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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管他們在乎不在乎,我敢說人家根本就不會在乎,」詹妮絲說。「再說了,把教堂扯進來簡直可笑。聖約翰教堂的上一個牧師和埃肯羅斯太太私奔了,現在這個牧師同性戀成癖,我不會讓我的男孩到他的主日學校去,要是我有那種年齡的男孩的話。」
詹妮絲仗著她鄉村俱樂部的棕褐色保護,站到他跟前毫不示弱。「他是我們的兒子,哈利,我們不能趕走他的客人,僅僅因為他的客人在性別上是女的。如果客人是納爾遜的男性朋友,你不會這麼來勁,事實上是因為來人是納爾遜的女性朋友,你才這樣反感呢,而且是納爾遜的女性朋友。如果來人是你的女性朋友,那麼樓上就不會擁擠得讓你連放屁都不痛快了。這是我的兒子,他要是想到這裏來,我就讓他來。」
這話是說,她倒是講道理了。不過,他們好好壞壞拉扯不斷,其中一點總是她的混亂和他的混亂保持同步。風呼呼向後吹去,他感覺到一種害怕的短暫的愛,對某種沒有名頭的東西的愛。是對她嗎?他的生活嗎?這個世界嗎?從佩馬奎德山的方向開車過來,角度開闊,你看見佳濟山的山腰自治區和你開車從布魯厄方向過來所看見的大不相同:那箇舊盒子工廠是一座帶有又長又斜的窗戶的平面建築,向下一直延伸到了那道送到地下發電的干瀑布旁邊,錐形鋁桿上的那些新的超高的艾克森和美孚石油公司的廣告牌,沿422道路處處可見,像來自太空的天線那樣怪模怪樣。城市那些鱗次櫛比的窗戶在把陽光填滿山谷的太陽里燃燒成了桔紅色,從這個角度看去,非凡的氣勢聚集在路德教堂的沙石尖頂上,兔子曾在那裡上主日學校,執拗的老弗里茨·克魯本巴赫在課堂上諄諄教導說,對有信仰的人來說,生活沒有懼怕,然而對沒有信仰的人來說,生活沒有拯救,沒有安寧。沒有安寧。一個牌上說:密集居住區。野馬車慢下來,哈利心血來潮,對詹妮絲坦白說:「我昨天晚上跟你起了個話頭,那對年輕人昨天到售車場,那個姑娘讓我想起了魯絲。姑娘也正好是這樣的年紀。倒是更苗條一點,和魯絲說話的樣子不大一樣,可是哪裡總有些東西相像,我不知道。」
鬼知道為什麼,查利的污衊話在耳際迴響,好像給哈利壯了膽兒,他走到他們跟前,瞟了一眼那個姑娘手上是否戴著結婚戒指。姑娘沒有戴,不過這樣的玩意兒遠不像過去意義重大。小青年們時興同居呀。他估計姑娘十八九二十歲,小夥子多少大一點——與他兒子的歲數差不多吧。「我可以幫一下二位嗎?」
詹妮絲正在問塞爾瑪在哪裡買到那件新潮的游泳裝。她一定喝醉了。「你在克勞爾百貨店再也找不到那種樣式了。」兔子聽見她說。詹妮絲身穿一件老式的上下分離的藍色兩件套泳裝,肩上搭一件披風似的白色羊毛衫,是買來和她的網球運動衫配套的。她手裡拿著一支香煙,韋布·穆爾科特探過身去用他的綠松石丁烷打火機給她點煙。她還不算特別糟糕,哈利想,記起來他如何在她睡夢中就把她搞顛了。或者那只是一種假相,因為她好像呻|吟了,而且後來就停止打鼾了。與塞爾瑪的沒有生氣的灰不溜秋的膚色相比,詹妮絲的體形有活力,有稜角,她探過身子去接火時膝蓋的骨頭把皮膚綳得緊緊的。她用一種慣有的優雅姿勢把香煙點著了火。韋布尊敬她,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千金嘛。
「別在意。」
外邊的天色還是金燦燦的,在哈利延長的生命里現在就是年老的金色時期。他看見夏天來了又去,可是漸漸遠去的夏天卻往往會成為他心裏到來的夏天,不過整個夏天那些交替燦爛一時的野草他還是叫不上名字來,那些註定相繼出生、覓食和死亡的昆蟲他也叫不上名字來。他知道,一到六月,學校就會放假,操場就會開放,你要是個大人就得一遍又一遍地割草,你要是個孩子就可以在戶外玩耍,晚餐的盤碟在溫馨的父母佔據的廚房裡叮噹作響,掛在深藍的天空的月兒照在你的肩頭,一抹銀色的馬利筋白沫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你的膝蓋上。鴻運高照啊。六月份是汽車銷售高峰:像哈利這樣一年銷售三百輛汽車的銷售商,這意味著月銷售二十五輛以上,而二十一輛已經進賬,還有六個營業日推銷汽車。每輛汽車平均八百毛利乘以二十五等於兩萬毛利減去百分之二十五算作推銷員的薪水和獎金剩下一萬五毛利減去百分之八或者十的其他薪水支配那些妖艷的小妞兒來來回回進行宣傳其中有個妞兒名叫西西波蘭人後裔幾年前他們雇傭過幾個小妞兒熬出來在那個過道里輕來輕去磨屁股斯普林格汽車商行自己支付車行的租金斯普林格老頭子生前不相信可以擁有銀行才會擁有的任何東西哪怕最終還是不得不償還了抵押借款好傢夥利率現在一準要任何開始創業的人的命而且兩位數利息布魯厄信託多年來一直照收不誤而且對付這百分之十二的利息你要估計百分之二三扣下來作為損耗儲備金沒有人喜歡稱它為回扣國內收入署稱它是應納稅收入和保養費電費曼尼想要的太陽2001型診斷電腦也許會消耗很多度能源那些電力工具連車輪子上的螺母都擰不動不得不用壓縮空氣噗噗噗噗噗幹活兒謝天謝地幾個月以來他媽的阿拉伯吹過來的熱氣把我們整苦了工人們都在工作服下不|穿內衣內褲那些年輕的機械師最苦不堪言他們說他們手指尖兒都沒有感覺了健康保險越來越成了另一個殺手醫院里把分明咽氣的人把住不放當活人醫治如同某些遊戲一樣他們在醫療補助上耍花招他經常納悶兒廣告宣傳到底有多少好處他在什麼地方看見是銷售總額的百分之一點五可是如果你看星期天報紙上的汽車銷售版你永遠看不到這些亂七八糟只有清楚乾淨的價格列表和經銷商的影子就像斯普林格老頭子說過他認識的那個人出入扶輪國際分社出入商業區的各家餐館和鄉村俱樂部他真的應該考慮將所有那些花費算在業務支出里營業費用沒有把他每周付給自己的四百七十五塊工資考慮在內他為了讓自己體面一年不得不買三四身套服今後不在克勞爾百貨里置辦了他不喜歡那個給他量腰圍的售貨員韋布·穆爾科特認識松樹街一家小店服裝做得像手工縫紉然後是財產稅小孩子們向外面的玻璃牌子扔石頭或者打玩具槍子彈我們應該倒回去使用木頭灰漿固定的木頭可是全國豐田總部有自己的規矩,他先算在這裏吧,不妨說每個月付出九成可變的和不變的開銷后還有四成凈利潤其中再扣除一千塊在所難免的通貨膨脹和偷竊損耗和不可預測的損耗你還可以得到三成,一千五百塊是斯普林格老太太的一千五百塊是詹妮絲和他的外加兩千塊工資當初他那可憐的過世的老爹每天早上七點一刻準時到那家印刷所上班一星期才掙四十塊錢而這在當時都不認為是低工資呢。哈利心下猜度他父親要是能看見他現在闊起來的樣子會有何感想。
「我看見了。」
查利不同意。「如果做到點子上,咱們還可以把二手車生意做好。弗雷德過去常說,每輛車在什麼地方都有他的買主,不過你不應該為這種車掏現錢,而應該多做折價貼換生意。你知道,現金就是現金。數量多了就來錢,哪怕你不經手什麼紙幣。」他把椅子翹起來,用他的手掌在桌子面上摩擦,發出吱吱的響聲。「我一九六三年為弗雷德·斯普林格工作,我們只銷售二手美國型號,在這沿海地區上一眼看去你看不見一輛外國車。汽車一輛接一輛從那條街開進來,我們給它們塗上漆,再鼓搗一下,沒有哪個廠家告訴我們應該標上什麼價格,我們就把價格用刮臉沫塗在汽車擋風玻璃上,要是一個星期之內賣不掉,我們就標出另一個價格。沒有進口稅,沒有貨幣貶值;那完全是狗吃狗的生意。」
「這好比木頭,」哈利說,思緒慢慢順著歷史回溯,他覺得那是多彩的霧,在數個世紀里像足球場一樣分割開來,精確地標出來幾個年份——一〇六六和一七七六——還有幾張面孔——喬治·華盛頓和希特勒——懸挂在場地的邊線,一點不令人興奮。「或者好比煤。小的時候,我記得無煙煤咣當咣當倒進老式填煤斜槽,這些煤塊燒出來的紅點兒歷歷在目。我想象不出它們是怎麼燒出紅點兒的,以為那是從地上冒出來的呢。小精靈用紅刷子抹上的。現在無煙煤絕跡了。人們在露天礦開採的東西在你的手裡一捏就碎了。」說這番話讓兔子感到快活,讓他覺得富有,想到這世界在消耗,知道這地球也有消亡的一天。
「有誰會擔心呢?」男孩問。貝茜坐在日光浴室最暗的角落自個兒的煙霧裡,他衝著他的外祖母,說:「你不會擔心的,就是我杳無音信了你也不在乎,是吧姥姥?」
這些山讓佳濟山
小夥子獃頭獃腦地站在那裡,哈利只好一個敏捷的拖步繞過他,避開一個用硬紙板剪的帶著狗和行裝的興沖沖的顧客,伸手拍了拍一輛酸綠色車。「要是你想換掉你的舊客貨兩用車,那個老古董,另買一輛客貨兩用車,裡邊空間一樣多,跑路費用卻少一半,那麼這輛SR-5型就有這些優良的性能——五速變速功能,可以超速駕駛,長途奔跑起來真叫省油,還有這種摺疊分離後座,你可以拉一個乘客,在另一邊又有很長的空間可以置放高爾夫球杆或者欄杆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我不明白為什麼底特律廠家從來想不到這點,尤其那個分離座。我們這裏號稱『汽車天堂』,到這裏來的外國車都有一些新觀念。你要是問我底特律廠家讓我們大家多少人都臉上無光,那少說有兩億人。我當然希望經營美國本土的汽車,可是在我們三個看來,它們就是雜牌貨,老一套,華而不實。」
由於他們深夜演唱和擾民的行為,讓鄰居怨聲載道,苦不堪言。「當今彌賽亞自由之家」位於哥倫比亞大街。
查利從他正在整理文件的寫字檯前抬起頭來,那是一份銷售單,包括他們昨天終於以兩千八百美元倒出手的一九七四年生產的海鱷8NV—1型。沒有人想要這些老油耗子車,可是你還得拿它們來做生意呀。查利專門經營二手汽車。雖說他在斯普林格汽車行呆得時間比哈利長兩倍,可是他的辦公桌子擺在展銷廳的一個角落裡,無遮無攔,他名片上的頭銜是高級銷售代表。不過,他毫無怨言。他把筆與他那些文件的邊沿對齊放好,回應老闆的話茬兒。「前天的報紙上說,這個州中部某地一家加油站業主和妻子在給一長溜汽車加油,一輛車滑出車隊,把業主妻子擠在了車隊的下一輛車上,我想我看報上說把她的髖骨擠壞了,做丈夫的扶著她懇求車子里的人們幫一把,可是人們不僅不幫他,還搶過油泵自己加不掏錢的油,這事你聽說了嗎?」
「加入到群體中來。」

納爾遜想當然地認為那個盤子是為他準備的。「告訴爸爸別在我身上抓撓,」他抱怨著,在餐桌邊坐下來,彷彿他從摩托車上翻下來,渾身都在酸疼。
「我們沒有糟糕到那種地步。爸爸掙著一份體面的工資,印刷工和別的一些工種不一樣,一直沒有遭解僱。不管怎樣,誰說我把錢看得緊了?」
「行了,你用不著兜售那一套了。我喜歡看見查利。我必須說的是,你來慫恿這種事情讓我感到渾身發冷。」
「太任性了,」詹妮絲說。「她在她的屋子裡,說我們只管吃,不用等她。」
「看樣子還有些姿色,」查利說,遇到這樣彆扭的場合,也只是在梅勒妮匆匆離去后才打量這個年輕女子的背影。薄烤餅屋為女招待們配備的服裝,是一種紫色的殖民地迷你裝,背後有一個大黑色蝴蝶結,隨著女招待們走動滾來滾去。
哈利在看著山沿兒自個兒想心思,看見雲彩像一團蒸汽往上升。彷彿處於被驅動的運動中,佩馬奎德山把夏日的天空和太陽劈開了,儘管游泳池邊現在進入了陰影里。塞爾瑪在興緻勃勃地和那個女友說話:「占星術、看手相、精神病學——我都相信。不管什麼東西,只要能幫助你渡過難關,都應該相信。」哈利想到了他自己的父母親。他們本應該屬於一個俱樂部。生活得充滿衝突,媽媽和鄰居經常發生爭吵,爸爸和他的工會跟擁有那家印刷廠的人不共戴天,因為他在那裡工作了一輩子,他們兩個都對幾門試圖走動的親戚冷言冷語,而他們四個人,爸爸、媽媽、哈西和米姆都和這個世界作對,對任何高攀朋友和尋求外界朋友附帶的罪過都很反感。別相信任何人:安迪·梅隆不相信任何人,我不相信任何人。親愛的爸爸。他從來沒有從底層擺脫出來。兔子曬著那個記憶中的老世界的暖兒,富了,歇了。
那雙很直接的眼睛里閃現了一種莽撞。具有那種女人的莽撞勁兒,她和所有圈子的人打交道,都是傻傻的,躲躲閃閃。她直通通地看人時她的下眼瞼一張一弛中會有些色情的東西,眼瞼下的陰影表明她睡眠不足。她的鼻子短而微微上翹。「詹姆斯是我們鄰居,我只是搭車出來辦事。要是剛才有時間,我本來是要到克勞爾商店買條太陽裙的。」
巴迪既然把她帶來了,就不能把她完全晾在一邊不管,眼看一片沉默,令人痛苦。他見機插話說:「我估摸基本上是訓練到位吧。就是二流水平的教練都具備所有這些技術,放在過去卻是只有傑出的運動員,你知道,才能摸索出來的。當今之日,傑出的運動員並不傑出,他身後有十幾個運動員不比他差。或者她身後。」他用一種圓滑的習慣語說「或者她身後」時,把在場的每一個女人都瞟了一眼。女權主義別想抓住他的把柄,他在數不清的單身酒吧里落下過話柄被人攻擊過。「在有些國家,他們給這些運動員使用類固醇,像飼養菜牛一樣,他們很難說還是人。」巴迪帶著時髦的鋼邊眼鏡,是那種只有車床工為了不讓鐵屑迸進眼睛才戴的眼鏡。巴迪從事某種與電子學有關的工作,具有這方面的頭腦,過於精確。他繼續說下去,把話拉回正題上:「就是高爾夫球也一樣。帕爾默和眼下的尼克勞斯都被這些誰都沒有聽說過的小青年擠出了人們的視線,南邊的大學克隆他們,你在這次錦標賽上看見了他們的名字,下一個錦標賽就不是他們的名字了。」
「誰是普露?」哈利問。
兔子繞到車子的另一邊,藉著蒼白的街燈光線察看損害情況。剮痕從後門的中間開始,一直深深地劃到小汽油蓋門;電線杆一直摩擦到尾燈和小四方邊燈,乾脆利落地把它們撕開,那個半透明的塑料製品被大卸八塊,好像拆散的聖誕節的包裝紙,一團團精緻的標碼電線暴露無遺。汽車的聚氨酯保險杠,原本黑黑的,不反光,十分簡潔,每當哈利在模板印刷的「安斯特朗」售車場的水泥停車隔板旁邊開車回家的時候,一看見它心裏便會泛起一陣小小的情感激動,現在它卻被拉出了車架。深深的划痕連後備廂門也沒有放過,怕是它再也不會蓋得嚴絲合縫了。
「你相信占星術嗎?」巴迪帶來的姑娘沒頭沒腦地問辛迪·穆爾科特。沒準她是一個同性戀女子,難怪哈利記不住她的名字。那是一個與同性戀沾邊兒的名字,不是格特魯德。
一隻令人愉快的青蛙,正是此時她在哈利眼裡的樣子,儘管她的身體你可以說罩在那些破舊不堪的衣褲里,可還是不折不扣的人體,甚至算得上範例。哈利對納爾遜說:「如果你會花錢,你的零用錢足夠你乘坐公共汽車回來的。」
「梅勒妮,」他的岳母說。「這名字叫得像什麼?聽起來像是帶色兒的人。」
「我有什麼辦法,那傢伙手裡拿著記錄本,我不能給他低於賬麵價值的錢。如果我給的錢低了,那德國大眾或者派克·保時捷公司肯定會把買賣攬過去的。」
「很小的時候他看起來是有前途的,」做姥姥的說。
「我給吉奧達諾比薩店打電話,記得在哪裡嗎?法院過去一個街區,第七大街。」
「查利在售車場是我的得力助手,或者我想在他看來我是他的得力助手。他一直為斯普林格汽車銷售公司推銷汽車,早在——」他想不出一個合適的笑話。
「都是你胡思亂想的結果。你知道那個姑娘的名字嗎?」
斯普林格老太太坐在那裡想自己的心事。他對斯塔夫洛斯說:「納爾遜一直追問我這樣一些問題,像售車場怎樣工作,促銷的作用有多大,推銷員拿多少工資,等等。」
「也許『不敢』這個詞兒用的不合適。」
如果哈利從這個傻蛋手裡接過豐田車接著開,他會感覺更好。每拐一次彎,他都能感覺到輪胎抓地,突如其來的秘密在他內心擴大,一圈摞一圈,好像種子:種子埋在地下看不見,一旦生根發芽,不可阻擋,它會按照自己的程序長成形狀,開花結果,如同我們的死亡一樣不可更改,有條不紊。「我想你是指羅斯吧,」小夥子回答。哈利接話說:「他在比賽中也沒有那麼大作用。匹茲堡的球隊嘛,他們今年不會有多大作為了。海盜隊或者鋼鐵隊,他們總是贏。在這裏左拐,看著黃燈亮了。這樣你正好穿過111號道路,然後你從後邊進去售車場。你對車的看法怎樣?」
「記得『奇肯車』嗎?說來也怪,小夥子們出車禍死人的並沒有多多少呀。」
詹妮絲趕下樓來。她穿上了她的薄荷色睡衣,看上去一臉倦態。哈利和她說:「我只要他把車放回車庫裡。槭樹液會把車座弄得黏黏糊糊的。他說他還想到外邊兜風。老天爺,都快十點鐘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用出人意外的滿意的口氣說:「梅勒妮打掃了一番冰箱,在外邊花園找了些東西,做了一個再好吃不過的沙拉。」
查利對梅勒妮說:「等你在這裏生活習慣了,你應該給自己訂張飛機票到佛羅里達去玩玩。」
在肯特上學期間,納爾遜從一個畢業高年級學生那裡買了一輛舊雷鳥車,後來他決定去科羅拉多旅遊,便按他付過的一半價格賣掉了。想起這事兒,兔子感到憋悶,被欺騙的感受無處發泄。他跟她說:「這裏規定時速不得超過五十五英里。這個可憐的國家正在試圖節約汽油,避免那些阿拉伯國家把我們的美元貶得一文不值,可我們的寶貝兒子卻在二擋上開到了五十五英里。」
「他就是一個實業家,貝茜,」哈利說。「他種花生。他家的大零售店毛收入比我們多得多。」
詹妮絲和哈利緊張起來,看了看梅勒妮和斯普林格老太太。
「我在肯特把球杆賣給了一個傢伙。」納爾遜快速跟進一步,擺脫了他父親的觸摸。「我認為高爾夫是人們想出來的最愚蠢的運動。」
「你不認識她,」納爾遜對他說。
「素食主義者,」男孩用他那種擅長哄騙的牢騷口吻解釋說。
「查利,你這把年紀足可以做她的父親了。」
「免費搭車,只是過了堪薩斯城后我們才坐公共汽車到達印第安納波利斯。」這些地方兔子還從來沒有去過,不過他的血液一直在涌動。孩子告訴他說:「前天夜裡我們是在西俄亥俄的某塊田地里過的,我不知道具體地兒,已經過了托萊多。怪可怕的。我們和那個讓我們搭上那輛車身塗滿各種圖案的貨車的傢伙都喝醉了,他把我們甩下時,梅勒妮和我完全迷失了方向,我們不得不你一句我一句說話,不讓自己驚慌。地上很冷,你想不到有多冷。我們醒來時凍僵了,不過那些樹至少看上去不再像張牙舞爪的章魚了。」
「為什麼不再來點呢?」哈利說,一種豁出去的感受。這群人不會表現出什麼趣味兒,他只好在他內心裡製造點趣味兒。「你怎麼樣,查利?」
「有什麼心事的。」
這話激起來他的興趣。「灰毛很多嗎?」他隔著自己的下巴,使勁看去。「算不上灰毛,只是有點發黃了,不是嗎?」

「那你看怎麼辦呢?」
「她還醒著呢,」詹妮絲說。「她睡不著。她在煩惱。」用一種積極的口吻,詹妮絲叫「她」這個字越聽越像是在叫她的母親了。我們攜帶著我們的遺傳特徵暫時隱藏起來,隨後便畢露無遺了。從那些狹窄的DNA盤繞圈兒表露出來。
「輸家買酒,」哈利幾乎在喊叫。多年前,這樣的高聲呼叫是男人群體里特有的現象,可是現在男女在電視上看多了啤酒廣告,知道這一套如何進行,吵吵鬧鬧,大呼小叫,過周末,在酒吧,在烤肉架旁,在沙灘上,在日光甲板上,或者山腳下。「贏家買過第一輪酒了,」他多餘地叫喊,彷彿置身陌生人或者沒有記憶的人中間,與此同時好幾條胳膊向女招待紛紛揮舞起來。
「在樓上。還有一件事情。別把你媽的車停在外邊,車頂還折在下面呢。就是不下雨,那些槭樹也往下滴東西,落在車座上黏黏糊糊的。」
「我沒有什麼女性朋友,」他還嘴說。話音聽起來讓人可憐。詹妮絲是在說他應該有女朋友嗎?女人哪,一旦性別說到明處,她們就都變成怪物了。你在她們身上操她們,你是一條毛毛蟲,你要不操她們呢,還是一條毛毛蟲。哈利大步走進餐廳,把老櫥櫃突出的框格玻璃震得咯咯作響,衝著櫥櫃對面又黑又髒的樓梯上面大聲喊道:「喂,貝茜,下來吧!我站在你一邊!」
「不是蒙人,占星術是古代的科學,算得上是最古老的科學呢。」
「營養更好了吧,你們認為不是這個原因嗎?」巴迪·英格爾芬格帶來的姑娘突然說話,小姑娘家的那種尖細清脆的聲音,和她那張癟進去的臉有點不協調。她是一個形體保健學家,不過她自己的身段卻很不怎麼樣。巴迪帶在身邊的女孩子讓哈利著實領略了獨身女人的各種類型——難打交道的小秘書和飯館女主人;留著頭髮斑白的馬尾辮、扁平的胸部掛滿納瓦霍人珠寶的貌如女巫的今日黃花;還有韋澤街後面相隔一個街區的那些可憎的無窗新辦公樓群里胖滾滾的人事助理,她們整天都在把電腦列印稿放進廢紙簍里。女人為日常工作所累,她們的腿像粉筆棍兒,她們的臉看去亂糟糟的,彷彿她們斜刺里挨了一下,被一拳打進了三十歲的年齡段。她們讓哈利想起一些強盜,扮相很酷卻傷疤很大,儘管她們沒有戴眼罩。這個姑娘叫該死的什麼名字來著?不到半個小時以前她剛剛被介紹過,可是當時大家都仍然沉湎於高爾夫球無暇他顧。
「你和我都一樣。我們大家都來吃點辣椒硬香腸如何,我敢說梅勒妮還餓著呢。一份辣椒硬香腸,一份大雜燴。」
「博瓦缺陣讓費城隊損失慘重,」韋布中肯地說,拿起另一根煙豎在他那張多皺褶的臉前,他的上嘴唇自動配合著向上翹起,像一頭駱駝一樣。他下午打了八十四桿,有三桿打進了擊球區。
哈利不是總能摸准查利說話的深淺。他只知道,面對他的競爭老對手,他身強體壯,塊頭十足,上帝毫無爭議地偏向他,賦予他這樣野獸般的健康身體。如果詹妮絲當初由著自己的性子跟上查利私奔了,那她就慘了,現在她只會是個保姆。眼下可好,她每個星期打三四次網球,身體線條卻從來沒有更苗條。哈利自己命好運足,在查利跟前保持低調,免得這個身體更加脆弱的男人心灰意懶。他沒有再說什麼,查利心裏卻沒消停,努力擺脫他的醫生撒手不管的愧疚和陰影,恢復記憶里儲藏的精氣神兒。「汽油哪,」查利突然說,使用了希臘人那種饒舌甚至幾乎譏笑的口氣。「我們過去不是大燒特燒嗎?我曾經有過一輛雙濾油器的帝國牌車,取掉過濾器往下看那個蝶形閥,在那玩意兒空轉時看上去像一個嘩嘩流水的抽水馬桶。」
「……我要是有你那兩條漂亮的腿就好了,」羅尼的相貌平平的妻子對詹妮絲說。
「哈利,那不是你的車。」詹妮絲告訴他。
「等等,親愛的,我沒有聽明白,」詹妮絲說。「你是說他向那隻鵝扔了一個高爾夫球嗎?」
「話說回來,納利當初可沒有受多少影響啊,」哈利把話往回說。「那小子說過上主日學校讓他頭疼。」哈利想把兩個女人爭吵的熱度降降溫,免得吵得過火傷了和氣。他看出來他必須打破這種格局,弄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趕在他把汽油耗盡之前就辦妥。外部是明石頭,裡邊是明椽梁,有一間下沉或起居室:這便是他的夢想。
他沒有完全聽明白。聽話音好像那小子準備參加「秘密宗教儀式」。
然而,詹妮絲走過去迎接梅勒妮時,父親和兒子面對面站著,納爾遜說:「嗨,爸。」如同他的父親一樣,一時間不知道是握手、擁抱還是隨意觸動一下,愛意笨拙地涌滿了猶豫不決的空間。

「哈利,」詹妮絲說。「你為什麼不到外面的花園裡弄些我們說過的萵苣來?到時候我們要吃的。」
他無疑過分熱情了,小夥子說:「我們只是看看,隨便看看。」
「我的克羅納花冠啊。剮了一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有輛車打亮雙前燈,一輛散熱器護柵中間裝了一根大保險杠子的黃色萊曼賽車,在他的車尾后緊追,近在咫尺,他只好小心地開到一輛停放的車後面,讓那個狗雜種過去:開車的是一個金髮女子,一個向後傾斜的小小側面影子。當今之日,這種情況似乎司空見慣,一個莽撞的擋路狗讓你恨得咬牙的,你卻看見方向盤前是一個黃毛丫頭,一定是某人的女兒,而且從她臉上懶洋洋的獃滯的表情看不出一點莽撞的樣子,只是想往前趕路。兔子剛剛開車那會兒,道路上都是慢慢蹭路的老保守,現在則好像都是年輕人,全都急不可待,一個勁兒往前擠。讓他們過去,是他的座右銘。也許他們在下一英里就會撞在電線杆子上要了自己的小命。他巴不得這樣。
查利哈地乾笑一聲,解釋說:「那個小個子現在和石油公司串通一氣。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說到昨天,」巴迪趁機插|進來,「昨天我看見汽油隊伍排了五個街區那麼長。從灰街和第四街的角上那家薩納克加油站排起,順著第四街排到巴頓伍德街,巴頓伍德排到第五街,第五街又排回灰街,隨後在灰街另一邊又排起新的隊伍。他們還專門有人指揮維持呢。我真不敢相信,汽車還在往後邊排呢。五個他媽的街區長啊。」
「有什麼事?」電話那頭傳來一個生硬的聲音,總算把打過去的電話接通了。
「——他經過那些事情之後,他還想回家來,你應該知足。知足一輩子。」
「我的確希望那樣,」哈利說——只要多少轉移一下剛才的話題,什麼話都行。「你弄錯了,我不想要我所沒有的東西。我很喜歡我所擁有的東西。這個問題的麻煩在於,你害怕有人會從你那裡把它搶走。」
「你看來不錯,」哈利說。
活兒教得不怎麼樣,那傢伙是
「科羅拉多讓納爾遜大失所望,」梅勒妮和他們說,話中帶著快活的語氣。
「後來幹什麼去了?」哈利問,自己也打起哈欠來。他提醒說:「他的嗓子變了吧。」
「天哪,爸爸。我一直在跟你說,梅勒妮是素食主義者。」
他最後放低目光,不再注視那高空的輝煌景色,他的眼睛調整的瞬間,他的腦門兒疼了一下,一小陣兒動脈的隱痛;也許就是這樣微小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痛,世人就開始了他們的死亡,有些人像貓兒打滾一樣慢慢死去,有些人像被鷹襲擊一樣一眨眼就完了。癌症,冠心病。「貝茜有什麼事嗎?」
「我聽出來了,」塞爾瑪·哈里斯說。
整個晚上在電視陳腐的噼啪聲和壓抑的情緒中煎熬過去了。《等待某個情人打電話》……斯普林格老太太屈尊俯就地來到廚房的餐桌旁,喝了些詹妮絲熱過的疙疙瘩瘩的蘑菇湯,吃了點因為在冰箱里存放過久有點水汽的冷切肉和哈利挑揀出來的沙拉,拿著架子上樓進了自己的房間,用狠勁兒把門關上,砰然之聲傳進了四鄰的人家,連遠處|男人打扮的女人們的房子都聽見了。幾輛汽車在尋找緊缺的汽油,在約瑟夫街上到處亂跑,那種濕輪胎的聲音讓哈利和詹妮絲感到孤單單的,如同在一座海島上。為了進晚餐,他們打開一瓶半加侖法國夏布利酒,詹妮絲一次又一次走進廚房把她的杯子加滿,等到了十點鐘她歪歪扭扭走步的樣子令他厭惡。他對人們的許多罪孽都聽之任之,可是他對不協調行為卻深惡痛絕,認為是一切罪過的孽根,因為沒有協調便沒有秩序,沒有連貫性。在這種狀態里,她從廚房出來一路碰撞門框,把酒杯放在沙發扶手上,接著便有一大注子酒從杯子里潑濺出來滲進了毛茸茸的灰色沙發布里。他們一起坐著看完了《星際大爭霸》和大部分《戀愛船》,看到這隻愛船並非進行一種一帆風順的航行。詹妮絲又起身去往杯子里添酒時,他把電視節目換到了費城隊的比賽。費城隊受阻,被博覽會隊壓著打,只得一分,他難以相信對抗的力量懸殊那麼大。新聞報道說,在萊維敦哄搶汽油發生了騷亂,人們紛紛亂扔灌滿汽油的瓶子;瓶子紛紛爆炸,場面看上去像描寫越南或者布達佩斯的老電影,可是騷亂就發生在萊維敦的大馬路上,費城的北邊。一名示威的卡車司機在電視里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殼牌見鬼去吧。在另一個方向,三英里島泄漏放射性中子,危及馬路。明天的天氣看樣子不錯,因為一個大高壓氣團繼續著主導作用,從落基山脈向東活動,直達緬因州。上床睡覺的時間到了。
詹妮絲讓他的那話兒從她的嘴裏滑出來,問:「你在想什麼?」
「再說了,」詹妮絲繼續說,看起來突然疲憊了,「也沒有人說那姑娘就是黑人,我們就知道她懸在滑道上。」
「你想什麼說什麼好了,」老婦人向年輕的女人建議。「別人都是想什麼說什麼的。」
「也正趕上你老人家富起來了。」哈利和她說,口氣詼諧,床的問題順利解決,他如釋重負。老婦人斯普林格一旦被招惹了,她便耿耿於懷。哈利結婚不久對詹妮絲有點過分嚴厲,你現在仍然看得見貝茜嘴唇上緊繃的怨氣。他從太陽浴室脫身出來,向廚房的電話走過去。吉奧達諾比薩店的電話撥響后,納爾遜從他身後走來,在他的兜里找東西。「喂,」哈利說。「你要搶我的什麼東西?」
「納爾遜帶我看了看這個城市。」梅勒妮解釋說,帶著音樂般的微笑,拿著那三個扁平硬紙盒向廚房走去,空氣里還迴響著嗡嗡的餘音。她已經具備了餐館女招待直溜溜身段走路的倩影。
「當然,為什麼不呢?你給自己的薪水是他所拿工資的兩倍,可他在那裡幹了一輩子呀。」
「哦,我的天,」兔子說。「我真後悔開始說起這個話題。我們還是都回家吧。」
詹妮絲走近日光浴室的過道,身穿菊花圖案太陽裙和桔黃色圍裙,看上去精神煥發。「他和比利·福斯納希特六點左右出去了。他們現在應該回來了。」
兔子把他兩年前做的那個歪歪扭扭的小門搖開,走進圍欄圍起來的長方形菜園子,靜靜的蔬菜出現在眼前。萵苣長得很好,一邊是一排葉子被蟲子咬得亂七八糟、秧桿一碰就癱倒的豆類植物,一邊是一排蓬蓬鬆鬆的蘿蔔纓,只是雜草叢生,像車前草啦,馬齒莧啦,還有一種開黃白花的夜裡長得飛快的肉質草。萵苣拔起來很容易,它的根部不怎麼用力就拔起來了,不過萵苣到處都是,他很快就不耐煩了,因為在很短的時間里既要拔起來又要甩掉根上的濕泥土,還得把一把把草束擺放在雞舍鐵絲圍欄旁邊,壘成一道障礙,防止侵入的野草不斷蔓延。在草坪里長不起來的野草,在這裏卻長勢迅猛,朝氣蓬勃。種子,造化對它厭惡之極,充當了一個非常殘忍的扼殺者。他又想起了他認識的死者,越來越多的死者,還想起了那個活著的孩子,如果不是他自己的,那麼也是某個別的做父親的,今天來見到了他,軟木鞋跟上支撐著兩條白光光的長腿;又想到那另一個孩子,毫無疑問是他的,就連他看人的那種很容易受驚的樣子也顯示出遺傳基因,如今威脅說要回來了。兔子掐下那些比較大的萵苣葉子(不過不是那些長在根部碩大無比又硬又苦的葉子),一邊窺視他內心的歡迎,歡迎他的兒子的愛心。他沒有窺見歡迎的愛心,窺見的卻是一團實實在在的焦慮,如同一塊一眨眼就從烘乾機上掉下來的毛巾。他窺見了上百種記憶,有的栩栩如生,如同照片卻沒有什麼價值,是內心為了它自己的種種理由拍下的快照;有的僅僅是事實,他知道它們都是真實的,但是卻沒有拍下快照。我們的生命在我們作古之前就已經枯萎了。在威爾勃街那個辛酸的公寓里,他為那個男孩換尿布,和他捱過了幾個凄涼的月份,那是一所蘋果綠農場主住宅,叫做賓州別墅區新月街26號,而在這裏的約瑟夫街89號,他眼瞅著他成為一個中學生,長出了一抹他站在燈光下看得清楚的黃毛鬍子,系起了一條束髮帶,像一個印第安人那樣留髮而不理髮,並且攢起了一大堆搖滾唱片,保存在那間陽光明媚的屋子裡,現在哈利就站在這幢房子關閉的窗帘下邊。他和納爾遜一起度過那麼多年,把一根松杉柱都轉爛了,然而哈利的兒子對他來說卻沒有他觸摸並摘下的皺巴巴的萵苣葉子這麼真實。好辛酸啊。誰說的?今天那個在售車場出現的姑娘的平靜的眼睛,縈繞在越來越濃的陰影里,一樁秘密來到了他自己麻木的生活里,死亡之神用鄰居的鎚子的看不見的輕輕敲擊來掂量他的壽數:每天他都會少一點對死亡的害怕。他在一個豆秧葉子上盯住了一個日本麗金龜,用指甲啪嗒一彈——大指甲,明顯的甲皮月牙兒——啪嗒一聲結果了那個彩虹色尤|物的性命。死了。
「他們開哪輛車出去了?」
納爾遜說:「梅勒妮吃素,爸。」
「我聽說哈利過去是一個了不起的得分手,」羅尼的妻子塞爾瑪軟言輕語地說。塞爾瑪長了一張細長的容易忘掉的臉,仍然身穿一件老式的連體游泳衣,帶有皺褶小裙子。她經常在肩上搭著一條毛巾,或者在腳脖子上纏著一條毛巾,彷彿用來保護皮膚不讓太陽曬著;除了鼻子讓太陽曬得紅紅的,全身都是淺棕的膚色。她的波狀的灰褐色頭髮一縷一縷地在變灰。兔子一看見她就會捉摸她到底做了什麼竟能讓哈里斯幸福。他感覺得出她的智力,不過女人的智力從來不會讓他多麼感興趣。
現在他們開始對他好言相勸。「講一講吧,哈利,別賣關子拿架子了。」巴迪帶來的姑娘說。她現在對他直呼名字了,他也只好想一想她的名字。格雷琴。金格。也許那些實際上不是她大腿上的小膿包,只是巧克力或者毒橡樹的過敏疹子。她看上去是過敏體質,那正癟進去的臉,像是她有呼吸麻煩。缺點多多呀。
家行嗎?她能找到
身重的老婦人哼哼唧唧蹭下樓梯,站在離餐廳地面只有三個階梯時不下了,停下步來說,聲音因為淚水有些哽咽:「納利,他好的地方我看得很清楚,從心裏高興,從心裏愛那個孩子,儘管他長大成人後一點不像他爺爺的為人,和我所希望的也一點不一樣。」
「不,你坐下歇歇吧,」哈利跟他說,又找補一句:「你可以開始把后場上鎖了。」他們廣告牌上寫著星期六營業到六點,不過在這個汽油鬧飢荒的倒霉六月天,早關十幾分鐘門是正常的。「一會兒就回來。」
「誰,我嗎?」羅尼說,聲音突然高起來,像一隻鵝在叫喚。兔子討厭這樣的幽默,可是別人似乎很欣賞,包括那些女人。
巴迪那個沒有名字的女友環視一下,用她那裝嫩的小女孩的聲音說:「鵝允許到高爾夫球場嗎?我的意思是說,這話也許愚蠢,我在球場使用的巴迪的第一根高爾夫球棍——」
即將離職的弗蘭克·里佐市長拒絕對此事件發表評論。「這種失去理智的行為已經比以前少了。」副局長蘇爾皮茨基主動表態說。
「什麼是?」
「那是唯一要走的路。」兔子說。「來一點大豆吃吧。」
「比如他還回不回學校去了,又比如納爾遜為什麼不斷在售車場露面。」
身穿綠白相間的制服的桑德拉朝他們走過來。「安斯特朗太太。」
「不。」他轉而又把口氣緩和下來,「我會想著這事兒的,」然而,在場的人還是聽出了不和諧的東西。
「你一定跟我說說空中滑翔的事兒,」他母親說。
「詹妮絲,」斯普林格太太說,發音有點走音走調。「我們應該進日光浴室,你應該給大家上九*九*藏*書飲料。」隨後她對查利說:「梅勒妮做了一種可愛的水果混合甜酒。」
苦檸檬的味道在嘴裏淡下去,鋁菜篩拿在手裡得心應手,他下了磚砌的後台階,走進爽快的空間。他感覺周圍的住戶一點一點出現在眼前,他腦子裡的各種聲音漸漸靜止下來。他周圍的深綠色隨著傍晚的到來變得濕漉漉的,儘管這種漫長的天氣依然明亮,遲遲不肯離去,那光亮從陰影重重的樹叢上方照過來讓他的眼睛難以適應。藍天開始變成橘黃色,房頂和屋頂窗把天空劃出一道凹槽;這裏還有電線和電視天線,遠處柔軟的部分因為刮擦遭到破壞,幾隻燕子一如天色向晚時分慣有的活動一樣,在連成一片的後院半空中翻飛,院落間只設一道形同虛設的鐵絲圍欄,或者說一溜蜀葵花,算是財產的分界線。他聆聽時可以聽得見鍋碗瓢盆的叮噹聲或是晚間體育節目,間雜著狗叫,鳥的啁啾聲,鎚子有節奏的敲擊聲,在這公共領域顯得格外有生氣。一群男人打扮的婦女搬進了下邊幾所房子里,她們出門總是穿著鐵掌靴子和工作裝,帶著修理東西的梯子和鎚子,她們能把事情辦得乾淨利落,比如修理雨水槽和地窖門:挺了不起的。他在黃昏中慢跑時有時和她們揮揮手,可是她們跟他沒有多少話要說,把他當作另一種人對待。

那些消失的白人工業巨人曾經按布魯厄的坐標繪製藍圖,給艾森豪威爾大街橫穿的這些比較大的街道取了水果名字和季節名字:冬天大街、春天大街、夏天大街,但是沒有秋天大街。二十年前,兔子在夏天大街和一個女人,魯絲·倫納德,生活了三個月。就在那裡,他生下了他今天看見的那個姑娘,如果她果真是他的女兒的話。干係是逃脫不了的;我們的罪孽,我們的種子,總會九九歸一。迪斯科音樂轉換成了BG三人組合,白種男人模仿黑人女人唱歌,唱得惟妙惟肖。《好好活著》響起來,強烈的搏動音律貫徹始終,一種怪怪的鼻音嗚嗚咽咽暗中繚繞:約翰·特拉沃爾塔的主題歌。兔子仍然認為他是考特爾先生的音樂班裡的一個「笨疙瘩」,但是有那麼一會兒思緒回到了去年夏天,美國百分之百是屬於他的,每個不夠十五歲的小妞都想在停放在布魯克林一輛汽車的後座上讓一個昔日的「笨疙瘩」搞顛了。他想起自己女兒坐進克羅納花冠車的後座里,光溜溜的腿直達她的屁股。他不知道她的陰|毛是不是像她媽媽當年的,也是薑黃色。那個大腿彎彎兒,一個鮮嫩成熟的女人都好像繞著一種拐角兒叢生了一英寸陰|毛,沒有什麼難看的陽物兒像掛在架子上的香腸一樣懸垂,青筋畢露的樣子。她眼睛像他眼睛的藍色:一個怪念頭冒出來,他變成了女人,基因攜帶著一種神秘的信息,全是那種方式,年年歲歲,來來往往,通過那個流血的成長和生活的渠道,那個延續活命的渠道。打住吧,別這樣想下去為好,想下去只會讓他充滿沒有什麼意義的激動。都怪一些音樂讓他想入非非。
「呃,不會的,」姑娘趕緊回答。「我真的只想要一個小角落,別礙著別人的事兒。我想到外邊找份工作,做個餐館女招待。」
他很想幫她說話,表示道歉,如果他剛才有關誰經營公司的話說得過分的話。「他打開了中國的門戶,」他說。
斯普林格老婦人,一下子叫到了台前,把懷裡的衣服平整了一下,向下看去,好像在尋找碎渣兒。「他看樣子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基督徒,不過弗雷德活著總是說民主黨不過是各種工會的工具。是就是吧。說不準民主黨里冒出一個實業家,想出更好的辦法,對付通貨膨脹。」
「障礙球棒把子太短,你沒有辦法距離鵝那麼近。」羅尼爭辯說。他眯起眼睛,彷彿在判斷距離。「我估計障礙球杆也就五英寸甚至四英寸。喂,哈利,在打第十五穴時,我在那個沙坑另一頭對付麻煩球使用的那個五英寸鐵杆怎麼樣?沙坑夠深夠麻煩的吧。」
椅子刮蹭地板的聲音。他們等待之際,一種模糊的部落的感恩禱告的記憶掠過頭頂。然後詹妮絲把勺伸進她的湯里,西紅柿湯,顏色和哈利的克羅納花冠車一樣。車在哪裡呢?夜裡還在外邊奔跑,那小子駕著方向盤,把汽車的每一個連接點都顛簸散了。他們很少坐在這間屋子裡——即使現在家有五口人也只是圍著那張廚房桌子用餐——哈利剛剛注意到,在存放家庭銀餐具的餐具柜上擺放著詹妮絲的染色照片,一個中學高年級學生,頭髮梳起來捲成一個齊肩長的童花頭;納爾遜是一張嬰兒照片,扶著他喜歡的玩具熊(只有一隻眼睛),背景是這座房子一個灑滿陽光的窗檯,然後是納爾遜中學高年級學生的照片,頭髮和詹妮絲的差不多一樣長,但是梳理不當,看上去油膩膩的,他對攝像師齜出的微笑偏向一邊,一半挑釁的神色。在一個比自己的女兒和外孫的相框更寬大的金色框架里,弗雷德·斯普林格,照相館的暗室高明技術修補的渾濁眼神和沒有皺紋的面相,精準的四分之三的側影照,兩眼注視著只有死人才看的東西。
「我聽說緬因的高爾夫球場上有駝鹿,」韋布·穆爾科特說。漸漸西斜的太陽在他擰起的眉頭間照出紅光。他好像很難受的樣子。也許他也覺得酒勁兒上來了,因為他語無倫次地接著說:「難怪你們為什麼從來沒有聽說過瑞典的高爾夫球運動員。你們只聽說過比約恩·博格,還有這個滑雪選手斯滕馬克。」
「他做過一些好事,」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她的聲音聽得出受了傷害,緊緊的,乾巴巴的。在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哈利對這種聲音很敏感。
「我自己也看出來,」巴迪嚴厲地抱怨說。「在一群人中,人們裝得多麼自由多麼寬容,其實連一隻鵝也容忍不了啊。」
「這種甜酒摻進去多少杜松子酒?」查利問。
開車拐上422道路,路繞著佳濟山的半山行駛,右側是一段陡直的落差,看得見那個高架橋,它曾經是從縣北把水橫跨跑馬河黑黝黝的河面引進城裡的渠道。兩座汽油加油站標志著佳濟山行政區的建立;接下來沒有順著通往費城的422道路直行,哈利開著他的克羅納花冠車離開公路,進入花崗岩修築的浸禮會教堂旁邊的中央大道,然後斜插上傑克遜大街,穿過三個街區,向右拐進約瑟夫街。如果他在約瑟夫街繼續行走兩個街區,那麼他便會路過他家的老房子,椒樹街角一號,媽媽先走一步后,爸獨自堅守了幾年,拾掇庭院,清理衛生,自己做飯,後來他的肺氣腫惡化得不堪承受,整日坐在椅子里縮成一團,像一隻為淌蠟的燭焰遮擋來風的彎曲的手,爸去世后,兔子很少路過那裡:他和米姆把老房子賣了,可那家人把門窗框油漆成了不堪入目的葡萄色,還在前面那個大窗戶上弔了一盞紫外植物燈。如同布魯厄的那些年輕夫婦一樣,以為在連棟式住宅上只要弄出點花樣,不管多麼不倫不類,他們都就等於幫了這個世界的忙。哈利不喜歡那個傢伙的口音、髮式還有休閑服裝;不過,他當初只是喜歡那傢伙出的價格:房價五萬八千塊,而爸爸和媽媽一九三五年買房用了四萬兩千塊。那可是一大筆錢呢,儘管米姆分了一半回到內華達安了家,又付了房產代理商和律師費,他們還是把該花錢的窟窿都堵上了。他當時懇求詹妮絲使用那個兩萬總數購置一處新房,完全為了他們方便,也許就在西布魯厄賓園一帶,離售車場只有五分鐘路。然而,詹妮絲不幹,他認為他們不應該把岳母棄置不顧:斯普林格家在他們沒有房子時收留了他們,他們自己的房子燒掉了,他們的婚姻瀕臨崩潰,這時岳丈死了,他答應牽頭打開新車銷售局面,可納爾遜年紀不大卻已經屢經磨難,在布魯厄城那頭還有好多糟糕的餘波一直不讓人消停,吉爾的死因在審訊,警察介入調查,她的父母親從康涅狄格一路告來,保險公司開始對索賠進行反覆核實,因為可疑的情況很多,可憐的佩吉·福斯納希特不得已發誓說哈利當時在和她睡覺,因此他自己沒有放火,面對這一切似乎只有保持低調為好,在斯普林格家那座大灰泥房子後面暫避風頭,熬周如月,熬月如年,因為年輕的安斯特朗夫婦沒有到別的地方尋找他們自己的住處。後來,弗雷德突然過世,納爾遜去上大學,似乎地方更加寬敞,沒有更多的理由非要另找住處了。那所住宅,約瑟夫街89號,在枝繁葉茂的樹木下,四周的草坪細草如絲,總讓哈利想起女巫的糖果房子,四壁牆是栗仁紅奶糖修建的,厚厚的石板屋頂則是甘草糖奈克牌威化餅乾做的。儘管從外面看起來這所住宅很大,可是樓下卻塞滿了岳母斯普林格娘家科納家族那邊傳下來的傢具,窗帘總是拉著一半;除了那個遮擋起來的后廊和詹妮絲做姑娘時住過、納爾遜到肯特上學之前住過五年的那間樓上小屋,這所斯普林格住宅里沒有一個角落哈利覺得能夠暢暢快快呼吸幾口自個兒的空氣。
巴迪和眾人說:「我在什麼報紙上看見阿拉斯加一個高爾夫球場上,馴鹿到處亂跑。也許是在瑞典什麼地方吧。」
「你母親給你打電話來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他們昨天夜裡在野地里過了一晚上。天知道他們在科羅拉多是怎麼同居的。也許在一個山洞里。」
「媽媽,我看這是丟人,是你在求格雷絲·斯圖爾收留你。」
「該你來?」床輕輕地翻動一下,斯塔夫洛斯在那面大展示櫥窗旁等待他,微塵亂飛的晨光把展示窗裝得滿滿的。你主動要求那事兒了。
「是的。豐田車剮了一下。」
「老天爺,」哈利無話可說,感嘆一句。十年前,他的房子著火的那個夜裡,比利曾經管他母親叫婊子。後來他經常看見比利,所有那些年納爾遜都在佳濟山住,但是一直沒有忘記佩吉當時是如何扇他耳光的,這小男孩剛剛十三歲,佩吉的指印在孩子嬌嫩的臉頰留下了紫紅的印子。當時他叫她騷|貨,哈利的精|液在她體內發熱。那天夜裡晚些時候,納爾遜發毒誓要殺了他的父親。你這個該死的混蛋,你要了她的命。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哈利動手打起來。生活的苦難呀。往事讓他遠離了日光浴室里的一張張面孔。眾人一時無話,他聽見遠處一個鄰居女人的鎚子在敲打。「奧利和佩吉過得怎麼樣?」他問,他清理過喉嚨后聲音還是有點粗啞。自從豐田汽車的生意把他的社會地位抬高后,比利的父母便從他的視野里消失了。
「他其實是我的同父異母兄弟。我父親過去結過婚。」
他站在冰箱旁勾兌杜松子苦檸檬汁兒,因為他認為這些糖混合物在酒精里增加熱量,讓他身體超重卻保持體形,這頓湊合肚子的星期六晚餐也就湊合過去了,飯後消停了也許會去小跑一會兒;詹妮絲則穿過黑黢黢的餐廳,走到有霉味兒的前客廳,客廳的窗帘拉著,顯然還感覺到斯普林格岳母的憤憤之氣,伸手把那張明信片拿來了。明信片上有一道白雪坡,一片楔形純藍的天空;兩個黑色的躬身曲背的人影在那條雪坡上順著一個接一個的S形滑雪道飛奔。紅色卡通字母來自科羅拉多的祝福橫排在那片藍天上,看上去像藍色的油畫。反面是幾行熟悉的潦草手寫體字,癟癟縮縮的,彷彿那孩子把這些字寫出來時被擠得難以存身似的,好不容易寫出來幾句話:
「謝謝,」詹妮絲冷冷地說。他心中有愧,試圖弄清楚他讓她享受到性高潮後有多少個夜晚過去了。這些六月的夜晚,觀看費城隊苦苦支撐比賽,口渴得只想多喝啤酒,然後躺在床上便感到疲憊不堪,四肢無力,享受靜止不動的幸福讓你明白,人們為什麼願意而且高興一死了之,永遠擺脫不得已表演的地獄。詹妮絲有一段時間沒有被他操夠,她的舉止就會加快速度,想到查利要來,這種不耐煩的情緒就更厲害了。「哪天晚上?」她問。
他心不在焉地把她的長發捋來捋去,游過泳的頭髮很柔軟,散落在他的肚子上。「一對小青年今天晚些時候到售車場來了,」他開口和她講,隨後一想又不準備說下去了。現在詹妮絲的性亢奮過去了,他的那話兒卻堅挺了,那種心煩意亂的對抗肌肉終於放鬆下來。然而,詹妮絲,她徹底放鬆下來,臉靠著他的那話兒便睡著了。「想要我進去嗎?」他輕聲問,沒有得到回答。他把她從自己的胸上挪下來,把她那聽任擺布的身體擺成側卧姿勢,這樣他們兩個並排躺著,他這下可以從後面操她了。他直挺挺入港,詹妮絲似睡似醒地叫了一聲「哦」。滑溜溜地進去,他慢慢地往複運動,把床單拉上他們兩個的身上。天氣還不是很熱,用電扇還是空調還沒有做出決定,兩件電器都塞在閣樓上的什麼地方,在落滿灰塵的屋檐下面,需要弓腰曲背才能拿出來,他從來就不喜歡空調那種冷氣,哪怕在電影院是唯一製冷的設備,被人們認為是一種了不起的享受,吸引你趕快離開悶熱的人行道進裡邊享受,又藍又綠的「涼爽」二字用冰柱形狀印在大門幕上,可是不管多麼糟糕他都認為生活在上帝賜予的空氣里更健康,讓身體調整好了,大自然能夠讓一切都適應。不過話說回來,像這樣的夜晚有些黏糊,樓下的汽車開過,濕輪胎的聲音不停,年輕人開著車窗或者車頂窗,你剛要入睡收音機的聲音通通通傳進來,你的皮膚不管多會兒挨到棉布都會感到刺刺扎扎,一隻蚊子在屋子裡飛來飛去。他的那話兒堅硬如磐石,插在一個熟睡的女人體內。他撫摸詹妮絲的屁股,緊貼在他的肚皮上的屁股溝必須開始再次輕推,屁股瓣之間的溝以及溝里的那個地方,正和上面的一個奶頭兒相對,這些年來他逐漸明白詹妮絲不反對被觸摸,而且當她在他身下時他的手在她的屁股下觸摸,她還很喜歡。他現在也觸摸他自己,核實一下他是不是一直堅挺;他很堅挺,粗大,好似草叢中拔地而起的一棵樹,根部的一道道埂兒,她那一對兒黑乎乎的光屁股蛋吞進去又放出來,發出一點黏糊的響聲。詹妮絲的身側凹下去長長的鬆弛卻油滑的彎兒,肋骨頂住髖骨,在他的手尖下晃悠,像海鷗滑翔一般悠閑自在。性|愛使她熟睡,黏液讓她沉睡不醒。感謝那種粘滑劑呀。「簡?」他小聲呼喚。「你醒著嗎?」他對處於這樣不尷不尬的局面並沒有不高興,床上另有一個人清醒你就得清醒地盡責,他思緒的漂流中的一截兒木頭。接著那個問題再想,他想起一篇文章名為《如何貸款購買汽車》,從中尋找專業性的理由,雖然令他感興趣的不是這種東西,他的腦子弄不明白他們是如何發現咖啡罐起開時濺出來的咖啡顆粒。詹妮絲打起酣來:好似水下傳出來的單一的粗重的喘息聲,在某個深度上她的鼻子變成了一架豎琴。在這間因為山毛櫸搖曳抖落在天花板上的街燈碎光的屋子裡,她的屁股如同黑夜一般龐大,把他從四面包裹起來。他決定把詹妮絲一操到底,他的雞|巴堅硬得要他的命。他的勃起說到底是她的意思。他用力彈掉的日本麗金龜在他的腦子出現,多麼優美的典範。夾緊了,夢中的姑娘。他把他的三根指頭豎在她的大腿內側,小拇指抬起來,好像在進行一次計數遊戲。他盡量悄悄地使勁,避免弄醒她,但是他目的單一,動作麻利,想法純粹。高潮讓他頭皮凝結,心臟停跳,一切在悄悄地發生;好幾個月了他都沒有來過這樣的性衝擊。那麼,誰敢說他的汽油耗盡了呢?
「媽——媽,」男孩向樓上叫喊起來。「爸爸不讓我開你的車!」

「得了,那個人總不會是納爾遜吧,他不想要你的任何東西,只是一點點愛,他沒有得到愛。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是這樣一個不通情理的父親。」
貝茜沒情沒緒地回答他說:「他一定為什麼事出去了。詹妮絲終歸知道的。」
梅勒妮依然滿臉微笑,不過好像貼上去的,畫上去的。「納爾遜也許覺得,」梅勒妮出言謹慎地說。「他在大學待的時間夠了吧。」
他們走上前台階時,他的兩隻腳感到沉甸甸的,彷彿這個世界增加了新的重力。他和那小子多年前產生了過節,兔子為此已經原諒了自己,可是他知道那小子從來沒有原諒他。一個名叫吉爾的姑娘在哈利的房子燒毀時死於非命,納爾遜和那姑娘發生了戀情,像愛戀著一個姐姐。至少像一個姐姐吧。但是日積月累,活著的人把事情修補起來,數不清的更多的事情和死者混為一談,疾病雪上加霜,要怪只能怪上帝,因此情況似乎不再那麼令人悲傷,更多的時候彷彿吉爾只是搬到另一個城市去了,那裡的人口在增長。吉爾要是活著現在二十八歲了。納爾遜今年二十二歲。想來不易,所有的過錯都得由上帝來扛著。
信封里就只有剪報,沒有簡訊。但是寄信的人顯然認識他,知道他過去的一些事情,而且一直在注意他,如同死者可能注意他一樣。想來毛骨悚然。斯基特死了,一個有種的人物從這個世界上退出了,一個有膽識的人物,一個有作為的人物,如果在世也許會讓一切顛倒過來。斯基特過去預示出這點,他還年輕就死了。哈利最後一次看見他,是他穿過一片在玉米茬地,穿過一群啄食落穗的烏鴉。不過,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他手裡這張四月份的剪報讓他覺得和別的新聞沒有什麼區別,和展銷廳里鑲進鏡框里有關他自己的體育剪報也沒有什麼區別。你自己也死掉了。他受斯基特魔力支配的那部分已經枯萎,已經被覆蓋。在他生命中,他過去不曾和任何黑人接近過,而且實際上這個像天使一樣降臨的敵對的陌生人帶來的關注讓他感到榮幸,沒有絲毫懼怕和不舒服;哈利覺得他再次被這個怒氣沖沖的人審視著像在X光下做檢查。然而,他無疑是一個瘋子,他的種種要求超乎尋常,無盡無休,他死了,兔子感到更加安全。
她對這個問題感到意外,和他解釋說:「我父親過去在舊金山工作,做公司法律顧問。後來他和我母親分手了,我們不得不把太平洋大街那座房子賣掉。現在他生活在俄勒岡,在學習做林中居民。」
「我認為我們牛頭不對馬嘴,問來問去問急了。」詹妮絲說,拿起一塊辣椒重味比薩餅,放在一個盤子里。
「那是克羅納花冠車,如果你是指這排頂頭那輛的話。發動機更大——兩千二百立方厘米。不是一千六百立方厘米的。更像歐洲的樣子。我開著一輛,打心裏喜歡。在公路上,我每加侖能跑到三十英里左右,在布魯厄地區十八英里左右。當然,這要看你如何開車了。看你踩一腳下去到底有多重。《消費者報道》的那些試驗者,他們必須把真正的信息給出來,他們每加侖油所跑的公里數字好像不是我熟知的。這輛後背提升式車標價六千八百零五元,可是你別忘了你在用美元買日元,等到以舊換新時你可以把日元要回來。」
詹妮絲趁機過來,觸摸了一下姑娘的胳膊,又是一個她在過去不敢做的動作。「你去樓上看過嗎?」她問。「我們家一般用來招待客人的屋子是從母親房間過去走廊的那間,你要和她老人家共用一個浴室。」
「開除歐扎克,」羅尼仍在大聲地說球賽的事兒。「他讓球隊丟盡了臉,把球隊的士氣喪失了。除非他們把歐扎克趕走,換走羅斯,費城隊必——死——無——疑,死定了。」
「我再也不提這事兒了,」他保證。
「聽起來容易。要是他媽的這麼容易,你來啊。」他在想,捅死一個人也許要比電影里動刀殺人的場面難得多,切碎熟肉麻煩很多,滑膩膩的,不好控制。如果必到那一步,他倒更願意用一塊石頭砸她的腦袋,或者用媽媽放在起居室里當作小擺設的那個綠色玻璃蛋砍她的腦袋。
「爸爸,別廢話一大堆。我很快就要二十三了。」
「都是天堂一樣的地方。」查利說,把肩膀側過來,繼續直接和梅勒妮說話。「這是我的愛好。鞋裡進滿沙子,正是這種感覺,天天都穿同一件破爛的牛仔短褲。這就是在海灣邊上過的生活。我不喜歡邁阿密那邊。把我弄到邁阿密那邊的唯一手段也許是鑽進短吻鱷的肚子里。他們也有短吻鱷:它們從那些運河裡爬上來,潛入你的草坪把你的寵愛的狗吃掉。這種事情發生過許多次。」
「拿著趕鵝棍在球場上打高爾夫啊,」詹妮絲咯咯笑起來。有一天他會用一塊大圓石頭把她的腦殼兒砸癟,說不定會讓他得到莫大的樂趣。
兔子有點不好意思。「真的嗎?這可不像那個什麼醫生一貫說的話。那個懷特。保羅·達德利·懷特。」
查利幾乎沒有怎麼聽進去。「如果納爾遜沒有向她叫春,也許我應該撩撥她一下。」
「大折扣,」哈利說。「分明是你開車出去把車撞了。我的克羅納花冠車。」
「在後院進行露天燒烤是一回事兒,」斯普林格老太太說,穿著一雙髒兮兮的水綠色膠底帆布鞋吃力地走下了最後三節樓梯,和她的女兒對視著,說:「一個騷|女人睡在那男孩的床上是另一回事。」
「現在不行了。大家都不喜歡,韋布會講給你聽的。」
「聽說了,」哈利說。「我好像是在收音機里聽說的,聽起來真是難以置信。匹茲堡有一個傢伙,從一對夫婦那裡騙了幾個小錢,然後用汽車後輪子驅趕人家離開,只是為了給自己的油箱里多加幾分錢的汽油。真是無奇不有呀。」
「納爾遜,」詹妮絲叫嚷說,「你們要有個好歹多可怕呀!你們兩個誰都躲不過。」
「梅勒妮,」哈利說。「你還記得前幾天查利去吃午餐嗎,還記得不?」
「算不上真正的搖滾歌星吧,我認為……瓊·巴厄澤至少不是,我們更多地稱她是傳統歌手。我們住的地方,過去一貫稱為我們的避暑勝地。」
「我看她在努力讓自己表現得乖巧一些。這一定是一件困難的事情,來到一個男朋友的家裡,為自己求得安身之地。我要是和你媽在一起,連十分鐘都堅持不下來。」
「我為自個兒買的第一輛汽車是一九四八年製造的斯蒂貝克車,車頭看上去像飛機頭。那輛車開了六萬五千英里,一直使用到一九五三年夏天。可把那傢伙用苦了!一下子停在交通燈下,你都能感覺到前輪開始往起騰空,真像一架飛機呀。」
哈利把切刀塞回詹妮絲的手裡,走出廚房去和晾在餐桌邊守著燭光的人們打招呼——媽媽在餐桌上首,梅勒妮瞪著明亮的眼睛坐在她下邊,查利坐在梅勒妮的另一邊,他的方形袖扣折射出一點燭光的閃亮。「各位靜下心來好了。納爾遜說只是點小事故。查利,你想幫我把那隻烤羊羔切一下嗎?我得去看看車成什麼樣子了。」
「爸,」納爾森不耐煩地說。「這個國家還是老樣子,你走到哪裡都一樣。一樣的超市,一樣的塑料濫貨在出售。沒有什麼好看的東西。」
兩個年輕人走後,哈利返回了日光浴室,對兩個女人說:「看樣子不是太糟糕,是嗎?她看樣子很高興睡在縫紉間里。」
昨天夜裡,布魯厄以及周邊地區下了一場冰雹。冰雹像大理石塊兒一樣在稍顯傾斜的前院亂蹦亂跳,把城裡商業區支撐著閃爍的霓虹燈的鐵皮牌子敲打得丁咣作響;隨後便是一場暴雨,水坑連連,在黎明的朦朧之色映襯下如同磐石。然而,天大亮時微風習習,金光點點,售車場上成片的成條的瀝青在下午晚些時候乾爽起來,畢竟這是六月里最漫長的星期六,歷夏的第一個星期六。一般情況下,每逢星期六,111道路上購物者雲集,在過去栽種玉米、黑麥、西紅柿、圓白菜和草莓的田地里踩出來的步行道上搶購東西。公路的對面,隔著四條水泥鋪路的巷子和那道遭受了一次又一次遺忘的事故碰撞的中間鋁隔板,是一幢低矮的建築物,表面覆蓋了一層深色的缸磚,哈利在早些年還看見過那幢建築物的框架用膠合板乒乒乓乓搭建的情形,曾經是一大溜經營不善的餐館,而現在當作飲食車使用,尤其燒烤外賣食物。這飲食車今天也顯得清靜。那邊閑地上散扔著一些壓癟的紙盒,一棵孤零零的樹,一棵灰頭灰腦的槭樹,依溪而生,只是溪流已經成了一條純粹的陰溝。在槭樹的枝杈下面是一張棄之不用的野餐桌子,緊挨著餐館擺放在廚房門口的是那個滿滿當當的垃圾大鐵桶。那條臭水溝就是一條界線,水溝那邊是一塊農田,已經賣出去了,不過仍在等待開發。從遠處望去,這棵老槭樹有模有樣,好像總是對哈利形成一種魅力,他卻不得不視而不見。
「不足掛齒。不過是我把車開回來的。她離開我時開走了車,一直使用著。正像你記得的。」
「哎,黨派呀。」她大聲說,有些出神。「我認為兩個黨都是邪惡的。」邪——惡:在空中回蕩的一個詞兒。「不過說到查帕奎迪克島事件嘛, 我的一個朋友每年夏天都到那個海島上去,她說她感覺奇怪的是,橋上沒有護欄,沒有任何防護東西,為什麼別人開車都沒有掉下那座橋去。這湯做得很可口。」她最後對詹妮絲多說了一句。
這個稱呼嚇了哈利一跳,彷彿他的老母親又活過來了。
但是,他一天夜裡終於忍不住,對詹妮絲說:「我們有一段時間沒有請查利過來坐坐了。」
「呃,看你說的,你還有一個好腰段呢。讓人肉麻的中年體態,我就是這種樣子。哈利說我是一根腌菜。」咯咯咯。開始她咯咯地笑,接著她開始笑得東倒西歪。

一陣彷彿來自上帝的沉默,隨後有人下床弄得床吱吱一陣響動,接著有人邁著不情願的腳步走過樓板向樓梯口走來。斯普林格太太拖著兩條疼痛的水腫的腿一邊下樓,一邊說:「這房子是我的,合理合法,詹妮絲的老爹一輩子操勞掙下的房子,讓我們躲風避雨,那個姑娘住一夜都不行。」
「我不知道。我也不敢問。」
「在西部,」納爾遜說。「他們差不多都不買比薩餅,賣的都是那種可怕的墨西哥稀屎一樣的東西,再有是卷餅和辣子牛肉。令人倒胃口。」
「我喜歡這個國家,那些討厭的人在這個國家生活,我只當沒看見。」說這話時他的臉色難看起來。哈利知道他這輩子不會去科羅拉多看個究竟,是什麼原因把這小子趕回他身邊。如同孩子們從學校帶回家裡來的那些故事一樣,他們永遠不是打架鬥毆的肇事者。
哈利哈哈笑起來,想把話題繼續下去。「兜風啊,」他說。「中學對付過去后無所事事,就去兜風。在中央大道上來回兜風,來回兜風啊。那些老V-8型車,你以為它們一加侖汽油能跑多少嗎?十英里,十二英里?根本沒有人想到按什麼規矩辦事。」
納爾遜告訴哈利說:「姥姥和我把剩下的大香腸吃了,爸。我們可不是素食主義者。」
「記得記得。他吃的是蘑菇和馬檳榔薄烤餅。」
「老爸可不這樣認為,」梅勒妮跟哈利說。「他現在和一個可愛的姑娘一起生活,她有一半雅吉瓦印第安人的血統。」
為了在見到斯普林格老太太之前他們能把爭論告一段落,他放慢車速拐上傑克遜街,行走在槭樹和七葉樹枝葉搭連的陰影下,讓人覺得比實際時間晚了一些。「那孩子對我懷恨在心呀,」他溫和地說,且看這話會帶來什麼反響。
「我們大家吃糖太多,吃鈉太多。」梅勒妮說,她的聲音響亮,愉快,聽起來似乎與說話的人沒有關係,好像一個無人乞求的祝福。查利的手從詹妮絲的皮膚上急速滑下;他總是對武士形象十分注意;所有來客都要穿過這間前廳,他的側影在這裏陰沉的氣氛很有光彩,低前額,下巴前突,他口部凹陷處的肌肉不停地跳動。他看上去比在售車場年輕一些,也許是因為光線不足吧。
哈利趕緊讓她放心,說:「就一小會兒。」媽媽。他真希望可以請她把媽媽描述一下。
「你和梅勒妮為你們自己的啤酒掏錢吧。我們家從來不喝啤酒。喝啤酒容易肥胖。」
「我們有孩子,可沒有孩子們,」他冷言冷語地說,喝下肚的杜松子酒在裏面發揮作用了。他們曾經有過孩子們,然而他們的小女兒貝姬夭折了。那全是他妻子的過錯。他的生活狀況憋憋屈屈一點不展揚,也是他妻子的過錯;每到關鍵時候她就會成為他的自由的一堵牆。「聽著,」哈利對她說,「我多年來一直努力走出這座他媽的壓抑的房子,我不想讓這個得過且過目中無人的混小子回來纏死我。這些臭小子好像認為這世界存在是為他們服務的,可是我站在一旁等著伺候人早等煩了。」
「沒有,所以不用著急,沒有人會起訴的。」自信的口氣聽來有些不以為然。
「眼科醫師,」兔子說。
梅勒妮說到做到,在韋澤街商業區一家新餐館找到一份女招待的工作,這是一家老餐館,取了一個新名字,「薄烤餅屋」。此前,這是「巴塞羅那餐館」,彩繪瓷磚,供應肉菜飯、鐵格柵燒烤以及冷盤湯;哈利曾有一段時間在那裡用午餐,但是到了晚間,餐館卻招徠了不該有的客源,嬉皮士和來自城南的西班牙裔家庭,把西布魯厄和洋槐大街高地的那些白領族擠走了,這個城市因此就需要開一家餐館。布魯厄一直不曾有多少拉丁色彩,後來才有了卡門·米蘭達以及那些無處不在的瓦爾特·迪斯尼風格的《朋友們好啊》電影系列。兔子記得,沃倫大街過去有一家「響板俱樂部」,不過唯一具有西班牙裔色彩的是俱樂部的名字和女招待制服上的花邊,始終是橘黃色的。在巴塞羅那餐館成為現在的薄烤餅屋之前,這家餐館許多年間是約翰尼·弗賴伊經營的排骨餐館,白天和夜晚都為那些老派的德國食客供應貨真價實的好食物,他們好吃好喝一輩子,吃掉了成噸的排骨和泡菜,喝掉了河流一般的向日葵牌啤酒。換成這個最新的餐館名字后,約翰尼·弗賴伊的餐館生意興隆;商業區辦公室工人組成的瘦骨嶙峋的新人族,走出銀行和聯邦辦公室以及廢棄的百貨商店,到了中午便穿過城市計劃者們強加給韋澤廣場的那片樹林,坐在巴塞羅那餐館留下來的小瓷面桌子旁邊,品嘗交口讚美的各色碎肉餡餅。甚至在某個商城看完一部電影開車路過,你也能看見這個群體呆在那裡,燭光閃動,成雙成對,互相向前探著身子,熱情洋溢地享用著薄烤餅,人數有增無減,身穿休閑服的小夥子們敞開領口,而姑娘們身穿苗條性感的服裝,緊緊貼在她們的肉體上,彷彿靜電附體了,還有十幾個像他們一樣的食客站在餐館門廳等待入座。哈利猜度,這種現象一定和節食有關係——人們現在都想讓自己感覺吃得少了,一張薄烤餅聽起來像一次小吃,而如果把薄烤餅叫成了厚煎餅,那就會嚇走每位食客,只有孩子和體重兩噸的卡特林卡才來用餐。 哈利感到費解,這個新的消費者群體不僅存在,而且還在增長,口袋裡有錢。這個世界腳不停步地走向末日,可是新的人群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只知道世界在不斷翻新,彷彿尋歡作樂剛剛開始。薄烤餅屋買賣紅火,顧客盈門,他們於是把比鄰的那棟舊磚樓買下,擴展成了貯藏室,留下那個老雪茄店照常營業,而且店門口現金取款機旁邊那個用來點煙的小煤氣火苗也原封不動地保存下來。為了給新擴展的地方配備人員,薄烤餅屋需要更多的女招待。梅勒妮有時候上中班,從十點做到六點,有時候上晚班,從五點做到早上一點。一天,哈利偕同查利來吃午餐,讓他認識一下安斯特朗家生活里出現的這個新女人,但是結果卻不怎麼如意:納爾遜的父親作為顧客來用餐,還帶著一個陌生人,梅勒妮在嘈雜的午餐人堆里為他們兩個人上餐,感到無所適從,臉頰緋紅。
「昨天在收音機里,回家的路上。」哈利回答,後悔提起這個話題。
「哎喲。詹妮絲你該死。別拔了。」他把肚子挺起來,詹妮絲的奶頭一下子看不見了,她的胸部壓在了她自己脆弱的肋骨上。哈利因為詹妮絲硬擠上來有些生氣,一隻手緊緊攥住了她的頭髮,另一隻手仍然舉著那本雜誌,一直在努力看上面的有關磁鐵的吸附力量的內容,然後把他的脊樑一挺,詹妮絲於是從他的身上滾回了她那邊床上。詹妮絲醉得迷迷糊糊,錯以為這是性|愛逗弄,把他身上的床單向更低的地方拉下,一把揪住他的陰|莖一邊玩弄一邊哼唧。她在浴室里剛剛洗過澡,她的觸摸有點冷。《消費者報道》的下一頁使用藍色紙印刷,上面寫著:夏季乘涼,一九七九:使用空調還是電扇?他試圖把兩種方式的好處和不好處的對比情況瀏覽一遍(空調安裝又大又重——電扇輕巧方便;空調使用昂貴——電扇使用便宜,電扇好像佔盡了優勢),可是又無法讓自己從腰下持續反覆的抓撓中擺脫出來,因為詹妮絲的手指急不可待,似乎在一遍又一遍問同一個問題,卻得不到它們應該得到的回答。哈利一氣之下,把手裡的雜誌扔到了斯普林格老太太睡覺的那堵牆後邊。然後更加小心地把老花鏡放進床頭桌子的抽屜里,把床邊的燈關上。
納爾遜和詹妮絲正在擁抱。瞧瞧那斯普林格家的兩隻小手,哈利記得他母親說,因為他看見納爾遜的手在詹妮絲的網球服的後背上拍著。厚厚的小爪子,短粗的手指頭才會有的那種彎兒,暗示著愛做小動作的力量。手指甲看不見月牙兒,指甲尖看上去啃咬過。憤憤不平的情緒和不可救藥的固執,詹妮絲毫無保留地傳給了納爾遜。精神貧乏呀。
「梅勒妮?」哈利問。
我需要猛——料!
兩個年輕人上路,那輛鄉紳客貨兩用車噴著濃煙逶迤而去,隨後哈利到廁所去,在齊腰高的毛玻璃過道走過米爾里德·克勞斯特的門口,碰見查利鎖門回來。不用說,小偷小摸現象在所難免,神秘的丟失不得不防。錢像一隻漏桶里的水:水剛剛進入漏桶,泄漏便開始了。「你覺得那個姑娘怎麼樣?」哈利回到展銷廳,問另一個男人。
「公共汽車很糟糕,爸,凈是些可怕的人。你在公共汽車上什麼好東西都學不到。」
老天爺,死者如斯。他們在成倍增長,瞪著眼睛往上看,祈求你加入他們的行列,向你打保票說一切都好,這裏黃土下面非常柔軟。爸爸、媽媽、老頭子斯普林格、吉爾、早早夭折的名叫貝姬的嬰兒以及托瑟羅。還有前幾天剛死的約翰·韋恩。報紙的訃告頁每天都新登載一串收穫不菲的名單,沒完沒了的富裕,老教師的面孔,各路顧客,像他本人一樣的當地名流,在這世上露了露面,然後便悄然離去了。從小時候起,兔子第一次僅僅因為活著感到幸福。他和查利說:「看樣子我活到頭了,這石油也消耗完了,頂多支撐到二〇〇〇年。這話說來好像兒戲,可是我很高興我活著還有石油使用。這些孩子都在長大,可是他們只好在餐桌上撿吃殘羹剩菜了。我們把大餐吃完了。」
「聽起來不錯。」兔子想到室外去,在傍晚的空氣里走動著,不由得想起他的女兒。「如果照我的意思,」他跟查利說。「我們這裏一來了美國車就儘快地成批出售算了。除了黑人和墨西哥人,沒有人想要它們,而且就是這些人也總有一天會覺醒的。」
「你也只能這樣想啊,」兔子附和說。「不過現在這些小年輕人都挺恐怖的。那種長白信封的信件沒完沒了地從科羅拉多寄來,他們花費大量時間寫回信。郵戳是科羅拉多的,可是回復的地址卻是肯特某個學院院長的。也許他要半途退學吧。」
「你說這話什麼意思?」詹妮絲的黑髮向後吹去,看去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兩隻眼睛在疾風的面前眯了起來,上嘴唇翹起,一隻手在耳邊緊緊地按著她那飄拂的頭巾,防止風吹掉了。《郎心如鐵》里的利茲·泰勒。連她眼角的魚尾紋看上去也別有風味。她穿著那身網球運動衫和白色的開司米羊毛衫。
「是我,」詹妮絲實事求是地回答。
「一大片荒廢的雜草呀,」哈利說。「納爾遜到底哪裡去了?」他推測,他感到厭倦了,因為這個姑娘置身這個世界之外,這下讓他的世https://read•99csw•com界感覺小了。他對肥胖的老貝茜甚至覺得更有性衝動。至少,老貝茜說話的聲音更有本縣的味道,有他生活的許多東西。那次,他貿然闖進貝茜的衛生間,他並沒有看見什麼;貝茜叫喊起來,坐在沖水馬桶上,她的裙子圍在膝蓋上,而他聽見了她的喊叫,卻幾乎什麼也沒有看見,只看見一塊板子,像屠夫的大理石櫃檯一樣白光光的。
哈利仍希望把這些波瀾平息下去,趕緊說:「我不是不喜歡,真的,只是想樓上的空間——」
「我不想這麼干。樣樣事情都不用操心,他已經夠舒服的了。」

詹妮絲把床單拉到了哈利的腰部,躬身上去一根挨一根檢查他的胸毛。她的胸部向下垂著,奶頭鼓鼓囊囊凸現出來宛如漢堡包,在他肚上一英寸處搖擺。「你這裏灰了,這裏也灰了。」她把每一根灰色胸毛都揪掉了。
「我真這樣相信,沒錯。」查利說。「不過這裏這個好姑娘相信什麼呢?相信這次表演結束了嗎?她怎麼可以呢?」
「那種東西,」辛迪說,「就是這樣把照片吐出來的。」她扮出一張鬥雞眼的臉,把舌頭長長地伸出來,嘞嘞嘞甩得直響。在場的人都笑了,而且大笑不止。
「我在一九五一年創下了全縣籃球聯賽的得分記錄,」他說,為捍衛自己,而且為了進一步捍衛自己,又說:「高分呢。」
「我是說他要找工作還是干別的什麼?」
「你說過你站在我這邊的。」斯普林格老太太說。
「吃素?」
「沒有人受傷,別著急。」
「你應該去嘗試一下,」查利說。「那地方才是真正的人要去的地方。」
「這是一輛科羅拉花冠車,」哈利說,拍了拍橘黃色的鐵皮殼兒。「這種雙門型的車起價三千九百塊,在公路上一加侖能跑四十英里,在城裡一加侖能跑到二十到二十五英里。我知道一些別的汽車做廣告,說跑得更多,可是相信我沒錯,當今在美國你買不到比這輛小玩意兒更好的車了。看看《消費者報道》吧,四月份的。遠遠高於平均維修時間,頭四年全都負責修理。當今之日,誰使用一輛車還會超過四年時間?四年之後,照目前的勢頭髮展下去,我們也許全都騎起自行車來了。這種特款車具備四速同步嚙合變速,完整晶體管打火系統,電力前盤式制動器,乙烯基傾斜凹背座,一個上鎖加油蓋。最後這項性能越來越顯得重要了。你近來發現所有自動供應商店全都把虹吸管賣光了嗎?在布魯厄地區,你無論如何都買不到一根虹吸管,想一想為什麼吧。我岳母的老式克萊斯勒車停放在佳濟山那邊,前幾天被人家在那家理髮店門前把汽油抽幹了,除了上教堂,她很少開那輛破玩意兒外出。人們越來越不像話了。你注意到今天早上報紙上說,卡特從農場主那裡弄到汽油往卡車司機那裡送了嗎?拿槍炮對付人,是不是?」
「人們還是會出錢買的,」哈利說,一副中年人遇事不驚的樣子。兩個人沉默下來,彷彿這場口水仗停戰了,而那邊的驚慌的車輛在111道路上的商業旅途上塵土飛揚,展銷廳沒有售出的豐田車散發著新車的氣味。十年前,查利·斯塔夫洛斯和哈利的妻子詹妮絲有一腿。哈利一想到查利的那話兒插|進詹妮絲的體內,對他感到充滿敵意,卻又差不多同樣感到愜意,甚至愜意多於敵意。斯普林格老頭兒把女婿帶到身邊時,問他是否有肚量與查利一起共事。兔子看不出來不能共事的理由。他感覺到老斯普林格話中有話,可以講一講條件,便說可以與查利共事,不過不能在他之下共事。這沒有問題,只要我還活著,你只在我之下,斯普林格一口答應下來:你們倆要肩並肩共事。隨後,他們倆肩並肩風雨無阻地等待顧客,感嘆他們的老闆過於苛求細節,每月權衡一下存貨清單上哪些二手車很難倒出手去,應該成批躉出去減少成本。肩並肩,他們倆與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同甘苦共患難,眼看著達特桑公司大搖大擺開進了布魯厄地區,隨後在那些年裡大家都爭搶大眾汽車和沃爾沃汽車,可風水輪流轉,如今本田車和萊卡車大行其道,成為隨機應變經濟的新寵。在這九年中,哈利的大身架增加了三十磅,而原本矮矮胖胖的希臘人查利,一等把太陽鏡戴上,身穿花格子裝,活脫一個當地彩票賭博行當的老手,卻抽縮成了一個小情報探子的模樣。斯塔夫洛斯生就一顆難伺候的心臟,是兒時得風濕病落下的病根兒。詹妮絲因此移情別戀,對斯塔夫洛斯四方塊兒般的胸腔里那塊病根兒動了惻隱之心。眼下,如同一道裂縫枝枝椏椏地延伸到了晶體表面,他的疾病把他折磨得如同一個面貌全非的木乃伊,落得一副乾巴巴的病容,一具由於擔憂得以保存的軀殼兒。原來橫在額頭像一根黑鐵棒兒的眉毛,如今退化成了兩團黑塊兒,中間已經斷開,簡直就像黑炭塗抹過的小丑的扮相。他的鬢腳變成白色,頭頂上的緊密的皺紋,一眼看去像染出來的白色寬條紋似的。每天早上開始幹活兒,查利一進門就把淡紫發黑的角質架眼鏡換成琥珀鏡片眼鏡,在白天的生意場上走出走進,像一隻弱不禁風的灰色老山羊,生怕在一道崖壁上失腳,掉下來一命嗚呼。肩並肩,我向你保證。老頭子斯普林格打了這個保證,便把滿心的誠摯落實到了每一樣事情,他的臉上那些粉紅色斑閃現出了紅光,他的嘴唇緊繃在了牙齒上,你一下子想到的只是他的頭骨。髒兮兮的黃牙填塞了補牙材料,他那斑白的鬍子從來沒有整齊過,或者說乾淨過。
查利每次來都要帶鮮花,用一個錐形綠色紙筒包裹起來,交給斯普林格老太太。這麼多年來一直舔斯普林格家的屁股,他很明白自己如何圍著老寡婦打轉轉。貝茜接過鮮花,臉上未見多少笑容;她做姑娘時的名字叫柯娜,她從一開始就不同意弗雷德僱用一個希臘人,後來她的預料成為現實,查利和詹妮絲弄出了風流韻事,造成了不堪收拾的災難性後果,正趕上登月的時候。咳,這些年月誰也不到月球上去了。
「納爾遜看起來不滿足,」斯普林格老太太出著長氣說。
「那個記錄早就被打破了,」羅尼覺得非解釋一下不可。「是黑人打破的」
「真的嗎?」塞爾瑪·哈里斯不以為然地問。「誰是作者?」
那麼你的媽媽名叫魯絲嗎?哈利想問,可是沒有敢問,生怕嚇壞她,也毀掉了自己的那種怦然心動的興奮,毀掉未經檢驗的可能性。他試圖再偷看她一眼,看看她的白皮膚是不是光滑如鏡,她眼裡的那種天真的藍色是不是他自己的,可是他的塊頭阻止了他,車身窄小束縛了他。他問小夥子:「你是費城隊的球迷吧,傑米?昨天晚上七比零輸掉了有何感受?你很少看見波瓦犯這樣的錯誤,一個接一個。」
然後他又說:「你們在報紙上看到赫爾西公司因為卡車司機罷工解僱了九百名工人嗎?接下來我們就得在赫爾西酒吧外頭排長隊了。」
「聽著,我不能請你過去,讓你乘機引誘我兒子的女朋友。」
「什麼樣的姑娘?」
「不,實際上,今天在俱樂部里我一直在尋思你看上去要比大多數女人都漂亮得多,老塞爾瑪穿著那條小裙子,還有巴迪的那個可怕的女友。」
這個話題讓辛迪一時難以適應,哈利見了不痛快,於是轉身問韋布昨天夜裡觀看費城隊的比賽沒有。
「你開車回家的?」
「𡂿,得了得了,」哈利說。「他混到十年級以後,就再也沒有正眼看過他的姥姥和姥爺。他跟女孩子還有搖滾樂弄在一起,從此便認為每個超過二十歲的人都是傻瓜。他一心想要的是離開布魯厄這個鬼地方,於是我說,好吧,給你機票,遠走高飛吧。現在他怎麼態度搖擺,和他母親和姥姥嘀嘀咕咕些屁話?」
羅尼裝出一副沉思的樣子,說:「也許最好是用四英寸木杆更好,把那隻鵝趕離你的左腳邊。」
梅勒妮已經把碟子有條不紊地擺上,從比薩餅盒子里把比薩餅放在烘烤板上。詹妮絲問:「梅勒妮,你在空中滑翔了嗎?」
「呃,你說得好聽。」
回到家裡,詹妮絲嚷嚷說:「你摘的萵苣葉夠我們六個人吃的!」
「你的鼻子相當好使。我信得過你,冠軍。」他把話題稍稍改變了一下。「納爾遜怎麼一次又一次地到售車場來?」
哈利的書寫筆跡這些年每況愈下,伸著長長的胳膊用手寫字,還是看不清楚他寫下的字跡。他有老花鏡,可是他愛面子,在公眾場合從來不戴眼鏡。「成了,」他說,然後很不經意地轉向姑娘。「好吧,年輕女士,你怎麼樣?姓氏一樣嗎?」
紫葉山毛櫸樹葉在日光浴室的帘子前團團簇簇。一張張臉和一個個身子從鋁架尼龍坐具上站起來,連同調低的電視的聲音,像爆炸的煙雲。人到中年,越來越多的時候,這個世界向他襲來,像出了毛病的電視機上的圖像,又像睡覺前腦子裡出現的那些圖像,我們只有仔細辨認才知道是什麼,仔細辨認卻一激靈嚇醒了。那個姑娘趕緊站起來,鬈曲的頭髮,健壯結實,只見腦袋中間一帶兩隻棕色的眼睛炯炯有神,紅寶石一樣的酒窩盪起的微笑,從世紀之交的情人節卡片上袒露出來。她穿著一條已經飽經磨難滿目滄桑的牛仔褲,一件丟掉一些閃光飾品的繡花印度襯衫。她握手時讓他感到吃驚,手心汗津津的,有點顫抖。
「那你到底想說什麼?你在告訴我,你對那個二十年前跟你鬼混的婊子仍然念念不忘,現在你和她弄出一個親愛的小東西。」他瞅了她一眼,詹妮絲一點伊麗莎白·泰勒的影子都沒有了,她的嘴唇綳得緊緊的,皺褶很多,彷彿怒氣中燒把她烤焦了。艾達·魯皮諾。她們都到哪裡去了,所有這些自命不凡的好萊塢悍婦?進了城,在傑克遜街斜插到中央大街的那個街角,多年來只有一個停車站,前年自治區議員自己的兒子撞上站牌后,自治區在牌子上安裝上了燈光,大多數情況下不停地閃光,閃黃光這邊放行,閃紅光另一邊放行。他踩了車閘,向左邊拐去。詹妮絲隨著拐彎傾斜過來,嘴快靠到了他的耳朵上。「你瘋了,」詹妮絲大叫起來。「你總是想要你沒有的東西,而不是你已有的東西。心裏想著那個姑娘,裝模作樣,喜形於色,那個姑娘根本不存在,可你真正的兒子,和你妻子生養的兒子,這時正在家裡等著,你卻說你倒希望他在科羅拉多待著別回來。」
韋布從側面摟著他妻子的寬大的胯部抱了抱。「不是的,親愛的。哈利在給我們講一個幽默的鵝故事。」
梅勒妮的眼睛抬起,虹膜下的白色露出來,像是在眺望遙遠的故土。「𡂿,是的,我生在馬林縣。我的母親生活在一個名叫卡邁爾的地方。位於南邊了。」
辛迪從游泳池裡帶著一身水返回來了。站在那裡,游泳裝有一點歪,她把泳衣整理好,在眾人的笑聲中臉紅起來。「你們是在說我嗎?」 那個小十字架在她的喉嚨的凹坑下面閃爍。她的兩腳站在游泳池邊的石板上顯得蒼白。不可思議,腳的背面竟會蒼白成那樣子。
哈利的小組輸掉了分段賽,不過他認為是他的搭檔的過錯。巴迪是一個失誤百出的藝術家,哪怕他打出兩桿好球,他近穴擊球還是需要三次才能把球推入洞穴。哈利呢,如他說過的,能把球打得很好,雖然打得不總是很直:兩臂像繩子,向下慢慢甩,盯住球看,把球看得像是膨脹了。他用一個小鳥球結束了漫長的每洞五次規定擊球次數的比賽,球場上風刮不斷,那條小溪邊長滿水田芥,沙質橘黃色灘地幾乎連著俱樂部會館的草坪;那桿漂亮的好球——長距離推球入洞后洞穴里傳出咯咯的響聲——抵消了許多雙倍的標準桿數,他自己的全能和不朽一下子變得無可爭議,閃爍的氯化水看見了,他同伴的一張張晒黑的臉和身軀看見了,連佩馬奎德山陰影浮動的山側都看見了,因為山林在這裏才居高臨下地俯視修建平整的一條又一條的平坦球道。在一天夕陽西下的時候,他覺得他與這座城市親如兄弟。佩馬奎德山只是新近才被開發出來;兩個世紀以來,佳濟山在布魯厄市區的迅速發展中獨領風騷,附近這座山卻地貌依舊,即使不能說荒山一座,卻也算得上陌生而兇險的去處,療養賓館紛紛關閉並焚毀,只有徒步旅行者和情侶以及逃犯才敢涉足。飛鷹(這個名字也許是根據一種雀鷹叫的,第一個測量員看見了這種鳥,圖吉利取了它的名字)俱樂部的開發者們購買了三百英畝便宜的地勢較低的山坡;推土機把第二層生長灰土、楊樹、山核桃樹和多花狗木推進泥濘的低谷,開拓高爾夫球道和台階式網球場,人們見了都說這個俱樂部也許會失敗,因為這個縣已經在城南為醫生和猶太人修建了布魯厄鄉村俱樂部,在北邊十英里處修建了圖爾佩霍肯俱樂部,大卵石牆和高高的熟鐵圍欄專供古老的擁有工廠的家族及其律師們享用,而在農場附近有好幾個九穴公共高爾夫球場為農場主消遣。然而,一個年輕的中年階層崛起了,他們來自零售生意、服務行業和新技術的軟體業,他們不指望身穿制服的酒吧服務生伺候,不需要幽靜的玩牌室,也不在乎飛鷹俱樂部的預製件建成的俱樂部會所和自己動手打掃的網球場;在他們看來,休息室齊牆根鋪上了滌綸地毯,已經算得上奢侈,而水泥地過道有一台可樂出售機,看上去如同老朋友。他們高高興興地整個夏天在尚不完善、不完整的球道上按冬季的規則打高爾夫球,一年掏五百塊錢,現在僅漲了五十六塊,就可以享盡他們的所有優惠,另外在小額賬單上還有利可圖。弗雷德·斯普林格多年覬覦加入布魯厄的圖爾佩霍肯俱樂部,因為他知道圖爾佩霍肯俱樂部如同紅衣主教學院一樣難以企及,卻到底還是沒有加入進去。現在他的女兒詹妮絲穿一身白色運動衫,花銷簽單記賬,完全像向日葵啤酒公司和弗蘭肯豪瑟鋼鐵廠的女繼承人一樣。活脫一個杜邦了。在飛鷹俱樂部里,哈利體會鍛煉,感到清潔,有人疼愛;在這張桌子前,他是塊頭最大的人,把手一抬,就見一個身穿墨綠色襯衫和白色與綠色相間的裙子的餐館制服的姑娘,在這個到處短缺汽油的星期日下午,趕過來續訂啤酒。姑娘沒有問哈利的名字;常來這裏的人知道這個規矩。姑娘的名字別在她的襯衫口袋上:桑德拉;她的皮膚像牛奶一樣細膩,很像他的女兒的皮膚,只是矮一點,可是她終有一天會成為的半老徐娘已經在她的臉上隱約可見了。
岳丈說來就來的推銷員式的微笑,兔子依然歷歷在目。好像彈簧小折刀彈出去卻沒有發出咔噠的響聲。
「車鑰匙。媽媽說開前邊停的那輛車。」
這個問題還不那麼好回答,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他告訴她:「早八輩子以前的事兒了。你問這幹什麼,你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小夥子問姑娘:「想一起去還是留在這裏?」
老婦人出了幾口長氣。「有事不順心吧。事情還不小,他承擔不起。我跟你們說這話夠多了。如果那個姑娘在這家裡不像樣子,那我就搬出去。午飯後我跟格雷絲·斯圖爾談過這件事,她很願意,可憐的人兒,讓我搬進她家住去。她認為這樣可以讓她多活幾天。」
兩個年輕人總不說話讓他心煩。他得把話題打開。他說:「昨天晚上來了一場暴風雨。我今天早上聽收音機里說艾森豪威爾大街和第七大街的地下過道被大水淹了一個多小時。」
「天哪,怎麼想的。」
「他為什麼不應該到售車場露面呢?那是他姥爺的售車場。再說,納爾遜一向喜歡汽車。」
「你怎麼看這件事情,梅勒妮?」哈利問,兜著圈子挫敗查利的風頭。「你支持哪個黨?」
售車廠後邊的鬆動的石頭嘩啦嘩啦響起來。他們把科羅拉花冠車開進了停車泊位,小夥子找不到鬆開鑰匙的按鈕,哈利又幫了他一次。姑娘向前探著,急於脫身,她的氣息吹在哈利手腕上無色的汗毛上。他的襯衫粘在他的肩胛骨上,他鑽出小車站在了外面空氣里。他們三個人都慢慢地把身子站直。太陽仍然明亮,可是馬尾雲高高地飄浮在空中,給明天的高爾夫球比賽的天氣投下了疑雲。「車開得不錯,」他對傑米說,放棄了推銷的任何努力。「回來耽誤一會兒,我給你們一點印刷品。」展銷廳裏面,太陽照在紙橫幅上,把「我有應」幾個字映照成了「應有我」。斯塔夫洛斯不見人影兒了。哈利把他的總代理名片遞給小夥子,請他簽下顧客的名字。
你算說對了。他累得要死,可是有什麼事情攔著他進入睡眠的那層黑色的表面,就在他欲睡非睡的狀態中,他聽見更輕快更年輕的腳步溜出了過廳,急匆匆地去什麼地方。
「她在前廳待著呢,在和格雷絲·斯圖爾泡電話。她真讓人受不了了。我確實認為她是老糊塗了。哈利,我們可怎麼辦呢?」

穿過車輛調配場和第七大街昨天夜裡被水淹過的地下通道,艾森豪威爾大街陡直向上延伸,一路兩旁都是一個挨一個的成排房屋的居民點,由各個德國工人存款和貸款聯盟修建而成,堅固耐用,只是彩色玻璃的扇形窗戶與後來修建的鋁板遮篷和合成材料壁板顯得格格不入,波蘭人和印度人因為被黑人和西班牙人擠出來,在哈利的青年時期只好在河邊的低矮的街區住下來。黑人青年用他們自己的語言想著心事,從街角舊雜貨店的三角形石頭門廊向外注視。
哈利一時出神,想象他自己的女兒這個下午在城外鄉下的什麼地方。做一些晚餐雜事,餵雞返回家來或者諸如此類的雜務。在鄉間,星期天過得與平常沒有什麼差別,動物們不懂得過節假日。今天上午她到教堂里去了嗎?魯絲不喜歡那一套。他一點想象不出魯絲在鄉下什麼樣子。在他看來,魯絲是城裡人,布魯厄那些結實的紅磚房才是她應該住的地方。啤酒來了。感謝的叫喊一聲接一聲,像啤酒廣告上的吆喝聲,可辛迪·穆爾科特決定再游一圈兒喝啤酒。辛迪站起來了,她的大腿后側印出來一些方格印子,她那過於省布的黑色泳裝臀部,仍然濕漉漉的,緊緊貼在兩道薄薄的弧形上,多少往上一點便是她的脂肪陷進去的兩個對稱的深窩,像小小的漩渦一樣;這景象令哈利眼花繚亂。他過去不是也帶著魯絲去過西布魯厄的公共游泳池嗎?難忘的日子啊。壓在濕毛巾下的草散發出一股味道,在瓷磚游泳池的旁邊的樹蔭下蔓延。坐在刷了亮漆的鐵絲椅子上,只要你沒有坐墊,便會在你的大腿後邊坐出格子圖案的印子。佩馬奎德山在迫近。太陽在城市塵煙上空漸漸變紅,在高高的樹梢映出金邊,鑲在佩馬奎德山頂像一列鬃毛,延綿起伏的樹林像厚厚的地毯覆蓋著山頂和球場之間的地帶,樹林中的每棵樹之間的黑凹影因此顯得更深。遠處那第十一條球道上,人們還在擇路而行,看去像蟲子在活動。哈利兩眼看著遠處那些情景,辛迪拍水而入,幾點濺起的水珠涼颼颼地落在哈利的裸|露的胸上,感到非常清爽,像太陽照暖的佩馬奎德山。他腦海里一下子冒出一些詞兒來:我昨天開車回家的路上在收音機里聽到一個有趣的故事……
納爾遜還在喋喋不休:「比利認識一個小夥子,他在去西布魯厄的那座橋旁邊的汽車車身修理廠幹活兒,他說你應該找到某個真正漫天開價的地方把損害狀況評估一下,然後到保險公司開出支票,把支票給他,他能少要錢把車修好。這樣一來,大家都能得到好處。」
斯塔夫洛斯兩團黑乎乎的眉毛豎了起來。「是嗎?有人會有截然不同的說法呢。」他坐下來在寫字檯前埋頭幹活兒。「曼尼和你說過那輛托里諾車折價貼換的事兒嗎?」
「你在自己家裡,冠軍。那可要不得。你對這小女子看不慣,她毫無疑問全明白。女人很厲害的。」
她的話餘音裊裊,在日光浴室越來越暗的空間縈繞不去。歪調。獃子。
「我在肯特學過群體生態學這門課程。你把錢看得這麼緊的原因,是你小時候趕上了經濟大蕭條,過慣了窮日子。你的精神受了刺|激。」
「要麼那個滑雪的是另一個人吧?」哈利問。
「說說氣話吧,她會下來的。不過吃什麼呢?我沒有看見火上做什麼嘛。」鑲在爐子上的數字鍾錶已經六點三十二了。
「費城隊死定了,」羅尼·哈里森插話說。
他那年輕的妻子舉起手來從頭髮上擰下一些水來,只是頭髮短得幾乎抓不住。這個動作讓她的濕漉漉的黑色小泳罩里奶頭向上多少提上去一點,把每個直愣愣的奶頭的形狀顯露出來。一條毛巾搭在她的腰間,彷彿是要擋住哈利對她的腿旮旯兒想入非非。哈利明白,他對巴迪帶來的姑娘感到厭煩,不僅是因為她下巴上和腦門兒上長了小膿包,她大腿上也長了小膿包,而且是在內側的上邊,好似某種花柳病。她是叫喬治妮?還是傑拉爾丁?她繼續用又尖又急的聲音說:「還有瑜伽大師,他們能把自己提離地面,或者回到幾千年前。埃德加·凱斯示範了一次又一次。那不是超自然的力量,我不相信上帝,相信上帝太令人痛苦了,可有瑜伽功的人只是使用我們大家都具備卻從來沒有開發出來的人體力量。你們都應該讀一讀《西藏亡靈書》。」
「假期,我們都交給波科諾斯湖旅遊勝地了。」這是斯普林格老頭子的驕傲和歡樂。
哈利試圖把這種會發生的情況想象一番,附和道:「你說的也許沒錯。這些日子他們像大家一樣一籌莫展了。這些日子聯邦官員們所能做的就是自己不能少掙一個子兒。」
「你自己的兒子。」詹妮絲說。
晾在一邊的斯塔夫洛斯,遠隔著沐浴在漸漸接近地平線的縷縷陽光的展銷廳空間,在他的寫字檯前喊叫起來:「也許他們喜歡開車去兜一圈兒呢。」他只是想安靜下來,一心做他的案頭工作。
「卻有人很有同情心,把那個醫生告到法庭上去,」韋布·穆爾科特一針見血地說。
「我出生在一個天主教家庭,」辛迪對巴迪帶來的姑娘說,聲音很低,哈利不得不豎起耳朵聽。「神父說這種事情是撒旦在作祟。」她說這番話時用手指摩挲著她戴在脖子上的那枚小耶穌受難十字架,吊鏈很細,沒有在她晒黑的皮膚上留下印跡。
往事不堪回想。眼看著它們在查利腦子裡腐爛挺讓人傷感的。哈利在一旁尊敬地等待這種情緒過去,然後像是沒頭沒腦地問:「查利,如果我有一個女兒,那麼你認為她長得像什麼樣子?」
打開的鮮花是玫瑰,巴羅米諾馬的顏色。詹妮絲把花朵插|進花瓶里,溫情地嘟噥著什麼。她為這個場合刻意打扮了一下,身穿扎眼的菊花圖案太陽裙,把自己的棕色肩膀暴露出來,因為天熱把頭髮挽起來,讓秀氣的脖子盡顯本色,亮出了那條魚鱗重疊的金項鏈,這是哈利三年前為慶賀他們結婚二十周年送給她的。當時為這條項鏈付了九百美元,而現在怎麼也值一千五百美元了,黃金一如既往地發瘋地升值。她向前探著身子,給查利一個吻,在嘴上而不在臉頰上,由此不言自明地讓那些觀看的人想到,這兩具身體曾經如何互相滲透並旅行過一番。「查利,你看上去太瘦了,」詹妮絲說。「你知道如何讓自己吃好嗎?」
「謝謝,爸爸。」
「佳濟山高地有一個傢伙,埃伯哈特先生,在他父親的道奇車一路跑下變速箱廠後邊的山路時,他出來站在腳踏板上從外面駕駛汽車。就這麼一直從山路上狂奔下來了。」
「緩和緩和吧?」
「我相信,」梅勒妮說。「呃,我不清楚——貝茜,幫幫我吧。」
櫥櫃又咯咯顫抖了一陣;詹妮絲走進了餐廳。她針對母親的口氣扯直嗓子說:「媽媽,要是沒有哈利和我共同維持這房子,你是對付不了這麼大的一個住宅的。這在哈利來說犧牲很大,一個大男人有頭有臉卻沒有自己理直氣壯的房子,你沒有權利禁止納爾遜來住,只要他想來,你沒有權利,媽媽。」
你有求,我有應。展銷廳窗戶上張貼的大標語在喊叫,與電視上目前豐田汽車的廣告戰役遙相呼應。這個廣告牌把午後的太陽遮擋了一塊,給展銷廳一種靜悄悄的水族館的氛圍,或者說一種寬大的沉船的氛圍,兩輛克羅納花冠車和一輛淡綠科羅拉花冠SR-5型提升流線型後背車等待出售,被吊在空中放在玻璃窗的另一邊,穩穩地停放在售車場上,再過去便是111道路,鋪滿瀝青的世界。
斯塔夫洛斯在他的寫字檯橄欖綠檯面上不耐煩地擺弄他的兩隻手。「這是一個信譽問題。那個顧客把托里諾車甩到你手裡,肯定不會再回來了,聽我說沒錯。」
「有一個取暖油大經銷商是我們的一個客戶,」羅尼說,「他說他們有的是原油,就是他們決定讓加油站擁擠起來,多省出一些取暖油。一原油人。在他們的記錄里,冬天已經登記在案了。我問那個傢伙這對普通開車人會造成什麼結果,他嬉皮笑臉地看著我,說:『他可以拚命節省,別每周開車到澤西海岸度周末啊。』」
納爾遜懶洋洋地站起來。他常有的失魂落魄的表情掛上了一層登山運動員的晒黑的膚色,看上去比過去瘦了,肩膀寬了。脫了一些小狗崽兒的樣子,更像一隻癩皮狗。在科羅拉多或者肯特的什麼地方,他把頭理成了短髮,從中學時代起他一直長發披肩,這下他換成了龐克髮式。「爸,這是我的朋友梅勒妮。我的父親。這是我的母親。媽,這是梅勒妮。」
「我沒有求,搭伴兒的念頭是自然地在我們的腦海里出現的。不過,我早等著賣掉房子從這裏搬出去,自從他們禁止過境的卡車通行后,鄰居相處的價值就一直在上升。」
巴迪的聲音仍然在罵罵咧咧,發泄憤憤不平的情緒:「錢從口袋裡掏出來,就進了某些人的口袋裡,錢沒有蒸發掉。那些大傢伙們就是這樣發達起來的。」
詹妮絲在廚房裡和他打招呼。一些食物已經準備好了。她穿一件挺括的薄荷條紋連衣裙,但是她下午在俱樂部游泳池游過泳,她的頭髮還是七長八短濕漉漉的。幾乎每天她都約她的一位好朋友在一家她們所屬的俱樂部打網球,那個俱樂部名叫「飛鷹高爾夫球和網球俱樂部」,一個新興的組織,位於印第安名字叫「佩馬奎德山」的低坡上,樹木蔭翳,是佳濟山的兄弟山。她們打完球后躺在游泳池邊消磨下午剩餘的時間,或者說閑話,或者打撲克並且消消停停地享用汽水或伏特加湯力水。哈利喜歡有一個在俱樂部里消磨時光的嬌妻。詹妮絲四十三歲,肚子一帶漸漸厚實起來,不過她的腿還硬硬的,條順筆直。她膚色黑里透紅。她的臉總是黑黝黝的,到了七月份不僅臉色像野人一樣黑黑的,而且腿和胳膊都幾乎黑得像一部老喬恩·霍爾電影里的某個小波利尼西亞人。她的下嘴唇帶出幾許氧化鋅的色澤,看上去很性感,儘管他從來不喜歡她嘴部緊閉的那種樣子。她的頭髮濕漉漉的向後梳著,露出的大腦門兒有點雜色,好像牛皮紙滴上了水晾乾一樣。哈利從她散發出來的那種熱氣里感覺出她和她母親吵過架了。「這是又怎麼了?」他問。
「你剛剛伸手觸摸到了一架超級機器,」哈利告訴他。「這種賽利卡GT跑車,是一種每天都能與保時捷車或者MG車相媲美的車呢。鋼箍子午胎,石英晶體鍾錶,AM/FM收音機——一切都是標準的。標準化。你想想看,附加功能沒得說吧。這款車有動力轉向,有開啟式車頂。坦率說,價格不菲,就要接近五位數了,可是話說回來,這是一種投資啊。人們之所以買車就是要投資,人數越來越多了。那種每隔兩年就換一輛,當『舒潔』衛生紙用的老式思維方式已經一去不返了。現在買一輛貨真價實的好車,你就擁有了一些長久的東西,可你要是把美元存起來,那等於白白扔掉了。買東西就買好東西,這是我對所有現在起步的年輕人的忠告。」
但是查利緊緊佔住梅勒妮不放。「每年冬天,我都要去佛羅里達度過一個月。薩拉索塔,在海灣邊上。」
約翰遜被緝拿
詹妮絲畢竟更年輕,牢牢控制著局面。「媽媽,你對內情什麼也不知道。你對生活的階段根本不了解。你坐在這座房子里,看那些愚蠢的電視競賽節目,和那些還活在世上的所謂朋友在電話上聊天,然後又坐下來對哈利和我吹毛求疵。你現在對生活一無所知。你沒有什麼主見。」
等待哪個情人來呼叫……
「他不像上大學的樣子。」他覺得恨不得大喊大叫幾聲。「我他媽的沒福氣,沒有上成大學,可是上了大學的傢伙們混日子,在科羅拉多空中滑翔呢,天知道把他們的父親的錢大把花光後會有什麼結果。」
「她上什麼班與這事兒有什麼關係?」
「我把球打得很好,」第二天中午兔子說。「可是該死的我要是得分就好了。」他身穿綠色的游泳褲,和他的高爾夫球比賽夥伴以及妻子們坐在飛鷹高爾夫球和網球俱樂部的一張戶外白色桌子旁邊,不過就巴迪·英格爾芬格來說,他的女伴還只是女朋友。巴迪有過妻子,但是妻子離他而去,投奔了一個西切斯特的電話架線工。你能看出來這樣的事情為什麼會發生,因為巴迪的女朋友們遲早只有一種遺憾的運氣。
「看看,那傢伙和他母親住在一起,老母親越來越成為拖累了,他一輩子沒有結婚,總是談論他的侄兒侄女,可是我認為他們實際上把他當狗屎對待——」
哈利還不知道梅勒妮對這位老婦人直呼其名了。而他呢,和老婦人生活了多年逐步培養這種親近感,直到有一天他偶然去老婦人的衛生間撞上了她才有了實質性變化,還是因為詹妮絲佔著他們倆的衛生間不出來。
嘿,媽媽和爸爸和奶奶:
「怎麼會是這樣的呢?」
「不用,親愛的,謝謝;都做現成了。大傢伙兒都餓了吧?還有人想添點酒喝嗎?」
費城警察當局副局長羅曼·蘇爾皮茨基向記者透露,他和他的警員別無選擇,不得不向約翰遜還擊。幸好沒有警察和其他「社團」成員在交火中受傷。
「也不只是老年人才去,」查利對梅勒妮說。「你能看見很多年輕人在那裡度假,赤身裸體地玩耍。快活極了。」
「我想我們也許還要出去轉轉。」
「不是的,」她說,咯咯笑起來。「你不用寫我的名字。」
「很高興拜見二位,」那姑娘說,臉上一直堆滿歡快的紅紅的微笑,彷彿這幾個平常的詞兒是逗笑的包袱,是一個小雜技動作的前奏。正是這句話,她讓哈利一下子想到那些不真實卻清晰可見的勇敢的女人,在雜技表演中用牙咬住東西吊在空中,或者一隻腳踩在毛茸茸的繩子上飛過眼花繚亂的空中,儘管她此時此刻穿得衣衫不整,一個邋遢女孩的樣子。一面奇怪的牆或者耀眼的光倏然在他自己和那個女孩之間倒塌下來,是一個令他掃興的妻子撲向他兒子的姿勢。
「我不知道。」
他的一九七八年豪華款提升後背五門克羅納花冠車,停放在它的車位上。號稱「亮紅色」,它卻是一種更接近棕色的顏色,宛如放久的西紅柿湯。如果日本人有什麼弱點的話,那便是他們的顏色感:在哈利看來,他們的紫銅色根本就是一種淺棕色,薄荷綠金屬色在哈利想象中應是氰化物的顏色,而他們所謂的米色,則是一種純粹的檸檬黃。在戰爭期間,在隨處可見的漫畫里,日本人都戴著厚厚的眼鏡片兒,他細細想來頗有幾分真實,他們看東西一準走眼,他們的所有顏色都是介於彩虹條色與條色之間的過渡色。不過,他的克羅納花冠車是一部溫暖舒適的汽車。結實的大汽車感覺,墊襯傾斜方向盤,腰部支撐桿為駕駛的人調整舒適,廠家配置的AM/FM多道傳送四喇叭收音機。他對收音機格外欣賞,開車在布魯厄穿行,車窗開啟並鎖住,動力通風在車裡流動,汽車的四個角嗵嗵地迴響著迪斯科音樂,好像是從腦海舞廳的四個角發出來的。強勁而溫馨,這種音樂讓兔子想起他上中學時收音機里放出的音樂,單簧管演奏的《月亮高懸》倏然遠去,他們把單簧管叫做甘草棍,「裝出高人一等的闊氣」:城市音樂與鄉村音樂不一樣,六十年代的鄉村音樂試圖把我們往回拉,讓我們修鍊得比原來更好。黑人姑娘扯起委婉和諧的嗓子,吟唱一些顛三倒四的歌詞,合著搏動的帶電的節奏,他就喜歡那種聯想,想到那些黑人姑娘或許就是底特律的,她們那些在裝配線上磨洋工的男朋友,身著閃光金絲線衣服,隨著迪斯科燈光旋轉,閃爍的光亮令人眼花繚亂。他和詹妮絲起碼應該到111道路迪斯科舞廳去一次,至今想過一百次了,可就是不敢去。在他腦海里,他力圖把詹妮絲和那些黑人姑娘還有那些旋轉的燈光捏合在一起,可是她們格格不入。他想起了斯基特。十年前,這個小個子黑人來與他和納爾遜一起生活,度過一段苦苦支撐的苦日子。現在,斯基特死了,他在四月里才剛剛聽說。一個無名無姓的人給他寄來一塊剪報,裝在一個長長的蓋郵戳的信封里,是那種誰都可以在郵局裡買到的信封,地址是整齊的圓珠筆大寫印刷字體,像出自會計或者老師之手,剪報是布魯厄《缸報》上常見的那種,在活字排版印刷淘汰之前,哈利一直在那裡做排版工。剪報內容如下:
「回歸自然。」查利說。
「別不講道理,」詹妮絲說。
「他們只好開那輛克羅納花冠車出去。你當時開著野馬去酒店了。」
「就這樣,這個醫生,」他只好接著講下去。「因為在高爾夫球場上用高爾夫球杆打死了一隻鵝,惹上了官司。」
前面出現了停車紅燈,向左拐,哈利在尖山牆、塔樓狀的房子之間穿行,這些房屋是人們很早的時候修建的,那時人們還戴草帽,手工製作冰淇淋,騎自行車,而且當時只有一個購物中心,那裡有一座四個劇院組成的綜合電影院,廣告牌子高高在上,連那些破壞成性的人也奈何不得,偷不走那些字母:異形太空城本標妙女郎逃出亞卡拉。沒有哪個字母他想仔細打量,他就喜歡史翠珊的一頭鬈曲的髮型和那個猶太人鼻子,而且不止那個鼻子,還有她那嗓音發力的猶太人勁頭也讓他怦然心跳,一定和上帝的選民沾邊兒,他們在這地球上好像更無拘無束,他知道得越少就越覺得他們富有活力。芭芭拉·史翠珊身上有股邪勁兒,即便她不像謝里夫一樣可與埃及人相比,那麼怎麼也像瑞恩·奧尼爾一樣具備一種超級上等白人的模樣;伍迪·艾倫同樣具備這樣的東西,而黛安娜·基頓就沒有猶太人的味道,儘管她的頭髮也鬈鬈曲曲的,讓人聯想。
「我當然在乎,」她用毫不妥協的口氣回答。「你是你姥爺的眼珠子。」
查利說:「減價倒手賣給波茨維爾的福特公司吧。你在這筆買賣里已經墊付了九百塊,與其得到曼尼的支持,不如再墊付兩百塊。他不得不標高他自己的配件價格,保護他自己部門的利益,可是如果配件本來就是福特公司的,那麼你已經提高標價了。波茨維爾那邊會給車打上一層蠟,說不定哪個小夥子看中了買下,高高興興開上這個夏季。」
「是的。」
「她很不喜歡,」梅勒妮說,放聲大笑起來,她的鬈髮搖來擺去的。「可是她在加利福尼亞生活。」她變得嚴肅起來,兩隻眼睛亮閃閃地看著詹妮絲,宛如羔羊。「不過說真的,搭車是有利於生態環境的,可以把汽油節省下來。更多的人應該這樣做,可是大家又都害怕搭車。」
「她在等待,守望,」詹妮絲用一種不祥的聲音說,表明她比哈利還清醒。她問:「什麼時候該我來?」
「你不知道他們在幹什麼。再說了,時代不同了。現在你要對納爾遜好一點。你讓他經歷了那些事情之後——」
「我從來沒有去過佛羅里達,」梅勒妮說https://read.99csw.com,看上去眼神有點發獃,對她來說什麼也新鮮。
男孩點了點頭。
「哪天晚上都行啊。這星期梅勒妮上什麼班?」
「剮的是另一邊,爸爸。」納爾遜解釋說:「你知道,比利和我從艾倫威爾街往回趕,比利的女朋友住在艾倫威爾那條多風的黑路上,因為我知道我回去吃晚餐遲了,所以我可能想把車開快一點,我不知道,可是你在那些黑路上不能把車開得太快,那路上風太大了。一隻旱獺或者別的什麼東西突然在我前邊出現了,一心想躲開它,我把車開出了馬路邊,車後邊的側面蹭在了電線杆上。一切發生得太快了,我簡直不敢相信。」
巴不得的。他巴不得逃出這所房子,躲開這兩個女人的死掐,躲開她們的火氣。神經兮兮的,她們娘倆互相拿男人的幽靈打仗,岳丈死了,納爾遜在外混日子,就是他自己在她們娘倆的嘴邊說起來也像是一種幽靈,彷彿他沒有站在這裏似的。日復一日,母親和女兒同在這一個屋頂下,卻不能自然相處。如同洪水必須泄掉或者生長浮渣一樣,斯普林格老婦人總是圓滾滾的,手腕和腳脖子看上去像香腸,現在她的臉上又氣鼓鼓的,宛如那些電影明星,把腮幫子里塞上棉花,表明他們變老了。她的臉更加胖鼓鼓的,彷彿一枚螺釘擰進去,從她的顱骨邊緣扎煞出去,她的眼睛越來越小,詹妮絲儘管在努力保持體形,卻朝著同樣的方向發展,無法阻止遺傳的基因。兔子注意到,在他累得不行時他自己的父親便時不時會在他自己的腦子裡喋喋不休。
「哦,沒錯。」巴迪說,知道他正在被抬高。
「哦。好啊,沒有法律反對這個。」
「與一起來的那個鄉巴佬比,她還算能說幾句話,」哈利說。「天哪,你要是看見有些女孩子在鑽營什麼,你不哭才怪呢。」
他從身後對她說:「白天看起來,這個城市更耐看。」
斯普林格老頭子依然四處奔波時,售車場的生活是苦澀的。他沒白沒黑地經營,就是在冬天夜裡111道路上掃雪機都不活動了,他還是讓展銷廳開著,總是辛苦地扯起那種尖聲尖氣的雜耍解說人的嗓子,介紹銷售標準和可憐的利潤和顧客服務以及技工是不是在某輛舊汽車的方向盤上留下指印或者在煙灰缸里留下一個煙頭兒。他在售車場轉悠時,好像他們都在努力撐住斯普林格費盡全部時間和精力想象出來的一個大外殼兒,那就是理想的斯普林格汽車商行。他去世了,那個大外殼兒就成了哈利自己的了,鬆鬆垮垮勉強支撐著。今非昔比,他成了售車場的頭兒,他喜歡這裏,清一色瀝青鋪地,印在小冊子里的新車甚至味道撲鼻,對豐田汽車好話說盡的郵件來自加利福尼亞,洗滌劑洗過的地毯鋪到牆根,發黃的籃球業績掛在牆上,並排的還有基瓦尼斯俱樂部、扶輪俱樂部以及商會的徽章,高架子上擺放的各種獎盃是公司贊助者少年棒球聯合會各隊贏得的,負責宣傳和接待的姑娘們給這塊充滿呆板與寧靜氣息的男性地盤帶來異性活力,在老米爾里德·克勞斯特帶領下走來走去,小小名片上印著哈羅德·C·安斯特朗的字樣,頭銜是銷售總代理。領頭的人啊。群體的中鋒,儘管他過去只是打前鋒的。對哈利來說,這地兒有一種膨脹感,站在那裡撐滿了自己的殼子,拋下一個大影子。汽車自己賣掉自己,這是他的哲學。豐田汽車的電視廣告一直在外面播放,一刻不停地對人們進行攻心戰。他喜歡成為所有這一切的一部分;他喜歡大傢伙兒沖他點頭,因為從中學開始大傢伙兒看見他就像一堆糞土,壓根兒沒有把他當回事。扶輪俱樂部和商會會所的其他人竟然是他當初打籃球的對手們,或者是他們相貌醜陋的小兄弟們。他喜歡鈔票刷刷地往裡流,他在自己的眼裡成了一個溫文爾雅的大個子,身高六英尺三英寸或兩英寸十五英分,腰圍達到四十二英寸,克勞爾商店的那個服裝推銷員試圖告訴他這個尺寸時他還提著氣,而且推銷員的手指也把軟尺拽得緊緊的。他過去喜歡照鏡子,現在卻看見鏡子就躲開。他的臉遠不是過去的樣子了,在光滑的球隊集體照片里,他留著平頭,尖下巴,懶洋洋兇巴巴的杠頭青年的眼神兒,原來那張臉跟現在這張臉相比,彷彿一輛汽車散熱器的鍍鉻格柵與整個車頭外加擋泥板的關係。他的鼻子依然小而直,他的眼睛也許不那麼懶洋洋的了。他留著生意人的頭型,蓬鬆松的滿滿一腦袋,不僅遮擋上了他的耳朵尖,而且還把他正在脫髮的鬢角覆蓋上了。他不喜歡反傳統文化,又是吸毒又是逃避兵役的,不過他卻喜歡適當地把頭髮留長一點,別像舊時的大兵刷子頭,他喜歡讓頭髮自然地蓬鬆起來。照著刮鬍子鏡子,看得見他的下巴頦兒軟塌塌的垂皮和鬆弛的紋路交織在一起,一點禁不起細細端詳了。不管怎麼說,生活還是愜意的。這話是過去人們慣常掛在嘴邊的,他小時候聽了總是捉摸不透人們的話里到底是什麼意思。
一輛車從鋪滿瀝青的世界搖搖晃晃開進來:一輛一九七一年或者一九七二年款的寬輪胎輕震動的鄉紳客貨兩用車,一根癟塌的防護板撞成了半張嘴的形狀,暗紅色的防鏽漆還沒有刷勻。一對年輕人兒走下車來,姑娘膚色乳白,裸著腿,在太陽光下眨眼睛,那個小夥子的膚色則由於日照顯得又糙又紅,因為在本縣的紅泥土裡摸爬滾打,他的牛仔褲髒兮兮,硬撅撅的。幾塊粗糙的綠色柳條筐板固定在鄉紳客貨兩用車的頂架上,從兔子站立的地方看去,正好是一個模糊的楔形,能看見車裡的內襯和內墊由於把旅行車當作農場貨車使用,被磨損得亂七八糟。「鄉巴佬,」查利在他的寫字檯前嘟噥道。這對年輕人兒怯生生地走進來,如同探頭探腦的動物,嗅著空調的氣息。
坐在這裏等得心難熬
「你說她還不是女朋友。」
「辛迪呢?」
那孩子在喘氣,不是累得喘不過氣來,而是因為害怕在喘噓氣兒。他身穿葡萄色扎染布T恤,看上去瘦小卻肌肉發達:一個溜門撬鎖的竊賊的穿戴。但是他卻分明站在明亮的廚房的燈光下。他避開哈利的眼光。「爸爸。出了一點麻煩。」

「我們來聽聽那個故事吧,哈利,」韋布·穆爾科特說,一邊點上另一根煙,讓他的耐性有點戲劇性。
「我早知道你會問這個問題。」哈利說。「如果你不問,也總有人會問的。」
聽話音像是要結束這次交談,可是哈利卻覺得他們漏掉了什麼重要的內容,在能源這個大話題下還有多少話沒有說呀。可是,許多話題,他後來注意到,在私下裡交談而且甚至在電視上人們掙著大錢高談闊論,都只是說說而已,消耗自己而已,彷彿在這個範圍里什麼事情都已經談論過了。在兔子的精神生活里,兔子也大不如前,空落落的,一片片燃燒過的灰色細胞,而過去它們組成強烈的慾望,好夢多多,瞪起眼睛東張西望;比如說,帽子一掉在頭上就睡著了。他一直沒有弄明白這個成語什麼意思。可是,當初他從來沒有戴過帽子,而現在,冷天氣剛剛到來,他就把帽子戴上了。他的頭頂頭髮稀薄,星光很容易露出光來。
一陣疾風刮過,一場雨突然降臨,山毛櫸的葉子的影子或起或落,打亂了街燈照進來的破碎的空隙,在天花板和遠處牆角相交處前後晃動。三輛車過去了,一輛接一輛,他感覺到外面的世界滑過去了,他躺在這裏很安全,這種感覺在內心漸漸漲滿,和床上的朦朧的舒適結合起來。他躺在自己的床上,他的臼齒躲在他的牙冠里。「她是一個很不錯的運動老手,」哈利說。「她轉來轉去,腳步通通的。」
「我不覺得有什麼好的。我近來活得太滋潤了。」
「離加利利區更近些。我媽媽有一個農場。」
「別人的車剮了嗎?」
「要是她來了,那我走。」貝茜·斯普林格說。「格雷絲·斯圖爾在拉爾夫去世後有那麼多屋子呢,她不止一次說過我們倆應該搭伴兒住。」
「他能把前輪多壓一下,把車輪不正常的擺動現象遮掩住嗎?」
「我不知道。」
「說來話長哪。曾幾何時,我們新婚燕爾,我為什麼事情對詹妮絲感到惱火,也許就是因為她本人吧,開車直奔西弗吉尼亞,連夜又返回來。瘋狂呀。現在呢,你不先到儲蓄銀行跑一趟備足錢,連窩都不敢動一動。」
「我覺得快垮掉了。」
「好吧,好吧,天哪。」
「是嘛,」他說。「有些方面還是令人沮喪的。家裡沒有大香腸了嗎?」
韋布·穆爾科特起鬨說:「聽見了吧,辛?汽油加油站全都關門了,你可以把奧迪車提回家裡了。不過說正經的,我對那些精通十幾種語言的人一向刮目相看。如果腦子是一台電腦,想一想需要多少那種灰色的細胞吧。儘管腦子裡好像還有更多的地方。」
「你被矇騙到姥姥家去了,」查利對他說。「你和一大幫人都上當了。石油大亨存油多得去了,從現在起再撐五百年都沒事兒,可是他們想放長線釣大魚兒。在達拉華灣,我聽說這會兒停泊著十七艘超級油輪,十七艘啊,就停在碼頭上等待油價往上漲,漲足了他們才會把石油運到南費城各家煉油廠卸貨。與此同時,我們大家卻在各個加油站等死。」
「沒錯,他們准在干這事兒,這伙貪婪的狗雜種。聽著,哈利。你知道,他媽的卡特和那些石油公司沆瀣一氣,弄成了爛攤子。石油大亨想要什麼?更大的利潤。卡特想要什麼?進口石油更少些,美元貶值更小點。他膽兒小得像小雞,不敢實行定量供應,所以他希望高價位可以把這事給他解決了。過不了今年,我們就有五十美元一桶的無鉛汽油了。」
「還有洋蔥,」查利說,他仍然伸著手準備和梅勒妮握手。
「哎呀,媽媽,別把你所有的偏見都使出來好不好。你坐在那裡看黑人傑斐遜一家演出咯咯直笑,彷彿你是他們家的一員,哈利和查利把他們所有舊的耗油車推銷給了黑人,要是我們可以賺他們的錢,那我們也可以要他們不得不提供的其他東西。」
風又刮起來。該死。那輛敞篷汽車還停放在外面,頂棚仍然放在下面。「親愛的,這可是漫長的一天哪。」耗盡汽油了。「對不起。」
梅勒妮向廚房喊:「詹妮絲,我能做點什麼嗎?」
「正像你說的,她長得要什麼有什麼。你看得見的,大|波兒。」
開出售車場,清風把夏天的氣息吹進來。瀝青場地的膳食處四周分散的綠草間點綴著淡黃色蒲公英。他把牌照掛在科羅拉花冠車的後邊,把鑰匙交給小夥子。他把乘客側的座位向前扶起來,讓姑娘坐進後座去;姑娘向後活動時,她的勞動布短褲露出了一點點屁股蛋子。兔子擠進了固定座位上,向傑米解釋儀錶盤上小部件,比如磁帶錄音機可以放錄的位置。他們,統共三個乘客,卻都是高個子,小汽車顯得滿滿登登。可是,豐田車自有進口車的優勢,帶著他們迅速啟動,在111道路的通行道上找到位置。如同騎在一隻大黃蜂的背上;你感覺就呆在嗡嗡作響的發動機的上方。「啟動好快,」傑米由衷地說。
「咳呀,哈利,我真的一點都不會吃驚。他都二十二歲了。你多會兒變得這麼假正經起來了?」
「哪方面的?關於納爾遜能有什麼尷尬的問題?」
「才不是呢,所有的民族都很有意思。我喜歡每一個人,尤其我的車窗鎖上時。」他又說:「豐田公司本來為我和你媽出錢,去亞特蘭大旅遊,可是後來哈利斯堡有家代理商超過了我們的銷售總額,他們得到了這次旅遊。這讓我很掃興,因為我對南方一直充滿好奇:喜歡炎熱的天氣。」
「𡂿,老天爺,有什麼事兒?」詹妮絲站起來,稍稍搖晃了一下,讓自己鎮靜下來。她把沙灘浴巾從椅子背上取下來,沒有穿著泳裝就離去,而是把浴巾圍在腰間,穿過幾十個人走向俱樂部會所。「你認為會有什麼事兒?」她問哈利。
「我早鋪好了,」她母親跟她說。「床還在那間舊縫紉室里。我今天有很多時間自己打發,好像你們倆在俱樂部沒完沒了地獃著。」
曼尼是維修部的頭兒,人長得五短三粗,整天哈著個腰,鼻子上有一些黑毛孔,好像他每天都在用那個鼻子拱臟土似的。當然,他對哈利憤憤不平,因為哈利娶了斯普林格的女兒,便可以在陽光明媚的展銷廳晃來晃去,有權把破爛的托里諾車折價收購進來。「他告訴我那前軸的兩端沒法校正了。」
「婚姻不是我們的事情。」詹妮絲說。
「你能看出來嗎?」哈利說。「我看不出來。實際上,這事讓我煩惱。為這事兒我連性|欲都沒有了。那小子現在和我們生活了兩個星期了,我無所適從,應該爬牆。」
「媽媽,」詹妮絲不耐煩地說,「要是你多少等一等,我會把那兩張床收拾好的。我和你一起上樓,看看那個客人房間。」
他巡道而行,開進壯觀的布魯厄中學所在地,這裏名叫「城堡」,修建於一九三三年,他的出生年份,所以他記得。人們現在不會修建這種建築物了,對教育失去了信心,人們都說人口增長率接近零,眼下學校生源嚴重不夠,於是關閉了許多小學校。上了這條大街,城市的建設者用完了季節的名字,開始使用樹的名字。城堡以東的洋槐大街兩邊是草坪環繞的房子,不過房子與房子之間的隔離帶很窄,杜鵑花由於沒有光照而死掉了。生活富裕的人住在這裏,骨科醫生和法律人士以及一直沒有想到南遷或者後來遷來的中級植物管理人員自那時以後也都住在這裏。洋槐大街開始拐彎穿過城市公園時,街名改成了市景觀路,儘管街邊的大樹長成后擋住了城市景觀;布魯厄的景觀只有在極頂酒店才看得見全貌,可是極頂酒店一帶本來是跳舞和摟脖子親嘴的場所,如今卻成了毀壞公物和製造恐怖的窩點。美籍西班牙人專愛來這一套,不喜歡看見白人青年尋找快活,一旦看見就會把汽車圍住打碎車窗,一邊對男青年拳腳相加,一邊把女孩子的衣服一條條撕爛。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多麼糟糕,尤其女孩子家不容易。他和魯絲去過極頂酒店一兩回。鐵路枕木台階也許現在爛掉了。她脫掉了鞋子,因為高高的鞋跟總是踩進鐵路枕木之間的碎石里,他記得她那兩隻蒼白的腳在他的眼珠子下向前走動,好像裸|露出來專給他看的。人們當初不滿意的東西還不多。在公園裡,一輛陳列給人看的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坦克,炮口對著網球場,就是那些圍欄圈起來的網球場也不例外,防止人們破壞。小青年長了力氣,專愛破壞。他年輕的時候也是這種德性嗎?你想與眾不同呀。這世界好像不可摧毀,不會放你出去。讓他們過去吧。
「𡂿,行了,爸爸,」納爾遜說。「別當成多大的事情。錢是保險公司出的,不是你,儘管好好修理,你幾乎用不著出錢就能開上一輛新車了,他們難道不是給了你一個大折扣嗎?」
「看是看夠了,可你沒有在那裡看見他呀。」
「像你這樣的小年輕人,聽來自然難受,」查利說。「像我們這樣的老廢物,事情無論怎樣都在變得更壞。」
「得了,哈利。他還在上大學。」
「保重,冠軍。」
「得到好處,」哈利麻木地說。
「噢,沒有啊。」這個從迷失的時間冒出來的顧客輕快地掩飾說。「你的樣子很像運動員。」
聽話聽音,他這時知道他根本不應該坦白。「我沒有說真的就是。」
「好像在一家鄉村俱樂部和小小的富人打打比賽,每天晚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家來,這就有本錢讓你變得有主見了,」老婦人返回樓梯旁,用一隻手扶住樓梯端柱的球形把手,彷彿是緩和一下她腳脖子的疼痛。「你回到家,」她接著說下去。「暈乎乎地連給你丈夫做一頓像樣的晚餐都不行,卻還想把個婊子帶到我包攬了全部家務的房子里,全不顧我連站都站不住。在這裏陪他們的是我,你開著那輛摺篷車只管逍遙去了。人家鄰居們怎麼看這事兒?人家教堂里的人怎麼看這事兒?」
除了哈利,沒有人發笑。查利把球傳遞下去。「你對那個講話有什麼想法,斯普林格太太?」
他這話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查利活動範圍極其有限,彷彿坐進了NV-1汽車。「醫生說我膽敢進行什麼活動,他就撒手不管了。」
「我腦子裡不是只想著錢,」他趁著老岳母來不及插話前對錢的問題趕緊辯解說。
「現在他心氣兒順一點,認為那輛車應該在閥門上修理一下。他還認為車主在計程器上動了手腳。」
「和那小子睡一起嗎?」
「真是不可思議,」巴迪帶來的姑娘說,這個話題顯然是她挑起來的。「誰都說不清人的身體能做到什麼。我們在座的女人現在都能出去抓住前保險杠把一輛汽車提起來,只要我們有明確動機的話。比如說車輪下面軋住了我們的一個孩子。你隨時都能看見有關這樣的事故,對醫生進行訓練的那家醫院在報紙上登載了相關統計數據。我們才使用了我們肌肉力量的一半。」
「我站在你一邊,媽媽,我站在你一邊。我就不明白那小子為什麼非要回家來胡鬧;我們給足他錢,讓他在那裡好好念書,我還指望他在這個世界牢牢地站穩腳跟呢。他不應該整整一夏天都在這裏混日子啊。」
「我在聽你講下去呢,」巴迪帶來的可怖的女朋友對哈利說,這下他不想說也得說了。
「比薩餅來了,」梅勒妮從廚房裡喊,她的聲音明快,清脆。「諸位快來,不用客套!」
「呃,媽媽,」詹妮絲說。「爸爸就是對民主黨有仇恨。我愛爸爸很深,可是他在這事兒上認了死理。」
小夥子把頭髮往後理了幾下,露出來一個白白的低腦門兒。他的臉寬寬的,晒黑的臉色,就是他不笑也是一副笑意滿面的神情。「我們只是隨便進來看看。」他說話的口音是本縣南邊的,不像北邊的德國口音那麼咄咄逼人,或許是那裡的磚砌教堂有尖頂,房子和倉房都是用石灰岩修建的,而不是用砂岩壘起來的吧。哈利估摸他們從某個農場來城裡,不再需用這樣一輛垮掉的車拉欄杆、草捆和南瓜之類的東西。同居了,找份城裡的工作,開一輛小型科羅拉花冠車在城裡風光風光。我們可以滿足你。不過小夥子也許只是為老爸摸一摸行情,順路帶著女朋友開車來了,或者根本不是女朋友,只是妹妹,或者就是順路搭車的人。看她的相貌有幾分野雞的樣子。她那柔軟的身體像是要從窄小的衣服里往外溢,瞧她那條褪色的勞動布短褲和紫色的佩斯利渦紋呢三角背心。她的肩膀和大臂的皮肉微泛光澤,雀斑隱約可見,頭髮炸炸蓬蓬,又密又濃,棕紅色為主,間雜多色,隨意地紮起來。一個暗藏的叫春聲在嗷嗷作響。她長著一雙藍色的眼睛,鑲嵌在深深的眼眶裡,一如鄉下女孩一樣一聲不吭,聽憑男人交談,自己含著又甜又酸的秘密在嘴裏咂摸滋味。她的鞋因為高高的軟木跟和腳脖子扣帶,整雙鞋子有一種不協調的迪斯科氣息。肉色腳趾,腳趾甲上塗了顏色。這姑娘不會跟這小夥子黏糊到底的。兔子希望事情會是這個結果;他想象中覺得她的一股精氣神兒不知不覺中朝他漂浮過來,而她的舉止卻始終安安靜靜的。他覺得出她恨不得從他跟前躲開,可是她天生個兒大白凈,女人味兒來得太突然,穿戴得也太露。她的鞋子凸現了她的腿的長度;她身高超出一般高度,算不上肥碩,卻肉滾滾的,尤其胸部顯得厚實。她的上嘴唇緊緊地抿在下嘴唇上,給人一種肥嘟嚕嚕的樣兒。她很容易受到傷害,他想保護她;他減輕了他的注視給她帶來的壓力,一秒鐘太長了,於是向小夥子轉過身去。
「我早說過了——」小夥子剛剛開口。
哈利說:「我真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查帕奎迪克島事件說得那麼壞。肯尼迪當時試圖把她拽出來的。」水,火焰,上帝賦予的舌頭:人是無助的。
「那天做的菠菜湯才叫棒呢,」查利對梅勒妮說。「也許肉豆蔻末放得多了一點。」
「和加利福尼亞的海邊相比呢?」詹妮絲插|進話來。
「你應該讓曼尼檢查一下,他看一眼就能說出破綻來。如果他看出計程器上有貓膩兒,我們說話就有利多了。」
現在沉默在他們一群人中真的蔓延開了。游泳池裡盪起一陣碧波晃動,在他們臉上掠過鬼影浮動般的折光,一個孩子游泳時大口喘氣聲傳過來。然後,韋布善解人意地說:「現在講得更接近實際情況了,我們家最近可算見怪不怪,大長見識了。我買了一架SX-70寶麗來『陸地』系列一次成像照相機,為小傢伙們花點錢,結果我們大家都被迷上了,簡直太神奇了,眼看著照片一會兒就沖洗出來了。」
「他像是從事真正的運動。」
「你先走一步。我想在這裏把手頭的事情幹完。我來鎖門好了。」
「對不起,沒有什麼大事。」哈利說,定三個比薩餅——一個辣椒硬香腸的,一份大雜燴的,一份素餡兒的,以防梅勒妮改變主意一起吃比薩餅。他給了納爾遜十塊錢。「我們應該找時間談談,納利,等你休息好了。」說著話他把錢遞過去。納爾遜沒有回答,接住了那張紙鈔。
工作不會有麻煩的。愛,
「這麼說她遠離家鄉了,也許她需要一個朋友,不失為明智之舉。」
「你是說這三張比薩餅花去十三塊錢?」
「讓我們把話說明白吧。你是說我欺騙人了。」
「槭樹一年四季都在往下滴黏液,」詹妮絲說。對納爾遜她只是說:「要是你還想開車出去,那你應該把車頂拉起來。大前天夜裡我們這裏下了一場雷暴雨,嚇死人。還有冰雹呢。」
「我看不上那種類型。五斗缸似的。」
查利說:「我不知道,簡。我聽你父親也揭過羅斯福的短,說他干過最壞的事情是把我們騙進了戰爭,然後和情婦死在一起,現在證明這兩件事情都是真實的。」他說過這話,看著蠟燭,好像一個專門作弊的牌手啪一聲甩下一張愛司。「現在人們告訴我們,傑克·肯尼迪在白宮和騙子的情婦如何亂搞,和大街上的女孩子如何亂來,弗雷德·斯普林格就是做天大的夢也永遠不會夢見這等怪事兒。」又一張愛司。哈利心想,他看起來在某些方面很像斯普林格老頭:凹陷的鬢角,梳理講究的儀錶。就是那兩小撮突出的眉毛也像玩具大炮。
「事情壞就壞在,」貝茜說,「是肯尼迪把人家姑娘弄進車裡去的啊。」

「聽,」詹妮絲壓低嗓子說。街邊傳來車門砰然關上的聲音。腳步嗵嗵地向日光浴室走來,他們家的日光浴室,然後吱吱扭扭的前門咣當一聲打開了。餐桌邊的人紛紛和納爾遜打招呼。但是納爾遜繼續往裡走,尋找他的父母,在廚房裡找到了他們。「納爾遜,」詹妮絲說。「我們都著急了。」
「媽媽說她覺得不舒服。」
「我原來以為那些都是纜車,」查利對梅勒妮說。
「我認為他講話的口氣令人心酸,」梅勒妮出人意料地說,向前傾著身體,她那寬鬆的吉普賽樣式襯衫張開了口子,在沒戴胸罩的乳|房間露出一條空間。「他說人們第一次認識到事情在變得更糟,而不是更好。」
「你不知道什麼?」
「他不想做什麼清掃活兒,」詹妮絲從廚房厲聲喊叫。
「你把那個稱為高爾夫球棍嗎?」羅尼打斷她的話說。
「根管治療醫師。」
「那就別開車,跑步。」兔子跟他說。「我已經開始這種慢跑活動了,感覺真是爽。我打算減掉三十磅。」實際上,他原來決定每天早飯前跑步,享受黎明的露水,可是一個星期都沒有堅持下來。現在他滿足於晚餐后繞著街區跑步,有時看見妻子和她母親鬥起嘴來,他便趁機溜出來活動。
「《消費者報道》介紹過寶麗來照相機,」哈利說。
詹妮絲對他的抱怨用一個女王一樣的手勢回絕了,十年前她是不會做這樣的動作的。「我不知道,我當時正想我們在俱樂部吃點東西,接著我媽就來電話了。」
一陣涼風,在很高的上空刮過,沒有吹到他們,卻吹動了樹梢,把街頭的光線攪得在變形的鐵皮上晃來晃去。哈利長嘆一口氣。「唉。那隻旱獺怎麼樣了?」
「難說。」查利把手掌從桌面上拿起來,椅子腿落在地上。「你聽說納爾遜的消息了嗎?」哈利猛地轉過身來。「謝天謝地,沒聽說什麼,」他說。「那小子從來不寫信。上次我們聽到他的消息,他正在科羅拉多和他隨意結識的那個女孩子度暑假呢。」納爾遜在俄亥俄州肯特州立大學讀書,三天打魚兩天晒網,大學畢業還需要獲得一年的學分,儘管去年十月份他就滿二十二歲了。
「媽媽。哈利不喜歡這所房子。」
我想要些猛料
「我是有什麼吃什麼,簡,不過總不至於讓肚子挨餓吧。你看起來氣色可是好極了。」
哈利決定扮演父親的角色。「我很高興你堅持下來了,」他和納爾遜說,「聽說你這樣做,我為你感到驕傲。要是我在你這個年紀多看看美國,我現在也許是一個更好的公民。我唯一一次遠行,是叔叔打發我去得克薩斯。得克薩斯的拉伯克。他們放我們出去,」他跟梅勒妮說。「在星期六晚上,到遼闊的養牛牧場的中部去。那裡叫拉爾森要塞。」他演得過火,話說得太多。
「教堂還好嗎?」哈利問她。
情況表明約翰遜在沒有受到挑釁的情況下首先向警察開槍,因為前往調查的警察聽說在一個宗教社團里發生破壞公共設施和居住法現象,該社團據說由約翰遜領導,其「當今彌賽亞自由之家」由若干黑人家庭和年輕人組成。

哈利開著詹妮絲的野馬車摺篷車回家,車頂敞開,空氣迎面吹拂著他們,給人一種緊急而危險的風馳電掣的幻覺。他們的話一出口就被吹掉了。「我們她媽的怎麼對付這個孩子呢?」他問她。
納爾遜
「你挪動了球,」他說。
「你說話總是沒譜。我記得你說過你昨天夜裡只睡了一個小時。」
「行了,查利,我沒有說過納爾遜沒有亂插蘿蔔,我只是在家裡感覺不到那種氛圍。我認為他們不會在野馬的後座上干那種事兒,那些座位是乙烯基面料,今天的孩子們嬌生慣養,受不了委屈。」他飲了一口馬格麗塔酒,把嘴角的鹽擦了擦。酒吧服務生是巴塞羅那餐館時期留下來的,他們一定還有一窖龍舌蘭酒。「跟你說實話吧,我覺得納爾遜哪個女孩都玩不轉,他是一個沒有正經脾氣的小混球。」
一直在學懸挂式滑翔。
「從來不動亂七八糟的東西,」查利說。「醫生說這些玩意兒是禁口。」
「我說話要是生硬了,我道歉。」眾人站起來去用餐時,他對在場的人說。「可是看看,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這小子屁事不懂,還不趕緊回家吃晚飯。」
賈絲妮把一套坑坑窪窪骨頭把子的切刀塞進他的手裡。「你切烤羔羊不止一百次了。順著骨頭剔肉,順絲順縷切成肉片。」
哈利向她寬解說:「你不會想睡在那個沙發上的,上面落滿塵土,會嗆死你的。樓上的房間好得多,這是實情。只要你不在乎和一個裁縫服裝模特在一起就行了。」
「我知道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提起這事兒。」他把他們兩個人錯當成一個人了,把他獨自一人驅之不去的心思向她和盤端出了。結婚的人常犯的一個錯誤。
兔子喜歡歌曲里的合唱,那些姑娘在背景里放聲齊唱,你可以想見她們站在某個狂熱的城角嚼著口香糖,誰知道還有什麼別的花頭:
小夥子在快速道里行使,掛著三擋,或者是因為正繃著勁兒或者因為他忘記了還有四擋。哈利問他:「對車有感覺了嗎,傑米?你要是想轉回去,很快就要到一個交叉點了。」
我需要猛料
「梅勒妮,你怎麼看?他有什麼計劃?他不回去完成學業了嗎?」
「她和兩星期前一起出去遊玩的是同一個姑娘嗎?」
「我認為城市很美麗,」她的迴音飄了過來。「市民們把他們的房子用不同的顏色油漆一新,像你在地中海可以看到的風景一樣。」
「想去試試車嗎?」哈利問兩個年輕人。
「不必費心了。」
「波瓦是那個掙大錢的傢伙嗎?」
就是很多很多的草(玩笑)。
「亂七八糟的東西!」哈利開始爭辯起來。
他決定吮吸詹妮絲的奶頭,讓自己乘機打起精神,這事兒做來令人難堪。在奶頭上稍稍停留一下,你需要在上面停留一下,集聚衝力。他的唾液在詹妮絲黑乎乎一團的身形上反射出點點幽光;他們的床頭擺放在兩個窗戶之間,躲開太陽和月亮的照射,還有一棵很大的紫葉山毛櫸枝繁葉茂,把街上的燈光遮擋得嚴嚴實實。
「沒錯,」查利說,慢悠悠的,情緒低落。兔子並不想讓他難過。他一點不清楚這個男人對詹妮絲愛到什麼程度。「她講過這事兒。你那時候到處轉悠,去過很多地方。」
男孩子的臉神采奕奕,甚至可以說興高采烈。「老兄,」他和父親說。「媽媽的野馬車在你用得著時真的很管用。有個喜歡飆車的小兔崽子開著一九六九年款的凱迪拉克車,不停地給他的汽車加速,可我讓他超不過去,白費力氣。隨後他只好一路跟在我的後面,直到跑馬大橋。挺刺|激的。」
「我還在想這事呢,」詹妮絲說。「兩星期前的那個好像叫蘇或喬什麼的。」
斯普林格老太太很不情願地說:「一點也不令人激動。給募捐唱歌的人,是他們從布魯厄的聖瑪麗教堂請來的,一個能用尖嗓子唱歌的人,像一個女人一樣。」
「𡂿,只有少數山上有纜車。大家都一直說纜車有多麼危險,纜繩會斷裂。但是遊客們都想坐纜車。」
詹妮絲對這句話陷入沉思。床吱咯響起來,沉重的腳步在牆的另一邊或輕或重地走動,咔噠一聲,電視大驚小呼的聲音靜下來。伯特·蘭開斯特的表演剛剛熱身。那口牙齒:它們是他自己原來的嗎?所有的明星都把牙齒鑲上了牙冠。就連哈利都鑲牙了,因為他過去臼齒麻煩不斷,現在它們都舒服、安全和不痛了,鑲上了一層金質合金,每顆牙花費了四百五十塊大洋。
「你真這樣相信嗎?」哈里問,打心眼兒里感到吃驚。他看見他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終於走上了平整的坦途,不管如何他有財源了,那種總是讓人心神不寧的強忍著的恐懼已經消失了。他所求不多。自由,他一貫認為是外在的活動,現在結果卻是這種內里的衰退。
「他沒有扔高爾夫球,那隻鵝也許在球道上,旁邊有水塘,那個醫生髮球或者干別的什麼——」
「哎喲,」有人叫了一聲。
「不,我挺好的,我側著身子坐呢。」
音樂停止,新聞開始了。一個年輕的女性聲音在播報,帶著點鼻音,彷彿她知道她在浪費我們的時間。燃料,卡車司機。三英裏海島調查還在繼續。太空實驗室回收的日期改期了。索摩查也遇到了麻煩。判刑的佛羅里達殺手的死刑緩期執行遭到否決。大不列顛自由黨前領袖蓄意謀害其前同性情人的罪名不成立。這條新聞讓兔子厭煩,對這個牛烘烘的同性戀男人逍遙法外感到氣憤,不過他的憤慨因為對下一條新聞報道的犯罪案例興趣大增而化解,因為這條新聞說巴爾的摩一位醫生用高爾夫球杆結果了一隻加拿大黑雁而被指控。那個索然無味的女性聲音底氣不足地說,被告辯解說他只是因為高爾夫球偶然擊中了那隻黑雁,隨後他用高爾夫球杆打死了那隻受傷的黑雁,結束了它的痛苦。女性的聲音最後說:「是安樂致死,還是格殺勿論?」他在自己的車裡哈哈大笑,獨自大笑不已。他要把這件事好好記住,明天在俱樂部里給大伙兒講一講。明天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天氣,那個女人向他保證,接著報道天氣狀況。「到目前,排行榜第一的歌曲風靡全國,《猛料》,由迪斯科王後唐娜·薩默演唱!」
「不只是我吧。」
「呃,閉嘴吧。你真沒用。」一縷亮光從她的陰暗、醉糊糊的眼睛里倦怠地顯現出來。「你不想幫一點忙,」她宣稱說。「就是喜歡在一旁看我們娘倆打架。」
老婦人煩躁不安,把懷中的咖啡杯取出來放在身邊椅子旁邊的摺疊茶几上。「我很多年來都自己做衣服,可是自從我不得不戴上這副雙光花鏡,我連弗雷德的扣子都縫不上了。」她說。
「你用的就是『不敢』這個詞兒啊。」他透過厚厚的眼鏡,眯起眼睛好像隱忍痛苦似的向上看,以便把梅勒妮觀察得更加清楚;在一陣紫色的殖民地式的裙子閃動中,梅勒妮為哈利上了一份青菜餡兒薄餅,為查利上了一份蘑菇餡兒薄餅。菜肴熱騰騰的香味漫溢繚繞,好像是梅勒妮飄然離去之前從她的制服的飾邊釋放出來的一團香雲。「美妙,」查利說,不是說食物。「很美妙。」兔子還是沒有聽出來話外之音。他想到梅勒妮的沒有飾邊的身體,除了幾分懼怕,他沒有感覺出任何東西,彷彿看見一樣武器畢露無遺,或者目不轉睛地看著一架無法驅動的機器,他柔軟的身軀不應該去硬碰。
「可是他的學位呢?」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腦袋裡尖叫,像是陷入絕境了。「他的學位呢?」哈利又追問一句,沒有聽見回答。
「哦,去吧,」姑娘說,溫和的臉上露出不耐煩神色,轉身叫小夥子的名字。「傑米,媽媽等我回去呢。」
「呃,好啊好啊。比利·福斯納希特來這裏晃悠什麼?他不是參加自願軍去了嗎?」他覺得像是當著查利和梅勒妮顯示一下權威。
「也許我們在售車場可以為他找點合適的活兒。」
「你知道,我認為那件事兒讓弗雷德傷心透了,」斯普林格老太太斷言說。「水門事件。他對這事兒從開始關心到底,等到他的頭在枕頭上抬不起來了,還掙扎著和我說:『貝茜,當總統的從來都會幹蠢事的。他們非要讓他出醜,是因為他不是一個美男子。如果換了羅斯福或者肯尼迪家族的人,』他強調說:『你根本不會聽到有關水門事件的醜行。』他相信就是這麼回事。」
「所以你就認為那姑娘是你的女兒。」
「可以說,這是一個令人心酸的故事。」哈利說。
一個小黑點,一隻鳥,也許就是寓言中的那隻鷹,不,從沒有煽動的翅膀看應該是一隻禿鷲,在山的參差不齊金綠色光邊映襯下翱翔,一會兒在山頂上像柯達幻燈片的一個斑點,一會兒衝到山下無蹤無影,一塊青色的脹鼓鼓的雲團舒展開來,越展越長,浩浩蕩蕩。另一隻椅子也刮響了石板地面。他的名字,「哈利」,有人脆生生地叫起來,是詹妮絲的聲音。
「你那糟透的心臟怎麼樣了?」
哈利總是試圖把大家的話概括一番。「記錄破了,是因為記錄本來存在。」他說。「阿倫不應該進行比賽了,他們把他留在那裡只是因為他能打破魯斯的記錄。我記得在中學五分鐘跑完一英里就是奇迹。現在呢,女孩子們都做得到了。」
「我問了,可是她不願意說。她對名字反應也很機警。有點賣弄風情,卻不給你一點染指的機會。」
「拉丁美洲人愛油漆房子,」哈利說。「拉丁美洲人和義大利人。」
查利的四方指甲還放在詹妮絲棕色的胳膊九-九-藏-書上。兔子看見這種現象,如同他在自然界看見別的現象一樣——一隻日本麗金龜落在樹葉上,或者兩截樹枝在風中摩擦。隨後他記起來,分解成一個個分子,愛情給人的感覺會是什麼呢?巨大的,皮膚蹭皮膚,行星相互碰撞。
猛料
「哦,說得沒錯,」哈利說。「你怎麼看待她的身份?女朋友。」
「總的說來,還很平穩呢,」哈利不失時機地說。他向後對姑娘說:「你坐好了嗎?要不我把座位往前挪一點,讓你更鬆寬些?」她這樣坐著短褲顯得更短,你擔心褲襠會把人傷害了。道道針縫都勒進了皮肉里。
詹妮絲在吸煙,聽見車門砰然關上的響聲。「哈利,你能幫我處理一下嗎?你也許覺得在廚房切開更方便。」
他擁有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布魯厄地區有兩家豐田汽車代理商,他的車行是其中一家。也可以說,他和妻子詹妮絲擁有公司的一半股份,斯普林格老頭子五年前過世后,詹妮絲的母親貝茜坐享了另一半股份。不過兔子覺得他儼然是這個銷售公司的主人,日復一日在展銷廳里張羅,案頭工作和工資表親自過目,西裝革履地在維修部和配件部忙裡忙外,工人們在那裡一身油漬地幹活兒,從燈泡照明的發動機下翻著白眼往上看,像是置身一種人間地獄似的;與此同時,他忙著應付人群,應付公眾,應付總共二十來個僱員中的高手和先鋒,應付十幾萬平方英尺的工作場地,而且每當他站立在前邊,這場地就好像成了他身後的一塊寬闊的影子。那堵人造板牆,真正的梅森奈特纖維板隨意拼裝的薄板牆,就布置在他的辦公室的門的一帶,懸挂著鑲鏡框的舊剪報和球隊照片,其中還有兩幅是全縣十大球員,二十年前那些日子他是一個籃球主角兒——不,掐指算來都二十五年過去了。儘管放在玻璃下面,那些舊剪報仍然在不斷變黃,因為空氣,也因為紙張里殘留的化學成分,一眼看去像是罪孽之人用來著意嚇唬你的那種不斷發黑的腐化色。安斯特朗獨中四十二分。「兔子」帶領佳濟山隊進入半決賽。這些剪報早先是從那間閣樓里拾掇出來的,他已故的父母保存了很長時間,一直壓在剪貼簿里,卻因為膠水干透了,便像蛇皮一樣脫落下來,這些剪報這樣張貼出來,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主意,還附上了那句短語:代理商的名譽是領頭人的影子。弗雷德去世前早已知道自己將不久人世,在哈利身上下足了功夫,把他推到了領頭人的位置。一想到死去的人,你由不得會心存感激。
詹妮絲知道哈利現在就想惹她不痛快,於是像快速電影里一樣閃電般地轉過背來,向餐廳的電話走去。「下星期我來問問他,」她說。「如果這樣能讓你少一點惡毒的話。」
哈利從落滿塵埃的窗戶旁邊轉過身來,對查利·斯塔夫洛斯說:「那邊人們慌不擇路的樣子。」
「好像不等於是真的,」斯普林格老太太陰沉沉地說。
「感覺不錯。」他不想聽見她說這種話。「不錯」遠沒有把感覺說出來。沒有強|暴和強|奸的影子,這種事兒就成了另一種差事,另一種責任。始終想著洛蒂坐在那裡渴望著讓人來操她。不光是他。她在她的兩腿之間保持著一種下流的渴望,正像廁所牆壁上的淫畫淫詞,那些淫畫和淫詞也是那些用放大鏡把螞蟻燒死的小青年們寫下的,而那些螞蟻死時會發出小小的悲慘爆裂聲,你聽得見噗的一聲,莫不是姑娘們在叉開兩腿時也會發出小小的爆裂之聲?洛蒂舉起手,她的襯衫扯出了皺褶,全部湧向她那奶頭的尖兒上,胸罩的邊沿從棉襯衫袖口露出一點,那些細軟蜷曲的處|女腋毛隨即也暴露出來,他在一旁把一切看在眼裡,想到洛蒂明知故作,他不由得就熱血涌動起來。在這樣亂抓亂抹急急慌慌的黑暗中,一牆之隔那邊斯普林格老太太正在睡夢中打發她的不快,哈利好像不經意中把他那直撅撅的傢伙兒塞到了詹妮絲的手裡。猛——料。
他們緩緩開進約瑟夫街,街角那個消防滅火栓仍然穿著那身紅白藍三色小丑套裝,那是三年前的六月學校的孩子為慶祝二百周年塗抹上去的,已經褪色了。他對她新添了厭惡情緒,客氣地問:「我把車開進車庫裡嗎?」
「她要是來了睡哪裡?」
哈利跟著她們倆走出日光浴室(裏面變得太有悲劇色彩了,紫葉山毛櫸像墨汁一樣黑,被吸引的蛾子扇動著翅膀在紗窗上拚命地亂撞),走進了餐廳。他喜歡看見詹妮絲兩腿穿著網球運動褲向上走去,扶著她的母親上樓梯既矯健有力,又相依得體。哪天晚上他們倆醒著時他應該不惜手段把她搞顛了。他可以到樓上幫她一把,可是他這時被七月份的《消費者報道》封面上那個女人的怪異的白臉吸引住了,他今天早上帶到樓下來,準備在斯普林格老太太沒去教堂之前,他和詹妮絲還沒有去俱樂部,利用那段輕鬆愉快的時間好好看看的。那本雜誌還放在巴卡大軟椅子的扶手上,過去這是斯普林格老頭子的晚間寶座。你可不能把他的位置佔了,哪怕他去了浴室或者進廚房拿健怡百事可樂,那張椅子也要空著。哈利坐進去了。封面上的姑娘帶著一頂白色的圓頂帽,全身白色小禮服的翻領托扶著她那張塗得很白的臉;她用紅、白、藍三色打扮起來,高舉的那隻手裡有一些白臉清潔劑。精|液劑,模特兒是妓|女,色|情|電|影里的那些姑娘都用精|液劑擦抹她們的臉。她的下面寫著:百老匯檢驗面部清潔劑,因為這個月頒布的多種商品檢測中,白臉清潔劑是其中一種,另外還有農家新乾酪(是檢測它如何不幹凈嗎?它可是相當不幹凈的)、空調、激光音響以及罐頭起子(人們為什麼非要製造長方形罐頭盒呢?)。他翻過去閱讀有關空調的內容,文章說如果你生活在一個濕度很大的地區(他估計他是的,至少和亞利桑那州相比是的),幾乎所有的空調型號都會往下滴水,有些型號的滴水厲害,讓人懷疑它們安裝在露台或者過道是不是明智。家裡有一個露台很不錯,與露台配套的還有一個下沉式起居室,像韋布·穆爾科特做到的那樣。韋布和那個逗人喜愛的女人辛迪,她總是穿著剛及膝蓋的短褲。不過,兔子很滿足了。他也喜歡這樣的生活。女人們在他的頭上邁著有責任心的腳步,走來走去,夏日的夜晚宛如湖水輕拍著窗戶。他有時間把激光音響看完,甚至準備把那篇有關貸款買車的文章看完,這時納爾遜和梅勒妮從外邊回來了,帶回來三個彩色的比薩餅盒子。哈利趕緊把老花鏡摘掉,因為他奇怪地感覺到帶著花鏡顯得赤|裸裸的。
「給我講一講,哈利。」
「梅勒妮姑娘吧。難以捉摸。他們這代人都是這個樣子嗎?好像一塊石頭掉在他們的頭上,倒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經歷?」
「嗯,你沒有為難,」她聲音清脆地說。發圈兒落下來,顫悠悠的;她的臉頰泛出許多紅暈。斯普林格老太太慢騰騰走到餐桌的上首時,這姑娘用他認為詭秘的眼神看著他說:「我認為有一點你要知道,納爾遜在變化,變得想事兒更周到了。」
「爬牆可是有點老了,不是嗎,頭兒?不管如何,有些女人是不會讓有些男人上身的。人們能弄出那麼多貞婦烈女,道理就在這裏。」
「我喜歡你們的花園,」梅勒妮和哈利說。「喜歡那個小門。花園裡生長的東西非常漂亮。」他弄不明白梅勒妮把每樣東西唱歌一樣說來的方法,還一邊說一邊看著他的臉,彷彿擔心他會聽漏了什麼要點。
「結果打開了一個什麼樣的裝滿腸蟲的鐵盒子啊,」斯塔夫洛斯說。「起碼這些年來他們糟踐我們的內臟,卻沒有花費我們一個子兒。他的這個慶祝聚會也不便宜呀。該來的都來了——雷德·斯凱爾頓, 布茲·奧爾德林。
「查利和我有我們的時間,有我們互相見面的時間。」
「誰都沒有聽出來這故事到底在說什麼,」哈利不滿地說。
查利一直沒有結成婚,他的口氣有幾分奉承,奉承詹妮絲也就捎帶上了哈利,一語雙關。一個男人搞了你的老婆,這倒讓你的老婆在一定程度上有了一種新的價值。哈利還想把話題扯到能源緊縮這個令人快活的層面上。他和斯塔夫洛斯說:「前些天在報紙上看到一個有趣的笑話,說無人能打破克里斯托夫·哥倫布節省用油的公里數。看他靠三加侖汽油跑了多麼遠的路啊。」他把關鍵的詞用三個音節一板一眼地念出來;但是查利聽了沒有做出應有的反應,只是咧嘴笑了一下,跟不堪忍受痛苦只一側面部抽|動一下差不多。
「很好很好,」她微笑起來。「大部分地方都很有特點。」
「真的是這樣,」梅勒妮附和說。「我從自己的女夥伴嘴裏聽到過許多可怕的故事,都是她們在公共汽車親自經歷的。司機什麼事兒都不管,他們只管開車,你要是看上去很像他們眼裡的嬉皮士,你知道,那他們好像都敢縱容別的傢伙和你過不去。」
「他們已經睡上了,」斯塔夫洛斯說,把他的兩手放餐桌上,一如他習慣的那樣手勢明確而有點逼人:手掌相對,拇指朝上。
「我充分理解,」兔子趕快接話說,把臉轉向了一聲不響的姑娘。「你們千萬不要以為我有什麼強迫之意。挑車就像挑伴侶——人們都需要自己的時間。」姑娘臉紅了,向別的地方看去。父親般寬宏的嘮叨勁兒汩汩地從哈利嘴裏往外泄。「這仍然是一個自由的國家,比起柬埔寨來,共產黨人遠沒有成什麼氣候。除非你們心甘情願,我沒有任何辦法讓你們買車。換了我也一樣,這種產品靠自己賣出去。實際上,你們好運氣,滿大廳的車隨你們挑選,兩星期前進了一批貨,不到八月份我們不會再進另一批貨了。日本不可能生產足夠這樣的車,讓世界皆大歡喜。豐田車在全球進口量位於第一。」他無法讓自己的眼睛離開這個姑娘。那雙肉團團的眼眶讓他想起什麼人。那扇奶牛色的有雀斑的肩膀,三角背心的帶子在皮肉上勒出了凹痕。捏她一下,你的手便會留下指紋,她就是剛剛出爐的鮮肉哪。「跟我說說,」他說,「你們想要多大的車?你們計劃買一輛家庭用車呢,還是買一輛你們倆自己用的車?」
「呃,了不起。她的一種魅力。」
「𡂿,沒有,」姑娘說。「我害怕。」她咯咯的笑聲沒有擾亂她那熠熠有光的深棕色的注視。「普露一直和納爾遜在空中滑翔的。我從來沒有。」
電線杆上的釘子或者鉚釘留下了平行的長長的划痕,和衝撞的凹痕一樣長。那個鍍鉻和橡膠的帶飾被撞得翹起來,在這側的車輪托座後面——原本覆蓋著一個像眉毛的稍稍突出的閃光罩子,是他欣賞的許多日本精心設計之一——邊條的一截兒完全沒有了,留下了一窩小黑洞。甚至加固了許多凸紋的轂蓋也被撞癟了,不堪入目。他覺得他自己的肋側受了重傷。他覺得在邪惡的街燈下,他在目睹一起參与其中的犯罪活動。
哈利從骨子裡知道,這麼多年來在他身上屢屢發生,只要詹妮絲和她母親白天發生爭吵,又喝多了酒,夜裡她一準想雲雨一番。他們結婚後的前十年,詹妮絲死活不開竅,在床上有許多事情她都不幹,甚至不知道房事幹完了,這些似乎是留在兔子腦子裡最清晰的東西,但是和查利·斯塔夫洛斯有了一腿后她開了竅,那時正趕上登月旅行,時代的床上樣式不斷翻新,在那種事情上的死亡狀態在她體內復活了足夠的東西,她認識到她的那玩意兒不是什麼價值連城的器皿,留著不用也等不來什麼完人超人,哈利對此沒有怨言。確實,在這種事兒上,倒是詹妮絲對他會怨言滿腹了。在卡特上台的早期某個時段,他對床笫之趣雖然一心不貳,卻時高時低,現在則真正開始發生信心危機了。他把這種疲軟歸罪於錢,最終掙到了足夠的錢,這讓他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還是錢本身,存在銀行里享清閑,隨時都在縮小其真正的價值,這事一直縈繞在他的腦際,怎麼把錢盤活,和別的事情一起發展:費城隊,死去的人,還有高爾夫球。自從他們參加了飛鷹俱樂部,他帶著滿腔熱情加入這項運動,卻沒有從中獲得多大樂趣,或者說至少沒有帶給他什麼絕對純粹的更幸福的感受,他肌肉里蘊藏的力量使不出來,不像他過去打籃球時間或會出現的情形,投籃張手命中,他的肌肉伸縮自如。這種情形好比生命本身,它的展示過程不能強迫,它的內在原則不是隨時隨地都叫得出名字的。兩臂如同繩索,有時他心下對自己說,球杆甩得也相當成功,有時這招不靈了,就轉移重心。要麼,別架著肩膀,或者,保持角度,是指手腕準備出擊時球杆和手臂之間的角度。有時候他認為打球的功夫都在兩隻手上,然後是兩肩,甚至是在兩個膝蓋上。打球的功夫到了個膝蓋上,他就控制不了了。籃球在某種程度上更加依賴本能。倘若你捉摸如何打好高爾夫球只當是想著在大街上行走,那麼你就會擺脫束縛,揮杆自如。不過,自如地發力直擊或者輕輕的一個切削擊球直挺挺地打向標號旗杆,會讓他感到無上幸福,如同過去想起某個女人,想象著你和她兩個人無牽無掛地呆在溫暖的海島上。
「他回學校去嗎?」
「我不知道,」辛迪說,驚訝得兩眼大睜,在晒黑的膚色映襯下顯得非常白凈。「我有時在報紙上看看有關星象的文章。有些東西報紙上說得頭頭是道,不過不會是蒙人吧?」
他們向左拐了兩次,沿一條田野邊沿的路行駛,看見犁過的土地上一塊塊紅色的土塊光澤閃亮,這裏的商家另是一番景象——鋒利耐用的割草機,賓夕法尼亞德式被褥——與111道路上早幾十年前的商業景象如出一轍,卻并行不悖。路邊上的郵箱有的圖案是一個心形,有的是六角形,郵箱與郵箱之間紫羅蘭盛開,點綴著多邊小花冠。在一處高地上,布魯厄的大象顏色的汽油罐高高矗立,清晰可見,他們驅車爬上佳濟山時紅磚建築處處可見,整個山側都是。兔子斗膽問姑娘:「你來過這一帶嗎?」
「我們一起買了兩組半打裝啤酒。」
「爸爸你真的很有偏見。你應該到處走走。」
「爸爸,汽車只是一件東西;你看去好像是你失去了你最好的朋友。」
「我聽說過那個地方,」查利說。「你們那裡出過幾個搖滾歌星。」
梅勒妮寬慰詹妮絲說:「人們差不多都是很善良的。」她的聲音怪怪的,咯咯響,好像她大笑一陣剛剛恢復過來,帶著一種迴音繚繞的唱腔。她的心似乎只專註于某種遙遠的愉快的起因。「你遇到難事兒只是偶爾的,一般說來只要你不害怕,難事兒也總能對付過去的。」
他舒適地坐在他的密封良好裝配良好的轎車裡,布魯厄的老城宛如靜悄悄在旁邊放映的電影一樣從他緊閉的車窗邊閃過。他順著111道路,沿河邊向他和斯基特曾經居住過的西布魯厄開去,然後拐上韋澤街橋;這座橋曾以某個市長的名字重新命名過,可沒有人使用過那個名字;接下來,哈利繞開泉水迸濺、樺樹成蔭的步行街,因為那些城市規劃者為了改造市中心,在韋澤街最寬闊的兩個街區栽種樺樹(有笑話說,他們栽種下實際需要的兩倍數量的樺樹,估計會死掉一半,可事實上大多數都長勢良好,這樣一來他們在市中心種出一片森林來,一些搶劫活動在這裏時有發生,酒鬼和吸毒者在這裏睡覺),向左拐上第三大街,穿過幾個遍布眼科診所的半居住區,來到名叫艾森豪威爾的大斜街,在舊工廠和鐵路調車場的街區里行駛。鐵路和煤造就了布魯厄。這個城市在賓夕法尼亞州最大城市中排名第五位,不過現在滑到了第七位,處處可見的建築訴說著能源的消耗。形狀洋洋大觀的高煙囪半個世紀沒有往外冒煙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渦卷形鑄鐵燈光柱沒有亮起過。韋澤街比較低的大樓轉而經營廉價的和色情的商品,只有一處新的大百貨商場,是一座沒有窗戶的擴充建築物,用施恩鮑姆殯儀理事公司的白磚建成。舊紡織廠改為減價服裝市場,到處都是嘩啦啦飄拂的旗幟——廠家直銷和標語——美元還當美元花。這些地區有棄用的鐵軌,有汽車商店,有堆積的輪子,還有空貨車車廂,像一把銹跡斑斑的匕首刺進這個城市的心臟。所有這類東西都是上個世紀在大搞鋼鐵和大興土木期間由現在所謂的工業巨人造成的,它們在這個城市依然保持完好,而那些單獨的新樓則是殯儀廳和政府辦公室、失業救濟處和徵兵辦。
「咳,就是巴爾的摩一個醫生,收音機里的播音員說他在高爾夫球場上用球杆打死一隻鵝,惹上官司了。」
「撒謊。」
「呱呱叫的舊車,」兔子讚賞說。「你可以折騰它,可是你無法折騰死它。就是在一九七一年,廠家在車上用的鋼鐵也比現在多。底特律正在放棄這鬼玩意兒。」他覺得他漂浮起來——浮在他們的青春上,浮在他的錢上,浮在這六月下午的晴朗上,浮在好天氣的期盼上,因為明天是星期天,會風和日麗,有利於他打高爾夫比賽。「可是有人計劃結婚,正正經經過日子,那你就需要比戀舊更重要的東西,你就需要像這樣的東西。」他又拍了拍橘黃色的鐵殼子,看見姑娘抬眼看他時那種冷冷的白眼裡泛起了惱怒。原諒我吧,小妞兒,你在這裏干站著,早他媽的煩了,一等有了機會你準會抱怨得沒完沒了。
「為什麼我不應該呢?因為過去那筆舊賬嗎?我不會懷恨在心的。那件事讓你更有女人味兒了。」
「故事有什麼好聽的。」羅尼說,這時他很想讓大伙兒的注意力在他身上,讓這出滑稽劇演下去。陽光照在山上。第二杯杜松子酒在哈利的體內發揮作用,把他的興緻提了起來。他喜歡這群人,他的群體,還有其他桌子旁邊的人群,想讓誰過去就讓誰過去,和他們的人摻和在一起,大家你認識我,我認識你,孩子們在游泳池裡,哪怕那個黑醬色一樣的救生姑娘只顧噗噗地吹口香糖氣泡,玩忽職守,也還有人救生。他喜歡一切都是賒賬娛樂這一事實,俱樂部在每月十號才一次性收費。
「都差不多吧,」詹妮絲說。「奧利還在那個音樂商店。人家說佩吉事業有成了。」她回去忙活晚餐。
「怎麼說?」
「哎呀,這記性。我來定一份素比薩。你們對乳酪沒有什麼特別不喜歡的吧,梅勒妮你呢?要麼要蘑菇的。蘑菇的大家喜歡嗎?」
「那邊那些車是什麼型號?」小夥子問。
「就靠這兩隻眼睛,我不會對姑娘們再多看了。我要是細細打量他們倆,照我的情況那就什麼事情也做不成了。她看上去人高馬大的,不愛說話。腿可真夠長的。」
「我的杯子怎麼空了?」詹妮絲問。
「你還沒有告訴我呢。」詹妮絲說,看上去很熱衷的樣子。
「媽媽,」詹妮絲說,「你不是一直想看《全家福》嗎?」
約翰遜最後定居在本市普拉姆街,當地人記得他叫過「斯基特」,還用過「法恩斯沃斯」這個名字。他因多項投訴在這裏被緝拿,當地警察宣稱。
她的眼睛莊重起來。「𡂿,不。他從事水球運動了。」
哈利把聽筒夾在肩膀和耳朵之間,從他的左邊兜里掏出車鑰匙,遞給納爾遜,第一次直接打量納爾遜的那張臉。在這張臉上他看不見他自己的任何跡象,只有那個小直鼻子,還有眉毛向上翹上去的那小撮眉毛尖兒,似乎在表示一種懷疑。不可思議,基因。那種蜷曲起來的密碼竟然如此精確,把這樣一個眉毛尖兒都照搬過來了。那個姑娘完全繼承了魯絲的遺傳密碼:有一點點向前突出的上嘴唇,還有大腿,軟硬兼顧,給人舒適。
「那是我過去看過的一個電視劇,劇中人阿爾奇的這個老女朋友回來要錢來了。既然夏季來了,那個電視劇就要全部重放了。在播摩西的節目之前,要是我還沒有入睡,我本打算在九點半看《傑斐遜一家》呢。我還是到樓上去歇歇我的老腿吧。我收拾納利的小床時,一個床角碰到了一條筋,一直在突突地跳。」她站起來,疼得緊縮了一下身子。
「多謝,家裡有現成飯等著我呢。」查利的母親一天老似一天,現在和他一起住在他的艾森豪威爾大街的住處,另外他們中間還有一種束縛,因為哈利和他的丈母娘在一起生活。
「他像是睡著了。」
躺在床上,哈利問詹妮絲:「你認為那小子在煩惱什麼?」
哈利覺得這話出自一個老婦人之口挺生動的,大聲笑起來。詹妮絲和她母親都是個子不高的女人;如同兩個玩具娃娃的頭安在了同樣的槓桿上,不約而同地扭過兩張長著巧克力色眼睛的和薄嘴唇的臉,惡狠狠地看他發笑。「我們不知道那姑娘是不是騷|女人。」哈利糾正說。「我們現在只知道那姑娘的名字叫梅勒妮,不叫蘇。」
相形見絀!不過沒有雪,
小夥子在全神貫注地趕超一輛弗雷霍夫麵包公司的卡車,哈利隨機應變地和他說:「城中心的商店全都撤出去了。這城中心現在什麼也沒有,只剩銀行和郵電局了。他們種植那行瘋長的樹,建成一條步行街,可是沒有什麼效果,人們還是害怕進城來。」
一張椅子刮響了地面,兔子感覺韋布站起來了。他的聲音從高處傳下來,粗重沙啞,不乏幽默,尋求安慰:「依我看,讓自己成為一個大傢伙是唯一的回答。」
「只是喜歡開著車到處顛簸。野馬整個車身出現新的嘩啦響聲,你注意到了嗎?」
「我弄不懂這些人怎麼生活。他們交朋友的路子,與我們當年一點也不一樣。男孩們和女孩們。」
哈利對這種推諉行為失去了耐性。「簽個名字不會讓你擔負什麼責任的,」他說。「豐田公司要給你送一張聖誕節賀卡,沒別的意思。好吧,我來為你寫。姓是詹姆斯——?」
「今天對她來說是興奮的一天。」
「我說他們表現得不像,可是說到底我知道多少?」
斯普林格老太太把每隻手擺放在自己的大腿上,胳膊肘子向外拐出去,全都彎曲得像小哈巴狗的臉。「你看哈利——」
一些隱藏多年的東西就要漸漸露出端倪了。這天太陽的光束已經照到了架子上,斯普林格汽車商行贊助者的獎盃等待頒發給人;獎盃上沒多少分量的白色金屬表面上的卵形浮雕圖案閃閃發光。守住你的名字吧,你這小女人,美國還是一個自由國度。但是哈利把他的名字給了她。她從詹姆斯寬大的紅手裡接過他的名片,她的眼睛立時露出了孩子般目光,從名片的字母轉向哈利的臉,又轉向遠處牆上他那些由於時間長久變得發黃髮黑的舊標題。她問他:「你過去是一個很有名的籃球運動員吧?」
金格說他拿架子差不多說對了。塞爾瑪·哈里斯透過那副大棕色太陽鏡盯著他看,實際上心不在焉。「就這樣,醫生的辯護明確地說他用高爾夫球擊中了那隻鵝,傷得很重,他不得已結束了它的痛苦。然後播音員說,當時聽起來裝腔作勢,那是一個女播音員——」
汽油就要耗完了 ,兔子·安斯特朗心想,站在斯普林格汽車商行的展銷廳那幾面落了夏日塵埃的窗戶後邊,觀看111道路上行走的車輛,較之往常車水馬龍的景象,如今零零落落,受了驚嚇似的。這個他媽的世界快把汽油消耗光了。不過人們不會找他的碴兒,眼下還不至於,因為在那條路上雜七雜八的車流里,還沒有一輛能和他經營的豐田汽車相比,各種服務成本低廉,公里數卻跑得更多。看一看四月份的《消費者報道》吧。客戶走進來,他不得不開口宣講的就是那一套。他們真的進這裏來,而外面那些人都快要瘋狂了,他們知道風行一時的美國開車熱已接近尾聲。汽油加油站每加侖賣到了九十九點九美分,到了周末百分之九十的加油站都會關張。賓夕法尼亞州的州長呼籲把加油量限定為五美元,把急急慌慌加滿油箱的狀況阻止一下。貨車司機們弄不到柴油,便衝著他們的貨車開槍,在位於波茨維爾收費站一帶的玳璊德縣剛剛發生了一起事件。人們都瘋狂起來,他們兜里的美元就要爛掉,大把大把往外掏,好像明天不復存在了。他告訴他們,只要他們買一輛豐田,就可以把美元變成日元。他們相信了他。一九七九年開始的五個月裏面,一百一十二輛嶄新的豐田車和二手豐田車銷售出去,另外還賣掉了八輛科羅拉花冠車,五輛克羅納花冠車,包括一輛豪華款旅行車,還有那款據查利說來活像拉皮條用的豪華車的賽利卡,六月的前三個星期里也已到貨,每售出一輛平均毛收入高達八百美元。兔子發了。
「加利福尼亞。她父親是一個懶鬼,不做律師后居住在俄勒岡。她的父母很久以前就離異了。」
可是,詹妮絲她自己腦子裡也心猿意馬,讓她那種急切勁兒遲鈍下來,她的觸摸傳達出了這點,觸摸得過於粗重了,於是乎在一種自救的孤注一擲的情緒中,他在她耳邊嘶嘶說:「嘬吧,嘬吧。」詹妮絲開始嘬,轉過背來,她的頭沉甸甸地倚在他的肚子上。斜躺在床上,他把一條胳膊伸出去,彷彿準備飛翔的樣子,撫弄她的屁股,發覺她屁股的下半部分已經不像過去那麼渾圓飽滿,屁股瓣之間的陰|毛他用手指很容易觸摸到。她和斯塔夫洛斯出走期間學會了含玉吹簫,不過她沒有把她的頭完全埋進去,只是在那話兒的龜|頭一兩英寸的地方小口啃咬。為了讓自己保持興奮的狀態,他努力回憶著魯絲,那聲脫口而出的「哇呀」,還有魯絲曾經深口嘬吸的方式,但是這種努力帶來了如許多的細節,他們一起相處數月的內疚、背叛般的被出賣、她的逃離以及一切的一切的最後的酸楚憂愁。
梅勒妮笑了。「一個男生最高音歌手吧。我哥哥曾經做過最高音歌手。」
「我的叔叔伯伯們仍然沒有開小型車。也許他們是不想撞上一輛貨車給壓癟了。」
查利瞅了瞅,抬起一隻不知好歹的手,沒有拿腰果,哈利因此受到冒犯。「沒有鹽的,」哈利敦促說。「全是蛋白質。」
「別把我往死角里逼,這鬼天氣太他娘的潮濕了。我在想和媽媽商量一下,各出一半錢添置一個新空調,我在報紙上看到名叫弗里德里克的牌子最好。我說『真正結果』只是說普通人溝通的效果而已。關於納爾遜,他一直問我一些尷尬的問題。」
「哈利跟我說你是西海岸人士。」
「她要是不臉紅,『真正效果』又是什麼意思?」

「他有過滿足的時候嗎?」哈利說。
「梅勒妮給我們弄來各種保健東西。我說的沒有錯吧,媽媽?麥芽和苜蓿湯,我不知道都是些什麼。還有酸奶。」
「哎,親愛的,房子畢竟是她的,不是我們的,也不是納爾遜的。」
「我們都聽出來了,」巴迪說。「我感到無比心痛。」他接著說,在他那副鋼邊眼鏡後邊表現出一種非常嚴肅的表情,這時那些女人才對他的話嚴肅起來。「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對那隻鵝表示一絲一毫的同情,我是說沒有一個人。」
一個低能兒。賓夕法尼亞在召喚。
「放你一回吧,」詹妮絲說。「剛剛想通的。」她找補一句說:「我想我再不會讓你產生多大興趣了。」
哈利橫插|進來。「貝茜,在銷售方面我們沒法為納爾遜騰出位置,除非解僱傑克和拉迪。他們都是有家室的人,身為一家之主,要養家糊口。如果你想的話,我可以和曼尼打聲招呼,看看他能不能再安排一個青年做清掃活兒——」
前居民
「你兜了那麼一大圈嗎?天哪,難怪用了這麼長的時間。」
「我還不想睡覺呢,」梅勒妮對納爾遜說。
「咳,要麼睡在前面的縫紉室,要麼睡納爾遜的屋子。」
「媽媽和我正是為這個爭吵呢。她不想讓那姑娘呆在這裏。」
巴迪則說出了統計數字:他們在過去的三十四場比賽里,輸掉了二十三場。
「一會兒的功夫。你們也只是這樣趕巧路過一次。索性痛快痛快吧。我來找找鑰匙和牌照。查利,這輛藍色科羅拉花冠車的鑰匙在外面的配掛板上掛著,還是在你的寫字檯上放著?」
「別叫什麼濃縮飲料,粗俗,」哈利說,裝出一副較勁兒的樣子。「這代人又抽又喝,把整副腸子都污染了,我對他們每個人都佩服。自打納爾遜回來,半打裝啤酒在冰箱門邊進進出出,像傳送帶上的煤一樣。」他覺得不久之前也說過這樣的話。
「我不知道,梅勒妮出門上班,他在家無事可做,在貝茜身邊晃來晃去,或者跟詹妮絲到俱樂部去游泳,氯化水把他的眼睛泡得通紅。他還到城裡找了一陣子活兒,但是沒有運氣。我想他也沒有費勁兒去找。」
他想把手放在那孩子身上,是輕輕推他一下或是安慰安慰他,哈利心下並不清楚;實際觸摸到了,這兩者效果也許都有,但是納爾遜恰恰呆在他父親的手指觸摸不到的地方,閃身躲進夏天的夜幕里。街燈已經亮起來,克羅納花冠車的番茄色澤在令人討厭的鈉蒸汽燈光下看上去凶神惡煞——一團黑色的虛影子,汽車的金屬色澤不見了。納爾遜慌亂中非法停車,駕駛員這邊靠在了馬路圍欄旁邊。哈利說:「這邊看來還好。」
十年前,兔子做活字排版工人時被解僱,和詹妮絲言歸於好,詹妮絲的父親帶著他做推銷員,五年把他調|教出來后便撒手西去了。誰會想到那樣一個一天起來忙忙碌碌的小老頭兒在遭受大面積冠心病的折磨?高血壓:他的心臟舒張多年來一直在一百二十次左右。喜歡吃鹹的。也喜歡談論共和黨,可尼克鬆讓他無話可說,這下他到了一觸即潰的邊緣。實際上,他在福特任內還硬撐了一年,不過他的臉皮越來越緊,臉頰骨和下巴骨硌出來的紅斑越來越紅。哈利在弗雷德入殮后仔細俯視他的面相,看到死亡早已一步步逼來,死去的弗雷德沒有多少變化。看看詹妮絲和她母親哭天喪地的架勢,你會以為這位入土的人既有王子的勇猛,也有摩西的風範。或許是已經掩埋過自己的父母,哈利還頂得住。他俯身打量,看見弗雷德的頭髮梳錯了方向,並沒有別的感覺。死者的非凡之處,是他們把生存空間騰出來了。
「可別對那個孩子撒手不管。他是你的所有啊。」
「有個女兒很好玩兒,不是嗎?」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擁有公司的一半股份。你說得起嘴,貝茜,我很高興。如果換成我,而不是弗雷德,我會把整個公司都算在你的名下。」他猛地扭過身體對梅勒妮說:「對付這場石油危機,他們真正應該做的是把有軌電車再利用起來。你太年輕,記不得了。它們在軌道上跑,可是動力卻是頭頂上的電線提供的。非常乾淨。我小的時候,電車到處都是。」
曾幾何時,他對唐娜·薩默入迷,那時候唐娜·薩默在錄製那些女人嘶嘶啦啦吸氣、喘息和嘆息的唱片,像是她走到跟前來了。也許不是唐娜·薩默的歌,只是某個無名的黑人女孩在模仿。可是他認為唱歌的是唐娜·薩默。
查利笑了笑,把勺放進梅勒妮端上來的那份冷菠菜湯里。「和常人一樣,好使著呢。」
「他死了。鍛煉活動的熱乎勁兒在各個公園像死蒼蠅一樣冷下來了。報紙上不再胡扯這事兒,那是因為健身工業成了惹不起的主兒。還記得嬉皮士們經營的那些保健食品商店嗎?你知道眼下誰在經營它們嗎?通用麵粉公司。」
「是記錄都會被打破的,」韋布·穆爾科特說,態度不偏不倚。「我真弄不清楚,好像這些小夥子跑的英里現在縮短了。在游泳方面,近來他們經常改寫記錄簿。」韋布是他們固定的四人組合中最老的人,五十齣頭的樣子——一個消瘦的沉思的紳士,做屋頂和壁板承包生意,說話聲音平靜而粗啞,皺褶把他的臉縱向分割成了窄條,他那兩隻褐色的眼睛幾乎被亂糟糟的琥珀色眉毛遮擋住了。他是一個穩定的高爾夫球手。他唯一不穩定的事情是他已經娶了第三任妻子;這就是辛迪,一個豐|滿的棕黑色寶貝兒,身上還有上中學的味道,儘管他們已經有兩個小傢伙,一個男孩兒和一個女孩兒,男孩兒五歲,女孩兒三歲。她把頭髮剪成了短髮,濕漉漉地倒向一邊,彷彿扎猛子浮出了水面;她笑起來牙齒看上去整齊得不自然,在她那黝黑的臉上顯得白生生的,臉頰最圓的部分有些脫皮的粉色斑點;她有一種令人心動的性感的不確定表情,不過她的乳|房晃來晃去,在胸罩的三角弔帶里顫顫悠悠。她的泳裝是那種最露的黑色游泳衣,一兩根繩子從脖子後面連接到屁股就要分瓣兒的地方,一條隱約可見的溝縫懸空在黑色的菱形凹陷處。哈利對韋布十分欽佩。韋布總是從容不迫地趕時髦,而且過得很風光。
這是在開玩笑,因為他在用一個早餐碗給他們送普蘭特公司的炒腰果,是他十五分鐘前開著嘩啦作響的野馬為晚上聚會備貨時,在州酒店旁邊那家雜貨店靈機一動買來的乾果。罐子上貼的價格差一點把他嚇跑了,兩美元八十九美分,比他上一次看見的價格上漲了三十美分,他轉而想買炒花生。不過話說回來,就是炒花生也超過一美元,標價一美元九美分,可在他小的時候,二十五美分就可以買來一大袋子帶殼兒花生,於是他心想,富裕的標誌到底是什麼,不過就是買得起這些腰果罷了。
「我沒有看報紙,」小夥子說。
「也好,」查利感嘆說。「至少因此中國佬再也不會進行一場工業革命了。」
哈利問詹妮絲:「還有什麼剩東西讓我吃嗎?我在這裏可是天天晚上挨餓的呀。」
我要是把梅勒妮帶回
哈利喜歡這個傢伙,儘管他當著詹妮絲的面就和梅勒妮套近乎。在日光浴室,他們在鋁架椅子上坐下,開始喝飲料,詹妮絲在廚房裡忙活晚餐,哈利為了顯露一下高深,問查利:「你對卡特的能源講話有何高見?」

「別磨蹭。沒有什麼比冷比薩餅更難吃的。」
「你在哪裡聽到這事兒的,哈利?」韋布·穆爾科特問他,插話雖晚但是很客氣,長長的腦袋歪向一邊,一隻眼閉著躲避香煙冒起的煙。
「也許她應該出去看看這個地區,」哈利提議說。「你們出去可以順便買回一份比薩餅來。」
姑娘的臉紅得更厲害了。別嫁給這個笨蛋,哈利心想。他的小崽子會把你拖垮的。小夥子說:「我們不需要再買一輛客貨兩用車了。我老爸有一輛雪佛萊輕型貨車,我中學畢業后他就讓我開這輛鄉紳貨車了。」
接著他又說:「你們知道吧,這些加油站統統關張,像有人死了一樣,我一看見就氣不打一處來。」
姑娘聽明白了。「傑米,我們轉回去為好。人家想回家吃晚飯呢。」
梅勒妮兩眼裡的明亮的眸子在他們的臉上審視一下,最後向上翻去,像你看見聖女的形象一樣。「我相信我們正在消耗掉的東西,我們本可以另想辦法不用它們。我不九*九*藏*書需要電動切割刀之類的東西。我對捕殺蝸牛和鯨魚比對掠奪鐵礦和石油更反感。」她在「石油」這兩個字上頓了一下,發音拉長許多,目不轉睛地看著哈利,彷彿哈利和石油有特別的關係。他終於弄清楚,他所以對她憤恨,是因為她好像總是找機會讓他神魂顛倒。「我是說,」她接著說,「只要還有不停生長的東西,那麼就會有一個充滿種種可能性的世界。」
查利一口喝下他杯子里摻入烈酒的粉色甜味酒,看上去像一個傷感的老傢伙,皮膚更加緊密地貼在他腦袋的骨面上。「我們用竿子把它們連接起來好了。」
「哈利別催飯。誰哄你不算人,我一回來換掉網球運動服就要到商店去,可是這張明信片在這裏,我和媽媽就為它開始沒完沒了地吵起來。還好,大夏天,你也不想吃得太多。多麗絲·考夫曼,她要在這裏就好了,她說她午餐只是喝一杯冰茶,連隆冬季節也不例外。我原想就吃我買來的那些你和媽媽不喜歡動筷子的湯和那些冷切肉,它們遲早得吃掉呀。園子里的萵苣現在長得太快,我們必須拌沙拉吃掉,免得長瘋了。」詹妮絲在後院里選好地方開闢了一片蔬菜園子,那裡本來是納爾遜盪鞦韆的地方,她從下邊街區叫來一個幫手,用他的旋轉碎土機把硬土翻了一遍,且說那土地竟然鬆軟得不得了,冬天硬土層下的泥土味令人陶醉,詹妮絲在剛剛抽芽的稀疏的樹影下精耕細作,忙得不亦樂乎;可是眼下是盛夏,樹葉長得密密匝匝,菜園被樹蔭遮擋起來,俱樂部的網球比賽一場接一場,她顧不上那片菜地,野草瘋長起來。
「車吧。我早知道會出事。」
「凱迪拉克車。如果我父親的兄弟中有誰買了一輛帶尾翼的別克車,他一準會弄一輛尾翼更大的凱迪拉克車來。你數不清尾燈有多少,一眼看去就是一箱子紅雞蛋。」
兔子決定把話說穿算了。「就這樣,播音員說:『是安樂死還是極端殘忍的謀殺?』」
「媽媽哪裡去了?」
儘管如此,哈利還是不能不喜歡這個棕色眼睛的女人,今年三月為止她已經給他做了二十三年的時冷時熱的妻子。他如今富了,卻是因了她繼承家產,這種彼此的共識在他們之間穩穩噹噹維繫著,如同一種性的形式,舒舒服服卻躲躲閃閃。「沙拉和大香腸,挺合我的胃口,」他說,顯然屈從了。「先讓我喝點什麼吧。今天我正要離開售車場,來了一對只看櫥窗不買貨的小青年。跟我說說,是一張什麼明信片。」
「別太摳門兒,爸爸。去休你的假期,為你的旅途掏點錢吧。」
穆爾科特夫婦商議幾句,認為是離去的時候了,他們在家裡有一個十三歲幫他們照看小孩的,是鄰居家的孩子。太陽光照亮了韋布的眉毛,也照亮了辛迪大腿上的雞皮疙瘩豎起的汗毛層。她身上沒有任何毛巾纏繞,她悠閑地走向女更衣室去換衣服,她那蒼白的腳在灰色的石板上留下了濕印子。等啊,等啊,星期天過了,周末想留是留不住的,一小口金黃色的啤酒殘留在杯子里。鐵絲椅子散放在周圍,透明的桌面上留下了飲料奇形怪狀的發條圈兒一樣的痕迹,在西下的陽光折射下清晰可辨。詹妮絲的母親會有什麼事兒呢?她從一個更黑暗更老朽的世界給他們打來了電話,他記得這個世界,但是卻只想留在記憶里,那是一個前客廳常掛窗帘、缺少新鮮空氣的世界,一個堆滿煤筐、故意拉上遮陽窗帘的狹窄的房子的世界,在那裡,農場主在土地上辛勤勞作,安裝工為城市辛苦奔波。而在這裏,乾乾淨淨的兒童從水中一下子冒出來在空氣中打冷戰,他們的母親立即把毛巾遞過去。辛迪的毛巾掛在她的空椅子上。變成辛迪的毛巾,讓她坐在上面:這個念頭讓兔子感到嘴干舌燥。把你的舌頭伸進去,能伸多深伸多深,她的陰|毛便會把你的鼻子蹭得痒痒的。那個腿旮旯兒里沒有粉刺疙瘩。美妙的地方。他往上看,看見樹木蓬亂的山肩還沐浴在太陽下,儘管椅子正在把太陽照下的影子拉長,菱形格子圖案落了一地。巴迪·英格爾芬格低聲地在和韋布·穆爾科特說話,憤憤不平的口氣沒有諷刺的意思:「有時候不妨問問你自己,誰能從通貨膨脹中得到好處。欠債的人得到好處,社會的累贅得到好處。政府從中得到好處,因為用不著提高利率就能多收稅錢。誰得不到好處呢?口袋裡有錢的人,能夠付得起賬單的人。正因為這樣,」——巴迪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咬牙切齒了——「那種人就像紅臉印第安人一樣消失了。為什麼我應該拚命工作,」他問韋布。「就是為了錢從我口袋裡掏出去,讓那些不幹活兒的人裝進口袋嗎?」
「遺傳了他姥爺的身架。弗雷德很性感的,你別自欺欺人了。他對職員的幫助總是放不開手,那麼多人離他而去,問題就在這裏。你說她是從哪裡來的?」
「他正式見一見她也好呀。我帶查利去那家薄烤餅屋吃午餐,雖然梅勒妮儘力表現得高高興興,可是她還是羞紅了臉,真正效果並不好。」

「我來取鑰匙吧,」查利嘟噥說。他從寫字檯前起身,仍然弓著腰,走進齊腰高的毛玻璃隔離間後面的走廊里——這是弗雷德·斯普林格走向生命盡頭之前安排改進的,有些俗氣。在這條走廊後面,三個空心等高門開在一面仿製胡桃木合成纖維板牆上,兩邊分別通向米爾里德·克勞斯特的辦公室和一月一換的導購小姐的辦公室,中間則是總銷售代理的辦公室。這三道門通常都半開著,導購小姐和米爾里德不斷交叉來回商議事情。哈利更喜歡站在外面這裏的場地上。在過去,這裏只有三張鐵桌子和一溜地毯;那個緊關的門一看便知是公司的廁所,備有肥皂粉容器,向上一轉便可以得到肥皂粉。接待室現在設立在一個單獨的隔間里,與鮮有顧客等待的休息室連在一起。查利要取的鑰匙混合在許多別的鑰匙中間,其中一些早成為這世界上的閑置物,卻統統掛在通向配件部那個門的油手摸黑的配掛板上:且說這配件部就是一個長條通道,擺滿了鐵架子,有一面滑動窗戶俯視著修理部的叮噹作響的大作坊。除非查利知道東西放在哪裡,又不想讓顧客乾巴巴等著發傻,弄不好會悄悄溜走,他是不會輕易麻煩查利的。顧客啊,比鹿兒還膽小。他們三個一時無話可說,小夥子、姑娘和哈利都能聽見查利絲絲拉拉作響的喘息聲,拿著科羅拉花冠車演示者使用的鑰匙和生鏽的彈簧夾子上的經營者牌照走回來。「要我帶上這兩位青年人出去轉一圈嗎?」他問道。
「我認為他們不想驚動我們。他們知道他們必須繞過媽媽那一關。」
「你什麼時候得過分嗎?」羅尼·哈里森扯足嗓門兒問他,游泳池裡的頭紛紛轉過來看望。兔子認識羅尼三十年了,從來不喜歡他;此公是那種更衣室里炫耀的主兒,總是打上一身肥皂讓每個人看,向球隊新手展示紅肚皮,而到了籃球場上他又用臭汗和肘子亂沖亂撞,分明他沒有肌肉派頭卻拚命作出樣子給人看。哈利和詹妮絲加入了飛鷹俱樂部,昔日的羅尼也在那裡,在斯庫爾吉爾共同基金有一份體面的工作,還有這個頗為般配的妻子,多年來都在教三年級學生,而且在床上也一定有兩下子,因為羅尼張口閉口總是談論床笫之事,在更衣室里對這個話題更是肆無忌憚。他蜷曲的黃銅色頭髮中學剛畢業就開始變薄,現在頭頂差不多全謝光了,歲月和地位讓他褪了幾分紅潤;他眼角到鬢角的皮膚像紙一樣,有些發青,兔子不記得他的眼睫毛什麼時候變白的。他喜歡和羅尼打高爾夫球,因為他喜歡打贏他,不過贏得不是很多:他有一手長得五短三粗的傢伙們慣用的或輕或重猛力甩臂的打法,而在他打得來勁時則往往會打出一個大弧度把球準確地打進樹叢里。
「早在汽車還叫『沒有馬拉的車』的時候,」查利接過話,把梅勒妮的手握在自己手裡。哈利看在眼裡,對梅勒妮嬌嫩的手那麼纖細大感驚奇。我們都是肥手肥腳的。老女士們的腳丫:看上去好像紋路清晰的發酵麵包。除了她那異乎尋常的專註目光,梅勒妮長得十分緊湊,宛如一隻嶄新的襪子。查利把注意力轉移到她身上。「你好嗎,梅勒妮?你對這個地方印象如何?」
「饒了我吧,冠軍。一杯酒足夠了。醫生告訴我一杯酒都犯禁忌,要不得的,看我這副爛身架。」針對梅勒妮的酒杯,查利問:「你的濃縮飲料喝得如何?」
媽媽談論她的那種刻毒,她一無所知。「媽媽像我,」哈利說。「她不喜歡人多嘴雜。」新來的人住在這住宅的兩頭,斯普林格老頭子的幽靈坐在樓下他自己專有的巴卡大軟椅上。「他們表現得不是很親熱,」他說。「要麼現在的人們就這樣子?用手推開對方。」
哈利問詹妮絲:「媽媽呢?她不想再吃點嗎?」
休伯特·約翰遜,曾在布魯厄居住,在費城綜合市醫院死於槍傷,據稱是在與警察發生的一場槍戰中受傷。
貝茜也許喝多了雪利酒,因為她控制不住自己流出了淚水。「弗雷德,」她說,「從來不會這樣簡單地看問題。『看看結果吧,』他曾經不止一次跟我說。『看看結果,然後根據結果回頭看就清楚了。』」她那黑漿果一樣的眼睛逼著他們也往外流淚,有些神秘的力量。「結果怎樣呢?」這話好像還原了她自己的聲音。「結果是,一個來自煤區的可憐的姑娘被謀殺了。」
詹妮絲的語調顯得氣短,多少有點發蔫兒。「她說納爾遜來了。帶著那個女孩子。」
「工作,」他隨口瞎說。「查利讓我操心。他把自己關照得無微不至,你都不願意要求他干任何事情。我現在好像差不多一個人在應酬顧客。」
梅勒妮給兩個男人端來飲料。女招待慣有的挺立姿勢,她用一塊長方形紙巾端著每個濕漉漉的酒杯。兔子喝了一口,發現酒力很大,可他分明要求把酒調弱一些的。莫不是一種愛的信息?
詹妮絲說:「我先去給納利把床鋪上。」
「我喜歡亮著燈,」她含混不清地堅持說「我喜歡看你滿胸的灰毛。」
「噁心透了!」她喊叫說。
「好吧。保重,查利。星期一早上見。」
「你母親對你順道搭車怎麼想?」詹妮絲問她。
廚房裡充滿強烈的膻氣十足的烤羊羔的味道。哈利不喜歡看見烤羔羊,因此想到它們曾經是活物,有眼睛有心臟,我們卻大快朵頤;他喜歡咸乾果、漢堡包、中國飯和餡餅。「你知道我不會切烤羔羊,」他說。「沒有人能切好烤羔羊。你做烤羔羊,完全是因為你認為希臘人愛吃這個,要在你的老情郎面前表現一番。」
詹妮絲在餐桌上點亮蠟燭,儘管七月天仍然亮堂堂的,燭光顯得很弱。她點亮蠟燭本是為了查利。親愛的用心良苦的簡啊。哈利跟在她身後向餐桌走去,兩隻眼睛看到了他難得一見的東西,她脖子的蒼白的赤|裸的後頸。在一陣腳步磨擦聲中,他們在座位上落座之際,他蹭到了梅勒妮的手臂,也赤|裸著,他迅速向下看了一眼鬆鬆地隱藏在吉普賽襯衫里成熟的下垂的乳|房。他小聲對梅勒妮說:「對不起,剛才不是故意在現場為難你。我只是捉摸不透納爾遜在玩什麼把戲。」
「羅尼,哈利在等著給我們講故事呢,」塞爾瑪說。
「媽媽呢?」
「啊啊。這些地中海類型的女子,喜歡看見男人胸部有一點灰毛毛。上年紀的體面人物」
斯普林格老太太也強調說:「是的,他跟我說他想看看能在銷售方面干點什麼,你知道,他一向對弗雷德很佩服,你甚至可以說把他當成了偶像——」
「二十三,二十三歲頂不了什麼。把車鑰匙給我。我去把野馬車停到車庫的後邊。」
「昨天夜裡你來過了,從早上我的那種狀態知道你來過了。我和那條床單都看得出來。」
「別跟我耍小聰明。」
「我來給你們添些酒吧,」梅勒妮唱歌似的說,把查利的酒杯拿起來后也拿起來哈利的杯子。他注意到,梅勒妮對他不叫名字。納爾遜的父親。山那邊來的。這個世界之外。
老太太作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詹妮絲因此更加生氣,說:「爸爸如今不能開口說話了,你動不動就把爸爸抬出來當幌子,可是他活著時非常好客,待納爾遜和他的朋友很熱情。我記得,納爾遜中學畢業時在後院里舉行露天燒烤大餐,當時爸爸心臟病已經第一次發作,我上樓去看看對他來說是不是人多嘴雜,太吵鬧了,可他卻微微笑著說」——她自己的聲音里也因為淚水發緊了——「『年輕人的聲音對我的老心臟有好處。』」
他們倆尋思著這事兒,聽見斯普林格老太太的電視在響,誦讀《聖經》的聲音高亢激昂,餘音隆隆,越來越高的音樂間雜其間,反覆吟誦著摩西篇的內容。老婦人聽著誦讀入睡了,有時候電視會噼里啪啦響一整夜,如果詹妮絲不躡手躡腳進去把它關上的話。梅勒妮已經上床睡覺,和那個縫紉衣服模特兒同居一室。納爾遜上樓和他姥姥一起觀看《傑斐遜一家》,他的父母上樓時他也在原來的屋子裡上床睡下了,沒有和父母道晚安。令人頭疼的事情好歹對付過去了。兔子在想,那兩個鄉下來的年輕人明天還會不會到售車場來。那個姑娘的蒼白的圓臉和斯普林格老太太屋子裡無人看的閃動電視屏幕,隨著崇高的音樂的翻飛,在他腦海里攪和在一起。詹妮絲問:「你認為那個姑娘怎麼樣?」
她很不經意地把幾根飄動在嘴邊的長發從嘴邊撥開,從汽車側窗注視著外面這更大的布魯厄商業一條街。快餐屋形狀怪異,吸人眼球,零售市場從新娘套裝到石膏鳥浴盆應有盡有,這裏的面貌因此不同凡響;韋澤鎮舊收費站,在一個個停車場包圍中,讓這座獨特的風雨飄搖的老房子及其所剩不多的門前草坪慘不忍睹。競爭廠家一個接一個——派克·保時捷、雷諾、德國大眾、老紅倉房馬自達和寶馬以及戴蒙德縣汽車進口公司——懸挂著標榜它們燃油節省的旗幟,而那些間雜著它們的宣傳幌子的加油站卻只有戴罩子的油泵,拖運車開進曾經車來車往的車道上,一輛接一輛滿滿的,慢慢往前蹭。天氣晚些時候,這就會成為人見人恨的路障。這些罩子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有些罩子使用見稜見角的深紅帆布,裁縫得相當漂亮。一個新興的工業,油泵罩子。在沒有堆放瀝青的瀝青池上,寥寥幾個售貨亭出售草莓和早梨。一個廣告人兒向遠離公路的一座水泥建築招手示意;兔子還記得,那個廣告人兒曾經是一個巨大的「花生先生」,用手指向一個低矮的商店,各種咸花生擺在玻璃盒裡,有的是巴西乾果,有的是榛子,有的是整齊的腰果,有的是價錢便宜一些的碎腰果,戴蒙德縣本是一個乾果大基地,但還是沒有這麼大,後來那家商店關張了。商店的殼子拆掉,擴建了一倍,開了一家夜總會,那個廣告人兒重新油漆,還矗立在屋頂上,不是那位「花生先生」,換成了一個身著白領帶燕尾服的尋歡作樂人。現在,經過多次殘肢斷臂的摧殘,這個廣告人兒變成了一個不倫不類的女性形象,一個沒有象徵服裝的塊狀的黑色側影,她的頭向後甩去,迪斯科三個大字一串兒掉下來,彷彿從她那切開的喉嚨一個接一個扯出來似的。從這樣一些廣告牌再往遠處,木疏草稀的綠色群山留住了一團霧氣,灰白的田野隨著地里一行行密不透風的玉米變得悶熱難耐。科羅拉花冠車裡也熱起來,有一股混合的人體味道。哈利看見姑娘向後座仰身的樣子,想到了姑娘的長大腿,臆想他聞見了香子蘭氣味。女人陰|道定會是一種冰淇淋的好味道,希爾泰斯特公司應該把它開發一下。
「做到瘋狂,我們才能好好活著。」查利說,喝了一口湯,閉上淡色眼鏡後面的眼睛,仔細品嘗冷盤湯的味道。「湯里肉豆蔻太多了。也許詹妮絲喜歡請我過去,已有一段時間沒有過去了。那樣我能把事情看清楚。」
「努尼梅克,」小夥子小心翼翼地把名字說出來並且拼出字母。「鄉郵二號信箱,加利利區。」
「我看見你把球挪動了,自己騙自己。」
斯普林格老太太的前門很緊,猛推一下才打開了。起居室里很暗,傢具本來很擁擠,行李袋把起居室堆得凌亂不堪。一個寒磣的花格子行李箱,不是納爾遜的,放在樓梯的平台上。說話的聲音從日光浴室傳過來。這些聲音減輕了哈利的重力,似乎對傳遍世界的宇宙就要滅亡的謠言進行了反駁。他向那些聲音走去,穿過餐廳,又穿過廚房,進入日光浴室區域才意識到他自己有些喝多了,行動不夠小心,身體超重,腳步發軟,成了一個粗俗的目標。
「好吧,我去看看詹妮絲為晚飯做了點什麼。想來蹭頓好飯吃嗎?她很高興看見你。」
「天知道,我一點摸不著頭緒。一個比一個難捉摸。一個女孩是一個十幾歲的女酒鬼。另一個女孩用撲克牌給人家算命。我想目前這個女孩兒是一個素食主義者,不過也許早換了別人了。我尋思他見一個搞一個,是想要我的命吧。」
赤條條的,詹妮絲一路碰撞門框,從浴室回到了他們的卧室。赤條條的,她斜腰歪胯地上了床,不管他正在專心地瀏覽七月份的《消費者報道》,硬把她的舌頭塞進了他的嘴裏。他品嘗到了法國酒味兒,大香腸味兒,還有牙膏味兒,不過他滿腦子還在尋思五頁紙上印出的罐頭起子大範圍檢測結果的優點和缺點。陽光牌起子在打開長方形和凹下去的罐頭時差不多都乾淨利落,可是在打開咖啡罐時卻用力過大,咖啡顆粒會濺灑在櫃檯上。在別的書頁上,各種鐵制拉蓋的生產存在危險,磁鐵吸附太緊,罐頭裡的東西容易外濺,刀片沒有深深地嵌入邊沿,一個小塑料插銷很快被磨損掉,該型號(艾柯牌C865K型)被鑒定為「不令人滿意」。在閱讀這些有趣的產品描述當兒,詹妮絲的舌頭如同一條急不可待的瞎眼泥鰍拱了又拱,讓他惱火。自打進入詹妮絲三十歲年齡段的晚期,她為了避免避孕藥更多的副作用早把輸卵管除掉,一種邪惡的損失(再想要孩子是永遠不可能了)令她的性活動成了一種虛假的興奮,直通通向歪處捅去。因為他抵制她的親吻,她的臉向後滑去,她的眼睛變了形,眼光里沒有對他的真正認同,只是一汪閃動的液晶,茫然而不友好的慾望。藉著他正在看書的光線,他看見了她脖子下方令人厭惡的老化的皮肉,紅通通的,緊繃繃的,彷彿燒傷治愈的皮膚。如果他不戴老花鏡,已經看不太真切了。「天哪,」他說。「至少等我們把燈關掉啊。」
查利對就餐的人問:「你們看到尼克鬆為慶祝登月一周年在聖克利門蒂舉行的盛大宴會了嗎?人們應該讓那個傢伙經常露露面,當作一個十足的無恥之徒所能做到的榜樣。」
「有意思的事情是,她好像沒有激發起納爾遜的性|欲,我看得出來的。他們一直相處得像兄妹;她在家裡時,他們兩個在納爾遜屋子裡一待幾個小時,一起聽納爾遜的舊錄音帶,談論些天知道的話題,有時候他們從屋子裡出來,看樣子納爾遜哭過,可是我和簡能說出口的是,她睡在那間靠前的屋子裡,那是我們為了安慰斯普林格老婦人第一天夜裡把她安排在那裡的,從來沒指望這種安排會起什麼作用。實際上,貝茜現在已經和她相處得不錯了,首先她做家務就比詹妮絲多得多;這樣一來,梅勒妮睡那裡,我想她就不會認死理兒了。」
「哈利。晚餐。」詹妮絲說。她陰沉著臉。「我們不再等納爾遜了,都八點多了。」
「我感覺更好了,沒錯。」貝茜大聲說。「不過,我不知道是飲食改善了,還是這老宅多了一些生活氣息。」
「狗屁,冠軍,你倒是誰也不怨啊,」斯塔夫洛斯和這個子更高的人說。「太空實驗室就要掉在你的頭上了,你要趴下了還說政府儘力了。」
查利稍稍把頭揚起來,對著那個臉頰紅撲撲的姑娘說:「我看講得夠傷感的。這個人說的沒有錯。我的信心正在發生危機。對他的信心有了危機感。」
「是他第二次擊球,把它打中了。」巴迪說。
「很美妙。非常安靜。你在風裡,無牽無掛。有人還沒有滑翔就嚇壞了,不過你要是認為你真的能飛起來,那是有危險的。」
「你的車頂黑不溜秋,斑斑點點,」兔子問她。「你認為是怎麼造成的?槭樹液或者別的什麼東西滴落在帆布上,無法清理掉了。」
這樣的挖苦,當著眾人的面說了出來。那個可怖的女朋友吃吃地笑起來。哈利想到韋布從旁摟抱辛迪的胯部,不禁感到慚愧。只要你不注意,這群人會拿婚姻當兒戲的。他不想表現得馬馬虎虎。
「丑,」斯塔夫洛斯說。「她會長得像兔八哥。」
傑米在交叉路口附近放慢車速行駛時,一輛佩塞車——路上最蠻橫的車,看上去像一個反過來的玻璃浴缸——看也不看便左轉彎了。開車的是一個身穿夏威夷衫的肥胖墨西哥人。小夥子拍了拍方向盤,徒勞地尋找喇叭。豐田車當然把喇叭安在一個很妙的地方,在方向盤輪輞兩個小彎處一拇指遠的地方;哈利趕快伸手給小夥子按響喇叭。佩塞車彎回了它的車道,從那件夏威夷衫上往回狠狠地看了一眼。哈利指點說:「傑米,我想在下一個紅燈時向左拐,橫穿那條公路,然後你可以再向左拐,這樣我們就回去了。」他向姑娘解釋說:「這樣走更方便些。」隨後他高聲一點說:「我怎麼向你說說這種車呢?這車上有好多鎖。那些日本人呀,他們互相總想壓對方一頭,對鎖特別瘋狂。別哄你們自己,我們也要離不開鎖了,我趕不上多少了,可是你們會趕上的。我小的時候,家家戶戶都不會想到給自家的房子上鎖,可現在誰都把門戶鎖得緊緊的,唯有我那個傻老婆例外。她要是把家門鎖上,一準把鑰匙丟了。我總想去一趟日本的一個理由——豐田公司請一些汽車經銷商去日本觀光,不過人家的生意比我做得大——就是去看看他們如何給一個紙房子上鎖。無論如何得去一趟。你需要先把這裏的鎖扣裝置打開,才能把車鑰匙從發火裝置里拔|出|來。後備廂是從這個操縱桿打開的。上鎖油箱蓋你已經知道了。你們有誰聽說過嗎?本周阿德莫爾什麼地方一個女人在一個加油行列里加塞兒,她後邊的那個傢伙非常氣憤,於是把他自己的上鎖油箱蓋悄悄地給那個女人的油箱裝上,結果輪到那女人加油時,加油站的人怎麼也打不開她的油箱。他們只好把她拉到一邊去。要我說,這是那個刁女人自找苦吃。」
「說到肯尼迪家族,」查利插話說——由於喝多了冰鎮牌酒水,他真的說話太多了——「報界肯定會對查帕奎迪克島事件再次進行追蹤報道的。你猜不透,一個傢伙抱著女人的脖子親嘴的時候開車掉下橋去了,他們對這事兒能抖落出多少東西?」
「貝茜,你說說看,他們為什麼回到這裏?」
「𡂿,我知道。舊金山還有電車。」
「我記得嗎?」
「變魔術一樣,」辛迪和大家說。「韋布真的產生了興趣。」她齜牙咧嘴時滿嘴牙看去又粗又短,健康的牙床像孩童般低矮。
「聽你的話音,我們就不是真正的人了?」兔子問,慫恿他說下去,幫助詹妮絲脫身。這樣的話一定傷害了她。他拿起一粒腰果,咬在臼齒之間,有滋有味地嚼碎,把吃腰果的幸福延長。第一步先把腰果咬破,然後在那裡用舌頭、唾沫和牙齒品嘗。他喜歡堅果。吃起來利口,和肉大不相同。在「伊甸園」里,人們只吃堅果和水果。干炒,腰果稍微過過火就行了。他更喜歡腰果加點鹽,在鈉里浸泡一下,不過和梅勒妮說的那種鈉不是一回事;關於化學成分,他正在接受各種說法。當然,一些化學成分一定進入了這種干炒的過程,在這個世界上你能吃的東西沒有一樣不會傷害你。詹妮絲一定不喜歡這個。
「梅勒妮吧,」哈利說,很高興還記得這個名字。記憶一經喚醒,連巴迪帶來的那個女友的名字也想起來了。「很榮幸見到你,喬安妮,」他用分手的口氣說,與她握了握手。留下一個好印象。留下他的影子。
「這兩個孩子吃晚飯了嗎?」詹妮絲問,開始扮演做母親的角色。你這娘們兒這麼快就結束實習了。
「對我來說也是興奮的一天。人家說我把錢看得緊,認為汽車有魔力。」這些話里沒有刻薄的意思。「還有,納爾遜,第十八洞我打出了小鳥球,你知道那個狗腿拐球穴區嗎?猛擊一桿利利落落越過了那條小溪,向右轉彎,隨後我用五英尺鐵頭桿輕擊成功,然後用楔形球杆打近十二英尺左右,輕擊入穴!你的高爾夫球杆還在嗎?我們爺倆應該玩一把去。」他把充滿父愛的手放在男孩的背上。
「差不多吧。」
「在你看來她像一個女朋友嗎?」詹妮絲問他。她終於坐下來,手裡拿著一個小玻璃杯。從杯子里的顏色看,他吃不準裏面是什麼酒,色不正,艷紅,像老式的奶油蘇打,或者溫度計里的紅汞。
「𡂿,我根本沒有敢想住一間屋子。我原想在沙發上睡在睡袋裡就很好。我們一進門那個房間不是有一個大沙發嗎?」
「是梅勒妮。我說不準,她總不能睡在地上吧。他們都有睡袋的。我們可以把她安排在縫紉室里睡覺,不過我知道她不會呆在那裡的。要是我們也不會的。」她出神的黑眼睛越過哈利注視著過去的時光。「我們把我們的邪火都偷偷摸摸地釋放在過道里,或者在汽車的後座上湊合了事,我早想到我們不能讓我們的孩子們受那種委屈了。」
「你和佛羅里達到底怎麼了?」哈利大聲問查利。「她說她是從加利福尼亞來的,你卻沒完沒了地向她兜售佛羅里達。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兒嘛。」
「呃,又是錢。」詹妮絲說。「你腦子裡就只想著錢。當初你除了在這裏混日子,你又幹什麼了?你爸爸給你找了份事兒,我爸爸為你找了另一份事兒,我可不認為這是什麼了不起的闖蕩經歷。」
他繞行進入藍砂岩鋪砌的後巷,把克羅納花冠車開進車庫,停放在一九七四年海軍藍色的克萊斯勒紐伯特車旁邊,這車是弗雷德去世前一年給老妻買的生日禮物,老夫人開起車來兩隻手緊緊抓著方向盤,一臉緊張神情,彷彿發動機蓋下有一顆炸彈會隨時爆炸似的。詹妮絲一貫把她的敞篷野馬車停放在路沿圍欄前邊,那棵槭樹滴落的水能把車頂早早漚爛。天氣變暖了,她有一段時間把摺疊車頂放下過夜,車座因此總是濕汲汲黏糊糊的。兔子把車庫頂門放下,走過後院的那條水泥人行道,如同一對車燈在一條隧道里照出兩股燈光,他奇怪地意識到現在不是有一個孩子,而是有兩個孩子。
不過,詹妮絲舉著一個木頭攪動勺,那樣子也有權威。她對在場的人說:「人家說他幹得很好。他在新英格蘭的什麼地方的牙科學校上一年級。他想成為一個,人們怎麼稱呼來著——?」
「是啊,不過我娶了老闆的千金。他本來可以娶到手,可是到底沒有。」
他睜開眼睛對著天空說:「我昨天開車回家的路上在收音機里聽到一個有趣的故事。」
他妻子胡攪蠻纏的性|欲一定在和黑夜帶來的睡意召喚較勁。這一天真夠長的。他六點半醒來,七點起床。他的眼皮已經變得薄薄一層,受不了早來的光線。就是現在,已近午夜,他仍然覺得明天早來的黎明在向他循環過來。他又回想起那個藍眼睛的尤|物兒,看上去就是他和魯絲的基因的混合體;他由此想起多年前那個他第一次上進式搞顛的魯絲,對魯絲的美麗忍不住驚嘆「哇呀」,她的身體在外面夏天街燈照進來的光線下凸現出一個長長的下腹部,他的陰|莖直撅撅捅進騎在他身上的她那成熟而又成熟的秀美之體,哇呀,這好似一種鬱悶的衰落,一次無上光榮的行為已經衰落成這種兩個老身子在一起糾纏的敗象,一個昏沉沉的,一個醉醺醺的。詹妮絲不停地玩弄他的那話兒,可強扭的瓜兒不甜,那話兒就是不往起堅挺;她的專註灼燒著它,宛如放大鏡聚集起來的太陽光照在一小塊絲綢上,小孩子們喜歡用這種方式殺死螞蟻。哈利觀察過但是從來沒有參加過。我們生性殘忍,總會做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很生氣,詹妮絲急不可待是以此緩解她正在被遺棄的感受,緩解她和她母親吵架的不快;他很生氣,也許是擔心他們的兒子要回來,詹妮絲不讓他享有在其中熱血涌動的秘密的空間,就像九年級和洛蒂·賓格曼坐在一起上代數課走神時慣有的心潮澎湃,因她有了答案舉手之際讓他看見了胳肢窩裡縷縷黃毛,她的薄棉襯衫緊貼在她胸罩的彈性綁帶上,胸罩的粉紅色隱約可見。當時他擔心下課鈴敲響,他就得雞|巴硬硬地站起來。
「查利,你夠瘋狂的,」兔子讚歎說,不過讚歎歸讚歎,在他們長期共事的關係中他心下清楚他才是那個高出一籌、抓住生活基本元素的人,而那些元素哈利根本無須在他腦子裡當回事兒。
哈利看了一眼那個金相框里的遺照,覺得他正在點頭示意。「我也這麼相信,」他說。「斯普林格老頭子從來沒有帶我走過彎路。」貝茜瞅了哈利一眼,看他是不是在冷嘲熱諷。他一臉不動聲色的坦然神色,像一幅照片。
「什麼桿?」羅尼問。
「我不是在假正經,只是講點實際情況。兩個年輕人到藍天上玩玩懸挂式滑翔,或者到別的地方遊玩,這是一回事,可是讓他們帶著他們那些麻醉劑和小情人兒到這家裡來,就是另一回事了。這房子的樓上很不方便,你該知道這點。過道的空間太大,你打個噴嚏放個屁誰都聽得見的;坦率地說,只有我們和媽媽住著痛快舒適。別忘了,那小子的收音機在整個中學期間都響到凌晨兩點,誰知道他怎麼聽著收音機睡覺?他那張床是單人小床,我們打算怎麼辦,為他和那個叫什麼梅羅迪的買一張雙人床嗎?」

「可是你沒有經營公司啊,」他繼續和老岳母說。「而且從來沒有經營過,只要我管事兒,納爾遜要是真想在那裡開始,他可以為曼尼沖洗汽車。我不想讓他在銷售廳里獃著。他不具備應有的服務態度。他連身體都站不直,也沒有個笑臉。」
男孩打起哈欠來。「也許我們應該上床睡覺了。梅勒妮和我昨天夜裡只睡了一個小時。」
「我不餓,」姑娘笑呵呵的,話音緩緩的,好像只顧著高興連話都說得慢下來。「不過我喜歡和納爾遜一起開車出去,我真的很喜歡這個地方。到處有樹有草,住家都乾淨整潔。」
「你已經欠著梅勒妮三塊錢了。我不得已跟她借了三塊錢。」
詹妮絲毫不示弱,問:「親愛的,我離去的工夫你可以給我再叫一份湯力伏特加嗎?」
「想試試那種克羅納花冠車嗎?你在裏面體會一下,車裡如同宮殿,你不會想到是那樣,實際上僅僅寬了兩厘米,長了五厘米。」他的舌頭怎麼就一下子說出了微不足道的厘米,連他自己都感到費解。再和這些汽車打五年交道,他沒準開口就講日語了。「不過你們還是習慣使用小一點的車型為好,」他和傑米說。「那些舊汽車真讓人頭疼。人們把它們折價留下,我們不能把它們扔掉呀。半價把它們批發走,然後批發商們把它們變成了窗台上的花盆箱。我給你們的舊汽車折價五百塊,優惠,相信我好了。我們願意幫年輕人一把。我認為我們以後面對的是一個糟透了的世界,像你們這樣的年輕人買不起汽車,買不起房子。如果你們在一個這樣運轉的社會的底層上都站不穩腳跟,那麼人們會對這個體制失去信心。與我們天天盼望發生好轉的情況相比較,六十年代好比公園裡的一隻快活的雲雀。」
「我就在那裡,和她只隔著一個過道。」
「哈利不想要他自己的家,」斯普林格老太太跟自己的女兒說。這時候她激動起來,生怕沒有讓人明白她一臉傲氣,臉色變得紅一塊白一塊。「自從上一次你們主動搬出去以來,他經歷了那麼多令人不快的交往。」
「天不早了,」小夥子推辭說。
「停在車庫前邊吧,納爾遜也許要用。」
斯塔夫洛斯把湯勺輕輕地放下。「不敢問,」他重複說。「可你在付賬單呀。如果我的父親曾對人說他不敢對我幹什麼事情,那麼這屋頂也許會從這房子上掉下來了。」

姑娘聽見「日元」淺淺一笑。小夥子有了些信心,說:「這東西這裏也有啊。」年輕的農場主摸了一下賽利卡車的軟和的黑色篷罩。哈利的一腔熱情差不多使喚完了。對那玩意兒發生興趣,這小夥子對購買汽車就不是很有興趣了。
查利在椅子里換了一下姿勢。「汽油短缺影響了汽車銷售。人們養不起牛,自然不會買牛。儘管這樣,豐田車賣得還是相當不錯的。」
他想轉過身來看看她,可是到了他這把年紀,轉個頭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了,有些天一覺醒來脖子和肩膀哪裡都疼痛,別的原因都沒有,就是因為他死沉的身體躺了整整一夜。他告訴傑米:「這車是一千六百立方厘米的,他們有一千二百款的,可是我們不喜歡經營它,在這些美國公路上誰要是因為汽車啟動加速性能不好,撞上貨車或者什麼東西丟了性命,我的良心不安啊。再說了,我們對銷售有充分選擇餘地的車款有信心;選擇餘地不充分,到了做折價舊汽車生意時你一準砸自己的買賣。」他費勁把身子轉過來看著姑娘。「這些日本人把東西做得很棒,就是人長得腿短,」他和她搭話說。姑娘後仰坐著的樣子,她的屁股差不多接近車底板,她的膝蓋向上矗著,兩個細皮嫩肉的膝蓋頭離他的臉只有幾英寸。
在費城遇害
「我知道我不認識。我知道我不認識她。如果我認識她,那我就不會白費口舌了。」

「各家石油公司逼著我們干蠢事兒,」查利說。「他們說,來吧,像瘋子一樣燒油,在公路上跑吧,到購物大商場轉去,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一百年裡後人們都不會相信,我們實際上過著一種苟且的生活。」
「我對石油公司倒沒有什麼可指責的,」哈利不動聲色地說。「這事大了去了,他們也承擔不了。母親大地就要抽幹了,這才是全部癥結呢。」
「哈利,我剛才想說的是——」
「我們沒有注意到。」詹妮絲一本正經地說,為自己又倒了一些堪佩利開胃酒。一心想把酒精攝入量減下來,減少悄悄到來的中年疾病,她把堪培利加蘇打指定為夏季的飲料;但是她往往會忘掉把蘇打加進去。她找補一句說:「他習慣在那些俄亥俄平坦的公路上奔跑。」
「我不是有意的,是一次事故,倒霉。你想讓我怎麼做,尿血嗎?跪下來哭泣嗎?」
「這個世界不再是一個安全的去處了,」斯普林格老太太坐在她那黑暗的角落裡說。
「我還以為是用障礙球棒正好打在了它的喉嚨上了。」巴迪說。「那會一下子把它的腦袋削掉的。」
「把我的酒調弱一點,」他告訴她。「有點酒味兒就行了」
「你們怎麼這麼快就到這裏了?」
她看著他,莫名其妙。「你想請嗎?你在售車場還沒有看夠他嗎?」
他聳了聳膀子。「也許她想知道我們今天晚上吃什麼大香腸吧。」
「爸爸真的對汽車入道了,不是嗎?」納爾遜問他母親。「像是它們有魔力一樣,他把它們都賣出去了。」
「爸,我大半輩子都生活在這個落後的縣。」
梅勒妮真的是一個黑人嗎?哈利心下問自己,感到一陣驚悸。一個又一個可可色小嬰兒。斯基特會無比高興的。
從側面看去,小夥子具有一副東方人的面相——紅耳朵與紅鼻子之間有一大條麵皮,腫眼泡的眼睛雖亮卻無神。土裡刨食的人自然長得猥瑣,哈利總是這樣想。傑米說:「我說過了,我們是在轉轉看。這種車好像太小些吧,不過這也許你早習以為常了。」
這話又把她激怒了。「你開口閉口說這種話,可是這不是真的。他愛你。或者說他愛過你。」天空透過層層疊疊交叉的樹梢照下來,一種很不同的光亮,在他們的臉上手上忽閃忽閃的,像飛蛾一樣。她用慍怒的半安慰的語調說:「有一件事情是明確的,我再也不想聽你說起你那個親愛的私生女兒。這是一個令人噁心的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