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努尼梅克。」
「我接下來就要說明白的,」貝茜氣沖沖地說。「你們現在成了一家,一家人要好好過日子。」
「你給她潑冷水了吧?」
「無論如何,哈利,票數都是二對三,」詹妮絲說,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就我所看見的,卻沒有什麼高爾夫球場。」
「這些天你把自己折騰得夠嗆吧,不是嗎?」哈利問他。「梅勒妮這段時間還好嗎?」
「也許叫聲不是鵝發出來的,」哈利說。「也許是帶尾翼的小型凱迪拉克車發出來的。」
九月份的日光顯得荒涼,他和查利站在一起往外張望。流動餐車停車場上方的那棵樹的頂端葉子變稀了,變黃了;在葉子稀疏的枝椏上空,天空留住了一些對角線捲雲,宛若鹹肉里的白肥肉,看樣子明天要下雨了。「可憐的卡特,」哈利說。「你看到消息了嗎?他差一點在馬里蘭什麼山上跑步時把命丟了。」
「是啊,這正是查利和我不想讓這小子插手車店的原因。他滿腦子都是消極的想法。」
「他是個不要臉的人,他就喜歡這樣。他把我的腦袋夾在老虎鉗里了,還在不停地擰緊螺絲。你竭盡全力為他張羅,他卻把你的車撞癟了,這是不折不扣的孝敬。」
「做夢吧。」哈利對她說。「底特律終於為生產新車裝配好設備,能夠生產很多小型汽車,而且眼下隨時都會增加更苛刻的進口稅。天哪,一個月能掙來兩千五百塊就很可以了。」
「我不想聽這件事兒,」查利說,轉身走回他的寫字檯前。「看在基督的面上,他們快要結婚了。」
「誰在乎呢?」羅尼說,丑相畢露了。這張剪報顯然是塞爾瑪的主意。圓珠筆也是她畫上去的。
「哈利喜歡逮住什麼說什麼,」詹妮絲說,「可是查利要走是他的主意,和大家的意見一樣。」
終於出來了,婚禮結束,戒指送過,在基督騰空而去的那個復活節斑斕的高聳的窗戶下,婚誓由兩個顫抖的年輕聲音里說出來,主禱文始終在嗚嗚噥噥,這對蒼白的新人按要求親吻后(可憐的納利,他就不能再長高一英寸嗎?)轉過身來,這下便合法地不可思議地加入到一小群他們的血緣親屬,他們的宗族親屬,走出教堂來到了慘淡的下午,團團雲彩隨著微風向傍晚飄流,哈利臉上那些可笑的淚水留下長長的淚痕,然後米姆再一次撲進了他的懷裡,一個妹妹般的擁抱,自從他拉起她的小手日月如梭,他們家的苦難各種各樣,以後的日子黑壓壓地降臨在他們的頭上,他唯一的兒子結了婚,她從來不知道的每天在走向毀滅的婚姻;她倚在他懷裡,身長,衣服多褶,在隨著日月成為一個單身女人,連妓|女都可以成為單身女人,想象她這些年來不得不吞咽多少苦水吧,他的寶貝小妹妹,見他淚流滿面她自己也哭起來,來到外面空氣很快把淚水吹乾了,別人參加過教堂儀式后的微笑在他們身邊閃過,如同生下來只活一天的蝴蝶在飛舞。
跑步。哈利在波科諾斯湖開始的跑步,眼下繼續進行,一種瘦身的辦法,擺脫那些渾渾噩噩的日子,從來也沒有想一想那是一種什麼日子,只是吃啊喝啊,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在布魯厄城裡餐館里吃午飯,每個星期二在扶輪俱樂部聚餐,身體就開始胖起來了。他在黑暗裡跑過城市,到處是斜溝歪壑和破裂的鼓包的人行道,整個水泥板被樹根頂起來,像恐怖電影里的墳墓蓋子,死人鑽出了地面,他們在抓他的腳後跟。他在不停地跑動,自己掌握速度,對肺部的抗議置若罔聞,讓僵硬的肌肉和疲憊的血液適應一架機器,按著腦子指引的方向運轉,衝上山坡,路過那些身著男裝的同性戀女人用鎚子修理過的寬檐房子,跟中國式建築差不多,她們的前面窗戶從來沒有亮過燈光,一定在沒完沒了地看電視,或者早早地摟摟抱抱糾纏在一起,或者關燈省電,女人們在男女平等權利修正案通過之前,還是沒有男人掙的錢多,不過起碼她們不生孩子還有這麼個安樂窩,可以搬進這個居住區,而黑人和波多黎各人卻做不到。
「在西部,我都叫這種車屎盒子。」
一輛小型敞篷運貨卡車打亮高光燈在他身後晃人眼目,隨後在他身邊呼嘯而過,小青年們在哈哈嘲笑。
「我的天,」哈利說。「傑米買走了那輛桔黃色科羅拉花冠車。」
鏡子里折射出屋子裡的一切,靜靜的房間里看不到穆爾科特夫婦親熱生活的痕迹。沒有什麼地方放著帶花邊的小內褲,聞得到辛迪陰|部的味道。窗帘是厚厚的紅色條狀材料,像巨大的小丑燈籠褲,還有讓屋子裡變暗的遮窗帘,他一直在催詹妮絲去置辦這種東西;這下那棵紫葉山毛櫸的葉子全落光了,早上七點鐘光線就從樹間照射到他的臉上,他每年在掙近五萬塊錢,可他就是過著這樣的生活,他和詹妮絲這輩子是不會夫唱婦隨了。屋子裡遠處那個窗戶帘子因為午睡放了下來,從那裡一定能夠看見游泳池和一片樹木,這個開發區的房屋之間都種了樹木,不過哈利卻不想讓自己再往屋子裡面走了,他已經辜負了主人的款待。他的手幹了,他應該下樓去了。他站在床的一個角旁邊,靜靜的床面比他的膝蓋還低一些,光滑的桃紅色被子是急匆匆中抻平的,他心血來潮,記起來他使用過的避孕套放在伸手可得的地方,於是走到那個旋紋楓樹木床頭櫃前,極其小心地悄悄拉開小抽屜。抽屜打開了一英寸。沒有避孕套,這東西也許在衛生間。一支圓珠筆,一個沒有標籤的藥盒子,幾個摺疊式火柴,幾張亂扔的收據,一個黃色的記事小本子,印有屋頂建材公司徽標和一個對角草寫的電話號碼,一個指甲剪刀,一些紙夾子和高爾夫球座,還有——他的心臟怦怦跳動,把他腳下那伙人嗡嗡噥噥的說話聲淹沒了。抽屜的最後邊是一些背面黑色的寶麗來快照相片。這就是韋布曾經吹噓過的SX-70型相機的功勞了。哈利小心翼翼地把一小摞照片抽出來,翻過來,一張接一張仔細審視那些照片。真是活該。他要是把他的老花鏡帶來就好了,眼鏡放在樓下他的外衣口袋裡,他只好湊合著看,權當他不需要戴老花鏡好了。
兔子聽了這番話,腦子裡出現的形象如同太空的一塊飛石。他對太空很感興趣,每天都會瀏覽報紙,在字裡行間尋找巨大星體的報道,而且在星期天分類研究版面里觀看近距離拍攝土星的新照片,還指望發現所有那些科學家們漏掉的蛛絲馬跡;上帝也許還有幾句話還沒有說呢。內心的真空所裝的愛情,會無休無止地往下降落。詹妮絲還在吃查利的醋,我們一旦滋生出這些念頭,便再不會放棄,他和魯絲睡覺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可是只要身置城裡一個商店或者行走在韋澤街上,從背後看見某個女人,淡黃色頭髮隨意地扎在腦後,幾束髮捲兒鬆散地飄起來,他就會怦然心跳。還有納爾遜,他那時候還很小,可你千萬別以為你很年輕就不會掉進愛河,他當時愛上了吉爾,這就不難想到普露有幾分嬉皮士的風格,長頭髮披在身後,臉上神色淡漠,讓你不敢傷害她,儘管吉爾的家庭背景要好得多,她不是阿克倫一個暖氣安裝工的女兒。哈利對查利說:「哦,你現在至少可以一次又一次到俄亥俄去玩玩了。」
「你認為詹妮絲還很在意這些嗎?」
「我注意到了。我當時就想:『多麼好啊』。」

查利聳了聳肩,一個最不起眼的冷淡動作。「他和我一起生活嗎?他想在傑克和拉迪之上有個空位,可在這樣一個團體里不會有那麼多空位。」
哈利一如既往地大聲笑起來。「鷹隊挖來的那個赤腳踢球新手怎麼樣?難道不夠新鮮嗎?」
「查利說過他不想要納爾遜插手車店的話嗎?」
貝姬現在只剩一具骷髏了,他很奇怪想起這事兒。他們埋葬她穿的小睡袍變成了蜘蛛網。她的小腳趾甲和手指甲像撒在綢緞上的小碎紙屑。
「好好乾吧,奧利,你會成為八十年代的埃爾頓·約翰的。說真的,你們兩個過得怎麼樣?簡和我經常說,我們早該把你們請過來坐坐。」跨過詹妮絲的死屍過來吧。活見鬼,就是一次純粹的可憐的通姦,詹妮絲一直耿耿於懷,可他早把查利原諒了,事實上還把他當成了這世上的莫逆之交。
「你當時並沒有露出一頭霧水的樣子,」哈利說,終歸感到有些得意。
「躺在沙灘上曬太陽。那裡會有事情乾的。他們有網球場。」這次旅行對他來說十分難得,他說到它出言謹慎。
「就是很可愛,」「酸皮」說,他的笑容有些假相。
「呃,我倒好說,可是佩吉——」
「醉鬼們出來了,」他說,想把話題改變一下。
這座城市他們再熟悉不過,每一個拐彎,每一個消火栓,每一個郵箱的位置。城裡的一切在他們面前展現,如同掀起一條面紗。「是呀,」他同意說。「有時候你會納悶,」他聽見自己在繼續說,「你自己和這樣一個孩子上床睡覺是多麼不帶勁啊。」
詹妮絲在煙灰缸上彈了彈煙灰,很不耐煩的樣子。「還不止一次呢,」她說。
「下一步我得把你嫁出去,」他說。
「四千五百塊大洋,這就是那幾輛『屎盒子』車造成的損失。加上曼尼不得不訂購來的配件和修理部的修理費用,還需要花上一千塊。」
「嘿,換了你該怎麼做吧,」佩吉·福斯納希特忍不住插話說,「每次從商店回來,那麼多秘密工作人員都來檢查你的手提包?」
「也就滑過一兩次吧,這裏再也不下雪了,哭天抹淚也不下。到塔霍來吧;現在那裡就有雪。我們到阿爾塔或者陶斯玩一趟;你可以看看我滑雪。你自己一個人來,我到時候給你安排一個絕對漂亮的姑娘。金髮的,棕發的,紅髮的,隨便你挑。乾乾淨淨小鎮來的姑娘;一點也不粗俗。」
挪威楓樹遮蔽了這些街道。比起他小時候的樣子,它們好像沒有長高多少。抓住一根垂下的樹枝,打個鞦韆,飛到一個大黃蜂窩裡去。把那些樹果子劈裂,插|進鼻子里,讓自己變成犀牛的模樣。氣喘吁吁,他穿行於它們的陰影下面。一絲絲疼痛在他上身的左邊掠過。堅持住,心臟。老弗雷德·斯普林格在一片紅光閃爍中突然死去,不知怎的兔子總在想象一個人心臟病突發死去所看見的應該是一片紅紅的亮光。不可思議,這些美國的房屋在夜裡九點鐘竟然如此黑暗。算得上一個鬼城,人行道上沒有一個人影,所有的雞都上架了,只有住戶的窗戶這裏那裡泄漏出一點點昏暗的光亮,那是小孩屋子裡的夜明燈光。想到兒童,他的心一下子跌進了無底的憂傷。小納利在新搬進景色新月區他的房間里,他的玩具熊在他的身邊擺成一排,他的小眼睛像玩具熊的眼睛一樣不能閉上,想到了掉落下去的嬰兒貝姬,死了。許多小時之後,浴缸里仍然有那麼多水,塵垢漂浮在灰濛濛的水面上,只用拔起那個小小橡皮塞子就萬事大吉,可是萬能的上帝卻無動於衷啊。干樹葉唰啦唰啦地響,在腳下破碎了,秋天的聲音,在空中騷動。教皇要來訪,婚禮定在星期六。詹妮絲責問他為什麼對納爾遜心腸那麼狠。因為納爾遜已經把那個過去的孩子吞掉了,取代了這個世界上一個更加具有進取精神的男人,手腕上長滿汗毛,碩大的鳥兒。這個世界上地方並不寬裕。人們從埃及陽光地帶一路北上,住在供暖氣的房子里,現在暖氣供不應求,汽油只夠銷售廳、辦公室取暖用,修理部自從他一九七四年第一次看見斯普林格汽車商行賬簿已經成倍翻番,在今後的一兩年內還會成倍翻番,一旦你像總統說的消減汽油使用量,工人們便會怨言不斷,他們不得不用他們不戴手套的手幹活兒,在水泥地面上幹活兒,他們可以穿厚襪子,厚鞋底,他有一回曾想到過他應該給所有工人們配戴上那種露出手指頭的高爾夫球手套,可是特定的手要戴合適的手套,很難配齊,現在三十歲以下的年輕人都想舒服地幹活兒,一種全新的倫理觀,吃不了苦,社會主義,那樣一個大空間熱量總是向上升騰,停留在交叉支架那裡,如果他們現在建造修理部,那他們會加上二十英寸的隔熱板。如果教皇對乖乖信徒真的無比關心,那麼為什麼他不儘力讓他們暖和一些呢?
「你看見女儐相了嗎?」哈利問他。梅勒妮。
米姆說:「白天你可以把覺睡夠嘛。反正我現在開離快行道了,我是一個女商人。」她朝屋子的另一邊指了指。「貝茜在幹什麼,耽擱這麼長時間不讓我和查利說說話?她和查利說了一個小時話了。」
他現在沿著波特大道跑步,為回家的腿力省下省力的下坡的路,仍跑在上坡路上,沿著冰廠過去排水的陰溝,一溜綠色的稀泥,生命試圖在所有的地方見縫插針,在地球上如此,在月亮上卻不行,這也是他不喜歡那種穿過星星往上爬的想法的另一件事情。陰溝現在乾涸了,可他曾經在上學的路上沿著這陰溝走時踩在那溜綠色稀泥滑了進去,把他的燈籠褲泡濕了,就是那種他們過去逼著你穿的燈心絨燈籠褲,走動起來嗖嗖響,當然也把長筒襪子泡濕了,跑步的當兒回想起這麼久遠的事情有點不可思議,他記得一年級的女孩子還穿高筒紐扣鞋:那個名叫瑪格麗特·舒爾科夫的女孩,總是生氣勃勃的,鼻子動不動就開始往外流血。他掉進冰廠排水的陰溝里去了,他的燈籠褲泡得全是水,他不得已哭著跑回家換了一條褲子,他很不喜歡遲到學校。或者說不喜歡遲到任何地方,這是媽媽硬逼出來的一種習慣,媽媽對他去哪裡不多盤問,但是他必須按時回家,而且在他大半輩子的生活里這種情緒死死糾纏著他,任何地方,在更衣室里,在16A路公共汽車上,在性|交正起勁的時候;只要去哪裡晚回了家,他便會陷入可怕的黑暗的麻煩,他腦子那條黑黢黢的隧道到了盡頭,他的媽媽一準拿著鞭子等著他呢。你想挨一頓鞭子嗎哈西?媽媽問他的口氣彷彿問他想不想要甜點心,那些小鞭子都是在傑克遜路那個小窄後院的小梨樹的根部折取的;氣呼呼的黃色胡蜂在掉下來的爛梨子上飛來飛去。近來,他不再感覺他到哪裡去會遲到,他生命歷程中一段陌生的平靜:他的金子在升值,每天報紙都在報道一盎司上升了十塊美元,他用不著動一動手指頭,十乘三十就是三百塊大洋,你想想爸爸當時如何苦幹才能掙來吧。詹妮絲竟把金幣當單片眼鏡卡進眼窩裡,多麼令人驚訝,她唯一的麻煩是在床上仍然不喜歡含玉吹簫那一套,梅勒妮的嘴有點意思,總是耐人尋味,長就那麼一個十分好玩卻不好駕馭的櫻桃小口,奇怪的是查利在那邊海灘汽車旅館性|交沒有爆裂他的大動脈,一個女人忘掉自己是誰,咧嘴大笑或者嚷叫起來,那樣子是多麼可愛,你能看見大嘴這個圓圓的大洞穴,肋骨般排列的粉紅色上蓋,舌頭像過廳里的地毯,後邊那個蝴蝶形狀的黑窟窿直通向喉嚨,普露前天在廚房聽斯普林格老太太說了句什麼大笑起來,她平常微笑一邊嘴比另一邊略寬一點,帶著點謹慎,好像她也許會被燒著一樣,不過現在所有的姑娘都喜歡含玉吹簫那一套,這已經成為性文化的一部分,理所當然的行為,人們稱之為「性|交與口|交」的電影公開放映,帶上你的約會對象走進上韋澤街那家老巴格達電影院,觀看每個星期五一部成年人電影,在兔子的年輕的時候在那家老電影院他們經常觀看羅納爾德·里根扮演的飛機副駕駛員與日本人打仗的電影。從這方面看,納爾遜是幸運的。不過他並不妒嫉他。一個千瘡百孔的世界,他尋找他的出路好了。嘴這玩意兒很有意思,它們必須盡其所能,說不準一分鐘後會有什麼東西進入裡邊了。他厭惡的一件事情是看見細渣兒,大米或者穀物或別的什麼東西,在用餐時粘在臉上的汗毛上。可憐的媽媽在最後的歲月里就是這樣子。
嘿。你不記得我——
「打開看看,」他告訴她,隨後她費了半天勁兒也弄不開固定那個像恭桶座的小蓋子的透明膠帶,他於是接過圓筒用大指甲把膠帶摳開了。他取掉了那團衛生紙,在鋪了被子的床上倒出那十五個克魯格金幣。它們的顏色比他腦子裡記得的顏色發紅。「金子,」他小聲說,用手掌托起一對兒送到她臉前,兩個硬幣,把硬幣的兩面分別展示一下,一面是一個老布爾人頭像,另一面是一種羚羊。「每一枚金幣價值約三百六十塊美元,」他告訴她。「別告訴你媽或者納爾遜或者別的什麼人。」

「我覺得不大對勁,」兔子一本正經地說。
媽媽也早化作一具骷髏,他很自然就想到了這事兒。那些埋在土裡的大骨骼像恐龍的骨頭。
「不用操心。看她依賴納爾遜的樣子,在一月份過去之前她同樣會對肚子里的嬰兒呵護有加。直到情人節都不會有問題。」
「他真的害怕告訴你。他要我保證不告訴你,所以你不能和他提這個話茬兒。」
「這是當然,」韋布很有風度地說,「詹妮絲很有吸引力,起碼在我們經常聚會的人中間是這樣。」一邊繞到詹妮絲椅子的後邊,把手放在她的肩頭,離她的脖子很近,她的肩膀因此收緊了。
詹妮絲還算謹慎,護著她的老朋友。「佩吉總是有一種傾向,」她說,「她一向認為自己不招人喜歡,這事兒挺麻煩的。」
「現在流行吹笛子熱了,活見鬼了。還不光是女孩子們,連土小子們都玩,他們都想演奏爵士樂。許多都是黑人。前天一個黑人進來想買一根白金笛子,慶祝女兒十八歲生日,他說他在報上看見有個法國人吹奏笛子。我說:『夥計,你腦子出了毛病。一根笛子要值多少錢,我都不敢想象。』他說:『我不管它值多少錢,夥計,』給我掏出一卷錢,一百元的大票子足有一英寸厚。至少上面那些是一百元大票子。」
「你沒有看出來嗎?更加自信了。更有女人味兒了,不管怎麼說吧。」
「關鍵在於,哈利,」塞爾瑪說,「這根本就是兩碼事兒。你說那個醫生是巴爾的摩人,可這裏說這個醫生是華盛頓人。你說高爾夫球打中了鵝是誤打,醫生是為了結束鵝的痛苦才弄死它的。」
「沒有怎麼多說。他是一個好好先生。」
查利咯咯笑起來,用下嘴唇把那根帶香味的牙籤轉了個圈兒,兩個男人望著窗外髒兮兮的鐵皮組成的河流。一輛老式的低車身客貨兩用轎車開進了售車場,不過車頂上沒有木頭行李架;儘管哈利的心跳起來,但是車裡不是他的女兒。這輛車掉過頭來又開上了111號道上,只是來踩點的。偷盜活動在上升。哈利問查利:「梅勒妮真的想過」——他迴避了「偷情」這個詞兒,這不是他這代人喜歡用的字眼——「和我上床嗎?」
「𡂿,可是媽媽,一個人就是在乎長相。」好一陣子,他們就這樣說說笑笑,像看電視一樣,納爾遜模仿「酸皮」柔聲柔氣的聲音說話,詹妮絲求他說話要理智,要良善,斯普林格老太太的思緒陷入了她自己的那個世界,自從創世以來主教派教會一直大行其道;但是哈利與在場的所有人都感覺不同,一個鍍金男人等著帶領自己妻子上樓去,讓妻子過目他們的財寶。這樁玩笑過去了,電視上開始重播《陸軍外科流動醫院》,納爾遜很想看,兩個年輕人於是突然看起來疲憊不堪,坐在沙發上,爛泥灘一樣。他們每個人坐在固定的位置上,普露位於那張小櫻桃邊桌側面的一端,守著她的薄荷酒和針織活兒,納爾遜坐在沙發的中間墊子上,他腳上那雙鈕扣形鞋底的阿迪達斯運動鞋架在一個仿製的鞋匠凳子上。由於他不去售車場,他也就用不著每天刮臉,嘴邊的小鬍鬚紅紅的一片小毛毛,不過他的臉頰上還是一層絨毛毛。讓這個不爭氣的小子得混且混吧。兔子已經鐵心過自己的生活,自私就自私吧。
他從嘴裏取出煙斗回答這個問題。「在這些上下山路上不是十分準確,不是嗎?我估計最好的情況是二十五六英里吧。我很多時候是開開停停,只是在瀝青修建的路面上進行短途旅行。」
聽到查利說話,哈利心頭輕鬆多了。他進到車場,原以為會看見他垂頭喪氣。「至少鷹隊把鋼人隊擠掉了,」他說。「這下感覺很好。」
「活得不容易哪,」斯普林格老太太跟他們說,「上了年紀,又是一個老寡婦。我做每一件事情,做祈禱之後,都要捫心自問:『弗雷德要是在世會怎麼想呢?』在這件事情上,我很清楚他一定想讓小納利到車場去工作,只要這孩子有這個要求。很多年輕人現在都不想干這樣的工作,他們沒有推銷員不得不具備的厚臉皮,這行當不是那麼有吸引力,除非你起步時一天起來跟在馬屁股後邊轉悠,像我們這輩人當初起步一樣。」
沒有人問她為什麼。
「他認為你就是這個世界,」她說,她的聲音很小,彷彿聲音大了這話會顯得過分放肆。
「𡂿,是這麼回事兒。這個小混蛋。真是一個小混蛋。」
「我告訴過她,斯普林格老太太,查利是斯普林格汽車店的核心。有他在就有一半顧客留住了。還不止一半呢。」
羅尼說:「哈利和詹妮絲我估摸經常和他們見面。趁你還站著,我還想來點啤酒,韋布。」

寧靜。椅凳發出幾下吱扭聲。賓厄姆頓來的那對夫婦碰響的。死去的弗雷德·斯普林格碰響的。魯絲碰響的。兔子強壓下了一種發瘋的衝動,沒有叫喊出來。他的喉嚨感到奇癢無比。


「怕是這婚事把你今天的高爾夫球活動攪亂了吧,」哈利向韋佈道歉說。
關於教皇的爭論讓辛迪感到體內灼|熱,她的喉嚨和胸部仍然綳得緊緊的,那枚小金十字架因為那件阿拉伯式長衫上邊兩個扣子或說扣襻沒有扣上而露出一半,她的纖巧的小臂在寬大的袖子里看上去像孩子的一樣脆弱,她的腳赤|裸著,卻和那雙極其精緻的金色拖鞋很般配。韋布起身去拿飲料,詹妮絲搖搖晃晃上廁所去了,哈利於是過來坐在了他們的年輕的女主人身邊一把直背椅子上。「嘿,」他說,「我認為教皇相當了不起。他很清楚如何利用電視。」
「酸皮」來了興趣,他不停地眨巴眼睛,魯貝爾太太從中看出來他在動心思。他把眼睛轉向哈利,做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問:「你打算推銷給我一輛豐田車嗎?」
「也好。」思索之後說:「想讓我先騎在你身上嗎?」
這下他真的在往下滾了,這條小巷一溜下斜坡,路過那家汽車車身修配廠和養雞場改建的小型皮革廠,那些曾經充當過嬉皮士的人到處可見,還在苦苦支撐,他們風光不再,但積習難改,他這時渡過了第一個疲勞關,就是你以為你再難帶著疲憊的身體往前奔跑,大腿也疼痛不已的那陣子。這時候,第二次體力上來了,你一下子自由自在起來,處於一種身體本身奔跑的狀態,成了一架運轉的機器,你的頭腦像火箭頭上的宇航員,你的思緒在飛翔。如果納爾遜結婚後遠走他鄉,二十年後衣錦還鄉多好。這些孩子為什麼不能憑自己的能力到外面闖一闖,卻總是蔫蔫兒地溜回家裡來?外面人滿為患了吧。教皇,上帝呀,你不得不祝願他不要遭受槍殺,正如美國有某個狂熱分子遭到槍殺,在報紙上登出名字來,還有那個「吱吱叫」弗羅姆與曼森大農場的老牛仔們交媾,曼森一手安排的性|交活動,你會認為這事兒讓曼森顯得挺有人情味兒,因為性|欲無法發泄會導致戰爭,他在什麼地方看到了這種論調。不過他知道教皇對節育有什麼感覺,他從來就受不了避孕套,哪怕在軍隊里免費發放也讓他受不了,這個月的《消費者報道》里有一篇文章談論這事兒,一頁又一頁,全是關於檢測的,有人顯然喜歡帶楞的和帶小鼓包的色彩艷麗的避孕套,可以讓女人的體內增加快|感,莫非該雜誌的采編人員全都採訪了那些秘書的交媾的感受?另有人則喜歡羊腸子製作的避孕套,一想到這種套子哈利的下身就發緊,那些名字就讓人想入非非,比如「地平線裸大」、「克林潔天然羊羔」,他無法把這篇文章讀完,他實在大倒胃口了。他不知道他的女兒會使用什麼東西避孕,他們在學校拿這事兒開玩笑,說鄉下女人過去慣用的方法是蹲在玉米稈上蹭痒痒,冷眼看去她的樣子還是很有姑娘味道的,生活在鄉巴佬中間,做姑娘的有誰會不像姑娘呢?魯絲會叫她走正道,告訴她男人都是豬玀。那隻汪汪大叫的狗會讓人膽戰心驚,望而卻步。
「悠著點吧,哈利,」韋布·穆爾科特說,與辛迪一起從後邊走過來。「人們說跑步會損傷腸壁。血液都跑到肺里去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的模糊的大灰泥房子的前面燈光亮堂堂的,他們都為婚禮感到興奮不已,普露現在臉上一直紅撲撲的,詹妮絲多日來沒有去打網球,貝茜顯然睡到大半夜又起來到樓下看大電視上的好萊塢老喜劇,男人都戴著大檐兒帽,留著小鬍子,女人都打扮得肩部比臀部寬大,在報社編輯部和高級旅館套房裡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笑,斯普林格老太太第一次看這些電影時一定還是滿頭青絲,布魯厄市中心當初燈火輝煌。哈利跳到一邊讓一輛汽車過去,一輛瘋狂的馬自達車,萬科爾發動機,車型像改裝過輪子的危險快車,曼尼說這種車密封從來不到位,他在街燈下從那邊街沿橫跨到這邊街沿,發現詹妮絲的野馬沒有停放在房前,一個箭步跑過磚鋪小徑,跨上門廊的台階,最後在門廊八十九號門牌下停止跑步。他的能量銳不可當,一兩分鐘內能把這世界衝撞得滾滾向前,把所有的樹木和房頂沖向繁星閃爍的太空。
「你過得怎麼樣?」米姆問。「近來你在幹什麼,好吃好喝嗎?」
「沒有,我老婆——她明天早上要去普救論者教堂參加反對核武器的會議。」
「𡂿,冠軍,這是哪裡的話?你心裏和我一樣清楚,磨蹭你的卵子的不是那些小妞兒,而是那些中年老女人在消耗你的卵子哪。」
「我不喜歡他,」兔子說。
「這就是生活,」哈利說,在約瑟夫大街把車停在路邊。八十九號住房前停滿了車,他不得已停在了街區的中間一帶,正好在那些女同性戀者的房子前邊。有一個高大健壯的年輕女子身穿一件軍隊剩餘制服,正在把一大卷粉色的銀箔絕緣材料拉進前門廊里。
「你從來都不知道。我們都喜歡你這點。」
「好吧。我會轉告她的。」
羅尼對奧利說:「電子樂器的前景怎麼樣?你看見電視上的那個傢伙竟然演奏電子小提琴。那種東西一定很貴。」
從東海岸到西海岸,兔子想,我們就是一個大遊樂園。這遊樂園是用鏡子拼接成的。「不過,」他跟查利說,「我希望我也有你那種自由啊。」
「是什麼好東西?」他問。
「胡說,冠軍。你退出來能幹什麼?我呢,我在哪裡都能搞推銷,用不著擔心。已經有人來摸我的底兒了。這個行當消息很靈通。這是一種你爭我奪的生意。」
另一則新聞來自首都華盛頓,說的是一名醫生在一家鄉村俱樂部高爾夫球場的第十六洞前,用輕擊球杆把一隻加拿大鵝打死了。(這隻鵝在他正要擊球落洞時呱呱叫喚)登載這兩封信的目的是要表明,真實情況比小說虛構還神奇。
「我沒有多在傑克和拉迪身上打主意,」斯普林格老太太說,皺著眉頭把一隻腳放在另一支腳脖子上。「查利現在掙多少錢?」
「𡂿,別說這些,」佩吉·福斯納希特大聲抗議說,做張做致地打了幾個冷戰,她大臂上的肥肉隨著顫動起來。她穿了一件短袖裙裝,與季節形成反差。「別說到了二〇〇〇年,只用想一想這事兒都讓我起雞皮疙瘩。」
「和社會保險差不多吧。」
「我認為她很喜歡你。」
「那個姑娘不和他一起來,你有什麼操心的?你還說我;那姑娘比梅勒妮還小。她也就只有十六七歲的樣子吧。」
「什麼事兒?」跑步之後你的肌肉會有一種全部抻開的絲絲縷縷理順的感覺,睡意油然而生。
「哈哈,」羅尼說,「我想看看他能聽下去多少無聊的廢話。」
「你這個老笨,你沒有說到點子上,」羅尼·哈里森說。
「只要錢就夠了。只要他媽的錢就夠了,美妙的人兒。」兩眼一抹黑,他感覺到了金子那種固有的不同之處,他的那話兒直立起來,把他的喬基牌短褲撐得鼓鼓的。
查利咯咯笑著,把肩小小地輕輕地聳了一下。他知道這次婚事過後,形勢對他極為不利。不過,他內心仍有一定克制餘地,有些以不變應萬變的世故,因此沒有感到恐慌。
「哈利,他告訴過我們他們整天都在那個木柴爐子里生著火。」
哈利為米姆感到難為情,也為查利擔心,便乞求到:「行了,米姆。」
「我不清楚我們能行嗎?我是指旅費。除了金子沒有多餘的錢。」
查利說:「踢球不是橄欖球的特色。」
格雷絲·斯圖爾伸出一隻手,他接過來把她拽起來,覺得在一堆最精細最乾燥的紙屑里摸到了一撮磨光的石頭,異常溫暖。「我還是去和貝茜道聲別為好,」她說。
「光著腳在四十碼寬八十碼長的球場上玩橄欖球!那傢伙一定長了一根像石頭的大腳趾。」
「哎呀,可憐的小納利。這下就簽了名,蓋上章,郵寄出去了。」
嘿,夥計——
「我就想坐在前排,」埃米·格林格說。「這樣我可以好好端詳一下貝茜痴迷的那個年輕牧師了。」
他向窗外看去,詹妮絲沒有說話。她的小舌頭尖兒舔在下嘴唇上,不想說出什麼不合時宜的話。她說:「如果你能流那麼多的淚水,那你也應該對他和車行的事情少些刻薄。」
「簡怎麼樣?她對把我掃地出門說了些什麼?」
「你要是了解他,你就不遺憾了,」魯貝爾太太不卑不亢地說,搖晃著手裡的塑料酒杯,彷彿表明酒杯早已經沒有酒了。
哈利聞出了話中的怒氣,把話題更換一下,看看外面的天氣。打在玻璃上的雨滴大起來,隨後突然向下流去,拐來拐去,留下一道道水印。他哭泣時就是這樣子吧。從很小很小的時候,他的意識就受到了傑克遜路那所半套房子的暖氣片啟發,下雨天哈利站在窗戶前非常興奮,他的臉距離玻璃幾英寸遠,乾爽爽的,可是幾英寸外萬物卻是濕淋淋的。「不知道雨會不會把教皇給澆了。」教皇下午要飛往波士頓。
「他不可能帶著妻子回去上大學,就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貝茜鄭重地說。「那裡的人都知道她是一個僱員,我看納爾遜的處境會很尷尬。他需要一份工作。」
「我對他和車行的事情沒有刻薄。他沒有為車行辦一件令人信服的事情,他就知道纏著你和你母親支持他,這倒是在車行通過什麼行為露臉的最容易的手段了。你知道他倒騰那幾輛摺篷車為公司造成了多大損失嗎?猜猜看。」
「韋澤街的一個新地方,對面就是那個乾果商店,這家新開張的店鋪出售貴重的金屬,買和賣都做。過程很簡單。你所要做的是,在他們給你報價二十四小時之內交上保付支票就行了。他們保證隨時按照時價收購回去,因此你所損失的只是他們百分之六的手續費和營業稅,如果黃金匯率上漲,我下星期就可以把它們賣回去。看這裏。我買了兩筒。看吧。」他從抽屜里取出另一個很沉的圓筒,打開蓋子,把那十五枚滑溜溜的羚羊金幣倒在被面上,雙倍的富有之物全都展示出來。這是一條輕盈的賓夕法尼亞德國人做的被子,小長方塊布頭由耐心的女傭們縫製在一起,布頭的顏色有淺有深,構成了一種立體效果,四個大方塊具有或淺或深的側面。他躺在被子的幻覺效果的圖案上,在每個眼眶上放了一個克魯格金幣。眼睛上感到了金幣涼絲絲的發紅的壓力,他聽見詹妮絲說:「我的天吶。我原以為只有政府才可以擁有金子。你需要證件什麼的嗎?」
「那只是僥倖的買賣。人家不再生產TR型跑車了。」
「那可就算音樂了,」羅尼說,顯然是在恥笑奧利的說法。「喂,韋布,這裏怎麼沒有啤酒的影子啊?」
「很遺憾你的丈夫沒有來這裏。」哈利說。
「是啊,是啊——」
不止一個孩子,他想告訴她,比他打算的喝多了。在我們身後那座山上埋著一個夭亡的小妹妹,在加利利區南邊的農場上還有一個長腿的姑娘在閑逛。魯貝爾太太這樣輕浮地抬頭看她,讓他想起誰來著?塞爾瑪·哈里斯,在游泳池邊的樣子。哈里斯夫婦也應該邀請來參加婚禮的,可是這樣一來便會把巴迪·英格爾芬格的感情傷害了。羅尼就是來了也很沒規矩。留著山羊鬍子的管風琴手(誰把他邀請來了?)這時加入到了「酸皮」和斯利姆中間,在喜慶氛圍里有什麼事情讓牧師想起了他對別人應盡的義務。他過來與哈利和這位做母親的見面,一種基督教的行為。
「他告訴我們這些有什麼用?」詹妮絲問。
如同佩吉,兔子在場沒有引起大家在意。哈里斯正在使勁鑽營。這些保險推銷員都是這個樣子:他們只管把他們的腦袋低垂下來,使勁鑽營,一直說啊說啊,最後或者尖叫起來,或者打保票說,延期人壽保險可以獲得另外五萬塊錢的保險金。
「後來弄清楚了,我的兒媳婦也是這種情況。」哈利主動說。他想到自己有了兒媳婦,他的財富有了新的支脈,覺得很有意思。他希望把話題岔開。他很不喜歡看見女人打架,他要是能把這二位勸解開,心下會很高興的。辛迪從游泳池裡上來像一個濕漉漉的美夢,而佩吉心地也蠻不錯,在他潦倒時給他做肉墊子。
「奧利從一開始就是一個笨蛋,」哈利說,「不過佩吉過去還不是這樣一個咧咧嘴。是吧,詹妮絲?」
「我也不知道。所有的事情吧。納利從後邊看去的樣子。孩子們把頭轉向後邊信任你的樣子。我是說他們真的喜歡那樣做,我們這一小群默然無語的人聚集在一起觀看他們。」
「一張明信片。詹妮絲在電話上和他們說過一兩次話。她認為他們度假度煩了。」
「主動找些樂子,」他跟普露說,在擁擠的屋子裡繞來繞去,繞開吵吵嚷嚷的穆爾科特夫婦和福斯納希特夫婦以及詹妮絲組成的圈子,走到米姆和一邊一個老太太的沙發前。「你們沒有對我的小妹妹造成什麼壞影響吧。」他問埃米·格林格老太太。
「我這輩子正經幸福的日子,」他言不由衷地說,「就是用手幹活兒那陣子。」
「噓,」哈利告誡說。「他們在裡邊能聽見你們說話。婚禮馬上要開始了。」一方面因為與查利的扭打感到興奮不已,一方面因為他的兄長成了辦事有分寸有良知的人感到有趣,米姆用胳膊摟住哈利的脖子,緊緊地摟抱他。她那件標新立異的套裝上的飾邊和皺褶擠壓在他的胸膛上刷拉刷拉響。「過去是你的調皮的小妹妹,」她在他耳邊說,「以後一直是你的調皮的小妹妹了。」
「呃,查利一周三百五十塊——加上各種額外津貼一年能掙到兩萬多塊錢吧。」
好奇怪,這個斯利姆青年人,開著一輛米黃色萊卡車,車身上印著一英尺高的車名,從教堂接上新娘、新郎和梅勒妮,竟趕在哈利和詹妮絲前頭回來了;奧利和佩吉也回來了,他們的淡棕色道奇飛鏢車是一九七三年生產的,安裝著一根玻璃纖維修補過的擋泥板;就連「酸皮」也比他們早到了,因為他那輛鑲著招搖的聖約翰牌子的小型黑色歐寶蒙塔車也停在楓樹這邊的馬路沿兒旁邊,斯普林格老太太從她的卧室守望這棵楓樹已經三十多年了。這些客人已經聚集在起居室,那個慌手慌腳的小胖姑娘,顯然剛剛穿上一身女侍者制服,挨個兒分送花費不少錢買來的餐前小吃,一些軟膏點心,看上去像乳酪攤在墨西哥粗麵餅上,上面還擺了一枝香菜;哈利從空隙間躲閃過去,像過去打籃球的習慣把胳膊肘舉起來,防止有人不經意碰在他身上,到廚房裡取香檳酒。瓶裝馬姆酒成箱購買也得每瓶十二塊錢,在冰箱里擺滿了第二層,下層九瓶上層六瓶,錫箔封口,沉重的凹心瓶底兒,很美麗的樣子。倉促婚禮專供香檳酒,他心裏想。安斯特朗買單。格雷絲·斯圖爾的孫子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塊頭的小夥子,體重不少於兩百五十磅,蓄著一把蓬亂的海盜鬍子,正在爐子上的煎盤裡炸小玩意兒,烤箱里烤著鹹肉包裹食品。他還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打開擺在櫃檯上。起居室人聲鼎沸,越來越大,前門大開,斯塔夫洛斯和穆爾科特夫婦跟著米姆和斯普林格老太太的老姐們走進來,大傢伙兒正在寒暄之際,第一瓶香檳酒打開了。好傢夥,瓶口噴射得像射|精,根本無法停止,詹妮絲在博科諾斯湖峰頂發現的那些塑料塞香檳酒瓶擺在櫃檯上的那個中國圓盤上,格雷絲·斯圖爾的孫子的啤酒正好擋著,相隔很遠,哈利倒起來費勁,淡黃色泡沫溢出來流到了亞麻油氈上。他往玻璃杯子里斟酒,因此聯想到那些金幣,年代越久遠越值錢,他內心的一個栓子提起,他的憂愁釋放了。見鬼去吧,我們大家都在一起走向墳墓。回到起居室,在那個大櫥櫃前面,斯普林格老太太說了幾句她早準備好的祝酒辭,還挺緊張,結束時用賓夕法尼亞德語說:「Dir seid nur eins: halt es selle weg.」九-九-藏-書
但是,牧羊犬在那個瘦長的腦袋裡醞釀一項決定。它把尾巴垂下來小心翼翼地搖來擺去,隨後向這邊飛奔過來,像四足動物一樣蹄爪輕抬輕放悄無聲息,轉眼便穿過果園的荒草。它聞了聞哈利的膝蓋,接著依偎在他的腿上,哈利於是念念有詞地輕輕拍打著狗。「乖小子,乖妞妞,你在哪裡弄了這麼一身蒺藜,討——厭的蒺藜。」可別讓狗聞出你的恐懼。你一定要明白,你來到這鄉下,一定會碰上沒有戴項圈的亂跑的狗,如同狗熊一樣。
「就是覺得身體不聽話了,」普露附和說,一邊兩隻手把那個綠色玻璃球放回那張圓桌子上,這個圓桌子像一枚木頭葉子圍繞著落地燈的柱子轉了一圈兒。她突然問:「你認為我會讓納爾遜幸福嗎?」
一天晚上,斯普林格老太太在電視上沒有什麼節目可看,便在起居室召集了一個小會議,她用肉色繃帶(她的醫生為她引進的新玩意兒;哈利看見了由不得想象出一整個人模樣,用製造商選用的肉色繃帶包裹起來,一準會讓這個肥胖老婦人看上去很健康的。)把自己的腿包裹舒服架在那個蒲團上,讓這個家裡唯一的男人佔據那個巴卡大椅子。詹妮絲坐在沙發上,端著一杯飯後喝的椰汁發酵而成的白色乳汁烈酒,這是兩個年輕人弄到家裡來的;只見她盤腿坐在她母親身邊,看上去還有幾分姑娘相。兩條肌肉緊繃繃的秀腿。她把兩條腿保養得很好,他應該脫帽向她致敬,不管她是不是處在半醉狀態。一個老婆纏磨在你身邊,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和你在一起,你還要求別的什麼呢?
詹妮絲又頑固又愚笨。「一輛車掙一千塊錢,」她說,「就是說納爾遜一個月只用賣掉五輛車就行了,按你的演算法也是這樣的。」
兔子又一次聯想到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起居室那個裡邊有個淚珠狀氣泡的沉甸甸的玻璃球,他拿在手裡光溜溜的,想象自己掄起來砸到詹妮絲那張頑固呆鈍的臉上,最後乾淨利落地落在哈里斯發紅的禿腦門上。「當時睡睡她好像是兩全其美的主意,」他不得已承認說,放下蹺起的二郎腿,把兩腿伸展一下,準備把泡夜的時間延長一些。辛迪正對著韋布咯咯地笑,身穿著那件阿拉伯寬鬆的長袍在韋布的灰色粗羊毛衫上蹭了蹭,如同一對情侶在做出國度假的廣告。「詹妮絲當時跟上那個討厭的專向女人獻殷勤的希臘人查利·斯塔夫洛斯私奔了。」哈利向所有在場願意聆聽的人解釋。
「我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塞爾瑪問哈利,她聲音軟軟的,專門對著哈利一個人。「納爾遜怎麼樣了?結婚度假你聽到他什麼消息了嗎?」
他的吼叫正是時候。魯貝爾太太大笑不已,令她難堪地一下子露出了傻笑的模樣,她趕緊用手背把她的嘴遮擋上了。「酸皮」喜歡這種小女人的做派,對她報以深沉的大笑,好像發自一個胸脯像五斗缸似的傻老頭兒。如果他們倆就這麼一直扯皮,哈利盤算他倒可以離開他們,讓「酸皮」頂替他,他乘機溜到別處去。他從人群的頭上掃視過去,尋找空當。這間起居室總是有些暗淡,不管開著多少燈光還是大白天的任何時候。他多想有那麼一天擁有一所房子,光線充足,一眼看去哪裡都是亮堂堂的。為什麼讓自己活生生地埋葬在這裏呢?
「是轉手車,」查利跟她說,把他的外衣袖子抻整齊,恢復了他的儀錶。「沒有人再叫它們二手車了。」
辛迪猶豫片刻。她可以裝裝小姑娘的樣子,咯咯一笑,迴避這個問題,或者靜靜地坐著,做出凜然不可犯的樣子。她卻沒有一點凜然的樣子,微笑著說:「我看你就不用操心這事兒了。」
「有時候。」
格雷絲·斯圖爾拖著腳走向前邊,來到大櫥櫃前圍起來的小空間里,五十年前她也許是一個了不起的跳舞高手,一種特別的老太太體形,她的腳脖子和腳還是纖巧的。「或者像人們過去經常說的,」她插話說,「Bussie waiirt ows, kocha dut net. 親吻有個夠,吃飯沒有夠。」
她好像還沒有醒過神兒來,用手指捏起一枚。她的指頭捏走那枚金幣時還把他的手掌颳了一下。她的棕色眼睛泛起幾縷黃幽幽的光。「這真的是黃金嗎?」詹妮絲問道。「你在哪裡弄到這些東西的?」
「那事兒也很可悲。」
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沒有多說什麼,我聽到的沒有什麼。你知道,她擰不過那老太太;歷來如此。」
「去你的。喂,你對這個新詹妮絲有什麼看法?」
他們倆走進教堂。一小幫子晃來晃去的腦袋在前面位置上活動。這個鬼頭鬼腦的斜眼兒斯利姆,左右逢源的樣子,彷彿一個專職的引座員,陪著米姆走下過道,來到第二排長凳前,用優雅的靈巧的手勢指出座位,哈利應該坐在第一個位置,挨著詹妮絲的座位。這個位置一直在等人入座。詹妮絲的另一邊坐著另一個母親。魯貝爾太太的臉色蒼白;如同她的女兒,她的頭髮發紅,但是她的頭髮已經染成了淡色的小圈圈兒,不過她這輩子是長不出普露那樣的身高和美好修長的身段了。哈利忍不住想到,她的樣子好像一個清潔女工。她向哈利遞來一個枯燥的卻又十分完美的微笑,一種宛如黑白電影里常見的閃閃爍爍的微笑,忸怩作態卻千真萬確,一種純粹的類似好聽樂曲的微笑,可見她年輕時可能把自己的生活定位很高,卻最終一落千丈了。詹妮絲向後仰著頭和坐在後邊小隔間里自己的母親說悄悄話。米姆已經繞進了那排長凳,和斯普林格老太太和她的老夥伴兒們同坐一排。斯塔夫洛斯和穆爾科特夫婦坐在第三排,穆爾科特坐得無聊之際拉開辛迪的領口往下看,打量那些葡萄葉狀泳裝包裹很久之後鄉村俱樂部的奶頭是什麼樣子。福斯納希特一家身份顯然有些尷尬,被人安排或者主動坐在過道對面,如果新娘那邊人來得很多本來應在那個位置落座的,這家人正在那裡嘁嘁喳喳地爭吵,多半是佩吉在壓著嗓子強調她的話語,而奧利則向前瞪著眼睛,寡言淡語地應答。管風琴手隨意演奏這一首賦格曲,調子或高或低,正好讓在座的各位有機會清一清嗓子,把二郎腿換一下位置。在樂曲平穩的部分,他的那撮紅色的小山羊鬍子在鍵盤上方一英寸的地方顫悠。在樂曲停頓處他或拉或推的樣子,哈利見了不由得想起他過去經常使用的那家老活字印刷排版機,那個字空調整器以及鉛字紛紛跳上跳下的情景,現在這一切完全由計算機軟體取代了。在祭壇的左邊,一塊圓頂大護牆板打開,那是一個暗門,如同恐怖電影里常見的,阿奇·坎貝爾身穿黑色長袍和白色法衣和聖帶,從暗門走了出來。他眨了眨眼睛,像在發問什麼?我操心嗎?咧嘴一笑,那口種子粒一樣的牙齒突然露出來。
「我認為他非常性感,」塞爾瑪·哈里斯明確說。她說話一出口聽起來就像老師,字正腔圓。他透過醉眼矇矓的眼神看她:薄薄的嘴唇和不健康的發黃的膚色。哈利只要看見她幾乎忍不住會想見羅尼的大鳥兒,癟癟的像一塊板子可從上往下看卻粗得嚇人。「他是一個美男子,」塞爾瑪堅持說。她的眼睛半睜半啟。她喝下一兩杯酒,對她自己來說已經很多了。她的喉嚨向前探得很直,好像一個人準備打嗝兒。他不得不向下打量她前面的衣裝,那種電影院舊座子上使用的灰藍色天鵝絨,審視她故作姿態的樣子。沒有打嗝兒的徵兆。那個穿著一身白衣服矮墩墩的傢伙,那些金閃閃的扣子格外顯眼,可笑的帽子換了一頂又一頂,能在他身上看出性感來,除非你是一個修女。羅尼倒是這種矮墩墩的人。她喜歡粗壯的男人。他又一次從前面向下打量她。那地方也許比你想象的更有內容。
兔子想起他和詹妮絲在那些金幣堆里瘋狂作樂的情景,可是心裏仍然充滿妒嫉。「你和她在佛羅里達幹了些什麼好事兒?」
「他和和氣氣的。這是他和媽媽之間的事情。不過他知道納爾遜是我們的兒子。在這點上,他好像比你更明白事理。」
「梅勒妮說過許多關於普露的事情。」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姥姥?」納爾遜問,擔心什麼話是在說他,站在那個臉色羞紅的完全成熟的女人旁邊,完全還像個孩童,可他卻昏頭昏腦地談情說愛結婚了。
什麼肌肉啊?回到起居室,沒有人好心地代替他陪一陪這位新娘的母親。他一邊往她主動伸過來的酒杯里倒酒,一邊對她說:「謝謝那條手絹兒。在教堂里那會兒。」
「天哪,婚禮。你們覺得那個叫什麼名字的牧師的教堂課上得怎麼樣?」
「記得嗎,」他問。「我們過去在傑克遜路上滑雪的事兒?我經常想起這些事兒。」
星期二參加過扶輪俱樂部的活動,酒勁兒還在肚子里翻騰,哈利便趕回車場,看見那輛桔黃色科羅拉花冠車賣掉了,心中大喜,簡直不能集中眼神兒,上帝從太空親吻過他了。四點半左右,拉迪守在車場,查利去了艾倫威爾,試圖和那裡的一個經銷商了結一部舊車配件,把賬簿清理了,等納爾遜回來接管;哈利安心地離開辦公室,走下過道,穿過修理車間,曼尼手下的工人正在加工鐵皮,但是由於下班時間快到了他們說話的聲音更高一些;他走出那個後門,小心護著他的襯衣袖口別蹭在防護桿上弄髒了,最後走了出來。巴拉圭河。在那塊瀝青地的下半部分,那輛水星車還原地獃著,左邊撞癟了,擋泥板和車頭格柵撞爛了,在等候發落。後來得知查利好歹把那輛修理好的皇家車作價三千六百塊賣給了一個年輕的醫生,此公來自羅耶斯福德,還算不上是一個正規醫生,不過是人們所說的順勢療法和整體療法的野大夫,給你看麻疹,告訴你多吃胡蘿蔔,一天三次扯尖嗓子唱唱歌兒,他一定幹得如魚得水,因為他一口價要下了那輛舊奧爾茲車,說他在大學崇拜的一個傢伙曾經開過這樣一輛車,他因此早就想弄到一輛這種顏色的車——紫紅的染指甲的顏色。哈利鑽進了他的放久的番茄湯顏色的克羅納花冠車,穩穩地開出車場,離開布魯厄區直奔111號道,向加利利方向駛去。斯普林格汽車店遠遠地落在身後,他打開收音機,電子迪斯科樂曲頓時大作,像是要把立體聲喇叭爆裂了。細小的聲音,或急或緩的聲音,聽起來像一個電話上的小笛子在發聲,從車內乙烯料襯壁四角傳向他,把他滿懷希望的內心深處撞得丁丁當當的。他回想起扶輪俱樂部的午餐,帕斯托雷利房地產的艾迪·帕斯托雷利眼下胸粗如桶,兩條小羅圈兒腿硬撅撅的,過去在不到五十秒內竟能跳四百四十下,他給他們放映了一段幻燈片,介紹韋澤街上區準備開發的前景,這地方現在基本上都是停車場和酒吧,還有小本生意諸如吸塵器維修和寵物店,這些生意都是因為缺少資本而不得不搬出了商業區,艾迪試圖告訴他們修建一些大型玻璃方形商廈和螺旋式坡道停車場,就可以把商店吸引過來,雖然那些耳朵塞著耳麥、腕子上別著刀子的小青年在這一帶轉悠滋事。哈利想起艾迪當年在海米格鎮中學當替補後衛,始終是少年勞教學校的不良少年,不禁大笑起來。唐娜·薩默唱著歌來了,關掉所有的燈親愛的寶貝……審視唐娜·薩默的照片,她遠不像你想象得那麼黑,一張瘦頰骨的黃臉瞪著眼睛看你,好像在問你要把那張臉怎麼樣。那些扶輪俱樂部人士的事情啊,如果你從小就認識他們,你就總能看到他們小時候的樣子,打扮成了胖子、禿子和闊佬兒,好像中學集會上話劇里身穿硬紙板做的燕尾服的角色。你看出來這個世界是由一夥變老的孩子在操縱,怎麼能夠由衷尊重它呢?這句笑話是兔子在扶輪俱樂部經常拿來開心的。幾杯馬提尼下肚,艾迪便會把洋相出盡,這時便會講五個人坐飛機的故事,他的鼻子尖向下彎去,像是被一根小線繩拉扯著,大笑起來像一個老女人在呼哧呼哧喘息。跳傘背包啊!嘻——嘻——嘻。兔子一定要好好記住這個笑話,爭取在飛鷹俱樂部那幫人中間講一講。五個人:一個嬉皮士,一個傳教士,一個警察,還有亨利·基辛格,世界上最聰明的人。可是第五個人是誰呢?唐娜·薩默棕色的皮膚變得煞白,追問道,至少哈利認為是唐娜問的,在迪斯科嗡嗡嗡嗡的雜訊中,誰都不敢肯定是誰問的,一個吸毒的音響師旋動按鈕弄出了這種聲音,歌詞無關緊要,迪斯科的節奏像一把刀子在你的肋骨之間捅來捅去,把你的靈魂攪得丁當作響。
強調「這是實情」,是因為在場的男人都笑起來了,這對他們來說是新聞。他們三個人今天都在飛鷹俱樂部高爾夫球場上打球,夏天已經在玳璊德縣繞了最後一圈兒,第六個球座旁的木蘭生出了肥大的花|蕾。他們球組的第四個人是那個年輕的助理教授,就是納爾遜結婚那天打出七十三桿的小夥子。他打得出遠球,韋布說得沒錯,不過哈利不喜歡他揮杆的樣子:過於用腕力了。讓他在腰部練習幾年,他會把左曲球打得無可挑剔。巴迪·英格爾芬格最近退出比賽了;他的高爾夫球玩得太差,那些做妻子的又不喜歡他那個輕佻的女友。不過奧利·福斯納希特不是取代人選。他能玩的唯一東西是電子合成音響,他那個邋遢的老婆不會停止那張咧咧嘴。
「酸皮」鼻子哼了一聲說:「你知道那五萬塊錢能給他帶來多大公眾效益嗎?這是一種交易。」
「我的榮幸,」韋布說,隨後把自己和辛迪向大伙兒介紹。辛迪穿了一身黑絲綢裙裝,這下她看上去像一個年輕的寡婦。老天,她要是個寡婦該多好。她的頭髮用電吹風吹得蓬蓬鬆鬆,這下不再是兔子喜歡的那個小腦袋濕水獺的模樣。在裁剪得很深的V字形領口最下邊,一枚宛如野蜂的飾卡把裙裝的上半部分別在一起。
「他說明天下午。這就是我得趕緊辦理的NV-1型車中的一件事兒。」
「查利不像你,哈利,」詹妮絲解釋說。「他不害怕變換活法。」
「你從來就不想和我單獨到什麼地方去。」
「為什麼不呢?開採金礦,他們為黑人提供了工作。理財通店那個姑娘解釋說,克魯格金幣的優勢是它的重量正好一盎司,做交易更方便。你如果願意,也可以買墨西哥比索,或者加拿大小楓葉,不過她說金粉末沾在你手上的感覺最美妙。另外,我也喜歡金幣背面的那隻羚羊的樣子。你不是嗎?」
「哎,我的天,你都說了些什麼?」
如同許多預期的欣喜一樣,這次結果一點不像事先所想得那樣充滿戲劇性。等他們夫婦一起上樓,時間比平常晚了一些,他們感到心裏不靜,酒勁未消。晚餐不得不早點吃,因為納爾遜和普露要去「酸皮」那裡聽訓,他們兩個都這樣叫坎貝爾,這是他們的第三次教堂教導。他們回來大約九點半鍾,納爾遜憋了一腔怒火,他們只好再打開晚餐喝的酒,納爾遜手裡拿著一聽啤酒,模仿著那個年輕牧師硬把教堂那一套灌輸到他們倆的親密空間。「他一直在說教會就是基督的新娘。我真想問他,你又是誰的小新娘呢?」
「比堅果還硬,哈利,從來就是這副德行。你過去總是感到對不起她。這是一種出力不討好的努力。」
「是納爾遜把它停放在房子後邊的小巷裡了。我們真的應該把車庫哪天好好清理一下,那些自行車沒有人騎了。梅勒妮的富士自行車還放在那裡呢。」
牧羊犬也聽見了車門砰然關上的聲音,耳朵向後緊緊收縮,箭一般穿過果園跑去。它圍繞著科羅拉花冠車叫喚了一陣子,瘋狂而遙遠,由於迴音和空間過了片刻才傳過來。哈利抓緊這片刻時間向回跑,躲在比較遠的一棵樹後面。從這裏,他看見開車司機走出來,瘦高的傑米,他穿的不再是那身髒兮兮的粗藍布工作裝,而是粉紅色喇叭褲和紅色的高領衫。牧羊犬上躥下跳,表示迎接,因為看見不熟悉的小轎車汪汪大叫表示道歉。小夥子慢吞吞說話的聲音穿過果園飄過來,在和狗單調地交談,話語一點也聽不清楚。兔子眼睛朝地上看了一會兒,兩隻黃蜂正在一個爛蘋果里鑽洞。他再看,一個姑娘,他的閨女,她那圓圓的白臉不會認錯的,她的頭髮比六月份短許多,從那輛科羅拉花冠車乘客座位上走下來,蹲在了牧羊犬的身旁,和狗的皮毛磨蹭在一起。她把臉扭向一邊,躲開牧羊犬口鼻的亂拱勁頭,注視的方向正好是哈利躲起來一動不動地觀察的地方。哈利看見她站起身來,穿戴得利利落落,深棕色裙子,赤褐色毛線衫,一件小小的方格呢夾克衫罩住雙肩,她因此看上去很漂亮,學生味道很濃,活脫一個城市姑娘。她邁開步子走向農舍,步履中仍帶出那種倦怠。她打招呼的聲音高出許多。兩個年輕人都面向農舍之際,兔子乘機又後退幾步躲在另一棵樹後邊,只是這棵樹比前兩棵稍細一點。不過兔子這下靠近了枝葉纏繞的樹籬,也許在一塊塊天色的掩蓋下,他身穿淡色的服裝,不容易被人看見了。
「呃,坦率地說,這正是我過去一直想不通的地方,因為我要是他的話我會有這種感覺。不過是真的,特里莎,這婚事兒好像沒有讓他煩惱。從小到大,他總是具有這種公平的感覺,在這樁婚事上他好像覺得公平對公平,兩不吃虧。你不用自尋煩惱。目前讓納爾遜感到煩惱的只是他的老爹。」
「每次都是路過,」她說,聲音嗡嗡嚶嚶的,他不得不低下頭來傾聽,好像在臨終床邊似的。普露在婚禮上說婚誓的聲音多麼輕軟啊!「我的家人原來是芝加哥的。」
他沒有說話。他的舌頭覺得被拴住了。此時此刻,韋布正在給辛迪脫衣服。或者辛迪在給他脫衣服。就跪在床上。哈利的舌頭似乎粘在了嘴的下頜上,如同那些可憐的小孩子們每年冬季都非要用舌頭舔鐵欄杆被粘住一樣。
奧利說:「呃,在某種程度我是我自己的僱主。我和我的哥兒們——」
「實際上不是他的過錯,是對方直通通就開過來了,不過我估計紅燈是在納爾遜這邊的。」
「她在那邊貼著查利·斯塔夫洛斯的耳朵說悄悄話呢,」哈利告訴她。
她看著他,眼睛有些獃滯,如同他告訴梅勒妮多喝牛奶時她的神色。「自然的召喚,」埃米說,「只能這樣說。」
我的父親已經死了。他過去為市區承辦校車。
「酸皮」說他們兩個是心心相印的一對兒。這樣矮小的一個人發出的聲音讓人畏懼幾分,哈利當初在家與他見面就注意到這點了,但是這裏,在這近乎空蕩蕩的教堂里,他的聲音在胡桃木節子上迴響,在紀念匾牌上迴響,在高高的拱狀的椽子上迴響,在彩繪的眾使徒烘托下騰空的耶穌所在的那個中央高窗下更是加倍響亮,還多出了某種圓滑的憂傷的調子,這可是兔子過去沒有注意到的,把七零八落的客人集中並凝聚成一個群體,把擔心這樣的慶典儀式也許會有的鬧劇色彩壓了下去。你盡可以嘲笑牧師,但是他們能說出我們需要聆聽的話語,那些死人說過的話語。他用與管風琴十分合拍的語調宣布說:根據上帝的意願,丈夫和妻子的結合是為了他們彼此的幸福,然後他的聲音又像隱匿的塵埃一層又一層落下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多子多女,養育後人。「酸皮」每念一個短語便眨幾下眼皮,這是他美中不足的地方。哈利聽見他身後傳來輕微的呻|吟:斯普林格老太太站得時間過長,有些受不了。詹妮絲另一邊的魯貝爾太太從她的坤包里掏出一塊髒兮兮的手絹兒擦抹她的臉。詹妮絲在微笑。她的嘴角上有一個暗淡的小坑。她頭上戴著一頂小白帽像朵小花兒,她因此看上去活脫一個波利尼西亞人。
「我說過這話嗎?」他看著詹妮絲,他的出賣者。他過去一直認為她的黑膚色是來自斯普林格姓氏的品質,可是斯普林格老頭子確實皮膚又嫩,紅桃花色;現在看來是來自她母親的血統,科納家族的,那邊血統決定了她的膚色。
「我們能做的都做到了,」詹妮絲說,又堅決起來,聽起來儼然做母親的口氣。「我們不是上帝。」
「喂。」
「𡂿,操丫娘們兒,」他說。「操丫斯普林格汽車店。我看我要是不乖乖就範,你們娘倆一準也會聯手把我開除的。」
「這是人們掛在口頭上的詞兒。」
「公路上每加侖汽油行駛四十三英里,這才是人們關心的統計數字,世界的風向也是這個趨勢。」
哈利一眼看穿的東西在另一面:一幅大平頂建築物圖片,像餡餅的四分之一,下面的文字寫明:州立肯特大學生綜合樓,擁有俄亥俄東北部最大的開放圖書館。
「你認為誰來支付我們的保險費率增加的部分?」
「記得弗雷德的人都希望看見納爾遜在那裡工作。」她堅持說。
等待興趣再來一次。也許就永遠不會有了?
納爾遜的聲音比「酸皮」小,比普露大,回答說他願意。
「胡說,」他說,「音樂這行,你在凌晨兩點鐘都能把事情幹得盡善盡美,哪怕你的腦子像石頭,許多醉醺醺的人在活動。」
韋布已經繞到塞爾瑪身後為人勾兌威士忌酒。「我們談過這事兒了,」他對塞爾瑪說。白蘭地酒上邊又多了一層啤酒,塞爾瑪仰起的脖子和韋布彎腰調酒和低沉的聲音之間好像有什麼令人神往的勾當。老朋友,哈利心想。像拼插圖一樣拼對在一起。韋布彎下腰從塞爾瑪的肩頭把一杯輕度高杯酒放在她前面的一個黑色方塊上。「我很想去,」他繼續說。「那裡有一個高爾夫球場。如果你到處走走成批地購買,你能買到許多價格公道的東西。」
「基奧計劃怎麼樣?你們應該採取基奧計劃。」

「她怎麼會讓你操心?她是一個膽小如鼠的人。」
彼得·羅斯近來已經擊中了六百多個球,只需要四個安打就會成為棒球運動有史以來第一個在十個大賽季里均達到二百個安打的隊員。但是他的成績沒有多大意義,因為費城隊輸掉了十二場半球。「就知道炫耀自己,」兔子說,近十二年來他們總是用這樣的話談論這個棒球選手。
「他在往前沖,」查利說。「肯尼迪在他的身後呢。」查利度過兩星期假期回來了,他心臟不好,度假天數有限,他在佛羅里達沒有曬得太黑。他不是從佛羅里達直接回來的。他回來星期一上班時,俄亥俄同時也寄到斯普林格汽車商行一張明信片,上面是他那手記賬人的斜倒的字:
牧羊犬把瘦長的頭歪得更斜了,彷彿為了讓那隻紅眼睛看得更清楚,脖子一帶毛髮像兒童的圍嘴翹了起來,風一吹又鋪平了。
「保存在你的了不起的大陰|道里,」他說,就勢拽住她的粗絨線的睡袍的翻領,把她拉倒在床上。為了不驚動這房子里周圍的人——斯普林格老太太只有一牆之隔,她的電視在含糊不清地響著,朝鮮戰爭變成了搞笑節目——詹妮絲儘力忍住驚叫,因為哈利在扒去她軟綿綿的身體上的毛巾布浴衣,滿床的金幣觸到了她的皮膚。她喉嚨的聲帶繃緊了;因為她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卻憋著不敢發作,她的臉色變得更深了。他的內褲脫下來,頭上的燈光還亮著,他的那話兒像粉紅色的遇難船隻戳出水面一截兒,他讓她平靜下來,一動不動地躺著,給她的每一個奶頭上放了一枚克魯格金幣,在她的肚臍眼兒上放了一枚,在陰門周圍放了若干枚,把金幣摞成顫顫悠悠的三角形樣子,像蛇的鱗皮。如果笑起來,她的肚皮一活動,整個結構便會坍塌。哈利跪在她的胯部,捏著沿兒拿起一枚克魯格金幣,像是要把它插入一道裂縫裡。「不!」詹妮絲抗議說,聲音很高,足以把隔壁的斯普林格老太太嚇醒了,把她身上的硬幣震散了,滑落在了她的兩腿中間。他把自己的嘴湊上去堵住她的嘴,然後把嘴慢慢向下移動,跨過沙漠,從綠洲到綠洲,最後到達了蕨類植物的叢生之地,他的老婆用大腿配合著叉開給他亮了出來。看見紅紅的滑落的金幣壓在他的頭上,一種興趣伴隨而來,他用舌頭尋找她的陰|蒂。他找到了她所認定的合適節奏,可是並沒有感覺到應有的效果;他認為頭頂上的燈光也許分散了她的注意力,於是不顧失去那話兒硬度的危險,跳下床去把門邊的開關關上了。然後在半明半暗中回到了床上,看見她也翻身起來,膝蓋和肘子支在床上,宛如他的四條腿坐騎,她那柔軟的有裂縫的屁股在朦朧的光線中朝他高高撅起,她的臉從肩膀一側往外窺視。他就這個姿勢搞了她一陣子,舒緩有致,哼哼唧唧,努力保持著他的氣勢,聽任他的思緒飛向遠方。錦標比賽,克羅納花冠車出廠底價近來呈上升勢頭。他撫摸著她肋側下方毫無防範的鬆弛的肉皮,他自己的肚子圓滾滾的,正在全力以赴。她的後背看去弱不禁風,美麗,修長——脊梁骨長長地凹下去,她的游泳衣乳罩留下一個灰白的十字形。在他的身後,他那赤|裸的腳發出一種遠離的難聞氣味。金幣在丁丁作響,漸漸向他的膝蓋靠攏,向他們兩個交媾在一起的重量在床點上壓下去的坑窪處滑去。他輕輕拍了拍她的屁股,問:「想翻過身來嗎?」
「在婚禮宴上,」斯普林格老太太坦誠地說。「我看見你當時一直在朝我們這邊看。」
「你知道這些農場主,他們喜歡在他們的院子里擺放一輛舊車。也許把舊車後邊安裝一個帶鋸呢。」
哈利不願意讓他走掉。他說:「昨天夜裡他們把那條老運河拱手送給人家了。」
「她的身高是從他父親那邊繼承來的,」她說。「她那頭直溜溜的頭髮也是。我的頭髮是自然捲兒,弗蘭克滿腦袋頭髮直撅撅的,他一輩子也沒有壓下來過。特里莎的頭髮還沒有那麼生硬,畢竟她是一個女孩兒。」
在半掩的銹紅色正門後邊,教堂在靜靜地積聚力量,成就永恆的事迹。這個世界的人隨後會一分為二,一方面是寥寥幾個在一種星期天的氛圍聚集的人,大部分是三三兩兩來參加星期六慶典的人,那個平常日子的世界在忙自己的事情。從小時候起,兔子就對各種慶典儀式很反感。他揪住米姆的胳膊帶她進教堂,越過她的髮式的玻璃絲,卻看見一輛車身低矮的髒兮兮的福特牌客貨兩用舊車在街上開過,車頂的鍍鉻貨架上用粗糙的綠色木板加高了。他反映不夠快捷,沒有看見車裡的乘客,只看見一張肥胖的生氣的臉在車後窗戶向外注視。一個肥胖的像男人的臉,不過一定是女人的。
她過去一直沒有和你提起你的父親嗎?
奧利說:「我想我老婆想走了。」
「哈利,也許該回家了吧。」詹妮絲和哈利說。她的嘴已經變成了一個細槽,她劉海下的腦門兒油亮亮的。
「值一條胳膊一條腿吧,」奧利說,抬頭感激地看著韋布把一杯喜力牌啤酒放在他跟前桌子上的淺色方塊上。「光擴音器就要你幾千塊錢,」他說,有人和他說話很高興,說話財大氣粗也讓他很高興。可憐的蠢蛋呀,他的大部分事情不過是像十二三歲的小男孩兜售色情唱片,讓他們往褲頭裡泄精而已。納爾遜過去對這種事情是怎麼講的?棒棒糖音樂。納爾遜曾經對吉他十分認真,一開始擺弄那把他從火里救出來的吉他,然後擺弄他們送給他的那把表面有一個大珍珠板的吉他,但是等他從駕校考下駕駛執照以後他的房間便再沒有傳出吉他的弦聲。
哈利喜歡從詹妮絲的勾引者那裡聽到這種話;他喜歡這個精明的希臘人,在他的夏季花格子衫下邊有一副好心腸。那對夫婦在車邊試車身大小試得累了,鑽進了他們自己的舊車裡開車走了,那是一輛一九七七年龐蒂亞克汽車展上的頭等獎車型,米色硬車頂。哈利突然問:「你怎樣看待這件事兒?你認為我們可以和納爾遜在這裏干工作嗎?」
「喔——」
「不如當年的哈利呢,」詹妮絲替他把話說完——過去她從來沒有用這種冒昧的話很快地反擊過——而且接著咯咯笑起來。哈利不得已也笑起來,還比羅尼笑在了前頭。哈里斯身上粗大的玩意兒,還不僅僅是他的肥鳥兒。
她還在端詳那枚金幣,撫摸金幣上的浮雕,可他想讓她的注意力轉移到他這裏。在褲子里勃起,他有多長時間沒有過了,他都記不清楚了。與洛蒂·賓格曼交往的日子里了吧。「金幣很精緻,」詹妮絲感嘆說。「你等於在支持南非嗎?」
「你們讓誰代替了我的位置?」哈利問,心下感到嫉妒,兩眼忍不住落在辛迪晒黑的露肩的地方。乳|頭頂起的地方是最美的部分,乳|頭能讓人魂不守舍。正好在那個野蜂狀飾卡上面,白花花一塊裸|露出來,那是她的比基尼游泳乳罩遮擋太陽的結果。那枚小十字架比以往靠上,正好在她的鎖骨之間的那個性感的小坑下面。真算得上相得益彰了。
「你是好樣的狗狗嗎?」哈利問。他估計一下距離汽車有多遠,看得出自己轉身跑掉,那隻狗兩秒鐘內就會撲上來咬住他的腿,撕爛他的衣服,鋒利的大黃牙露出來,如同所有的狗齜牙咧嘴惡狠狠地發起攻擊那樣;他感覺自己的腳脖子被死死地夾住,彷彿夾在兩個轉動的齒輪中間,跌倒在地,他的胳膊架起來徒勞地保護他的臉。
「呃,他說過這話嗎?我們的『冷靜先生』。」
「我們談論過佛羅里達,」斯普林格老太太說。「我問他冬天眼看要來了,他是不是到那裡過冬更好些。埃米·格林格的女婿過去在新澤西一家石棉廠幹活兒,終於得了那種令人恐懼的職業病,現在已經退休定居在那裡吃養老金了,他還不到五十歲呢。埃米說他女婿說現在那裡來了很多年輕人,躲避這場石油危機,不只是過去笑話里嘲弄的那種老人,那裡肯定有許多工作可做。查利是一個精明人。弗雷德從一開始就承認這點的。」
「那是一套業務西裝。他們認為他需要一套三件套西裝做婚禮服。」
「也許是我自己中了圈套。你過得怎麼樣?在維加斯那邊錢好掙嗎?你是真的擁有一家美容院,還是給那些大人物撐撐門面?」
他的膝蓋在震動。他的大肚子在顫動。每天夜裡他都儘力延長跑步距離,穿行於安靜而黑暗的房屋之間,穿行於街燈的圓錐形光柱下,穿行於冷冰冰的斜掛天際的月亮之下,前天晚上在克羅納花冠車裡驅車回家,他碰巧從擋風玻璃染色的上半部分看見了月兒,不由得愣神兒,我的天,月兒是綠色的。今天夜裡他逼著自己跑到了凱格里斯街那麼遠,一條又一次下坡路的小巷,路過一些名字叫得很神秘的黑色圍牆的小工廠,比如「林耐克斯數據開發」等等,還有一座舊石頭農舍,他從小到大這麼多年一直是板條封窗,庭院里長滿亂糟糟的風滾草、薊草以及一道破石板牆,可是現在已經全部修繕一新,掛出一個整潔的牌子,上面寫著:阿爾布里希·斯坦姆·霍姆斯特德,裏面擺上了各種各樣的真正手工製作的傢具和精緻的廚房設備,讓人看得出一八二五年左右的農場是什麼樣子,過廳里還掛上了本世紀以前佳濟山早期建築的相片,卻沒有這個城市絕大部分還是斯塔姆農場的田野的照片,他們那時候根本還沒有照相機,要麼即使他們有照相機也不會把照相機對著空曠的田野照相。斯普林格老頭子曾經是佳濟山歷史學會的董事會成員,為修復古物籌集資金,他過世后詹妮絲和貝茜認為哈利會當選為成員,在董事會取代老斯普林格的位置,但是事與願違,他浮沉休咎的過去拖累了他。儘管一對年輕的嬉皮士夫婦住在樓上,招徠了不少來訪者,可在哈利看來這座斯塔姆老宅到處是鬼魂,那些老農夫過著古怪的生活,把他們得了精神病的姐妹鎖在閣樓里,在朗姆酒發作之際把懷孕的女傭掐死,把屍體藏在土豆窖里,五十年後那具骨頭架才大白天下。隔壁過去是陽光體育協會,哈利小時候以為裡邊全是運動員,因此很希望有朝一日加入該協會,可是二十年前他真的進去裡邊卻聞到了雪茄的氣味,見到了啤酒點滴不剩的玻璃杯。隨後,整個六十年代這所建築物敗相畢露,名聲很臭,來這裏喝酒和玩牌的老傢伙越來越老,越來越少,脾氣越來越古怪。因此,這所建築物插草出賣時歷史學會購買下來,徹底拆除,開闢成了一個停車場,那些前去蘭開斯特參觀阿門宗教派或者前去費城觀賞自由鍾的路人可以停車,順道也來看看斯坦姆·霍姆斯特德。你想不到人們能找到它,深藏在凱格里斯小巷這樣僻靜的地方,可是找到這裏的人還真不少,其中大多數已經白髮蒼蒼。歷史啊。歷史越久遠,人們越想探討個究竟。過不了多久,需要記憶的東西過多了,也許一個個帝國就開始衰敗了。
斯利姆從過道溜過來,像一隻貓,站在納爾遜身邊。斯利姆在無所事事時一定是一個偷兒。他站在那裡比納爾遜足足高出五英寸。兩個年輕人都留https://read•99csw.com著那種短龐克頭。納爾遜的頭髮在腦後還形成一個漩渦形狀,哈利對此再熟悉不過,嗓子眼兒因此發乾,好像什麼東西卡在那裡了。
南方美女,程程可見。
「這不好嗎?」
塞爾瑪也許是對安斯特朗夫婦不斷鬥嘴感到厭煩,提高聲音開口說話,一邊向後邊仰了仰臉,露出了好大一截兒灰黃色的喉嚨:「說到天冷呢,韋布,你和辛迪今年冬天外出度假嗎?」他們夫婦通常要到加勒比海的一個海島上旅遊。哈里斯夫婦和她們多年前搭伴去過一次。哈利和詹妮絲從來沒有去過。
哈利沒有和米姆配合,卻把手擋在米姆的手腕上,護著手鐲,因他不想讓手鐲損壞了,米姆的手指手腕上帶著幾千塊美元的金銀首飾,然後把米姆的手腕掰開,用自己的身體擋在中間,像一根槓桿,查利在一邊看樣子每分鐘都要壞事兒,僵直地站著,捂住他的脆弱的心臟。米姆雖瘦卻很結實,一輩子都這樣子。終於鬆開手后,她麻利地把這裏那裡整理一下,把每綹頭髮和衣褶子弄得熨熨帖帖。
「以後的事兒你永遠說不準,」他安慰這個矮小的男人。
「我從來沒有看出來他是一個好好先生。在這方面沒什麼好的。回家后我要打電話問問他。」
普露說:「詹妮絲帶納爾遜到俱樂部,去和別的女士配對打雙打,然後我想他們要去買一套西裝。」
貝茜已經從廚房回來了,她端著一大杯熱騰騰的阿華田,兩眼瞪著看杯子,她的頭髮緊緊地用卡子別在頭上,用頭套罩上,準備上床睡覺了。「𡂿」,她說,「他比上不足,比下有餘。至少他不凈說好聽話,把我們奉承得喘不過氣來,不像那個最終成為希臘東正教神父的人。他讓那些頑固不化的人接受了新形式。我的舌頭就總還忍不住念叨那些應唱聖歌。」
「𡂿。你噁心了嗎?」
查利說:「交通死亡人數不斷上升。你想知道為什麼死亡人數上升嗎?兩個原因。一個是年輕人現在吸毒的少多了,又開始喝酒了。另一個是大家都開起了小型汽車,它們像紙袋子一樣不經撞。」
「呃,一定的。那小子和我曾經就婚事長談過一次。他認為你就是這個世界。」
「他什麼時候來提車?」
查利乘機溜進了教堂。米姆的眼瞼,閉上時,在太陽光下閃閃有光,好像油漬斑斑的車輛碰撞后留下的污斑——哈利經常在公路上看見黑色橡膠扭轉摩擦的印痕,看見扭曲的金屬留下的划痕,表明有人突然間發生了想不到的禍患。但是,交通事故每天仍然在發生。抱住我,哈利,小米姆頭戴兜帽坐在他的兩膝之間,他們兄妹倆的雪橇撞到了傑克遜路坡底散鋪的煤渣,桔黃色的火星迸濺,她看見了經常會這樣喊叫。幾年前,一個孩子在這裏滑雪橇就死在了一輛牛奶卡車下面,所有在場的孩子都知道這件事情:每次下過大雪,那個孩子的蒼白的面孔便會出現在他們跟前。眼下,哈利看見米姆眼瞼上的閃光,如同日本麗金龜的背殼,後院那個波爾傑種葡萄架上經常會出現成串的日本麗金龜。他還看見米姆的耳垂已經被珠寶耳墜扯長了,看見她不知輕重地打鬧后粗氣大喘,套裝上的皺褶在如何抖動。她在一步步沉淪,她罪孽不斷,夜半不歸,正在變成一個可憐的母夜叉,他看出來,是那種人們相信沒有人會愛的女人,唯有媽媽的大骨頭碴子長在她的臉上,讓她有所歸宿。進入教堂之前,他遲疑了片刻。這座城市從這所教堂向遠處蔓延,好像一架寬大的梯子,高高矮矮的房頂和牆壁搭成了階梯,某種殘骸似的,許許多多的美國人都死在那裡。
「他還照看她的老母親,媽媽。一個上年紀的希臘人,連英語也不會講,一輩子幾乎沒有離開過布魯厄。」
「你有自由,可你不用。你和簡怎麼能和她母親一直住在那個寒酸的老倉房裡呢?這對簡沒有一點好處,只會讓她像個長不大的孩子。」
哈利從查利的這種表現,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他的位置受到了威脅,納爾遜在他後邊等著呢。
查利已經從他的溫馨的經歷中回過神來,這對他的生命來說是懷舊,哪怕他還活得好好的。他看樣子有這把年紀,也很世故,哈利於是斗膽問他:「梅勒妮對我有什麼看法,她說過嗎?」
「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她怎麼可能呢?」只要和辛迪沒關係,他根本就不往心裏去。他又聯想起那些照片,他用記憶的眼睛審視那些陰|毛,一根一根地察看,可惜照片都已經退色了。他們兩口子的身體端部看去是金色的,好像神靈一樣。
「是嗎?」
「我們不知道不熟悉情況啊。韋布知道。他以前去過,我認為早在辛迪之前就和前兩任妻子去過了。」
哈利誇大其詞地說:「所以呢,我那再有一年就能完成大學學業卻不再去讀的沒有志氣的兒子,就可以接手這個位置,可是他不夠資格,還不如,不如——」
「我聽說他要在旅途上臨時到什麼地方的農場去,」哈利說。
「幸虧雙方都剎住了車,所以真的只是碰撞了一點點。」
詹妮絲從浴室身披毛巾布浴衣,沒穿內衣內褲,濕漉漉的,回到卧室,兔子趕緊去把卧室鎖上,穿著短褲躺在床上。他用沙啞和暗示的聲音叫道:「咳,詹妮絲。看看吧。我今天拿回家一樣東西。」
這次高潮過去,他們慢慢恢復了氣息,然後在半明半黑的光線里在皺巴巴的綠色布頭縫製的圖案的被面上找到了二十九個克魯格金幣。她把頭頂上的燈打開了。燈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在刺目的光亮下他們裸|露的身體好像也弄得皺巴巴了。驚慌頓時包裹住了他那抽乾的身體;他來不及休息,赤條條地雙膝跪在地毯上尋找,連他紅紅的龜|頭上都露出來一圈兒急躁,在床墊和床幫之間他終於找到了那寶貴的第三十枚金幣。
「當今之日你管得這麼寬也算無法控制哪,」哈利說,對眼前的局勢感到很惱火。他過去樂觀得過早了。
雖然不是天主教徒,可是哈利覺得這話說得有點粗魯;毫無疑問,查利這個上午一觸即發。「是呀,看見電視上那些人群了嗎?愛爾蘭人統統瘋了。據說,有一次集會超過了一百萬。」
斯普林格老太太已經為這對年輕人安排好到波科諾斯湖度蜜月,趁著天氣還暖和,只剩金色的最後幾周了——白樺樹開始樹葉變黃,木筏和獨木舟在湖裡來來往往。為這小子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費,如果他能夠不喝得昏頭昏腦,一把火把那所別墅燒了,就算這家人的好運道了。不過那也不會是哈利的葬禮。納爾遜這下總算把婚結了,好像一扇門在他腦子裡關上了,一筆欠債終於還上了,他的思緒又一次翻騰起來,飛到了城南,他的另一個孩子也許在那裡徘徊,徘徊和等待她的生活重新開始。
查利說:「在佛羅里達卻看不到這麼多小型號汽車。那些老人們仍然開著那種大型號汽車,比如大陸牌和托羅納多斯牌,人們把它們油漆成白色,到處奔跑。當然路況不同,那個州沒有山,也沒有森林。我一直在想那個『陽光地帶』。開車到了那裡,對供暖的用油賬單大可不必操心了。可是你得把冷氣打開。你不能兩全其美。」
「使用我們卧室的衛生間吧,」韋布對他說。「在樓梯的頂頭,向左拐,路過兩扇帶板條的壁櫥門就是。」
「就我而言,他可以把祝福和教義統一起來。」佩吉說,想把嘴閉上卻做不到。兔子記起來十多年前奧利離開她后,當時他把她搞得帶勁兒時她的奶頭如同橡皮奶糖,臉上卻是悲悲切切的神情。
在床上,詹妮絲說:「哈利。」
「誰都不是上帝,」兔子說,話一出口連自己也感到吃驚。
歡呼聲更加響亮了。哈利打開了另一瓶香檳酒,決意讓大家喝個夠。那些墨西哥粗面軟餅吃起來很不錯,只是要能在手指沒有把它們捏碎之前吃進嘴裏,那個小胖子女朋友胸脯真嚇人。這種傻女孩子至少是不缺的,沒完沒了地出現。自從普露·魯貝爾走進這個家,他受到打擾躺在床上無法入睡,好像很久遠了,現在她成了特里莎·安斯特朗。哈利扭頭一看普露的母親就站在身邊。他問她:「你過去來過這一帶嗎?」
韋布表現得有點神經質,兔子擔心聚會變得冷清再無法熱鬧起來,他想念巴迪·英格爾芬格,這是他從來就不會料到的,於是努力說些巴迪·英格爾芬格如果在場會說的話。「說到死掉的鵝,」他說,「我看到前天的報紙上說,有一個人類學家或者別的什麼人聲稱,時至二〇〇〇年,地球上的動物種類的四分之一將會滅絕。」
樓下聚會的說話聲在低下去,也許他們在聆聽樓上的聲音,納悶兒他出什麼事兒了。他把寶麗來快照放回抽屜,正面朝下,黑色背面朝上,儘力把那個抽屜穩穩地推進去,恢復到和打開前一模一樣的位置。除了這裏,屋子裡原封未動;鏡子會立即把他的影像抹掉。唯一留下的線索是,他已經讓自己的鳥兒隱隱作痛地直挺挺地雄起了。他不能這個樣子走下樓去:他努力擺脫辛迪看到自己被搞顛時哈哈大笑的樣子,誰能想到可愛的辛迪會是這種淫|盪放浪的樣子?別的男孩子像你一樣滿腦子不乾不淨的念頭,認識到這點需要費些腦子,那麼女孩子能在這種事情上密切配合,認識到這一步則是一輩子都難得做到的。兔子試圖把那種浪笑拋棄,趕出他的腦子,但是這不像傳送一條手絹兒那麼容易出手。他努力利用別的秘密來取代他剛剛所看見的一切。他的女兒。他的金幣。他的兒子明天就要從波科諾斯湖回來,在售車場要求得到職位。這招還很靈,那玩意兒蔫兒下來了。哈利在腦子裡緊緊地把愁眉沉臉的納爾遜留住,走進了衛生間把水龍頭打開,好像在洗手,這樣樓下有人正好就聽見了,同時他鬆開褲帶把自己的那玩意兒在內褲里擺弄熨帖。多麼要命吧,他在游泳池邊看見她笑出過同樣的浪笑,原因是他或者巴迪·英格爾芬格做了什麼事情或者就是他們這群人之外某個說笑話的人剛剛說過好笑的話。她會倒在任何人的身下。
「沒什麼。我知道你住哪裡。放映性|交電影院的旁邊。我會去拜訪的。不是隨便說說,你真的應該聽人說說這些機會。人們一直說經濟一觸即潰,可是從我所在的位置看,經濟安然無恙,正在蓬勃發展呢。人們只是在祈求保護。」
「一定不會的。他只需把胳膊揮一揮,天上就會飛滿藍色知更鳥。知更鳥和馬糞。」
普露聽到了發問。她用格外細小的聲音回答,說她願意。
「你喜歡他,喜歡他滿口粗話的樣子。他還讓你想起打籃球的風光日子。再說,還不只是他一個人。塞爾瑪讓我操心。」
「你在開玩笑吧,福斯特。」
「我需要的東西,」埃米嘟噥著,仍然在吃力地往起站,哈利只好把她拉起來。「我一定要自己去拿。」
「我經常在想,」「酸皮」告訴她說,聲音回到他主持婚禮時的那種溫和調子。「我可能成為一個傑出的牧師。我尊重體系。」
「可你還是個小女孩呢,」哈利和她說。
女人,妻子,信守契約,愛她,安慰她,尊重她和守護她,不管生病或是健康,只要你們兩個活在世上,就別拋棄她,願意嗎?
「啊,這種生意不是賣掉就行了。現在這種生意很像開超市:貨都擺在架子上,選准了到收款機前交錢就是了。這種生意過去都習慣,我們會努力讓每一輛車適合每一個顧客。現在,要麼你開走,要麼你離去。這種買方市場沒有多大即興發揮的餘地了。你兒子的那種想法是對的:經營摺篷車,老爺車,有點消遣價值的車。我對這些日本車看得不太重。這種名字叫特塞爾的新車我們打算下個月推出去,你看見統計數字了嗎?一點五升的引擎,二十英寸的輪胎。這車型很像過去旋轉木馬轉盤上人們安裝的那些小汽車,讓那些害怕騎馬的小孩子坐著玩的。」
「還行,」斯普林格老太太回答說,把這個詞兒強調出兩個重音,還——行。「詹妮絲親口跟我說,你抱怨查利做不好自己的分內事了,每天只是龜縮在那張寫字檯前翻弄那些他本應該交給米爾里德去做的賬單什麼的。」
一座座沙石房子。一個指示天然岩洞的牌子。他納悶誰還會去光顧那個岩洞,天然岩洞像瀑布一樣過時了。頭戴草帽的男人。女人連腳脖子都沒有露出來。天然景觀。廣播電台那個神氣活現的女播音員——他好長時間沒有聽見她播音了,還以為電台把她解僱了,因為過分賣弄或者懷孕——開始說話,說教皇在聯合國發表演說,在去揚基體育場的路上在哈萊姆停留。哈利昨天夜裡在電視上看見那個洋洋得意的小個子,在波士頓身穿白色教袍被雨淋濕了,你不得不佩服他的英語,這是他掌握的第七種語言,站在旁邊為他打傘的那個木獃獃的傢伙是誰?梵蒂岡的某個大人物吧,不過普露對這些一點也不比他知道得多,在天主教家庭里長大有什麼好處呢?在歐洲,今天的金價上升到新高,一盎司達到了四百四十四塊美金,而美元卻跌到了新低。電台的聲音隨著多山的田野間的道路拐來拐去而或高或低。哈利在心裏盤算,三個星期里上漲了八十塊美金,三十乘八十等於兩千四百塊,正如教皇經常說的,你一旦富了就會變得更富。有些田地里的玉米高高地長著,有些田地卻只有玉米茬了。他緩緩地穿過難看的繩子狀的加利利鎮,四處張望那輛科羅拉花冠車。這次用不著在郵電局問路了。蔬菜攤因為夏季過去關閉了。水塘里有幾隻鵝,他不記得這些東西,已經遷走了吧,通道上灑滿了綠色的小堆鵝糞,也許這正是那個野大夫買下那輛車的原因……他把收音機關掉了。布蘭肯比勒。穆特。拜爾。他還把車停放在紅土路路肩拓寬的地方。他的心在怦怦跳動,他的兩手感覺腫脹麻木,擺放在方向盤上。他把點火裝置關上,更深層地審視自己。他不是在幹什麼犯法的事情。他走下車來,空氣里聞不見豬圈的腥臭味了,風從另一個方向過來,也沒有蚊蟲嗡嗡嚶嚶的鳴叫聲。蚊蟲死了,數百萬隻都死了。相隔幾條寂靜的近路,傳過來鏈鋸吱吱啦啦的噪音。新的國歌。啊嗬說你能鋸下……那些樹木在半英里遠的地方,不可能是拜爾農場的地界。他開始擅自往裡闖去。把那道石牆遮擋厚實的樹籬葉稀枝疏,他很難藏身了。一陣涼絲絲的風穿過糾纏在一起的黑色枝葉和野櫻桃,輕拂在他的手上。毒漆樹葉子變了色,一種紅汞色,其中一些紅了一半,像是在染缸里蘸了一下。他左顧右盼地通過那個老果園,每走一步都踩在隱藏在厚厚的枯乾的厚草叢裡的落果上。千萬別摔倒在地,躺在那裡與草木一起爛掉。可憐的樹木啊,白白生長出這種蟲蛀的果子。也許從樹木的角度看不是這樣的,早在人類沒有存在之前就這樣一年一度地開花結果了。胡思亂想。哈利這時俯視著那座農舍,綠色的門,淡藍色的廊柱上那個鳥浴池依舊。煙囪升起裊裊輕煙;燃燒木頭的懷鄉氣味向他飄來。很近很近,他躲在一棵大樹杈與他的頭高低相當的枯萎的蘋果樹後面。樹樁裡邊像鵝絨一樣輕軟的朽木上爬滿了螞蟻,碰頭探腦,通報消息,然後匆匆繼續前行。樹樁剝裂,像一件沒有扣上紐扣的外衣,不過仍然通過它那粗糙的老皮向那些小小的圓葉子輸送生命,枝杈又嫩又光鮮。感覺空間不僅在他前面閃開,而且在他四面閃開,甚至劈開了實實在在的大地,他納悶兒他身穿精良的米色西裝究竟在這裏幹什麼,任何攜帶槍支的農夫從他的背後都看得清清楚楚,也許就在田野上從背後跟蹤他,而他的臉又正好架在樹杈間,好像一個練習打靶的鐵盒子,人們從下邊那些建築物一眼就看見了,可他有自己的辦公室,門上有名有姓,還有他生意名片上的總銷售代表的頭銜,而且好像幾個小時前還花錢招待別的西裝革履的人們,參加兒子婚禮的種種禮儀,管風琴手和那個斯利姆要離去,那對夫婦來得太晚了,他還以為他們是耶和華見證人呢;瞬間的恐慌中他無法自圓其說,只知道在這野地里獃著,空空曠曠,無以名狀,感覺他還真真切切地活著。隨後他想起來了:他希望看一眼自己的女兒。如果他鬥起膽子走下去敲開那扇鑲嵌在牆壁深框里的綠門,她會做出什麼樣的回答呢?一年中的這個時節,她應該身穿牛仔褲、圓領長袖衫或者毛線杉。她的頭髮應該不像夏天一樣鬆散和潮濕,也許向後梳理並用橡皮筋系著。她的兩隻眼睛離得很遠,應該淡藍得像小鏡子。
「難道我就沒有投票權了嗎?」哈利問,差一點大叫起來,身不由己,覺得他好像陷進那張大巴卡椅子里無法自拔了。「我投反對票。我不想讓納爾遜在那裡讓我頭疼。」
這正是他想聽到的話;如釋重負的感覺如同他沐浴到了陽光。心情順了,看東西就順了;他看見了廢紙、包裝袋和外餐杯蓋從流動餐車那邊吹過來,在窗戶外面的灌木叢邊掛住,被雨水淋濕了。他說:「我自己也要退出來。」
她的香煙又閃亮了一次,然後用那種總讓兔子惱火的笨拙的動作把煙頭掐滅了。他很不喜歡把克羅納花冠車的煙灰缸弄髒了,即使把它清理了也會在幾天之內很有煙味。他嘆了一口氣。「要是去得成,我希望只有我們兩個去。」
「你們男人可以打高爾夫球。我們女人整天幹什麼好呢?」
「你是越來越像爸爸了。尤其從側面看去更像。」
「他沒有長一口好牙,像你那樣大吃大嚼。」
「爸爸,酒可能不夠喝,」納爾遜抱怨說。
「不去干是因為他已經長大了,」詹妮絲說,一口把椰汁酒喝了下去,把頭向後狠狠地仰去,她的喉嚨把頭頸在正常狀態下形成的皺褶掖藏的蒼白紋路暴露出來。她的舌頭在酒杯的底子上舔了幾下。納爾遜和普露住進家裡以來,詹妮絲喝酒愈發沒有了節制;他們坐在一起呆得無聊,等著觀看約翰尼·卡森的節目或者「星期六晚上直播」,她的煙癮也大大加大,一天吸一盒多,全然不顧哈利一直勸她把煙戒了。在這次商討中,她的行為舉止彷彿表明,哈利就是一種自然干擾,她們娘倆必須不厭其煩地把這種干擾按正常路線糾正過來。
「我呀。米姆姑姑嗎?看樣子還行吧。這個小女人要當家了。」
辛迪在他腦子裡揮之不去,他不明白詹妮絲為什麼沒有提起她,一定是故意迴避的。含玉吹簫,天吶。大談避孕措施。白色的黏液往裡面吮吸,吞咽下去;那口小粒圓牙齒,健康的孩子般的矮牙床,她哈哈大笑便露出來了。韋布從前面搞,從後面搞,或者從前面搞了再從前面搞,哈利管不了這個。羅尼操作相機。他的鳥兒又來勁了,他一生中又一次直指十二點大正午,他們拐進中央大道時方向盤在褲子外邊蹭到了他的鳥兒的龜|頭。詹妮絲應該很喜歡這樣子:如果他能夠在進了卧室還保持這樣的威猛的話。
「是的,現在也許說夠了。」她好像知道談話的內容;要麼是他想象的結果?他疲憊地在米姆身邊就勢坐下來。
哈利問牧師說:「你的歐寶車一加侖汽油能跑多少英里?」
他真想拿起那個綠瑩瑩的玻璃球,一步跨到沙發跟前照準她那個結實的腦殼砸下去。他不敢,只能不搭理她,和斯普林格老太太說:「我還沒有完全聽明白你對查利都講了些什麼,他又和你講了些什麼。」
「不,我活不了,」她直截了當地說,連這樣的話題她都想和人家抬杠。
牧師這時直接和一對新人講話了。納爾遜歪歪斜斜地站在一邊,眼窩裡的眼睛暗淡無光,那朵康乃馨在他的衣領上歪歪扭扭,這時向中間站了站,向普露靠近一些。他和普露個子一樣高。他的脖子後邊看上去很細,在衣領上裸|露出一截兒。那個發旋兒歷歷在目。
「呃,」他說,「說來倒也有趣。我的一個表妹,比我小五六歲吧,我估摸日子過得相當糟糕,她的丈夫今年夏天把她蹬了,把孩子都留了下來。他們原本住在諾里斯敦。格洛麗婭如今自己住在楊基斯特街的一所公寓里,只有兩個街區遠,很願意在我外出時照看老人家,而且說以後什麼時候都願意幫忙。所以,和過去相比,我現在自由多了。」在哈利聽來,哪裡都有家庭在破裂,不同的角色像一艘巨大的救生艇上的倖存者一樣湊到一起,而他和詹妮絲卻一直呆在斯普林格老太太的陰影里,落在時代的後邊。
「呃,也許納爾遜到了那裡,你們就能賣出更多的汽車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說。
穿行大煙山繞道回返。
哈利在空蕩的教堂的肋狀高聳的空間站了一會兒,閱讀那些石匾,聽見「酸皮」嘿嘿笑著迎接那三個打扮一新的女人,安排在一間廂房裡,這是教堂擁有的避人耳目的隔間之一,唱詩班要在這裏更換長袍,教堂執事要在這裏清點收藏盤碟,教士助手不能品嘗的聖餐酒也儲藏在這裏,這樣整個陌生的演出就安排就緒了。比利·福斯納希特原來說好做男儐相的,但是他在塔夫茲耽擱住了,於是他們叫休閑酒吧的一個名叫斯利姆的朋友來頂替,他在大翻領上別了一枝康乃馨,站在門口一帶等待由人領進去。這個年輕人乜斜眼睛掃視人,兔子感到很不舒服,走出教堂站在教堂門口,教堂門上的暗紅色油漆在九月的太陽下折射出熱力,由此他想到他身穿嶄新的褐色新軍裝,一個冬日站在得克薩斯兵營旁邊避風,那場風不停地刮,總是從稀薄的空曠的天空凌空而下,在沒有樹木的田地上嗚嗚地吹,好像他這個從來沒有離開過賓夕法尼亞的士兵割捨不斷的懷鄉之情。
「算了吧。我總不能帶著我家老太太到那裡去吧。真到那裡她怎麼辦,玩推盤遊戲嗎?」
但是他的腦子已經遠遠遊離性|事,因為他們沿著威爾勃街穿過枝形燈的錐形燈光時,詹妮絲說:「可憐的納爾遜。他還是太年輕,和他的新娘去度蜜月,不是嗎?」
哈利聽了心裡不安,不過他不得不去迎接福斯納希特一家人,他們正從後邊往前邊來。詹妮絲不想邀請他們,尤其他們決定不邀請哈里斯夫婦之後,為的是把婚禮規模壓縮得小一些。但是因為納爾遜想要比利做儐相,哈利便覺得他們這下只好請他們了,而且儘管佩吉已經在苟且偷生,但是身上就是具有一個女人曾經為你脫|光衣服的豪爽,不管後來日子過得多麼捉襟見肘。活見鬼,這是一次婚禮,於是他趕緊彎下身體在佩吉那張他記憶中濕潤的饑渴的大嘴一旁親了一下。他嚇了一跳,她的臉比他記憶中的又肥出一圈。吻過後佩吉的眼睛向上看他,但是由於有一隻眼睛是外斜視,哈利從來也沒有搞清楚從哪隻眼睛可以看出她的表達。
「好樣的弗里奇,」哈利說。「好樣的弗里奇。我們一起回到我的汽車邊吧。我們一起走起來吧。」他每邁一步都小心翼翼,一步步消耗掉前往那條路的路肩的這段距離,已經看不見的農舍傳出來的叫狗的喊叫一聲接一聲,或高或低;牧羊犬的尾巴搖擺得猶疑不絕,拍打著哈利的小腿肚,同時它那瘦長的腦袋仰起來,那只有病的紅眼睛詢問如何是好。哈利把手收攏在外衣的翻領一帶。髒兮兮的大黃牙涎水滴滴,說不準就會把他的指頭當作胡蘿蔔咬得皮破肉爛了。他對弗里奇說:「你是一個美麗的姑娘,一個絕妙的姑娘,」並且安全地繞到了克羅納花冠車的後面。那鏈鋸仍然在吱啦鳴響。他打開駕駛員的門,溜了進去。砰然關上。牧羊犬站立在紅土路基深深的荒草里,迷惑不解地看著,它放牧羊群的活動就這樣結束了。哈利在口袋裡找到了車鑰匙,發動機啟動了。他的心仍然在通通跳動。他向乘客那邊的窗戶探過身體,在窗戶玻璃上抓弄手指頭。「再見啦弗里奇!」他叫喊著,手指不停地抓弄,狗終於又叫喊起來。汪。汪汪汪。兔子大笑起來,砰然弄響離合器,急匆匆趕緊離去,他胸腔裏面的那顆心快要支撐不住了,像一個大肥皂泡一樣會瞬間消失。讓它噗一聲爆裂吧。自從納爾遜把那兩輛摺篷車撞毀了,他還沒有感覺到他的情緒如此接近崩潰呢。
「我原以為你對羅尼心存好感呢。」
「我真不該告訴你。納爾遜是對的。他說你處理不好這件事情。」
「他一貫如此,」納爾遜說,話音很低,不想讓斯普林格老太太聽見,然後用模仿的口氣大聲說:「親愛的媽媽和爸爸當時年事已高。我能來到世上真的是一個奇迹。難怪你們奇怪我怎麼長了這樣一副癩蛤蟆的樣子。」
「𡂿,你不能這樣干。我們討論過這事。查利走人,我也走人。」
「你過去一貫主張撤出越南的。」
跡象,大尾翼八缸車比比皆是。
「嘿,韋布,」哈利說,有點慌亂。「你認識一下我的岳母吧。」
遠處,一輛汽車的門嘭然響了一下。關車門的聲音在倉房牆上發出迴音,因此他起初還找錯了發出響聲的地點。然後他隔著蘋果樹的樹杈張望,大約六個鐵頭桿那麼遠的下坡距離,那輛桔黃色的科羅拉花冠車停在農舍和車庫之間的一塊大空地上,後邊不遠的地方就是那輛校車的黃外殼。
把這段文字大聲讀過,他對福斯納希特夫婦解釋說:「他們之所以嘲笑我,是因為夏天我在收音機里聽到了同樣的事件,我當時在俱樂部里試圖說給他們聽,可是他們就是不好好聽,沒有人相信我的話。現在,這事兒白紙黑字寫出來了。」
「所有這種事情都讓我們拋在身後,你難道不高興嗎?」
「他在驚慌地逃跑,」兔子提出自己的看法。「這和別人是一樣的。」
「他還是原來的樣子,」埃米·格林格捧場說,她算得上這三個老太太中最矮胖的。臉上抹了胭脂和一層東西,很像俄國沙拉料顏色的化妝品,多了一些活力。她用力捅了捅哈利的肚子。「還增加了些重量吧。」這個老太太開玩笑說。
「這正是我一直告訴自己的話。可是這樣的感覺像是在充當逃避現實的人。」
「她很像他父親那邊的人。你知道,總是走極端。」
「那是你。」
「𡂿,我知道,」她說,沒事人一樣看著他。「如果我把自行車帶回肯特大學,一準有人偷走它。」她那兩隻前凸的棕色眼睛沒有看出來他是要她把車弄走,覺得她把他的意思弄扭了。
「我得說,」詹妮絲說,「修建那樣一個講台確實顯得鋪張,好不容易搭建起來卻只使用一次。」
「怪不得她抓住教皇不放呢。我聽說梵蒂岡和三英里島像手戴進手套里親密無間,只用問問這位哈利朋友就清楚了。奧利,這是我的名片。我能要你的一張名片嗎?」
哈利說:「得了,羅。奧利想走了。」
哈利這時趕緊說:「從詹妮絲和貝茜偶爾透露的口風看,那邊的母親也許來露露面。那個做父親的脾氣很壞。」
韋布說:「記得吧——『是安樂死,或是惡劣的謀殺?』這話真的讓我一頭霧水。」
詹妮絲突然用生硬的口氣說:「我不知道你認為這樣發展下去會有什麼結果,不過我們可不能鬧出什麼洋相來。我們都歲數不小了,哈利。」
「呃,也許吧。」斯普林格老太太扎掙著站起來,在地毯上輪換著踩腳,看看兩隻腳是不是麻木了。「也許這一切都是個錯誤,但是人活一輩子,你不能總怕犯錯誤。我壓根兒就不喜歡查利那個毛病,就是他不願意結婚。現在我得上樓看我的霹靂嬌娃們了。可惜自打法拉離開,這電視劇不是原來的味道了。」
「呃,你的女兒很為你爭氣啊。」他跟她說。「我們都已經很喜歡她了。」他說這種話聽起來是說給他自己聽的,好比一個模擬演員;生活,正如同我們一開始就想到的,一直在耍弄成年人。
「擋泥板都撞壞了吧?」
「哈利,我和誰都沒有多遠的以後可走哪。」他的聲音很小,幾乎聽不清楚。哈利很想抓住這句話,順藤摸瓜弄弄清楚。
「我們試圖把這事兒簡單化。我開始時——」
「呃,撞歪了。車燈光兩邊聚焦不一樣。不過白天開車沒問題。說到底也只是颳了一下。」
「特里莎總想把事情做好,」她的母親說。「可是她要做到這點並不容易。」
「哈利。你花費了多少錢?」
「我當然想去。我們過去一直有顧慮。我們要去波科諾斯湖度假嘛。」
「好吧,好吧,我會收下的。你高高興興地帶著你的小女子在佛羅里達大沼澤地遊玩,你那可憐的老媽媽怎麼過呀?」
「𡂿,我們打過招呼了。」她離開過那間他付房費的汽車旅館房間,去和查利過夜了嗎?哈利不能順著這種思緒往下多想。好像為了把事情辦得周到,梅勒妮說:「我會告訴普露來使用這輛自行車,如果她想用的話。騎自行車對鍛煉肌肉很有好處。」
這下,耿耿於懷的希望得到了證實,可是他的一大半腦子得對付這隻依偎在他膝蓋邊的狗,它肌肉發達,牙齒鋒利,心神不定,怎樣才能讓它不要汪汪大叫,又怎樣讓它不要咬人。小小的大腦,說變就變,傑克遜街下邊祖格太太家養了一隻牧羊犬,關在一個大桶里,有一次誰都沒有警惕時被它猛咬了一口,哈利的兩根手指上還有淺顯的牙印,當初從狗嘴裡拽出來像刮掉皮的紅蘿蔔,他對此記憶猶新。
「非常有樣子。我們都說,詹妮絲找了一個這麼高的丈夫。」
「我過去一直支持爆破隊,」查利說。
十月一日正好是星期一。秋天開始亮出它的底牌:低垂的雲團像一排撕碎的破墊子,一場灰濛濛的秋雨從雲端落下,把樹上的葉子一片接一片敲打下來。111號道對面流動餐車後邊的那棵老楓樹眼下已經光禿禿的,連下面的枝杈也所剩無幾,掛在那裡像和尚身上的飄帶。一個沒有顧客光臨的日子:哈利和查利兩個人站在那面大玻璃窗戶前向外觀望,窗戶上的標語廣告現在換成了來吧,全新的科羅拉花冠車·新型1.8升發動機·新型空氣動力款式·SR5型基礎上的鋁製輪胎·晝夜可開啟頂窗·行銷世界的頂尖汽車!另一條紙橫幅的內容是科羅拉花冠特塞爾車·豐田首款前輪驅動型·豐田最低價格和最高公里數·城市每加侖三十三英里·公路每加侖四十三英里。「咳,」哈利把喉嚨清了清說,「費城隊打得乾脆利落。」賽季的最後一天把蒙特利爾爆破隊二比零打敗,成全匹茲堡隊榮登全國聯賽東部賽區的冠軍。

「我倒是喜歡看出這事兒的樂趣在哪裡,」佩吉說,大嗓門兒壓過了男人們的笑聲,「可是對我來說他踐踏的那些問題太嚴重,我喜歡不起來。」
「我跟你講實話,我從來就沒有被她吸引住。現在納爾遜這個新來的女孩——」
「咳,」哈利隨口對她說。「該做的都做了,是吧?」
他一邊下樓梯,他的腦子覺得飄飄忽忽,像是一根六英尺的繩子拴在他的大鞋子上。在起居室的那伙人圍著那張帕森斯桌子重新組合成了更緊湊的圈子。這下好像沒有他的位置了。羅尼·哈里森向上打量。「我的老天爺,你在幹什麼勾當,手|淫了嗎?」
「呃,哈利,」詹妮絲不耐煩地說,「沒人知道為什麼。你不也沒有上過大學嗎,為什麼他就非上大學呢?」
他和詹妮絲開車回家時已過一點鐘了。布魯厄高地是一個兩英畝見方的開發地界,離通往處|女泉的那條公路不遠,開車到佳濟山二十多分鐘的路程。公路沿著一個個很有樣子的彎道向下伸展;開發商留下了樹木,六個小時前他開車走上這條路時家家戶戶亮著燈,掩藏在這些沒有被推土機推掉的樹木深處,好像一長溜灰色百貨店門面上的櫥窗。現在這些家戶都熄燈入睡,只有穆爾科特夫婦家的燈火亮著。乾枯的樹葉在車燈光前飛來飛去,在秋風中從樹上紛紛下落,彷彿從大籃子里傾倒出來。季節與你同行啊。天空多變,樹木開始露出光禿禿的樹枝。哈利想不到可說的話,集中精力在這些名叫車道和幹道的曲里拐彎的街上開車行走。星星透過布魯厄高地光禿禿的晃動的樹梢閃爍不定,在處|女泉收費站成行的燈光里頓失燦爛。詹妮絲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煙頭的閃亮在他的餘光里亮起來,隨後消失了。她清理了一下喉嚨,說:「我覺得我剛才應該多向著一點佩吉,她畢竟是多年的朋友了。可是我又覺得她說話實在是顛三倒四的。」
辛迪把下巴翹起一點,不習慣成為這樣的焦點,他們這群人的小寶貝兒。「我受過天主教影響,」她說。
我想,我不僅僅是賣汽車的吧。
詹妮絲反應太慢,哈利只好替她回答:「她覺得很不一般。她怎麼會感覺一般呢?」他感到難以理解的不是這些同性戀女士們為什麼不喜歡他,而是為什麼他想讓她們喜歡,為什麼她們敲敲打打遠遠穿過去的聲音,有力量傷害他,讓他感覺被排斥在一邊。
「他們不會感到驚訝。他們的兒女也在生吞活剝他們呢。我想今冬去加勒比海玩玩高爾夫球。我們去痛快一次。我們請巴迪·安格爾芬格來做第四名球手。我對這裏的冬天一向不喜歡——沒有雪,不能滑冰,陰冷得煩人,一個月又一個月。我小的時候,整個冬季都下雪,現在的冬天到底是怎麼了?」
「不是我見過的那個女孩子。」
「我要做一點懺悔。」
「噢,是的。很固執。你不能跟他們擰著。」
「也好。」思索之後說:「別讓我早泄了啊。」
「是呀,是呀,我知道他明白事理,問題就在這裏呀。」哈利告訴她。隨後他對斯普林格老太太說:「這麼說,你要給查利幾千塊錢,讓納爾遜得到一個他也許不能勝任的工作。照這樣,公司怎麼能積攢下錢呢?沒有查利,我們就等著銷售下降吧,我在城裡的關係還不及他一半多。還不只是希臘人。他是個單身漢,常在酒吧里泡著,只有在那裡你才能贏得人們的信任。」
「貝茜,我簡直難以相信這一切。詹妮絲,跟你媽媽說一說查利的情況。」
也許懷孕明顯的緣故,普露害羞,沒有敢在人群里穿行,去加入廚房她這代人的圈子。哈利走到她身邊,彎下身來在她發覺之前親吻了一下她那嫻靜的發熱的臉頰;香檳酒使這一動作易如反掌。「你不認為應該親吻一下新娘嗎?」他問她。
「格洛麗婭吧。我不知道,事情在變化中。她和她丈夫也許又要言歸於好了。她丈夫不願意早上起來摸一把還是自己的卵子。」
看,查利來了。「歡迎參加公司合併儀式,」哈利開玩笑說。
「你什麼態度?」
「她應該有十九歲了,」兔子說。「不過你是對的。我不用操心。」雨在他們身邊下著,雨絲連連,把他的心牽扯起來;查利有他的種種選擇,他也有。
「我在為孩子操心。你對這樁婚事怎麼看?」
回家的路要長一些,跑下傑克遜街再拐向約瑟夫街,但是今天晚上他抄近路往回跑,斜穿過石頭浸禮大教堂那塊草坪,他很喜歡踩在草皮上一瞬間的感覺,教堂的前面很黑,跑下那些水泥台階便到了香桃街,繼續向前到達紅、白、藍三色間雜的郵局,一些卡車在後邊平台上停放成一排,那面美國國旗軟綿綿卻鮮艷地懸垂在前面假山牆上,過去人們在夜間是不懸挂國旗的,不過現在所有的城鎮都開始懸挂,配上一個探照燈,浪費電力,把最後一點能源浪費在飄揚的國旗上。香桃街從另一頭通往約瑟夫大街。他們會坐在一起等他,或者看電視,或者談論婚禮,近在眼前的婚禮讓大家現在有些無所適從,「酸皮」已經把所有要履行的規矩說出來,他們最終還是要請查利·斯塔夫洛斯來參加,也邀請了格雷絲·斯圖爾和另外幾個女人以及飛鷹俱樂部的幾個朋友,直到後來他們要發請柬時才知道普露或者請柬里所稱的特里莎在紐約州的賓厄姆頓有一個伯母和伯父要來參加婚禮,哪怕那個做父親的惱怒之極,恨不得把他的女兒掐死扔進土豆窖里。他進了家門,詹妮絲會像往常一樣拿https://read.99csw.com他開玩笑,說他遲早要得心臟病一命嗚呼,他確實把自己的白臉憋得通紅通紅,他在門廳的鏡子里看得清楚,兩隻藍眼睛,沒長大鬍子的聖誕老人,不得不趴在椅子背上喘一會兒粗氣,不過這隻是玩笑的一部分,嚇一嚇詹妮絲,可憐的笨蛋,沒有他以後她可怎麼辦,不得不放棄飛鷹俱樂部和一切享受,回到克勞爾商店賣乾果去吧。他進了家門,普露會坐在沙發上,身邊並排坐著納爾遜,好像警官在火車上帶著罪犯轉移監獄,不讓手銬露出來,哈利眼下擔心的一件事情是,普露住在這家裡,他出汗的氣味會弄得滿屋子都是。托瑟羅在陽光運動員俱樂部時就有這種氣味,一個老傢伙的酸臭的體味,哈利早上起床有時候在自己身上就聞得到這種體味,很讓他驚訝,這種遠處聞到的體味就像一具開始腐敗的屍體。中年是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區域,你原來認為所有絕不會發生的事情正在發生。他十六歲上,四十六歲聽起來好像是彩虹的盡頭,他永遠也不會到達那裡,如果生命的意義終會表現出來,那你這時正好看得清楚了。
「呃,這是在美國,」哈利說,似乎在為她打圓場。「快讓我們各打五十大板算了。今天我向我平生唯一的朋友,查利·斯塔夫洛斯說再見了。」
「行了,行了,」羅尼說,「你用不著告訴我們了。我們全都聽說過這段好事了,這是陳年老賬了。」
辛迪狡猾地斜了他一眼,好像很強硬地說:「我老大不小了,哈利。明年四月我就滿三十歲了。」
「你像是看見了鬼了。」
「他把車停在那裡是不想讓你看見汽車前擋泥板。」
「呃,臭大糞,現在該我惦記事兒了。衣服放在什麼地方?我要到外邊去看看損壞程度。手電筒在廚房吧,換上新電池了嗎?」
「他是一個圓滑的波蘭佬,」奧利說,對他老婆這一通大喊大叫感到不安。他冷靜下來了,你能看得出來。音樂,麻醉品。只是沾邊兒,不過符合你的調子卻綽綽有餘。
「𡂿,天哪。」
「福斯納希特。」
「能走多遠——你認為你們兩個以後能走多遠呢?」
哈利越來越惱火。「我已主動說要把他安排在維修部,只有這個部門隨時需要多餘的人,曼尼不用多長時間就能把他帶成一個技術全面的機械師。你們知道機械師如今一個小時能掙多少錢嗎?七塊大洋,要是利用邊角材料修理我得給人家八塊多錢哪。如果他們能幹得比平常進度快,他們還能得到獎金。我們的一流技|師一年可以拿回家一萬五千多塊錢,有一兩個技|師比納爾遜大不了多少。」
「那個年輕的助理教授跟我們一起去了,」韋布很知心地說,「打了七十三桿,哈利。七十三桿,第十五桿時球打進了水塘,他打得過遠了。」
這裏可沒有節約燃料的

「採取行動!哈利,事情過去已經十年了。你一定不能生活在過去的陰影里不出來。如果查利自己甘願充當傻瓜,追求一個二十歲的姑娘,那也該不著我多少事情。一旦你和什麼人套瓷了,那你對他們就只會把好話說盡。」
奧利握手時軟軟的,有肌肉感,用意猥瑣:一個心地齷齪的小小失敗者,兩隻招風耳,頭髮像骯髒的野草。哈利把指節彎曲起來一點,捏捏他的手。「音樂吵鬧得怎麼樣,奧利?還嘟嘟響嗎?」奧利是一個吹簧樂器的,布魯厄一帶流行這個,他們能把各種簧樂器都吹出一個調調,但是靠這行當從來掙不到錢。他在一家樂器店工作,原來名叫「弦樂器和唱片行」,改過的名字是「高保真樂器行」,隔壁就是韋澤街現在放映成年人電影的那家老巴格達電影院。
「不能嗎?那麼你告訴我幹什麼?我現在怎麼睡得著?我的頭在跳著疼。這頭好像架在老虎鉗里。」
她扭過頭來,朝他微笑,先是猶疑,隨後突然舒展開來,一邊嘴角向上挑起。她的眼睛剛剛注視過的那個玻璃球還閃著靈光,那個怪模怪樣的玻璃球哈利不止一次當作詹妮絲的腦殼兒的替代物敲打過。「當然,」她說。她仍把那個玻璃球放在肚子一帶,球體中間那個淚滴射出一道淡淡的光。他突然意識到,她的眼角餘光早已覺察到他在走近,可是卻巋然不動,像一隻處在危險中的小鹿兒。在這些陌生人中,她的命運由一次儀式確定下來,當然她會感到害怕。兔子試圖安慰她的兒媳婦:「我想你一定累壞了。你是不是特別想睡一覺?我記得詹妮絲當初就是這樣的。」
「呃,」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很久沒有下文,哈利有時間看看她是如何魁偉,從某些角度看去是如何寬闊,如同一棵突然想見它能製造出多少牙籤的樹樁,活了這麼大壽數往這根老樹樁里塞了多少頓飯食,她臀部那堅硬沉重的蹺蹺板,她臂膊上那長滿雀斑的肥膘。「就我對弗雷德的遺囑的理解,她是把這車店留給我和詹妮絲了,我想我們娘倆的想法是一樣的。」
羅尼吹了一聲口哨。「夥計,你夠精明的。把自己管得緊緊的,只生養了一個孩子。我負擔著三個孩子,只是最近這幾年我才覺得走出了深山老林。大兒子阿歷克斯已經在鼓搗電子設備,不過我的二兒子喬吉從小看出來只能上上專業學校。他有誦讀障礙。我以前聞所未聞,可我得告訴諸位我現在是明白怎麼回事了。看不懂任何書寫文字,從他的談話里你就更明白了。他談起這個工作比我能說,這是當然的,不過他看不懂。他想成為一個藝術家,天哪。干這行掙不到錢的,奧利,你比我更清楚這點。不過即使你生養一個孩子,你也不願意在你突然不知情的時候讓他挨餓,對待好女人也是如此吧。當今這時代,任何人手中沒有十萬、十五萬塊錢,連過正常的生活都很不現實了。一次體面的葬禮就得花費四五千塊錢吶。」
「呃,可不是嘛,哈利。換了我也會哭鼻子的。」辛迪的嘴唇長長的,塗上口紅上下嘴唇閉在一起顯得恰如其分,一句話說完了嘴唇往下撇一下,今晚之前他從來沒有注意到這點。
然而,這種感悟似乎是在瞬間發生的,沒有恰當的語言表達出來,它不是某種你刻意挖掘出來的東西,它就擺放在餐桌上面,如同一個沒有打開的濕漉漉的啤酒罐。來訪的不僅有教皇,還有二十年前逃出西藏的達賴喇嘛一伙人,他們在美國周遊,在神學院講演,在電視上表演脫口秀,哈利一直很好奇,想知道做那個達賴喇嘛會是一種什麼感覺。一個高爾夫球飛到最高點,一片樹葉漂浮在水塘的水面上。水黽在水上跳躍的樣子在某種程度上很像腦子思考,它們的腿在水面上踩出了小凹坑,卻不會打破平靜的水面。哈利很小的時候,上帝往往在他的床上方伸展手腳,正像那種水黽一樣,隨後床變得陌生了,相鄰的過道的那個女孩子長出了腋毛,上帝進入了他的血液和肌肉和神經,發出奇怪的指令,現在上帝則退出了他的身體,把一個富有的紳士應有的尊敬給與另一個哈利,不過在肚臍眼上留下一張名片,一個小小的鉛塊,正像一個鉛錘,把哈利往下墜,墜向那些埋葬在墓穴里的鉛一般沉重的死者。
聽見他身後附近的果園裡傳來動靜,他懸著的心通通跳起來。他抬起他的胳膊,構想好了他自我解釋的開頭幾句話,可是他定睛一看出現在眼前的不是人,而是一隻狗,一隻老態龍鍾的牧羊犬,一隻眼睛紅紅的,皮毛上掛滿蒺藜什麼的。兔子不知為什麼看見狗就不舒服,心裏也明白牧羊犬特別容易發怒進行攻擊,萊西卻恰恰相反。這隻狗比萊西黑。它站立在不算很遠的地方,大約高爾夫球長輕推的距離,歪著腦袋,耳朵後面的毛髮像通電一樣豎立起來,隨時會汪汪大叫。
「你看出來這個普露長得有點像他嗎?還有像媽媽的那雙大紅手。我是說,她好像比納爾遜更像安斯特朗姓氏的人。」
羅尼哈哈大笑,吸引了大家的注意,隨後又在哈利的膝蓋上拍了一下。「你還和那個眼睛挺好玩的大肥豬同床共寢過嗎?」
「呃,那麼,」斯普林格老太太不容置疑地說,又把腳脖子放回原來的位子。「你實際上可以節省錢,只用讓納爾遜取代查利就齊了。納爾遜對買賣舊車有興趣,這正是查利的部門,不是嗎?」
哈利實在忍耐不住,沒好氣地說:「貝茜,每一代人都有他們的麻煩,我們都是從困境中起步的。面對事實吧。你要給納爾遜開多少錢呢?多少薪水,多少傭金?你知道一個推銷員的利潤率是多少嗎?百分之三,區區百分之三,再去掉許多你無法轉嫁給客戶的新的平均費用幾乎提不到什麼利潤,因為豐田車的價格是固定的。汽油價格上漲,所有東西都跟著上漲;五年之內,我支付的取暖費翻了一倍,電費也一路上漲,運送費上漲,加上各種社會保險金在提高,失業費需要支付,這樣這個國家的懶鬼以後不必放棄他們的遊艇或者別的什麼,全國只有一半年輕人上班幹活兒,就足可以把失業人員養起來了,現在存貨的利息簡直沒法說。目前的局勢很像魏瑪的情況,人們的積蓄正在順著管子被水沖走,大家都認為一場經濟衰退迫在眉睫。經濟崩潰了,媽媽,我們救不了它,我們沒有日本和德國的凝聚力,在這種危機四伏的狀況下,你讓我僱用一個大鉛砣,正好又是我的兒子。」
「要是我掏錢,他們可以把所有這些老橄欖球選手用船運回阿根廷。在對陣開球線上衝撞,那才叫打橄欖球。如同鬥雞場一樣。那才是鋼人隊終究會讓你看到的東西。我一點也不會為鋼人隊擔心。」
「願你們健康長壽,多子多孫,」「酸皮」祝福道,聲音洪亮深沉,如同天使在空中說話。「願和平降臨以色列,」他補充說。
「他沒有覺得被拖住後腿了嗎?」
「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能有什麼事情?傑克和拉迪在照看。曼尼獨當一面。」
哈利還是難以置信。「你們什麼時候和查利談的?」
米姆還是不放手,仍然緊緊地兩手抱著,她的那張長鼻子化妝的臉因此憋得通紅,面貌全非。「可算抓住了,」她說。「這個讓人傷腦筋的希臘佬。竟敢攜帶小姑娘家跨越州界,把二手車當老爺車買賣。快給我銬起來,哈利。」
普露笑起來,哈利看得清楚。納爾遜日過她的屁股嗎?對這些小青年來說,這是有點超乎尋常的最後一件事情,當今之日在各種雜誌上都津津樂道,用他們的話說是「放鬆了韁繩」,有部名叫《香波》的電影,慣以出演服裝劇聞名的朱麗·克里斯蒂戴著各種帽子亮相,在銀幕上聲稱說她想和華倫·比提含玉吹簫,赤|裸裸地渲染這種事兒,可那部電影還不是X級,只是R級,面對的全是十幾歲約會的男孩女孩,坐在那裡手拉著手,親親熱熱的,彷彿又在觀看凱瑟琳·格瑞森和霍華德·基爾聯手演出的《演戲船》,女孩子和男孩子一起哈哈大笑。普露安靜的長骨頭身體讓人看不出來能有什麼大用場,她那發白的嘴唇也沒有多大出息,靜靜地獃著只是一副乾巴巴很不舒展的樣子,一種你在文秘學校可以看見的表情。在床上很有兩下子,納爾遜說。
「還沒有呢。」
「說到像孩子,」查利說,「還記得夏季開始時來車場的那兩個年輕人嗎,那個姑娘讓你念念不忘?那個男孩星期六回來了,當時你到高爾夫球場去了,我記不得他的名字了。」
「親愛的,我是從他的角度說這話的,不是在和你抬杠。當然,媽媽和我都希望他從肯特大學畢業,不想他和這個小秘書這麼早就成家。可是事情發展不遂人願。」
「這正是我喜歡的氛圍,」韋布·穆爾科特來到他跟前聲音沙啞地說。「老朋友嘛。」他和辛迪並排站過來形成他們的圈子,因為時間接近午夜了。「我還能為各位拿點什麼飲料?還要啤酒嗎?輕度高杯酒如何?蘇格蘭的?愛爾蘭的?加七倍的水如何?」辛迪的奶頭硬撅撅地挺出來,儘管那件阿拉伯長袍像帳篷一樣寬鬆。沙漠靜悄悄的。新月上來了。把這頭駱駝扳倒在床上。「喂——咦,」韋布出了一口酒氣,快意甚濃,他一定感覺到綠袖酒的酒勁了。「我們剛才怎麼看待福斯納希特夫婦?」
「會很有意思的。」
「似乎有些說不過去,」她說。「這樣納爾遜一個人留在售車場,責任太大了。」
「這是什麼,哈利?」她問,眼睛頓時睜大了。
「送他回大學去嘛,」哈利說。「普露在那邊有一所公寓,他們兩個住在一起挺好。」
還會是什麼?
「不會比抽煙更厲害。」
「你的身體一直好吧?」
兔子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麼?你到時候還活著嘛。」
他們正在大聲談論教皇的訪問。「你們都看見了,」佩吉·福斯納希特嚷嚷說,「昨天他在芝加哥關於性問題都說了些什麼呀!」哈利認識她以來的這些年裡,她已經活得不管不顧,不再戴墨鏡來遮掩她的斜視眼,人活得馬馬虎虎,話說得語無倫次;她變成了那種專看報紙的女人,對各種事情都發表反調。「他說婚姻以外的所有事情都是錯誤的。不僅你結婚後是這樣,你結婚前也是這樣。這個人知道什麼?他對生活一竅不通,生活就是生活嘛。」
查利的頭向一邊慢慢地扭了扭,很有分寸地表示難以置信。不過,這種倚老賣老的姿勢很快停下來,因為身穿一套淡黃綠色皺褶套裝的米姆從後面攔胸把他抱住,不放他前行。查利的臉色緊張起來,有些驚恐,可米姆為了讓他猜猜背後是誰,把自己的臉緊緊地貼在他的後背上,這下倒讓哈利擔心她的化妝顏色會蹭在查利的方格西裝上。現在,不管白天晚上,米姆隨時都要化妝,搞得像夜總會的女郎,每樣色彩和曲線都絲毫不爽地按照她自己的喜好打扮;不過說真的,世上所有瓶裝的霜膏和塗料都無法和多種多樣的皮膚相提並論,把眼睛描上黑眼線僅僅適合那些到迪斯科舞廳的妙齡女孩子們,年過四十的女人這樣打扮起來就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兩眼一瞪,像套馬的套索一樣。米姆從背後死死抱著查利,齜牙咧嘴,好像一個膝蓋上貼了邦迪創可貼的十一歲孩童。「我的天哪,」查利咕噥說,兩眼瞪著胸前那把紫色的指甲像蝗蟲一樣長,可是把腦子裡記得的所有女人想遍了也想不起來目前這位是誰。
「你在開玩笑。這是星期六晚上,夥計。你有爵士演奏會或是別的什麼要緊事兒嗎?」
「你要想知道我自砸飯碗的理由的話,那就是我和梅勒妮出去兜了一圈兒。這才是讓兩個斯普林格女人心寒的原因。」
詹妮絲說:「𡂿,哈利,」不過沒有人接他的話茬兒。在場的男人應該說他們是他的朋友呀。
「佛羅里達怎麼樣,你總是把佛羅里達掛在嘴上的。」
「所以還是穩住為好。我來辦理各種保險手續。」
「三個年輕人昨天晚上到布魯厄,喝得爛醉如泥,看納爾遜的樣子他們喝得真不少。婚禮前夕喝成那個樣子成什麼體統?」
辛迪猛地晃了一下臉,彷彿被蜇了似的,說:「教皇所說的好些話我也不喜歡,不過他必須在什麼地方劃出一條底線。這是他的正事兒。」
佩吉因為被親吻,用防範的聲音說:「有時他和幾個朋友一起操縱音響合成器。」
斯塔夫洛斯聳了聳膀子。「呃,這樣一個黑人組成的球隊,你需要一個口號。他們都是看著電視商業廣告長大的,那個電視匣子是他們擁有的唯一母親。這是當今黑人的悲劇呀。」
一對非常肥胖的夫婦在售車場上轉悠,打量一番那些小車身汽車,用她們的身體比試一番,在駕駛員門邊憑空做個坐姿,看看哪些型號對他們來說更合適。查利看著這對夫婦走進那些亮閃閃的車頂和車頭之中好一會兒才回答說:「她認為你人不錯,就是讓女人推來搡去的。她曾經想到你和她偷情的事兒,但是看你和詹妮絲兩個人感情挺瓷的。」
「你確實也應該這樣,」魯貝爾太太出人意料地插話說。「牧師一撥接一撥地離開了教堂,因為他們有了強烈慾望。到處都在拿性說事兒,電影,書籍,無處不在,只要你睡得晚,電視上也看得到,難怪人抵擋不住。你沒有這方面的衝突,真是了不起。」
哈利的同性戀鄰居眨了眨眼睛,隨後回應說:「祝她好運。」
「唔,那個人說頸椎受傷了,現在人們都學會講這種話了,這要看他們那邊找不找律師了。」
他一本正經地回答說:「要出點事兒,等了半天沒有發生。」
「是他。」
「暫時還可以。你必須順著辦事,哈利。這孩子的生命是他自己的,你過好你自己的日子吧。」
那個男青年展示一番車的倉式後背。那姑娘拍拍那個上年紀的女人,彷彿在說,接著看吧;她在和她逗著玩吧。隨後他們從車裡拿出兩個高高的牛皮紙袋子,食品雜貨,那隻牧羊犬對這些行動沒有興趣,抬起頭把鼻子朝向哈利所在的方向,他的心又通通跳起來,凝神屏息,一動不動,如同星期天報紙上那些橫七豎八的線條組成的智力測試圖裡隱藏的卡通人。
詹妮絲在說話,她老早就認識佩吉,試圖把她從糊裡糊塗的狀態中拯救出來。「我今天喜歡的,不知道你看見了沒有,佩吉,是教皇從華盛頓那所大教堂的陽台出來,在去白宮之前,看見人群在喊叫『我們需要教皇,我們需要教皇』,他這時走出陽台搖擺著手大聲說『約翰·保羅二世,他也需要你們啊!』這是實情。」
哈利告訴他說:「你知道,日本人製造這種車,儘管別克公司早在銷售這種小型號車了。我聽說從一九八〇年的型號以後,美國也許不會進口這類車了。這樣一來便會造成配件緊張。」
「不過羅布大伯倒是一個時髦人物。他在製鞋廠里幹什麼?只會在鞋幫上沖沖鞋帶眼兒嗎?」
眼下對辛迪更多地摸底顯得過分;哈利沉甸甸地坐在沙發上,加入了男人們的談話。「這種情形和幾年前時興鍍金頭輕擊球杆一樣的。老兄,我敢說,笛子身價也太高了。」
「得了,這不是什麼大不了的奇迹。我問他為什麼等這麼長時間才來買,他說他認為等到秋天一九七九年款的車就要落一點價。美元會貶值。日元也會隨行就市貶值。」
查利說:「對我來說,去那裡沒有多大意思。梅勒妮更像我的女兒。她很機靈,你知道。你真應該聽聽她滔滔不絕地談論先驗論的沉思以及那個瘋狂的俄國哲學家。她想繼續上學,讀哲學博士,如果她能從他父親那裡弄到錢的話。她父親在西海岸和那些印第安女孩胡搞呢。」
貝茜的朋友直瞪瞪地盯著很有風度的韋布,簡直入迷了,哈利只得提醒她們說:「快進去吧,裡邊有人引領大家入座。」
已從佛羅里達
「我無所謂。納爾遜很不喜歡。」
「總算得空了,」她說。
「我都弄不清楚我去過那裡了,」哈利說,「我當時表現得怎麼樣?」
「你招人喜歡,是嗎?」哈利反問道。
「婦女解放過頭了。」
「那麼他又說了些什麼呢,他的健康狀況到底怎麼樣?」
「你看見過那位做母親的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說。「根本就沒有可能幫這樣的忙。」
查利聳了聳膀子。「你又能怎麼樣呢?」
「誰說我和梅勒妮在一起了?」
哈利哼了一下鼻子;他在女人對他說話唐突的時候喜歡哼鼻子,這個女子的任何生活氣息都會被他感激地接受下來。「一切都會解決好的,」他許諾說,不過特里莎憂心忡忡的樣子還是很厲害,恨不得都向他袒露出來。這姑娘痛痛快快笑逐顏開時,你能看見她的牙齒需要用鋼絲校正,當初卻沒有校正過來。香檳酒的味道一直讓兔子想起可憐的爸爸。他喝啤酒和鐵鏽水和罐頭蘑菇湯。

他洗了洗手。水龍頭是「來我霸」冷熱水單柄型的,柄頭上有個圓球,像小丑的鼻子頭或者大疙瘩,他永遠搞不清往哪邊轉是熱水,往哪邊轉是涼水,那種老式的標明冷熱的兩個龍頭有什麼不好呢?不過,洗臉盆很好,寬盆沿兒上有幾道稜子可以穩住肥皂不至於滑掉,現在多數洗臉盆上都有這些稜子卻什麼也穩不住,全是些花哨而廉價的仿大理石製品,他猜測你要是在屋頂建材業內做事,你就能知道抽水馬桶供應商誰能提供優質貨物,儘管這種市場沒有多大空間。他拿著的彎狀薰衣草香皂一定是在辛迪的晒黑的皮膚上把上面的字跡抹掉,變成了她皮膚上的泡沫,變成了她腿旮旯的肥皂液,她那裡的陰|毛一定黑黢黢的,她的眉毛就是樣子:你要知曉哪個女人的陰|毛的顏色,應該看她的眉毛而不是她的頭髮。這個衛生間沒有樓下供客人使用的那個衛生間乾淨,恭桶旁邊的草籃子上擺了一本《通用機械》手冊,毛巾歪歪斜斜搭在塑料毛巾架上,毛巾上還很潮濕,穆爾科特夫婦為了這次聚會幾小時前衝過澡。哈利心想打開這個衛生間櫃探個究竟,像他在樓下打開另一個那樣,可是一想他的手印會留在鍍鉻邊緣上而被人發覺,便沒有敢造次。他也沒有擦乾自己的手,因為害怕亂動了韋布需要的毛巾。他在飛鷹俱樂部更衣室看見過韋布又高又黃的身體。這老兄的背上和肩上到處都是黑痣,也許只是長出來而已,沒有傳染性。
他們一直都在討論搭伴兒一起去加勒比海旅遊的事情,女人像男人一樣興奮不已。
「你們倆呀。她那樣設圈套和你結婚,我和媽媽認為婚姻半年就到頭了。」
「也許是奧利做得過頭了。我知道佩吉一直想離開他。」
「𡂿,我們緬懷過去了。我們談起弗雷德在世時的歲月,我們都認為弗雷德如果活著會讓納爾遜在車行佔據一個位置。他總是一個為家庭著想的人,我是指弗雷德,哪怕家庭讓他很失望了。」
詹妮絲模仿著她母親那種乾脆果斷的口氣說:「夠了,哈利。納爾遜必須在售車場有一份工作。」
辛迪這時進行了一點反擊:「可是他看出來自從梵蒂岡第二次會議以來教會遇到了麻煩。牧師們——」
「詹妮絲告訴我,早在十年前他就開始服用硝酸甘油了。當時他才三十來歲,對一個男人來說這不是好事兒。」
「還和詹妮絲睡覺嗎?」
「我記得他夏天買了一套新西裝。」
「那是一種很片面的型號,各種額外的開支都在裏面。購買豐田車的人是不會負擔這些額外開支的。基本的科羅拉花冠車是我們賣得最多的,一輛車需要四百塊額外開支。即使比較大型號的汽車,各種運輸費用每單元都需要二百多塊錢,錢根本就算不清都花到哪裡去了。」
佳濟山的聖約翰浸禮會教堂是一座從來沒有擴建過的小教堂,建成於一九一二年,傳統的低側牆、尖屋頂樣式,全部用從北方拉來的深灰色石頭砌成,而那所路德教堂是用當地的紅砂石建成的,還有消防站旁邊的那座教堂則是用磚砌的。聖約翰教堂的尖頂窗戶糊滿了常青藤。教堂裡邊光線暗淡,一排排多節的胡桃木長條椅子,牆壁鑲了護壁板,窗戶的彩色玻璃上畫滿了耶穌身穿紫袍的各種姿勢,這些窗戶之間的牆上鑲嵌著一些大理石匾,上面雕刻著為教堂慷慨捐贈的已故的名流鄉紳的名字,那時候佳濟山還是一個不甘落後的郊區。懷特勞。斯托夫。萊杰特。一個德國籍人為主的縣的這些英國人名字,進入陰間三十年後獲得了教堂理事和教區代表的榮譽。斯普林格老頭子曾為教堂捐獻過東西,但是當時那些窗戶之間的空間已經佔滿了。
他點了點頭,通過米姆的眼光他想象出他父親沒有牙齒后的側影,確實和他自己的接近。「普露一直戰戰兢兢的。」
「我們到處走了走。薩拉索他,威尼斯,聖彼得堡。我沒法勸說她離開大西洋沿岸,我們於是開車從那不勒斯出發,沿著七十五號公路旅行,看看古老的阿里蓋特小巷,能看的地方都看看——科拉爾蓋布爾斯啦,海洋大街啦,還有博卡和西棕櫚海灘。我們還想去卡納維拉爾角的,可是時間來不及了。這粗心女孩游泳衣也沒有帶,我只好為她買了一件,新的樣式,側面是開放式的。了不起的身段。真不知道你為什麼不欣賞她。」
斯普林格老太太在那個大櫥櫃前一對一地把查利糾纏住了,她的臉有些胖腫,像葡萄一樣紫紅,用勁兒在查利耳朵邊說些別人聽不見的話;查利客客氣氣地低下他那梳理整齊的頭,一個勁兒地點了又點,好像小雞在啄米一樣。在起居室前面,與如畫的窗戶形成側影,穆爾科特夫婦和福斯納希特夫婦在一起談得正熱火,老奧利一定在向這兩位新結識的人炫耀他是一個多麼精通的音樂人士,佩吉則從旁極力替他說盡好話,其實她內心十分清楚他在國內不過一個無名鼠輩而已。穆爾科特夫婦是哈利生活中新的圈子,而福斯納希特夫婦則屬於舊的圈子,他很不喜歡看見他們攪和在一起;雖然佩吉當初是一個相當不錯的肉墊子,但是他還是不想看見這些討厭的中學舊交鑽入他的鄉村俱樂部新交,然而他又看出來彼此間的奉承在起作用,奉承和香檳酒在發揮作用,奧利色迷迷地打量辛迪(你難道不也想那樣嗎?),而佩吉卻在扇忽著兩隻牛一般的眼睛上下端詳穆爾科特,她會為任何人撲通倒下當肉墊子,奧利一定非常不能滿足她的性|欲,也許他長了一根細如葦稈的小雞|巴吧。哈利一時拿不定主意過去把他們拆開是不是更可取,不過他預感到會遭遇一通嘲笑,他覺得有口難辯不好對付,因為畢竟他在教堂流了那麼多眼淚,眼下又念念不忘永不會出現在現場的貝姬、爸爸、媽媽甚至老頭子弗雷德。米姆和格雷絲·斯圖爾以及另一個老太太埃米坐在沙發上,老天爺,她們莫不是在進行一次小小的會談,其中一位在回憶她印象中米姆小時候的樣子,玳璊德縣講述事情的口音和神態讓米姆不停地笑啊,是她讓她們想起來大家都塗胭脂抹粉,貼上花缽煙火銀箔,全然一副她們坐在電視機前日日夜夜看到的那种放盪|女人的模樣,可是老婦人卻不知道電視里的她們真的就是放蕩的女人,那些在《爭分奪秒》或者《好萊塢廣場》扮演角色的名流就是放盪|女人,或者坐在軟椅子上搞脫口秀時向默文、麥克或者費爾眉來眼去,她們的膝蓋赤|裸裸地伸出去,把身子仰得快躺下去了,誰看見都無所謂了,時代已經和米姆齊頭並進,讓她和進出教堂的老婦人同坐在那張灰沙發上。納爾遜、梅勒妮和格雷絲·斯圖爾的小丑一樣的孫子還待在廚房裡,孫子的女朋友在乳|房下面抱著一個帶有調味番茄醬調羹的精巧的小保暖器跑來跑去提供了小點心之後,看樣子已告一段落加入到他們中間去了;那裡有一部小攜帶型索尼牌電視機,詹妮絲有時候一邊做飯一邊觀看卡洛爾·伯內特的重播電視節目,從電視機的聲音聽來——叫喊聲,吹奏樂——這些沒用的醉醺醺的年輕人已經打開賓夕法尼亞州對內布拉斯加州的棒球比賽。與此同時,普露身穿淡黃色婚禮服,頭上的那個小花冠現在已經摘掉,一個人站在三向燈前仔細查看斯普林格老太太的那個沉甸甸的綠色玻璃飾物,裡邊密封著一個淚滴狀氣泡,在昏暗的燈光下她那長長的粉紅色手指捏著它翻來覆去地看,結婚戒指在手上一閃一閃的。福斯納希特夫婦和穆爾科特夫婦那伙人傳來陣陣大笑,詹妮絲這時也加入進去了。韋布左躲右閃地經過哈利身邊向廚房走去,他的手指間夾滿了塑料酒杯。「那個昏頭的羅斯表現如何?」他一邊往裡走一邊隨口問了一句。
「教會有了麻煩是因為教會是謊言的紀念碑,是由一群老古董沙文主義者領導的,他們什麼都不懂。對不起,」佩吉說,「我說得太多了。」
「也不用操心教皇的事兒了,這就是我的看法!」佩吉說話帶出得意的味道,不過連她自己也感覺到這場戰鬥無果而終。她不會再被邀請到這裏來了。
羅尼主動搭話說:「如果結婚前就睡在一起,我估計度蜜月就是一件多餘的事情。謝謝拿酒來,韋布。」
「我自己照料得不錯。不吸煙了,注意到了嗎?」
他不喜歡哈里斯這樣汗津津的禿腦袋對他大呼小喝的,因為他原本是想來和穆爾科特夫婦輕鬆愉快地享受有節制的時光的,但是大家的眼光都看著他,起碼念一念剪報可以讓大家不再爭論教皇了。他解釋說,主要針對福斯納希特夫婦,因為穆爾科特夫婦看樣子已經對笑話感興趣了。「這是有人寫給安·蘭德斯的一封信。第一段講的是一條新聞,說有一個人的寵物大蟒咬住他的肚子不鬆口,等護理人員趕來了他卻沖人家大聲叫喊,如果他們傷害了他的大蟒,那他們不如快快滾出他的寓所去。」這則笑話並沒有引起笑聲,福斯納希特夫婦迷迷瞪瞪,做出努力欣賞的樣子。接下來的一段這樣說:
這兩個小青年。「你們年輕人為什麼不能不喝酒,喝點牛奶呢?」他提議說,從孩子那裡拿走一瓶。沉甸甸,綠瑩瑩,涼絲絲,像錢的感覺。標籤兒是刻印的。他自己可憐的死去的老爹一輩子從來不喝這種冒氣泡的酒。喝了七十年啤酒和生鏽味兒的水。他對梅勒妮說:「你那輛花了不少錢買來的自行車還在車庫裡放著。」
「呃,可是我並沒有意思讓你母親把這人開除了啊。」
「納爾遜說那輛TR型跑車很快就賣出去了。」
「你那些空閑時間是怎麼過的,就一直在看『老藍眼睛』嗎?我以前知道她叫『老藍眼睛』,順便說一聲。我只是不知道哪個『老藍眼睛』,我還以為冒出一個新的傢伙來。」他打長途電話邀請她來參加婚禮,她說已經和一個好朋友約好去看『老藍眼睛』,他於是問,誰是老藍眼睛啊?她說西納特拉,你這笨鱉,你這輩子是在哪裡過的,連他都不知道?他回答說,你知道我在哪裡過的,就在這裏,她說,是呀,聽出來了。老天作證,他愛米姆;到頭來,沒什麼理解不了的,你就是喜歡與你自己血脈相承的人。
詹妮絲在樓下又喝酒又做母親,那兩隻黑眼睛已經無神了;她沖澡就是幫助頭腦清醒一下。她的眼睛慢慢地回到哈利的臉上,而哈利一臉的抑制不住的興頭,反倒讓她迷惑了。
唔……是的。
「是啊,有人也許會說一個女孩子和你這樣的老傢伙上床還樂此不疲,那才真是叫古怪呢。」
他從中看見自己影子的那張蒼白的寬臉會生氣地與他面面相覷,露出不相信的懼怕的神色。就算是他最後讓她信以為真了,那她也會生他的氣,埋怨他打亂了她過去的生活,還給她一種現在永遠過不上的生活。他看出來這些也許讓他的種子紮下根的土地沒有給他帶來任何收穫,可是如果他強佔下來,那麼他背後的空間也不過是遁身之處。然而,他站著,身穿應該換下的夏裝——應該把它洗乾淨保存在那個大塑料衣袋裡等來年四月份再穿——被下面除了裊裊升起的炊煙只有一動不動的景緻死死釘住了。他的心想到自己偏離了軌道那麼遠,就像長鳴警鐘怦怦直跳。你過著一種生活,不管陰界還是陽界都有許多沒有經歷過的;世界在輪轉,有朝一日他將會躺在他現在站立的地下,像那些他再也聽不見鳴叫的蟲子一樣死掉,野草還會在上面生長,狂野而盲目。
「那裡不是有個高爾夫球場嗎?尼克勞斯每年都要在那裡舉辦一次高爾夫球錦標賽。」
「你不可能擋住人的牽挂哪,冠軍。你一直在牽挂你在幼兒園看見過的小女孩,只是因為看見了她的小內褲。一旦你牽挂在心,就會一直牽挂下去。我們就是這麼愚蠢啊。」
哈利說:「鈉薄片,這就是答案。電直接從陽光來。大約五年時間,《消費者報道》里說太陽能就用上了。那時候,我們就可以告訴阿拉伯人,拿上他媽的汽油往他們的駱駝身上抹去吧。」
他使勁拉開很緊的抽屜,看見那兩個彩色蓋子的圓筒朝他滑過來,仍然直立著,待在原來的地方,自個兒先嚇了一跳。他本來就應該料到一件東西如此貴重,難免發出一些招徠竊賊的信號,好比在發|情期一群公狗圍著母狗打轉轉。他拿出來一筒,放進了詹妮絲的手裡;她的胳膊被預期不到的重量向下狠狠一壓,她的浴衣沒有繫上,一下子掙開了。她的淺褐色的使用過的身體,裹在這件開口的鮮凈的粗製布里,比黃花姑娘的胴體更有吸引力;他想撲過去,直達道道陰影保持潮濕的地方。
「我們早說過了,哈利。你把這事兒看得太重了。媽媽和我談過了,我認為查利改變一下狀況有好處。媽媽也和查利談過了,他同意。」
「我很感激你仗義執言。不過你知道,早晚都有這麼一次。」
「愛爾蘭人都是木頭腦袋,」查利說,開始轉過身離去。「我在幾輛NV-1型車上還有些棘手的事情要處理。」

「我喜歡。它真讓人興奮,」詹妮絲承認說,終於開始看著他,而他身置散落的金幣之中,褲襠鼓脹起來。「你要把它們保存在哪裡?」她問。她的舌頭伸出來貼在下嘴唇上,陷入思考。她想事情的樣子,哈利很喜歡。

「你不應該在乎人們的外表相貌,」詹妮絲說。
「要比社會保險強得多。社會保險現在只是揩油者撈好處的小騙招;你一輩子也別想看見你出過錢後會有一分一厘的好處。在基奧計劃里,每年多達七千五百元用不著納稅;有了我們的幫助,你只用把這種錢另作他用好了。依照具體情況,我們通常的建議是——你有多少人口需要養活?——」
儘管婚禮是小範圍的,新娘不過是一個俄亥俄州工人的女兒,但是在旁觀者眼裡,這群人在教堂的銹紅色門前還不失為一個鮮艷的美麗的場面,尤其在這九月二十二日下午接近四點的時候。這個星期六下午去小型集市或者五金店的人路過這裏,見到這場面會心中一動,希望成為客人中的一位。管風琴手的胳膊上搭著紅袍,在往側門那邊躲去。他留著山羊鬍子。一個身穿綠色工作褲的髒兮兮的小個子男人,像一個北歐神話里的淘氣而友善的侏儒,等待哈利露面,索要鮮花的費用,斯普林格老太太說怎麼也得把祭壇裝飾一下才https://read.99csw.com說得過去,弗雷德要是看見納爾遜在聖約翰教堂結婚,祭壇光禿禿的,非氣死不可。兩束白菊花,這小矮人兒悄聲說三十八元五毛,兔子付給他兩張二十塊錢的鈔票,銀行開始發行面值二十塊而不是十塊的鈔票,這是一個壞跡象,可是兩塊錢的鈔票確實不大流行了。人們都很迷信。這不是人們設想的大規模婚禮,但是事實上花銷並不少。他們不得不在422號道上四季汽車旅館定下三個房間:一間給新娘的母親魯貝爾太太,一個膽小怕事的瘦小女人,那樣子好像她要是把她那點微笑放鬆一會兒,人們就會把叉子攮進她的身體;另一間給梅勒妮和普露住,梅勒妮橫跨賓夕法尼亞州去阿克倫接上魯貝爾太太坐公共汽車趕來,而普露則是要把她的房間騰出來——也是梅勒妮和過去那個縫紉模特兒的房間——因為米姆從內華達趕來了,貝茜和詹妮絲本不想讓她住家裡,可是哈利堅持住,她畢竟是唯一的妹妹,納爾遜的唯一姑母;第三個房間給賓哈姆敦來的那對夫婦,即普露的伯母和伯父,說好今天開車到來,可是三點半時還沒有到來,這時哈利開著克羅納花冠車穿梭似的跑來跑去,把兩個姑娘和那位母親拉到了教堂。他的頭在跳著疼。那位做母親的讓人煩透了,她臉上的微笑就那樣長時間地掛著,像枯萎的花朵一樣乾巴巴的,她好像根本不屬於兔子這代人;她就像一張舊報紙,有人拿去鋪在抽屜底上,後來清理屋子時抽出來又想看一看;普露的相貌一定是從父親那邊繼承來的。在汽車旅館里,這個女人一直擔心她為遲到的兄弟和嫂子留在前門服務台的條子沒有把話說得很明白,開始哭泣,這樣她的微笑就讓淚水弄濕了,面目全非。一箱二級精品香檳酒放在約瑟夫街廚房裡等人們回去享用,婚禮之後小小的聚會,沒有人會把它當作一次正規招待;詹妮絲與她母親說好聚會時吃的三明治由格雷絲·斯圖爾的孫子張羅,他會帶上他的身著侍女裝的女朋友一起來應酬。後來他們還在第十一街一個義大利人糕點店訂下一個蛋糕,要價一百八十五塊美元一個蛋糕,一個蛋糕啊——哈利簡直不敢相信。每次納爾遜有什麼動靜,都會花費他的老爹一大筆錢。
他搖了搖頭。「沒有來往了。吉爾出事兒后就再沒有來往過。那件事情讓我受到很大震動。」
韋布·穆爾科特用柔和的聲音說,試圖讓他的客人平和下來,「我贊成幾年前厄爾·巴茨說過的話。『不玩遊戲的人,不會制定規則』。」韋布穿著一件醬紫色高領衫,外面是一件灰色粗線毛衣,兔子看來有點像斯堪的納維亞漁夫的穿戴。尤其領口的樣式。哈利和羅尼西裝革履而來;奧利穿戴入時,很懂得即使在星期六晚上外出活動也不用再穿什麼西裝了。他來時穿著褪色的緊身牛仔褲,刺繡襯衫,這身打扮讓他像一個小個子牛仔,難登闊大的牧場。

「不玩遊戲!」佩吉·福斯納希特尖叫起來。「你要是一個懷孕的貧民窟母親,卻不能合法地打掉孩子,看你還認為這是不是在玩遊戲吧。」
啊,這一天,他們把一個平淡的星期六為他們自己安排成了假日,這個夏季的最後一天。看這樣子真是太浪費汽油了,他們一行開車穿過一條條城市或上或下的街道趕回斯普林格老太太的房子去。哈利和詹妮絲同坐克羅納花冠車跟在貝茜的藍色克萊斯勒車後邊,看顧老太太別出什麼閃失,米姆開著詹妮絲的野馬帶著魯貝爾太太殿後,那輛野馬的前車燈仍然歪扭著。「你幹什麼哭成那個樣子?」詹妮絲問他。她已經把帽子從頭上取下來,就那麼對著反光鏡把她的前額的頭髮抓弄了幾下。
「開除是一個從來不可使用的字眼,」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弗雷德活著的話永遠不會開除查利,不過查利的個人生活完全無法控制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她新在哪裡?」
但是沒有人願意分心。「我在嫁給一個離過婚的男人後,」辛迪冷靜地對另一個女人說。「我不能再參加聖餐式。不過我仍然時不時去做彌撒。我仍然信仰天主教。」她說這番話的聲音柔和起來,因為她是女主人,儘管她更年輕一些。
「詹妮絲開車和我一起回來的。」
「我在努力減掉一些,」他說,聽口氣彷彿他該著她什麼東西。「我幾乎每天晚上都跑步。不是嗎,貝茜?」
「我聽說你已經和斯普林格老太太談過了。」
斯普林格老太太在沙發上很不舒服地換了換身體姿勢。「呃,我一定要說的是,這次追著那個女孩子到了俄亥俄——」
「可他為什麼不回去呢?」哈利問,這個問題對他來說仍然很惱火,儘管他知道自己已經敗下陣來。
「當時一定很難過,」她說,這會兒抬頭更加體諒地看著他。「尤其只有一個孩子。」
「你不能走,頭兒。你是家裡人。我呢,我是老朽了。我能走。」
「也許明天早上再想起來就反悔了。我看哈里斯出不起這趟費用,他們的那個孩子在殘疾學校上學。」
「是呀,可十年前如何呢?」
他點了點頭。「聽起來還行。」
查利從鬧市區吃午餐回來還咬著一根牙籤兒,一根柿子色的牙籤兒,他朝窗外張望時牙籤兒把他的下嘴唇壓下去一個彎兒。「有些事情可不妙,」他很無奈地說。「納爾遜和她的新娘子怎麼樣?」
「辦不到。那女孩看得沒錯。」
「五百塊錢白扔了。至少需要這個數。撞爛的擋泥板需要校正。」
「你說得準的,」斯塔夫洛斯堅持說。「你的時間快到頭了,你當然說得准。如果生活為你提供了什麼東西,收下來好了。」
「你們擔心查利健康的舉動,好像你們認為他已經坐在輪椅上了。」
「停停吸吸。」
寒酸?哈利從來沒有想到斯普林格住宅是寒酸的:也許過時一點,可是房間大,裡邊裝滿了最新式最精良的東西,和他第一次看見的樣子一樣,那個夏天他們兩個都在克勞爾商店幹活兒,他開始約詹妮絲外出。那裡的一切看上去都很新,聞上去也清新,在起居室旁邊的一個側廳擺著一張熟鐵長桌子,上面擺著熱帶植物,生長得蓬蓬勃勃,看上去是奢侈的極致了。現在這張桌子立在那裡空無一物,你能看見擺放桌子的地方把硬木地板濺落上了銹點。他想到那張灰沙發和牆紙和水彩畫,自從他當初經常約上詹妮絲在他從軍隊借來的那輛舊納什車的後座里瘋狂親熱一夜那些日子以來,這些物件就沒有變化過。斯普林格老太太不像過去有精力了,她把自己大把的錢都花在什麼地方,沒有人知道。不再添置新傢具了。秋天來了,他們卧室窗戶外邊的那棵紫葉山毛櫸在落果實,小小的三角形種子莢果脹裂,噼噼啪啪響個不停,吵得人不容易睡覺。那間屋子壓根兒不夠理想。「長不大的孩子,嗯?」
一家新商店在韋澤街上開張,位於那座立交橋和林蔭道之間的一個骯髒的街區,對面是那個長久不衰的老雜貨商店,這家老店出售外埠的報紙、炒花生米和同性戀以及異性戀的色情雜誌。從門面上看,這家新商店也許還出售淫穢物品,因為商店的陳列櫃前面的窗口嚴嚴實實地掛著一層薄薄的亞麻色軟百葉簾,商店窗戶上的文字顯然下過一番功夫。金色的字體鑲著黑邊,字體很小,簡簡單單幾個字:理財通,這四個字下面是更小的一行字:古幣、銀幣和金幣買賣。哈利每天開車路過這個地方,一天,那裡有兩個收費空車位,他可以不妨礙交通順進去,便把車停在車位上進店裡看了看。第二天,在兩個街區以外他的開戶銀行布魯厄信託辦完業務后,他到理財通店購買了三十枚克魯格金幣,每枚三百七十七塊一角四分,算上手續費和營業稅,統共花掉一萬一千三百一十四塊兩角。這些數字是一個淡金髮女郎入賬的;她那染紅的長長的指甲看樣子沒有妨礙使用那個手搖計算器。她是店裡唯一一個看得見的人,坐在玻璃頂面的長寫字檯前,相配的是一把混色線呢包邊的旋轉椅子。不過在別的房間里有說話聲和監控設備,她走進那些後邊的房間,從裏面拿出了哈利購買的金幣。這些金幣包裝在精巧的塑料圓筒里,每桶十五枚,圓桶蓋是藍色的,很像玩具屋裡的恭桶座;確實,看似衛生紙的紙團塞進了這個蓋子的洞里佔滿空間,把這種神聖的金屬的光亮遮嚴。圓筒裝在兜里很沉,哈利大步走上斯普林格老太太家的前面台階面見家人時,快把他的外衣兜墜下來了。在前門裡,普露坐在灰沙發上織東西,斯普林格老太太已經佔用了巴卡大椅子歇息腿,電視上費城的一個淺黑色快嘴播音員在報告六點鐘新聞。市長弗蘭克·里佐再次否認對警察使用暴行的指控,播音員說,乾巴巴的聲音吐字很快,每個字都念得很清楚。費城過去是一個十分遙遠的地方,沒有人敢去逛一逛,但是電視把費城拉近了,把費城的悶熱的謀殺案和政治帶到了隔壁家門口。「詹妮絲呢?」哈利問。
斯利姆和那個管風琴手要一起走了,在門邊遇到了一對衣裝不整潔的夫婦,他們按那個斷了電線的門鈴好一會兒了。從他們的裝束看,他們像是兜售大百科全書的,只是那些人又不會成雙成對地上門推銷,或者是挨家挨戶上門宣傳耶和華見證人教義的,可是他們沒有拿著《瞭望塔》雜誌,卻端著一份銀箔紙包裝的大婚禮禮物。這就是從賓厄姆來的那對老夫婦了。他們在離開東北延伸公路時轉錯了彎,在費城西部迷了路。終於找到了家門,如釋重負,筋疲力盡,那個女的流下了淚水。「轉了一個街區又一個街區,居住的全是黑人,」男的訴說著他們一路上的艱辛,對這段不可思議的路程感到不堪承受的樣子。
「𡂿,天哪。怎麼回事?怎麼回事呀?這是一個天地廣闊的國家。這裡有舊工廠、新工廠、農場、商店,這個好吃懶做的現世報為什麼不能在這些地方找一份工作乾乾?他從肯特回來後過了這麼多暑假就沒找過一點事情做。自從十四歲上他需要買披頭士唱片去送過報紙掙過點小錢,他再也沒有找過工作。」
他聽見教堂側門響了,是管風琴手趕過來開門,他於是朝那個角落瞅了瞅,以為詹妮絲需要他進去。然而是納爾遜走出來了,納爾遜身穿米色三件套婚禮服,腰間收得很緊,大翻領,看上去過分寬大,也許是因為張開的褲腿幾乎蓋住他的鞋後跟了吧。三百塊大洋,他什麼時候還會再穿這身衣服呢?
「貝茜,我打心眼兒對你充滿尊重,愛你,可是你這是在胡鬧呀。你給剛剛開始工作的納爾遜一個月開五百塊錢,把額外津貼定在最高一檔,這樣他一個月要往家拿一千塊錢,可他卻只給公司帶來兩千五百塊收入。要給納爾遜開這個數額,那意味著他依照新車和舊車的比例他一個月要賣掉七輛或者十輛汽車,可一個代理商即使達到這樣的業績一個月也難掙來兩千五百塊總額!」
「親愛的,當然可以。金子已經漲了很多價,足夠這次旅行的費用。我們太落伍,多年前就應該出去旅遊的。」
「嗨,」哈利說,嗓音嘶啞,和悄悄話差不多,生怕傳到那座農捨去。
「我們支付,」她說,「我們兩個。」
「他們上不得台桌,」塞爾瑪說。哈利聽到她說話嚇了一跳,因為她一晚上都靜悄悄的很少開口。如果你閉上你的眼睛,假裝你瞎了,塞爾瑪的聲音聽起來再好聽不過了。哈利感覺到了抑鬱和圓潤,因為早在飛鷹俱樂部就把對感情世界的那種侵入擋開了。
現在離阿克倫很近,
詹妮絲說:「他說住在那個小房子里冷颼颼的。」
不過,那個衛生間讓他著迷,備有裝了玫瑰花瓣形香皂的小搪瓷盒,藍色皮毛恭桶蓋子和鑲嵌了一圈兒裸|露燈泡的讓人眼花的鏡子,如同演員化裝間里的鏡子一模一樣。這裏凡是不閃光的東西都有顏色,香味襲人。衛生紙,非常好看,上面印著舊連環漫畫,每一張都自成格局。可憐的大力水手波普埃怪,在這裏不吃菠菜改吃稀屎了。毛巾上分別印有W和M和L(代表「露辛達」)的字母,這個字母盤繞成了一個硬撅撅的大花押字,哈利極不願意想見辛迪要是一時粗心用這塊毛巾狠狠地搓她那嬌嫩的下身會造成什麼樣的結果。不過哈利轉念一想,這個樓下衛生間穆爾科特夫婦以及他們那些臉色蒼白的小孩子也許很少用過,或者根本就是為客人們準備的。衛生間里還有幾件神秘的人工製品——一個大號糖罐,白色的,蓋著一個球形捏手蓋子,上面畫了兩個身穿薄如蟬翼的長衫的女人,坐在很難說清是雲彩還是沙發上,她們腳上穿著粉色芭蕾舞鞋,她們的腳脖子摽在一起,一個女人的腳趾與另一個女人的腳趾相觸,每個女人赤|裸的胳膊在球形捏手上方交搭在一起,可是那個蓋子掀開時,裡邊空無一物,你感覺裡邊從來就沒有放過東西;一隻肉色塑料手頂在一根棍子上,也許就是滑稽的老頭樂了;一個雞蛋形罐子,第三個裝滿薰衣草晶體精華的器皿;一個類似賣牛奶工使用的小瓶子,他捉摸裏面是浴露;一個彈性塑料圓筒,裝著一個彩虹粉撲,如同一摞水粉餅——所有這類東西好像都放在這裏,一個懸挂在浴缸和恭桶之間的兩個夾縫釘上的敞開架子上,是讓人看而非讓人用的。不過想一想小辛迪吧,把那種浴露倒進她的浴缸里,隨後在裏面泡浴,用那個老頭樂挑逗自己,她的奶頭穿透浴液泡沫層露了出來。哈利感到很性感。在那面把東西照得十分逼真的鏡子里,他的眼睛盯著看,臉色灰白如紙,如同清早起來汽車身上出現的小小霜花,他的嘴唇看上去發紫。他醉了。晚餐前他已經喝掉了兩杯龍舌蘭香檳,用餐期間他一次又一次喝下許多法國夏布利酒,餐后又灌下一杯半白蘭地。在喝第二杯白蘭地時他感覺需要尿尿,好像另一種強壓來的幸福,因為他身體健康,財運興隆,還有幸坐在咖啡桌的對面和辛迪面面相視,察看她的身子在她穿的那件罕見的粗布阿拉伯樣式異域情調的裝束里扭來扭去,她的手腕和腳丫,光腳穿著拖鞋,在這套行頭裡令人心猿意馬,如同她穿著比基尼的大腿內側一樣讓人想入非非。除了他自己和詹妮絲,穆爾科特夫婦還邀請了哈里斯夫婦,而且令人很難料想到的是又邀請來低能的福斯納希特夫婦,他們只是兩個星期前在納爾遜的婚禮上認識的。哈利估計穆爾科特夫婦並不知道他和佩吉多年前曾經有過一腿,因為當時奧利躲出去一段時間,不過他們夫婦也許知道,人們知道的遠非你所能想象到的,不過這事兒看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看看你每周在《人物》雜誌上都能看到什麼東西,你在電視上不斷看到什麼東西,那些演員都在吸毒,都在男盜女娼。他忍不住想看幾眼那個安裝了一圈裸|露燈泡的葯櫃里有什麼寶貝,等待著起居室醉醺醺的一伙人大笑起來,淹沒他打開那扇玻璃門時的咔噠聲響。咔噠。葯櫃里東西很多,大出他的意料之外:厚厚的毛玻璃瓶里是潤膚霜;肉色軟瓶里是浴液;棕色軟管瓶里是防晒霜;醫治腹瀉的泄利靈;清除耳垢的耳道凈;薄荷醇三氯抗腐劑,實為名叫塞帕克爾的漱口液;幾種阿司匹林,貝葉公司和阿納信公司的都有;消除胃燒灼的停息靈以及白土色大瓶裝的馬洛克斯牌放鬆劑。他納悶兒穆爾科特夫婦哪一位需要馬洛克斯牌放鬆劑,他們兩個什麼時候看上去都是那麼放鬆,平和。那種粉色櫟葉毒漆樹粘劑,還有邦迪創可貼,應該放在孩子們伸手可得的架子,可是小扁黃盒子的痔瘡拴為何也放在這裏?卡特當然患有痔瘡,那是個用心過分一絲不苟的人,不管現成不現成,他都會按部就班干每一件事情,趕呀,趕呀,可是老韋布·穆爾科特說話聲音如同石頭子兒滾動,打球揮杆自如,好像你在名人錦標賽上看見的流行歌手那樣揮杆瀟洒,可他也需要剝開那些小小的蠟皮丸藥,塞進他自己的屁|眼兒里嗎?你不得不蹲下去往裡塞,可蹲下的地方還不容易找到,兔子想起來多年前自己的親身經歷,當時他整天都坐在硬邦邦的鐵板凳上趴在活字排版機前幹活兒,神情緊張,他的手指一旦觸動那些字模就會嘩啦啦掉下來,每個長條排樣碰壞了都會毀掉一個大嵌條,他周圍的人都悶悶不樂,他還是個孩子,他自己的生活被圈起來了,可是他的心還不願就範。處方標籤旁邊用淡藍色紙條標明露辛達·R·穆爾科特的琥珀藥片小瓶子里是什麼東西?白色的藥片,小不點點。他要是帶來老花眼鏡就好了。哈利禁不住誘惑,真想取下架子上的一個容器打開看看,通過藥性弄清楚究竟什麼病症潛入了那個豐|滿的柔軟的美妙的身體,然而擔心留下指紋的迷信心理阻止他亂翻亂動。在這種刺目的光線下他看見葯櫃有些悲劇色彩,於是輕輕地關上了葯櫃門,沒有人聽見微弱的咔噠聲。他返回了起居室。
「原以為那輛怪模怪樣的摺篷車把你難住了,不是嗎,查利?」她取笑說。
「呃,也許她早想換換地方呢。你知道,人們都以為老年人就喜歡死守在一個地方,可是格雷絲·斯圖爾的姐姐,比她還大,你聽清了,在這個縣已經埋葬了兩個丈夫,去鳳凰城看望她的兒子,很喜歡那個地方,於是她為自己買了一個小公寓,格雷絲告訴我,還買下了墓地,看看她把她的老根拔得多麼乾淨吧。」
詹妮絲好像下決心把納爾遜說服一下。「你真的不應該這樣別彆扭扭的,納爾遜。那個人做出了很大努力為我們主持教堂儀式,我認為他做事的態度是誠心誠意為你好。他真的對你們年輕人是有感情的。」
「他從來沒有長出我這樣的大肚子。」
納爾遜跟著走出來,低著頭,沒有看任何人。
「你們這些傢伙就是喜歡倔強的女人。她使用手段達到了目的,我原來以為這招不行了。」
「你說了。就在這張明信片上。天哪,查利,像那樣一個年輕女子磨蹭你的卵子,會要你的命啊。」
「我不知道。沒什麼事吧。」
他提起音樂,人們才想到韋布裝在牆壁里的喇叭一直在播放音樂,大家都還在音樂的背景里;這時正在播放一支夏威夷曲子,是電顫琴演奏的。
詹妮絲瞪著他,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臉上濕漉漉的,像用小噴霧器噴過一樣。
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噓——」

「塞爾瑪患有這種病,她根本不能曬太陽。她那麼積極主動想去讓人感到吃驚。」
在場的所有高爾夫球手都告訴他,真的會影響推桿。
最上面的一張,就是在這間屋子裡使用閃光燈照的,也是在這張光滑的被子上照的,照片上是赤條條的辛迪,兩條腿叉開躺在那裡。她的陰|毛比他想象的還要黑,從他審視著角度看陰|毛的形狀像字母T,T的那一豎包進了一條紅色中,像是發炎了,她那沒晒黑的屁股的下面每一瓣都壓成了灰不溜秋的團塊。胳膊伸出去,他把模糊的照片靠近床頭燈光下;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吃力地審視每一個細節,每一條縫隙,每一根發毛。辛迪的臉,在她的乳|房的上方離開了焦點,乳|房向兩側塌下去,這可不是哈利所希望看見的,在相機鏡頭下她微笑得緊張而放縱。她使勁向下看,下巴疊成了雙層。她的腳看上去奇大無比。在下一張照片上,辛迪翻過身來,露出了兩個鬆弛的屁股蛋子,一處魚白色的溝壑中有一個像眼睛睜開的玩意兒正從屁股縫往外注視。再往後的兩張照片,相機已經易手,老韋布,青筋畢露,俯首帖耳的樣子,站在那裡像哈利經常看見他衝過澡的樣子,難得一見的是直撅撅的大鳥兒,用一隻手護著。算不上堅硬如棍,鳥兒僅僅指向十點鐘,甚至不到十點更接近九點剛過的樣子,不過你很難指望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傢伙還能指向十二點鐘正中午,指向正午的雄起的是人家長著青春痘的十幾歲的小青年的事兒了:兔子十四歲那年上社會常識課,一縷陽光照進來,洛蒂·賓格曼手拿一根鉛筆舉手之際,她胳肢窩的黑影暴露出來,引逗得他那熱血膨脹的小鳥兒把褲子布和拉鏈頂得緊繃繃的。韋布的個頭可以,可是基部不夠厚實;儘管如此,他站在那裡,雄赳赳的樣子,還挺著將軍肚,兩條皮多肉少關節凸現的腿,做作的表情中有幾分快活,那頭波浪形頭髮一絲不亂。下面的幾張照片是實驗性的,使用自然光線,窗戶遮簾一定捲起來了,毫無顧忌面對光天白日:肉體交疊在一起的黏稠的形狀和塊狀,由於曝光不夠的光譜作用,逐漸變成了暗紫色。哈利破解了一塊凸現部分,認出來是辛迪的臉頰,然後是模糊的接觸部分,是辛迪正在給韋布吮吸鳥兒,那模糊的前景是韋布的胸毛,與他拍的照片一樣。在察看下一張照片時,他改變了一下角度和光線,焦點正好在一隻眼睛的一溜黑睫毛上。在辛迪的晒黑的有光澤的鼻尖兒那邊,她的手指,沒有骨感且指節發青,短小的指甲,握著那個牢牢生根的青筋清晰的玩意兒,她的小拇指翹起來,好像在吹笛子一樣。奧利談論流行笛子熱說什麼來著?到了下一張照片,韋布突發奇想利用鏡子來拍照;他站在旁邊,臉正好藏在相機後邊,而辛迪自己可親可愛的臉蛋兒,因為她赤條條地跪在床上,正好頂在他那上翹在十點鐘位置的鉤狀物上。辛迪的側影看去她的鼻子扁扁的,她的奶頭硬撅撅的向前挺著。這個老教唆犯的種種伎倆把這隻小母狗的情慾扇起來了。可是她的腦袋似乎又小又圓又莽撞,粘在他的大鳥兒上像一個蜜餞蘋果似的。哈利想在下一張照片里看見辛迪臉上到處是牙膏一類的東西,如同黃色|電|影里常有的鏡頭,但是韋布已經把她調過來,正在從她身後進入,他的鳥兒消失在她屁股那片魚白色溝壑里,韋布閑著的手在起穩定作用,用大拇指掐進了辛迪屁股眼兒的地方;她的奶頭沉甸甸的墜下來成了鴨梨的形狀,她的兩腿緊挨著韋布的腿,看上去有點粗壯。她正在往粗壯的勢頭髮展。她會越來越肥胖。她會變得醜陋起來。她在看著鏡子哈哈地笑。韋布一隻手在操作相機,也許不容易把辛迪穩住,辛迪這時笑得十分淫|盪,像廣告畫上的女郎一樣,那天屋子裡的光線一定在漸漸變暗,因為穆爾科特夫婦兩個人的肉體呈現金黃色,映現在鏡子里的傢具在藍色陰影里模糊不清,彷彿在水下似的。這是最後一張照片;他手裡統共八張照片,而這種相機可以拍攝十張照片。《消費者報道》有一段時間大量報道SX-70型蘭德牌相機,但是從來沒有解釋過SX代表什麼。現在哈利知道了。他的眼睛火辣辣地難受。
「對方受傷了嗎?」
「啊哈。」他問老婆說:「查利看見你開車完成這個慈悲的使命會怎麼想啊?」
羅尼說:「最後,嬉皮士轉身對牧師說:『別著急,神父。世界上最精明的人抱著我的背包剛剛跳下去了。』我們大家都聽說過這個笑話了。說起講笑話,塞爾和我一直不清楚你們看見過這個笑話沒有。」他把一張報紙剪報遞給了哈利,是從安·蘭德斯在布魯厄《旗報》上的專欄剪下來的,頗有良好聲譽的報紙,而不是《缸報》。第一段被圓珠筆工工整整地畫出來了。「大聲念一念它。」羅尼要求說。
「別這麼粗俗。不是,你注意到野馬沒有像平常一樣停放在房子前面了嗎?」
「說得好,」哈利說,欣然接著唱反調,逼著兩個女人進行建設性的思考。「也許他的老丈人能在阿克倫給他找份工作。」
「他確實親吻了那些黑人嬰兒,」羅尼·哈里森插話說,也許是想解圍的。兔子感到有趣的是,這些日子羅尼梳過來遮擋禿頂的那幾綹頭髮究竟有多長,如果梳向另一邊一準會蓋到耳朵下邊。在當今這個時代,為什麼非要和頭髮較勁呢?光頭樣子挺好,剃掉它算了。光禿禿,白裡透紅,弧線清楚,像一個屁股蛋子。大家都喜歡屁股蛋子。那個小黃盒子里的蠟制彈子——那些玩意兒是讓辛迪用的嗎?屁股眼兒里有痔瘡,難受得很,不過也許是韋布使用的?哈利在什麼文章里看到過,同性戀長了痔瘡可是麻煩多多呢。他們費勁兒收藏的那些東西令人吃驚——老頭樂,亮晶晶的小燈泡。他在椅座上挪了挪屁股。
「他不想回去了,」詹妮絲對大伙兒說,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說豐田汽車在市場上風光不再了,戴特森和本田汽車在東部比豐田汽車賣得好許多。」
在場的人紛紛祝賀,喝酒,不管他們已經喝過沒有。
「米姆,」他說,臉紅了。「你太過分了。」他很想告訴她他是多麼愛她,但是前門傳來一陣喧嘩。
「臭大糞。正趕上我參加扶輪俱樂部的活動。」
「你的眼睛看去很紅,」詹妮絲說。「你又去哭了一場嗎?」
他告訴她:「你應該到外邊和查利打個招呼。」
她們娘倆沒有否認。斯普林格老太太步履艱難地往樓上爬去,詹妮絲開始露出那種飽食終日後慵懶的樣子,站起來很知心的樣子和哈利說:「媽媽原以為你的反應會更強烈呢。想從廚房裡弄點什麼嗎?這種椰子酒真的越喝越想喝。」
「他說上教堂只是為了讓他的姥姥不再操心,」斯普林格老太太大聲說,從頭靠上轉過頭來讓她的聲音衝著這邊。「我看那些教堂說教對他有好處。」兩個女人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外衣下墜的樣子,儘管他覺得像兩個公牛卵子一樣往下抻他的口袋。他想見的是詹妮絲。他走上樓去,把兩個沉甸甸的無可挑剔的圓筒放進床頭櫃抽屜的後邊,他在這裏存放他的老花鏡和塑料把子橡皮刷,他有時用來按摩他的牙床,免得去看牙周病醫生,另外還有一對粉色的蠟制耳塞,在他有時煩躁不安難以忍受這房子里的噪音時把耳朵塞上。也是在這個抽屜里,他過去用來存放避孕套,那段時間詹妮絲認定避孕藥對她有副作用,她也還沒有到醫院做輸卵管結紮手術,不過這話說來是老早以前的事兒,他發現一些跡象后早把它們統統扔掉了,整整一個鐵盒子里都是,蓋子卻蓋得不夠嚴實,他估計也許是納爾遜或者別的什麼人打開過鐵盒子,偷走了一兩個。從那個時候起,他開始感覺和這孩子住在一起擁擠了。如果納爾遜只是忙於棒球比賽的各項統計或者彈彈吉他或者讓搖滾唱片把房子的犄角旮旯震得通通響,他在樓下過道佔據那間房間,對兔子來說也忍受得了,比起兔子殘留在腦子裡的自己的童年生活要舒服得多;但是,後來荷爾蒙和女孩子和汽車和啤酒這些玩意兒紛紛到來,哈利想到做父親的尷尬了。在這種男人代代相傳的事情上,兩次不經意的覷視打破了他舒服的限度。大概在他十二三歲上,他走進了傑克遜路那個半座房子里他父母親的卧室,事先不知道他父親在那裡,老人家站在桌櫃前,只穿著短襪和汗衫,在一個抽屜里胡亂摸索他的襯褲,那種翻動箱櫃的架勢在哈利看來總是可憐和落魄的,眼前是他父親的赤|裸的後身,屁股白光光的,柔軟且沒有汗毛,全是無聲息、無幫助的肉塊,一天之內只管擠出一堆屎來,其餘的時間便只是懸垂在這個世界,宛如沒有熨過的亞麻布片兒;很久之後,納爾遜也長到了十二三歲,一定還大一歲的樣子,因為他們已經住在了這所房子里,而他們搬家時這孩子十三歲,哈利闖進里衛生間,沒有意識到納爾遜會走出淋浴房,正好看清了那孩子的前面:他已經長出了陰|毛,不過他的身體還很細很乾巴,卻吊著一個成年人的大鳥兒,沉甸甸的,橢圓狀,不像兔子行過割禮的傢伙,而且也許因為這種形狀看上去狼夯,格外顯得碩大。好大好大。這事發生在避孕套被偷的若干年前。抽屜嘩啦響了一下,卡住了,哈利設法把抽屜擺順往回推,這時聽見詹妮絲和納爾遜回到家裡,樓下於是傳來有關打網球、布料商店以及外面世界的消息。哈利則想把這個消息留給詹妮絲。讓詹妮絲聽后瞠目結舌。抽屜突然擺順推進去了,他偷笑起來,心想詹妮絲知道了他這樁貴重、閃亮和鉛砣般沉重的秘密,一準驚訝不已。
辛迪說:「哈利,樓下的衛生間下水堵塞了,韋布注意到了。有人使用衛生紙太多了。」
「我不想回家。我想去加勒比海,首先我得去衛生間。衛生間,家,加勒比海,就這個順序。」他不清楚像這樣的妻子是不是還能壽終正寢。這種黑不溜秋的女人永遠不會的,看看她的老媽吧,仍在操縱這出演出呢。把老弗雷德埋葬后就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現在就別責備可憐的查利了,因為他在對梅勒妮採取行動呢。我不知道他過去說過納爾遜的什麼話。」
「你不用擔心韋布,」她解釋說。「他很善解人意。不過說實話,我要是沒有哈里斯夫婦去舒心得多。」
斯利姆和管風琴手好像在交談衣服,你指指我的襯衫,我指指你的襯衫。如果哈利在和管風琴手交談,他可以問一問他為什麼不演奏《新娘來了》。
「納爾遜,」詹妮絲說,朝廚房那邊看了一眼,因為她的母親在那裡給自己做阿華田飲料。
世界的陽光爆炸之都呀。
「他為什麼不去做像這樣的事情呢?他的未來就在這方面,而不是推銷汽車。汽車熱已經過去了。盛宴已是殘羹剩飯。從現在起二十年間公共交通會迅速發展。甚至現在起十年間公共交通就大不一樣。為什麼他不可以上上夜校,學習如何編電腦程序?你們要是看看招聘廣告,就會知道哪裡都需要計算機編程人員和電子工程師。還記得納爾遜在日光浴室里鼓搗那些音響元件,甚至把揚聲器都連接起來嗎?他能把這些事情干好,為什麼不去干?」
佩吉·福斯納希特把最後一撥悄悄話說完了。管風琴這時正好停下來。舉起那雙圓滾滾的手,「酸皮」吩咐大家都站起來。隨著大家衣服沙沙的響動,梅勒妮領著普露從另一個側門沿著祭壇的護欄走出來。人們都知道普露有孕在身,她倒因此顯得更加楚楚動人。她穿著一件長及腳脖子的皺呢長裙,斯普林格老太太說長裙的顏色像麥片粥,詹妮絲和梅勒妮則說像香檳酒,長裙帶一根棕色的腰帶,她們決定取掉了,否則她們不得不在很高的地方繫上。那個小花環一定是梅勒妮用田野里的花兒編織的,已經有點發蔫兒,新娘當作花冠戴在頭上。沒有披尾紗,沒有罩面紗,更凸現一種勝券在握的不易察覺的韻味。普露的臉向下勾著,嘴緊緊抿著,紅紅的,她的發紅的頭髮梳向後邊,在耳際別起來,把耳朵柔軟的貝殼一樣的形狀露出來,耳垂上弔著小巧的金環。哈利本可以在她路過時用胳膊把她扶穩當些,但是她沒有看他。梅勒妮對所有上年紀的人和顏悅色地看了看;普露長長的發紅的指頭因為人們稱讚她的女人韻味有點顫動。現在她面向牧師,她的舉止十分莊重,尤其懷孕女人那種風情萬種的款款的鎮定自若的樣子。
查利繼續說:「關於梅勒妮,你想問什麼就問什麼。如同我說過的,她是一個很好的年輕人。感情上實實在在的。你的麻煩在於,冠軍,腦子裡總想著上床睡覺的事兒。我一心想做的是帶這個年輕女人看看這個世界她過去還沒有見過的好東西。她對那些好東西很陶醉——柏樹成林,鐘聲悠揚的鐘樓。不過她說她仍然惦記著加利福尼亞。佛羅里達太平淡了。她說如果今年的聖誕節我能脫身到卡爾梅爾去,她很高興帶我到處去轉轉。去看望她的母親和那一帶的親朋好友。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
天知道詹妮絲一直在和塞爾瑪·哈里斯交流什麼事情,沒準是關於糟糕的兒女的,這時正好聽見了這句話,轉過身來對羅尼說:「哈利多年前跟她睡過覺,所以對奧利心存芥蒂。」這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比熱辣辣的烈酒灑在爛傷口上。
「也好,可是十年過去了,這也不正常,哈利。你讓他們隨意擺布你,充當了一個懦夫。」
「對不起,媽媽,可是他實在讓我受不了。他逼著我說那些我不相信的東西,然後齜牙咧嘴,擠眉弄眼,好像在演出一場臭烘烘的鬧劇。姥姥,你和別的那些老太太怎麼受得了他呢?」
「是呀,你不願意看見匹茲堡隊再贏。他們太他媽的玩花樣。全是那種家族臭屎。」
詹妮絲說:「納爾遜說新豐田車的標高差價至少在一千塊左右。」
「你知道這種生意冷下來了,這才是我關心的大問題。」
「嘿,你在衛生間里呆了那麼長時間,到底在幹什麼?」她問。
「叫普露。」哈利看出來查利對這趟旅行的細節避而不談,還需要一點一點從他口裡掏出來。南方美女,程程可見。把這傢伙搞顛了。兔子也有許多秘密。不過,想到這點,他只能聯想到一座農場,窪地里橫七豎八的那些建築物。
辛迪說:「她在門邊一直和我還有韋布說話,越說越讓人感到親切。她說有時候就是由不得自己。」
「你還和別的女人睡覺嗎?你可以告訴我嘛,反正明天我就坐飛機走了。那個長著中國人眼睛的大屁股女人怎麼樣?」
羅尼喝得不算太多,他沒有聽清要點。他仰起腦袋看著詹妮絲,直眉瞪眼的,從哈利的角度看去差不多都是發白的眼睫毛。「你把你的老情人開除了嗎?」他問詹妮絲。
格雷絲·斯圖爾聽了這話大笑起來,埃米則掙扎著要站起來。「可別為我往起站,」兔子趕緊說。「我只是過來看看我是不是能為你們各位添點什麼。」
「我是說,他的行為是淫穢的,」納爾遜還在說。「基督怎麼干啊,日教堂的屁股嗎?」
羅尼歪起腦袋從一個不同的角度開始鑽營保險。「你知道,我在斯庫爾吉爾共同基金的客戶服務部工作,我的老闆前天告訴我說:『羅,你去年讓本公司花銷了八千七百塊錢。』這不是薪水,這是津貼。退休金,健康保險和參股選擇權。在你的運作中是如何處理這個的?如果你在當今的時代沒有僱主資助的保險金和退休金,你就泡湯了。人們指望這點,沒有這點指望人們就幹得不踏實。」

「還是讓我說一會兒基奧計劃吧。我們一般都推薦四六開,從七千五百塊錢中拿出百分之四十是用於直接的人壽保險費,一般情況下到頭來都能得到十萬塊錢,假如你能通過檢查的話。你吸煙嗎?」
「比如,她認為她有些古怪。她的印象是,她似乎很害羞,家庭背景真的很糟糕,可她很倔強,卻又不是很自立,這話是從感情方面講的。」
「酸皮」拉了一下新娘的母親的手腕,把腦袋歪向一邊讓哈利看看他正在謝頂。「安嫩伯格先生曾是我們駐英格蘭聖詹姆斯宮的前任大使。據傳聞說,他在向女王遞交國書時,女王伸出手來讓他親吻,他卻握了握手,說:『你過得怎麼樣,女王陛下?』」
詹妮絲對他說:「你主張這次旅遊大家一起結伴兒去,肯定符合大家的心思。」
「人們從來就沒有服從過,我看他們不要那兩個字就對了。」斯普林格老太太說。
「納爾遜呢,」詹妮絲說,「不九*九*藏*書願意像你當初一樣去做滿身油膩的猴子。」
「到了我這個年齡,麻煩事情好像特別多。」
「因為我不想讓你自己看見,大吵大鬧起來。求求你了,哈利。等婚禮辦完了再說吧。他真的為這件事感到十分難堪。」
「什麼叫套瓷?你是看電視脫口秀太多了吧。」
迴音裊裊,「酸皮」對著高處的椽子宣講:「如果你們中間有人能說出理由,證明他們的婚姻是不合法的,現在就講出來;否則請保持慣有的寧靜。」
韋布·穆爾科特維護房子心靈手巧。他有一個地下室擺滿了價格不菲的電動工具,他訂閱了一些雜誌,比如《細木工活》和《家庭工藝》。在這所殖民地時期的要塞式建築的每一個角落裡,他和辛迪結婚一起住了七年,都擺上了手工製作的精緻傢具,圓木的,上色木頭的和上漆的木頭——架子、柜子和安裝在餐桌上的圓轉盤,上面的小隔格如同貝殼的紋路一樣多——這些表明這家主人的耐性和對家庭的熱愛。這些木匠活中有一種化腐朽為神奇的工藝,把朽木加工得像大理石一樣堅硬,像大理石一樣具備旋紋和陰影;這種藝術在幾盞燈座底部和盤碟桌上一個托著原樣的螺旋煙缸的小缽上得到充分體現,韋布還在盤碟桌上使用時尚的手法,閃閃發光的銅合頁加工成了蝴蝶樣子。這些物件其中一些一定是韋布前兩次婚姻留下來的,哈利納悶兒這麼多東西都在這裏,那兩個沒有名分的妻子還能得到什麼。韋布前兩次婚姻在他的寬敞的下沉式起居室的彩色照片上看得出來,照片放在一組很大的鏡框里,是韋布自己動手下料、開槽並且用透明合成樹膠粘連在一起的,照片里的孩子年齡很大,一看就不是他和辛迪生養的,有些照片是在另一所郊區房子里陽光明媚的石板游廊里照的,有的是藍色湖光背景的帆船上照的——柯達相紙的化學成分正在退化成黃色,而另一些則是結婚照或者畢業照——因為那些兒女中有些現在已是成年人,比納爾遜還大,第三代的嬰兒面無笑容地蹬著大眼睛,或者由枕頭扶著或者在年輕的臂膊里抱著,身邊卻是這些嬰兒家庭成員的燦爛笑容。哈利在韋布住宅里不止一次費盡心機尋找這些照片里前妻的影子;但是儘管照片上有些女人沒有頭部或者被鑲框的邊沿或者另一張照片分去了狹長的一小條,一群小孩頭部這裏那裡出現身份不明的成年人的手和胳膊,但是兩位前任女主人的臉面好像在這個短暫家庭幸福圖畫里沒有保留。
「他也帶她到佛羅里達去了,」哈利說,兩個女人聽了立即用她們黑鈕扣一樣的眼睛盯住了他。沒錯,這件事情讓他格外惱怒,因為他自己一直沒有和梅勒妮搞熱火,也沒有帶她到什麼地方兜兜風。
她打量著兔子,如同米姆說過的,她那雙眼睛有點像中國人的眼睛,她那下眼皮的眼袋讓她生就一種眯縫眼,彷彿她在挨打或者換了豚草過敏病,因此在她很嚴肅的時候也會眨眼睛,置身這起居室的影影綽綽的中心,躲開跟蹤燈光,她的瞳孔顯得很大。「𡂿,我倒沒有看出他在驚慌地逃跑,不過你也許是正確的。我身上仍然有許多學生氣息。」她瞳孔周圍的褐色圈兒如同光滑的巧克力,沒有斑點,也沒有閃光。「韋布很溫和,她從來沒有逼迫過我。生下貝琪以後,我們一致認為他做父親的身份足夠了,我說,韋布,我自己不能使用子宮帽,那似乎是罪惡的,可他又不想讓我吃避孕丸,他在報刊上對避孕丸已經了解不少,所以他主動提出來自己解決難題,你們知道,如同印度男人有償去做節育的一樣,他們把那叫做什麼來著,叫輸精管切除。一定不能讓他那樣干,上帝知道會對他造成什麼心理作用,於是我有一天不管不顧地去安上了子宮帽,我現在仍然不知道我每次安環安得是不是正確,不過韋布更可憐。你們知道,他的另外兩個妻子還給她生養了五個孩子,兩個妻子都經常找他要錢。兩個前妻都沒再結婚,不過他們有男人同居,我認為這是很不道德的,以這種方式對他敲竹杠。」
「那時候就心心相印。」
「𡂿。遺憾。」哈利說過停了停。「每件事情都讓人遺憾。」
「我沒有辦法欣賞她呀,畢竟是納爾遜把他帶進家門的。搞了她就像搞了自己的女兒哪。」
「我聽你說過現在有個表妹可以照顧她老人家。」
「有啤酒,有啤酒。彌勒賴特牌和喜力牌都有。大家要什麼,我去拿?」
他不能兩手濕漉漉地返回樓下。那個狗屎哈里斯會拿他開涮的。你丫手上還有濕漉漉的精|液呢,你丫真沒治了。兔子在過道里站了一會兒,聆聽聚會的人傳上來的聲音,他不在場,愉快的話音嗡嗡噥噥聽不出什麼意思,女人的話音最清晰,像老掉牙的發動機有時候空轉你聽到的某種旋律,曲子聽得清清楚楚,你很想聽到具體的歌詞兒。這過道全都鋪著地毯,不過顏色不是桔子色,而是安靜的梅紫色,他跟著地毯的顏色走到穆爾科特卧室的門邊。那種事兒就在這裏發生的。想到這裏哈利的胃裡空落落的,讓他感到有點噁心,韋布這個不苟言笑的傢伙艷福不淺。床矮矮的,樣式很現代,盤碟狀,四邊都是紅色的木頭,被子整理得很匆忙,沒有精心布置。剛剛乾過那種事兒嗎?聚會之前剛剛乾過才沖澡,在衛生間留下濕漉漉的毛巾嗎?在矮床的上方,他想象辛迪那些潮濕而完美的腳趾頭的韻味,那些小小的腳趾印子他在飛鷹俱樂部石板經常看見,在這床上高高抬起,她的妙處因此張開,可愛的小腳趾頭肚與韋布背上的黑痣磨蹭在一起。他感到心疼,世道就是這麼不公道,韋布的艷福如此之深,不僅享用這樣一個年輕的妻子,隔壁還沒有斯普林格那樣的老太太。穆爾科特夫婦把他們的孩子安置在哪裡了?哈利扭過頭來看見梅紫色地毯那頭有一扇關上的白色門。就在那裡了。都睡覺了。他是安全的。地毯把他的腳步聲吸收了,靜悄悄像一個幽靈,他沿著地毯的顏色走進了卧室。一處洞穴般的空間,不得擅自闖入的。另一個身影突然出現讓他心驚肉跳:一個人身穿藍色西裝褲,打皺的白色襯衫,袖口向上翻著,鬆開的領帶,看上去體重超標,兇巴巴的樣子,正在看著自己。天啊。此公就是他自己,他自己在一面鏡子里的全身影像,大鏡子置於兩個匹配的木頭大衣櫃之間,大衣櫃的木頭做了漂白處理,木紋像是從一層粉末里顯現出來似的。這面大鏡子正好面向大床。哇噻。這兩個人啊。這可絕不是他的無端想象。他們對著大鏡子性|交。除了在克勞爾商店購買衣服或者松樹街那個小裁縫那裡做衣服照鏡子,他很少從頭至尾審視過自己。即便在那些地方也是局促的站在三面鏡子之間,沒有這裏怪異的環境空間,於是他站到屋子的中間審視自己。他看上去形容猥瑣,像個罪犯,一個竊賊卻因為體肥膘滿而無法干好這一行。
詹妮絲插話說:「我沒有認為他們怎麼樣。是他告訴我他們過得挺煩的。」
「也打打高爾夫球。」
「如果他是一個黑人男子,」羅尼說,「每項公民權都沒——」
牧師坎貝爾得意地笑了,滿口吸煙熏黑的小粒牙齒露了出來。「新娘看上去很可愛,」他跟魯貝爾太太說。
「除我之外,你們都看了沒有?——我不看都不行了,我火氣不打一處來——他在費城的演說,一口拒絕讓女人做牧師。他一直笑容滿面,我真正生氣的正是這一點,他一直笑容滿面卻信口胡說那種最最性別歧視的廢話,認為只有男人才能當牧師,說什麼這是教會的裁決,上帝的決定,等等,等等,多麼讓人寒心。他說話左右逢源,我想這也不難理解,至少還有尼克鬆和希特勒這種人和他一樣假正經,卻滿口瘋話。」
「我猜得到。」不過不會發生在哈利·安斯特朗身上。永遠不會,永遠。
「哦,」普露在屋子的裡邊驚叫起來。「羅布伯伯!」話音未落便撲進了他的懷裡,可算見到家人了。
「整天燒吧,反正是別人劈開的木柴。他還只是她媽媽的寶貝兒子。」
「原因就在這裏。看看我吧。我不想讓他過我這樣的生活。我在過這種生活,這就足夠了,不用他接著過。」
「你使用節育措施嗎?」佩吉問。
「我來給你倒些酒吧。」兔子意識到她和自己很合拍,不僅感到驚訝:這個女人看年齡和他歲數差不多,與其在夢境里赤條條地和體態風韻的女子尋覓風流,比如辛迪·穆爾科特和格雷絲·斯圖爾的孫子的女朋友,倒不如和魯貝爾太太這樣的娘們兒在精神床上神交一番。他返回廚房去照看香檳酒的供應情況,看見納爾遜和梅勒妮在忙著開酒瓶。櫃檯面上扔滿了包裹瓶塞的小鐵絲網。
兔子說:「我們剛才在汽車裡聽收音機里說,費城的那個安嫩伯格為天主教捐獻了五萬塊,讓他們為教皇搭建宣講台,免得平民老百姓怨言不斷。」
這個老婦人是個人物,兔子想,穿帆布橡膠底鞋,纏著頂級繃帶,膝蓋上穿著棉布裙,大肥脖子,滑稽的銀色遮眉眼鏡,等等。曾幾何時,老弗雷德去世后她連續幾個冬季穿上他們結婚二十五周年弗雷德送給她的貂皮大衣,到車店現場視察,貂皮大衣上的毛髮閃閃發光,宛若銀針,好像航天地面指揮中心噼噼啪啪發出的信號。她說:「我問了問他的健康狀況如何。」
想念諸位。 查斯
「……用衛生紙擦眼淚……,」兔子離去之際聽見塞爾瑪·哈里斯不動聲色地說。上了兩級鋪地毯的台階,他覺得頭重腳輕,飄飄忽忽。隨後走下過道,走上鋪了花色地毯的樓梯,一種踩髒的橙色,使用得比較多,是這所房子里比較陳舊的部分。別人家的樓上總是這般安靜。夜裡累了,夫妻兩個說說自己的悄悄話。樓下的說話聲消失了。向左轉,韋布說。兩個壁櫥板條門。他停下腳步向里張望。女人的服裝,許多顏色擠成條狀,辛迪的香味。到了那裡把她扳倒在沙灘上,誰說得准,已經向他談論她的避孕環了。他找到了衛生間。裡邊的每盞燈都亮著。多大的能源浪費呀。美國這艘大船,開著所有的燈一路下行。這個衛生間比樓下的那個小一點,顏色更暗一些,牆磚和牆紙和地毯和毛巾和彩色瓷器都是棕色的,略微發一點點桔紅。他解開褲襠,一股快活的減負的水流沖向這間屋子的一個明亮的瓷桶里,濺起一層金色。他的尿泡沫像金幣一樣嘩啦啦堆積起來。他和詹妮絲從床頭櫃里取出他們的克魯格金幣一起進城,帶著它們走進布魯厄信託,把裝著它們的像藍色玩具屋恭桶的小圓筒,藏進了結實的長長的保險箱里,然後在那家薄餅屋吃午餐,喝了些酒表示慶祝。因為他一直沒有做過割包皮手術,他尿過後總會殘留一兩滴,便用一張檸檬黃衛生紙把他的龜|頭兒輕輕拍了拍,衛生紙是素色的,上面的連環漫畫讓客人感到有趣。塞爾瑪說誰用衛生紙擦眼淚來著?那段又長又白的喉嚨讓人過目難忘,很強健的樣子,吞咽的肌肉很發達,她一定有兩下子,把哈里斯抓得緊緊的。也許她是說佩吉用來擦眼淚的衛生紙把恭桶堵塞了。辛迪的眼睛出現了亮閃閃的光芒,和可憐的佩吉辯論起來那麼不好意思,卻大言不慚地告訴他是怎樣使用避孕環的,天哪,逗引他對這事兒想入非非,她那美妙的紅紅的深不可測的陰|道,她是這個意思嗎?想得很到位啊,哈利:她的聲音很有說服力,穿透力,他過去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睛是袋狀的,而女人的下眼皮長成那樣子都很性感,像雞蛋托一樣向上翹起,那天他注意到他的女兒的眼皮就是那樣的。這裏所有的表面都看見過辛迪赤身裸體的樣子。哈利在這面不那麼花里胡哨的鏡子里看他的臉,兩側安裝了熒光燈管,他的嘴唇看來不那麼青了,他正在清醒過來準備開車回家。哦,不過他眼睛里的空白仍然是青色的,把那個小黑瞳孔包圍起來,世界在瞳孔里流動著,青色間雜著灰白色,是從祖先的霜凍繼承下來的混合體,那些肌肉發達的亞麻色頭髮的祖先們,帶著犄角頭盔,手揮棍棒把長毛猛獁象打成了肉餅,而斜眯眼的芬蘭人生活在白凈而廣袤的白雪裡可以讓眼睛少受映雪的傷害。眼睛和頭髮和皮膚,死去的人在我們身上活著,儘管他們的腦袋爛成糞土,他們的眼眶爛成骨頭窟窿。他的瞳孔隨著他靠近鏡子變大了,投下了陰影,一心想看看眼睛里是不是真的有靈魂。他曾經一度認為眼科醫生把暖和的小潛望鏡靠在你的眼睛前,閃光燈照明,就是在觀看靈魂。他們看見了什麼,卻從來不告訴你。他只看見了一片黑暗,沒有聚焦點,因為他的眼睛在衰老。
「算不上陳年老賬的也有,你這討厭的禿瓢,今天我不得不和查利吻別了,因為詹妮絲和她的老媽把他從斯普林格汽車店開除了。」
那不是你的父親。我才是你的父親。
他站在門口想透透氣,躲一會兒清靜,卻一下子充當起迎客的人,因為客人們突然到來了。斯普林格老太太堂皇的深藍色克萊斯勒車開過來,車輪蹭在馬路沿兒上,裡邊的三個老太太抓著車門把手下了車。格雷絲·斯圖爾下巴旁邊有一個半透明的瘊子,不過她沒有忘記如何露出笑靨來。「我敢說,除了貝茜,我是這裏唯一參加過你們婚禮的人,」她在教堂門廊對哈利說。
「你又和斯塔夫洛斯鬼混了吧。」
老天爺,她還是這麼遲鈍啊。明白了這點讓他感到舒心了。他告訴她:「是要讓我們這些聲稱基督徒的人們感到無地自容,我們在對待教皇的宣講台問題上都是一些小氣鬼。」
「什麼事兒?」
「我的兒子今天結婚了,」哈利一時衝動,對她喊叫說。
「暫時還不去哪裡。看看電影。泡泡酒吧。」
哈利聽到這樣一些話大出所料。他也很想向她坦白一番。「詹妮絲前年做了輸卵管結紮手術,我得說,不用對這種事兒擔心真是太好了,不管你什麼時候想干那種事兒,黑夜也好白天也罷,不再有性液分泌之類亂七八糟的東西。不過,有時候她會無緣無故地哭起來。畢竟四十三歲上就不能生養了。」
韋布·穆爾科特歪起他的頭,眉毛衝著羅尼和奧利挑了幾下。「你們二位今天在報紙上看到尼克鬆最終在曼哈頓那裡買到房子了嗎?就和戴維·洛克菲勒緊挨著。我這人一直不怎麼買滑頭迪克的賬,可是我得說不讓他住進大都市公寓樓里的做法,對憲法是一種恥辱。」
「我們根本不見面。納爾遜最好的朋友是他們的孬種兒子比利,他們能去參加婚禮就是因為這層關係。韋布,你帶過來兩聽啤酒好嗎?」
韋布和辛迪請客時,隱蔽安裝的喇叭讓樓下的房間沐浴在一曲又一曲溫馨的弦樂音樂和輕軟的改編音樂,它們都是些老電影插曲或者和緩的搖滾經典樂曲,沒有唱詞也沒有間斷,哈利聽著便會聯想起治牙器械哼哼嚶嚶的鳴叫。韋布從布魯厄一家正在拆除的農場旅館的小酒館弄來一個胡桃木吧台,利用其銅圍欄在他的起居室的一個角落修建成一個酒吧,又在這酒吧後面建造起一個供人喝酒的類似祭壇的玩意兒,兩扇匯聚一點的圓頂高門,一層層架子便於伸縮鉗取酒瓶,架子上既有基本酒類如威士忌、杜松子酒和伏特加,也有外國酒如朗姆、龍舌蘭、日本酒以及所有你可能需要的其他酒類,比如苦味酒和一個個小信封里粉狀老式混合酒料。酒吧有一個鑲在牆裡的專用小冰箱。雖然哈利對韋布敬仰有加,可他心想等他購置了他夢中的房子,他不會添置那種導線傳播的音樂和這樣講究的家用酒吧。
「我們都去吧,」哈利宣布說。「那小子星期一就要接管車場了,咱還是躲開那裡為好。」
普露搭話說:「酸皮好像對新儀式沒有『服從』這兩個字感到十分驕傲。」
她的眼睛睜大了。他感覺和這個女人說話彷彿他們兩個在一起動手製作一個紙鏈子,膠水卻不夠用,連接的地方總是粘貼不牢靠。在這間屋子裡不容易聽清楚說話。「酸皮」和那個斯利姆這時在一起咯咯發笑。
「走吧。好好地走啊,夥計。」羅尼站起來,笨手笨腳地作了一個祝福的手勢。「願上帝保佑美國,」他用粗重的慢悠悠的外國口音說,聲音很高,佩吉正在與穆爾科特夫婦交換意見,補救剛才的不和諧因素,這時嚇得轉過身來。她和羅尼也是中學同學,知道他很容易讓人突然間產生反感。
一如既往,哈利出乎意料地看他的兒子,都會感到羞恥。他動了動上嘴唇喊了一聲打招呼,但是那孩子沒有向他這邊看,好像只是出來呼吸空氣,看了看周圍的綠草,又向下瞭望佳濟山的那些房屋,然後抬頭向佳濟山沿兒那邊的天空望去。跑吧,哈利想朝他吆喝,但是什麼也沒有喊,只有一股米姆的更加強烈的香水味兒吸進了口裡。輕輕地,那孩子又把身後的門關上,一點沒有注意到有人注意到他了。
「是啊。我對那條新聞反感透了。這個國家很可悲,誰都可以把我們支使得團團轉。」
「我告訴過她們,查利,如果你走,那我也走。」
奧利·福斯納希特說:「我認為一隻鵝呱呱叫幾聲,還不至於影響推桿入洞吧。」
「你應該去一趟阿克倫,」查利跟他說。「如果我不得已住在那裡,我也會脾氣很壞的。」

「你要到哪裡安身立命,可有什麼打算?」納爾遜和普露星期五就要從波科諾斯湖回來了。
接著納爾遜也要被提問了,他的父親喉嚨癢得想叫喊,扮演那種瞎搗亂的小丑,不得已變成了另一種東西,鼻樑一下子酸痛起來,兩個小小的淚腺感到堵得慌。
「什麼東西都不能和自由比啊,」他和自己的朋友說。「現在可別糟蹋它啊。你剛才問起納爾遜的事兒。婚禮就在這個星期六舉行。只有家人參加。對不起了。」
「呃,你跑步讓我害怕,」貝茜說。「尤其弗雷德出事以後。你們知道,他身上沒有一點多餘的東西。」
「我也在琢磨,這一去會把納爾遜和普露在這種時候留在家裡。」
「你只用告訴我情況。」
把她自己那點爛事兒厚顏無恥地說給她老娘聽!這個世界真的是快顛倒過來了。
他們正在圍在一起興緻勃勃地談論一個話題,沒有對他沒完沒了地取笑。辛迪甚至連身子都沒有轉過來。她脖子的後頸很厚實,很黑,柔軟卻不易改變。他步子很有彈性地走過鋪滿地面的淺灰色地毯,向他們走過去,在壁爐前停下來,看見了他先前沒有注意到的東西,兩張寶麗來快照豎立在那裡,分別是穆爾科特夫婦的兩個小傢伙,五歲的男孩帶著一個大號棒球外場員手套,苦巴巴地站在他們院子的磚地上,而三歲的小女兒也是在同一個耀眼的夏日午後拍的照,斜起眼睛一副又乖巧又天真的半笑神態,面向十分晃眼的陽光。貝琪穿著分體的沾滿泥土的比基尼小泳裝,韋布的身影佔去了曝過光的四方膠片的一個角,他的胳膊舉過頭去,彷彿做出頭上長角的樣子嚇唬她。這就是那十張一套的寶麗來快照的其中兩張。
「查利理解家庭事務,」詹妮絲插話說,用她現在人到中年的平靜聲音說,還模仿她母親的一點口氣。「你知道,我過去每次去見他,他都毫不猶豫地準備退出去,讓我回到家來。」
她話音落定后無人吭聲,因為除了福斯納希特夫婦別人都知道她在嫁給韋布之前曾是天主教教徒。佩吉這時感覺到了這點,不過如同一頭可悲的白母牛正向一個方向發起進攻,一時掉不回頭來。「你是天主教嗎?」她愚頑地問。
魯貝爾太太說:「人們想讓教皇到克里夫蘭去,可是我看他不得不改道到別的地方去。」
斯普林格老太太宣布說:「納爾遜要幹什麼去,我們必須現在定下來。」
韋布,總是一副紳士的派頭,扶在讓人不快的反教皇的佩吉所坐的安樂椅扶手上,探下去一點身子專門對客人說:「我想辛迪要說的是,照我的理解,約翰·保羅是在對他的天主教信徒談談教義問題,同時向每個美國人祝福。」
「他們運氣好。對方進入端區里把球漏了。布拉德肖有指望拋出一些攔截到的球,可是卻沒想到弗蘭克·哈利斯進入端區還會把球漏了。」
兔子對她說:「韋布是在贊成你的說法呢,」可是她沒有聽見兔子的話,沒頭沒腦地胡咧咧,因為喝酒臉色紅通通的,這一伙人興頭正濃,她的發圈在散開,如同太妃糖在太陽下變軟了。
「我擁有百分之三十五的股份。這是我為那些大人物撐門面的所得。」
哈利的淚腺堵得難受,他嗓子的後邊乾燥疼痛,越來越難以忍受,身後所有這些被遺棄的可憐的老弱病殘都來見證這樁婚姻,心照不宣地圍成圈子向前移動,一種突然領悟的不堪重負的人生悲哀猛烈地集中在納爾遜脖子的後頸上,他和那個女孩子一聲不響地站在那裡,其他人都在他們的嶄新的紅色祈禱書里尋找牧師宣布的讚美詩的名字和號碼;「酸皮」聲音渾厚,像天使在空中說話,說出名字和號碼,分散的人立即相應,妻子,果實累累的葡萄藤,兔子聽到后卻無法回應,丈夫,懼怕上帝的男人,因為他在流淚,流淚,把祈禱書上的字淋濕了,把書頁淋濕了,字跡和書頁都變成了納爾遜那可憐的靜默而脆弱的脖子。詹妮絲從她的白帽子下輕鬆卻吃驚地看著他,魯貝爾太太還是那種渴望的清潔女工的微笑,遞過她那方髒兮兮的手絹兒。哈利搖了搖頭,表示不用,他塊頭太大,會把這塊手絹兒弄得全是他的臭氣味兒;後來他還是接過來了,試圖用手絹兒攔住這股不可遏止的潮水。這地方的淚水一經釋放,便一瀉難收,如同一個豐富泉眼。
查利從窗戶邊兒扭過臉來直視著哈利的眼睛,他自己的眼睛在那副有色眼鏡後邊看上去水汪汪的。「你真不應該對我說這樣的話,哈利。我們倆一起相處,兩個人形影不離,應該互相友善一些才好。」
「所以呢,」斯普林格老太太長嘆一口氣說——她對這事感到厭煩,她的老寒腿難受,怎麼安置都不舒服,上年紀的人需要他們的私密生活——「我們兩個都儘力理解弗雷德活著會做什麼打算,最後達成共識,讓查利離去,半年之內付他一半工資,然後我們看看納爾遜工作情況會是什麼結果。同時,如果有另一份工作適合查利干,他可以隨時接手,然後我們終止那一半工資,補發兩個月的工資作為額外津貼,外加一九七九年全年應得的聖誕節獎金。」
「真的嗎?」
「可是假如我要是結了婚,」身體矮小的牧師反駁說,「娶來一個大塊頭的新娘可怎麼好!」
「怎麼回事?」米姆問。
當然記得。你是那個汽車經銷商。
「就是這個名字。他買走了那輛桔黃色的車頂活動的科羅拉花冠車,在車場辦理過戶手續。沒有以舊換新,這些新的型號在進貨,我在價單上少要他二百塊錢。我當時想你會想讓我優惠他一點的。」
他說這種話有些捉弄人,為的是聽聽她對這類事情存在不存在如何做出反應,但是她卻回答得很乾脆:「是很高興。」
「怎麼說呢,」哈利說,「我們正好有一款前輪驅動的小型新車,名叫『特塞爾』,也不知他們從哪裡找到這些名字的,不過這無關緊要,這種車在公路上一加侖汽油能跑四十英里,一個人坐在裏面相當寬敞。」
「傑克和拉迪怎麼辦?」他叫嚷起來。「那小子賣出去哪怕五輛車也會搶去傑克和拉迪的飯碗吧?聽著,如果你們兩個想知道誰是你們忠誠的僱員,那麼就是傑克和拉迪了。你們要他們干多少臭屁小時,他們就干多少臭屁小時,說夜班就夜班,說周末就周末,你要他們來上那些夜深人靜的鐘點,他們大半夜也會趕來值班,拉迪在他的汽車庫旁邊開了一個自行車修理店,在當今這個時代,別人都在乞求施捨,他們卻仍然拿著七十五塊的底薪和一百五十塊錢的提成。你不能把這樣的漢子趕走,讓他們受到冷遇。」
「一九七八年冬天下了一場大雪,」韋布糾正說。
「可以,很好。對納爾遜有好處。嗨,你整個晚上都要和我說話嗎?我很乏。」
佩吉坐的椅子是一把笨重的現代樣式的四方傢伙,面料淺灰色,厚得像膠合板;與它相配的還有一把安樂椅和一套長沙發,中間是那種桌面很薄的桌子,人們稱之為帕森斯桌,由淺色和深色木頭塊交錯拼裝起來,一色旋結紋路,如同高爾夫球杆的球頭部的紋路一樣。這間屋子整個空間都很深,是布魯厄高地帶頭髮展時期他和辛迪購置這所房子時擴展的,每處地方都刻意布置,與精心挑選的傢具協調一致。屋子黃褐色的牆紙壓印著豎向紋路,如同顏色稍暗的拉帘布的豎向褶子一樣,幾幅韋思的複製水彩畫兒,被頭上的活動照射燈光的亮點照亮,與同樣色彩的潦草筆畫相互映照,而且同樣的燈光漏下小小星光,如同沙灘上的雲母,在毛灰泥天花板的交疊弓形上一閃一閃的。哈利動一動頭,天花板上的那些小小星光便會變化位置,暗藏的銀點推波逐浪。他宣布說:「前天我在扶輪俱樂部聽說了一個有關基辛格的有趣笑話。韋布,我想你當時不在場。一架快要墜毀的飛機上有五個人——一個神父,一個嬉皮士,一個警察,另有一個別的什麼人,還有亨利·基辛格。只有四架降落傘。」
哈利仰身躺下使皮膚感到冰涼冰涼的。金幣:比麵包渣兒還糟糕。他太投入了,幾乎沒有多大的感覺,詹妮絲騎在他身上,在透過那棵大紫葉山毛櫸照進來的街燈光線映襯下,她的身軀顯得那麼碩大和滾圓。她拾起一枚亂滾的金幣,放在她的眼眶裡,亮晶晶的,像一個單片眼鏡。她高高在上,把他完全俘虜住了,在他身上轉動著她那濕漉漉的兩半屁股;自身對自身,雙瓣兒對球莖,這才是終究要達到的效果。「別來得早了,」她說,很有警覺的樣子,她那個假單片眼鏡趁機啪嗒一聲掉在了他的緊繃繃的小腹上。「比你在下邊還帶勁,」他嘟噥道。他們不停地晃動出一個個圈子,在散亂的圈子的映襯下,她的身體好像修長了,變黑了。諸神在繁星中做|愛,他在她耳邊喘著氣說,隨後她在他耳邊又說了一遍。
「實際上,總還有人向我求婚呢。」
「我想是噁心得想吐了。都是白蘭地在作怪。後來我換成啤酒,就是因為這個。」
詹妮絲說:「每年夏天都要到波科諾斯湖休一個月假,他因此不可能去幹什麼十分正式的事情,他過去一直在抱怨這個呢。再說了,他也確實幹過一些事情。他在肯特那邊給人看過小孩,幫助那個在家修房子的中學老師安裝太陽能熱水器和修建儲藏熱量的填滿石頭的地下室。」
他把八十三分一直打到了最後一個洞穴,隨後把球打歪,飛進了那條小溪,用了八桿才糾正。看樣子他永遠打不破九十桿的記錄,只有在睡夢中才行。韋布·穆爾科特放鬆地把桿揮出去,讓他的神經很受刺|激。「你神出鬼沒,」他說。「我原以為你在布魯厄市區車來車往中開著克萊斯勒不行了。」
他企望她會把他的內褲的鬆緊帶扒下來,吮吸,吮吸,吮吸得喘不上氣兒來。她沒有猜到他的心思,他只好拿掉眼上的金幣,注視著她,像一個還陽的死人瞪著眼睛。沒有棺材黑乎乎的在他的眼前,只有他的妻子模模糊糊的一張臉,框在淋浴后潮濕而發黏的黑頭髮中間,額前有幾綹頭髮,於是瑪米·艾森豪威爾進入了腦海。「一萬一千五百來塊錢,」他回答。「親愛的,只是存在銀行里才能得到區區六厘的利息。目前利息只有六厘,你等於在丟錢,通貨膨脹高達百分之十二。金子的可貴之處,在於它就喜歡壞消息。所有的阿拉伯人都在把美金換成金子。韋布·穆爾科特告訴我這個的,那天你沒有到俱樂部去。」
「佩吉·格林,就是她,」哈利說,站在那裡納悶兒鋪到牆根的地毯會有一個彎兒,如同船的甲板向四面彎下去一樣。「一開始她攻擊教皇,接著又虐待下水道。」
詹妮絲喝得過頭了,瞪著迷迷瞪瞪得黑眼睛一直在聆聽。她和韋布一直在品嘗一種新的進口愛爾蘭酒,名叫「綠袖」。「要是那隻鵝在呱呱大叫,那也算不上謀殺吧。」
二十九歲,韋布開始享受她時她才二十二歲,多麼有手段的色鬼啊,哈利開始想象在這件寬鬆的長袍裏面,辛迪通身黑黝黝的,不乏小小的綢緞般的斜面和稍稍多餘的起伏,你伸伸手便可以伸進長袍的影影綽綽的空間,那具胴體在沙漠的炎熱里可以喘息,與之相配的是腳上的金線和手腕上的鐲子,而手腕又細又圓,像小孩子的,連筋脈都不明顯。他的欲|火把他的嘴烤乾了。他站起來去拿他的白蘭地,可是他一時失去平衡,膝蓋碰在了佩吉·福斯納希特的笨拙的方椅子上。佩吉不在那椅子上,這時站在走上起居室的兩級台階的頂部,拿著那件她來時罩在肩頭的過時的花格子外衣。她俯視著他們,好像被趕到一旁,安置到人們夠不著的地方。
「哪方面的?」
詹妮絲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人們現在正談論太陽浴會導致癌症。」
說話沒有把門的,福斯納希特夫婦哪。哈利倒是興緻不減;他喜歡他的小圈子這樣打交道。
下方,拉毛水泥和煤渣磚牆傳出迴音,迎候和愉悅的叫喊透出一種憂鬱和輕飄的聲音。隨著輕輕的關門聲,一個上年紀的肥胖女人走出農舍,由於身體沉重,不堪承受,小心翼翼地挪動著步子,那隻牧羊犬趕過來圍繞在她的膝蓋邊,往前推她。這個女人也許就是他在婚禮那天從教堂旁邊開過去的那輛舊客貨兩用車裡瞅過一眼的人影,不過看來不是魯絲,因為魯絲的頭髮軟軟的,宛如一絲絲燒紅的鐵絲,可是這個女人的頭髮卻像一頂灰色的鐵帽子合適地扣在她的頭上,她的身軀肥大塊狀,從這個距離看去她的衣服因此無比寬大,好似滿風的帆。這個女人穿著褲子和襯衫,拖著沉重的步伐過去欣賞那輛新車。他們沒有互相親吻,不過從他們在一起轉身和你來我往互相蹭磨的樣子看,這三個人是很熟很熟的人。他們說話的聲音飄到哈利這邊,但聽不清楚。
「他說你壓制他太狠,連氣都透不過來,氣瘋了。他說你當時心裏也很清楚你在幹什麼。」
「我是指新娘。」
「沒錯。那個女孩子和他一起來了嗎?」
「我的天,羅尼,」兔子在福斯納希特夫婦走後對他說。「好一番天花亂墜的說服呀。」
「哈利,」詹妮絲說,「他不是要接管車場,你在這事兒上很不理智。韋布和羅尼聽見你這樣談論你的兒子,都會感到驚訝的。」
「他沒有把那輛鄉村客貨兩用車折價頂錢嗎?」
這個女人臉上的表情,細眯起眼睛像一個雪茄店的印第安人,柔和了一點;她看見詹妮絲從車的另一邊出來,這時用喊叫的調子叫住她:「簡,你對婚事感覺怎麼樣?」
「長談多的去了,這是最後一次。她老得不那麼厲害。她很難對付呀。」
你母親的名字真的就是魯絲·拜爾嗎?
「我想爸爸,」他突然說。
「就是你在俱樂部來往的那些輕佻女人吧。多麗絲·考夫曼。真該操她。」詹妮絲的話刺痛了他,她竟然認為他生活在過去的陰影里。為什麼他是應該在婚禮上唯一哭泣的人?好心腸先生。好說話先生。統統見鬼去吧。「得了,查利至少還知道躲避婚姻,這方面不像納爾遜那麼傻。」他說,隨後打開了收音機,把他們的談話中斷了。四點半的新聞:夏威夷發生地震,薩爾瓦多綁架兩名美國商人,上星期阿富汗秘密更換領導層后蘇聯坦克在喀布爾街頭巡邏。墨西哥與美國簽訂一項天然氣協議,是可能長期緩解能源危機的信號。在加利福尼亞,十天灌木叢林的火災摧毀多頃林地,是一九七〇年以來最大的火災。在費城,出版大亨瓦爾特·安嫩伯格向天主教大主管區捐獻五萬塊美元,資助修建有爭議的宣講台,保證教皇約翰·保羅二世如期於十月三日前來舉行彌撒。安嫩伯格,播音員莊重地結束廣播說,是一個猶太人。
「這確實是那個女士說的。不過你了解這些年輕人,他們有什麼話都敢直截了當地說出來,我們過去卻都藏在心裏。他們說說而已,沒有太多含義。也許算不上就事論事。他們活到二十五歲,就不會信口說話了。」
「兩個,如果算上我老婆的話。我的兒子比利上完大學,在馬薩諸塞州學習專門的治牙技術。」
「𡂿,」辛迪接話說,「韋布已經打完了他的十八洞,他八點鐘就趕到那裡去了。」
辛迪·穆爾科特突然開口說話了。「他在共產主義國家做過牧師;他習慣表明態度。如果你不是一個天主教教徒,不是非聽不可,佩吉,他的態度能傷害你什麼呢?」
「不用說,懶得要命,連房子外面的堆放的木柴都懶得往屋裡搬,」哈利說。「好的,謝謝。」打開啤酒罐的噝噝聲不像預料的那麼猛,因為廠家安裝的安全拉拴就是為了防止白痴們別讓泡沫嗆了嗓子眼兒。
牧羊犬開始汪汪叫起來,急速竄進果園向他跑來;哈利別無選擇地跑啊跑啊。也許他在那三個人看見他之前已經穿過了那道樹籬。他們在喊叫狗回去——「弗里奇!弗里奇!」——兩個女人的聲音。樹枝剮破了他的手;那道舊石牆上掉下來的石頭差點把他絆倒在地。現在他飛跑起來。拖拉機碾起來的輪胎印子在他的腳下一晃而過。但是那隻狗,他瞅見在身後緊追不捨,不等他趕到自己的車前就會追上他;瞧這東西,快速追趕中毛髮和耳朵向後貼去,已經穿過樹籬,從玉米茬地里流星一樣衝過來。啊,老天爺。兔子突然停下,用兩條胳膊護著自己的臉,等待發落。農舍已經消失在隆起的田地那邊;他孤身一人在應付這個局面。他聽見那隻狗的爪子啪嚓啪嚓落地有聲地從身邊跑過,汪汪大叫變成了喉嚨里的嗚嗚低吼。他感覺到自己的腿被鼻子隔著褲子拱動,隨後依靠上來。牧羊犬不想把他撲倒,只想把他攏在一塊兒,當羊放牧。
不過,奧利還坐在帕森斯桌旁等待韋布拿啤酒來,對他老婆的離去沒有理會。羅尼·哈里森醉得不行了,嘴唇上涎水汪汪,他梳過禿頂的那幾綹長頭髮撅起來變成了圓圈兒,哈利問奧利:「這些日子樂器行當怎麼樣?我聽說吉他熱過去了,沒有更多革新的玩意兒。」
「這個問題這樣回答好了,」老太太說,一邊把那條老寒腿在蒲團上換換位置,一邊輕輕哼了一下。「最低工資一小時三塊一,如果納爾遜一星期干四十個小時,你應該一星期付給他一百二十五塊錢,然後你按通常的方案計算額外津貼,現在不是按照銷售毛利的百分之二十左右的提成嘛,那麼按一個最低銷售額提取百分之二十五怎樣?我知道過去這部分錢是按純銷售額的百分之五穩定比例提取的,不過弗雷德說由於某些原因你銷售外國汽車就不能這樣做了。」
「呃——哦。行了,我給你一個醫生的名字,他給人做檢查,大家都挺認可的。」
「喂,哈利,一月份的第二個星期出發怎麼樣?」羅尼沖他嚷嚷說。
兔子想,這話一定是在貶損他了。讓那個很有心計的經銷商傷心是最讓他良心不安的事情。
「按照安·蘭德斯的看法,那麼,這是惡劣的謀殺,」塞爾瑪說。
「哈利,他就要結婚了,心裏總惦記著這事兒。」
「我也一向看不慣他那種樣子,」哈利承認說,「他對待佩吉像對待垃圾一樣。」
「你們別把正事當兒戲,奧利。你簡直是在掠奪自己。斯庫爾吉爾共同基金代辦許多基奧計劃的項目,我能夠讓你加入,事實上是我們建議你加入,到頭來形成一個共同的組織,所以你個人的口袋用不著掏一分錢,錢是共同組織的口袋掏出來的,數目有限,不必為山姆大叔納稅。那些自己出保險費而沒有公司補助的可憐傻瓜們,無疑生活在黑暗時代。我們這樣操作沒有見不得人的違規行為,只是使用政府在這方面出台的法律。他們想要人們利用優勢,這個辦法對國民總產值大有好處。你知道我說的基奧方案是什麼意思,不對嗎?你看樣子還在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