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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勒妮看去比他記憶中的樣子高出許多:高跟鞋。她用悅耳的聲音解釋說:「我們去教堂了,」隨後轉身對斯普林格老太太說:「你在電話里說你可能去做禮拜,我們想一旦你去得成我們會給你一個驚喜。」
「你不回去啦?」
「一月份,」普露小聲說,把那個小玻璃杯放下。哈利說不清,他這樣堂而皇之地不斷提及小嬰兒,別人都希望迴避,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各種事項在商討之間,她和納爾遜坐在沙發上,好像一對沒有精氣神兒的木頭人兒,只是無形的臂膊穿過沙發墊子支撐著他們的身軀和腦袋。
「我不知道,為什麼?」
「小一歲。多一點。這有什麼關係嗎?她想要的孩子不只是她的,也是我的孩子。她是這麼說的。」
彷彿對打斷他父親因為下雨引發回憶而進行的談話感到歉意,納爾遜打破了沉默:「查利在那裡的頭銜到底是什麼呢?」

「不相信,爸爸。人死了,就是死了。」
「很簡單。銀行擁有新車,經銷商擁有退回的車。汽車離開馬里蘭了,銀行就把錢付給中部大西洋豐田公司;廠家保留一種叫扣壓的手段,以防經銷商不購買零件,說白了,這種手段的效果是減少經銷商的明顯的利潤,防止你碰到那些自作聰明的顧客,對數量和數字抓住不放,和你往下殺價。豐田公司堅持要我們按照他們的價格表出售每一樣東西,這樣一來耍假的餘地就不大了,我看這倒也省去了你許多頭疼的事情。如果顧客不滿意買車的價格,他們可以在一個月後回來退貨,卻會發現車價上漲了三百塊,因為日元在升值。不過,資金籌措的另一個招數是,顧客利用貸款買車是我們指定貸款地方的——一般都是布魯厄信託,不過這裏的這本雜誌上個月刊登了一篇文章,告訴你如何應該貸款購買東西,而不要到代理商推薦的地方去,因為實際上麻煩太多,對這種方法極力反對,不過節省了百分之零點五的錢——銀行方面為我們賬上保留百分之一的收益,據說是彌補我們出售退回的車的損失,而實際上這應該算作一種回扣。聽懂我說的什麼嗎?你為什麼關心這個?」
「是的。我滿臉通紅。沒事的。」
「他們的幻想已經破滅了,」韋布·穆爾科特斷言,聲音里透出智慧,像小石頭子兒在滾動。「他們從兩歲起就看見這個世界亂了套,先是肯尼迪被刺殺,後來是越南戰爭,最後是目前的石油危機。這倒好,前幾天又有人毫無緣由地把那個老紳士蒙巴頓炸死了。」
雨刷子現在是中擋,每次刮過玻璃都會把兔子嚇一跳,彷彿在這輛車上做出種種決定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一個鬼魂。好像那部名叫《第三類接觸》的電影,理查德·德雷夫斯就總遇到這種情況,車身整個搖晃起來,後邊的車燈沒有射向一側,卻射向了空中。他把雨刷子從中擋調到慢擋。「我不是完全在說你們的身體健康。我更多的是指你的內心世界。尤其昨天夜晚以後。」
「我不喜歡這裏。什麼東西都那麼潮濕,悶熱,而且也太封閉了。」
「你認為黃金還是值得一買的好東西嗎?」哈利問韋布,但是這位漢子扭過他那油光閃亮的窄臉打量他的年輕妻子。她身體的肥大髖部的水滴落在他的懷裡,落在他的高爾夫球短褲的膝面上,把酸橙綠褲子洇成了黑色。韋布眉毛的長毛毛彎彎地出來一大截,卻扎不到他的眼睛,真是一個奇迹。他摟著她的胯部攬在一邊;穆爾科特夫婦看上去像是在鏡頭裡,以佩馬奎德山綠色的山體作背景,在拍攝廣告。在他們身後,一名潛水者騰空躍起跳進了氯化的池水裡。哈利的眼睛刺痛了一下。
「你姥爺斯普林格活著時,到處有人找他談論這些東西,你那時就應該感興趣。他把這一套吃得很透。他把汽車賣給顧客的時候,可憐的顧客還以為老弗雷德一時糊塗,他得到了多麼大的好處,而實際上這種買賣像一張蜘蛛網一樣到處是圈套。他打算要豐田公司給他專營權,就一下子購置了六萬英尺還是荒地的地皮擴建維修部,然後請一個欠他人情的承包商鋪成混凝土路面,搭成一個不隔熱的大棚。這個車間在冬季仍然難以暖和起來,你應該聽得見曼尼發牢騷。」
另外兩家住戶離大路更近一些,他想步行走過去。他在路肩一個加寬的地方把車停下來,這裏到處是人字形拖拉機輪胎印子,軋得很瓷實。他跨出車來,遠處布蘭肯比勒家豬圈濃烈的發甜的惡臭味兒向他撲來,周圍好像一片寧靜,他耳邊迴響著蟲子持久的乏味的嗡嗡叫聲,也算一種鄉下風景的一種底色吧。仲夏開花的野草、菊花、安妮女王飾帶花和菊苣花在路邊盛開,他走向路基的一路上花草不停地抽打他的褲腿。他身穿嗶嘰布推銷員夏裝,在草木的掩護下穿行,構成樹籬的漆樹、黑橡膠樹和野櫻桃生長茂盛,櫟葉毒漆樹間雜其間,葉子像情人節賀卡那麼大,藤條爬向樹梢,把樹死死纏住。一堵毛坯砂石砌的坍塌的舊牆隱藏在這道樹籬里,舊牆和樹籬幾乎互不干擾。來到一個車輪碾開的缺口,他停下來觀看下面的一片建築物——馬廄和住房、石棉板雞棚和板條玉米棚,顯然已經廢棄不用,還有一座新修的水泥建築物,屋頂是波狀的交疊的玻璃纖維板。這個建築物看上去像車庫。住房的屋頂上豎著一根氧化發綠的避雷針,還有一根H形電視天線,很高,足以接收到這個地區以外的信號。哈利只打算觀察一下,看看這處建築和佔滿比鄰的草木叢生的斜坡的努尼梅克農莊關係如何,可是這處建築里什麼地方傳出來很輕的丁當聲,一條小河流向一個也許曾經用來養鴨的小水塘,柴垛和草場之間的一塊荒地上亂糟糟地放著幾箇舊拖拉機車座輪軸,還有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馬槽,這些動靜像一種音樂引誘他向下走去,腦子裡一邊緊張地編造託詞,以防走近時有人盤問好信口說出。這個散亂的農莊讓人覺得是女人經管的農場,需要有人幫助一下。一種胡思亂想的期盼讓他的心怦怦直跳,一時間壓住了周遭蟲子的嗡嗡鳴叫。
「好姑娘。」查利手裡的鉛筆一直在寫字。「非常直接。」
「媽媽說你應該首先去看看心臟。」詹妮絲說。她穿上了羊毛衫和牛仔褲,不過還光著腳。他瞅了一眼牌桌下那雙腳。腳趾還算直溜。總的說來,腳趾沒怎麼變形。骨感,棕色,像男孩子的。他喜歡這樣子,來到波科諾斯湖后她看上去經常像一個男孩子。他的玩伴。小時候,他往往會在玩伴家裡小住。
「我記得。不過周圍的人好像已經淡忘這事兒了。你們大家現在似乎都相安無事。」
「我也常聽人家這麼說。」那孩子低下頭來看他的書。
「他什麼教派都不是。」
她說起哈利的口氣好像他也早死掉了。「我還在這裏呢,你看得見的,」他說著,把手裡的最小的紅桃扔出去。
嗨。
倘若魯絲聽見他敲門做出回答,那麼他應該對她說些什麼呢?
「多少錢?」
「唔,誰請你掩護了嗎?你做這樣的事情不是也有好處嘛。」在科羅拉多,她一直和一個已婚男子睡覺,這個男子是那個打算僱用納爾遜暑假打工的壞蛋的合伙人,在滑雪場享有共同管理權。這個男子的老婆開始大吵大鬧,自己卻和人勾搭成奸。梅勒妮正在交往的另一名男子自毀前途,給阿斯彭的漂亮人士提供可卡因,卻既沒有冷酷的手段又沒有線人,看樣子不是進監獄就是早早進墳墓,全看他先絆住哪只腳了。那傢伙的名字叫羅傑,納爾遜過去喜歡他,趔趄著身子往跟前靠,像一隻瘦巴巴的黃色獵狗,知道遲早會被一腳踢開。正是羅傑拉著他們去空中滑翔的,梅勒妮十分小心,不敢空中滑翔,但是普露出人意料,願意試一試,還開玩笑說這也許是解決他們的所有問題的一種方法。普露的臉在租借來的白色大防護頭盔的襯托下成了細細一條,他們當時在格爾登角的高地基地,在向動人心魄寂靜無聲的空中滑出去之前的瞬間,她又側過頭來對他露出了那種苦巴巴的判斷表情,她決定和他上床睡覺時他第一次看見的就是這種表情,那是在斯陶鎮廠房一樣的高層樓房裡她的小單間公寓里,她的風景窗位於一個停車場上方。他是首先認識梅勒妮的,他們兩個選修了一門稱為宗教地理的課程:神道教、薩滿教、耆那教,各種各樣古老的迷信教派,根據地圖尋找位置,重重疊疊的地盤,如同疾病留下的斑點,而且一些地盤還向外發展,這個世界竟然處於這樣一種狀況。普露不是在校學生,是羅科維爾大廈登記處的一名打字員;梅勒妮在學生會爭取「民主肯特」的運動中認識了普露,目的是在大學僱員中煽動不滿情緒,尤其是文秘人員中間。這樣的友誼會隨著這樣的活動的結束而中斷,但是普露堅持下來了。她想得到一些東西。納爾遜被普露那種難得一見的苦巴巴的表情吸引住了,彷彿她把自己充分展示出來也很困難似的,這和看完電視就去教室的這些伶牙俐齒的學生很不一樣,任憑世界的什麼惡劣天氣都攔不住他們的舌頭。還有她那雙打字員的長手,很像他的奶奶安斯特朗的手。她隨身帶著她的攜帶型雷明頓打字機,希望在丹佛找些零活兒干,所以她給納爾遜打信文,告訴他什麼時候睡覺,什麼時候起床,什麼時候想嘔吐,而他卻不得不用手給她寫回信,可他不喜歡手寫,因為他的手寫體像小孩子亂寫亂畫一樣。她的信滔滔不絕,十分流利,讓他難以招架,他簡直難以想象她是這樣一條汩汩流淌的小河的發源地。女孩子就是比男孩子更容易寫出東西來:他記得吉爾過去丟在佩恩別墅的那些用綠墨水寫的筆記。突然間,他記起來媽媽過去唱過的更多的歌詞兒:「小床,小床,輕輕地盪 / 太陽已經落山岡 / 乖乖鑽進被窩裡 / 好好睡覺到天亮!」吟唱到最後乖乖鑽進被窩裡好好睡覺到天亮時,媽媽不是在唱,而是在說了,聲音十分莊重,他聽了總是會笑起來。
「我沒有大喊大叫。」
「他認為我們都會同意的。爸爸,算了吧。這不是什麼大買賣。這完全是這車場的理念——買進車來,再賣掉它們掙錢,不是嗎?」
「爸爸,你一直在說你自己,可我看不出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除了和普露結婚,我還能有別的法子嗎?她又不是太壞,我是說我認識很多姑娘,知道她們都有毛病。可是普露是一個人物,是個朋友。聽你的意思,你好像在否定她,好像你在妒嫉或者有別的心理。你反覆提到她懷的孩子的口氣,就有這層意思。」
「不過他們會買的,只要他們衝著名店來。」
「也好。不如給他買一套衣服和領帶,讓他到這裏來試試?給他最低工資,不給傭金,不給提成。這樣他不會讓你感到緊張,你也不會讓他不自在。」
這也不失為一種新想法。「是吧,不過方向卻截然不同。查利去佛羅里達,梅勒妮到西海岸看她的家人去了。」但是他記起來查利在餐桌上和梅勒妮談起過佛羅里達,覺得他們一起出遊也是可能的,馬上情緒一落千丈了。別相信任何人,誰逮住機會都性|交。他扭過臉去讓太陽直射他的臉皮;他把眼睛閉上,眼瞼紅彤彤亮起來。他應該商量一下雙人比賽的事兒,不能在這裏一味聽這些嘮叨了。他聽見收音機遠遠傳過聲音來,說一場颶風正向佛羅里達襲來。
「耐心一點吧,」斯普林格老太太回答說,喜不自勝地往外出王牌。
詹妮絲說:「哈利,好好和納爾遜說聲晚安。」
「這話聽來順耳。我看就是好聽。你當時聽了有什麼感覺?」
「我們過去可是最好的,」哈利說,凝視著遠處,彷彿嚮往一個他和納爾遜能夠不謀而合的去處。
斯塔夫洛斯查看了一下他胳膊肘下面的那張單子。「二十九輛,你相信好了。十三輛二手車,十六輛新車。包括三輛賽利卡大型旅行車,每輛一萬塊美元。我原以為這種車賣不動,沒法和底特律生產的小跑車對抗,才咱們的一半價格。那些日本人,他們的市場調查做得好啊。」
「有多麼糟糕?吸毒嗎?」
「這些新玩藝兒在報紙上名聲不好。它們會導致癌症。」
她的聲音鬆弛下來,聽來很傷感。「我想這是新鮮勁兒過去了吧。也許我和你姥姥談話太多了。」
「你認為她和查利一起走掉了嗎?」
「好啊,」阿奇·坎貝爾興沖沖地說。「我想我的老朋友麥加恩神父也對付不了他們這檔事兒。這位年輕的女士根本沒有做過按手禮。你們知道,」他把兩手交疊在一個膝蓋上,注視著空中,接著說:「一樁又一樁不拘常理的美滿婚姻在市政廳舉辦過了。或者說是一種唯一神教派-宇宙神教派的儀式。我的朋友吉姆·漢考克是處|女泉地區的會員,多次把我們一些棘手的訂婚禮接過去辦理了。」
「那就別娶我好了,」普露馬上說,很平靜。
詹妮絲大笑起來。「我認為是的。」
納爾遜呆在哈利的胳膊肘旁,比一般情況下離得更近一些。「爸爸,說到工作的事兒,我有一樣東西想讓你看看。」
納爾遜問:「維修部過去鼓搗過儀錶嗎?」
「你在哪裡聽過這種話?」
「我想吃點,姥姥,」納爾遜說。普露來了以後,他身上出現了截然不同的神情——那種陰陽怪氣的壞樣子鬆弛下來,變成了一種預期的空虛,一種誠惶誠恐的順從,哈利看來很不是滋味兒。
哈利提議:「這話沒有說透,隱藏著什麼。詹妮絲昨天夜裡透露了點東西。」
「那到底是怎麼進來的?」
「——再說了,查利又不是我的老闆。我們是平等的。我告訴她姥姥認為這是一個好主意。」
詹妮絲進入夢鄉,鼾聲穩定而輕柔,過了很久他還是睡不著,躺在床上聆聽雨聲,不願意讓雨離去,這生命的聲音。你不是斯普林格家的人也有秘密呀。那雙藍色的眼睛在照進科羅拉花冠車後座里的光線里是那麼楚楚動人。詹妮絲陰|部的味道仍然滯留在他的嘴唇上,他想這種味道對檢測確認公司來說未必是一個多麼好的主意。他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見汽車在外面停了兩次,然後前門打開了:第一次發動機安靜下來,走在前廊的木板台階上的腳步聲很輕,斯塔夫洛斯把梅勒妮送回來了;第二次在幾分鐘之後,停車前發動機轟轟地空轉一通,腳步聲咚咚作響,毫無顧忌,一定是納爾遜的,啤酒喝得太多,讓他不堪承受。從第二輛車周圍傳出的聲音的程度判斷,兔子知道雨減弱了。他豎耳聆聽,以為年輕的腳步會上樓來,但是一個人的腳步好像帶著另一個人的腳步走進了廚房,梅勒妮補充東西去了。吃素食的人都這樣,他們似乎總是飢腸轆轆的。你吃了又吃,卻永遠沒吃到該吃的東西。誰曾經和他這樣講過?托瑟羅,他去世時好像很老很老的樣子,不過當時他比哈利現在的年齡會大出多少呢?納爾遜和梅勒妮在廚房裡交談了許久,他這個偷聽者終於支持不住,進入夢鄉。在睡夢中,哈利對著售車場電話機旁的兒子大聲呵斥,可是儘管他的嘴張得很大很大,能看見他自己的牙齒全都暴露出來,像那些牙醫檢查你的口腔的圖,看上去彷彿在大聲叫喊,其實沒有聲音傳出來;他的嘴巴和眼睛覺得像被凍僵一樣大張著,等他一覺醒來,夢中所見似乎就是早晨的太陽,在他戀戀不捨的大雨過後,如饑似渴地照射進來。
「會超過對我自己的兒子嗎?」
哈利正納悶兒是不是再來一杯乾薄荷枝的湯力杜松子酒,把剛剛感覺到的頭疼壓下去。一天不早不晚的時候喝酒對他來說能減輕頭疼。「呃,我看不出來。這些小青年,他們你上我的床,我上你的床,像一群沙鼠一樣。他帶來的那個姑娘,梅勒妮,他們好像就沒有過任何真正的接觸,事實上互相最後還相處得不歡而散了。梅勒妮把查利·斯塔夫洛斯迷得發瘋,對所有的人都不在乎。」
「納爾遜也做狗屁調查呢。無論如何夏季只剩下一個月了。為什麼要把銷售部的傑克和拉迪擠走,安排一個寵壞的臭小子在這店裡混事兒?他連動手幹活兒都不願意,我們本來可以安排他在配件部的。」
「他想要四千九百塊,我和他砍到了四千二百塊。」
「他怎麼會不知道呢?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過去七個月就是他的生日。」
「普露怎麼想啊?」哈利問,把酒遞給了她。他不清楚,這姑娘僵硬的舉止和臉上掛不住的微笑堅持的片刻,是不是根本就是害怕:身體懷著另一個成長的生命的人畢竟是她,不是別人。
你很漂亮。
「哈利,你對他一點都不了解。他對媽媽非常非常和善,對教區也做了許多事情。」
查利不再寫字,拍一下寫字檯,把他的案頭活兒推到一邊。「活見鬼,我不知道這些孩子是怎麼搞到一塊兒去的。在我們時代,如果你不上床睡覺,那你就一邊涼快去。可他們的情況也許不一樣。他們不像我們當年一樣想做殺手。如果他們在一起睡覺,從她談論他的口氣來看,那也不過是你睡覺前需要抱一隻玩具熊而已。」
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普露很小聲地說了一聲「是的」,接著喝了一口她玻璃杯里的薄荷酒。
「我不想讓你用這種方式幫助我!我喜歡普露。我喜歡她的長相。她在床上很有兩下子。她需要我,她認為我人很好。她認為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你說我被抓住了,可是我並沒有覺得被人抓住了,我只覺得我在成為一個男子漢!」
「這叫大運動量活動,」他喘著氣兒說。「痛快極了。奮勇前進。試一試你的極限嘛。」
「它還在修理廠修著呢。一個小坑。」
詹妮絲長嘆一聲。「𡂿,我想你應該知道。」
「表示些愛意,」詹妮絲補充說。
哈利嘆氣說:「那麼這婚禮什麼時候舉辦呢?」
「你不知道我的感覺是怎麼回事,」他告訴她。「你有你母親在身邊哪。」
「昨天夜裡你對梅勒妮是怎樣進行了解的?」他盡量把他聲音里的虛假笑意排除在外。
「別扯這事兒了,你知道你死就是死了,大家心裏都很明白。」
「嗨,嗨,好啊,」納爾遜說,從前門後面的衣架上一把拽下他的斜紋布夾克衫,縮緊身子穿上。他看上去隆背弓腰,獐頭鼠目,像一隻就要跑到外面讓雨澆死的耗子。
普露聽見他的玩笑話苦笑一下,兩眼向下注視,她身邊的綠瑩瑩的玻璃酒杯還沒有動過。坐在普露身旁,納爾遜向前方凝視,一臉嚴肅,連嘴邊的啤酒沫都沒有注意到。嬰兒的吃相:兔子記得,納爾遜小時候如何用勺子搗騰飯食,儘管他們想盡辦法讓他使用右手,可是他習慣用左手握勺,在高腿椅子的那個盤子里扒拉食物,那時還住在城裡地勢高的威爾勃街的那棟舊公寓里。不過,他從來不是一個臟孩子——總是想表現得好一些。哈利看著那孩子鬍鬚上沾上了啤酒沫毫無察覺,很想哭。他們正在欺騙他哪。普露偷偷地觸摸那隻酒杯,眼睛卻沒有看一眼。
我不需要錢。我不想要任何沾上你的臭味兒的東西。我需要你的時候,你跑了。
「真的嗎?你是說去和人約會了嗎?」
「也許對你是的,可對我不是,現在我告訴你這點。讓我們保持平靜心態吧。考慮一下配件。這兩輛車肯定需要維修一下,它們跑了這麼多年了。你知道六七年的配件值多少錢嗎?你還很難搞到配件呢。這裏不是買賣古董的好玩地方,我們出售豐田汽車。豐田汽車。」
他轉過身來直接對著她。「你吶。我原來以為你總該忠於查利的。」
「我猜我們賣出去水星車能賺六七百塊,奧爾茲更多。爸爸,你太較真了。只是幾個錢嘛。你不在家,我不是理當負一些責任嗎?」
「曾經是你的生活啊,」哈利說。「你當時就在這種生活里。我感到對不起你,納爾遜,可是當時想不出別的辦法。那個可憐的姑娘吉爾——」
她們娘倆沒有否定。
「納爾遜你說的真是瘋話,」梅勒妮說,處在一種溫柔的恍惚之中。「你需要你的父親。我們都需要父親。至少你的父親你想找就找得到啊。他不是一個壞男人。」
他使勁滑動了幾下,高潮來了,天花板向他靠近,他的身體覺得躬起來,彷彿被綁在一個越來越膨脹的圓球上,他的精|子猛烈地射向床單。遠比射入黑洞來得猛烈。對於一個老傢伙,這是不可思議的行為。他悄悄地溜下床,在抽屜里摸索手絹兒,不想弄出動靜,把詹妮絲、斯普林格老太太還有這個普露驚醒,三個包圍著他的娘兒們。回到床上,他使出渾身解數打掃,可是一直在奇怪那片濕液在哪裡,也許他覺得射出來了而實際上沒有射出來吧,他漸漸靜下心來準備入睡,一邊想著他的女兒,她那蒼白的圓臉漂浮起來,呈現出一種乳白色的嫻靜的特質。一個聲音嘶嘶地叫道:哈西。
「你是想告訴我,再混一年你就要畢業,現在卻要退出大學嗎?」
「爸爸——」
「爸爸。我們別糾纏這樣的談話了。」
由於牧師不願意坐那把灰色的安樂椅,哈利只好坐了。他深深地坐進安樂椅里,兩條腿伸展開,坎貝爾沒有站起來挪地兒,只是把那個蒲團和自己一起往一邊挪了幾英尺,像一隻牛蛙蹦跳了幾下,連滾帶爬的樣子,躲開了哈利那對大號山羊皮鞋。這個小個子為自己的靈敏動作笑了笑,聲音洪亮地說:「這下好了。我知道這家有人想結婚了。」
「呃,確切講不是折舊買進的——」
「儘管走吧,」梅勒妮平靜地說。「我會給普露寫信,告訴她你忙得不可開交。」
「你感覺如何?」
拜爾。魯絲·拜爾。他女兒的姓氏,傑米·努尼梅克當時始終沒有叫出來過,這點哈利記得很清楚。
他較勁說:「他還沒有好好向我道晚安呢。我本來在樓下想和他好好說說大學的事情,可談話像是拔牙一樣。怎麼什麼事情都這樣神秘兮兮的?我現在連他攻讀什麼專業都不知道。一開始讀醫科預科,但是化學太難,後來改學人類學,可是要記的東西又太多,最後我聽說他要轉向社會科學,卻又嫌社會科學廢話太多。」
「不管怎樣,她看樣子還算通情達理。」
「而不是睡覺嗎?」
「我的年紀正是跑步的年紀。現在也正是我吝惜自己身體的時候,我到現在還只知道散漫地生活。」
「斤斤計較,我嗎?」他真誠地問,心想這話也許有些道理。
「我現在攻讀地理,」納爾遜接話說,在門邊有些緊張,恨不得趕快溜掉。
「不可開交,不可開交。我做這一切,要不是為了他媽的蠢屁股普露,還能是誰呢?」
斯普林格老頭子去世后,哈利成了這所別墅的主人,終於明白大自然這東西不只能把人行道弄出裂紋,讓農夫困守邊遠的郊區,而且是一種仙丹妙藥,一種奢侈,可以花錢買到,隔離出來,在一個泥沙俱下的時代為更走運的人保持一池清水。這是一座五間屋子的別墅,黑色瓦屋頂,除了八月份這三個星期,斯普林格老太太全年都把房子租出去,只要做得到,利用勞動節大賺一把,狩獵季節一概出租,和那些有山牆的莊園、林中小屋以及避暑旅館大不一樣,它們都正在坍塌或者被開發商拆毀;不僅如此,這座小別墅後邊還有兩英畝林地和自家的碼頭和小船,這一切讓哈利認識到這種可能性:那就是生活是可以有選擇地活著,就如同一個人從菜單上點菜,在果盤裡挑揀一個光鮮的水果。在波科諾斯這裏,食物、鍛煉和睡覺,不再和當天的利潤緊緊地攪和在一起,便上升成了頭等重要的大事情。他從湖裡游泳回來渾身還濕漉漉的就有迎接他的新煮的咖啡香味;穿過生鏽的窗戶帘子飄進來的晨霧的親吻;詹妮絲天天光著晒黑的腳、網球運動短褲和青年黑色T恤衫構成的景緻;在前廊欄杆上蹦蹦跳跳的藍背樫鳥;那塊光滑的玫瑰紅紋路的大石頭,頂著樓上那個丟失門閂的關閉的門;根須過濾的泥土和蘆葦的特殊結構,那些嶄新的雪松碼頭樁子就是從這裏打進去的;他喜歡這裏的每一個現象,他一生中並非第一次刻意讓自己和與那些支撐他的交織在一起的簡單明了的事情協調起來,因為他一出生它們就編織進他身體里了。這中間一定有一種生活的好方式。
「我們還能怎樣處理這件事兒?她懷孕已經第五個月了。」
「高級銷售代表。他負責二手車,我照看新車。這是大致分工。實際工作起來,我們兩方面都干。當然還有傑克和拉迪。」他想讓這小子別忘了傑克和拉迪。他們不是富家子弟,幹活兒賣力,對得起那份工資。
詹妮絲不知道她的樣子有多麼性感,又點上一根煙抽起來。「你為什麼不想讓你兒子回家呢?」
「一個女孩子讓自己懷了孕,然後為嬰兒的生存權利這樣干,我看算不得穩重。可是,她的父母親都是幹什麼的?」
「梅勒妮,你知道怎樣把活兒干好,」哈利說。「你唯一的麻煩是,你應該是一個男人。」他本想把話說得柔和,可是話一出口顯得生硬,不過他走進房子時一陣不快襲來,讓他心頭失去了平衡。人家的家,不是他的家。這些樓梯,那些小擺設,都是人家的。他住在這裏像一個寄宿者,一個只趁一件汗衫的寄宿老怪人,昏頭昏腦,無處可遷。連魯絲都有自己的寄身之處。他不知道他那圓臉的女兒在幹什麼,遠在那片雜草叢生的荒地,住在砂石修砌的房子里,房門綠漆剝落。
巴迪·英格爾芬格從人群的另一頭大聲喊道:「要我說,用原子彈滅了他們;這樣我就能像從愛斯基摩人那裡弄到東西一樣,從阿拉伯人那裡得到石油了。」喬安娜對這樣的說法理所當然地咯咯笑了幾聲,羅尼的故事被打斷了一會兒。巴迪把哈利看作觀點一致的人,叫道:「喂,哈利,你看《時代》周刊了嗎?那些無法脫手笨重的舊美國車的人,把車贈送給了慈善事業,或者折價賣掉,或者扔在大街上讓人偷去,這樣他們能夠領取保險。《時代》還說,某地的一個經銷商白送你一輛雪佛萊,只要你買下一輛凱迪拉克艾爾多拉多型車。」
「快不行了還挑撥了那麼多是非才去世了。如果她讓你們和別人努力處好你們的關係,那怎麼也不會分居,弄出了那麼多痛苦。她對科納家懷恨在心,從一開始就懷恨在心。我認識她時她還叫瑪麗·倫寧格,比我高兩級,我們都在老薩德·斯蒂文思學校上學,人們在莫里斯農場修建那座新中學還是後來的事兒,她那時候就把自己看得高高在上。倫寧格家不是鄉下人,你知道,他們就住在布魯厄地區,生就貧民窟的心態,自鳴得意。一個女人長那麼高個子,太有點自信了。你的妹妹,哈利,長相隨了你父親那邊。人家說你祖父是一個非常英俊的瑞典人,一個水泥匠。」她用大拇指啪一下甩出一張方塊A。
艾森豪威爾大街漸漸平緩起來,他們一路行駛,沒有談論一二〇四號,詹妮絲幾年後從家裡出走,在這裏投入查利·斯塔夫洛斯的懷抱,納爾遜因此經常騎著自行車來這裏仰起頭看那面窗戶。這孩子當時對迷你自行車特別上心,米姆最後給他弄到一輛,但是他並沒有騎多長時間,自行車相伴著一段辛酸,現在它已經變成一堆破爛了。感情這些東西很有意思,它們似乎忽而來忽而去,卻比鐵耐久得多。
這話引起一陣大笑,在場的人便不再拿他尋開心了。塞爾瑪在身邊溫和地說:「兒女們很難對付的。羅尼和我與阿歷克斯處得還好,算我們走運,有一回我們給了他一台舊電視機,他就把它拆開琢磨他想知道的東西,想做電子工程師呢。可是我們另一個孩子喬吉看樣子就很像你的納爾遜,雖然他還小几歲。他認為他父親所做的事情十分可憎,拿人們多會兒會死掉做文章,而且羅尼還沒有辦法讓他明白,人壽保險只是全部生意里的一個很小部分。」
「你自己動手吧。我的手都佔住了。」可是他在普露跟前站住,把那個小綠玻璃杯拿起來。「這酒對孩子肯定沒有影響嗎?」
「別喝了,哈利,我們需要你,你是打遠球的高手。保持清醒。」
「你相信這一套嗎?」
「哎,一則查利老得可以做梅勒妮的父親,二則他已經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他小時候得過風濕病,落得一個破心臟。你要是看見他目前在車場搖搖晃晃的樣子就好了,怪可憐的。」
「可憐的小納爾遜,」哈利說。心疼兒子的憂慮向天花板升騰,街燈的光線穿過槭樹斑斑點點地照射在那裡。「這麼久他一直在受煎熬了。」
「因為共產主義不是古德諾夫。」
「不是這樣的,冠軍。非常冷靜的頭腦。她是那種讓你瞎操心的女人,她們把什麼事情都看得很清楚,決不會放任她們自己亂動。」
納爾遜走進廚房,張著嘴,眼睛疑疑惑惑的。
「錢,你總是用錢把我打發走。」
那姑娘臉紅了,把那個玻璃杯觸摸得緊緊的,彷彿大家的注意力一旦轉移她就會把杯子拿起來。「我們家沒有這個家庭親密,」她說。她抬起眼睛,眼光綠汪汪的,和牧師面對面解釋說:「我們家七個孩子。我的四個姐姐已經結婚了,其中兩個的婚姻破裂了。我父親對這事兒感到頭疼。」
斯普林格老太太在巴卡大椅子上坐直身子,用疲憊的聲音說:「是的,他們同意在教堂里結婚,不過不|穿你們那些婚禮服。就穿家常穿的衣服。什麼時候方便什麼時候辦,我們想下個星期就辦。」她腳上穿著髒兮兮的橡皮底帆布鞋,圓頭,白橡膠底沿兒,看上去像童鞋,離開地面放在椅子的襯墊延伸部位,顯得很小。
說過這句話,他打量哈爾遜,主要是因為這個孩子那張嘴邊煞白的臉正好在他視野的中心。那個麝鼠頭一樣的髮型:它讓哈利想到犯人剃頭后長出頭髮的樣子。那孩子不以為然地笑道:「爸爸,不管幹什麼,可別沉淪下去。」
那孩子在哈利的視野里坐直了一點;前邊的黃色校車拐上了布魯厄高地的馬路,車流開始重新緩慢行進,沿著一溜停靠街側的汽車,這些車的頂部被樹葉的雨滴打得啪啪響。「誰說我匆忙行事了?」
「我當時想也許是這麼回事兒。那是她的孩子。現在人們都告訴我,孩子是女人身上的肉。我當時看不出來我有什麼好辦法處理這事兒。」
「𡂿。你和斯普林格老太太說過這事嗎?」
「是啊,」他們的夏季客人說。「我應該回家看看。我是說我的母親和妹妹,住在卡梅爾。我還不知道是不是去看望我們的父親,他變得太怪了。然後返回學校去。在這裏過得很愉快,你們都很善良。我是說,你們連我都不了解就待為上賓了。」
「它們是我們的,是公司的。」
「媽媽和梅勒妮說的。」
「老天爺。這可是書本上沒有的方法。你看那本書了吧?你知道那本書到底講什麼嗎?」
「是啊,是啊。這是她活動的一部分。你知道,神秘的吉普賽人。她一直在讀什麼宗教人士的書,那人的名字我忘了。那個名字聽起來像打噴嚏的聲音。」
哈利擔心這小子會說他想在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得到一份工作,又打斷他的話說:「你看樣子害怕呀,我看出來了。你害怕對這幾個女人中的任何一個說不。我也不行,從來不習慣說不,但是不能因為我在這家是這樣,你也不得不這樣子吧。你大可不必過我這種生活,我想我要說的就是這點。」
「你知道我對睡覺不在意。睡覺是隨著身體走的。」
他們路過廢棄車場,穿過廠家批發商店區,向左上了第三大道,然後向右上了低韋澤街,路過施恩鮑姆殯儀館沒有窗戶的白色建築,然後開過那座橋。來往車輛主要是上年紀的太太們上教堂之後到餐館吃過午餐開車回家,還有是喝多啤酒的小青年成群結夥駕著車去布魯塞爾北邊的體育館看球賽,爆破隊打主場。向左上了111號道。大廣告牌上有:迪斯科。節約燃料。他們爺倆忘記打開收音機了,因此緊張的情緒讓他們分了神。哈利清了清喉嚨,說:「這麼說,梅勒妮決定回學校了。你也一定要回去吧。」
這話像是他小時候上小學時聽到的,好像到處都隱藏著秘密,在過道里上下閃動,像課間操場上的球一樣亂蹦亂跳,他的兩隻手無法把它抓住,那些女生們把它傳去不讓他逮住,她們手腳太快了。「她提到納爾遜了嗎?」
「𡂿,媽媽,」詹妮絲說。「這世界上有十二分之一的人都出生在一月份。」
「誰?」
「呃,」坎貝爾說,朝天花板翻動著他的眼睛。「我來想一想,算上各種各樣的因素,我們可以在兩個星期里把三次教導完成。說來也巧,」這位殷勤的牧師說:「我正好帶來了我的預約本子。」在伸手到他的泡泡紗外衣上口袋裡取本子前,坎貝爾把煙斗里的煙灰磕掉,平靜得有些過分,哈利見了聯想到了搞同性戀的種種好處:在這個同性戀者看來,這世界只是一種騙局。他在水上行走;女人和生兒育女的泥濘永遠不會弄髒他的鞋。你不得不脫帽行禮:他可謂潔身自好。這才是真正的宗教。
但是他沒有進監獄,卻進了天堂。弗雷德·斯普林格終於爬上了那棵星星之樹。消失在宇宙空間。現在詹妮絲也要睡過去了,他把手搭在她的腰間,讓她安然入睡,而他卻覺得他的腰下在搏動,也許是一次成功勃起的信號。日錢的念頭,無可比喻。他日她日得遠遠不夠,他的可憐的啞巴的錢袋袋。詹妮絲赤條條地睡著了。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好多年中詹妮絲都穿著棉睡衣睡覺,看上去像那個古板的「入睡時刻」的廣告人兒,不過到了七十年代的什麼時候,她開始赤身裸體上床睡覺了,她那依然順溜的蛇一樣光滑的褐色小身體,凡是網球運動裝遮不住的地方都是褐色的,只有肚子一帶褐色淺淡,視幻藝術圖案兩件套游泳衣暴露的那一部分。辛迪今天踩在石板上的那些濕腳印幹得多麼快啊!奇怪的事情是,他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來日她的具體畫面,那種情形如同仰視太陽。他翻身仰躺著,如泄氣的皮球,卻因為在這靜靜的黑夜獨處感到釋然,他的腦海可以在所有新的領域游弋。人到中年,在某種意義上你在帶動這個世界,可是這個世界好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難控制了,你小時候擁有的那個自我被扔得東一塊西一塊,像奇迹劇里的那些分發的麵包片兒。他在克魯本巴赫主日學校曾被那句保持清潔的詩句打動過,十二個紙簍裝滿了碎紙屑。保持你的城市清潔。他聽見梅勒妮的——不,普露的——房間拖沓的腳步聲,她今天長途勞頓,會見了許多新的面孔,今天晚上對她來說一定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斯普林格老太太和詹妮絲臨時湊在一起準備晚餐,也是多年來少見的怪事兒,這姑娘坐在那把從門廊搬進來的竹椅上,他們都繞開她走動,就像在公路上汽車繞開一起事故一樣。哈利怎麼也忍不住去打量這個成熟的女人,坐在那裡那麼嫻靜,令人眼生,怪模怪樣的。她發散出哈利已經忘卻的氣息,中學時代的可愛氣息,在鐵路高架道的陰影里不邀自到地燦爛綻放,在一根根電線杆旁燦爛綻放,在安裝了歪扭的中間隔離鋁帶的公路旁邊燦爛綻放,而她們的母親已經體態臃腫,她們的父親已經被灰色日子的不堪承受的工作累倒,那時還是一個到處都是碎玻璃碴兒、易拉罐鐵片和破圍巾片兒的美國。兔子想起了這樣的美麗,在這裏普露身上看見了,她那有汗毛的長胳膊和瘦骨的帶有手鐲的腕子和閃亮的隨意披落的頭髮,看去像一根樹枝攔住的盪起漩渦的溪流。詹妮絲在睡夢中嘆息。一輛汽車呼嘯而過,收音機播放的迪斯科音樂從敞開的窗戶傳進來。勞動節的前夕,某件事情的結束。他覺得這房子在他的身下膨脹,入侵的鬼魂在樓下聚集,死去的人蘇醒了。斯基特、爸爸、媽媽、阿本多斯先生。餐具柜上弗雷德·斯普林格的褪色遺照出現了潮|紅色,弗雷德臉頰上慣有的潮|紅色,他的鼻樑在這種潮|紅色里隆起來。哈利專心回憶佳濟山高地一帶的姑娘,姑娘們在四十年代的樣子,點綴著廉價彩珠的絨毛羊毛衫,讓胸罩隱隱約約映現出來的白色短襯衫,下身是裙子,總是裙子,在「新貌式」正流行時裙子長得像袍子,在更衣室成行的走廊里搖曳,在給商店和家務學教師和音樂教室漏光的水泥天井的鐵管護欄邊搖曳,那些長裙子成行成排,鞍背鞋和白色短襪成行成排,姑娘們呼出冬天的氣息像香煙的煙霧,她們的粗呢上裝,那時還沒有人穿派克風衣,那些姑娘塗著深紅色口紅,看上去個個都像舊年鑒里的麗塔·海華斯。她們的裙子撩人心扉,裙口開在它們的襪子上方,你有能耐就往裡窺探吧,已經長開的陰|毛就在那裡,在汽車狹窄的空間她們膽怯地叉開大腿,褲頭上一片濕漉漉的長條,瑪麗·安是他第一個偷吃禁果的姑娘,她的褲頭褪到鞍背鞋上邊,像捕捉動物的圈套,為了保暖,爸爸嶄新的藍色普里茅斯車的發動機一直開著,這車父母親每個星期只讓他使用一個晚上,儘管米姆每次都要抱怨和挖苦一通。米姆是一個胸脯平平的小丫頭,十七歲上她才開始有了自己的秘密。在瑪麗·安的兩腿之間,一種更衣室的潮濕和胴體的氣味變得麻酥酥的,毫無保留地交付給他了。哈利參軍期間,瑪麗·安嫁給了另一個男人。邀請另一個男人進入她的那個秘密部位,他不能相信那是真的。迷失的日子,埋藏在了他的腦後,深深地埋藏在灰色細胞里,他在什麼地方看到這些細胞每天都有幾百萬個死掉,把他的生命,他唯一的生命,帶進暫時失去記憶的區域,文章說億萬個電子在活動,連最大的電子計算機都望塵莫及:再一次發現並走進那個區域,他注意到他的那話兒已經硬撅撅的,越來越硬,這個過程一直在進行,血液的一個個小囊等待腦子那個深層的部分重新活躍起來。為了不打擾詹妮絲,他向左邊挪一挪身體,仰面躺著,開始手|淫,心裏想著魯絲。夏天她的房間里。第一天夜裡,他因為死去的托瑟羅悲痛欲絕,然後在這間房間里隱蔽起來。這個海島,他們的四面牆,他的房間。她脫了衣服露出白白胖胖的胴體,趣味盎然地玩弄他的三角內褲。她的兩條臂膊似乎很細,很細,把他拉倒在床,騎在他身上,一個長長的下腹在燈光下直立起來。read.99csw.com
「那麼,孩子也是她的一種葬禮了,不是嗎?」
今天是勞動節前最後一個星期日,是進行固定成員雙打比賽的日子。他們的雙打比賽開打時間比較晚,他們在游泳池旁邊喝著飲料等待,妻子們也在場。他們的部分妻子在場:巴迪·英格爾芬格沒有妻子,還是整個夏季以來他一直帶在身邊的那個長滿膿皰的獃子喬安妮,而詹妮絲早上說她要和她母親上教堂,要到喝下午茶的時候才來,趕上雙打比賽之後的聚餐就行了。這倒是有些奇怪。詹妮絲比他更熱衷於飛鷹俱樂部的活動。但是自從這個星期三梅勒妮離開那所房子,有什麼事情好像在醞釀之中。哈利從波科諾斯回來之後,查利目前為止請了兩個星期假了,而納爾遜成了售車場不受歡迎的人,他這個首席銷售代表便忙得團團轉。夏季末總是有點生意反彈現象,秋季的樣車正在大肆宣傳,漲價已經成為趨勢,現有存貨看來就要成為搶手貨了,因為通貨膨脹越來越厲害。九月一到,空氣里總有一種乾爽的明亮感覺,在兩方面使得兔子感到季節變了,首先是聞到了蘋果香味兒和黑板粉末的味兒,表明學校又開學了,認真幹活兒吧;另一方面則提醒他又要費心對付新一輪促銷事宜,邁上一級新台階,可是前景卻黑乎乎一團。
「令人掃興的破爛玩意兒,不是嗎?」哈利問過又接著說:「那些阿門宗派教徒全是一些小氣的狗雜種——對他們的孩子小氣,對他們的貓狗小氣,互相之間也小氣。」
哈利對兩個年輕人說:「你們應該吃掉它們,球莖甘藍長得太大,吃起來軟綿綿不好吃。」
「我可憐的父親!可憐的父親!聽明白了,你知道是誰把他安排到他現在的地位的嗎?你以為是誰擁有這家公司,是我母親和姥爺的公司,我父親只是他們的門面人,也只是干公司的一份該死的討厭工作。現在看看查利精氣神兒使完了,公司就沒有人能推得動,沒有人開創局面。拉迪和傑克是聽吆喝的人。我父親正在把那幫人都帶傻了;可悲呀。」
「用她的話說是容易受到傷害。」
「納爾遜。」
「呃,迷糊了,」她把方塊A拿起來,透過她剛剛添置的不相配卻很時髦的眼鏡——深藍色角質眼鏡架低低地掛在S形鬢角,帶有一種連在一起的假眉毛一樣的銀飾物——盯著撲克牌看。這副眼鏡戴上甚至不舒服,她不得不經常動一動鼻樑架,把眼鏡往她那小圓鼻子上面推一推。
普露用一隻手把肩頭的頭髮往後邊捋了一下,彷彿生氣了。「我和肯特沒有什麼特別開心的關係,」她承認說。「我很高興在一個全新的地方開始生活。」
他悠閑地喝杜松子酒,吃零食。他游泳,喝著早晨的咖啡聽斯普林格老太太回首往事,和詹妮絲每天去採購。到了晚上,他們在橋牌燈刺目的光線下玩皮納克爾牌戲,燈光讓人感到刺目是因為他第一次到這個地方時人們還使用煤油燈,裏面套著易碎的熏黑的罩子,天一黑就上床睡覺,蟋蟀還在四處跳動。他不喜歡釣魚,也不大喜歡和詹妮絲配對與別的到湖區分享網球場的夫婦打網球,那是在松樹林里修造的一塊老式長方形泥土球場,邊上鋪滿了乾枯的松針,雞籠鐵絲網低垂得像濕淋淋的洗滌物。詹妮絲每天都在飛鷹俱樂部打網球,動作很優雅,和她搭檔打球他覺得笨手笨腳,很是鬱悶。網球向他跳過來時速度奇快,他的球拍難以招架。詹妮絲的黑色T恤衫上面印著褪色的立體字「費城隊」;這件T恤衫是他們父子前往元老體育場觀看比賽時他給納爾遜買的,那小子去肯特上大學時留了下來,詹妮絲在她中年的活躍期發現了它,據為己有了。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麼回事,兒子長大對他來說似乎是一種威脅,一個悲劇,而對她來說卻是白得一件T恤衫的好借口。說什麼它不再適合納爾遜穿了。還說什麼她穿上正合適;他覺得詹妮絲在他身邊從眼角餘光看去身手敏捷,比他自如,一副膚色黝黑中年偏老的老姑娘身段,留著短髮,前劉海上下跳動。網球在她的拍子下弧線穩定,跳躍準確,而他把球打得太狠,或不按她吩咐的努力「擊打」,卻嘭地一聲把球打得下網了。「哈利,別使拙勁控制球,」她說。「保持兩腿彎曲。把你的胯部對著網子。」她上過許多指導課呀。十多年歲月教給她的東西,比教給他的多呀。
「你不會看出來的。我沒體會,給人當父親,這些日子好像很難對付。我年輕的時候事情似乎很簡單。告訴孩子去幹什麼,如果他不做,那就狠狠揍一頓。這是我的想法。你和簡和老太太要到波科諾斯湖過幾個星期夏天,納爾遜計劃一起去嗎?」
「是什麼呢?」聽不到回答,他又追問:「你是怎麼知道的?」
「也許這事兒只發生過一次。不過給人的感覺卻不止一次。我記得她的樣子很大很大。」
「比利·福斯納希特的一個朋友的妹妹嫁給了一個傢伙,到阿拉斯加去了。這車造型很棒,曼尼把他好好修整了一下。」
「克羅納花冠車看樣子挺棒的,」哈利對兒子說。「比新車還好。」話雖這樣說,但他懷疑方向盤讓人惱火的偏置還是問題。
「去,」納爾遜贊成說,對床的不一樣的感受很受用,梅勒妮抬高裸體壓在他身上,把他身下皺皺巴巴的凹坑壓得更深了。他很小的時候,媽媽和爸爸住在韋爾勃街上那棟公寓里,經常來這裏看望,他就會被安置在這間屋子裡,他的姥姥當時還一頭黑髮,不過窗戶的直欞映照在天花板上的光線圖案和現在是一樣的。他記得,姥姥會給他唱歌聽,只是他記不得都是些什麼歌了。有些歌是賓州德語的。小床兒呀,小床兒呀,輕輕地搖呀……
「你能交往一下嘛。那她決定和你一起到這裏來是什麼意思?」
他又開始重提話題:「或者你根本用不著做什麼決定,我也把握不大,你乾脆躲出去一陣子。我來給你這筆錢。」
這裏的熱水是從一個小型電熱器里流出來的,幾分鐘就燒熱了,然後和涼水閃電一樣冷卻下來。哈利心想,謀害人最穩妥的方式或許是在他們沖澡時把涼水關掉。熱水還沒有用乾淨,哈利就搖晃出來,回頭欣賞大腳丫在這閣樓樣式的二層樓光滑的松木地板上留下的腳印,從而想起了他的女兒,她的腳穿在軟木高跟鞋裡。她腿長白|嫩,圓臉平靜,她像一個幽靈在閃現,不過不像死人一樣長著和他一樣的這個星球的皮膚,呼吸空氣,讓自己在水中浸泡,從一種元素走向另一種元素,長大成人。他走進他和詹妮絲住的卧室,穿上喬基褲,一件鱷魚牌襯衫,和柔軟的利維斯牛仔褲,所有穿戴都是在村子里那個小制高點後面的洗衣店洗凈和烘乾的。每件清爽的物品似乎都是他闊起來的又一塊瓷磚,他穿戴起來相得益彰。他坐在床上穿新襪子,一縷紅紅的陽光從松樹的間隙照射進來,落在他的腳趾頭上,像刀子的形狀,桔黃色的雞眼和趾節上的汗毛和趾甲透明得像煉爐窺視眼兒那薄薄的透明片。許多人的腳都比他的腳糟糕得多,許多女人穿著夏季的涼鞋,你可以看到因為多年穿尖頭高跟鞋,那些小腳趾頭窩曲到了下面,大腳趾頭則擠到了上面,趾節直愣愣戳出來,像一根折骨頭似的;謝天謝地他是一個男人,這種情況永遠不會發生在他身上。也不會發生在辛迪·穆爾科特身上,那是另一種樣子:趾甲一個挨一個,恰似糖果排在盒子里。吮吸吧。那個艷福不淺的不苟言笑的韋布哪。活著就是好啊。哈利走下樓來,把第四元素加在了他的幸福上;他點上了火。斯普林格老太太精明地與時俱進,買來一個新式的木材火爐。火爐的明亮漆黑的煙筒正好可以塞進那個用粗糙散石砌成的黑乎乎的舊壁爐。斯普林格老頭子在別墅通電時已經安裝了掛板電熱器,但是他的遺孀嫌使用電熱器太貴,儘管八月的夜間湖面上已有寒氣襲來。火爐是台灣產的,像炒菜鍋一樣乾淨,這個夏天剛剛安裝上。哈利在爐底放了費城《快訊》報的一張團起來的體育版,在上面鋪了一些從別墅周圍找來的粗樹枝,看著它們燃燒起來,看著鷹隊嚴陣以待幾個字燒著了,變黑了,字跡在扭曲的紙灰上變成白色;然後他添加一些月牙形刨平的果木,這些是當地一位傢具商在他的工廠外按蒲式耳出售的下腳料。這籠火迎來了黑夜,詹妮絲和她母親收拾完畢碗碟,走進來把皮諾科爾牌桌拉出來。
「我看你的生活過得很滋潤,真的。」他們行駛到了韋澤街,在反光鏡里,這片構成市內林蔭道的樹林變成了一片片霧蒙蒙的綠色。
詹妮絲砰然把廚房門打開,從外面走進來。「哈利,你快去看看花園吧,雜草鋤得可乾淨了!萵苣長到我的膝蓋了,球莖甘藍個頭長得真大呀!」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可是我們一起看看眼下的情況吧。我們的那個姑娘在這裏——
「你的大喊大叫都在你的臉上呢。」
他們穿過高架橋的視野,然後路過購物中心,四合一影院的合成廣告赫然在目:阿加莎·曼哈頓·肉丸·阿米蒂維爾的恐怖。納爾遜問:「你看過這本書嗎,爸爸?」
他又來氣了;他的夾克衫緊巴巴夾著他,屋子裡的牆紙也好像把他擠得更加瘦小,更加瘦小。「我怎麼回呀,她每隔他媽的一天就寫兩封信,比報紙還要命。天哪,她告訴我她的體溫,吃什麼東西,什麼時候拉過屎粑粑——」
「好啊,」隨後哈利說。「祝你好運。」
別,等等。先別關門呀。也許我能幫幫你。
「也許她不能說,」塞爾瑪說,把自己的兩條腿往一起收一收,又把游泳衣下擺往大腿下拽了一英寸。她的腿上也出現了她這種年紀會有的那些小青筋,不過哈利不明白她在像他這樣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面前為什麼還要表現出矜持的樣子。
他把這種敵意放過去了,試圖深思熟慮地交談,像韋布·穆爾科特一樣。「你知道,納爾遜,我不敢說任何男人為婚姻都做好了百分之百的準備。我敢說我就沒有做好準備,我對待你媽媽的樣子就是例子。」
這話沒錯,他本來可以想辦法找到她,他早知道她就住在加利利一帶。然而,他沒有。他過去不想面對她,面對她的複雜而遭譴責的現實。他想把她留在腦海里,剛剛把她搞顛,讓她身心滿足,在他身上用一個胳膊肘支起身子,白白凈凈,赤身裸體。他就要漸漸進入夢鄉時,她為他弄了一杯水喝。他不知道他是不是愛她,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日子他懂得了愛,經歷了那種自我如同雲團一樣的膨脹,這種自我膨脹讓我們又成了嬰兒,度過的每一分鐘只具有了一個簡單的激動人心的目標,如同他膝蓋周圍的這些野草的細葉和它們自己的良種殼兒暗中關照一樣。
「心理可不年輕。你還在學習呢。」
「敞篷汽車?怎麼做文章?」
「討厭透了,」回答脫口而出。「大學是非常討厭的地方。人們認為校園十年前發生過動亂,是什麼了不起的激進的地方,可實際情況是多數學生都是俄亥俄本地人,他們的觀念是及時行樂,只知道喝啤酒,亂扔酒瓶,在宿舍里搖晃啤酒沫打架。他們多數人不管怎樣都會子承父業,他們不在乎學業。」
在城外的鄉下,在黃土下面,老農夫拜爾為雨中漚爛的校車車隊哀悼呢。
「你應該看看他的書,」她說。「他的東西很有意思。」
詹妮絲站起來,和哈利一起走進廚房,等著哈利準備酒。「那就是你們請到家裡來的小個子牧師呀,」他悄聲和詹妮絲說。
「我從來沒有因此對她不滿。也沒有對查利不滿。你應該理解。當時我們破鏡重圓后,我們兩個都很坦率了。我們甚至有了許多共同的情趣,儘管我們都這把年紀了。我感到很內疚,我們過去在外邊有很多事情要做,對你在家庭的存在忽略了。」
「你父親是哪個教派的?」
他抱怨說:「你們兩個知道內情,瞞著我。」
「還有兩輛TR型車嗎?」
「時代變了啊。你認為我們不應該這樣嗎?相安無事。」
還是因為這場雨,費城隊和海盜隊在三河體育場進行的比賽延期了,雨勢一路東行,橫掃整個州,打在約瑟夫大街八十九號的窗戶上,淋在高高聳立於地面的紫葉山毛櫸的伸向低處的枝杈上,有時直接澆在屋頂上,濺落在前廊的棚頂上。「讓我看看那本書,」哈利說著,從巴卡大沙發里伸出一條長長的胳膊。納爾遜很不耐煩地把書扔過去,一本四方形綠皮汽車銷售手冊,是斯普林格老頭子的一個好朋友撰寫的,他在帕奧里有一個代理商店。哈利過去翻看過一兩次這本書:大部分內容都是空話,你在費城地區屢見不鮮的部頭更大的銷售手冊里都是這種夸夸其談的東西。「書里講的東西,」他和納爾遜說,「你不需要費那個腦子。」
塞爾瑪插話說:「哈利剛才在說納爾遜如何想和他一起做汽車生意,可他還消極對待呢。」
他應該對這句話感到惱火,可是他喜歡聽她這樣說,因她新近感覺自己是一個捕獲物。他把手放在了詹妮絲腰身凹下去的柔軟處。「聽著,」他說,「我娶你的時候,你在克勞爾百貨店賣咸乾果,我的父母親認為你爸爸是一個倒爺,遲早要把自己倒進監獄里。」
「你有許許多多的感想,納爾遜,」她告訴他。「可是感想不是行動。」她盯著他看,彷彿給他施催眠術,眨了一下眼睛。
「呃,確切地講不是在那個時候,她和你和媽媽去休假了,可是我知道她想讓我參与車場的事務,這樣三代人都來管理這大攤事兒。」
「我看剩下的牌都是我的了,」斯普林格老太太宣布說,打出一堆小方塊。
「呃,大一歲左右吧。她是大學登記辦公室的秘書——」
塞爾瑪的微笑顯得無可奈何,說明她知道她的話沒有白說。「有些人心臟麻煩不斷也活得很好,」她說。「現在那個姑娘和查利一起離開這個縣城了吧。」
「山裡的空氣好,和個人情感沒有關係,」兔子說,把裝滿臟被單的帆布行李袋遞給了納爾遜。「好歹是去過假期,我們在那裡的最後一天我不準備起早,這樣媽用不著瞪起大眼睛看那個同性戀。」
「撒哈拉大沙漠的可樂,」查利替他把話說完整了。「話雖這麼說,可是他畢竟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外孫子呀。他是受老頭子保護的。」
哈利站在曾經是一片果園的地段,只見七倒八歪的蘋果樹和梨樹在這時節還從斷樁殘枝上生長出嫩綠的枝條。太陽很毒,可是果園野草的根部水汽很大,把他的羊皮鞋濕透了。如果他再向前走幾步,他便會暴露無遺,從住戶窗子後面很容易看見他。房子里有聲音,他現在聽得清楚,雖然那些聲音里有那種模糊而穩定的絲絲拉拉的響聲,應是收音機和電視機里傳出來的。再走幾步,他便能聽清楚這些聲音。再走幾步,他便會走上那片草坪,站在藍色凹槽柱上那個重心有些偏離的石膏鳥浴池旁邊了,然後他將會勇敢地大步流星走上前去,在低矮的水泥門廊落腳,把門敲響。前門深深地鑲在石頭門框里,門上的綠漆需要重新刷了。屋頂的混合材料瓦破碎了,窗戶上懸挂的滾軸遮簾老舊了,整座房子透露出那種貧窮的酸氣。
「所以,為什麼她不幹呢?」
雨。如此暢快,如此淋漓。在花園裡,萵苣和日本麗金龜咬得破破爛爛的豆子葉下面僅存的一點點地皮也黑暗了,濕透了,地面上的葉子水光點點,滴水不住,在廣布的蔬菜中分享這雨的秘密。兔子審視了一下納爾遜那固執的黑沉的臉,收回目光看他手裡的雜誌。他看到最好的四片麵包烤爐,是一種可以單獨控制每對烤眼兒的型號。斯塔夫洛斯和梅勒妮,你能相信嗎?查利過去一直說他喜歡梅勒妮的風姿。
「要我說呢,」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口氣很硬,他們倆都聽得出她想換換話題了。「梅勒妮在家總的說來表現得很不錯了。」
「梅勒妮,我真捨不得你走,」詹妮絲乘機插話說。有時候哈利都會大吃一驚,詹妮絲人到中年就能做到這樣圓滑行事。回頭看看,他和簡曾經都是很難纏的主兒——刺兒頭小青年,談不上什麼風度。實際上,根本就沒有風度。一點錢就能產生奇迹。
納爾遜驚訝地看著他。他舉起那些車鑰匙。他的眼睛模糊起來,他的下嘴唇在瑟瑟抖動。「我原來打算讓你開著皇家車兜兜風呢。」
斯塔夫洛斯回話前想了想,把他的琥珀色眼鏡用食指往上推了推,隨後把手指放在他的鼻樑上。「沒有。」
「納利,你被抓住了。她們抓住了你,可你連叫喚都不會。我很不願意看見這種局面,很不喜歡。我這樣費盡口舌,想說的是我認為你大可不必堅持下去。如果你想擺脫出來,我會幫你的。」
「就是的,」納爾遜堅持說。「所有的事情都是他的錯,我這麼一團糟都是他的錯,他幸災樂禍,他有時候看我的樣子,你完全可以說他真的對我這麼倒霉感到幸災樂禍。還有媽媽伺候他時他的那副德行,好像他真的為媽媽做過什麼事情,實際上他什麼都沒有做過。」
「一點都沒有,」她滿意地說,把他的黑桃十用王牌痛痛快快地吃掉了。「一點點都沒有。」
父子倆開車拐進艾森豪威爾大街有坡度的那段,納爾遜打破沉默,說:「你過去在這些交叉街住過吧?」
別墅里一時安靜下來,宛如涼颼颼的湖區空氣。蟋蟀吱吱地叫。
「喂,還有人來一杯茶嗎?」斯普林格老太太從廚房喊了一聲。他們倆走向廚房與她會合。從塞滿傢具的起居室走向表面乾淨明亮的廚房,會對這個世界另有一種更加明亮的視角。「哈利,你不應該對這個孩子太嚴厲了,」她的岳母勸解說。「他心裏的事情太多了。」
「媽媽。」
「是看我嗎?出來過吧。」
「爸爸,是寫魔鬼崇拜的。中心內容是說那所房子過去的主人已經把魔鬼招來,隨後魔鬼就不肯離開了。不過是長島上一所看上去普通的房子。」
「𡂿,真的嗎?」她為什麼告訴他這些呢?
「討乖,」他告訴她。「還是安全的乖巧呢,你喜歡來這一套。控制我,或松或緊控制我。讓那些家裡的大人著迷。」
斯普林格老太太一邊發牌,一邊隨著一張張牌落下一字一頓地說:「詹妮絲和我剛才還說,你這樣瘋跑我們認為不夠明智,怎麼你也有這個年紀了。」
「這下難住我了。」孩子說。
「𡂿,」她說,「一個月左右吧。梅勒妮先透了一點口風,我找納爾遜證實了。他全說了,如釋重負,還哭了起來。他就是不想讓你知道。」
「你知道,爸爸,別逼著我說得太白了。買進來再賣出去。底特律不再生產它們了,所以舊摺篷車會越來越值錢。你賺到的錢會比你給媽媽買野馬的錢還多。」
幾個夜晚過去后,阿奇·坎貝爾牧師應約來訪。他矮小瘦弱,不過嗓子低沉柔和,顯得洪亮;他發音吐字擲地有聲,帶著不經意的微笑,說出來的句子傳到牆角嗡嗡迴響。他瘦小的身體頂著一個碩大的腦袋。他的眼睫毛很長,很容易為人注意,有時他閉上眼睛,彷彿為了展示他閉住的眼瞼的睫毛顫動。他戴著后傾的領子,搭配一件輕薄的黑色無扣襯衫,一件泡泡紗外衣。他微笑起來,厚厚的嘴唇和卡特的很相似,露出整齊的小粒牙齒,像種子排成一排,留有尼古丁的污漬。
「是呀,她害羞,爸爸。人們叫她普露是有一定道理的。為打胎去看醫生,讓醫生亂刮一氣,她就是不想這麼做。」
坎貝爾牧師勸說斯普林格老太太坐在哈利過去一直佔據的巴卡大椅子上,並把帶墊子的延長部分升起來放她的腿。「我一定要說,」她說,「這樣對我的腳脖子減輕了壓力,大有好處。」
「𡂿,走吧。快走吧。不過明天我想讓你幫我開始整理一下。他們星期天就回來了,你還沒有把花園的雜草拔一拔,把草坪修剪一下。」
「你明天要上班,不是嗎?」
「人們過去說她的話,我從來不相信,」媽媽心不在焉地說。
「你干過什麼事情呢?」哈利問。
「哦我的天。你開玩笑吧。那個老廢物?」
「我叫二十一點。」斯普林格老太太出了口氣,出了一串方塊同花,黑桃九和Q,還有一張J。
「你先到俱樂部去,納利和我去看看他那件東西,然後去找你,怎麼樣?」
你怎麼會發善心想到幫助我呢?出去。說真的,兔子,我一看見你就感到噁心。
哈利把心裏想起的事兒立即嚷嚷出來:「納爾遜的爺爺是有天主教背景的。他的母親是愛爾蘭人。我是在說我的老爹這邊。嗨,我對宗教的看法是——」
「呃,其中一個理由是她聽說她認識的女人做人流把子宮颳得亂七八糟,她們從此再也沒法要孩子了。你說做人流很簡單,好比做闌尾手術,可是你從來沒有去做掉它呀。她不相信這一套。」
「爸爸——」
「你們既然老遠去了瓦利福奇,那就應該順道去看看自由鍾,看看鍾上有沒有裂紋。」
「那你首先不能撞壞它。」
「正像你一樣,」詹妮絲說。
「他帶我去了一趟瓦利福奇,」梅勒妮解釋說,眼睛亮亮的,那雙明亮的眼睛隱藏著什麼不幸,兔子眼下根本不知道。姑娘接著把話說下去。「我要離開賓夕法尼亞,我的確沒有去看過什麼遊覽區,所以查利一片好心,帶我去了幾個地方。上周末,我們闖進了阿門宗派的老家,看見了數不清的老爺車。」
躺在床上,梅勒妮問納爾遜:「你在學習什麼?」
「假如性|交要了他的命,那時我可怎麼辦?我的意思是說,我跟你到這裏來的原因之一,就是擺脫我腦子裡所謂父親形象的所有胡說八道。」
「你可以這麼信口胡說,納爾遜,查利精氣神兒使完了這點,我想我現在的身份比你更清楚,可是你並沒有讓我看出來能擔當多大責任。」
「呃,臭大糞,你認為什麼東西都是胡鬧,除了那個叫什麼名字來著,對,可氣夫。」
詹妮絲快要睡著了,可哈利擔心他要徹夜不眠了,那個紅頭髮女孩意外地睡在大廳那邊。斯普林格老太太已經明確表示,普露睡在梅勒妮用過的那間屋子裡,自己挪著步子上樓看《傑斐遜一家》了。這隻老烏鴉整個晚上坐在那裡一聲不響,看上去像一個內部氣壓一觸即發的鍋爐。她把牌把得很緊。哈利輕輕捅了捅詹妮絲睡意襲來的柔軟的肋側,要她再說一會兒話。
天吶。我倒巴不得呢。
「她可以繼續懷她的孩子,你卻用不著結婚。那些領養孩子的代理機構,對白人孩子求之不得,你們也可以為別人做件善事。」
她又一次把他緊緊抱住,輕聲笑起來:「因為你不是斯普林格家的人。」
「我來說幾句吧,」坎貝爾愉快地說,他的煙斗熄滅了,他重新點燃時佔用了他好一會兒時間。「盤算了好一會兒,我感覺有些難辦,」——隨著這句話他露出了頑皮的苦笑,嘴咧得像《狂人》封面上的人物——「為兩個人舉辦教堂婚禮,卻一個人屬於羅馬天主教會,而另一個又剛剛告訴我們他是一個不信神的人。」他朝納爾遜點點頭。「現在,主教給予我們更多的自由處理這些事情,這是過去沒有的。前些日子,我為一個離過婚的日本男子舉辦婚禮,可家庭背景卻是主教派的,女方年紀輕輕,一開始要求在婚禮儀式上用『萬物的母親』代替『上帝』。我們說服她放棄了這個要求。但是目前的這種情況難辦,好人們,我一點也看不出來納爾遜和他的非常迷人的未婚妻準備接受或者要求實施我們教會的一套,你們也會把這叫做變戲法罪。」他吐了一口大煙團,隨後緊緊閉上嘴巴,一副抽煙斗的人那種故作深沉的滿足派頭,等待有人進行反駁。
「別再提了,」納爾遜說著站起來。「我不想要這個討厭鬼的什麼工作了。」
「不管怎樣,八月的費城到處都是景色。一個人滿為患的大濕地呀。那裡的人因為一聲大笑敢把你的脖子掐斷。」
「還有兩輛摺篷車,在外邊車場後邊。」這時,這孩子害怕了,臉色發白,眼瞼和耳垂粉撲撲的。兔子也嚇了一跳,他不想聽到更多這樣的情況,可是事已至此,那小子不得不領著他去看,他不得不跟著去。他們沿走廊經過配件部向後邊走去,納爾遜前邊領路,從掛在鐵門框旁邊的佩掛板取下鑰匙,然後他們爺倆走進了修車部空曠的大空間,星期天悄無聲息,一個梁檁裸|露的球體大廳,充滿熱乎乎的機油和電石氣的刺鼻味道。納爾遜把防盜鈴關掉,推開後面的防護杠。空氣重新進來了。布魯厄離開那條河很遠的樣子,高高的法庭大廈的頂部那隻水泥浮雕蒼鷹俯視著車場人跡罕至的邊沿一帶稠密的雜草、薊和商陸。這塊后場地比實用的面積大得多,總讓兔子不知怎麼就想起了巴拉圭。在柏油地騰挪出一小片地方,兩輛早已停產的美國摺篷車停放在那裡:一輛是一九七二年的土星美洲豹,車頂呈髒兮兮的米黃色,車身是人們稱為尼羅綠的淺淡的浮渣色;一輛是一九七四年的奧爾茲三角洲88皇家車,車的顏色是間諜電影流行時代女人愛穿的那種指甲油紫紅色。哈利心下不得不承認,它們曾是時髦的老牌船兒,全部錫箔掛身並且利用空氣動力搞得花里胡哨,把加速器壓到最低擋,在城市主要大道上為慶祝收穫節開道。他說:「這兩輛車放在這裡是碰碰運氣吧?我是說,你還沒有為它們付款吧。」他感覺到問這樣一句話也問得不合適。
斯普林格老太太請他喝咖啡,可是他說:「天呀,不喝,謝謝你,貝茜。這是我今天晚上拜訪的第三家,多喝咖啡因會讓我興奮得發抖的。」這句話在牆角迴響一陣子,傳到外面約瑟夫大街上去了。
「我不知道。」他的肩膀在夾克衫里顫抖了幾下,彷彿那緊巴巴的小上衣觸了一次電似的;他覺得他的臉陰沉下來,連呼吸也變得粗了。那些白色的信封,那個她戴在頭上的白色防護頭盔,還有她那白色的肚子。你開始滑翔后空間會在你身下無限敞開,可是並沒多少危險,保險帶緊緊地拴住你,樹木遠遠離去,越來越小,沿著綠草茵茵的滑雪跑道和下面傾斜的草場,巨大的尼龍機翼隨著控制桿的每一次拉動都會做出反應。「告訴她堅持住。」
她說:「梅勒妮說尿樣檢查呈陽性后納爾遜變得非常難對付——和當地的一夥壞蛋混在一起,帶著普露去進行空中滑翔。後來,納爾遜看見普露不肯改變主意,他就只好跑回這裏來了。她們倆說服不了他,他去辭掉了與一個人修建高檔公寓的好工作。我猜測,梅勒妮離開那裡有她自己的一些原因,是她主動提出一起來的。納爾遜當時不想讓她來,不過我猜測另一種選擇是普露要讓她的父母親和我們知道真實情況,這樣一來納爾遜只好祈求給他一些時間,想辦法在這裏為普露好歹準備一個安身之地,另一方面也許還希望情況發生轉機,這我就不很清楚了。」
「就是為了噁心你,你這毛毛蟲,」兔子對他說。在雙打比賽中,四個人中有一個人必須每一洞都打好,不然總得分就會掉下來。哈利在這裏曾打出過最遠的球。現在看看他吧。他把腳擰了幾下,在沙中站穩身體,把身體重心落在腳後跟上,然後做好準備用楔形球杆揮臂打球,打起精神,把球杆揮到位,盲目的九*九*藏*書信心,因為一般情況下他小心地把球乾淨利落打出沙坑,打在綠草地上,但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對羅尼滿腹怨氣,情緒還得什麼都不在乎,可打球的效果倒全出來了:球隨著一溜沙子飛起來,穿過沙子,穩穩地落在球洞很近的地方,同組的另外三個人呵呵笑起來,大聲歡呼。他把球送進洞里,達到了標準桿數。儘管這樣,今天的比賽似乎很長,也許是中午的杜松子酒在起作用,或者夏末的氣候憋悶,他忍不住觀望球道到哪裡才是盡頭,或者感覺他應該在別的什麼地方獃著,有些事情已經發生,或者正在發生,他晚到一步,事先約定好了他卻忘得乾乾淨淨。他不知道斯基特決定拔出槍開槍的剎那間,是不是在肚子的深處也有這種感覺,是不是那天早上一覺醒來也有那種感覺。開敗的花朵、金黃花和野蘿蔔,遍布障礙區內。數不清的草葉子閃著光,隨時都會死掉。這就是萬物的歸宿,一張紙本身也要變黃,一條新消息你會剪下來什麼也不寫就寄給另一個人。擱置一邊忘掉了事。歷史用涓涓細流鏤空了這些洞穴。死去的斯基特在地下漫遊,喋喋不休。時間像無色的毒藥把草葉耗干。他,哈利,厭煩了夏天,厭煩了高爾夫球,厭煩了太陽。他年輕的時候,二十年前剛剛學習這種運動,甚至他大約八年前重新從事這種運動,許多球都打得不可思議,筆直如玻璃沿兒,遠不可及,純粹靠他自己的力量是打不出來的,是為了與這種力量協調他才不停地打球,但是隨著他不斷改進,他的讓球杆數從最大限度降到了穩健的十六桿,這樣的超級擊打越來越少了,他打出的最好球也會帶點尾巴,或者擊打之際有點拖步,或者忽左忽右地出現偏斜,整個過程變得更像工作,愉快的工作可到底還是工作,一件在不完美的領域里的求近似值的事情,沒有任何突破,只是平常的健康幸福。追求這樣的幸福,哈利感到有罪,球場上的一道道影子在拉長,身邊的這三個男人,他們的女人不在身邊,在眼前晃來晃去讓人煩,如同他們在上帝眼前也一定讓人厭煩一樣。
他聽從了,但一想到納爾遜,還是擺脫不了低落的情緒。感謝你充當了這樣一個討厭鬼。他想詹妮絲了。有她在身邊,他作為家長的身份會輕鬆許多,他們兩個一起偶爾可以謀劃一些事情,可以一起一笑了之。他自己注視著杯子,心想把一個人帶到這個世界來,似乎如同把一個人推進火爐一樣可怕。時間到了,他們終於一起走進了高爾夫球場,綠草好像變成了黑乎乎的背陰之地。他腳邊的每一片草葉子都是單獨的生命,毫無目的地生長一年後便會死去。他腳下富有彈性的平坦球道埋葬著死者,是一個王國的屋頂,他的母親站在那裡的一個熱騰騰的洗手槽邊,她的兩手紅紅的,舉起來給他某種警告時袖子上沾滿了肥皂沫兒。她的大拇指和大指節的食指之間,那時她的手還沒有被帕金森病折磨得完全扭曲,捏著一個水泡噗地爆了。蒙巴頓。還是這個星期,他們的老郵差阿本多斯先生死了,一個樂呵呵的肥胖老頭兒,白髮飄逸,六十二歲死於腦血栓。斯普林格老太太從鄰居那裡聽說了這事兒,老郵差自從哈利和詹妮絲搬到這裏住,就一直給這裏的居民送郵件和雜誌;也正是阿本多斯先生四月份給他送來那封匿名的信,告訴他斯基特去世的消息。那天,他手裡拿著那份剪報,字體像吸引哈利眼睛往下看的這些草葉子一樣,窺視草葉幽黑的深處,好像格柵的格眼兒暴露出陰溝里有一條看不見的黑色河流。大地是空的,死者在這薄薄的綠色表皮下面漫遊于洞穴。一塊雲彩遮住了太陽,草地上出現了一片銀閃閃的光輝。哈利拿起一根七號鐵頭桿,站在高爾夫球旁。揮杆打去。哈利打比賽的一個弱點是,他不會在擊打之際把草皮稍稍削起一塊小草皮,他試圖削掉草皮卻用心過分,結果把球打得薄了。這次他卻把球打過了,球飛進了第十洞這側的沙坑裡。一定是向前轉身時腳尖用力太大,犯下另一個錯誤。他練習揮杆總是又平穩又悠長,可是心裏有壓力時就沉不住氣兒,下桿不穩當。「你這笨蛋,」羅尼·哈里森對他嚷叫起來。「你這叫打球嗎?」
「我的老爸乾的,」納爾遜說,一種冷言冷語拿腔拿調的聲音。

「呃,照梅勒妮的辦法他就不用這麼受煎熬;她不喜歡納爾遜和比利·福斯納希特那伙人攪在一起的樣子,要他把事實和我們講明白,告訴我們為什麼他一心想在售車場工作。」
雨又下得猛烈起來,狠狠地打在薄薄的窗戶上。兔子一直很喜歡這種感覺,外面下雨,呆在家裡。頂樓的板瓦和一塊塊還沒有硬紙板厚的玻璃抵擋風雨,讓他身上乾爽。事情有了眉目,但是還沒有弄清楚。
「為什麼?」
她的母親伸出無力的手向普露招了一下,說:「她說她的家裡人也許嫌路遠,不一定來。」
「我就出生在一月份,」阿奇·坎貝爾說著站起來。他咧嘴笑笑,露出了他那些像種子粒兒的牙齒。「我的出生,祈禱的力氣不知費了多少。我的父母親都已算高齡了。我能來到這世上真是個奇迹。」
「去吧。」
詹妮絲向前探探身子,對普露講話,聲音像是成年女人說悄悄話,她現在能運用自如了。「我希望你能說服你的父母親來參加婚禮。」
「為什麼說『所有的人』呢?」她的微笑不再淺淡,嘴角的笑容表明她知道查利過去是詹妮絲的情人,早在這個俱樂部開辦之前就既成事實了。
「我看他好像很激進的,」梅勒妮說。「他一直宣講富人不得不|穿過駱駝的眼睛。」她轉身對哈利說:「你看起來瘦了。」
「普露根本不會同意。」
「如果值這個價錢,那車主為什麼要甩掉它呢?你給了他多少折舊價?」
「當然,在納爾遜的幫助下。」牧師微笑起來。
「很多人都放在心上,」詹妮絲說,話中的誠實顯得笨拙。
你這可憐的小蠢蛋,兔子心想。這小子為什麼站得離我這麼緊?他能聽見這孩子著急的喘息。
「我看得出來,不過納爾遜呢?你知道,人們說歷史會重複,可是從來不一樣。我們結婚的時候大家都當回事兒,這些小青年害怕結婚,乾脆同居,結婚也就成了更大的難題。我是說,婚姻一定更令人害怕了。」
「媽媽和我都認為他應該有個位置,」詹妮絲說,口氣很乾脆,好像她的母親在卧室外面黑暗的空中說話,老婦人的存在時刻都感覺得到,比如嗡嗡嚶嚶的電視機或者隔壁傳過來的一聲又一聲打呼嚕的聲音。
貝茜的嘴撇了一下,兩隻黑眼睛看牌時臉上露出幾分得意。「我知道你還在這裏呢,我沒有說什麼不能當著你的面說的話。你的母親是一個不幸的女人,招惹了不少是非。你和詹妮絲當初結婚過日子,要不是因為瑪麗·安斯特朗,那永遠不會有那樣一段時間,也不會發生在十年前。她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太把她那一套當回事兒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臉頰露出了那種特別來勁的緊繃的表情,女人對另一個女人懷恨都是這副樣子。媽媽在世也對貝茜·斯普林格沒有多少好感——小暴發戶嫁給一個騙子,一個女人一點腦子也沒有,連燒鍋放油都不會,還配住在約瑟夫街那麼大的房子里,不把別人放在眼裡。科納家原本是黃土滿身的農夫,連好黃土都算不上,他們是在山地里耕種的。
塞爾瑪微微一笑,應付她的丈夫,隨後就事論事地跟哈利說:「我認為問題更多地在你,而不在納爾遜。我不大清楚,他和女孩子有沒有什麼麻煩呢?納爾遜。」
哈利還是不肯放過兒子。「咳,記住天下雨了,這一帶路很滑,」他說。「要是你迷了路,打電話給你的地理教授。」

他喜歡「孤立」這個詞兒,這麼老派,出自這個把笨鱉哈里森管得服服帖帖的老鼠一樣枯黃的女人之口。「不像你注意到的那樣,」他說。「事情發生之後我們確實出現了孤立的時刻,不過後來他對大家很刻薄,尤其我錯誤地告訴他他的廣告產生了一些結果之後。他想不斷地到售車場區,可是我告訴他說躲得遠一點為好。你知道他的所作所為近乎發瘋。」
「應該優先照顧好花錢的顧客,」哈利說,心下隱約覺得有責任保護他的維修部的頭頭。
他在傑克遜大街加快了速度,街燈點亮了,目前一天比一天亮得早。詹妮絲的野馬停在外面路邊,車頂放下來了,她上過教堂后一定去別的什麼地方了,因為她不會放下車頂帶著貝茜上教堂。在前門裡邊,起居室里擺放了一大溜行李包和旅行箱,像來了一支小分隊。廚房裡,笑聲不斷,光線明亮。一伙人走出來在過道迎接他,介於樓梯和大櫥櫃之間的暗淡的無人地帶。斯普林格老太太和詹妮絲身後站著一個新來的女人,個子高出許多,頭髮規規矩矩地從中間分開,在廚房燈光的照耀下出現了一個胡蘿蔔色的光弧,而梅勒妮的頭髮在這裏則會在鬈髮間出現一個亂蓬蓬的光環。他已經對梅勒妮習以為常了。納爾遜開始說話:「爸爸,這裏這位是普露。」他話中的「這裏這位」是一種有點驚慌的玩笑詞兒。
「也許是因為我在你這個歲數時想出去走走卻出不去。我那時沒有錢。我那時沒有這種見識。我們努力把你送出去長見識,可是你卻嗤之以鼻。」
「受用不受用本來不是它的目的,它只寫發生過的事情。那所房子里的人並不想要這種事情發生,可就是發生了。」納爾遜的聲音尖起來,這小子覺得被逼到了死角,可兔子並無此意。不管怎樣,他不想思考那種無形的東西;他活了這麼大,只是有人被謀殺了,他才可能走過去看個究竟。
哈利輕聲輕語地問:「你認識和她一起出去的那個人嗎?」
「不,」這個年輕人用和藹可親的口吻表示不同意。「這是整張畫兒的一個局部。」他轉身問普露:「來年你們住哪裡,你的意見是什麼?所有的小冊子都講,結婚後的第一年是以後一輩子的起步。」
「喂,爸爸,」納爾遜叫喊,「你再給我拿過一聽啤酒來好嗎?」
「老天爺,你這話說到哪裡去了!」哈利嚷嚷說。「我們都會讓你在車場乾的,我除了幫你一把,還能怎麼著?不過你如果在大學完成了學業,那麼你對公司會大有好處,對你自己也更有好處。就因為我總這樣說,所以我在家人眼裡就成了洪水猛獸了。」他向阿奇·坎貝爾轉過身來,忘記了這位牧師坐的位置很低,對著他的腦袋說:「對不起,我們說的都是瑣碎小事,和你的使命不大相符。」
「你說她不肯去,害羞,她想要個孩子,可她沒有害羞到不會對付這種事情的程度。你比她小多少歲?」
姑娘,她長成女人了。難道她不可愛嗎?我感到無比自豪。
「𡂿,春天這些事情就發生了。她在五月份沒有來月經,不過他們等到去了科羅拉多才去檢查了尿樣。尿樣呈陽性,普露告訴納爾遜她不會去做人流,她信不過他們,她的許多朋友過去都把子宮颳得一團糟。」
「媽媽,小心馬路沿子,」詹妮絲尖叫起來。「你不需要扶一下嗎?」
「我當時四十歲,自己沒有任何過錯卻失業了。活字排版機沒有淘汰之前,我做排字工幹得很好。」
斯普林格老太太聞了聞空氣。「有股清香的味道,」她說。「這一定是你使用的地毯清潔劑的味道。」
「媽媽,哈利的母親在房子燒毀的那些時間連床都起不了。她快不行了。」
巴迪說:「你們在今天的報紙上看到嗎?華盛頓進行的一項調查表明,六月份的整個汽油短缺恐慌都是政府一手操縱的。」
韋澤街的立體交叉橋下的紅燈亮了。哈利打量了一眼兒子,看到了一種在新的醞釀中的表情,不成熟,還沒有全部表露出來。綠燈亮了。一根卵石水泥柱子上的銅牌子上雕刻著市長的名字,這座交叉橋是用他的名字命名的,可是雨下得很猛,字跡難以辨認。
「我真的一直在催問他們,爸爸。曼尼一直把這事兒往後推,因為那是你的車,你不在那裡。我告訴他,你回家時我一定要車修好了,就是這樣的。」
每件事情好像一到他的嘴前邊就都麻煩了,具體地麻煩了,因此他感覺到了呼吸的困難。「我得去逍遙宮了,別讓人家空等一場。」
兔子一躍站起來。這裏正在討論一件很難辦的事情,他一時還確定不下來是什麼,會落在誰頭上。「我還要喝一杯,別人誰還喝?」
「那要看什麼女孩子。我在路上看見有些小丫頭把車開得愣著呢。你看跑了多少公里了?」
哈利沒有把這話當真,問:「你曾想到要去那個費爾斯通大工廠去嗎?我在報紙上經常看到,他們一直生產那種鋼帶輻射狀五百型輪胎,可是那種輪胎誰用誰爆胎。」
詹妮絲遲疑片刻。「我不清楚,我估計是他怕你發瘋吧。要麼怕你嘲笑他。」
「哪類事情?」他沒好氣兒地問。
「她還真的是一個保健內行,不是嗎?梅勒妮。我們在廚房裡還有那麼多格蘭諾拉麥片呢。」
「我知道媽媽真的會想念你這段時間的陪伴。」詹妮絲說,然後對遠處大聲說:「我的話沒錯吧,媽媽?」
「他為什麼這樣敵對呢?」哈利向兩個女人討教。「我說了這麼多,只是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辭掉查利,讓這個小子來折騰摺篷車。到時候了,沒問題。甚至到了一九八〇年也行。接管吧,年輕的美國。把我也收拾了。可是一次干一件事情,天吶。時間有的是嘛。」
「她是上白班的。她和別人出去了。」
詹妮絲如釋重負,說:「哈利,我還想再喝一些堪佩利酒。」
喬安娜很想加入談話:「此時此刻,總統正在密西西比河上漂流。」
「快坐下。老天爺。你這樣瘋跑為了什麼呀?」
「你對查利和梅勒妮的事兒怎麼看?」他問。
兔子沒有當面看一看是誰,轉身跑了。穿行在濃密的果園雜草里,閃躲于老邁的果樹之間,左衝右突,彷彿參差不齊的樹籬那邊有一個十拿九穩的切入上籃要完成,一口氣而衝上那條拖拉機紅土路,回到了卡普里斯車旁邊,檢查一下他一路奔跑是不是撕破了衣服,感到年齡不饒人了。他在不停地喘氣;他的手被剮破了,被懸鉤子或者野玫瑰。他的心在怦怦狂跳,他一時無法把點火鑰匙塞進鎖眼兒里。好不容易咔噠一聲進去了,發動機空轉了幾圈后才發火,因為在太陽下曬得溫度過高了。汽車穩定地隆隆響起來,那個喊叫「嗨」的女性聲音在他的耳朵眼兒里輕輕地迴響,他聆聽追逐的喊叫,甚至來複槍的鳴響。這些農場主都有槍支,順手拿起來就開槍,他在《缸報》做排字工那些年,幾乎一個星期里總會登載農村槍殺事件,全部是因為性、酗酒和亂|倫釀成禍端的。
「兩千五百塊美元。」
納爾遜迴避了這個話中有話的問題。「到最後她變得怨氣滿腹。」
「這是真的嗎?」哈利聽見自己在發問。那個女人穩步走上來,一個苗條而慵懶的體態,他接住了她伸出來的骨感的手。在餐廳窗戶接受進來的白日餘光里,她素凈地站在那裡,一個年輕的紅頭髮的成熟|女孩,大長胳膊,大寬髖骨,與她瘦骨顯現的臉盤很不相稱,一種笨拙的美麗,她的身體承受了不堪承受之重,好像不只是她自己,也是他們在場的人的,一副苦澀的多少聽天由命的表情,雖然她年紀輕輕卻遭受過生活的磨難的表情,不過那種磨難還沒有到達她的眼睛,因為眼睛清澈見底,綠汪汪的,雖然很警醒。她把手伸向他的手時,她臉上的微笑緩緩露出來,彷彿內心裡她在確定有什麼東西值得微笑似的,不過隨後一下子燦爛起來,一邊嘴角一下子把笑意攔住了。她身穿寬鬆的駝色羊毛衫,一條新的寬鬆款牛仔褲,大腿一帶布滿漂白的斑點。她的頭髮掖在耳朵後邊,在身後形成了扇形束扎,看上去像熨過一樣,直溜溜的,染過色,因為看去太逼真,一種病態的紅色。
「正是這樣的,」那孩子告訴他。「你購買的所有產品都是這個樣子。所有美國的產品。」
詹妮絲趕緊插話說:「納利,你既然要出去,幹什麼現在不趕快走?你找到鑰匙了嗎?」
這話一箭雙鵰,是兔子求之不得。「臭死了,」那孩子大聲說,一時找不到辯解的話,仰臉打量天花板的每個角落,尋找逃脫的機關:「我沒有撞壞你的寶貝科羅納花冠,只是撞了一個小坑。」
「他想在真正的世界里開始生活。我看他就想在這裏找事兒干。」
梅勒妮在床上把身子撐得更直了一些,她的乳|房顫顫悠悠,在約瑟夫大街鈉化燈透過槭樹照進來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忽閃忽閃的。她身上有一些沉甸甸的、母性的和神秘的東西,他無法視而不見。「查利要求我再約會一次,」她說。
「提到很多次。」
「梅勒妮嗎?不,我為什麼要想念她?」
哈利斂住氣,換了口氣說:「也許是想象的吧。」
「查利約梅勒妮出去,真的讓你惱火,不是嗎?」納爾遜對他說。
「你想念她嗎?」
「我看一點都不像。」哈利說,不過心下竊喜。
「𡂿,有點意思。」
那些來信是列印的,列印在偷來的肯特大學信紙上,一頁又一頁,乾乾淨淨。
「你可以讀一讀戈爾德傑夫,」她說,咯咯笑起來。「不管怎樣,我和查利出去至多四五次。」
「他們只是俄亥俄的平常人。我聽說做父親的是一個汽管裝配工。」
「你這人真是太不開放了。媽媽有那麼多條條框框,都比你開放。」她轉過臉去,把頭埋進枕頭裡說:「哈利,我累壞了。這些破事兒也煩死我了。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哈利點了點頭。「別人也要嗎?」他特別看了看普露,因為普露和他們住在一起這幾天,她讓大家看出來她和烈酒並不陌生。她喜歡甜露酒;她和納爾遜前幾天出去採購,買回來一盒半打裝啤酒和卡魯亞酒、可因特勞酒以及阿馬雷托·迪·薩羅諾酒,矮墩墩的三個小酒瓶,買這種酒無論如何要花去二三十塊錢。另外,他們還發現那個角櫃有些沒喝完的薄荷酒,那是哈利和詹妮絲二月份請穆爾科特夫婦和哈里斯夫婦吃飯剩下的,普露身邊在一些令人驚訝的時刻都會放著一小杯綠瑩瑩的薄荷酒,比如上午她和斯普林格老太太一起看《夜幕降臨》的時候。納爾遜說他喝啤酒就很好。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就喜歡喝咖啡,如果牧師願意喝一杯咖啡,她連不帶咖啡因的咖啡都是有的。但是阿奇牧師堅持喝點烈酒,一邊裝模作樣地向她點頭表示謝意,並且沖在場的人眨了眨眼睛。兔子看出來,這傢伙有點像一張撲克牌。在公元的世紀晚期打一打這張牌也許是最好的路子。他們原來準備讓他坐那把和沙發相配的灰色安樂椅,但是他卻精明地從燈和桌子組合櫃的後邊抽出來那塊斜傾的敘利亞蒲團坐了上去,那裡本是斯普林格老太太保存小擺設的。這樣安坐下來,這個矮小的牧師對著在場的人咧嘴發笑,像一隻猴子一樣靈活,從他的外衣口袋抽出煙斗,用棕色的食指往煙斗里裝煙絲。
「上帝的願望,」坎貝爾微笑著補充說:「男的女的都是上帝的願望。」
姑娘臉上的紅暈彷彿一遇到陣風就會紅得更厲害。「我洗禮用的名字是特里莎。我中學的朋友認為我謹小慎微,於是叫我普露。」
「還是說下去的好,」他告誡她,把電話掛上。會是什麼事情呢?納爾遜又出事兒了,警察上門來找他了。那個小子是一個犯罪坯子。哈利回到游泳池邊,和其他人說:「真要命,詹妮絲說我得回家去,可她又不告訴我為什麼。」
「這我倒記不清楚了。不過我記得的事情不多,就記得是開車來這裏的,媽媽還帶一些餅乾讓我解饞,她卻哭起來了。」
「沒有人說。普露看樣子是一個好姑娘,如果你定下心來結婚的話。」
「你看看,這就是你的腦子想事兒的方法,把每件事情都推到別人身上。我們不想讓你做任何特別的事情,我們只是想讓你像大人一樣做事情。你遠在外地似乎做不到這點,所以你就回到這裏讓自己逐步面對現實。可我看不出來你把事情辦妥了。」梅勒妮像剛才那樣眨一下眼睛,她的頭看上去成了一個娃娃頭,裡邊空空如也。打碎它一定有意思。「查利說,」梅勒妮說,「你要做推銷員,推銷的心情過分急切了;客戶走進店裡,他們會被嚇跑的。」
電視上,霹靂嬌娃們在追逐幾個海洛因販子,開著一長串昂貴的汽車一會兒滑行,一會兒吱吱剎車,撞散了水果車和玻璃大櫥窗,最後互相撞在了一起,另一輛也衝上來,在一組慢鏡頭高峰中它們插|進對方的擋泥板和車頭散熱格柵里,車毀人在,抓捕歸案,伸張正義。一個取代法拉·法賽特的嬌娃從她撞癟的馬利布車裡爬出來,把頭髮向後甩去:這成了老套式。納爾遜大笑起來,為這種撞得完全報廢的好萊塢汽車戲興奮不已。隨後,廣告那更急迫的節奏、更高聲的音量在屋子裡回蕩;反射光線的鮮亮的彩色映印在兩張臉上,並排的兩張圓鼓鼓的小丑一樣的臉,梅勒尼和納爾遜的兩張臉,因為他們坐在那張灰色絨布圖案的舊沙發上看電視,他們把電視搬進了重新布置一番的起居室,放在了巴卡大沙發曾經擺放的地方。啤酒瓶在他們支起來的腳下的地上閃著光;一縷縷發甜的煙氣漂浮在彩色的空氣里,彷彿霹靂嬌娃的幽靈向天花板升去。「大碰撞呀,」納爾遜大聲說,費了不少勁兒起身摸索著把電視關掉了。
「我們拿不準星期天開不開館。」
哈利忍不住又補充說:「四千兩百塊買來那個鼓搗過儀錶的小TR型車,四千五百塊——」
「可憐的小現世寶。她怎麼首先就懷孕了呢?他們沒有吃避孕藥或者使用避孕套或者採取天知道別的什麼措施嗎?我在《消費者報道》里看到介紹臨時性聚氨酯輸卵管結紮的內容了。」
「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是啊,我聽那個小混球說他不想去完成學業。」
「你幹什麼他媽的神秘兮兮的?」
「我可不嫌多,」他安撫她說。「我又不是郵差。隨便說一句,那個老郵差近來剛剛去世了。不過不是你的錯。」
「像阿拉伯人一樣,」韋布·穆爾科特說。
韋布·穆爾科特探過身子對哈利說:「對你提出的問題,我認為是的,黃金是一種很好的買入。一年之中黃金的價格上升了百分之六十,而且只要世界能源局面吃緊,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它還會按這種比例上漲。美元嘛,哈利,勢必還會浪費掉,除非人們想出辦法,從糧食酒精里提取廉價的汽油,這樣才能讓我們穩穩噹噹的處於主動的位置。糧食我們有的是。」
「梅勒妮,我沒辦法按時叫他們起床,」貝茜說。「他們在那裡完全成了一對兒情侶。」
詹妮絲試圖插話:「媽媽,這些事情過去了。」
「好吧。正合我意。不談就不談。」
「比利·福斯納希特嗎?」
「我認為她的背景里有天主教的因素,她母親信天主教。」

大約五點四十五分,他們終於打完五桿十八洞的標準數后,詹妮絲沒有在休息室或者游泳池邊等他。等他的是一個身穿白綠搭配的制服的女侍者,和他說他的妻子讓他往家裡打一個電話。他不認識這個女侍者,她不是桑德拉,不過她卻知道他的名字。在飛鷹俱樂部里,誰都認識哈利。他走進休息室,見到俱樂部成員一次又一次舉手致意,把在球場終打區用作球位記號的那枚一角錢塞進收費電話機,撥號。剛響過一聲,詹妮絲就回話了。
他擦了一把嘴,哀訴道:「我早說過我會的,不是嗎?我整個夏季都在這裏為這些事兒犯難。我不回學校上學,這下也永遠完不成學業,都是因為這件事兒。你們大傢伙還要我幹什麼呢?」
「他喜歡我,」納爾遜堅持說,扭動一下身子,手摸到了他的鳥兒,發現堅挺有一點疲軟,不再具備象牙的純度,變成了肉和血構成的實體。「他從來沒有因為我做不成了不起的運動員、個子不夠十英尺,就沒完沒了地挖苦我。」
「是啊,是啊。」納爾遜的聲音聽來氣短,發緊,他不停地打量他的膝蓋,甚至沒有理會哈利手疾眼快地左拐上了艾森豪威爾大街。那孩子清了清喉嚨,主動搭話說:「我看是時代造成的。我在肯特認識的許多青年,他們經歷的可怕事件,比我的更糟糕。」
「也沒有每天在餐館吃午飯嘛,」他說。「他們往你肚裏塞得太多。花天酒地。」
「為什麼他們不可以就在這裏同居下去呢?」哈利說。「我們不介意。」
「我不會很晚的。看你的書吧。」他學著她咯咯笑了幾聲。
這個問題帶有某種學院式抨擊的味道。他還一直沒有好好問一下納爾遜上學的事兒,也許這正是打開這個話題的途徑。這幾個女人在周圍守著,納爾遜很容易躲避。「精力嗎?他不得不看好自己,幹事悠著點,但是他把工作幹得很好。當今之日,人們不喜歡被人催著幹活兒,過去習以為常,做汽車生意過去都是急吼吼的。我認為一個推銷員有一點——那個詞怎麼說來?——後撤,人們反倒更加信得過。我不在乎查利的做派。」他不清楚梅勒妮是不是在乎。他們現在在哪裡,在哪家餐館呢?他想象梅勒妮的臉的樣子,眼睛亮亮的差不多像患甲狀腺一樣突出,臉頰看上去總是像抹了胭脂,用用力氣就滿臉通紅,在她買富士自行車之前就是那副樣子,她那青春的臉麵皮緊光滑,微笑而且一直保持微笑,對面的老查利擺出一副老於世故的騙子的模樣,施展勾引她的手段。過一會兒,這種把戲轉向下半身,他那地中海樣式的黑不留秋的粗雞|巴,他不清楚梅勒妮那裡的陰|毛是不是和她的頭髮一樣是拳曲的,進去又出來,他不相信這種事情會發生,而他們都坐在家裡聽外面下雨。
「我得說還不完全是未婚妻,」普露說,直接針對哈利而來。「還沒有戒指呢,看看。」她伸出一隻沒有飾物的發抖的手。
「別為我感到難過。別為我浪費你的感情。」
「是呀,我喜歡過她,」她說,奇怪地使用了過去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接近老人們。」
「才不是呢。讓我惱火的是,這事為什麼沒有讓你感到惱火。」
「是啊。是夏季。住了兩個月,多年前的事兒了。你母親和我出現了一些麻煩。你為什麼問起這事兒?」
「他不知道那件事兒,哈利。」
「球莖甘藍,」梅勒妮軟言軟語說,「我過去不知道是什麼東西。納爾遜一直告訴我說是蘿蔔。球莖甘藍維生素C很豐富。」
「我想出去一趟,」他跟她說。
「他壞,真的很壞。他不知道事情到底怎麼回事,他也根本不關心,他以為他是老幾。讓我最氣不過的是,他還很幸福。他那樣子他媽的太幸福了。」納爾遜差一點哭泣起來。「你不能不想到所有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我的小妹妹因為他死了,後來吉爾又因為他死了。」
「你很愛你的姥爺,不是嗎納爾遜?」梅勒妮喝高了啤酒,她的聲音變得沙啞,發飄,像他們在肯特談論人類時一個傳達神諭的人坐在三腳架上的聲音。肯特:他肚子里更多的沙子翻騰起來了。
他們路過了施恩鮑姆殯儀館。大雨中,這裏沒有一個人。哈利強忍下不快,問:「如果我們想想辦法把這事處理好了,你還想脫身嗎?」
「我沒有胃口,」斯普林格老太太說。「我想到自己的床上躺一躺。毫不誇張地說,我相信在那裡這段時間我沒有連續睡夠三個小時。我總讓那些浣熊吵醒了。」
「米姆挺好的。她在拉斯韋加斯開著一個美容店。她富起來了。」

呆在游泳池邊飄飄忽忽,妻子不在身邊,加干薄荷枝的湯力杜松子酒快喝完了,等待高爾夫球雙打比賽開始,他發現塞爾瑪莊重的注視里有一點醉意。「是啊,」他說,兩眼看著那個杯中的薄荷枝。「詹妮絲不斷暗示出這點。可是她不告訴我究竟是什麼事情。」
「是呀。我看除了我,沒有人喜歡吃它。」他喜歡小口啃咬,這是他發胖的原因之一。從小到大,他長過許多過敏的齲牙窟窿,不過由於他的臼齒裝了牙冠,吃東西或許就多了許多樂趣。牙疼再沒有了,只有磨不爛的黃金。
「你對這事兒有什麼感受?」
「我怎麼會讓他感到不自在呢?他踩在我頭上到處走。他一直開著那輛車,還試圖讓我覺得欠他多少東西。」
「哈利,他不想經營它,他只是想在那裡有個位置。」
「你死了呢?」
她擔心哈利在說貝姬。但是他真的很少想到他們的夭折的嬰兒,後來想起她心情愉快,像短暫的冬天的太陽照在昨夜的落雪上,雖然她的名字叫瓊。「𡂿,差不多都在想爸爸和媽媽。心想他們是不是在盯著看我。你一輩子大部分時間都有很多事情吸引你的父母親,好像沒有他們看著再活下去就惴惴不安似的。我是說,現在誰還放在心上呢?」
在床上,他問詹妮絲:「你知道這事兒多長時間了?」
「這樣不好,是嗎?」
塞爾瑪提醒說:「也許他腦子裡有什麼事兒,他不敢告訴你。」 從她遮住眼睛看他的樣子,太陽一定正好照在他腦後,儘管她還戴著墨鏡,棕色的大圓墨鏡的上層呈墨色,像汽車的擋風玻璃似的。墨鏡把她的臉的上半部分擋住了,因此她的兩片嘴唇好像精確地獨立出來在上下活動;儘管嘴唇薄薄的,可是它們有十幾條小彎彎兒,也許正好妙不可言地把哈里斯那個粗鳥兒嘬住,只要你試圖想像到她可以把他緊緊抱住的樣子,雖然這種想象不那麼容易。她就是這般模樣的小學教師,穿著小折邊的短裙子,故作清高,咬文嚼字,一副博學的樣子。儘管抹了防晒霜的抹臉油,她的鼻子還是粉紅色的,而且那種粉紅色延伸到了她眼睛下面的區域,她的墨鏡正好全部遮擋起來。
梅勒妮問他:「你近來什麼時候給普露寫的信?你對她最近的來信一封也沒有回。」
牧師面帶微笑。「普露這名字叫得很謹慎,像新教徒的習慣。」
他記得在這些出遊活動中,他們好像總是向大海攀爬,如同攀爬一座藍色的大山。有時夜間他還沒有睡著,他會聽見他的母親壓低嗓子呼叫:「哈西。」現在,他富了,才知道這些出遊是窮人的方式,結果皮膚灼傷,大倒胃口。爸爸喜歡螃蟹,喜歡烤牡蠣,可是從來都是怎麼吃下去怎麼吐出來。A型車放進了車庫,小米姆打發上床睡覺了,哈利可以聽見他父親在院子遠處一個角落嘔吐。父親對嘔吐和工作從來都不訴苦,它們只是你不得不做的事情,不過是一件比另一件平常罷了。
「這算不上什麼,」哈利說,對自己的妹妹掂量一番,不知她們有沒有這樣的眼睛和紅紅的嘴唇。「你自己做得好;你沒有沾誰的光。」差勁,差勁。根本不會和她說話。
「哪句話是冷嘲熱諷的?」
「誰都不敢肯定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普露插話,聲音很平靜。
兔子睜開眼睛,看見羅尼已經把他的椅子的位置換過來,為辛迪·穆爾科特騰出地方;辛迪目前在他們中間處之泰然,不像夏季開始階段手忙腳亂地把浴巾往腰間蓋去;她光裸身子坐在她的游泳池邊的鐵絲格子椅上,只在必要的地方穿著幾根黑繩子乳罩和小三角褲,每當她把濕漉漉的頭髮推向耳朵與鬢角後邊,她的奶|子便會顫悠悠地亂動,她也不止一次意識到了這點。與韋布生活幸福美滿,她的體重在增長,身上幾乎都長出了小肥膘;她站起來了,哈利知道,椅子坐面上的鐵絲格子會印在她的大腿根上,好像華夫餅乾的鐵模子磕出來兩團熱乎乎的黑麵糰。沒錯,奶|子仍在顫悠:舔一舔,吮吸一番,先讓一個奶頭垂下,再讓另一個奶頭落進你的眼睛窩裡。哈利閉上眼睛。羅尼哈里斯在試圖用一個故事同時吸引住喬安妮和辛迪,可這故事講的就是他自己,講述中動輒就對提問題的女人扯尖嗓子叫一聲。真是一個不知道老幾的臭大糞。
查利聳了聳肩。「但願如此。也許你能就這點和他達成協議。」
車裡一陣沉默,父與子在城景大道行駛,細碎的光斑從樹隙間篩漏下來,樹木高高地聳立在花盆色的城市上空,德國工人按照一個英國勘測員設置的坐標方格把這座城市建設起來,現在波蘭人、拉丁美洲人和黑人擁擠一地,互相都聽得見隔壁傳過來的電視聲音,聽得見各家的嬰兒啼哭,聽得見各家星期六夜裡變得醜陋不堪。現在開車需要技巧,馬路上到處是這些自行車和機動腳踏兩用車而且更糟糕的是到處有旱冰滑行者,瞧他們身穿輕靈的短褲,頭戴耳機,看上去好像拳擊手,全都服用了興奮劑似的,滑行得飛快,彷彿他們專有了這條街道。克羅納花冠車沿著洋槐街行駛,醫生和律師蝸居在這一帶長磚修建的獨家住房,遠離馬路,樹蔭遮蔽,修有護堤壁並栽種了固定地面斜坡的紅松;他們爺倆開上他小時候以為是一座城堡的右側布魯厄高地,然後路過綜合體育館,裏面一排排的更衣室讓你難以相信,一排深似一排好像無窮無盡,他只來過有數的幾次,都是佳濟山代表隊和布魯厄二隊進行比賽,在某種程度上只是為了放聲大笑一番(笑他們的隊)。他想告訴納爾遜這事兒,可是他知道這小九*九*藏*書子不喜歡他講起過去從事體育的日子。布魯厄的孩子們,兔子安靜中想起來,都很小氣,他們的嘴上髒兮兮的樣子,彷彿他們都吃過懸鉤子冰棍似的。那時候的女孩子跟人睡覺,一些真正走歪道的還吸食所謂的大麻香煙。眼下,就連總統們的孩子也不例外,像福特的兒子和知道耍錢的青年,他們都搞性|交,吸食大麻香煙。進步嘛。他現在看出來,在某種程度上他是在這世界上一個安全的口袋裡長大的,正如同梅勒妮說的,好像你在一條河流里看見的一個地方,小樹枝往回漂流,順著泥土堆積起來。
在這樣一個炎熱難耐的下午,儘管哈利的克羅納花冠車還在修理車身,可他還是從售車場借了一輛折價收購的卡普里斯車,驅車駛向西南方向的加利利。在彎彎曲曲的道路上,他穿過了一所所砂石房子,一塊塊玉米地和一家水泥工廠,看見一個指引天然岩洞(天然岩洞和不久以前的樣式不是大不一樣了嗎?)的廣告牌,隨後又看見一個廣告牌上貼著一張留鬍子的阿門宗教教徒大剪貼畫,在推銷「地道德式瑞典冷盤」。加利利是人們所謂的繩形小鎮,沿山腰修建了一窄條房舍,鎮這頭是一個飼料商店,鎮那頭是一家拖拉機代銷點。中間矗立著一所舊木結構酒店,二樓修蓋了深深的過廊,一樓是一個翻蓋過的餐館,餐館的一個窗戶粘滿了信譽卡,吸引來自巴爾的摩大巴旅遊者,其中多數是黑人,天知道他們在那些粘貼物上能看見什麼。一夥本地年輕人在這個雷克斯奧爾酒店前晃來晃去,你在農場鄉下過去是永遠看不見這種現象的,因為他們要干雜七雜八的活計,忙得不可開交。附近有一箇舊石頭馬槽,一溜黑漆拴馬樁,一家門面光滑的新銀行,一個交通環島,上面有一個紀念碑,哈利想不出來紀念碑為什麼而立;在田地邊緣一個街區頂頭的人行道上,還有一個磚砌的小郵局,門前掛著銀光閃閃的「加利利」牌子。郵電局的那個女人告訴哈利,努尼梅克農場在二號道上。根據她告訴哈利的地理特徵——一塊菜地、一個長滿柳樹的池塘和一個臨近路邊的雙層青草貯藏窖——哈利在紅土水地和窪地探索道路,只見到處都是綠瑩瑩的草木,無情的植被不僅侵佔了硬化的腐蝕的路基,蓋住了光滑的表面,而且還讓路基長出了一簇簇一片片的野豌豆和忍冬秧,讓獃滯的炎熱的空氣里充滿一層蒸發的水汽。
「查利·斯塔夫洛斯。」哈利說,一心想找到一種口實。這小子似乎情緒相當開朗。兔子索性接著說:「你記得他有一段時間看中你媽了。」
「我沒有嗤之以鼻,只是那裡沒有多少值得見識的。那裡不像你想的,爸爸。大學是一個騙人的地方,教授們教授你東西,是因為他們掙著那份工資,不是因為他們教授的東西對你有用處。他們連地理課都教不好,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全都是糊弄事兒,他們在那裡能呆得住,是因為家長們不想讓他們的孩子呆在家裡度過某個年齡段,硬把他們送到大學去往臉上鍍金。『我的小約翰尼在哈佛讀書呢。』『我的小納利在肯特大學深造呢。』」
「我和人不一樣。」納爾遜跟他說。
他開始跑步。在樹林里,沿著那些運輸木材的老路和馬匹踩出來的路,一開始穿著網球鞋步履沉重地跑步,桔黃色的鞋上沾滿泥土,後來穿了一雙金色和藍色相間的耐克鞋,是他在斯特勞茲堡的體育用品商店專門為自己購買的,一雙腳尖和後跟上翹的跑鞋,鞋底的彈性環形墊像扁平的楔形加固角,強有力地把他提升起來,他跑得越來越輕鬆,越來越腳下生風了。開始跑步,他覺得他的體重像某種謀殺的負擔墜著他的心和肺,大腿的肌肉早上起來疼痛不已,下床走路搖搖晃晃,驚訝之餘大笑起來。然而,若干天過去,晚飯後在黃昏的涼爽中跑步,無處不在的光線還沒有退出森林,他的身體完全適應了這種新的要求,兩腿輕鬆起來,他的身子好像也輕了許多,胸腔里裝載了更多的空氣,小樹枝在他的耳邊飄拂,彷彿展翅飛了起來,他把長跑的距離延長,最後跑到了沙漏狀湖的細腰地帶,一座古老的莊園門把路攔斷了。當地人叫這所莊園「碳城堡」,是斯克蘭頓的一個煤炭大王修建的,現在他的子孫四海為家,香火也不旺盛,因此對此地利用不多,游泳池沒水了,網球場雜草叢生,往日的活力不見了。狩獵小屋裡標本鹿頭的玻璃眼睛透過蜘蛛網向外探視;那棟寬大的中心房子,屋頂是陡峭的石板瓦,窗戶是菱形窗格,已用木板封上了,只是十年前這個家族的一個孫子打算把這裏改造成一個嬉皮士群居點,村裡人這樣說。風聲一經傳開,年輕人便對這裏大加破壞,把能搬動的東西都賣掉,包括兩個守護大門的雷龍銅雕,煤炭時代的徽章。碳城堡的沉重的大鐵門裝有雙鐵鏈,上了掛鎖;兔子摸了摸那個陰森森的鐵傢伙,倒吸了一口涼氣靜呆片刻,卻感覺這個世界還在移動,順著他兩條抖動的腿隆隆前行,於是他趕緊轉身,向回跑,任憑心境敞開,忘掉自己喘氣的身體。沿路有一片開闊地帶,曾經是一片草地,現在長著一些雪松和草尖倒垂的野草,燕子在上面俯衝和翻飛,捕食在黃昏潮氣中亂飛的蟲子。如同這些燕子,兔子的新鞋的藍色和金色不停地閃動,他在大地上快跑,在死者之上快跑。媽媽和爸爸又躺在一起了,如同許多年前躺在那張塌陷的老床上,那是他們在大蕭條期間買的二手床,儘管後來使用得像雨中淋過的吱吱咕咕的三輪車,床身也短得爸爸從被子里往外戳出一大截腳,可是卻始終沒有更換掉。爸爸的腳蒼白如紙,長出許多斑點,像大理石一樣筋紋清晰:如果他生前多做鍛煉,那他也許會活得更長久一些。托瑟羅躺在那裡全是眼睛,大得宛如茶碟,從他那一邊傾斜的頭上注視外界,他那腫脹的舌頭在搜尋想說的詞語。弗雷德·斯普林格,是他把哈利安排在現在的地位,激勵他向上,也躺在那裡聳著肩膀,像一個人手持撥火棍,被它傷害得不輕。還有斯基特,那張剪報聲稱他首先向費城警察開槍,可院子和過道里當時有二十多名警察,而他們集體居住的房子里只有一些懷孕的母親和兒童,斯基特像泥土一樣黑,把臉扭向一邊。草地到頭了,哈利跑進了林間通道,這下光線暗下來,松針像地毯一樣,他跑起來沒有聲響,印第安人在沒有盡頭的樹林里活動就沒有聲響,一根小樹枝的響動就意味著死亡,他的兩腿乏力,實際上已經腿不由己,只是一下又一下踩在這柔軟的小路上,如同一台散架子的機器的輪輻,齒輪和關節已經磨損鬆動了。貝姬,僅僅是一粒埋葬起來的種子,而吉爾呢,一棵避開陽光的小樹苗,懸垂在黃土裡,他想象中,他們像星星,他們上邊有無數的星斗,整個種族像柬埔寨人,死於非命的種族。他在所有的死者上邊奔跑,他們富有彈性,他們都為他歡呼加油,他的肺在燃燒,他的心在受傷,他是地下那個群體剝離出來的一層薄膜,他們的縷縷氣息撫摸著他的腳脖子,他深愛著大地,他絕不會犯他們的錯誤,早早死去。
嗨,你沒準都記不得我了吧……
斯普林格老太太扎掙了幾下,彷彿要從巴卡大椅子站起來。「呃,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外孫決不能在羅馬天主教堂里結婚!」她的頭仰靠在軟墊頭靠上。她的腮幫子紫青紫青的。
「我不知道,納爾遜。說實話,我不知道你在幹什麼,或者你在為誰干。我只知道按照我們的計劃,我找到一份工作,而你什麼也沒有做,最終訛詐你可憐的父親為你安排一份工作。」
哈利說:「兜兜風。你知道這些舊跑車燒多少油嗎?你認為今天的人們一塊錢買來一升汽油,就是想要這些八缸油耗子車,體會一番風吹頭髮的感覺嗎?孩子,你生活在一個夢遊世界里。」
「媽媽。哈利很愛她的母親。」
「他們為什麼不讓呢?查利一直跟我講,他和斯普林格老頭子過去如何干這些瘋狂的事情,他們贈送動物玩具和成箱的橘子,讓身穿晚禮服的姑娘出面報價,出價最高的人得到出售的汽車,哪怕出價只有五塊錢——喜歡汽車表演的傢伙們經常來參加——」
「她至少比我媽媽和爸爸更講道理。」
下面響起砰然的關門聲,不是他能看見的這座房子的前後牆傳出來的。一個調門很高的聲音喊叫起來,如同我們對寵物講話慣用的腔調。兔子退避到一棵小蘋果樹後邊,樹小得無法把他遮擋住。由於他急於看一看,急於更近地靠近他過去的那根離開他依然旺盛生長的神秘枝杈,失去的活力和失去的意義在那裡仍然流動,他反倒暴露了他的大軀幹,成了一個靶子。他向小蘋果樹靠得太近,嘴唇碰到了小樹的樹杈皮,而樹皮光滑如玻璃,只有不時出現的比較黑的粗糙隆脊把樹皮的灰色佔去了一圈。樹也有神奇的地方:萬物生長如斯,卻總記得住還原自身。他的嘴唇從無意間對樹杈的親吻縮了回來。有生命的紅色微生物——蟎蟲和蚜蟲,他看見它們了——將會進入他的體內,孳生繁殖。
坎貝爾坐在那個蒲團低矮的位置上舉起重新倒滿的酒杯。「乾杯,好人們。」他說出了他的一些要求:「按慣例,結婚程序包括起碼三個步驟,就是最早的會面,然後是共同商議,最後是基督教的教導。我看這次就算最早的會面吧。」他專門和納爾遜說話時,哈利聽見他那非常柔和的聲音里多出了好言相勸的口氣。「納爾遜,教會不會指望每一對新人結婚都是一對基督教聖徒。教會只要求到教堂舉行婚禮的人對他們應該承擔的義務有所了解。發婚誓的不是我;發婚誓的是你和特里莎。結婚不僅僅是一種儀式;結婚是一種聖禮,是上帝為加入神界發出的邀請。這種邀請不只是一時一刻的時間。你們共同度過的每一天都是神聖的。你對這番話的意思領略到了嗎?在那部古老的祈禱書里有許多美妙的詞句;那本書里說結婚不可『輕率對待,不可輕浮對待;而要虔誠對待,謹慎對待,明智對待,清醒對待,並且懼怕上帝』。」說完這番話,他咧嘴笑起來,又找補了一句:「新祈禱書里刪去了懼怕上帝的話。」
紅色的比基尼內褲,他注意到,從睡衣里透出來成了淺銹紅色。上星期熱浪翻滾的高峰階段,她在布魯厄讓一個名叫多利斯·考夫曼的男人理了理髮。他把她的脖子後面露出來,前邊留了短劉海;哈利還不習慣這樣的髮式,彷彿一個陌生的女人幾乎赤|裸裸地在家裡懶洋洋地走動。他差不多嚷叫起來:「我是知道了。這就是我們為他的教育花了那麼多錢的結果嗎?」
「他們被嚇跑了,是因為那些討厭的日本小汽車,貴得要命,因為臭烘烘的日元。我不會買一輛,我看別人也不會買一輛。問題是底特律。底特律讓大家掃興,成千上萬的人都指望底特律能推出像樣的汽車款式找份工作呢,那些飯桶就是推不出來。」
「身體有病並不是說人家就放棄生活了,」她說。「你知道,我也患有人們所說的紅斑狼瘡;我不讓太陽曬我,不能像辛迪一樣曬得黑黑的健康自然,原因就在這裏。」
「儘快安排吧。我的意思是,普露懷孕第五個月了。連你都看出來了。」
哈利心裏有一種反叛的心理在作怪,想對這樁順利達成的生意攪和一下,於是說:「是啊,我們想在小嬰兒出生前讓他們把婚事辦了。小嬰兒聖誕節就要出生了。」
她抬起臉,一臉意料不到的冰冷。他原本懷著一腔父親般的情愫與愛憐,可從她的眼神看,他充當了一個打手勢的交通警察的角色。「呃,沒有,」她告訴他。「產生不良影響的是啤酒和葡萄酒;它們讓人發胖。」
隨後他看清楚了,在馬廄後邊,樹林在向一塊曾經空曠的地方蔓延,漆樹和雪松是主要樹種:一輛校車的黃色破殼兒。校車的車輪和窗戶都沒有了,駕駛室的扁平蓋子已經揭掉,露出一個空間,發動機也早拆掉;不過宛如一艘遇難的西班牙大帆船讓人看到了一個帝國,一個校車隊的東家過世了,但是留下了他的未亡人,撫養著一個私生的女兒。兔子腳下的土地好像在移動,帶著另一個已經長大的公民,向死者的墓穴靠近。
「他們整天都幹什麼,看彩色地圖嗎?」
「別逮住人就罵,納爾遜。罵人的話我聽不進去。」梅勒妮緊緊盯著他看,眼珠子露出很多白色;他想象到梅勒妮胸部同樣非常白|嫩的波兒,他不想讓這種爭論發展下去,目前為止她在床上還沒有好好伺候他呢。梅勒妮還從來沒有進行過口|交,可是他敢肯定她對查利口|交了,因為這些老傢伙勃起就靠這樣的方法。 露出那種空腦袋佛陀的笑容,梅勒妮說:「你去和別的小男孩玩耍吧,我守在這裏,給普露寫信,不會告訴她你罵她連屁股都是愚蠢的。可是我一直為你打掩護,納爾遜,已經很累了。」
普露已經懷孕了。男人需要幾個有利條件了解女人過去沒有孕育孩子,好比根據夜晚的空氣來判斷明天的天氣,其中之一便是對異性的生理情況有些感覺,對她的生理氣候有些感覺。她這麼年輕,腰身短了一些,眼睛清澈見底綠汪汪的不夠正常,她轉身避開哈利的玩笑向納爾遜尋求暗示,一舉一動都稍顯遲緩,表明她有一種不可打擾的累贅,重重浪潮下面在上漲。兔子判斷,她懷孕有三四個月了。有了這一猜測,向後滾動的光線把過去幾個月的日子照亮了。這所房子的牆紙花紋陳舊得幾近污漬的牆壁變換了含義,把這粒種子包含起來。絨毛灰沙發和配套的椅子和巴卡大椅子和電視機(旗艦牌)和斯普林格老太太的彩瓷銹銅豪華燈和幾幅從來無人觀看的鑲框蒙灰水彩畫,那些斯普林格老太太過去鉤織的長條桌布和她收藏的擺放在三重角架上易碎而明亮的小擺設,而且角架已經磕碰得斑痕累累,表明木頭陳舊,是弗雷德·斯普林格漫長婚後生活在地下室做木工活兒的時代的見證:所有這些死者的紀念品都會充滿新的亮點,煥發新的使命,如果哈利猜對這個新來者的秘密是一個即將出生的孩子的話。
「我喜歡納爾遜呆在這個家裡,」哈利對他的妻子說。「有一個敵人十分難得。讓你的感官變得敏銳起來。」
「她以為你感興趣嘛,」梅勒妮用責備的口氣說。「她很孤獨,也很焦慮。」
兔子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他在路上開車慢行,辨認住戶的郵箱;但他只是十幾年前在布魯厄城中心偶然碰見魯絲時得知她住在這一帶,如今對她的新名字一無所知,而一個月前那個姑娘在他的展銷廳登記簿上又不願意寫下她的名字。他目前所有的線索,姑且算那個姑娘是他的女兒,除了知道努尼梅克是他女兒的鄰居,魯絲還提到她丈夫在經營農場之外,還經營一個校車車隊。魯絲的丈夫比魯絲年齡大,哈利估計現在應該去世了。校車不會停放在住房周圍。這段路邊的郵箱標著布蘭肯比勒、穆特和拜爾。要把這些名字和住房對上號並不容易,因為住房隱藏在深處,樹木環抱,家家通道的盡頭都是綠草和泥濘。開著一輛紫紅色卡普里斯車沿路緩緩行走,哈利覺得很扎眼,儘管在這大田野里沒有一個人出來看他。這些厚牆房子把它們的居民保護起來,這樣熱浪翻滾的大下午,熱得沒法幹活兒。哈利隨便開向一個通道,在兩所住房之間的一塊踏平的有車印的地方停下調頭,他路過豬圈時幾頭豬呼嚕呼嚕叫喚起來,一個胖女人從一戶住家走出來。她比魯絲矮,比眼下的魯絲年輕,烏黑的頭髮緊緊紮起來,戴著一頂門諾派教徒帽。他招了招手,繼續開車。這是布蘭肯比勒家,他把車又開上馬路時從郵箱上看見了姓名。
梅勒妮在他們做|愛時幾乎不曾努力達到性高潮,只是把這事兒當作她在悉心伺候一個嬰兒男性,而不是她自身。不過普露不是這樣,那個女人始終在努力,粗氣大喘。她一邊在他耳邊不斷念叨「好好伺候」,一邊不停地把自己的骨盆扭動著,迎合美妙的接觸,哪怕他等不及或者早泄了,她都一樣。想起普露這方面的好處,他覺得自己的肚子深處有一點內疚猛然刺痛了一下,好像電影《大白鯊》里那個姑娘被猛然拽下水底一樣。
她的眼睛低垂下來,她那嫻靜的臉頰一下子紅了,好像他扇了她一個耳光。「我想也是太多了,」她說。
「可以。我醒來覺得嗓子疼,不過我吃了兩片五百毫克的VC片,那是梅勒妮說服貝茜買來的。」
「那是過去美好的日子發生的事情。眼下面對的可是糟糕的新生活。人們進來是來看豐田車的,他們不想要什麼他媽的英國賽車——」
哈利哈哈笑起來;你不喜歡這個老夫人也不行。和這兩個女人住在一起,他已經變得柔和了,信任了,如同小時候問媽媽女人到哪裡撒尿一樣。「我過去有時候常捉摸,」他對貝茜坦陳心思說:「媽媽是不是曾經,你知道,對爸爸有過不忠。」
「我剛剛想起來了。如同你覺得你過去在什麼地方呆過,實際上只不過是夢中的事兒。我想你很厲害時,媽媽經常把我放進車裡,我們就開車來到這裏,看著一座房子,希望你會出現。那座房子在一排房子里,我看它們都一樣。」
「我在努力弄明白,」納爾遜說,「資金籌措怎麼回事兒。」
斯普林格老太太解釋說:「她家信天主教。」
「那個同性戀嗎?我的上帝——啊。」
「天哪,我真造孽。我過去對這些一點都不知道,她還開車帶你來過這裏。」
他試探口風說:「你們倆到底對梅勒妮怎麼看?我認為是她讓那小子打不起精神的。」
「我看家裡沒有多少東西夠午飯吃,」詹妮絲說。
「可是這裡有聚餐,還有獎狀。我不能丟下我的四人組合離開吧。」
「也沒有多少日子了,」貝茜說,出了一張梅花A。她的手靈活地繞個彎把那一摞牌收起來,接著說:「你的父親現在看也是一個好工人,從來不擺架子,不過你的母親,我坦率地說,我始終受不了她。生就一個平常的身體,卻長了一根不饒人的舌頭。」
「那也照樣活下去。活人還能讓尿憋死。」
「喂,兔子,」哈里斯叫道,「他當時遭到殺手兔子攻擊,你有何感想呀?」
「爸爸,我都這麼大了,還去洗什麼車啊。我也許需要比暑假活兒更重要的工作呢。」
「納爾遜的未婚妻,」詹妮絲進一步說,聲音緊張卻明確,把聲音利用到最佳效果。
他覺得膨脹起來。他的猜測像一記拳頭打在他的臉上。與梅勒妮的情況大不相同,他覺得與這個女孩子有親緣,被她感動了,腦子轉過彎來:他想讓她得到這個孩子。
一天夜裡,他問納爾遜:「梅勒妮哪裡去了?我記得這個星期她上白班的。」
斯普林格老太太張開手掌拍打她的膝蓋。「哎,這次談話弄得我沒情沒緒的。我要去燒些熱水沖杯茶喝,這大雨天把我的關節弄疼了。」
「喔……」這倒也不錯,哈利尋思,外面大雨滂沱,裏面和孩子進行有意義的交談。他不清楚為什麼看見那小子看書就心裏緊張。好像他在搞什麼鬼花樣似的。人家說你應該鼓勵孩子讀書,可是誰都沒有說明白為什麼鼓勵。「你知道,鼓搗儀錶是重罪。不過在過去有時某個機械師在儀錶盤前幹活兒,也許無意中他的螺絲刀滑到了儀錶上動了儀錶。購買二手車的人都知道買舊車是下賭注。一輛車也許跑兩萬英里沒有問題,也許明天就會爆裂一個汽缸。誰說得准呢?我見過一些汽車磨損得一塌糊塗,跑起來卻像新車。那些德國大眾舊車,你很難把它們開爛了。車身銹跡斑斑,破爛不堪,開車的人能從腳下看見路面,可是發動機卻照樣呼呼趕路。」他把那本綠皮手冊扔了回去。納爾遜慌忙接住。哈利問他:「你的女朋友跟別人出去了,你有什麼感覺?」
「我喜歡那孩子。對我來說,他只是一個無所適從的人。像他這樣年齡的人,他們都覺得無所適從。」
「一個女孩子開的,她們不會把車開得很狠。」
這話聽起來不像她說的。「你在對誰說話?」哈利冷嘲熱諷地問。
納爾遜用黑眼睛看著他,一臉鬱悶。「姥姥,如果這事對你來說很重要,那我不會強調什麼,怎麼辦都行。」


「它們是我們的了?」
「我看你是奮勇得過頭了。媽媽和我還以為你迷路了。我們想玩皮諾科爾牌呢。」
「我把這張A一放下就感覺不好了。我早有不好的兆頭。」
「我的意思是,」哈利把話說了半截,因他正生氣地向幾個在李子街口大模大樣朝他走來的孩子按喇叭,新學年剛剛開始,過馬路護衛們還沒有組織起來。「她決意把孩子懷著,等到不能做人流的時候,同時另一個姑娘在看守你,你媽媽和姥姥還有現在這個同性戀牧師一起決定你和這個可憐的女子結婚的時間和方式。我的意思是,你在扮演什麼角色?納爾遜·安斯特朗。我的意思是,你想要什麼?你清楚嗎?」因為心氣不順,他用手掌磕了一下方向盤的沿兒,順著馬路開下艾森豪威爾大街和第七大街那個發黑的十九世紀的石頭修建的地下通道,在肆虐的暴風雨中這裏大水汪洋,不過今天還順風順水。這個地下通道的拱頂沒有用一塊拱頂石建造,能工巧匠們早已作古,通道因此聞名遐邇,在兔子很小很小的時候這個通道就總讓他想起墓穴,想起死人。他們鑽出地下通道,迎面而來的是濕淋淋的宣傳廠家批發的廉價三角旗。
「你這話什麼意思?」
這小子有時候得把話挑明了才管用。「我一點都不妒忌,納爾遜。恰恰相反。我為你感到難過。」
「呃,還不大說得清楚;那個到阿拉斯加的傢伙試圖在儀錶盤下修理什麼東西,我估計他不知道怎麼——」
「多謝了。我首先察覺到的就是她懷孕了。那件寬鬆的羊毛衫。還有,她比納爾遜個子高。」
詹妮絲插話說:「放在那個角櫃的靠里一點的地方,哈利,酒瓶上有那個銀標籤。」
「我想我的意思總的說來不光指結婚這件事兒。納利,我不想看見你在任何事情上匆忙行事啊。」
納爾遜厲聲說:「可我不是你!我沒有被抓住。」
所有的眼睛都看著他。
「呃,一說你就明白。一個不合適的傢伙在勾引她,她想把自己的頭腦整理一下。」
「那麼你就心安理得嗎?她和別人出去了呀?」
「這裏。別再為難我,讓我在車場好好乾下去。」
「什麼書?」
哈利只好把心中的苦悶說出來:「我捉摸不透這小子究竟想要什麼。」
女人們的臉上露出關切的神色,但是男人們這時在喝第二輪酒,感覺不到痛苦。「喂,哈利,」巴迪·英格爾芬格喊叫道:「你走之前,有一件事兒你在波科諾斯可能沒有聽說過。俄羅斯的芭蕾舞演員為什麼叛逃到美國?」
「我從來沒有聽你父親挖苦過你,」她說,「只是你把他的車撞了才說你了。」
「你對查利為你乾的工作滿意嗎?」

別他媽的抖機靈。我在這裏苦守了二十年,你到哪裡去了?
「是呀,好吧……趁你能行時全力以赴,弗雷德活著時經常這麼說。」她把手裡扇形牌面打開一些。「啊。我以為我還有這路牌的另一張可以出呢。」她出了第二張梅花A。
詹妮絲插話,聲音聽來很乾脆:「媽媽,用不著這麼著急。普露的父母親從俄亥俄州過來,需要時間進行安排。」
「你不相信嗎?」哈利大吃一驚,受到了傷害。
「哈利,快回來吧。」
「她是這樣看他的嗎,嗯?小孩子一樣。」
「他對如何在某種程度上抓住世界的本來東西非常感興趣。他相信我們所有的人都具有多種身份。」
「斯基特死了,你知道。在費城的一次槍戰中被打死了。有人給我寄來一份剪報。」
水。兔子對這種元素信不過,儘管這個沙漏形狀的褐色小湖輕輕拍打著波科諾斯湖斯普林格家的舊別墅前的粗沙堤岸,看起來友好而馴順,而且他每天都在裏面游泳,早飯前還要在裏面小泡一下,這時詹妮絲還沒有睡醒,斯普林格老太太身穿厚厚的浴衣,一驚一乍地在那箇舊煤油爐邊煮早上喝的咖啡。在工作日里,來游泳的人不多,他便走過進口的粗沙,用一條沙灘浴巾裹上身子,左右張望一下屋后與松林相接的別墅群,赤條條地溜進湖裡。多麼奢侈啊!一個清涼的瀉銀般的擁抱在下面發生,穿過了他的大腿根兒。小蚊蠅在水面上環繞飛行,驚散后又聚集起來,因為他擊水穿過它們,劃破了水面上的平靜,盪起的漣漪一圈圈沖向城市阻擋開的泥濘而多根的湖岸。如果時辰還早,湖面上會浮著一層薄靄,他這人從來不會一反常態起個大早,可是現在卻看到了早晨初露,一天剛開始你就加入進來,然後看著它滾動,隨著它滾動。薄薄的煙靄含有早上清涼的味道,含有與他一起醒來的世界未被污染的清新。小時候,兔子從來沒有去過夏令營,納爾遜也許是對的,他們太貧窮了,夏令營對他們來說想都不敢想。佳濟山那些滾燙的破裂的人行道和塵土飛揚的遊戲場就是度夏的場所,她父母親組織的幾次澤西海岸之行,深深留在他的記憶里,那簡直就是遭罪,坐在老式的A型汽車裡,在狹窄的路上顛簸幾個小時;後來又乘坐土褐色的雪佛萊車,他妹妹和母親散發的女性熱氣把汽車裡弄得更熱,爸爸緊緊地把著方向盤,他的脖子後邊汗淋淋的,瘦巴巴的,雀斑點點,新澤西一個個了無生氣的小鎮把哈利自己鎮子的變調的回聲反射給他,把他自己的生活反射給他,車開出一個小時他就思念家鄉了。路過一個鎮子又一個鎮子,它們無聲地在面前展現,讓他明白他的生活是一種渺小的東西,被芸芸眾生大同小異地複製出來,所處環境是和佳濟山的那些建築差不多的房舍、門廊和樹木,它們讓別的小孩子們產生幻覺,以為他們的靈魂是中心,很重要,被無形地寵愛著。他總是留意一路上人行道上的小女孩,心想她們中間哪一個會嫁給他,因為他的命運觀念就是遠走高飛,娶一個別的鎮子的姑娘為妻。他們快到澤西海岸時,交通越來越擁擠,橫衝直闖,一派大都市的嘈雜。小汽車,他總是看到小汽車,它們華麗多彩,它們噴吐尾氣,互不相讓,搶佔位置。後來在一次又一次的掃興中終於到達了——停車場車滿為患,浴場更衣室的夥計出言不遜——他們只好在人生地不熟的沙灘上耗上幾個難熬的小時,沙灘乾燥的沙子灼燒著腳丫,在胯間引起陣陣瘙癢,海水浸泡過的肋骨還濕漉漉的,發出一種死一般的深奧的氣味,一種巨大的死亡的氣味。每個撿來的貝殼都有這種令人害怕的淡淡的氣味。他的父親和母親穿上游泳衣讓他眼睛一亮,神清氣爽。他的母親不像一些別的母親那樣看起來肥胖得讓人難受,身子依然骨感、修長和強壯,她站在那裡招呼他和小米姆退出可疑的陌生人群或者傳說危險的退浪時,她的兩條胳膊好像在上下翻動,宛若沒有羽毛的翅膀。那時不叫「兔子」,他應該叫做「哈西!哈西!」吧。他的父親總是工作服不離身,皮膚細嫩白凈。他深愛他的父親,身上竟然有這樣白|嫩的皮膚,秘密地藏起來,一種寶藏啊;在沙灘更衣室里,他和父親一起飛快地更換衣服,互相誰也不看誰,一天過去后他們又更換一次。開車返回玳璊德縣總是漫長的,因為太陽灼傷的皮膚開始火燒火燎起來。他和米姆會互相拍打,聽對方尖聲叫喚,打發虛擲一天的無聊,因為他們本來可以在佳濟山遊戲場豐富的胡鬧和完美的交往中打發時光的。
「啊——哈,」他說。「藍領呀。她不是想嫁給納爾遜,她是想嫁給斯普林格汽車商行。」
「我能先吃過午飯嗎?早飯我就沒怎麼吃,只顧著商量上教堂的事兒了。只吃了兩塊螞蟻沒有來得及吃掉的核桃酥。」想到吃飯,他的肚子忍不住了。
「它們已經買下來了,爸爸。它們是我們的了。」
梅勒妮解釋說:「如果你使用濕刷子,蘸些地毯清潔劑——」
「討厭透了,我沒有撞那輛車,我只是把那輛雜種蹭了個小坑,他卻拿這事兒咋咋唬唬,車在車身修理廠的幾個星期,我就理所當然地感到內疚、愚蠢或者狗屎什麼的。當時路上跳出來一個動物,小東西我一時看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土撥鼠吧,要是一隻臭鼬的話我會看見身上的條紋,我不知道上帝為什麼不讓這些啞巴動物長上更長的腿,它一搖一擺地走動慢死了。正好車燈照見了。但願我碾死它就好了。我還不如把我老爸的車統統撞爛,把所有的他媽的售車場的存車都撞成稀巴爛。」
納爾遜看出來他在想什麼,用不滿的口氣說:「呃,你相信人們在教堂里說的那一套,可那一套真的讓人反感。你應該去看看,他們今天還對會眾進行心靈溝通,令人難以相信,那些到祭壇圍欄前看過的人回來都用手捂著嘴巴,一臉嚴肅的樣子。好像還說成是什麼人神同感。」
救命啊,救命啊。
「嗨!」一個聲音在喊叫。一個女人的聲音,脆生生地傳過來,驚恐而柔和。魯絲的嗓音這麼多年後還會這麼脆生生的嗎?
「上星期你看見黃金的走勢了嗎?」韋布微笑說。「那是阿拉伯人在歐洲傾倒黃金的結果。他們看出苗頭來了。」
「我們是名店。斯普林格汽車商行,經營豐田汽車和二手車。我們名聲在這方面,人們來這裏也是沖這點來的。」他聽見自己的嗓音在繃緊,覺得身體里怒氣在集聚,忽忽地滾動,像一場籃球比賽,你落後了十分,表上的時間只剩五分鐘了,肋骨被硬胳膊肘狠狠捅了一下,所有的肌肉頓時鬆弛下來,有什麼東西把你支撐起來,而你從心裏知道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他努力控制住自己,這是一個脆弱的孩子,是他的兒子。不管怎樣,這遲早是他的售車場。「我不記得和你討論過什麼摺篷車的事兒。」
哈利的聲音帶著怒氣升高了許多:「她的直接是什麼意思?我所看到的,她傻乎乎的,像一隻嘰嘰喳喳的青鳥。」
「我是什麼都弄不明白。有些事情讓人捉摸不透。這小子回到家也沒有一個說法,他的女朋友和查利·斯塔夫洛斯出去約會,他卻坐這裏暗示我應該辭退查利,讓他來干。」
她一心想著怎麼出牌,十分著急,哈利提醒他說:「你只需要一個點就成一手牌了。你已經十拿九穩了。」
「行了,」詹妮絲說,搖晃著身子,她的身體從里往外拍打在睡衣上。「也許他在學校學夠他想學的東西了。」
「我們卻介意得厲害,」斯普林格老太太說,聽起來很憋氣。
「還有那小碟我擺好的巧克力甜餅乾。不過我看你們大家都喝酒,不會有人想吃甜餅乾的。」

「明擺著,在那裡地理是一門特殊專業嘛,」詹妮絲說。
「他很多年來在吃苦受累,」哈利說,「很多事情對付不過來。他七十歲了。人活七十古來稀嘛。」
「納爾遜,你真的是這種感覺嗎?」他喜歡她用那種捲舌頭的發音叫他的名字。「我原想你在科羅拉多的行為是害怕引起的。迴旋的空間太大了。或者是因為形勢所迫。」
但是,詹妮絲吃掉了它。她把這圈牌收起來,說:「對不起了,媽媽。我只有一張梅花,你怎麼能算得到呢?」
納爾遜哀訴說:「我說過,我會慢慢來的。」
他對這些閃爍其詞挖苦他的不光彩的歷史反感透了。「我照顧過他,不是嗎?你當初離家出走,和人鬼混,是誰把早餐擺在餐桌上,然後送他上學去的?」
「沒錯。」
「來吧,納爾遜,別糾纏這事兒了,」梅勒妮柔聲柔氣地說。「現在忘掉一切吧。我來幫助你。」她把被單撩開,轉過背來。「我把屁股調過來了。我吸幾口大麻,就特別喜歡讓人從後邊弄進去。這樣好像我在精神和肉體兩個層面上都得到了滿足。」
納爾遜看著他警覺起來,一種心懷叵測的安靜。儘管這是一個好機會,可是他沒有笑出來。他解釋說:「他往烤薄餅屋打電話約她,她想有什麼不可以呢?你得承認,這地方呆不久就呆膩了。只是出去吃頓飯。她沒有答應要和他上床。你們這代人的麻煩,爸爸,是你們只是按著特定的路線考慮事情。」
「她們問他了,不過他的熱情好像不大。他小時候就總是一個人呆在樓上。天哪,呆在那個小空間里,多要命。每次你在房子里走動,進了一間屋子,都會碰上他坐在那裡喝啤酒。」
「有一天夜裡,爸爸,我們坐在起居室,只有我們兩個人,你只顧心疼那輛克羅納花冠車,把話題改變了。」
「是嘛,可納爾遜為什麼不跟另一個大學生睡覺呢?為什麼他非要在秘書圈子裡瞎攪和呢?」
「誰沒有呢?」
「過,」詹妮絲說。
「你是想要汽車自殺吧,」兔子跟她說。「這小子是一個汽車殺手。」
「她說什麼具體的內容了嗎?」
「認識,爸爸,你也認識的。」
「什麼是自然呢?在當今這個時代,避孕措施這麼多,像這樣懷孕也不能說成是自然的。」
「你來這裡是因為普露要你來的。」提到另一個女人的名字嘴裏都有香味,像是往那溫柔里捅了一刀。「我沒有離開也是這個原因。」
「算了吧,」納爾遜說,一副難堪的樣子。「那樣做是賣傻。如果我準備結婚,那我們就好好地結,找一份工作,弄一輛湊合能用的客貨兩用車,一所馬馬虎虎的平房,具備起碼的生活條件。我在肯特學到什麼東西,對我幫助爸爸把日本汽車推銷給客戶也不會有多大作用。如果媽媽和姥姥能給爸爸施加點影響,他會讓我在車場乾的。」
「我們沒有弄到《時代》呀,」哈利冷冷地告訴他。從某個角度看,這個世界到處都是討厭鬼。喔,還是閉上眼睛想象用你的舌頭舔一舔辛迪的奶|子吧,瞧她左甩右甩,前顫后悠的,多撩撥人。
老太太這樣仰身坐著,看上去病懨懨的樣子,在這個家庭圈子裡反倒降低了她的重要身份。詹妮絲看見母親把身體展開行動不便,就主動地說:「媽媽,我來給你把咖啡拿過來。」
「他不會在最高層安排位置,」哈利說。「也不會為一個再混幾個學分就要畢業的退學的人安排。」
斯塔夫洛斯隨意地聳了聳肩:「也許要追回到科羅拉多。性|交。」
納爾遜在說:「我在捉摸在摺篷車型上做點文章。」一種深感羞愧的心虛讓他的話顯得很粗重,好像話一出口就從他的臉上一句接一句掉下來,落進留著https://read•99csw•com麝鼠髮型的他所坐的老舊的灰色的沙發里。
「我看她保不齊,」她說,看見詹妮絲出了她自己的幾個A,把嘴噘起來了。她瞪了哈利一眼。「看看,要是你讓我出那張方塊,那她是不會得逞的。」
「看看我的雨衣口袋裡。」
斯普林格老太太回敬說:「別跟我說這種話。我沒有忘記,這種事情你也做出來過。」
「姑娘干工作,這也不是什麼壞事情。你在晚餐桌上聽她說了,她希望納爾遜回大學完成學業,她可以在他的公寓里做打字的活兒。」
「不是我,我已經結婚了,」兔子趕緊說,算是他自己開一個玩笑。他看見坎貝爾有一隻小手(它們看上去像他的牙齒一樣有污漬)放在那個蒲團的沿兒上,離哈利的皮鞋尖兒只有幾英寸,既覺得好玩,又擔心那隻手會突然伸過來解鞋帶。他把腳往一旁挪了挪,遠離了幾英寸。
塞爾瑪·哈里斯一直在聽他講故事,聽出來可悲的口氣。「納爾遜的所作所為一定把自己搞得很孤立,」她說。
「我和這馬路沿子打了三十年交道了,你用不著對我大呼小叫。」
「他們不在乎,爸爸。人們不在乎什麼錢不錢的,那是臭大糞。錢是臭大糞。」
哈利對他說:「那麼來喝點好酒吧,牧師。蘇格蘭威士忌?還是杜松子酒加湯力水?按官方規定,現在還是夏季呢。」
「哇,」哈利對她說。「好凶呀。」
「你看見她了。她很引人注目的。」
「呃,納爾遜需要穩重起來。」
開著斯普林格老太太舒適的紐伯特舊車,來到傑克遜街和約瑟夫街的交叉處,哈利看見的第一件東西便是停車場前排他的番茄紅克羅納花冠車,看上去面貌一新,剛剛沖洗過。他們終於把車修理好了。那小子知道該沖洗一下,倒還算機靈。甚至可以說,挺可愛的。他一直對納爾遜耿耿於懷,這時心頭湧起一陣懊悔,隨即很快轉變成了那種他回到佳濟山才能感覺到的幸福,八月里一個燦爛的星期天午後,空氣中充滿足球場乾草的氣味,槭樹開始由綠轉黃。前草坪已經修剪過了,甚至捎帶修建了杜鵑花叢旁邊的那塊不好對付的小草地和人行道與草根長出來的鑲邊石之間的窄條,這些是要用手工操作的。哈利知道那些手動的剪刀使用起來會磨疼手掌的。納爾遜來到門廊,走下街邊,幫助拿行李,哈利和他握了握手。他想與兒子親吻一下,可是兒子眉頭一皺,嚇得他作罷了;他打算表現得格外親切一些的衝動涼下來,在一連串的問候中淹沒了。詹妮絲擁抱了納爾遜,然後更加輕巧地擁抱了梅勒妮。斯普林格老太太一路坐車熱壞了,只讓兩個年輕人親吻了臉頰。兩個人都穿戴起來,梅勒妮身穿一件桃紅色亞麻套服,哈利還不知道她有這套衣服,而納爾遜穿了一件灰色鯊皮服裝,他知道這孩子過去沒有過。推銷員穿的新服裝。效果令人眼前一亮,整潔利落;這孩子梳理過的頭傾斜的勁兒,做父親的為之一驚,看出了死去的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影子,那個哄騙人的老手。
「你們過去不是還算親近嗎?」
貝茜把紅桃A甩下來。「是啊,那就對了,我看也該這樣,起碼人們都說應該這樣,男孩就是喜歡母親。可是她活著時我為哈利感到難受。她逼著他把自個兒看得雞立群鶴,可是卻不能給他什麼立身活命的東西,不像弗雷德和我能給你留下點什麼。」
「再猜。往歲數大一點的人想。往希臘人身上想。」
哈利認了:「好吧,不失為一個主意。然後他也許會回大學讀書?」
這個小個子男人的大腦袋轉過來,笑起來。「沒有,我對這事兒沒有想過。」
「天哪,那些阿拉伯人,」巴迪·英格爾芬格說。「用原子彈轟隆一聲把他們統統幹掉,那該多痛快呀?」
納爾遜意識到他的勃起便把科羅拉多丟在一邊了,他的鳥兒在那裡像一截兒圓頭的青筋畢露的象牙,而梅勒妮把叼在抹得紅紅的嘴唇里那個小煙屁的大麻吸完了最後一口,她喉嚨里女人慣有的粗聲帶隨即膨脹了一下。梅勒妮總是梳妝打扮,抹口紅,臉頰上搽兩片胭脂,把她臉上的橄欖色覆蓋得少一些;而普露呢,從來不化妝,她的嘴唇和眉毛都淡淡的,她臉上的每樣東西都簡潔明了,乾乾爽爽,像一張照片。普露啊,一想起她,他的肚子里就翻騰起來,宛如有人在粗沙子上滾動一塊鵝卵石。他說:「也許讓我對這裏耿耿於懷的是我的老爸。」一想起爸爸,肚子里翻騰得更厲害了。「我受不了他,尤其他坐在起居室那張巴卡大沙發上蹭來蹭去的樣子。他——」他感到很難受,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詞兒——「就知道坐在整個他媽的世界中間,獲取啊獲取。查利知道的東西,他一概不懂。為創建那個售車場,他過去都干過些什麼?我姥爺辛辛苦苦奮鬥的時候,他什麼都沒有做,只是給我媽媽做蹩腳的丈夫。他所做的就是這些,卻賺到那麼多錢:太懶太苟且,有心離開我媽媽,卻得過且過賴下來了。我認為他和別人不一樣。你應該看見他和那個我向你講起過的黑人在一起的樣子。」
納爾遜氣呼呼地責問她:「你見過幾個死人?」
辛迪·穆爾科特從游泳池裡爬上池邊。乾爽的太陽照亮了她那棕色肩膀上的一個個小水珠,她的皮膚曬得黑黑的,小水珠折射出彩虹的色澤。她那孩童一樣的短髮被水弄成了意外的羽毛狀流蘇,緊貼在腦後不上不下的地方。站在游泳池石板地上,她把頭歪下去擰掉頭髮里的水。她大腿高處的陰|毛和她的黑色三角比基尼泳褲混為一體。辛迪向他們這夥人走過來,身後留下濕漉漉的腳印,腳後跟、腳底板和圓圓的小趾頭清晰可見。環狀的黑色的可以吮吸的小趾頭。
「她多大歲數了?你能看得出她年齡偏大。」
「我想,」她慢悠悠地回答,格外平靜,屋子裡全都安安靜靜地聽她說話。「在教堂里舉行更好些。」
哈利冷不丁地問納爾遜:「剛才你想讓我看什麼,急成那個樣子?」
「是呀,是呀,」哈利說。「活到這一步,花費了我不少的時間啊。照我這樣活到這一步,人都累得不死不活了。這個世界,」他和兒子說。「到處都是活一輩子還不知道到底想要什麼的人,等他們明白過來,生命也到盡頭了。」
「我們買下來了——」
第二天,一場暖呼呼的雨開始下起來,把城景大街公園裡樹上那些泛黃的葉子打得嘩嘩響,哈利和納爾遜開車穿過布魯厄到售車場去。這小子仍然是一個不受歡迎的人,不過他已經要求去看看那兩輛被他撞壞的摺篷車,其中一輛,皇家車,曼尼正在修理。那輛一九七二年生產的水星車側面撞了兩次,損害得更厲害,零件更難找到。兔子的意思是等這小子上學走了,把這輛車當爛車賣掉,勾去一筆損失。可是他生來沒有硬心腸,讓孩子至少看看車的殘骸。後來,納爾遜要借用克羅納花冠車去看望比利·福斯納希特,因為後者要回波士頓做一個牙根管治療師。哈利曾經做過一次根管治療;那種治療做起來像他們在他的眼球下側亂撩撥。人活一輩子要受多少罪過啊。也許一輩子誰都沒有一帆風順的路吧。豐田車的擋風玻璃上的雨刷子不停地刮來刮去,嗒嗒作響,布魯厄的車輛都慢下來,在洋槐大街上汽車尾燈一直亮著剎車的紅燈。城堡又開始顯露出來,黃色的校車在車水馬龍的車流里不難見到。哈利把雨刷子由快擋轉到中擋,希望他現在仍然吸煙就好了。因為他想和這小子說說話。
「他一直在跑步,像一個白痴,」詹妮絲說。
納爾遜冷笑一聲,躺進那張老沙發的深處去。「我才不在乎那麼多呢。那又不是我的生活。」
斯塔夫洛斯說:「你可以在售車場安排他幹活兒,工資適當就行。我來調|教他好了。」
「絕對。他比我知道的秘訣多。他對大半個縣都了如指掌。」
「要不現在鍛煉,要不永遠不鍛煉。」他跟詹妮絲說,想入非非的熱血又上腦子了。「有人總想整住我。我現在不能倒下。不倒下就得戰鬥。」
「沒錯;他只是那樣聳了聳肩膀。你走以後,他忙著處理新車,這一大批新貨早早到來——」
「在售車場那邊呢,」那孩子說。「我原想你回來我們可以開車過去看看。」
「確切數字我記不得了。美洲豹大約兩千塊,皇家車呢,比利認識的伯茨維爾附近一個中間商訂下的,我想我們應該有能力買一款精品車,你知道,最後我想出了大概兩千五百塊。」
「你買下來了!」
坎貝爾牧師平靜地吸著香煙繚繞的煙斗,又問了普露一個問題:「你的父母對你嫁在羅馬天主教圈子之外,有什麼感想?」
「是呀。我看見了。它們就擺放在大馬路邊,弄得滿身塵土。」
「在她那個年齡還不至於吧。這麼說,她呆在落基山懷孕養胎,梅勒妮在這裏把納爾遜控制住。」
「是啊,是啊。」孩子說,聲音有點磕磕絆絆,因為沒有咬住父親話中的釣餌。「她對你進行了還擊。」
「如果你順著這條路走下去,那你會到達他所謂的覺醒。」
「曼尼是一個笨鱉,」那小子扭過頭來說,一邊領著他的姥姥、提著那個大帆布袋走進了前門,門框上面是鑲嵌彩色玻璃的扇形氣窗,鉛制的八十九號幾個葉形體字安在上面。
「我可以一起去嗎?」
「你在你父親的行業里幹事兒,」詹妮絲跟他說。「這也正是納爾遜要求做的。」
詹妮絲已經準備到廚房去倒些堪培利開胃酒,卻一下子不知所措,站住了。她因為天熱穿著內褲,只在外面罩了一件很透的短睡衣。「你已經知道了,哈利,」她說。
他的聲音升高了,那孩子看上去警覺起來。他打量著父親那個張大的嘴,這個半張開的黑點兒加上他的兩個眼窩,在空洞的臉上組成了三個窟窿。雨打在前門廊頂上嘭嘭作響。詹妮絲和她母親看完《沃爾頓一家》走下樓來,淚水漣漣的。詹妮絲用手指擦了擦眼睛,笑起來:「真是太傻了,跟著電視劇哭鼻子。就是因為在《人物》雜誌上演員們互不相讓,這個電視劇才不歡而散了。」
「重要嗎?」
「呃——書里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很難讓人不相信。」
她抬起眼睛,一汪生動的綠汪汪的水。
「曼尼和查利讓你這麼乾的嗎?」
「只是感興趣。」
「我跟你說明白了吧。我對你們所有人說明白了。要是查利走了,我也走。」他掙扎著往起站,可是巴卡大沙發緊緊粘著不放。
「你大喊大叫,是沒辦法讓他回學校的。」
「我想要幫助的地方,爸爸,你卻不肯伸手。」
「是啊,」斯普林格老太太不動聲色地說:「納爾遜長大了。弗雷德為你安排了位置,哈利,我知道要是他還活著,他也會為納爾遜安排的。」
「如果我寫信,你想讓我告訴普露什麼?」
「今天都什麼時代,她還說得出這些話。」
「是嗎?」詹妮絲說,語氣怪怪的。她一定知道什麼事情。娘兒們總是知道點什麼東西。
梅勒妮想了想,沒有微笑。「三言兩語是說不清楚的。他說還有第四種方式。另外三種是瑜伽、佛僧和托缽僧。」
「這些日子那家薄烤餅館做得怎麼樣?」哈利問她,試圖為他剛才說這姑娘應該做個男人討點乖巧。不過他的話也許真說中了什麼;在她身上,男性固有的發號施令的勁頭已經不得已變得過分溫婉了。
「納爾遜,現在是夜裡十點鐘了。」
他等待接發球的當兒,心下尋思,他活了大半輩子,他到底幹了些什麼呢?他在媽媽的眼裡是一個好孩子,後來在籃球比賽中是觀眾眼裡的好孩子,在他的老教練托瑟羅眼裡是個好孩子,看出兔子身上有與眾不同的東西。魯絲也在他身上看出與眾不同的東西,儘管她看見這種東西突然沒有了。有一段時間,哈利與死神對抗,隨後屈從了,開始找事兒干。現在,死去的人多不勝數,他覺得他身邊活著的人都是活下來的情誼。他喜歡這些和他相處的人,在這個網球場里活動的人。埃德和洛蕾塔:他是伊斯頓的電氣承包商,專門安裝電腦設備。哈利喜歡他們頭上的樹梢,還喜歡樹梢上八月的藍天。他懂得什麼呢?他從來沒有讀過一本書,只看看報紙,學得一知半解向人賣弄,再有是喜歡多數人都感興趣的趣聞軼事,比如伊朗國王下一步何去何來,他的病情到底怎麼樣,還有那位巴爾的摩醫生的案情如何。他喜歡大自然,儘管他對大自然的萬物也叫不出什麼名字。這些樹是松樹、雲杉還是冷杉?他喜歡錢,儘管他不明白錢是如何流到他手裡,又是怎麼漏出去的。他喜歡男人,挺著一個大肚子,折線交叉的紅脖子,少有什麼抱怨,不管什麼時候比賽,比賽結束后總是不知說什麼好,一副尷尬的樣子。我們用生活造出來的竟是這樣一件陳舊的東西!可是,頭腦卻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東西,人們無法製造一種機器像頭腦一樣,雖然埃德一直在說有些計算機能佔滿幾間屋子;身體能做上千種事情,世界上沒有一家工廠能模仿那種行動。他過去喜歡性生活,現在卻越來越願意想像那種事兒了,讓更年輕的人去胡鬧吧,在酒吧和汽車裡總撞見他們在一起銷魂,很吃驚現在他們數量眾多,只要在街上走走或者在電影院排隊,他往往會覺得他是人群中最老的傢伙了。到了夜間,他和詹妮絲在一起時她需要雞|巴捅一捅才睡得著覺,他只好儘力想像什麼東西能讓他立即堅挺起來,可他能想象到的玩意兒沒有了;最後一招管用的想象畫面是一個女人四肢著地,一個男人在後邊操她,她則在為另一男人含玉吹簫。在這個淫|亂圖畫里難以確定的是哈利充當那個操作手呢還是充當那個被吹簫的,他置身其外,看著那三個淫|亂的人,彷彿在韋澤街那邊一家電影院的屏幕上,電影名字如《妻妾成群》和《一路上》,那個女人的癲狂勁頭似乎比那個男人的更令他過電,那話兒在你嘴裏如同一個濕漉漉的小西葫蘆,還有另一個那話兒在別處作祟,進去又出來,進去又出來,一種發生在你的根兒上的苦行。有時候,他在夜裡祈禱幾句,可是在他和上帝之間好像橫亘著一次磐石般的休戰。
「我從中得到什麼好處了,納爾遜?」梅勒妮責問,口氣裡帶著那種令人惱火的急切的嗡嗡聲。
我現在有錢了。
「是嗎,他都講些什麼?」
費城夜晚的比賽因為下雨不進行了,詹妮絲和她母親在樓上看重播的《沃爾頓一家》,他們爺倆待在起居室里,哈利在翻看剛剛寄來的八月份的《消費者報道》(「染頭髮安全嗎?」「道路檢測:六輛臨時拼湊的卡車」、「兩千美元的葬禮另有他法」),他兒子則在閱讀他從售車場弗雷德·斯普林格的舊辦公室偷偷拿來的一本書,不過目前已經是哈利的了。那小子沒有抬頭。「你不能叫這是和人約會。她只是說她要出去一趟。」
坎貝爾的煙斗把屋子熏得香噴噴的,一股粗呢布的味道。也許還不到三十歲,到目前為止,他們提出什麼問題都沒有讓他回答不上來。一個很專業的人:兔子對這點表示尊敬。可是,他怎麼會讓自己搞同性戀呢?
「沒有什麼特別的。」
他們的窗戶上方在沙沙作響,不過窗戶也許離山毛櫸枝葉茂密的樹冠很近,山毛櫸把雨接住,葉子層層疊疊,持續不停的滴漏在層層下落,在節節下落。
「𡂿,本事。」家裡的大人都到波科諾斯湖去了,他們倆說好在前面房間里她的床上度過這幾個星期。梅勒妮住在這裏的一個多月里,先把那個沒有頭的衣服模特兒放在一個角落裡,然後又把斯普林格家別的破舊物藏起來——把捲起來的大廳地毯塞到床下邊,一箱子舊窗帘和一架辛格牌腳踏縫紉機放進那個壁櫥裡邊,因為外邊已經塞滿了編織袋裝起來的破舊過時的衣服。她用透明膠帶在牆上貼了幾幅彼得·馬克思的招貼畫,把這間屋子打扮成了自己的房間。在這之前他們一直使用納爾遜的屋子,可是他童年用過的床是單人床,而且他確實覺得在那裡幹事兒很局促。他們原來並不打算在這所房子里睡在一起,但是他們進行過必要的長時間談話后,就不可避免地沉湎於性生活了。梅勒妮的乳|房,如同查利一眼就注意到的,是大|波兒;它們沉甸甸的暖融融的顫悠悠的,有時候讓納爾遜感到厭惡,總讓他想起另一個乳|房扁平的女人,他已經把她拋棄了。他振振有詞地談起來:「事情多的去了。全都是沒有暴露的大問題,比方說代理商和廠家之間的矛盾。你必須購買廠家成套的專用工具,花費數千塊錢,而且他們不斷供應他們裝有當時還算附加物的樣車,經銷商從中可以得到很多利潤。查利告訴我,一個收音機過去經銷商只用花費三十五塊錢,他在出售價格上便會加到一百八十塊錢。看看吧,後來廠家變得貪婪起來,把這些選擇權從經銷商手裡剝奪了,經銷商不得不想出更好的招數。比方說塗底層漆。比方說塗防鏽漆。他們對車裡面進行處理,裝上聚乙烯墊襯,名義上可以延長磨損過程。這全都是本事。這全都是殺手鐧,不過同時又很好玩,人們經常把這些小小的鼓動性講話互相說給對方聽。我的姥爺過去有一個演示部門,可是被我爸爸撤銷了。可以說,查利認為我爸爸辦事真的又懶散又拖沓。」
雨,對他來說這是上帝存在的最後證明。「我感覺到了,」他說。「只是有些事情我還蒙在鼓裡。」
「也許這就是一次通情達理的談話。如果她一心保留孩子,那麼納爾遜就不得不幹點事情。」
這時詹妮絲已經出完她手裡的A,打出一個黑桃K,想調出她估計哈利一定窩在手裡那個A。自從和飛鷹俱樂部那幫專玩橋牌與網球的丑婆子廝混在一起,詹妮絲可不像過去玩牌那麼木頭了。哈利把那張讓人惦記的A打出去,暫時握有牌權,問斯普林格老太太:「你看納爾遜繼承了我母親多少東西?」
兔子初到這所別墅來,對避暑勝地還是一個門外漢,這是弗雷德·斯普林格在他生命快到盡頭時購置的,當時豐田公司賦予他代理權,他不再僅僅是一個二手汽車經銷商,他僅有的一個孩子出嫁成家了。哈利和詹妮絲當初只來客住一個星期。別墅的空間不大,納爾遜第一兩天的新鮮勁兒一過去就煩了,蚊蟲叮咬厲害,各種緊張關係在所難免。你只能一次又一次遊覽布希吉爾大瀑布,在那些台階上爬上爬下,欣賞蕨類植物。
「詹妮絲,我對這孩子做什麼了,落得這樣的下場?」
「你的大限到了,你就不會這麼想了。」
在餐廳的餐具柜上,死去的弗雷德·斯普林格聆聽雨聲,兩眼昏花。
「他都多大了還戀家!他在躲避什麼呢?」從他們三個的表情上看,他的話可能說中了什麼事情,可他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他也不知道他想知道什麼。回答他的是沉默,在沉默中他再次聽見了傾盆大雨,在他們的燈光照射的範圍的邊緣綿綿不斷地出現,不猛烈,不間斷,不停頓,千百萬個小投射物落在了該落的地方,從萬物的表面流進了小溝小河。斯基特、吉爾以及那個肯特州立大學四年級學生,都在外面世界的什麼地方,骨頭風乾了。
「我本來想把房子收拾一下,可是梅勒妮看來拾掇過了。也許我到俱樂部一趟,看看我能不能打一場網球。起碼我可以游一游泳吧。」她在沙漏形湖游過泳,確實腰身看起來更加柔順,胯部到胸部也更修長。他有時候會想,她還算一個不壞的娘子,在這箇舊門第和難辨的陌生人的世界里,他們對好事壞事的容忍程度令人驚訝。
「查利說可以照辦嗎?」
「我真不知道你要想證明什麼。」身穿那件費城隊T恤衫,她看上去像還不需要刮鬍子時的納爾遜。
「你是說那個傻乎乎的牧師嗎?我不介意去聽他幾次廢話,只要這樣可以滿足斯普林格家族的榮譽或者什麼的。」
我也自豪。我們應該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了不得的基因啊。
「你為一輛一九七六年的TR型車出了四千二百塊,這是當時六輛新車的錢呀。它跑了多少公里了?」

「你只有把別人的位置騰出來,才能給他一個位置。」
納爾遜的耐性快頂不住了,可是哈利以為他還可以繼續盤問下去,進行這種沉默無語的遊戲,他什麼也了解不到。納爾遜說:「她需要擺脫掉科羅拉多的場景,我正要往東邊來,跟她說我姥姥家有許多空房子,就來了。她沒有增添什麼麻煩,是吧?」

梅勒尼提醒說:「冰箱里有一些麥芽和酸奶,冰凍室里有一些中國素菜。」
「是的,可是他身體不行。你認為他還有多少精力?」
「我跟你早說過了,爸爸,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她是我的朋友。難道你就沒有異性朋友嗎?」
「是呀,其他晚上你都上班了。」
「我倒是很想過去,」詹妮絲說,她的聲音聽起來很謹慎,很遙遠,他腦子裡一下子想到她成了綁票,因此必須謹慎對待她所說的話。「可是我過不去了。有人在這裏呢。」
他因為內疚心裏過不去。「說實話,我沒有答應比利要去。他要帶來的這個小子,他的妹妹有一輛一九七六年生產的摺篷TR型汽車,才開了五萬五千英里。」
詹妮絲比以往表現得更硬氣,沒有讓步;她用手指像耙子一樣把前劉海整理了一下。「俱樂部有幾位阿姨,她們的子女也回家來,他們自己都不知道幹什麼好。這種現象現在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什麼『回歸巢穴』。」
「呃,他們會多次重播的,」斯普林格老太太說,一邊在灰沙發上納爾遜的身旁坐下,彷彿她的兩條老腿從樓上走下來這點距離都受不了。「我過去看過一遍,可是這集還是讓你愛看。」
「天哪,這正是我需要的消息。」他長嘆一口氣說。
「那些已故的人,哈利?」詹妮絲問。
「是啊,後來不狂熱了。你知道他說過十年後他就會死掉的。他真的有那麼一種——」
三個女人發出了迎合的笑聲,都在紅彤彤的西斜的太陽光里仰視哈利的臉,好像某種果子,同一根樹枝上三個不同的成熟的果子,他轉過身來時還掛在那裡。辛迪在光膀子上穿上了一件桃紅色絲綢襯衣,在脖子下面V形領口裡掛著一枚小小的金十字架,閃閃有光;她幾乎赤身露體時他倒沒有注意到。他在更衣室里換掉高爾夫球鞋,來不及沖澡,趕緊取下懸挂他準備參加聚餐穿的運動衣褲的衣架,搭在胳膊上向停車場趕去。克羅納花冠車依然感覺不正常。他從收音機里聽到費城隊在亞特蘭大艱苦地獲勝,二比一。那伙人從此不再提費城隊了,他們落到了第五名的位置,掉出了人們的視線。在這個社會裡掉出人們的視線,那你就美好得像死人一樣了。不是古德諾夫。保持我們的城市清潔。收音機里的播音員不是那個自以為是的女播音員,是個青年男子,聲音像水裡咕嚕咕嚕冒大水泡,每一聲都咕嚕一下。颶風「大衛」已經在加勒比海地區造成六百人死亡,播音員說,而且,最後,一些科學家相信,最大的衛星泰坦星球上也許存在生命。哈利路過那家舊盒子工廠,開車行駛在422號道上,又一次欣賞到了佳濟山地區最開闊的景象。環山而下,那些成排的住房像梯子一樣,它們的窗戶在夕陽里金燦燦的,宛如萬聖節前夕的南瓜上的一個個小洞。假如他在泰坦星球上,他內心深處的感覺會有什麼不同呢?他想起了那些煤渣一樣的月球表面,那兩個身穿白宇宙服的臃腫的男人在蹦跳,他們的腳印在灰塵里永遠留了下來。他記得,他們那時看望斯普林格夫婦或者在那場火災后的最初幾年裡住在這裏,他和納爾遜經常坐在那個灰色沙發上一起看《迷失太空》,史密斯醫生干出某件作繭自縛的自我中心的事情,只有那個講人話的機器人和小男孩威爾頭腦清醒才把事情糾正過來,宇宙飛船打敗了吃人的植物或者周內出現的任何壞蛋,這些故事情節都會讓他們緊張不安或者痛苦呻|吟。他不知道納爾遜是不是把他自己看成了威爾,拯救大人脫離自己;他也不知道那個少年演員目前在哪裡,在幹什麼,他兔子只希望不要走眾多童星似乎在劫難逃的歸宿,成為一個吸毒者。他們迷路的空間還算美好實在,不像目前他們在電視上放映的這種水分大、瞎扯淡的空間,所有的花招都利用聲光效果,他把這些花招和電影《2001》聯繫起來,一種不愉快的聯繫,因為在那部電影流行的時候,詹妮絲和查利私奔,家庭門面完全撐不下去了。問題是,即使天堂存在,也總不能讓我們永遠呆在那裡吧?在地上,你因為厭世仰望天空時,事情已經發生了變化,你離墳墓越來越近了,令人感到興奮。想象向上再向上攀登那個夜間天空的參天大樹。頭暈目眩。提心弔膽。兔子甚至不喜歡攀爬城裡處處可見的這些小挪威槭樹,儘管別的孩子在旁邊觀看,可樹枝越來越細,手抓得越來越緊,他還是畏難而退了。從某個角度看,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是你自己的生活,是你的而不是別人的這一事實。他的胸腔里出現了一個圈環,像把繩子捻緊會出現的圈環一樣。到底發生了什麼糟糕的事情,竟會讓詹妮絲耽誤了雙打比賽的聚餐?
「喂,趕快過來呀,」他要求說。「我們都在等你哪。我打得很好,后九洞打得好,都是因為湯力杜松子酒在發揮作用。加上我們的讓步桿數,韋布算出來我們的最佳球是六十一個,買一件鱷魚襯衫是不在話下了。你要是能看見在第三球洞我打得那個沙坑球就好了。」
「你能為他做的最壞的事情,莫過於此。」韋布說。「我有五個孩子,還不算辛迪為我生養的兩個小傢伙,感謝她的貢獻,他們只要有誰跟我提起屋頂生意,我都會說:『去和別的屋頂經營商要份工作吧,你和我在一起學不到什麼東西。』我不能命令他們,即便我下了命令,他們也不會聽的。這些孩子一過了二十一歲,不管男孩還是女孩,我跟他們每個人都說,『我這麼多年很高興認識你,不過現在你自行其是吧。』沒有一個人給我寫信要錢,或者提建議,或者別的事情。如果走運,我在聖誕節到來時會收到一張聖誕節卡。有一次,老大馬蒂和我講:『爸爸,感謝你充當了這樣一個討厭鬼。這樣才逼著我適應了生活。』」
「不好。」
來吧。干吧。
「那只是他媽的一個小坑,」納爾遜對著天花板叫嚷,「他就是要我感到痛苦,痛苦不堪。」門嘭地打開,雨的一陣清香撲了進來。
但是,加利利一帶鄉間的煙霧靜靜地懸浮在他的發動機的鳴響的上空。他不清楚他的身影是不是清晰可見,辨認得出來,魯絲自從他發福以來一直沒有看過他,那個女兒也只是一個月前看見他一次。她們把這事兒報警,說出他的名字,最終傳回詹妮絲那裡,她聽說他一直在暗中尋找那個姑娘,一準會大吵大鬧。就是在扶輪俱樂部也會搞得說不清道不明。回去吧。他必須趕回去。擔心從另一條路回去迷路,他掉頭原路返回,路過了那幾個郵箱。他確定下來,他剛才在那個亂糟糟的連著鴨塘的小谷地打探到的那家農場,為它服務的郵箱是藍色的那個,上面標明「拜爾」二字。鮮亮的天藍色,夏天剛剛油漆過,還有一朵貼上去的花朵,是那種年輕女人會用來裝飾東西的畫兒。
他們父子開車拐進車場。克羅納花冠車的輪胎在馬路拐彎處沖向車頭格柵的積水中濺起高高的水花。兔子硬下心來,什麼也沒有說。
最後一百英尺,踏上直通前廊的小道,兔子全速奔跑。他打開前面的紗門,感覺到陳舊的地板在他的腳下跳動。煤油燈的乳白色玻璃罩,如同古董一樣越來越值錢,顫悠悠的,像約瑟夫大街那個櫃櫥中間凸出來的玻璃格。詹妮絲光著腳從廚房裡走出來,說:「哈利,你滿臉通紅呀。」
那孩子側目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的普露,往沙發後邊坐了坐。「我只想儘快娶你,」他說。「這次我是認真的。」
查利沒有用冠冕堂皇的話回答他;他對事情的來龍去脈太清楚了。
「別冷嘲熱諷。」
這樣,納爾遜和哈利,一個月來第一次坐在了他的科羅拉花冠車的方向盤後邊,開車穿過星期天的車輛,順著他們兩個再熟悉不過的道路,走下約瑟夫街,穿過傑克遜街,上了中央大道,繞山側行駛。哈利說:「感覺車有點不一樣,不是嗎?」這話開頭不好;他試圖彌補一下:「看起來,車只要撞過一次,感覺怎麼也不會一樣了。」
「他是一個很不賴的傢伙,」納爾遜說,更緊地貼在梅勒妮徹底放鬆的裸體上,享受他的鳥兒鬼鬼祟祟堅挺起來的樂趣。「儘管他過去確實把我媽媽搞了。」
「不過是和別人一起的。」
默然無語。大學這個話題很燙,燙得動不得。他應該問問這小子這些天他在售車場學習什麼了。斯普林格汽車商行。他們開進去。哈利三個星期沒有看見這裏了,和那個住家一樣,這裏也變舊了。克羅納花冠車不能使用之際,他有時候開一開的卡普里斯車不見了,一定是賣掉了。六輛新科羅拉花冠車成排展示在公路旁邊,顏色有的宜人,有的扎眼。哈利一直不習慣它們看上去嬌小的輪子,與相伴著他長大的美國汽車相比,它們的輪子簡直和三輪摩托車的輪子差不多。儘管這樣,它們還是車場上的好貨色:購買便宜貨,多數人還是窮人,面對這種局面吧。你不能空手套白狼,但是希望的源泉永不枯竭。如同一片融化的糖果,他的汽車在驕陽下經受烘烤。由於是星期天,哈利把車停放在入口前邊那溜頑強生長的樹籬旁邊,樹籬根部攔住了所有從111號道對面那個快餐車吹過來的散亂的包裝紙和餐巾。這些展示櫥窗又需要清洗了。櫥窗左邊那塊玻璃上是一條紙橫幅,上面寫著新一輪的電視戰役的口號:哇感覺妙不可言。展銷廳擺著兩輛嶄新的賽利卡車,一輛黑色中有一道黃色的側條,一輛藍色中是一道白色側條。在哇感覺妙不可言的標語下邊,張貼畫是一個開心大笑的女郎,身穿泳裝,在一個碧藍的游泳池裡戲水,背景是阿爾卑斯山或者落基山,這幅宣傳畫下潛伏著什麼異樣的東西,一輛低矮的形同鯉魚的小車,不是豐田車。哈利沒有鑰匙;納爾遜用自己的鑰匙打開那個雙層玻璃門,爺倆走了進去。那輛樣子古怪的車是TR型摺篷車,打蠟上光后準備出售,可是一眼就看得出磨損厲害,擋風玻璃由於使用得很厲害刮擦得模糊起來,擋泥板看得出淺顯的凹坑痕迹,是金屬被碰撞和修復的結果。「這又是什麼東西?」哈利問,站在這輛相對低矮的不請自來的汽車跟前,顯得身高馬大。
他問:「你看納爾遜愛那個姑娘嗎?」
俯視著查利頭髮稀疏的腦袋,兔子難免會意識到自己的肚子,凸出去一大塊,把衣服撐出了一道坡;他由一個人變成了一個半人,而同樣的歲月卻把查利消磨得脫了形,原來胖墩墩的,一點一點消磨掉了。他問他:「你真的想為納爾遜這樣安排嗎?」
連你,他對這種口氣很不滿意,不過他不想告訴詹妮絲我和這個姑娘有親緣的感覺。普露像他的母親,大骨骼,不靈活,大手,但是不夠好看。
詹妮絲又扭過頭來提醒說:「我看她年齡稍大一點也好。」
「納爾遜,說說工作吧。我跟你媽說,我們會為你在那裡的洗車和維修部安排一點暑假的活兒。你可以學到很多,看看曼尼和那些小夥子怎麼干。」
「綜合征,」他說;他的壞情緒在往回收;他和爸爸媽媽在米姆被打發到床上睡下后,有時會像這樣圍在廚房的餐桌邊喝些麥片或者可樂或者茶。他覺得把話說得傷感一點相當安全。「要是他開口說需要幫助,」他說,「我會儘力幫幫他的。可是他不開這個口。他連嘴都懶得張就想得到幫助。」
「沒準兒。」他站在那裡,覺得優勢轉向了他這邊。這是他的家,他的城市,他的遺產。梅勒妮在這裡是一個局外人。
「我認為他們只是好朋友。」
坎貝爾呵呵笑起來。「真的!那可太有意思了!」兔子注意到,坎貝爾的頭頂的頭髮在減少,儘管他這麼年輕。感謝上帝,哈利用不著擔心這方面的年齡衰老:她的父親母親頭髮都很厚實,耐久,只是爸爸臨終前頭髮由灰變黃,比玉米纓還細,乾燥得無法梳理。人們說母親的基因起決定作用。詹妮絲有些東西他一向不喜歡,其中一點就是她的腦門兒太高,好像她快要謝頂了。納爾遜年紀輕輕,還看不出這點。老頭子斯普林格過去習慣把頭髮光溜溜地往後梳理,因此他看上去總是像做襯衫領子廣告的那個傢伙,哪怕是星期六也照梳不誤,可是在棺材里他們把他的頭髮完全梳理錯了;報紙的訃告在做照相銅板時搞反底板,殯儀工按照片整容也弄反了。米姆的情況,兔子記得她反叛的最早跡象是她把自己的幾縷頭髮漂白了。上十年級時,米姆總是把自然的顏色稱為「新教徒的假髮圈」,媽媽聽她說這種話便會反駁說:「那也比這種臭鼬的樣子好得多。」沒錯,米姆留了幾綹黃毛毛看上去一下子變得兇巴巴的——瞎糟蹋。這就是生活,糟蹋自己。年輕的牧師的聲音從一個音節平穩地過渡到另一個音節,他那令人驚訝的洪亮的咯咯笑聲在喉嚨深處停頓下來。「貝茜,我們確定諸如日期和嘉賓名單這些具體細節之前,我想我們應該對一些基本東西做一些調查。納爾遜和特里莎:你們彼此相愛嗎?你們二人能夠做到永不變心,白頭到老嗎?教會認為這是基督教教義的核心。」
只是把這個數字慢慢地重複一遍,用陰陽怪氣的口氣說出來,讓他感覺心裏痛快。他過去所欠納爾遜的良心債,這下都還上了。他又說一遍:「兩千五百塊好使的美元——」
羅尼哈里斯的聲音,近在耳邊,嚷嚷起來:「親愛的,你說我會永遠活下去嗎?你這個可愛的小東西說得好,我會活的長命百歲的!」
「沒錯。爸爸,我在用心看書呢。」
「他什麼時候讓那個姑娘懷孕的,他還記得清楚嗎?」
「他不像那種同性戀的人,爸爸。牧師講話就是那個樣子。」
詹妮絲承認:「有點事兒。」
整整一個星期,在俱樂部里,這件事情成了他親口向人講述的一段軼事。「值五千塊錢的鐵傢伙,咣當一聲完了。我當時只想大笑幾聲,可是那小子在車裡哭泣,在他看來,那些是他的汽車。我腦子空空,手足無措,站在奧爾茲車旁邊,兩臂像這個樣子。」他把兩條臂膊展開,和那座山的溫和的起伏相映成趣。「如果那小子出來揮拳打來,那麼我的肚子也許會開膛。但是千真萬確的是他搖搖晃晃出來,哭得成了淚人https://read.99csw.com兒,我把他摟進了我的懷裡。」他表示了擁抱,安慰的動作。「自從他兩歲以來,我還沒有這麼和納爾遜親近過。讓我真正感到朽木不可雕的是,他說對了。他為那些摺篷車登載的廣告那個星期日就見報了,我們肯定接到了不下二十個電話。那輛TR車星期三就出手了,賣了五千五百塊錢。人們不再斤斤計較他們手裡的錢,他們把錢往窗戶外邊扔了。」
哈利看著他的空杯子。「韋布,你認為怎麼樣?我應該再喝一杯不?雙打比賽到了,你帶領小組好了。」
肯特大學的年輕人。幸運的混蟲兒。要是受到好教育,他會幹出一番事業的。在某個大學做教練。「是寫一個鬧鬼的房子吧,對不?」
「媽媽寫信告訴我了。我不覺得驚訝。他頭腦狂熱。」
「是啊,詹妮絲和貝茜都在逼我,那天晚上你都看見了。她們快把我逼瘋了。我們這裏安排得丁是丁卯是卯,七月份我們賣出去多少輛車?」
「她有孕在身了,」老婦人宣布說,有些多此一舉。
「我原來認為她對天主教也不是太在意。」
「我能為那小子做點什麼呢?」他高聲問。話出自他的口,卻像另一個人在講話。夜霧從窗帘吹了進來。
納爾遜別起臉沒好氣地說:「只碰了一個小坑,車前邊沒有受任何傷害,要有什麼不同,那也只是你的感覺。」
「我不是故意的,天哪,爸爸,你這副樣子好像你開的是一輛神聖無比的天車似的。你都這麼一把年紀了,變得這麼斤斤計較。」
「哪句話都是。」她用橘汁玻璃杯給自己倒了一杯堪佩利開胃酒,然後沒再說什麼又倒了一小杯薄荷酒,使用的那種小圓柱甜露酒杯一共八隻,和一個長頸玻璃瓶組成一套,是她多年前在克勞爾百貨店買的,與他們參加飛鷹俱樂部差不多同一時間。哈利端著坎貝爾的伏特加、納爾遜的啤酒和他自己的湯力杜松子酒返回起居室,詹妮絲跟在他身後把那隻綠瑩瑩的圓柱形杯子放在普露身旁的桌子邊上。普露一副沒有表示看見的樣子。
「搞鬼?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只是讓米爾里德·克勞斯特開出支票,查利告訴她照辦就成了。」
坎貝爾環視一眼,等待大家的態度——納爾遜和普露並排坐在灰色沙發上,詹妮絲坐在從餐廳搬過來的直背椅子上,斯普林格老太太有些不自然,她請喝的咖啡遭到了冷落。「呃,好吧,恭敬不如從命,」牧師慢悠悠地說。「喝點烈酒也許真的像神仙了。哈利,你或許有伏特加酒?」
「我倒是很願意聽一聽。」
「你敢保證。你兩個星期後就回大學去了。」
「真的,這就是你的見識嗎?在我的時代,年輕人都想出門在這個世界上長長見識。我們那時是被嚇壞了,可是還沒有給嚇得經常跑到家裡找媽媽。找姥姥。等到告訴你怎麼生活的女人都不在世了,那時候你可怎麼辦呢?」
「——不相信一點宗教,你會沉淪下去的。」
「你看他又要到外面撞那輛野馬了。」哈利費勁兒兩腳踩地站起來,比在場的人都高得多。
「我想從肯特退學,留在這裏工作。」那張小臉害怕得要死,兇巴巴的,蒼白如紙,他那些雀斑好像要向前鼓,在表面上漂浮起來,如同鏡子上的灰塵。
「謝天謝地,他下個月就要回大學去了。」
「哈利,她沒有納爾遜高。納爾遜比她高一英寸,納爾遜親口告訴我的,只是納爾遜的站相很不好才造成的印象。」
儘管受到打擊,內疚得快要流淚了,不過從她話中的「能擔當多大責任」,他聽出來一種刻意的升級,是針對他剛剛提到的「開創局面」的。和世界上的梅勒妮們打嘴仗,他到頭來只能張口結舌。「廢話」是他唯一說得出口的。
「喔喲,」兔子嘟噥一聲,疑慮重重。按照斯基特的觀點,這個世界從來就不是一個愉快的地方。
「我答應好我會在逍遙宮和比利·福斯納希特以及別的夥計見面。」逍遙宮是布魯厄的一家新酒吧,位於韋澤街和松樹街的角上,迎合年輕人的喜好。這酒吧原來名叫鳳凰酒吧。他責備梅勒妮說:「你一直和斯塔夫洛斯出去,把我留在家裡無所事事。」
「爸爸,我當然知道那本他媽的書講些什麼,問題是摺篷車買賣不在那本書上,它們像老古董,數量就那麼多,不會再生產了。它們是人們所說的收藏品。」
她好像沒有聽見,彷彿在跟自己說話:「我已經學會照顧自己,用不著他們費心了。」
「你認為他倆之間進展得怎麼樣?」
「如果你得了什麼獎,韋布以後會給你的。我不能一直陪著說話。」
「你說得好。讓我們忘掉那輛車好了。跟我說說大學的事兒。」
他不喜歡對孩子說出那些話,儘管那些是他的真實感受。他真的很不喜歡,於是轉過身來,試圖返回他們剛剛走過來的那個門,可是那個門在他們進來后已經鎖上了,門原本就是這樣設計的。他被鎖在了他自己的修理廠,而納爾遜拿著鑰匙。兔子啪啪拍了幾下球形門把,用手掌打了幾下那個鐵門,在一陣瞎折騰中甚至使用了膝蓋;疼痛一陣陣襲來,眼前的世界掛上了一層紅色,所以儘管他聽見不遠處一輛汽車發動起來,然而還是沒有把它和自己聯繫起來,直到聽見輪胎吱兒一聲響起,車速吼叫一聲,金屬和金屬砰然相撞。黑色惡狠狠地砍透了紅色。兔子轉過身來,看見納爾遜往後倒車,準備第二次碰撞。小零件還在往地上落,在太陽光下丁零作響。他以為那孩子這下是要把他往門上撞,他嚇得渾身都軟了,可情況並非如此。皇家車又一次撞到了水星車的側面,把車撞起一半,兩個輪子著地。淺綠色的擋泥板面目全非,把車燈弄爆了;反光鏡支架也飛向了空中。
「媽媽,是談生意上的事兒,」納爾遜表示不同意,從他的陰沉的面部表情,兩個大人都看出來還是聽他的那套為好。他的灰色套裝讓他顯得特別容易受到傷害,像是小孩子家穿上了很不習慣的衣服,去參加他們不理解的慶祝活動。
哈利點點頭。貝茜會支持這小子的,他們祖孫兩個都長著斯普林格家族的黑眼睛。「好吧,我估計還沒有大妨礙。你為這輛舊車花了多少錢?」
「納爾遜,幫助我媽媽上台階,」詹妮絲依然吩咐。
「她過去不在意,現在也不在意,不過仍然不做人流。她說打胎是違反自然的。」
「為什麼不想讓我知道?」他受到了傷害。他是納爾遜的父親啊。
「或者說,看樣子他的將來定下來了。」
「這才是人的本性呀,」斯普林格老太太說,一種見怪不怪的口氣。茶很合她的口味,她彷彿下結論似的補充說:「納爾遜身上有很多可愛的東西,我想他現在只是有點被生活壓倒了。」
哈利宣布說:「這孩子說他也許不到肯特上學去了。」
納爾遜已在穿他那件粗斜紋布夾克衫,是在博爾德市一家專門經營牧場工人和放牧工人穿舊的衣服的商店購買的。這種衣服比新衣服貴兩倍。「我在和比利做一筆買賣。另有一個夥計也要去那裡。我得走了。」
嗨。
「很好,很好呀,」哈利嚷嚷說,「只要他從大學畢業了,他還想干這事兒,沒問題。雖然坦率地說,我原本希望他眼光更高一些。可是目前這樣急不可待為了什麼?他到底因為什麼跑回家來?要是我在他的年紀有這樣好的運氣,能到科羅拉多這樣的州去,那麼我無論如何會呆一個夏天。」
兔子哼了一聲。沒有主見的一代人,沒有韌性,沒有根底,分不清什麼是事實,什麼是胡編亂造。魔鬼崇拜、酗酒、吸毒、素食主義。好可憐呀。什麼東西都是用一個大淺盤子送給他們的,他們認為生活就是一台大電視機,到處都是鬼魂。
「討厭死了。」納爾遜在沙發上說。「我們把這位可憐的人叫到家裡來到底要幹什麼呢?普露和我並沒有要求在教堂里結婚,我不相信那一套。」
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展銷廳的窗戶剛剛被洗刷過,哈利站在那裡凝視著窗外,窗戶上纖塵不染,因此讓他覺得就是站在戶外,站在裝有空調的戶外,昨天晚上的雨留下一個沖刷一新而水坑遍地的世界,111號道路那邊流動快餐車後面的那棵樹的綠色顯露出幾許疲憊,死葉和黃葉零星可見,擁擠的樹枝的梢尖正在枯萎。這個工作日的交通繁忙。卡特不斷強調要對各石油公司的巨額利潤徵收暴利稅,不過哈利覺得這事兒不會發生。卡特像鞭子一樣反映靈活,好聽話講得多,不過他的天賦和老艾森豪威爾似乎有一拼,以穩定局面為重,只是每天一點點地滲入。
「我最近一直在想我認識的那些已故的人,」哈利說,看著他的牌。A、十和黑桃J,可是沒有Q。因此也做不成串牌。沒有同花。四張一樣的牌什麼都沒有。一把梅花小牌。「我過。」
「還好。我已經把辭呈交給他們了,另一個女招待要為我開一個派對。」
入夏的第一個周末充滿騷動和流言,一旦過去,這個夏天還不算太壞;汽油排隊再也沒有長得前不見首后不見尾。斯塔夫洛斯說石油公司眼下得到了他們想要的高價,政府告訴他們要降溫,否則將面臨超額利潤稅。梅勒妮說世界將回到自行車時代,像紅色中國已經做到的那樣;她用餐館女招待的工資給自己買了一輛十二速富士牌自行車,在風和日麗的日子騎著自行車環山而行,順山而下,她那栗色鬈髮隨風飄拂,穿過城景公園進入布魯厄。七月行將結束,迎來一個破記錄的炎熱星期;報紙上登滿了高溫的統計數字,還把世紀之初韋澤廣場熱脹扭曲的電車軌道的模糊照片刊登出來,因為當時天氣高溫難耐。這樣的炎熱從我們體內往外發作,和我們的衣服作對;我們想掙脫出來,在海邊或者大山裡尋找另一個自己。只有熬到八月份,哈利和詹妮絲才能到波科諾斯歇暑勝地,斯普林格家在那裡有一所別墅,七月份他們租給別人使用了。整個布魯厄地區,空調機都在往天井和通道里滴水。
但是,斯普林格老太太正在檢查她櫥櫃里的瓷器,看看有什麼東西打破了,好像沒有聽見。
納爾遜說:「我很清楚我是一定不會去那個可怕的新水泥建造的市政廳的,那本是珠寶店的所在地,我認識的一個傢伙告訴我,承包商從中獲暴利一百萬,水泥牆上已經出現了裂紋。」
「那麼到底是他媽的什麼事兒?為什麼我不能聽人說說?」
「可查利真的給你開綠燈了嗎?」
「媽,」兔子說,「你不能把每一圈都收走吧,別太貪了。我知道我媽媽一定性感過,看看米姆就知道了。」
「呃,倒是。」詹妮絲失去耐心時說話很像她的母親,聲音里的每個詞兒都會拉長許多。她加強語氣時身體動了幾下,床隨著吱咕響動幾聲。「孩子們不想知道這些事情,等到他們成熟得注意這些東西了,那也是陳穀子爛芝麻了。」
納爾遜一副目光獃滯的樣子,沒有反應,他媽媽趕快提醒他:「納爾遜。」
「呃,我想要——」
「今天早上我帶媽媽上教堂的一個原因,是我們能夠和坎貝爾牧師打個招呼。」
「你知道哈利,」塞爾瑪跟他說。「羅尼和我知道,許多做父親的都抱怨孩子們不想參与家庭生意。他們都做這樣的生意,可是沒有把生意做下去。可悲呀。你應該感到高興,納爾遜對汽車還這麼上心。」
「那玩意兒壓根兒就沒有什麼味道,爸爸,」納爾遜說。
「是嗎?」
「不會有吉爾那樣的事情吧。我敢說,他們的事件超過不了那檔事兒。」他沒有絲毫調侃的意思。吉爾對這孩子來說是一個神聖的名字;他今後再也不會提及了。汽車在向坡下衝去,上山到學校去的拉美人和黑人孩子滿不在乎地走在馬路上,不顧危險,不怕他撞上他們,不怕他的擋泥板掛了他們的身體;哈利一邊注意路況,一邊用大實話說:「這一新發生的情況,我總感覺有點不大妥當。這個姑娘懷了孕,好吧,這是兩個人跳探戈舞的結果,你在這方面有你的應負的責任,誰都否認不了這點。可是,就我目前了解到的情況,是她堅決拒絕打胎,這樣雙贏的事情已經延續了二十多年了,許多人打胎也沒有什麼不好的,你們現在可以公開到醫院里打胎,又安全又乾淨,如同割掉你的闌尾一樣。」
那孩子把鑰匙丁丁當當晃了幾下。
「為什麼我要嘲笑他呢?我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嘛。」
他又提起剛才的問題:「他什麼時候讓她懷孕的?」
「爸爸。我不回去了。」
「《阿米蒂維爾的恐怖》。肯特大學的年輕人都在傳看這本書。」
看見撞擊發生,哈利很想看見一切都發生在慢動作中,如同電視裏面那樣,可是情況恰恰相反,撞擊發生得快極了,好像兩條狗撕咬在一塊兒,然後想著更兇猛的招數。皇家車的馬達熄火了。透過擋風玻璃細碎的小裂紋,納爾遜的臉看去扭曲起來,因為流淚變形了,變得小了。兔子審視著破壞的場面,覺得內心升起一種木木的憋氣的快活。一粒粒玻璃比細礫還細,在柏油地上閃爍。寬面的金屬外殼兒陰影重疊,而這裏原本是光滑無痕的。孩子的短頭髮宛如一把圓刷子,他把臉埋在方向盤上抽泣。星期天的來往車輛的呼呼響動從這車場的另一邊不斷傳過來。這些奇怪而笨拙的喜悅的泡泡兒在他的胸腔里上下翻滾。啊,什麼樣的感受哪。
「我看我還沒有定下心來。在你看來,我沒有定下心來做任何事情。」
「呃,就算是吧,不過如果我沒有自己的原因,那我是不會來的。我很高興我來了。我喜歡這裏。這裏像美國過去的樣子。所有這些磚頭房子修造得很結實,一座挨著一座。」
坎貝爾沒有看哈利,舉起一個空杯子,普露的薄荷酒小玻璃杯也空了。玻璃杯里的綠酒都涌到她的眼睛里去了。牧師對她和納爾遜說:「是的,遇到一些情況,就是對虔誠的教徒,上述辦法也是很正當的措施。再過一些日子,婚禮還可以在教堂舉行嘛;我們現在看見不少這種重新確認婚禮宣誓的儀式。」
「尤其那個小男孩合唱隊,沒錯。」
「我們可以結婚,然後回學校呆一年,完成你的學業。」普露把手放回膝蓋上,手裡拿著那個小綠色玻璃杯;她注視著杯子,一板一眼地說,彷彿她在使用早已在那個小玻璃杯里的演練過的字句,對納爾遜的抱怨做出回答。
大家一時間都沉默無語,只有哈利開口說:「我原來以為你不喜歡肯特大學呢。」
「天哪,我怎麼把這個碴兒忘記了?」
「好像我們在一起幹什麼事情了,不是的,納爾遜。最後一次我們和他老母親坐在一起看電視。你應該去看看她。她看上去比查利都年輕。頭髮全是黑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充滿活力、富有彈性的黑頭髮。「她真的很了不得。」
「弗雷德是一月份的生日,」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咕咕噥噥地用勁兒離開那個巴卡大椅子,起身送牧師出門。
「哈利,如果你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那你最好去和他們談一談。不過你應該記得他過去如何數落女大學生名不副實,她在那種氛圍里從來就不覺得舒服。從我這邊講,他出身商人家庭,從你那邊講呢,是工人家庭,他的背景里沒有學院的成分。」
「我沒有料到她會出去。我這個歲數——誰還稀罕?」
哈利需要給這個新來的女子確定身份,先看了一眼納爾遜,然後掃了一眼更晚些時候可以在床上盤問的詹妮絲,最後看著斯普林格老太太。她的嘴緊閉著;如果你輕打一下,她便會像銅鑼一樣咣一聲響起來,別看她呆板地穿著她那件紫色的禮拜服。納爾遜的嘴半張著。哈利是一個病人,被身邊的醫生興緻勃勃地護理著,他的病症最後暴露了,坦然接受治療。在普露面前,他看上去比在梅勒妮跟前年輕了許多歲,一種緊張的生硬之感也早消失了。在哈利看來,這個姑娘比他的兒子要大出許多,而且就在他聽見自己以長輩的幽默口氣說話的當兒,他感覺到了另一件更深入的明顯的事情會出現:「呃,不管怎樣與你相見總是高興的,普露。只要是納爾遜的朋友,我們這裏來者不拒。」這話聽來也許平常,於是找補一句:「我敢說你就是那個寄來一大堆信的姑娘。」
斯普林格老太太用一種惡狠狠的聲音說:「你現在也許會納悶兒,他們為什麼不會等待一年再說。」
那孩子做了一個手勢,兔子擔心他會把方向盤奪過去;他把方向盤握得緊緊的。但是納爾遜只是揮了一下手,表示各種可能性都有。「她有一大堆理由。我忘記都是些什麼了。」
「我認為是胡鬧,」梅勒妮說,像唱歌的聲音有點發悶。
他告所她:「納爾遜看樣子不想回大學讀書,沒準他考試不及格,從來不告訴我們。不過我們怎麼也該收到教務長的一封信或者什麼吧?對啦,許多科羅拉多來的信,我們看見許多封。」
詹妮絲在短睡衣下面只穿了內褲,沒有帶胸罩,在明亮的燈光下她的乳|頭在睡衣下歷歷在目,粉紅的顏色,暗了一些,與紅葡萄酒的顏色更接近。她開口說:「時代不好呀。他們好像有許多選擇,可他們並沒有。他們長了這麼大聽了這麼多電視的說教,想要這個,想要那個,可是等他們長到二十歲,他們卻發現錢根本不是那麼好掙的。他們連我們過去所有的機會都沒有。」
斯普林格老太太說,盡量使用更加緩和的口氣,因為是她把牧師請到家來的,這個家庭會不是討論她的事情:「聽話音,你們認為主教派教友要讓位,天主教教徒要為主了。」
「𡂿,哈利,不是的。」她不得已把他緊緊抱著,他對事情一無所知一定讓他很容易受到傷害。「和吸毒不沾邊兒。納爾遜像你一樣,內心有主見。他喜歡潔身自好。」
「你什麼也向我保證不了。你還是向我保證別插手我的汽車生意,老老實實回俄亥俄去吧。我很不願意跟你說這種話,納爾遜,可你是一個招惹是非的人。你要是早把自己矯正過來,這種事情也不會發生在這裏了。」
那孩子在乞求了。「別管我的事兒,我自己解決好吧。我已經在報紙上登了廣告,它們在兩個星期之內會賣出去的。我敢保證。」
查利好像沒有意識到他才是被擠掉的人。你試圖保護某個人,可是你在保護他,他卻在你背後捅刀子。但是,查利把麻煩看得很透;他把話說得也很明白:「看看,你是女婿,你不能動。可是我呢,老太太和我在這店裡有些聯繫,還是情感方面的,她喜歡我是因為我總讓她想到弗雷德,想到過去的歲月。情感打不過血緣呀。我在什麼位置上都不牢靠。如果你鬥不過她們,你就加入她們吧。再說,我可以和那孩子談一談,為他做點什麼。別著急,他在這一行不會一直幹下去,他太沉不住氣了。他和他家大人太相像了。」
「你應該知道。你養出他來的呀。」
「G·I·戈爾德傑夫。」梅勒妮結束對話的口氣很嚴肅,這個名字涉及的精神領域,她知道納爾遜是無法企及的。在肯特大學,顯然有些領域只能是別人的,納爾遜確實無法企及——不僅是他不懂的語言,或者他無法領會的一般原理,而是那些不能產生利潤的知識的漂移區域,實際上某種利潤已在產生。梅勒妮充滿神秘色彩,她不吃肉,不知道害怕,亞洲那些像雜草一樣糾纏在一起的諸神,在她身上產生了和諧的魔力。她對已經成為納爾遜一部分的痛點就不會生氣,比如納爾遜知道他身高永遠不會超過五英尺九英寸,而他的父親是六英尺三英寸;比如此前納爾遜發現自己無法讓父親和母親生活在一起,無法把吉爾從她想要的毀滅中拯救出來;比如也許再往前他曾看見大人們身穿黑色服裝和裙裝聚集在一個小白棺材周圍,棺材上有銀色的把手和一些閃光的塗漆,他們告訴他那裡邊放著他的小不點妹妹,一出生就讓她死了,也沒有一個人問他一聲;誰都不曾問他一聲,大人的世界就是那樣,只是不停地轉下去。梅勒妮卻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站在那個暗藏秘密、產生力量的氣泡里沖他坦然地微笑。真能做到那樣倒也不錯:只要讓他站著,拿起一瓶啤酒劈頭蓋腦敲擊梅勒妮頭顱的拳曲頭髮,然後把手中的半瓶子啤酒一圈圈澆在她那圓滾滾的笑臉上,那雙褐色的眼睛和櫻桃小嘴,那種模仿的一成不變的佛陀的平靜。「我才不在乎他那個她媽的狗屁名字,那全是胡說八道。」他沒有拿啤酒瓶,只是對她說。
哈利終於明白為什麼納爾遜的短頭髮讓他心煩了:那頭型讓他想起了這孩子上小學時的樣子,正當六十年代後期生意百業凋零的時期。當時他不知道他頭髮留多短合適,只想成為棒球投手吉姆·班寧的樣子,整個夏天戴著一頂帽子,壓著自己的頭髮,壓得緊緊貼著頭皮,壓著那張瘦骨嶙峋的雀斑的不會笑的臉。現在他的領帶和西裝似乎像那頂棒球帽一樣,是各種倒霉的希望的制服而已。納爾遜兩眼亮起來,彷彿淚水快出來了。「按成本價格轉出去嗎?爸爸,我知道我們能賣掉的,凈賺一千塊。還有兩輛車呢。」
納爾遜說:「她早變成一個真正的派對女郎了,爸爸。我們在這裏獃著這些日子,我幾乎看不見她。你的老夥計查利·斯塔夫洛斯不斷約她出去,他今天下午還來找她了。」
查利和一對年輕的黑人夫婦在一起,做成了一輛二手車的買賣,把一九七三年生產的八缸雙色別克車以三千塊錢推銷給了在激烈競爭中遠遠落伍的好人,他們不知道時代變了,我們耗盡了汽油,精明的錢應該用來購買裝配縫紉機馬達的進口汽車。他們為了這次買車還刻意穿戴了一下,那位妻子身穿淡紫色套裝,老式裙子很短,瘦巴巴的羅圈腿上的小腿肚硬挺而高位。他們的體形真的和我們的不一樣;斯基特過去經常說他們是最新潮的設計。她的屁股像她的小腿肚一樣順著同樣的線條長得硬挺而高撅,只見她高高興興地圍著那輛花哨的老別克車轉圈,頂著太陽光,踩著仍然潮濕而水光粼粼的柏油地。一幕美好的景緻,來自不遠的過去。睡了一個夜短的覺,哈利的肚子里那股酸溜溜的不安情緒並沒有消除。查利和那對黑人夫婦說了些什麼,他們倆開心地大笑起來,然後他們開著那輛舊汽車離去了。查利回到涼快的展銷廳一個角落他的寫字檯前,哈利走過去找他。
「呃,哈利,」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口氣又平靜又溫和,彷彿剛才那集電視劇是風笛曲。「有人還說過弗雷德把你安排下來時你一點前途都沒有呢。不止一個人建議他別那麼做。」
梅勒妮從腦後取下一個發卡,用它在煙灰缸里找也許碰巧剩在裏面的一個大麻卷的死煙頭。她把找到的煙頭放進紅紅的嘴裏,點上;捲紙點著了。她舉起胳膊往下抽發卡的當兒,她胳肢窩裡沒有刮掉的腋毛在納爾遜的視野里閃現了。不由他自己,沒有什麼成果,他的鳥兒隨著血液的跳動,在兒童般溫暖的凹坑下面開始硬挺起來。「我不知道怎麼辦,」梅勒妮說。「我認為家裡的大人走了,我猜他想要性|交了。」
一對夫婦在外面太陽光下停下車來,一起向展銷廳的門走來,一對穿戴講究、住在賓園的夫婦,也許來收集一些印刷品,然後溜到別處去買賓士車。「呃,你的麻煩事來了,」哈利對查利說。實際上,事情也許會一切順利。梅勒妮這下不會一個人孤單單地守在那個大房子了。他猛然間想到,這一切也許都是梅勒妮的主意,包括讓查利一如既往地對她進行糾纏。
「那個可憐的笨蛋還能幹什麼呢?」哈利問她,他自己就覺得在漂流,懶懶的,懨懨的。
她聳了聳肩膀,模仿查利的樣子。「我看挺好呀,為什麼不呢?給他多增加些力量。人生畢竟只有一次。人們都這麼說。」
「你從你妹妹那裡聽說什麼了嗎?」斯普林格老太太問得很客氣,又瞪起眼睛看手裡的牌。她那副講究的眼鏡架落下的陰影把她的臉頰分隔開,她因此看上去老態龍鍾,臉上沒有怒氣,那些褶子也綳不起來了。
「哪方面?」
「哦孩子。好吧,我們看看能不能以批發價推掉這個包袱,讓經驗解決問題吧。我明天給城裡的霍恩伯格打個電話,他還在經營TR型和MG型賽車,他也許出於面子會從我們手裡接過去的。」
斯普林格老太太大加讚揚屋子裡的整潔,采自院子花壇的鮮花插在餐具櫃和餐桌上的花瓶里,地毯吸過塵了,灰絨毛沙發和相配的安樂椅換上了洗刷過的沙發巾。她摸了摸成團的絨毛線。「自從弗雷德和那個清潔女工老艾爾希·洛德打過架,我們只好辭掉她,這些東西還沒有這麼中看過。」
羅尼·哈里森,一直想給可憐的喬安妮也找點說話的碴兒,抬頭看了看,隔著人對妻子喊道:「親愛的,這個老玩兒鬧在跟你講些什麼呀?別讓他占你的便宜呀。」
納爾遜說話聲音更大了。「她焦慮!她有什麼可焦慮的?我就在這裏,乖得很,有你這樣一個該死的守門狗看管著,我連進城喝杯啤酒都不行。」
迪斯科。戴特森。節約燃料。111號道在雨中別具一種美麗,各種色彩和廣告橫幅和一路兩旁停車場的發青的柏油地面,在車流中一晃而過,在雨刮子來回的晃動中一晃而過。橡膠手在揮舞,救命啊,救命啊。兔子一向喜歡下雨,雨為這個世界帶來一層屋頂。「我就是不願意看見你被抓住,」他脫口對納爾遜說。「你像我的地方太多了。」

「我過去是不大喜歡那裡。可是我已經花費了我的時間,而且很快就要獲得學位了,雖然學位不怎麼吃香,可是學位就是學位嘛。整個夏天,爸爸,你都在旁敲側擊大學的事情,催問我,我也很想說沒問題,沒問題,你是對的,可是你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你不知道有關普露的問題。」
「我先去一下。沖個澡。跑步的麻煩就是這個。你跑得渾身都是汗。」
「你沒打到第三圈牌,是不能出王牌的。」哈利提醒她。
「你比我年輕啊。」
「這個人你還沒有見過。」
梅勒妮說:「她一直在堅持,納爾遜,可她不能永遠堅持下去吧。我是說,事情會暴露的。而且我在這裏也呆不了多久了。我得去看看我的母親,然後回肯特去。」
吃力地提著兩個箱子,哈利跟著他們走進來。這房子在他的腦海里褪色了。「𡂿,乖乖,」他感嘆說。「還是舊鞋穿著舒服。」
「她還在為沒有趕上去教堂鬧氣兒呢,」兔子對在場的人說。他覺得回家後面對這種亂鬨哄局面不知所措。家裡有一種緊張是過去沒有過的。你永遠回不到同一個地方。想起了復活節回到人間的死者。他穿過廚房出來,進了花園找球莖甘藍吃,用手剝下葉子,用門牙把皮啃掉,露出清香脆嫩的肉果。街那邊那些女扮男相的女人仍然在丁丁當當錘打——他們在建造什麼呢?過去流行的那首詩怎麼說來著?為自己建造更加莊嚴的某某東西吧,喔,我的靈魂。洛蒂·賓格曼也許記得清楚,在空中擺動她的手。空氣感覺很新鮮。更加沉悶的中午早早到來了,夏天籠罩在塵埃之中。樹木七月間水汪汪的綠色暗淡下來,只要細心聆聽,蟲子的鳴叫的聲音也沉穩下來,變成了持續不斷的乾巴巴的噪音。萵苣很高,結籽很稠,豆子近在咫尺,他拔起一個粗短的蘿蔔,像一個胖男人的肥鳥兒,蘿蔔所有生長的勁頭都湧上了上邊的綠葉上。回到廚房,詹妮絲找到一些義大利香腸,還沒有抽縮得不可入口,便做成三明治讓哈利和納爾遜吃。到售車場去一趟看起來勢在必行,因為哈利早已打定主意下午到俱樂部去,看看那幫人是不是想念他了。他能看見他們聚集在氯化過的令人打冷戰的清亮的游泳池旁邊,嘻嘻哈哈,巴迪和他本月的陪伴女友、哈里斯夫婦、時髦的老韋布和他的小辛迪。小辛迪的黑腳板和嬰兒一樣的腳趾頭。名副其實的陽光人士,而不是呆在斯普林格老太太陰暗房子角落裡的這些影子。查利在外面按喇叭,但是沒有進來。有些難為情,他畢竟充當了一個勾引女孩子的角色。哈利看了看詹妮絲,觀察她在前門砰然響起時會有什麼反應。不動聲色。女人狠得下心來。他問詹妮絲:「今天下午你準備幹什麼?」
「爸爸,這是在說瘋話。你忘記這個小嬰兒也是人。一個安斯特朗呢。」

「你的父親,你知道,」斯普林格老太太跟他說,「是因為心臟去世的。」
「我知道他想進來,可是我不想讓他進來。他讓我感到很不舒服。看他那副什麼都看不慣的樣子,他還能賣出——」
那孩子在他大聲嚷嚷中直縮身子。「爸爸,我不會再買任何東西了,我保證,直到賣出這些車去。會賣出去的,我保證。」

「別把話說死嘛。我們可以把這種疼痛消除了。她家兄弟姐妹七個,她知道錢的價值。」
「等我把這些行李包弄到樓上去,你再讓我看東西吧。在波科諾斯湖只用穿著橡膠底鞋走來走去,還是有一大堆東西要帶,真是不可思議。」
「你不再認為他們已經上床睡覺了嗎?」
「哼?」
「𡂿,上帝。你和普露想讓我做的,我在不折不扣地做呀。」
「你真行,怎麼這麼快就猜出來她懷孕了?我們可是對你一直封鎖消息的呀。」
普露搖了搖頭,她的紅頭髮晃動起來,成了沒有退路的可憐人兒。她說:「我的父母親和我不怎麼交流。我認識納爾遜之前,我做過的一些事情他們不贊成,我現在的所作所為,他們也不會贊成的。」
「我們當時就明白,不是嗎?」韋布反問一句,眉毛上翹起來的紅毛毛閃閃有光。
詹妮絲用略帶莊重的口氣問道:「這些基督教的教導要用多長時間?」坐在那把餐廳搬來的直背椅子上,她好像置身一個很快就要孵化出小雞的雞蛋上。
那種鮮嫩的羞紅又出現在臉上,把她眼睛里的綠色映襯得更艷麗了。「實際上,只有我媽媽是天主教教徒,我想在我出生的時候,她差不多全放棄了。我施了洗禮,但是從來沒有做按手禮,只是我的姐姐們穿過按手禮服裝。可以說,我估計是我老爹逼著她放棄的。他不願意生養一大堆孩子,管吃管喝的。」
「哈利,」詹妮絲對他說。「梅勒妮不是問題的癥結。」
「呃,」老媽媽說,口氣仍然溫和,像電視劇中沃爾頓一樣舒服地把碟子擺開。「年輕人面對的那些事情。」
梅勒妮知道這些情況。她好言相勸說:「你必須把這些耿耿於懷的東西忘掉。你父親不是上帝。」梅勒妮的手伸進被單向下摸到了他一直在摸索的地方。她微笑了。她的牙齒十分完美。她做過牙齒校正,可憐的普露卻從來沒有做過,她家太窮了,因此她很不喜歡微笑,儘管她的牙齒不整齊並不那麼容易讓人發現,不過是一側有一顆犬牙重疊了。「你現在只是覺得受了挫折,」梅勒妮跟他說,「因為你被你的情況難住的。可是你的情況並不是你父親造成的呀。」
「你是告訴我,她昨天沒有跟你出去嗎?」
「爸爸,這正是我們談論過的我的主意,倒賣摺篷車。說實話吧,幾乎沒有廠家製造這種車了,連美洲豹車都停產了,它們一定會一路飆升的。我們售價是五千五百塊,已經有一兩個傢伙差一點買走了。」
哈利記起來,還是小孩子的時候,納爾遜生氣起來嘴巴周圍會變得慘白。他生氣還會緊張得肚疼,上樓取書還得抓住樓梯的扶手。他們不管怎樣都得把他送到學校去。哈利當時仍在維里蒂工作,詹妮絲一有時間就到售車場幫忙,他們用不起看孩子的人。
「是的。你只想著錢和物。」
「他所關心的就是把汽車都撞毀了,」哈利說。「他這是在報復呀。」他把聲音壓低說:「我想,我和那小子之間的麻煩是,每當我有點小疏忽,他准逮個正著。這正是我不喜歡他在身邊轉悠的原因。這個小搗蛋心裏也明白。」
那小子幾乎尖叫起來:「我們會賺回來的,我敢保證!它像古董,像金子!你不會賠的,爸爸。」
兔子從廚房返回來,坎貝爾正在做出讓步。他答應了他們的要求:一次教堂婚禮,一個在這世界上像格雷絲·斯圖爾這樣的人可以接受的結婚儀式。知道了這一情況,納爾遜放下心來。在女孩子般的睫毛下面,他的眼睛向詹妮絲和斯普林格老太太的眼睛一樣黑,科納家族那邊的遺傳。斯普林格老太太從沙發上往起挪,她那橡膠底帆布鞋的小圓頭撲棱了幾下。「你對這孩子所說的話,一定別聽什麼信什麼。在他這個歲數,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相信什麼,我認為政府很愚蠢,惡棍們的主張才有道理。這話回到禁酒時期了。」
「呃,我的老天爺。因為那小子讓一個女孩子懷孕了,他認為他就有資格經營斯普林格汽車商行了。」
在床上,也許這場雨讓他性|欲大增,他堅持他們夫妻雲雨一番,可是一上手詹妮絲不大情願。「我要是洗個澡才好,」她說,可是她馬上聞到又猛烈又濃密的莽林的氣味,聞到難得的腐爛的林地覆蓋物的氣味在往下蔓延,往下蔓延,一直竄進那叢蕨類植物下面。他舔吻得十分起勁,瘋狂地把自己的臉埋在這種實質性陣地之中,這種涼颼颼的堅定不移的瘋狂終於把詹妮絲拉進來,她也鬥志旺盛地加入戰鬥,把下身抬起來用她的陰|蒂猛烈地摩擦兔子的臉,隨後讓他進入她的體內在他身下把戰鬥完成。消耗一番后隨波逐流,他躺在床上又一次聽到了下雨的聲音,打在窗戶玻璃上的金屬般的節奏時不時在加快,比叮叮咚咚竄下鐵制下水管的繩子一樣擰在一起的水流還要快。
「媽媽,我得離開了。你的車鑰匙在哪裡?」
「起碼,」哈利說,「宗教可以讓你姥姥那樣的人有所寄託。阿米蒂維爾恐怖能讓什麼人感到受用呢?」
「納爾遜不是你的敵人。他是你的兒子,儘管他說不出口,可是他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需要你。」
「在這本書里。」
「誰想整你?」
詹妮絲說:「要不我和你和納爾遜先去售車場,然後我們仨一起去俱樂部,開一輛車去,節省些汽油。」
「沒有,她把老貝茜給迷得五迷三道的。科羅拉多的場景怎麼回事,她需要把它甩掉?」
「地理呀!那是人家在小學三年級學的東西!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大人攻讀地理的。」
「可不是這些破爛車呀。它們用了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