時內你能不能修好?我這個小弟弟要做作業。」
「他們看見什麼了嗎?」
「還有話沒說呢,」斯基特說著,就從他睡覺的沙發裏面取出一個橡皮小袋和黃色薄紙,捲起大麻煙葉,用那厚厚的白舌頭迅速一舔,就把兩頭一擰。他一點火,卷著的一頭就燃起火焰。他貪婪地吸著。憋住氣似乎要讓它扎個很深的猛子,然後把那甜絲絲的用過的煙霧隨著一聲飽嗝釋放出來。他把濕的那頭遞給兔子。「嘗一口?」
「不,天啊。聽著,我是個保守主義者。我投休伯特·漢弗萊的票。」
斯基特從廚房裡高聲喊道:「別擔心,寶貝兒,那些可憐的豬玀還有比我更重要的黑鬼要對付呢。你知道那邊約克鎮發生的事,對不?布魯厄已無可挽回地要變成婦女救助舞會了!」啪!
醒來吧,醒來吧,鼓足力量,啊,神的選民!拋棄傳教士般的軟弱,他們教授的既非博愛又非兄弟友情,而首先是從你的土地和辛勞之中偷走的資本所形成的私有利益至上的美德。非洲,醒來吧!披上泛非社會主義的美麗衣袍吧。
「愛我的精|液,心上人吉爾?愛它流進了你的靜脈?」
「說得對。把你揍得團團轉我就得到了快|感。」然而實際上容納這個人依然使他感到恐慌。他得和這個人同睡在一棟房子里。夜色濃郁之時,斯基特會拿著把像月亮般明光閃亮的刀子偷偷溜到他身邊。他會像他剛許下的諾言那樣帶上一支槍。逃犯持槍拘押全家。市長發誓,不作交易。他幹嗎要引狼入室?要詹妮絲來救他。這些想法都一閃而過。納爾遜向那個黑人走近一步。他的眼睛嚴肅地沉陷在眼眶之中。等一等,等一等。他就是毒藥,他就是謀殺,他就是黑人。
儘管吉爾對「啪」的開燈聲已經麻木,但是這番坦白還是把她從恍惚中刺醒;她轉過頭,斯基特的陰|莖變鬆軟了,一連串閃亮的水汽被打破。她朝哈利望去,又朝遠處望去;當他同情地伸手關燈時,她尖叫一聲。在他幻覺的一角,他也看見了:一張臉。在窗邊。雙眼像兩支燃著的香煙。燈熄了,臉就消失了。窗戶成了一間黑屋裡的一個淡藍色矩形物。兔子向前門跑去並把門打開。夜晚寒氣刺骨。十月間。草坪看起來虛假做作,沒有生氣,乾枯頹敗,單調乏味:一幅枯草的快照。新月街除了停泊的小車以外空蕩蕩地伸向遠方。楓樹還太修長纖細不能藏人。小孩本可以沿著花壇從房前跑過而此刻卻藏身於車庫。車庫大門開著。而且,這孩子若是納爾遜,他會知道車庫通向廚房的門。兔子決定不去查看,不去追捕;他感到自己已是無路可走,眼前的景色就是一幅淡而無味、牽強生硬、冷漠無情的圖片。唯一移動的東西是他呼出的氣體。他關上門。他沒聽到廚房有東西在動。他對起居室說:「沒人。」
「讓你的肚皮上長些膿皰,夥計。容我先點著優質大麻捲煙再遞給你們,像你這樣的老運動員是不該喝馬尿的,對不?」
吉爾說:「好!」
「得一分,」斯基特喊道,「對不?」
她的那張嘴顯出一本正經和不服氣的神態。「斯基特也一直在開車。」
哈利想起了斯塔夫洛斯的地址,卻說出了另一個:「佳濟山,約瑟夫街89號,弗雷德里克·斯普林格轉。」
「你知道。他們常乾的那種。昏昏沉沉的。斯基特在沙發上睡著了。嗨,爸。」
葬禮(棺材上蓋的旗子上有星星和條紋,那一定是德克森的了)消失了,在那地方晃動的是大炮開火的鏡頭,卡車穿越沙漠的鏡頭,飛機無聲地在空中橫衝直撞的鏡頭,士兵揮手歡呼的鏡頭。他說不出他們究竟是以色列人還是埃及人。他問:「媽對此樂不樂意?」
「好吧。謝謝。嗨。我很內疚。你不得不生活在我們一起攪和的混亂局面裏面,我感到內疚。」
「他們每時每刻都會在你背上捅刀子的。」
吉爾從飾有銀絲線的椅子上站起來,快得像煙霧升騰。「你還記得斯基特嗎?」
「假如合眾國因為給予俘虜以自由就該從國家的名單中劃掉,那就讓合眾國沉沒在遺忘的波濤中吧,然後快樂地高喊一聲,壓過四海波浪的吼聲,消失在行將滅亡的宇宙之中。這些話是什麼意思我一點兒都不懂。」
「你不要就不加。」
「一隻小狗。他帶給我們一隻金毛拾獚小狗。現在比利要上學,我每天從八點到五點不在家,我們要這隻狗到底有何用?」
「他作罷客人後會走的。祝你晚餐愉快。」
「哈——但願還無人知曉。」
「好吧,」他暗中微微一笑,「他若是下一個耶穌,我們就得站在他那一邊。」她的身體舒展開來似乎是在咧嘴微笑。事情越來越明顯了,白天的叛逆行動和刺|激興奮現在該消釋在歡愛之中了。他雙手抱著她的頭,撫摸貝殼曲線式的耳朵後面像脊柱一樣的隆起部位,再用手掌撫摸整個寬闊的曲線,這環狀物內密封著一個靈魂。他看得清楚明白,正如我們在白雪消融時刻所見到的景象一樣,她的愛意即將來臨。他補充說:「還有,詹妮絲一直在干出格的事情,我也得幹些出格的事。」
納爾遜又開始放聲大哭,想嘔吐但食物似乎卡在了喉嚨里。兔子問那位警察他的提議是否仍然有效,巡邏車是否可以將孩子帶到佳濟山的外婆家。孩子被領走了,他沒有抗拒。兔子原以為他會的,會和父親在一起堅持到底。但是孩子的頭髮鬆鬆垮垮地披散著,眼淚毫無節制地流著,他似乎寬慰地感到終於躺在了秩序、法律和限制的懷抱里。當西布魯厄銀白色和藍色相間的警察巡邏車在新月街轉了個U字形大彎掉頭駛離由救火水管、污水坑和紅色反光攪和成的這團亂麻時,納爾遜甚至連在車窗口揮揮手都沒有。空氣中有股硫磺味兒。兔子注意到靠近房子那邊的小楓樹已被烤焦,那小樹枝像香煙那樣在慢慢燃燒。
星期四八名本地男人和一名婦女因私藏大麻被判處六個月監禁。
「我不想和你打架。」
「我就是這樣說的。你要問嘛。」
家裡,靜得出奇。電視機沒開。納爾遜在廚房餐桌旁做作業。不,他在看斯基特的書。他還沒看多少頁。兔子問:「他們在哪兒?」
「斯基特,別哭了,」納爾遜說。
「地址?」
「你倆今晚打算幹什麼?」
「就像斯托寧頓擁有船隻的那類人,」他說。
「我們會作好安排的,」黑鬼許諾說,「噢,好了。」那隻手握得更緊了,似乎想透過哈利那藍色工作服這道隔層在他的身體上壓上手印。「傑—羅姆要我轉達特別的感激之情。」
「是呀,行了,好極了。改天我可能會去的。若能走得開的話。」重訪金博的想法使他害怕,把納爾遜、吉爾和斯基特單獨留在家裡的想法也使他害怕。他正沉沒在從前經常僅從車上看到的下層社會裡去。布坎南握緊他的胳膊。
這個消防隊員,老耗子一樣的男人,長著兩簇濃眉和兩排黃色長牙,說話時總要思考良久。「姑娘在裏面睡覺,不等她醒來濃煙就可能把她包圍了。人們還不明白濃煙是非常致命的毒氣。置你于死地的,是煙而不是火。」他對納爾遜說,「好吧,這就放開你,乖孩子!喏,別太孩子氣了,我們會派人爬梯子上去的。」
「我想。當然。有點兒。」
就在同一天晚上,用納爾遜為她找到的蠟筆,她畫了幾張畫;她的畫用線條勾勒而成,顯得矯揉造作,像是撿起了某個二年級藝術班已經丟棄的東西,然而畫得很像,很清楚。斯基特當然是黑桃。納爾遜的劉海和邊發被畫誇張了,他是那梅花,畫在一支幹莖上。她本人那淺色的頭髮被蠟筆畫成和尖下巴臉龐一樣的粉紅色,這就代表紅心。所以,兔子就成了方塊。在方塊的正中心,畫了一個粉紅色的小鼻子。睡意濃濃的小小藍眼配以憂心忡忡的眉毛。那張嘴幾乎看不見,噘著的樣子似乎要咬什麼。畫的四周,她不得不標上深情的箭頭和氣球狀圓圈以識別綠色的草圖:「草圖。」
「幹什麼,小子?他們會拿來吃了,他們就想干這個。」
小埃德溫·E·奧爾德林上校: 現在你鬆口氣。朝我靠過來。徑直往下,朝你的左邊靠一點。有很多餘地。你對得很准。朝我靠一點。向下。行了。現在你鬆口氣。你就要接住第一扇折葉了。哪扇折葉?好吧,運動。駛向左邊。行了。現在你鬆口氣。你已對準通過台。把你的左腳向右移動一點。行了,很好。再動一點。好。
「從這時起直到我從奴隸制中逃脫,我都未曾真正挨過鞭打。他們嘗試了幾次,但均未成功。我的確被打得渾身青腫,但我描述的那個事例就標志著奴隸制能使我臣服的殘暴行徑宣告終結。」
斯基特把翻到某一頁的書遞給他。「只有一點兒。只讀我作記號的地方。」
門口一直沒有人。他突然感到無法和父親繼續談下去,老人說出的每個單詞都把音調拖得很長,帶有責備的口氣。但是此刻撒了謊,這又令他十分驚恐。「沒有人」已經變成門口的魔鬼。他悄悄地穿行在所有的房間之中,搜尋著斯基特可能會用來縛牢吉爾的用品。從收看過的電視里他能想象出這種用品的模樣:注射器、壓脈器、溶解藥粉的長匙。沙發座墊下露出來一美元的零錢、一本被壓卷的平裝書《冰上之魂》、從耳環或錢包上掉下的一顆珍珠。樓上吉爾的梳妝台抽屜里放著內衣,壓在下面的只是一盒丹碧斯棉條、一小捆髮夾、用了半板的甲醚藥片、不滿一小管治粉刺用的軟膏。他想,最後要看的地方是樓下壁櫥。壁櫥安裝在一個設計很糟的牆角里,靠近那個毫無用處的壁爐。壁櫥所在的那面牆是染色松木牆,牆上懸挂著詹妮絲在克羅樂商店連畫框整個兒買下的海景畫,實際上這是一幅帶畫框的畫,一隻造型獨特的塑料板,從它釘在牆上時起兔子就沒有忘記過。壁櫥里,幾個聚乙烯袋子里裝著冬衣,包括斯普林格老頭兒在詹妮絲二十一歲生日時送給她的貂皮圍巾,袋子下面平放著一隻黑色小提箱,上了暗碼鎖,像是剛收拾好。斯基特這樣做是為了能在三十秒內抓起它從屋裡跑出來。兔子擺弄著鐵鎖,隨意組合著數碼,指望上帝能創造出一個小小的奇迹。然而,這樣做沒能成功,他就按次序撥弄它,從111、112、113、114開始,接著211、212、213,但均未奏效。實際上,有無窮個數字在他眼前展現開來,使他頭暈目眩。壁櫥里的少許塵埃令他連打了幾個噴嚏。他拿起玻璃清潔劑走出門外去清洗外層窗。
「我想你是頭腦發熱了。我真的是這樣看的。」
艾迪沒有遞名片。他長著一頭黑髮,比哈利個兒矮,年輕。他站立的姿勢就像軍隊里的士兵,紐扣全都扣上了,雙肩收攏,肩胛骨之間痒痒的,想要打架。只不過部分是因為那板刷髮式,他的頭頂看起來呈扁平形狀,像兔子電視機上的那些腦袋。當他握手時,他就想起了別人。誰呢?布魯巴赫的半邊臉上有塊下頜骨被取掉,留下一處凹窩和一條L形的紅色疤痕。那雙灰眼就是磨鈍了的刀尖兒。他以簡短的語調說:「是先生。」
「什麼經驗?」

吉爾眼睛一閃。「那又怎樣,我離家出走了,我拋棄了家,我在它的臉上抹了屎,哈利,你仍鍾愛著它,你在吃它,你在吃我的屎。我父親的。大家的。難道你沒看到你在怎樣被人利用嗎?」
納爾遜已經穿好襪子和運動鞋。「咱們走吧,爸。福斯納希特太太,非常感謝你。」
「沒有,很好玩兒。斯基特,下周六你該去玩玩,他們問起了你,我說你過去是布魯厄高中隊的四分衛。」
「那太荒唐了。」但卻讓人興奮:或許她能幹成。或許他能像蓓蓓從鋼琴上彈出音樂一樣從她身上弄出點兒音樂來。
吉爾干預說:「念吧,納爾遜,很好玩兒的。你不念我們就不看《大家笑》。」
「你以為賓園的那些人怎樣?」
納爾遜冷不丁說道:「斯基特,把所有的門都鎖好,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出門。」
她輕輕說道:「他是我的甜爹。」說著,就挽起他的胳膊,漸漸遠離新月街,消失在雜亂的落地窗之中。
「她如果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求你幫個忙:比利看到的那個黑鬼和我們住在一塊兒,你能不能保持一點兒沉默?詹妮絲今天給我打了電話,我猜想你已經告訴她了,你最好能就此打住,我不想鬧得滿城風雨。別告訴奧利,我是說如果你還沒有的話。這是從法律的角度說的,否則我是不會來打攪的。」他無可奈何地抬起雙手;這本不值得一提的,而今他還是提了。
「會是什麼事兒,爸?」
於是大家,大家都哈哈大笑,甚至比利,甚至斯基特對這意想不到的調侃,也貢獻出咯咯的笑聲,比利長得令人毛骨悚然,他繼承了他父親那瘦削的脖頸和碩大耳朵以及母親那奇形怪狀的眼睛,面頰和下巴都點綴著青春期那青灰色的膿疹。他們的笑聲形成了第二次波浪,這再次向他表明他們不是在笑他,顯然在訕笑那上天賦予的真實,他們情同手足,為分享了這一時刻而快樂,而哧哧地笑,而咯咯地笑;這座房屋成了一隻正在裂開的雞蛋,因為他們正在共同孵化小雞。
「是啊,老奧利如今怎樣?你和他還有沒有來往?」
「為我傷心。我是說,我想我錯過了機會,沒——」
「美元?就十英里路程?」
「也許吧。」
「爸,我們不要走了。」
納爾遜的雙眼尋找父親的目光,如今每當斯基特的瘋狂一出現,那雙眼就會這樣。「爸,我們要不要把吉爾叫醒?」
「不,先生。你想去那兒是因為那地方正是我們之所在,對不?」
「讀書吧,寶貝兒,這樣我會好的。給我讀下一個回形針指的地方。」
「好吧,」斯基特急忙解釋說,「我就把她安頓好。你上樓去,寶貝兒。我不要你看見這事兒。」
小車是豐田牌;哈利想起了岳父,於是那全部的憂慮神情就悄悄流露出來。「如果時間不長,」他說,「我寧願站著談。」說著就靠在郵筒上使自己不至於高過這兩個人。
納爾遜的雙眼發了狂,他尖聲道出了一切。「斯基特說沒說她和他在一起?」
斯基特對兔子說:「寶貝兒,我一直在想,當昨晚我說到你們的奴隸制是國家的責任時我就兜售出了真理。這事實經過反省后就變得很明顯,你們的奴隸制風格是首屈一指特別不光彩的,大概是這座可憐的浸滿鮮血的地球所曾有過的最不光彩的了。」斯基特說話之時那聲音就穩定沉著地施加了一種壓力,像大風吹得枯樹格格作響。他的雙眼從未轉過來看上納爾遜和吉爾一眼。
「好吧,」父親說,「先看看你洗澡能洗多快。還有,有生以來頭一次把你的頭髮梳一下。」
老頭兒靠得更近些了,似乎要傾吐淫穢的事兒。「坦率地說,她比一個月前任何人都不敢奢望的狀態要好得多。」
「那好,」斯基特說,「現在講一下怎麼干。你是個大個兒黑人,坐在那兒。你被鐵鏈拴在椅子上。我呢,我是個雪白的白人。注—意。」說著,斯基特迅速站起身來,脫掉襯衣。他的上半身就消失在屋內濃濃的昏暗之中。接著他又在皮帶處亂抓亂摸,那下半身就消失了。只有眼鏡猶存,一對銀色光環。他那不見其人的說話聲就是黑暗。他的腦袋,一塊圓圓煙霧,慢慢使來自風景區盡頭街燈的藍色光線黯然失色了。「而這兒的這個小姑娘,」他喊道,「像煤一樣黑。是位從黑鬼河谷搶來的烏黑髮亮的處|女,對不?站起來,親愛的,露出牙齒讓我們看看。徹底清掃一下。」他那黑糊糊的手的陰影漸漸滑向白糊糊的吉爾,再把它向上舉起,就像陶工用嗡嗡叫的轉盤把一大塊黏土向上引導,做成一個花瓶。她持續向上升起,煙霧從花瓶里繚繞上升。她的衣裙不停地向上飄動以致蓋住了腦袋。「轉過身來,親愛的,把臀部露給我們看看。」一聲輕柔的掌擊聲為黑暗增光生輝,白色旋轉起來。兔子大睜著雙眼,在鞋匠長凳的另一側,只能夠分清光線和黑暗的濃淡深淺,只能夠在六英尺之外開始看清那兩個軀體的立體形象。他能看見吉爾兩股之間那黑糊糊的縫隙,臀部肌肉形成的隱隱約約的凹部,在猶如枯瘦面頰般的股骨之間的那朦朦朧朧的厚密絨毛。她的腹部看起來很長。在她原本是乳|房的地方,黑色蜘蛛在打架:他用斯基特的雙手把這些整理好。斯基特在跟吉爾竊竊私語,雙手在月光下像蝙蝠在振翼拍翅。他聽到她用經過頭髮過濾的聲音說出的一句話裏面就有「滿足」這個單詞。

「是的。」
他們站在起居室里,兔子彎腰抓取散亂在地板上的衣服,匆匆穿上內褲和套褲。小狗又醒過來了,一蹦一跳對著他叫。
「我們不會站在一塊兒。我們互相都恨透了。」
「不錯。」
「那還不錯。振作起來,年輕人。保險費會補償大部分損失的。」
「年齡?」
「可事實是,」兔子說,「大家都知道黑妞兒長得漂亮。如今,甚至出現在招貼畫上了。」
這點歷史知識倒使得厄爾·安斯特朗做了個怪相。和兒子在一起他該扮演何種角色真是個難題。「我還得說,哈利,我對此也有意見。」
「愛我的雞|巴?」
「廢話,你知道白佬們跑步的模樣兒,就像是屁股上插著棍子,對不?」
「是某個人。」
兔子說:「讀吧,納爾遜。我想聽聽。」
兔子懂了。他們在交戰。他們已經扣押了一名人質。在彼處的各個角落,都遍存敵意。他查看前門,在回應三聲鐘響的三扇小窗下方站了片刻。他悄悄溜進廚房。那兒空無一人。他插上通向車庫的小門上的門閂,側身登上樓梯,縮著身子站在納爾遜的門口留神聽著那不知不覺的呼吸聲。他聽見孩子在呼吸時伴有極為刺耳的聲音,其聲直扣心底。在他自己的卧室里,街燈把稀稀疏疏的楓樹葉反印在牆紙上。他穿著內衣上床睡覺,以防萬一要起床逃跑;小時候過夏天,當繩子上掛的衣服未晾乾時他就常常穿著內衣睡覺。兔子聽著樓下的響聲——咔噠咔噠聲,廚房的格格聲,油地氈上的腳步聲,總是使他睡意綿綿之聲,媽媽的起床聲,正被護理的新世界之聲。他思想上的緊張感開始解除,而心臟仍在不停地「咚咚」響,波濤在吉爾那白色情人節愛心卡上消散,像陽光一樣在視網膜上打上了印記。平版印刷與活版印刷相比,平版法決不會有腐蝕作用,看著滑溜溜的,正是未來的浪潮。她上了床躺在他身旁;那情人冷冰冰依偎著他的腹部和柔軟松沓的陽物。他已經睡著了。他問她:「很晚了吧?」
「如果你需要找我,她的號碼可在號碼簿里找到,就在M下面。」
「國家若不能在反奴隸制的風暴中倖存下來,那就讓國家消亡好了。教堂若需要在爭取人道的鬥爭中推倒在地,那就讓教堂倒掉好了,其碎片將散落在天國的四面八方,決不再詛咒人間。假如美利堅聯邦的維持運轉只有靠殘殺式的——那是什麼字?」
「難道你不?」
「他就擁有了一塊像自己剛強的心一樣寬廣的領地要捍衛,這樣他就真正成了『人間力量』。」
「我喜歡哈利讀書的樣子。帶著感情。」
「就現在看,好多了。」
「你為什麼不把她弄出去?」
「媽咪。你總是在取笑媽咪。難怪她會離開你。」
「他們會用來幹什麼?」
「這對比利有好處。」納爾遜一到,兩個孩子就又乘電梯下了樓,他們試圖修好放在牆根的童式車。「實際上,這是主要原因;奧利擔心的是比利。我在外上班天黑才回家,他就和橋頭那幫壞蛋廝混在一起。你知道,不像我們年輕的時候了,他們的眼前就是種種誘惑。不僅僅是抽煙和一點兒衝動。十三歲這當口,可塑性很大。」
工間休息時布坎南走了過來。兔子摸了摸錢包,不知道這一摸是否會付出更多。索款升級。外援。福利。假若如此他會拒絕的。他要的若是超過二十,就讓他在街上暴亂去吧。但是布坎南拿出兩張十元鈔票,不是原來的兩張,可同樣是嶄新的。「哈利朋友,」他說,「別讓人再說黑人從不還債的話。我要一千零一次地感謝你,那兩張十元鈔票徹底扭轉了牌局。你能相信三張同點和兩張同點的兩組牌自自然然排著隊列嗎?我本人是絕對不信的,沒人會信的,那些笨蛋老等第二次,就像不會有明天似的。」他把錢捲成一團塞進兔子的手裡,這隻手慢慢合攏起來。
「我擔心他們回到家後會干出些什麼來的。」
六點鐘新聞。屏幕後面框住的蒼白面孔在板著臉說話,全然不知他的頭顱由於新月街二十六號的接收效果不佳被弄得扁平,而那下巴就像橡皮一樣拉得長長的,他說:「芝加哥。二千五百名伊利諾斯國民警衛隊員在一天的騷亂之後今天仍嚴陣以待,這些騷亂是由爭取民主社會學生聯盟中的極端派別成員策劃的。窗戶被砸碎、小車被掀翻、警察受到年輕好戰分子的襲擊,他們的口號是」——憂鬱、堅定地停頓了一下;漂白的面孔抬起來正對著攝像機,下巴拉長了,頭顱扁平得像個鐵砧——「把戰爭帶回國內。」錄像切換顯示戴白色頭盔的警察抽打一窩一窩的胳膊和腿,顯示長頭髮的姑娘被拖走,顯示出乎意料的鬍鬚面孔,揮動著拳頭想透過電視屏幕沖將出來;然後又返回到警察揮舞棍棒的鏡頭,對兔子而言這彷彿是在跳芭蕾從而讓人心曠神怡。斯基特也喜歡。「好哇!」他叫喊道,「把那個瘋小子再揍一下!」在播商業廣告的間歇中,他轉過頭來對納爾遜解釋說:「真漂亮,對不?」
「讓他念下去,」斯基特雙目緊閉,邊說邊點頭讚許。
「因為我沒去過那兒。」
「原來是你。」一副新的諷刺腔調。「真不敢相信!」言過其實了。男人太多。
「我不喜歡,我只不過為之辯護而已。我過去並未考慮過這事兒,他們現在有許多種死法而我們當時並沒有。無論如何,如果這樣做有效果,那麼對你和奧利都會不錯的。也有一點兒傷心。」
「天哪,五分鐘之內你就可以走到阿克米。」
「好吧。點上吧。我想就到此為止了。」
兔子走近布魯巴赫。「告訴我你想要什麼。你想要我搬出居住區。」
「不大想。」
「你的一切表演,」兔子說,「顯示出你已瘋狂到家了。」然而一陣悄悄蠕動的甜蜜、憤怒,正扎紮實實地湧進心中。主日學校里的畫像、比百合花還要白的死人、淡紫色岩石那個用一吻出賣了他的地方,正一幕幕地塞進他的大腦。
「哎呀。你一直在刺探。」
兔子的時機來到了。他的所有毛孔都幫他領悟到的憤怒和恐懼已經非常結實地紮根在他的腦海之中。他費力地蹚過那道坎后爽快地向那小子走去,然後感覺兩隻拳頭已不在身邊了,一隻擱在腹部,另一隻頂著喉嚨。他就怕那顆頭,那副眼鏡可能會砸得粉碎再割開許多口子。斯基特蜷作一團倒在地板上,像只晒乾的蝎子,當兔子雙眼盯著他時,他依然緊緊地縮成一團,只留下一些凹凸不平的稜角,像台砂紙機在顫抖不已。兔子的雙手開始痛了。他想把這個生靈撬開,因為那裡有個柔軟的部位可能會使他撕裂斃命;弓著的背過於堅韌,不過猛擊在耳孔的指關節導致了獨特的哀嚎聲。
兔子說:「此法極妙,你就會真正在窮鄉僻壤堅持到底了。你這個隱患可真了不得。」
斯基特一邊噴著煙一邊打量著這隻垂下來的白手。這是只真正的香煙,煙草做成的。「我喜歡它,」斯基特說,「我喜歡你的敵意,寶貝兒。就像我們在越南時常說的那樣,這是我的嗜好。」
(一天晚上鬧著玩兒似的,吉爾那自信圓潤和私立學校訓練出的手,用綠色氈制粗頭筆,在納爾遜的活頁筆記本的活頁紙上寫道)
「他臉色怎樣?」
兔子安慰他說:「斯基特會帶她出去的。」
兩步之外,納爾遜正彎腰張嘴嘔吐不止。兔子向他走去。這孩子身體軟綿綿的,直往地上倒。他抓住他的雙肩;感覺就像是在把一條弓著背想竄回水中的魚拽出來,這條魚所需要的是潛回水中,否則就是死亡。父親把他的頭髮從兩頰弄到腦後,以免被吐出的東西弄髒;他在孩子柔軟發燙的腦瓜後面用手挽了一個女式髮髻。「納利,我相信她早出來了。她走遠了。她平平安安地走遠了。」
「斯基特,這玩意兒勁兒太大,我要扔了,」吉爾說著就站了起來,「我都暈暈乎乎了。」
「那是你的事兒。」
吉爾一笑置之。「斯基特是我的同謀。」她說。
「——透過未刨平木板的裂縫我能夠清楚地看到和聽到正在發生的事,而不會被人發覺。埃絲特的手腕被緊緊捆住,扭成麻花狀的繩子緊緊系在火爐斜上方一根粗大木樑上的一個粗大U形鐵鉤上。她就站在長凳上面,雙臂被緊緊地縛在頭頂上方。後背和雙肩完全|裸|露。後面就站著舊主子,手中拿著牛皮鞭,一邊滿嘴說著刺耳、猥褻、挑逗性的侮辱性語言,一邊忙著干那野蠻的活計。他把那殘酷的行徑幹得從容不迫,並把那折磨拖得長長的,就像一個樂於從受害者的痛苦中取樂的人那樣。他一次次地揮舞著手中可恨的皮鞭,並調整著鞭打的角度以便用他的力氣和技巧施加最為痛苦的打擊。可憐的埃絲特從未遭受過如此嚴厲的鞭打。她的雙肩豐|滿嬌嫩。每次猛烈的鞭打,不僅使她皮開肉綻,而且使她疼得尖聲嚎叫。『發發慈悲吧!噢,噯呀!』她哭叫道,『我再也不幹了。』但是她那尖厲的哭叫似乎只能增加他的憤怒。」紅色的記號中斷了,兔子迅速掠到本章的結尾部分。「整個場面,以及一切伴隨而來的事態,都讓人憎惡、震驚到了極點,而且一旦得知了這種野蠻鞭打的動機,語言也因其無法對可怕的犯罪行為表達出正義感而遜色。鞭打完后我不敢說出會有多少鞭痕,舊主子解開痛苦不堪的受害者,放下來時她幾乎都站立不住。我從內心是同情她的,而我的年齡尚幼,從未見過這等場面,其震驚就尤其巨大。我嚇壞了,大氣不敢出,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由於愛德華和埃絲特繼續約會,而不理會一切阻止他們約會的努力,這裏所描述的場面就在不斷地重演。」
「不僅僅是抽大麻被捕的,豬玀們認為他販毒,他們說他在販賣,他們會折磨他的。哈利。他們會的。」
一輛車上的消防隊員正在將救火水管盤起。一個警察,就是探問過納爾遜的那位,走了過來。「安斯特朗?警長想到一個孩子聽不到的地方和你談談。」
「好啦,好啦,」兔子說。

吉爾紅著臉拘謹地說:「今天放學后斯基特、納爾遜和我討論過了,都同意說既然存在著一個讓人痛苦的交流障礙——」
「剛亮。大約六點鐘。你到這兒有多久了?」
「納爾遜。」
「一點兒都不晚。怎麼又想起這事兒了?」
「那個婊子。從未想過。」
「咱們為這人干吧。」
「那個長著斜眼的大塊頭白鬼,她會弄點兒東西當作甜點的。」
「在樓上。睡覺。」
「為什麼要那樣想?」
斯基特的身體脫去了外殼,懸在那兒裝了一會兒熊,這才重新堅硬起來。「那個超級湯姆。」他明確無誤地說,「並非和我沒一丁點兒的關係。」
晚飯後,納爾遜洗碟子,斯基特擦乾。吉爾整理起居室以供討論;兔子幫助她把沙發又轉回原處。在起居室和早餐角之間的擱架上他和詹妮絲原來都沒放東西,兔子現在注意到有一排破舊的平裝本書,因翻閱次數多書脊被弄得凸凹不平破痕累累。《W·E·B·杜波依斯選集》、《地球上的可憐蟲》、《冰上之魂》、《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的生平與時代》以及其他書,如歷史、馬克思、經濟學,使兔子感到噁心的材料,就像他一想到外科醫生的所作所為或想到街面以下所有自來水管道和煤氣管道時就感到噁心一樣。「斯基特的書,」吉爾解釋說,「我今天去了金博取書和他的衣服,蓓蓓保管著。」
「只是吃頓晚餐而已,」兔子申辯說。「我要回來看十一點的新聞。」
私藏毒品,被判徒刑
「他現在的下落,知不知道?」
「她服了避孕藥。」
「我為什麼要燒掉我自己的房子呢?」兔子問。
「算了吧,別再對我提起奧利的名字。他有幾周沒來看比利了,也沒捐獻出任何東西供養他,當他終於露面時,你知道他帶來了什麼?他真是個天才,你永遠也猜不著。」
「喏,我們幾個人,」肖沃爾特繼續往下說,「你知道,討論過居住區的事情。一些孩子不斷地講些,你知道,他們在你家窗戶里看到的情況。」

機修工只對兔子說:「發登機燒壞了。活塞已經熔接住了汽缸。能修這樣一輛車的最近地方可能是波茨鎮。」
吉爾告訴他:「如果斯基特想講你就該讓他講完。斯基特講一講會感到好受些的。」
「他說過是他放的火嗎?」
父親如今明白了這個問題,就在乾淨的白襯衣裡邊聳了聳窄小的雙肩。「盲目的信任,」他暗示說。在嘟噥聲中他補充說:「地底下又多了一個雜種。」
「為什麼傷心?」
斯基特從側面對他說:「你肯定遇到過許多很不賴的人發生過這種事故,城北這兒有許多很不賴的人。」
他轉向別處求助:「斯基特,你答應過我不用讀的嘛。」
「爸,別這樣,」納爾遜說。
「我跟你說過就呆在這兒。」
斯基特哼著歌兒《真正的愛情》,這是老光棍克羅斯比—格雷斯·凱利唱的。
「他們一直在往我窗戶裏面看?」藍色的郵筒發燙了。他不再靠著,站直了身子。時令已是十月,但人行道已顯示出非常堅硬的樣子,一股不加掩飾的煩躁停歇在柔嫩的瀝青平屋頂、細高的幼樹、像智力玩具一樣用木頭水泥磚塊假大卵石板牆裝配起來的低矮房屋。他試圖透過這些房屋看到他自己的。要保護它。
另一端的聲音斷了。
「什麼洋相?」
如今夜幕落得更早了。六點鐘新聞過後外面已是一片漆黑。兔子對斯基特說:「我今天見到一位從越南回來的老兵。」
「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放這把火?」
「見鬼,夥計,高溫很燙,對不?我想私刑時刻來臨了,我並不知道外面沒有一千二百個白佬,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愛護某個白鬼女人,讓白鬼去愛護他自己吧。」
「我猜有時看見了。」
「哪些人?」
「沒有,他甚至沒說著了火,他只是說事情很糟。他把『很糟』這個詞說了兩遍。」
這截三車道路段,是最危險的那類公路。從布魯厄開出的市郊往返客車在一陣濃密的塵土嘈雜聲和一氧化碳之中顫動著開了過去。沒有行善的人停下來。保時捷停放在一道堤圍頂部,上面種著輕軟精細的地被植物,是該州用來固定陡峭地段土壤的:是多變小冠花。在下方,急流正迅速流過收割過的玉米地。兔子和納爾遜靠在擋泥板上觀看使田野布滿了殘茬陰影,使田埂如燈心絨般精細的夕陽,此時離沒入地平線只有一個小時了。吉爾信步走開,採集了一小束在秋天開花的那些像雛菊一樣的小花,其莖極細,它們形成的卷鬚在地面以上一兩英寸搖搖擺擺。吉爾把這束花向斯基特伸過去,以引誘他下車。他伸手把花從她手中打掉;它們四散落下,掉在路邊砂礫之中。他那壓低的聲音從保時捷內傳了出來:「你這白佬賤貨,這真是出賣我的好辦法,這輛他媽的小車沒有壞,對不?」
「求你了,爸,」納爾遜說。
證已經簽發定要把他逮捕歸案。
「是的。」
「你最好多幹些該死的事情而不是拉下那該死的窗帘,」布魯巴赫告訴他,「你最好把這整塊地方設置上該死的路障。」
「等的就是這話,對不?」斯基特格格一笑。他咧嘴大笑時上嘴唇就呈現出白人不曾有的複雜表情,中間有條鞭痕,這條令人振奮的裂縫使兔子想起連接龜|頭和干莖的肉|縫。當哈利開著野馬在平直的交叉口上倒車時,年輕的黑人就站在一排褐色雜草梗旁等候。在後視鏡里,說也奇怪斯基特看起來神智健全,他把真實狀態,甚至還有那副眼鏡和山羊鬍子都融會在一起了,在烏鴉歇腳和撿拾落穗以謀生之地,在布滿殘茬的田間,那雙空空如也的雙手垂懸著。
「有點兒。」
斯基特打斷說:「你能聞到那小屋的味道,對不?骯髒,對不,陳舊的土豆,還不等長一英寸就變黃的一丁點兒草,對不?聞聞那味兒,他就睡在那地方。」
「你這笨蛋,」兔子對吉爾說。
納爾遜問:「欲|火中燒是什麼意思?」
「爸,別這樣。」孩子的臉緊張起來。媽媽說得對,他太脆弱,太膽小了。認為這世界將會傷害他,必定會如此的。世界的本能是消滅弱者。
「你看我時看見了什麼,吉爾親愛的?」
「好傢夥,我想她的精神快要崩潰了,她老是打電話。斯塔夫洛斯一定是快沒勁了。」
「不。」彷彿是在辯解,他說,「我討厭比利。」他又補充了一句作為進一步的修正,「除非你想。」除非你想回去再操一次福斯納希特太太。
「今年此時還算賞心悅目,」傳出緩慢的回答。
「他是哪種膚色?」兔子問。
「不知道。」
「那會重演什麼?」納爾遜問。
「那黑人小子在外邊一露面,你就會了解他們的本質,你就肯定會了解到他們的本質,如我站在此處試圖做個朋友而不是父親一樣肯定無疑。我迫使你增長見識的日子早已過去,哈利,不管怎麼說你給我們添的麻煩比米姆要少得多。你媽媽老是說你讓人任意擺布,而我總是回答說,哈利知道走哪條道,他總會成功的;然而我開始看出她可能說得對。你媽媽即使全身陷於癱瘓也不會上當受騙,問問這個嘗試過的人吧。」
「摧毀現存鎮壓人的機構。生產資料由社會控制。」
「就是那邊那群各色人等,你現在處事的方式,就是一種羞辱。你還沒有從鄰居那裡聽到有什麼反應?」
「對,」兔子說,「說得對。」
「那麼,找你母親去。」
「更大的什麼東西?毒品?」
她那薄薄的嘴唇又說道:「對。」
斯基特在椅子上非常舒服地伸了伸腰,打個哈欠,吸一口煙,吐一口煙。「我漸漸明白了,」他說,「你那白人紳士的觀念和警察及其懲戒機構的觀念如出一轍。沒任何東西,我再重複一遍,沒任何東西,能比把翅膀從愚笨窮困的黑人身上拔掉能給他們帶來更大的快|感。先拔掉指甲,再拔掉翅膀。事實上,把他們組織起來就是為了這個神聖的目的。把我從你的背上拽下來踩在你那臭烘烘的腳下,對不?」
「那是最好的地方,」斯基特說的這句話,不全像是個問題。
「那正是我們所需要的,斯基特,」兔子說,「一些神聖的新法律。你為何不爬上佳濟山頂要他們刻在石板上遞給你?」
「豈有此理。好吧。讓你說中了。我們以前對奴隸殘忍無道,那麼為什麼只有寥寥幾個美國黑鬼願意放棄凱迪拉克以及,請原諒這個單詞,以及有色電視而返回非洲呢?」
「我信這話。」
吉爾和斯基特興高采烈地為他們去福斯納希特家送行。吉爾把哈利的領帶整理好,斯基特就像普爾曼式卧車的服務生一樣給他的雙肩撣灰。「想想吧,親愛的,」斯基特對吉爾說,「我們的小傢伙已經長大成人,這是第一次約會。」
尼爾·阿姆斯特朗: 好了,休斯敦,我到了艙口廊。
「屋裡。在出洋相呢。」
「佩吉嗎?你好,我是哈利·安斯特朗。」
「有沒有抵押契據?」
穿著藍色浴袍的佩吉站在客廳。又亮了幾盞燈。比利起了床。他的睡衣在褲襠處被染成了黃色,他滿臉粉刺,個子高挑。佩吉說:「我把衣服穿上好嗎?」
「爸,問問他那是不是吉爾。」
哈利轉過身問吉爾:「你為什麼要把我扯進這事兒?」
「你找了份工作。祝賀你了。幹什麼的?」
樓下浮木檯燈射出來的燈光從下面撒在小楓樹身上,樹葉之紅就像是你蒙在手電筒上的手指頭。那彎曲的樹冠佔去了卧室窗戶的一半空間。吉爾躺在床上轉身面向他,臉色蒼白,渾身冷如冰塊。「抱住我。」她說,「抱住我,抱住我,抱住我,」說的次數之多,語氣之堅定著實嚇了他一跳。女人們真瘋狂,她們包容著這種古老的瘋勁,他懷裡抱著的是風。他感到她想要別人操她,以任何方式,沒有快|感也行,但是得把她壓住。他樂意為她效勞,可他無法穿越存在於他倆之間的驚恐和憎惡。她是條在水面下忸怩作態的美人魚。他正刻板地漂浮著以防止自己在恐怖中淹沒。他大聲朗讀過的書在折磨著他,因為他窺視到了深不可測、卑鄙骯髒、冷漠麻木的數代人,以及已被埋葬的酷刑拷打和煩亂絕望的根由。起床、工作,再也沒有理由了,沒有做事的理由,沒有不做事的理由,除了空蕩蕩教堂里那瓶裝的酸臭味兒就沒什麼東西可供呼吸了,也沒什麼可供依託的;他就生活在一口九_九_藏_書窄小的井裡,那陰暗潮濕的井壁擠壓著他使他驚愕氣餒,不,是吉爾緊貼著他,試圖取暖,而今夜卻是熱烘烘的。他問她:「能睡著嗎?」
除非通過我,無人能獲拯救。
「你是應負責任的,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我要轉過臉去。跌到樓下,觸電而死,別喊救命。就我而言,沒看見你到那兒。對邪惡視而不見是我做人的原則。」
「她怎麼回答?」兔子突然問。
「埋葬,」吉爾糾正說。
「你可以把他攆出去。」
「你就是不喜歡他和姑娘搞在一起,假設他留下,讓姑娘走呢?」
「他們並不想傷害你。是我,他們試圖告訴我一些事兒。這兒的人不搞私刑,別發瘋了。」
斯基特站起身來試圖看清這個人的本質。「你的問題在於,」他明白了,「塞滿你大腦的依然是普通常識。常識都是廢話,夥計。它能使你平安度日,但它妨礙你去理解。你就無法理解,寶貝兒。你甚至不明白現在就是永遠的存在狀態。你身上發生的事,就是發生的一切,對不?你就是它,對不?你。就是。它。我已經下來了」——他指著天花板,手指如褐色蠟筆——「要給你說明,兩千年來你們洗劫了某個地方就走掉了,然後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對不?」
「上帝保佑你,孩子。」斯基特在內心深處就感覺到那祝福正通過頭髮裏面讓人激動的手涌流而來,正如太陽撥開了烏雲。不該嘲笑這孩子。輕輕地、偷偷地、撥開瘋狂的藤蔓,他的心就越加堅定了。
「是啊,今天下午我們才灌滿了油箱。」
兔子想要把事情擺平,就低聲說:「居住區還有多少人像他那樣?」
「嗨,真有趣,你也是個越戰老兵,我們正說的這傢伙——」
「一直看著我,賤貨。你看見了什麼?」
他想回答,但是這話中含有的令人費解而深奧的真理將他帶往下方,一隻手撫摸著她腰部那向內凹陷的地方,一隻富於感情的小鳥正浸入自己的愛巢。
其中的女性貝埃特里絲·格林小姐,藝名蓓蓓,系本地知名演藝者,她和其中的四名男人暫停判決,緩刑一年。兩名未成年者押候少年法庭。
在書頁邊界的那一邊,斯基特和吉爾正扭作一團;她的內褲、雙乳在灰色的閃光中暴露無遺。兔子發現,那另一次的閃光正是她的微笑。無聲的咧口大笑使她露出了灰暗的小牙齒;她就喜歡被人強|奸。吉爾發現他在偷看,吃了一驚,生氣地從下面掙扎出來,把破爛的衣裙裹在身上,跑出了屋子。她的腳步聲忽隱忽現地上了樓梯。斯基特驚訝地看著她飛逝而去;他嘆了口氣,重新放好腦袋下面的大枕頭。「真妙,」他嘆了口氣說道,「再讀一段,寶貝兒。給我讀他反擊的那一段。」他那褐色的胸膛和淡棕色沙發融會到了一起;那泡沫上蒙的是綠棕紅三種色彩的格布,如今經過磨損后已褪色成為一種幾乎叫不上名的暗色。
「他給她些東西吃了。」他過於深思熟慮,所以說起話來不那麼爽快;說完之後他雙眼深陷,而父親則感覺他懂事了,膽怯,犯愁,找不到合適的字眼,又不想惹父親生氣。
「他們把你捏在手掌心了,哈?」
「他要我給他講上帝。他說要給我弄些墨斯卡。」
兔子問她:「他在說些什麼?」
「噢,對。說得對。」
警察重複說:「母親的姓名?」
「唔,」兔子支吾著說。他荒唐地感覺到比這兩人高很多,他感覺到在試圖弄明白那男孩看到的內容細節時可能會飄然而去,一個小小的裝在鏡框里的長方形物件懸挂在腦海里,正如一幅畫高掛在牆上一樣。「當你朝別人家的窗戶里看時,你看到的都是這類東西。」
吉爾正在給納爾遜解釋:「他說出了斯基特要說的話。假如制度,哪怕它是為多數人服務的,必須壓迫一些人的話,那麼這整個制度就該消滅掉。」
「媽媽近來睡得怎樣?她還做夢嗎?」
「你是說被奧利?」
「他僅僅懂得,」兔子讀道,發現那詞語含意深刻,每個單詞都像是回蕩著他那嗓音的黑色大桶,「這場格鬥對我精神上的影響,他本人已經帶來了某種東西,或者某種危險的東西,就存在於抗禦暴君的非正義和殘酷的挑釁之中。暴君和懦夫這就交了手。反抗他之後,我就感覺到了以前從未感覺到的東西。」
他們開到兩條狹窄公路在陽光下相匯的拐角。在收割完畢的棕黃色玉米地的遠處,一座粉刷成白色的石頭房子有炊煙裊裊升起。交叉口上豎立著的木製箭頭上面寫著加利利2。這是唯一的去處了。一架噴氣式飛機的尾跡弄髒了天空。賓夕法尼亞越過綠色和褐色靜悄悄地向南方伸展出去。一條幹涸的石砌引水道位於這兒的公路下方,一塊由築路用的塞縫石建成的路邊界石早已腐蝕變色。兔子把錢包里的錢盡數塞進斯基特那粉紅色的手掌,強忍住因錢不多想道歉的衝動。他不知道怎麼做才合適。給一個猶大的吻?自從那晚他倆扭在一起哈利斗贏了之後,他們就再也沒有過肉體接觸。他伸出手想握手告別。斯基特仔細端詳著,就好像他能像蓓蓓一樣預知未來的命運。他用油滑窄小的雙手把它抓住,翻轉過來,於是肉糊糊粉紅色的折縫朝向了上方。他凝神深思著,接著鄭重其事地對著掌心吐了口唾沫。他的唾液像皮膚一樣暖熱,哈利最初只是通過目睹而知道此事已經發生:水分裡布滿了像微型太陽般的水泡。他情願把這個姿態看成是一次祝福,於是就在褲子上把手掌擦乾。斯基特告訴他:「從未弄懂你是什麼立場。」
「有四個,」兔子說,「也許他該去找他母親。」
她用近乎輕拂的動作把頭髮梳向後面,抬起了浴袍的翻領,露出了一隻乳|房。她喝醉了。「換個方法唄。」
「怕你和他站在一塊兒。」
「也許你說得對。我們該來試著溝通一下。」
「看見了你。全身都沾滿了糖。」
常識是胡扯。
「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我本人也大吃一驚。他們都是通情達理的好人,卻都有偏見。我相信他們若沒生兒育女,這裏若非孩子們的生活區,就會更加相互寬容了。」
「我能得到保險金?」
這真使他害怕,就像從前博物館使他害怕一樣,那時作為教育的一部分要去那兒遊覽,參觀在金棺里正在腐爛的木乃伊和用銼刀雕成一百個斜眼中國佬的象牙。無法想象那遙遠的生命、存在的渾沌,比在海洋底部盲目爬行的動物還要糟糕。斯基特在書中畫滿了著重線。他讀到,
他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如此顯而易見,他想象不出為什麼以前從未想到過。「我們得把你送回你父親身邊。」
一個警察來到他們身旁。「你是安斯特朗?」他是個新式警察,看著像個大學生:尖鼻子,光滑的下巴,鬢腳留的長度在哈利看來是反社會的。

斯基特看著兔子,他那濕漉漉的眼球炯炯有神。「我說完了,對不?」
「這不是它的葉子。是從其他樹上吹來的。」
兔子讀到:「讀者必會注意到在奴隸的姓名之中提到了埃絲特。這是一位年輕女人的名字,她具有對女奴而言永遠是遭詛咒的東西——就是說,個人的美貌。她個子高挑、皮膚白皙、身材勻稱,構成了一副花容月貌。最受勞埃德上校寵愛的奴隸的兒子『納德·羅伯茨』追求埃絲特,正如埃絲特是一名美女一樣他就是一名長相漂亮的年輕小夥子。某些奴隸主也許會樂於促成這對情人的婚事,然而因某種原因安東尼上尉反對這兩人相愛。他嚴令她離開年輕的羅伯茨,並告訴她若是再次發現他倆交往,他會嚴厲懲罰她。但是把這對戀人拆散是不可能的。他倆依然經常約會。這裏我們就略過吧。」紅紅蠟筆記號在本頁底又恢復了;兔子聽到自己的嗓音飽含著激|情,像清晨的霧靄,像孩童的恐懼。「那是一天清晨,萬籟俱寂,所有家庭依然在睡夢中酣眠,廚未升煙。事實上,我是被可憐的埃絲特那令人心碎的尖叫和讓人同情的哭嚎驚醒的。我睡覺的地方就是通向廚房的一小間房子里那骯髒的地板——」
「對。你保證過的。」

吉爾飄然而至。她臉上的皮膚看起來綳得緊緊的。
「我就要問這些問題。但是可以肯定。是放的火。在車庫。我在那兒看到一個動力割草機。帶著油箱嗎?」
「這麼說就不是法恩斯沃斯?」
「再讀一點兒書吧,」斯基特央求說。
納爾遜擦擦眼睛。那手勢拂下來陣陣灰塵,具有印第安人的特點。孩子似乎粗野得像古代人了。
「愛。求求你。射進去吧。你答應過的。」
斯基特解釋說:「小吉莉和我今天一直在商量,她的看法是,要把晚上的時間規劃一下,對不?我們會大聲朗讀一點東西的,否則我就傾向於搞一言堂,直到你再次把我打倒在地為止。」
兔子說:「我看它的意思是,把嬰兒和洗澡水一塊兒倒掉。」他想起一缸平靜的水,死氣沉沉的水面上有某種塵埃。他重新經歷過一次震蕩要把手伸進水中拔掉塞子。在雨中,他的思緒又回到他們正坐著的屋裡。
「黑鬼納利。」
「時間不會長的。」艾迪·布魯巴赫一邊保證,一邊猛地動了一下肩膀,輕快地向前跨了一步。
「告訴我他們罵你什麼。」
納爾遜收回足球,用兩隻腳把球盤來盤去,他那雙腳和雙手一樣靈便了。「湯米·弗蘭肯豪瑟說有個黑鬼住在我們家,還說他父親說這會敗壞居民區,要我們最好小心點兒。」
「施利茲。」
肖沃爾特使勁拉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離郵筒有幾步遠。哈利在想,是否有人向裡邊投過信,他每天都從旁邊經過而它似乎像消防栓那般神秘,等待著可能永遠不會來臨的那一時刻。他從未聽它鏗鏘的開啟聲。在佳濟山大家總要寄情人節賀卡。肖沃爾特說:「別老是逼他了。」
「他們會讓你失望的,」爸爸說,「他們沒有一點責任感。我不是在責備人,但那是事實,他們會讓你失望,事後再笑話你。他們不像白人,而且說他們像也沒用。你問我什麼經驗,儘管有許多故事可講,我還是不想談,還記得我是在第三區長大的那時白人多於黑人,在任何事情上我們都互不相讓。我了解這個國家的人民。他們都是性情溫和之人。他們喜歡吃吃喝喝喜歡紅燈區和人數優勢,他們一次又一次地把壞蛋選進政府機構,但就是不願看到自己的女人受辱。」
「你請來的住在你家的那位黑人小子。」肖沃爾特說著,就微微一笑,似乎談話中的癥結找到了,接著就會一帆風順。
鉛筆徘徊起來。「他們發牢騷。有沒有以縱火相威脅?」
「我不喜歡你過分拘謹的樣子,」她告訴他,然而沒有任何厭惡之情,那語氣搖擺晃動就像一個孩子盪回家時搖擺手中的小籃,「我能不能做晚飯?什麼事兒我都能幹,我能飛,我能使男人們感到滿足,我能開白色小車,我能用法語數到任何一個數字。看!」——她把衣服拉到腰部以上——「我就是聖誕樹!」
「好,」警長說著,就「咔噠」關了機。

兔子問吉爾:「你為什麼要和他平分?」
然而端到餐桌上的晚飯做得極差。羊排像橡膠般堅韌,骨頭邊還是青色的生肉,蠶豆在嘴裏嘎吱嘎吱地咬不動。斯基特把碟子推到一邊。「這種歪貨我吃不下。我還不是原始人,對不?」
「好吧,你什麼也別說了。當著納爾遜的面你的嘴巴可要乾淨一點。」
商業廣告——一個年輕女人被放得大大的嘴——播完了。「同時,在法庭上,芝加哥八人案的審訊進行到白熱化階段。尤里烏斯·J·霍夫曼審判長,和被告艾比·霍夫曼沒有關係,幾次制止被告博比·西爾是因以他狂怒之時使用了帶侮辱性的稱謂如」——又一次,抬起頭來,那弄成扁平的頭顱,沮喪地強調——「豬玀,法西斯分子,以及種族主義分子。」西爾在法庭的鏡頭一閃而過。
直到她說:「別再壓著我了,好嗎?你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那姑娘?不,實際上,我和她並非總能和諧一致。」
「不知道。如果你不想講,就別講了。咱們打開電視機吧。」
「他們都來過。弗蘭肯豪瑟、那個飯桶吉米·布魯巴赫、艾芙琳·莫里斯,還有她那些賓園的朋友,馬克·肖沃爾特和瑪瑞琳,我想是他的妹妹,儘管她還是個小不點兒——」
「我想看。」
十一點鐘新聞。一個長著薄薄一層鬍鬚的男孩,他的面孔離攝像機太近,焦距都無法保持,他尖聲叫道:「滾開豬玀!一切權力歸人民!」
本來是句道歉的話,可不應該這樣說,太刺耳。他和斯基特在一起生活的時間太長了。但是佩吉那木然的表情,那種在她以習慣性姿勢靠著窗戶站立時形成的側影所表現出的木然表情暗示了這一點。一張空頭支票。女人在被你操之前都表情木然。萬事萬物在被你操之前也都表情木然。我們和越南,操女人和被|操,鮮血就是智慧。必須是某種更佳的途徑但都不切實際。他的沉默由於後悔而顯沉悶。她把木然表情保持了幾秒鐘,沉默不語。然後她走進他周圍的空間,打開燈,拿起了枕頭往原位放,卻「撲通」一聲掉在地上。她彎腰挺身,轉過身,讓燈光照在兩肋上。她豐|滿得有稜有角。一個笨拙的大塊頭女人卻並不肥胖,笨拙但不臃腫,因夜晚降臨,因奧利或別人,因年已三十六卻一無所知而傷心憂愁。他和佩吉·格林從上一年級起就坐在同一間教室。她曾目睹過他矯健的身姿。當他光著身子行動敏捷個頭瘦高成了英雄時她就坐在烤人的露天座位上尖叫鼓勁。她看到了他一事無成。她「撲通」一聲坐在他身旁的椅子上,理了理那已不復存在的髮式,說道:「最近我被玩兒了好多次。」
「事情很糟,」警察寫完,就合上記事本。「我們隨後還要進一步訊問。」反射的火光在他帽子的警徽上閃爍著桃紅色微光。卧室上方的屋角正在倒塌;為了擺脫來自鄰居電視機的重影干擾,他們調整了兩次電視天線,並把它拉長了許多。電視天線在烈火的肆虐中傾斜著,並像棵骷髏樹一樣慢慢搖晃著向下面墜落,但其根部卻牢牢地掛在電線或支架上。水柱躍入原是卧室的地方。一大團黃色濃煙湧出來,金黃色摻和著灰色,色彩之富麗就像是從糕點師傅那媚人的雙手中擠榨出來的酥皮。
納爾遜說:「我們還以為如果不停地按門鈴,一切就會停止呢。」
「她們不相信我的,寶貝兒。她們認為我的話不算數。我沒有力量,對不?我無法保護我的黑女人,對不?因為你不讓我成為一個男子漢。」
「是呀。」小小轎車集中了那種會在早晨給起居室增添趣味兒,給予它肉|欲的誘惑的味道,睡眠的甜蜜被調配得濃濃的。
他看了一下,發現鄰居都栽有樹,像他的一樣幼小,但是有些樹已同屋頂一樣高。將來某一天納爾遜將回到這裏,回到他童年居住過的地方,他會發現它異常幽暗,濃蔭蔽地,草坪生長茂盛,家園神聖珍貴。兔子聽到孩子們在別的庭園裡叫嚷。越過幾道籬笆和車道他看見小孩子在進行星期六練球,一個聲音尖叫道:「沒人防我,沒人防我。」接著球之後便聽話地移了過去。這個居住區並不壞,他想,如果你能給它一個機會這地方會很不錯的。在其他房屋四周拿著草耙和刈草機的男人們學著他的樣兒。不等孩子重新啟動刈草機,他便問納爾遜:「你今天不去看你媽媽?」
吉爾在拚命喊叫,並用全身的重量拖著他那襯衣的后擺,在一陣快意的消退中兔子發現雙手和雙臂不知何故被抓傷了。他的仇敵正龜縮在地毯上,那地毯要十一美元一碼,人們認為它比詹妮絲想要的十五美元一碼的更柔軟些的圈狀毯要更耐用一些(她老是說它使她想起他們用在小型高爾夫球場上的材料),他老練地蜷縮著,雙膝藏在下巴下面,雙手抱著頭而頭又盡其可能鑽在沙發底下。他的牛仔褲向上翻起來,兔子吃驚地發現他的腿肚子和腳後跟瘦小得出奇,像閃閃發亮的黑色紡錘。真是用一種新型材料造就出的人。用得愈久,磨得愈平。吉爾還在哀告:「哈利,別打了,別打了。」同時門鈴在一遍又一遍地發出三音節樂音,一個音節傳不到多遠,壓不住那高聲的喧鬧。
「可憐的奴隸,躺在堅硬的松木板上,搭著蓋不住身子的薄毯,睡得比枕在羽絨枕上的狂熱酒徒還要酣暢。對於懶人而言食物就是毒藥,而非養料。隱匿不見的邪惡精神正潛伏在豐富誘人的珍饈美味之中,自欺欺人的饕餮之徒滿腦袋裝的都是疼痛、脫韁的情緒、狂暴的脾性、消化不良、風濕病、腰痛和痛風,勞埃德夫婦就從中得到了足夠的配額。」
「當然就像母雞長上了睾丸。那些窮白人所抗議的是他們得等二十年才能得到他們老爸分到的那份餡餅。他們現在就想要。」
「不管是誰你都要去取笑一番。」
「可憐的老尼克鬆,甚至他自己的委員會也反戈一擊。他到底該怎麼辦?他總不能走進少數民族居住區自己安裝管道吧。他總不能給每個被逮住的癮君子一百萬美元再發一張博士證書吧。尼克鬆,尼克鬆何許人也?他不過是典型的站穩腳跟的商會人物,靠著運氣一路順風鑽進尷尬的處境,蠢極了他還以為是走運。別管那可憐的雜種吧,他在努力把我們都膩味死了,於是我們就用不著自盡了。」
「爸,他是誰?」
她站在窗邊,臀部翹向一邊,浴袍的縛帶鬆了,而且雖然她只是白花花明亮天空反襯的影子,他也能用眼睛,好像用舌頭,感覺到那雙乳間的谷地由於洗浴依然濕漉漉的。
「我不知道。」
那麼,星期六就有了曬太陽的小差事,有了護理和採購的行動。他和納爾遜拎著五加侖空油罐信步走到韋澤街,在蓋蒂加油站把油加滿。返回時,他們看見吉爾和斯基特正從家裡走出來,那打扮真讓人忍俊不禁。斯基特穿著條瘦腿褲、鱷魚皮鞋、栗色高領衫和桃色開襟毛線衣。他看起來就像是職業高爾夫球場上的最新球員。吉爾穿著她的白色衣裙和哈利的一件褐色厚運動衫;她叫人聯想到在去出席足球比賽前的午間運動集會上的啦啦隊長。她的臉龐儘管窄小,而且面部皮膚既薄又緊像牛皮膠,但卻泛著淡淡的紅暈;她顯出心情激動而又溫柔親切的樣子。「如果需要的話,冰箱里有一些薩拉米香腸和萵苣供你和納爾遜做午餐用。斯基特和我要去布魯厄看看怎麼能把那輛可憐的小車處理一下。我們原先也想去拜訪一下蓓蓓。處理完之後我們就晚些再回來。或許今天下午你該去看看你母親。你一直沒去過,我心裏很內疚。」
早餐后,吉爾和斯基特還在睡覺,他就和納爾遜耙松並刈割草坪,將草置於苗床之內以度嚴冬。他希望這是最後一次刈割,儘管秋草在高地處已枯乾,但在有水分的窪地處仍然翠綠無比,並且從廚房到大街形成了一線綠意——或許污水管接頭處破裂漏水,因此水流十分緩慢。還有那樹葉——他朝納爾遜大聲嚷嚷,對方不得不關掉「嘭嘭」作響的刈草機:「這樣一棵瘦削小樹怎麼會有這麼多樹葉?」
「你看見了他,對不?」
「我對有權勢的黑鬼,」斯基特說,「沒有多少好感。」
「噓,」吉爾說。
「就一個個人而言,或者我該說就一個個越南佬而言,他們都真是好樣兒的。如此勇敢,他們一定會打勝的,許多人不比小納利大多少,對不?作為一群人,我從來沒有弄懂他們是什麼樣兒的人,除了我們是白人或黑人這些具體事情,而他們是黃種人並且是最先居住在那兒的,對不?否則我就說不出他們那樣干有多大價值,因為他們那些人最喜歡割人的生殖器弔死人把人活埋在溝里而且對付的也是像他們一樣的黃種人,對不?所以我倒願意把他們看成是那騙人上當的預言讓人困惑不安的又一個側面,如此你才可能明白我在這註定的時刻降臨的意義。不過。不過,我得承認作為這種讓人厭煩的權力事務的組成部分,政治並不能使我有多大興趣。有人性的東西讓我感興趣,對不?還有你,對不,寶貝兒?她來了。」
「我倒不在乎個兒小,這使你跑得更快。」
「我甚至還不了解我的鄰居。」
「十二吧。而且現在回去我就得空跑十二英里。」
放在酒柜上的電視屏幕顯示,許多人排成縱隊從一具棺材旁經過,只是聲音關掉了,兔子說不出那究竟是埃弗萊特·德克森的遺體在華盛頓供公眾瞻仰呢,還是胡志明在河內的葬禮儀式。顯貴要人們面容相似,一律身著喪服。父親清了清喉嚨,打破了沉默。「詹妮絲昨晚給你媽打過電話。」
「我只耽擱一會兒。」她一邊領他進屋,一邊把浴袍裹得更緊些。他盡量使自己顯得禮貌一些。「最近怎麼樣?」
他辯解說:「我並不好。」但語氣和緩。他鬆開按著乳|房的那隻手,好讓它能在裏面漫遊。
柔和的紅鉛筆印。那些彩色蠟筆盒過去經常使他想起露天看台上顏色各異的人頭。這真是奇特的再現。「我相信,我的朋友和生活在一起的市民們,」兔子顫著嗓音念道,「我們還未做好準備接受投票權。但是我們能夠學會的。把工具給一個人讓他開始使用,他就會及時地學會一門手藝。投票也是如此。最初我們可能不懂,但是我們會及時地學會盡職盡責。」
斯基特說:「我理解你的敵意。你想要一份兒,對不?」他鼓起雙唇,眼鏡閃著微光。
「就是你的馬虎凌亂。」
肖沃爾特說:「艾迪在那邊費斯勒鋼廠的裝配車間工作。」
吉爾格格直笑。納爾遜倒在她的大腿上睡著了。她戲耍著他的頭髮,把它纏在無聲的指頭上。
「潤滑油?難道他們加汽油時就不加嗎?」
「為什麼不走?」
「你且聽我說,」吉爾說道,聽起來不乏哄騙責備之味道,頗帶床笫交歡之時戲弄刺耳的哼哼之音韻,「斯基特惹你煩惱犯難讓你擔驚受怕是因為他說話含糊隱晦,你對他的歷史一無所知,我並非只指他個人的歷史,還有他的種族歷史,他是怎麼到這兒來的。像騷亂、福利這些恐嚇你的事情不知從何處跳將出來刊登在為你們服務的報紙上。因此今晚我們認為該交談一會兒,就美國黑人的歷史進行某種討論。」
「——埋——葬,根本沒有可能得到復,復——」
「已經警告過你了。」
「沒關係。」
「哈。真是些乖娃娃。」
納爾遜把球儘可能狠地踢了一次、兩次,直到擊中了目標這才鼓起勇氣說道:「我不喜歡這兒的孩子。」
他跑了一會兒,斯基特那惡意的驚嚇使他自個兒的膀胱燒乎乎的。在一塊兒度過了所有這些秋夜之後竟然發現那黑鬼的首要想法就是背叛。或許是本性使然。跑吧,好把那黑人身體繫於彼處。海龜翻了個個兒。像是遲到了在跑著去上學。斯基特已成為一種責任。遲了,遲了。這時一箇舊式紅色飛馬招牌懸挂在被夕陽染紅的田野上空。這是個老式加油站,一塊無可名狀的工作空間瀰漫著強烈的油味兒,四周牆壁因為懸挂著扳手、風扇皮帶、斧錘、零部件而顯得花里胡哨。一部陳舊的可樂機,分發瓶子的那種,在液壓升降機旁「咕隆」作響。機修工,一個骨瘦如柴的年輕人,說話像農場主,慢吞吞的,聲調拖得很長,手掌漆黑一團,開著顛簸搖晃的牽引車在公路上往回開。側窗已被打破;空氣就從那兒呼嘯而來,貪婪地灌進車內。
「不用了,佩吉,謝謝。我只呆一會兒。我得去看看農場背後在搞什麼名堂?」
「又一輛童式車。」
「那是違法的。」
「我?我開過誰的玩笑?」
斯基特問納爾遜:「他說些什麼,小寶貝兒?你認為他準備好了嗎?」
「朋友,你說錯了。你是白人但說了錯話。我們嚇呆了你們白人。我們存在於你們的夢中。我們是技術社會的夢魘。我們擁有所有善良知足的天性,當你們踩上那條卑劣貪婪之路時你們體內的這種天性就被扼殺了。我們代表工業革命所忽視的品質,所以我們就代表下一次革命,難道你們不明白?你們心裏清楚得很。你為什麼那樣怕我,兔子?」
「爸,別這樣。」
「爽快說吧。」
「是誰?」
孩子開始念了,結結巴巴,眉頭緊鎖以致父親納悶他是不是該戴眼鏡了。「這無關緊要,」他念道,「哪怕每個政黨會因意見分歧而分——,分——」
「我就是那個需要受教育的人,」兔子說。
「你那個該死的兒子,認為這個賤貨歸他所有。」
「沒想到會這麼快。」
兔子對納爾遜說:「該睡了,是吧?」
電影院的招牌沒有亮燈,又短又粗,上面寫著:應邀重映——《2001年》。韋澤街沿途的所有商店都亮著防盜燈,有幾家還採用了新的防護辦法,在窗戶上裝上了鐵柵。
「免了他吧,」兔子說,「我都快沒興趣聽了。」
斯基特說:「它的意思是,讓更多的權力歸於人民,消滅掉法西斯豬玀。」
「是,我知道,但遠非如此,她一臉病態,爸。她幾乎什麼都不吃,而且有時候嘔吐不止。爸,無論如何,別讓他再那樣整她了。阻止住他。」
「——每個黨派被撞得粉碎,全國性的協約就被解除——」
斯基特慢慢地把那張雕刻精緻的刀柄似的臉轉向他,慢慢地說:「我不會威脅你的,寶貝兒。你放心好了。我唯一能對你做的事是幹掉你,而那要比你現在的胡思亂想作用更小,對不?」
「最近幾天,我們不知道確切日期。她是怎麼走的,就會怎麼回來。她的舊屋已收拾好了。」
孩子手中拿著華麗的書本,朝父親望去以求救兵:「我感到不知所措。」
吉爾站起來保護另兩個。三對一:兔子反而高興起來。他先做作一下避開鋒芒,不等她開口就先說道:「告訴你這兒的那位黑皮膚朋友,我想他許過諾言,一搞到錢他就脫身出去。我這兒有二十塊給他。這錢總使我想到別的事兒。」
她提醒說:「你想說的是——」
「她如今該回來了。」
「不準叫她賤貨。」
「她非常煩惱不安,她說你收容了一個黑人住在家裡。」
「我在聽呢。」
「噢,胡說,胡說,」孩子絕望地重複道,臉龐凹陷下來,幾乎要放聲大哭。
「唔,是嗎?販毒。」
「今晚不行,我去不成。也許幾天以後,事情必然會澄清的。」
「火車早停開了。無論如何,我想該買幾件新衣服。這件破舊的白衣裙你難道還不厭煩?我得用別針把前面別住,然後罩上這件運動衫。」
兔子問:「幹嗎非得要我總是控制自己?」
「給我講講她的情況。」
「好吧,原因之一,你讓我在這兒坐著從來不曾給我回個電話,原因之二是你收容一個黑鬼,和那個嬉皮士住在一起,你這人真不可思議,哈利,我母親老是說:『他並無惡意,他只是比下流坯還缺點德而已。』真讓她說中了。」
布魯巴赫麻利地走到肖沃爾特的前面,兔子就想起和他握手使人聯想到的那個人:給媽媽服新藥片的醫生。我按我的意志扭曲人體。我就是生,我就是死。「聽著,老兄。我們設法在這個居民區里撫養孩子。」
「好吧。抱歉。」他把她拖進懷裡。她難過地在他懷裡扭了扭,把鼻子在他的襯衣上蹭了蹭。但是她那處於惶惑時的身體有種心不在焉、神志不清的神態,真讓他的皮膚感到不快。他癢酥酥的要打噴嚏。
「他們這樣做不行,爸,」納爾遜嗚咽著說道,「他們找不到她。我知道她在哪兒而他們是找不到她的!」接著孩子的說話聲就消失在一陣顫抖之中。當兔子向他伸手時他走到一旁捂住面孔。頭髮下面的後腦勺摸起來很柔軟:真是只熟透了的水果。
「那也是我做人的原則。」在推力之下門「砰」的一聲打開了。在另一側裂成碎片的玻璃在廳門的罩面漆上刮上了數道白色弧痕。那煙霧和臭味兒使兔子不禁流出熱淚。房內暖氣融融,在自言自語。在他左邊那一塊兒升起一陣陣輕微的簌簌聲和喀嚓聲。燒焦的托梁發出雜亂的沉降聲,而在原是地板的地方從黑糊糊濕透的瓦礫堆中傳出汩汩流水聲。金屬床架已經墜落進廚房。在他的右邊,起居室煙霧迷漫但尚未受損。拉斯特雷牌座椅上的銀絲線透過一股刺鼻的煙霧微微閃著亮光;電視機那綠色屏幕等待著別人打開。他想把它拿走,它是這兒唯一可以轉售的物件了,但是不行,太重了搬不動,出門時他可能會跌倒,而且有數百萬此類東西。詹妮絲曾經說過我們應該把電視機而非炸彈扔進叢林,這將會大有裨益。當時他以為她能有此看法可真算絕頂聰明;難怪那時她竟成了斯塔夫洛斯的喉舌。
「嗨,我讓你坐在那兒,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還以為那正是你想要的呢。斯塔夫洛斯難道沒和你坐在一塊兒?」
納爾遜轉過頭說:「嗨,爸。羅伯特·威廉斯回國了。」
「我不能去辨認這兒的摩西。我的膚色在這個縣是要遭電刑的,對不?」
「那吉爾怎樣?」
「不過是看看書,織織毛衣,在火爐旁舒舒服服地坐會兒,」斯基特告訴他。
「我玩了你的臭婆娘。」
吉爾說:「我和他分一罐。」
兔子點點頭,想起了那個滑溜溜的小小存摺,又想象著已被燒毀。
「我想有的。」
比利仍在努力。「媽—媽,讓我去吧。」
「讓他自己說。」
「我懂你的意思。我非常清楚。到金博來吧,好好見識見識,不管哪個晚上都行。告訴你吧,蓓蓓對你的評價在直線上升。她並非一開始就喜歡你。」
兔子卻擔心他們對布魯巴赫太粗魯了。他向那邊喊道:「嗨,艾迪。我跟你說。」
「我說的並沒錯嘛,那正是世界所需要的十足的好黑鬼,對不?」
樓下,斯基特「啪」的一聲關了燈。外面,那棵小楓樹像被吹滅的火焰突然消失。在兔子心中,他使自己的活動完滿地進入黑暗,進入沙發那有節奏的褐色之中。接著,恐怖重返而歸擠壓著他,像眼瞼垂下般地將他封閉了。
「我不知道。她可能已經逃出來了。我們剛到這兒。」
「說得對。但是大家都在干。賓園那邊所有那些帥哥兒們,你以為他們晚上回家來喝馬提尼?那是過去。他們現在吸大麻。老實說,比嚼口香糖都流行。在越南那邊,它是大兵的糖果。」
「斯基特和我正在聊天,」吉爾說。她的聲音變了,變得更加憂愁,更加像成人腔。「我難道沒有任何權利嗎?」
兔子一邊留意觀察著納爾遜,一邊搖搖頭。孩子圓睜著雙眼,正注視著斯基特呢。詹妮絲也許說得對,他讓兒子看到的太多了。何況,他並未撒手不管。生活就是生活,是上帝創造的,又不是他。然而他看著納爾遜,擔心讓他呆在屋裡會被理解為默許。他對斯基特說:「繼續唱你的鳥語吧。林肯利用錯誤的理由打贏了仗。」


「我看他不會的。這不是他的作風。」
斯基特在嘰嘰呱呱地說著話:「幼稚的荒唐話,真讓我上勁兒。讓我興奮快樂的戰利品,對不?你懂不懂皮膚比祖先的更顯黝黑的兒子們閃閃發光的一頁?那些老揚基佬的陽物確實備受困擾,一次尊貴的性|交就可能使廢奴運動降溫。但是他們設法把它弄回家裝在糧倉里,因此他們肯定讓那些把它弄到奴隸棚屋裡去的窮白鬼吃盡苦頭。黑色之肉即是靈魂之肉,對不?那就是西奧多·帕克,還有另一位,人群中最卑鄙的那張嘴,老威廉·勞埃德。納利,你來試著讀這一段。就是我作記號的那段。只需慢慢把詞讀出來,盡量別帶感情。」
讓人驚訝的是,那哽咽的聲音又恢復了。「哎呀,真希望媽媽能回家來。天哪,我希望如此!」納爾遜在廚房椅背上狠打了一拳,然後把前額伏在拳頭打過的地方;兔子抓耳撓腮,不知所措,繞道走向冰箱取出一罐啤酒。
「誰也不要恨,」哈利說著就進了屋。
「沒有,謝天謝地了。媽媽怎樣了?」
在旁邊洗刷的納爾遜問他:「他們會不會向所有白人開槍?」
真好笑,別人都毫不費事地念出了「黑人」這個詞。或者厭惡戰爭。兔子的大腦一定有缺陷。腦白質切除術。負疚感在膀胱邊上啃著,啃出一個坑。他應該快點回家。「她打電話說律師正開始進行離婚訴訟程序。」
「沒有,甜爹。我是說愛人。我們整天呆在家裡看智力競賽,斯基特不喜歡他們現在總是讓黑人夫婦上場的方式,他說那是在做表面文章。」
「你愛我甚於愛你自己?」
「我也是。」
兔子問:「這與越南又有何干呢?」
「我害怕。」
「我們不會找的。」吉爾告訴他。
斯基特凝視的目光從天花板上轉移下來,試圖集中在孩子身上。「對,」他說,「你仍想活,他們仍掌握著你。你仍然是個奴隸。洒脫一點。洒脫一點,孩子。別當奴隸。甚至他,你知道,你那寶貝兒老爸,也正在學習。他正在學習死的方式。他是個反應遲鈍的學習者但每天一次的學習還能接受一點兒,對不?」他的衝動變得瘋狂起來。他站起身來,他走到坐在吉爾身旁沙發上的孩子面前跪下。斯基特跪著說:「別把善良的主關在門外,納利。像你這樣的小孩都來插手染指,把它取出來吧。讓它來吧。把你的手放在我的頭上,保證你不會把善良的主關在門外。讓他來吧。為老斯基特行行好,他受罪的時間太久了。」
「是啊。我不再那麼拘謹了。」
斯基特穿著皺巴巴的大號軍用長統靴在繼續手舞足蹈,他碰撞哈利的肩膀,用力拉扯他那白襯衣的袖口。「嗨。想不想知道我是用什麼手段得到消息的?想不想知道?嗨。真正的耶穌是我。我就是那個黑人耶穌,對不?不會有別的了,沒有的。我一放屁,天上就閃電,對不?天使們用鏟子淘出千萬克拉的黃金。對不?跪下來吧,寶貝兒。向我頂禮膜拜吧。我就是耶穌。吻我的睾丸,它們是太陽和月亮,對不,我的雞|巴是顆彗星,它的頭部是滿載榮譽的熾熱的心,永不凋零!」說著,斯基特的頭就像木偶的頭一樣搖搖晃晃,他拉開褲子的拉鏈準備展示這個奇觀。
兔子想象著賓園的模樣,用木材建成的三角牆,粉飾灰泥,沒有雜草的草坪長得胖鼓鼓的像枕頭。該園坐落在一座小山上。他從前常常想象小山頂上它的模樣,那小山他從未爬上去過,因為它不像佳濟山,它不是座真正的山。而他媽媽、爸爸、米姆過去就住在真山的山腳旁,住在陰暗處與布爾格夫婦隔壁,爸爸每天下班回家累得要命都不能在後院玩會兒接球,媽媽從未像其他女人那樣擁有過珠寶首飾,他們專買隔夜麵包因為便宜一點兒,爸爸的牙痛也不讓牙科醫生的雙手奪走一分錢,如今媽媽的瀕臨絕境就成了駕駛凱迪拉克並在賓園擁有居室的醫生們玩兒的遊戲。「我恨他們,」他告訴斯基特。
斯基特迷迷糊糊醒過來就在車的橡皮車底上摸眼鏡。「寶貝兒小子,」他說著,戴著孿生鏡圈的頭就抬了起來。埃弗羅髮式的一邊都壓平了。生蟲的水果。「就你一個人,對不?」
「別開玩笑了,有一英里半路程呢。我去穿衣服開車送你。」
斯基特使勁搖了搖頭,又猶豫不決地摸了摸,在浮木座燈的燈光下,那團圓圓的頭髮看起來虛而不實,那頭顱窄小得像把刀的骨頭刀柄。他輕輕擦了擦前額,似乎那兒有隻小蟲。他說:「做個甜蜜的夢。我現在正胡思亂想睡不著,我就坐在這兒,安慰安慰傷痛。我把收音機打開把音量調低你在不在意?」
「他們和你說過沒有?他們有沒有挑逗你?」
「對,」兔子說,都成了習慣了。
陽光,這老資格的小丑,給房間塗上了金色飾邊。楓樹有太多的樹葉被吹落,晨光不加掩飾地斜射入內。一陣頭疼掠過腦門兒,做的夢(帕亞塞克和他乘坐的獨木舟,正搖槳溯流而上,穿越一片墨綠色地區;其目的地感覺著是座遙遠的高山,像桌布一樣條紋滿布,褶皺處處。「我何時能得到銀彈?」兔子問他,「你答應過的。」「傻瓜,」帕亞塞克告訴他,「愚蠢。」「你知道得真多,」兔子可笑地回答說,接著心情在一陣光照中豁然開朗)和前天晚上混在一起,二者都不真實。吉爾露水般地睡在他身旁;在喉嚨根部,汗珠沿著髮際線聚集起來,晶瑩發亮。為了不攪醒她,他細心體貼地抬起她的手腕轉了方向以便能看見長滿色斑的胳膊內側。它們可能是蜂蜇的腫塊。並不太多。他可以和詹妮絲談談。這時他想起詹妮絲並不在這兒,只有納爾遜是他倆的孩子。他慢慢而又小心地起了床,發現自己穿著內衣,不禁樂了。像當初媽媽把他的睡衣掛起來晾乾時一樣樂不可支。
「之後我也不會給你打電話了,哈利。之後我們的聯絡都將通過律師來進行。」
「明天見。」他澄清了一下。他本想繼續聊下去,這正是他吃午餐的時間,可她中斷了交談。有工作壓力。別指望得太早。
「當然什麼?」
兔子檢驗了一下:「你這黑鬼真壞。」
「威士忌,要酸的,」他說。夏季已經結束,鳳凰酒吧的空調已經關掉。他問:「媽的身體怎樣?」
「憂愁什麼?」
「據許多冒牌先知所言,」斯基特告訴他,「你會知道我的降臨,對不?那就是《聖經》,對不?」
「斯基特,他現在慷慨大方了。」吉爾責備說。
「你真討厭,」吉爾一邊告訴他,一邊把撕開的布撮攏。
「你怎麼去?」佩吉問。
「廢話,小子,一個獨臂矮子都能把球截住。要想投籃投得准,你需要兩人寬的屏障來練習,對不?你得跳起來投籃,跳起來投籃,對不?」他示範了一下;他沒投中但看起來姿勢正確:球拿得很高,向後一仰身把球向空中一舉,輕輕一拋,球就呈弧線飛越過任何一個防守隊員。兔子試了試,但發現身體很沉,舉球的努力讓他感到不快。球飛錯了方向。斯基特說:「你那白人的內臟是鉛做的,但是我很羡慕你那雙手。」他們一對一爭球;斯基特動作迅速,技法熟練,一次次和納爾遜傳球再滑向一邊在籃下單手跳投。兔子無法擋住他,呼吸中已開始感覺胸部在疼痛,不過有幾次緊要關頭,籃球、他渾身的肌肉、頭頂上的空氣、他在與之競爭的身體,這一切都讓人感覺到緊張、一致和藐視引力。然後那十月寒氣吞噬了他的汗水,他走進了家門。吉爾一直在樓上睡覺。最近她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這一覺她睡得頭昏目眩、倦怠無力,他覺得這會睡傷了身體。當她穿著那件乏味的白色連衣裙,一邊把粘乎乎的頭髮從面頰向後梳理,一邊走下樓梯時,他粗聲粗氣地問道:「你怎麼處理小車呢?」
「他們一般是不結婚的,對不?他們作為奴隸是不允許的。」
「說得對,心愛的人。噢說得太對了。」
兔子和納爾遜,斯基特和吉爾,一起擠進小小轎車,一路笑個不停,無緣無故地笑,他們飛奔而過之時嘲笑鄉下佬臉上那傻乎乎的表情,嘲笑在他們筆下尊貴如政治家的豬玀警察,嘲笑郵箱上的名字(辛納希茲、福希特、施塔普納格爾),嘲笑開拖拉機的人胖得出奇只有拖拉機座位才能容他們坐下。儘管油料測量儀錶標到二分之一的位置,小小轎車卻顛簸、掙扎、減速、彷彿剎了車似的停下來,甚至此時他們仍大笑不止。吉爾只來得及把它開到路邊,離開車道。兔子下了車打開發動機罩查看,但是這部機器的活動機件不像萊諾鑄排機那樣敞開、高大、心中有數,而是糾纏在一起、油漬斑斑、封閉式的。起動器劇烈轉動但是發動機卻轉不動了。真正起作用的爆破鏈受到阻塞。他讓車蓋豎起以發出緊急求援的信號。斯基特還蜷縮在車後部,他叫道:「寶貝兒,知不知道你用那車蓋在幹什麼?你在招惹他媽的警察兔崽子!」
「我想聽這一段。」
「天亮有好久了?」
「你認為你本該去那兒的,對不?」
「我不知道。我放心不下。」
「回來時,別來纏我。」
兔子說:「給我講講技術吧。」
「哎呀,或許她終於對納爾遜熱乎起來了。」
「一定滑稽。一定熱鬧。你母親知不知道?我敢對天發誓,我真想打電話告訴她呢。」
兔子接過鑰匙,手裡一陣冰涼,彷彿剛從冰箱里取出來。「非常感謝。我剛才或許已經說過這話?真讓人過意不去。晚餐不錯,佩吉。」
「通常只對付高個兒年邁貌丑之人。你要躲開那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比利,緊緊跟著我,小寶貝兒,你就會沒事兒的。」
「我不喜歡一個人的私生活妨礙他的工作。」
吉爾非常巧妙地主動插話以化解矛盾:「我們為何不挑選些內容讓哈利來念?」
「你已排了那麼多字整個世界都變成鉛了,對不?你誰也不怨恨,對不?」
「是啊,好啦,」司機說。他只說了這一句話便沉默了,直到在新月街停了車,他才對兔子說道:「十八。」
「噢,你的確塑造了一個可愛的黑鬼。」斯基特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