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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過馬路吧,」他說。
「她還一直在喝那種薄荷酒吧。」
他今天打高爾夫球打得很糟糕;他身體疲乏了,打球容易把桿甩過頭,兩隻手使勁揮杆,而不是兩條胳膊順著勁兒打球。保持腕關節往上翹,不要在腕關節上部浪費力量。別用腳趾旋轉,想象你的鼻子頂在一塊玻璃格子上。想到火車鐵軌。順著鐵軌往下用力。這些小技巧今天只有小小的幫助;高爾夫球活動似乎成了上午一次漫長的苦差事兒,身置珊瑚叢林隨時會劃破衣服的樹枝之間,一個個終打區像棉花被子一樣高低不平,儘管他認為在這種陽光下弄出這些終打區已經是一個奇迹了。他對韋布·穆爾科特恨得要死,他今天居然能夠把二十英尺之內的球全部打進球洞。為什麼這個一身筋骨愛嚼舌根的老傢伙既能霸佔那個讓人著迷的小女子,還能在高爾夫球場獨領風騷?哈利想念巴迪·英格爾芬格了,這是他的優越感所在。羅尼彎腰擊球的時候他那稀毛天靈蓋和光禿禿的高腦門兒,看上去像一個剝了皮的粉色雞蛋。身體搖晃起來像一個大猩猩,他頭上的毛髮都長到胳膊上去了,塞爾瑪怎麼能忍受得了他呢?女人哪,顯然為了一根碩大的鳥兒,什麼事情都可以將就下來。哈利還是忍不住想起來他昨天夜裡輸掉的那三百塊大洋,他老父親苦幹六個星期才掙得到這筆錢。可憐的爸爸,他沒有能夠活到今天,看看金錢可以這樣糟踏。
「還沒有。他想在生活里再往前發展一下。我想這是好事兒。我們也許會改變想法。」
一個瓷娃娃長相的女乘務員給他們送來午餐,密封在一個金黃色塑料盤子里。雖然她濃妝艷抹,可她探過身子笑眯眯地問哈利要喝什麼飲料時,哈利感覺還是由表及裡看出來她前一天夜裡顛鸞倒鳳的痕迹。她們每次中途停留都要找人云雨一番,哈利在《俱樂部》和《誰》兩種雜誌里都看到這樣的內容,每個城市都有一個男朋友,二三十個男人呢,這些空姐就是我們時代神話般的好色的水手。自從到了機場,他看到別人的行為每每吃驚:鋪了地毯的通道好像擠滿了行為反常的人,他們的衣服的尺碼特別寬大;女孩子臉上抹得像死人皮一樣慘白,眼鏡把半個臉都罩上了,頭髮向外鬈曲得可以裝滿一隻大籃子;黑人們身披皮毛大衣內穿緊繃屁股的天鵝絨套裝,晃來晃去;一個高個子男孩子臉色蒼白,頭上裹著穆斯林纏頭巾,穿了一件鴨絨背心;一個侏儒頭戴方格呢寬頂無沿圓帽;一個女人無比肥大壯碩,無法坐進候機室的模壓塑料椅子,不得不站著斜倚在一個三條腿鋁拐杖上。布魯厄之外的生活無比精彩,放蕩不羈。每個人都穿戴得像小丑。兔子和同行的五個人也都刻意穿戴了一下,冬季的外衣下面是單薄的夏季服裝。辛迪·穆爾科特赤|裸的腳脖子下穿了一雙高跟皮拖;塞爾瑪·哈里斯穿著短毛襪和網球鞋。他們在一起又說又笑,一看就是戴蒙德縣出來的小地方人。哈利不在乎喝酒喝得高一點,不過他可不想醉眼矇矓地看不清身邊的花花世界,看不清布魯厄以外這種全然打破常規的世界。在這樣目不暇接的時刻,他對自己的身體失去耐心,身上的五官根本不夠用,他無法把這大千世界盡收體內啊。他欣喜得心臟怦怦亂跳。上帝對人到中年的哈利來說已經嚴重縮水,成了汽車座位下的一粒葡萄乾,這下卻突然間又變得巨大無比,無處不在,像一陣輝煌的大風。放風了:死者和活著的人都一樣,統統留在五英里之下的塵埃中,像鏡子里的一層熱氣把地球遮掩起來。
那個夜晚啊。十年前的事情了,仍然在這小子的腦子裡醞釀仇恨,如同一隻不死的蛆妨礙他長大成人。「這事還在折磨你嗎?」兔子和藹地問。
他和普露躺在塌陷的舊床上,這床他和梅勒妮也一起睡過。他想起了梅勒妮,沒有懷孕,自由自在,在肯特大學參加晚會,在校園公共汽車上坐車,在學習東方宗教的課程。普露睡實了,穿著老爹的舊襯衫躺在那裡,胸部扣上了扣子,肚上卻沒有扣扣子。他曾送給她幾件自己的襯衫,現在他有了工作不得不買幾件襯衫,可她說那些襯衫太小,穿上太緊。房間里很熱。暖氣爐就在正下方,熱力往上升騰,對此他們一籌莫展,這時節已經是十一月中旬,他們還穿著襯衫睡覺。納爾遜清醒異常,一天煩惱不斷,幾個小時怕是都睡不著了。比利的那些朋友在追著他再買幾輛摺篷車,儘管老爸說那輛奧爾茲三角洲88型皇家車賣給了那個醫生,得到三千六百塊錢,可是老爸還是說曼尼在這方面支持他,因為等你上了保險免賠費以及維修費用,實際上沒有賺到多少錢。
普露追問說:「跟我說說吧。我知道你們上床睡覺了。」
「我喜歡大家,」哈利說。「我就是不喜歡讓人搞得團團轉。」
「那就讓我咂咂這兩個甜奶|子吧。」她的奶頭不像詹妮絲的奶頭那麼飽滿,不過像嬰兒的大拇指一樣完美。這下是他伺候,他覺得可以按意願把頭上的電燈關掉了。在黑暗中,她的皮疹看不見,他便可以看見她的微笑,準備好接受他伺候。他盤腿坐在床上,像辛迪在帆船上的瑜伽坐姿,女人天生身體柔軟,隨後把一個枕頭放在懷裡讓哈利枕腦袋。她把一根指頭放進哈利的嘴裏,撥弄她的奶頭,也撥弄他的舌頭。塞爾瑪的身子抖動了一下,像收音機沒有完全關掉一樣。他的手摸到了她的屁股,溫暖的屁股溝;塞爾瑪的皮膚像玻璃一樣光滑,詹妮絲的皮膚摸上去則像很細很細的砂紙。他的鳥兒,在塞爾瑪的指頭的輕輕挑逗下,回到了良好狀態。「哈利。」她的聲音貼在他的耳朵上。「我想為你做件事情,讓你一輩子忘不掉,是你和別人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我猜度別的女人吮吸過你的那話兒吧?」
她屁|眼兒里是空虛的。他發現了這個情況,腦子裡就難以擺脫了,他的鳥兒那隻小獨眼兒看見的是一片空虛。陰影中,濕漉漉的藍色月光和棕櫚葉的沙沙響聲通過門上的百葉窗來到了床上,他把塞爾瑪視為知己,彷彿在祈禱,自言自語訴說起來,彷彿沒有面對任何人:談論納爾遜和他對納爾遜的不滿以及納爾遜對他本人的不滿;談論他的女兒,那個他認為是他自己的女兒,現在長大成人卻不知道他是誰。因為塞爾瑪為了證明對他的愛而讓他搞了她的屁股,他才敢向塞爾瑪吐露心事,吐露他保持自我的奇迹的感受,他就是他而不是別人的感受,他往昔的模糊感覺在眼下這場石油危機中正在消失,他沒有什麼事情再想弄個究竟了,他生存在這地球上是一種上蒼的恩賜。
「沒有。我們感到驕傲。」
理財通商行掛著長而薄的軟百葉窗帘,位於下一個街區,一個曾經名聲不好的街區,但是市中心現在普遍不景氣,現在倒顯得不比周圍的街區差了。進入店內,那個一頭淡金黃色頭髮、留著長指甲的姑娘認出他來,面露微笑,從等候區拖出來一把塑料椅子給詹妮絲。給遠處一個交易場地打過電話,她在自己的小計算器上計算一下,對身穿大衣坐在她的辦公桌角邊的他們說,今天上午早些時候黃金價每盎司接近五百塊,不過現在她只能每枚付給他們四百八十八塊七毛五分,總計數目是——她的手指快速跳動著,一點不受長指甲的影響;計算機灰色的小顯示屏上跳出了和藹的有磁性的答案——一萬四千六百六十二塊五毛。哈利在心裏計算一下,他的金子一個月為他賺得一千塊錢,隨後問那個姑娘現在他能夠買到多少銀子。這年輕女子從眼睫毛下瞅了一眼,彷彿她是一個指甲修剪師,在決定是否承認她也在後面的房間里提供按摩服務。詹妮絲在一旁點上一支香煙,她吐出的煙霧飄過辦公桌,污染了這個淡黃色頭髮女郎和哈利建立起來的關係。
詹妮絲在努力挽回她母親的沉默。「這也是一種投資,媽媽。我們認識的每一對夫婦都有他們自己的房子,就連我們昨天晚上在一起聚會的那個單身漢都有自己的房子,況且多數男人還沒有哈利掙得多呢。但凡有幾個錢,房產是唯一可以投資的地方,看看通貨膨脹成了什麼樣子了。」
「哈利,我看壓抑不一定是你造成的。我認為他只是心裏沒有底,害怕。」
「你說假話,納爾遜。你感到難為情。」
他小聲說:「好受用啊。」為了讓自己行動自如,她把兩條腿叉開來。
納爾遜垂下眼睛,又是那種兇巴巴的樣子。「他們以為還有三個星期的樣子。」
「納爾遜。」他應該也問問她的名字,但是問不出口來。
斯基特。哈利用截然不同的聲音說:「斯基特去年四月在費城被打死了,我沒有告訴你嗎?」
他轉身對詹妮絲說:「你抱一盒吧。」
「你這可憐的姑娘啊。」詹妮絲又說。
這個老狐狸知道他是拿著一件寶貝作交換,便拖延時間,在自己的椅子里坐直身體,把他坐在上邊的外衣角扯出來,一件舵輪狀紐扣的深藍色海軍上校外衣,從旁邊的口袋取出一盒萬寶路香煙。兔子心臟跳速加快,怦怦作響,兩眼瞪著餐桌,只見滿桌都是帶血的骨頭、肋骨和脊骨,都是等待清理的燒烤殘餘。韋布拉長調子說:「呃,我經歷過兩次婚姻,我想你們都會說是不成功的,我過去有過這種事情的經歷,婚後也好,婚姻生活之間也好,我必須承認在朋友之間多少分享一下性生活不是什麼壞事情,只是幹這種事情要懂得感情和尊重。尊重又是關鍵的關鍵。每對參与者,我是指每對參与者,都一定要自願,而且大家要完全明白,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以後都不允許超越這種特殊的場合。暗中的風流韻事,這是傷害一樁婚姻的所在。人們有了浪漫情緒的時候最難把握。」
現在,她整天坐在家裡和姥姥有時和媽媽看下午的肥皂劇,先是十頻道的《尋找明天》,然後是三頻道的《我們生命的日子》,隨後又回到十頻道看《世界在轉變》,再到六頻道看《一生一世》,又回到十頻道《嚮導燈光》,納爾遜早在她們讓他到車場去工作前的那些日子就知道這個慣例了。現在普露因為嬰兒在她肚子里佔了地方總愛放屁,失手打碎東西,並且說他的父親好得無可挑剔。
「太好了。那個穿綠衣服的娘們兒讓自己懷孕,我沒有辦法。」對這話女孩沒有說什麼。不過女孩也沒有表現出厭煩的樣子,如同大多數人對待他的情況一樣。在車場他看見傑克和拉迪哇啦哇啦聊天,沒完沒了,他們不覺得很傻,他很有些嫉妒。女孩這張陌生的臉在他面前平靜地獃著,溫和而專註,眼睛淡藍淡藍很少見,皮膚乳白,鼻子有點上翹,薑黃色的頭髮鬆鬆地束在腦後。她的耳朵暴露在外面,扎了眼兒但沒有戴耳飾。他處於大麻控制的狀態,女孩展揚的白耳朵輪廓似乎很生動。「你說你們剛剛搬到城裡來,」納爾遜說。「你是從哪裡過來的?」
哈利告訴他說:「你媽媽和我找到了一所房子,我們就要搬過去住了。」
「我不喜歡破舊的城裡街區,只是開辦了迎合同性戀男女和痴情異族婚姻的夫婦的時髦小店才有了點人氣。住那種地方只能讓我想起肯特。我回到這裏就是為了擺脫那種華而不實的東西。像斯利姆這種人,完全是反文化的典型,吸可卡因,吃致幻劑,什麼壞幹什麼,你知道他幹什麼維持生計嗎?他是戴蒙德縣照明電力公司的出納員,糊上信封寄走賬單,如果他把這份工作干夠十年,他就可以當上賬務部頭兒了,為這種功名有什麼意思?」
「是啊,也許說這種話過分戲劇性了。誰都不知道這命還有多少活頭,主要看我的態度吧。有一點非常肯定的是我不能到太陽下去曝晒。我來這裡是發瘋的行為,羅尼勸我別來,勸不住。」
「我們腦子沒有毛病,我們爺兒倆腦子都沒有毛病。只是受到了挫折,有時候不順而已。」
在他們下方,透過橢圓形有機玻璃機窗,是一片南方景色,錯落有致的田地和乾枯的褐色森林,到處是樹木,超出他的預料。他過去夢想到南方去轉轉,在那些連綿的棉花田裡休整一下他那飽受折磨的心,而現在他身下就是南方,好像他們在緩慢地爬上一座大山的片片落落連接起來的大山坡,田野、森林和城市一一呈現在河流的拐彎處和河口上,一條條街道延伸進草地里,美國丟盡臉面,束手無策,在為它的人質哀悼。他們飛在萬米高空,他無法看見高爾夫球場。他們整個冬季都在打高爾夫球,揮杆自如。他乘坐的巨大的飛機馬達在轟鳴。他睡著了。他最後看見的東西是詹妮絲在注視前方,十分清醒,充盈的眼淚充滿了腫脹的角膜。他夢見了普露,他在竭力控制她的肢體,她卻噗地破了,羊水嘩嘩地流出來,他開始恐慌起來。他在更換重心之際一下子就醒來了。他們在下降。他回想起他和塞爾瑪過夜的情景,那和做夢好像沒有本質上的區別。只有詹妮絲是真實的,在她的亞麻衣袖和下巴混濁的紋路里隱藏著一些災難性的摺痕,她的頭向下耷拉,好像斷了脖子似的。她睡著了,她來的時候翻看的那同一種雜誌在她的懷裡翻開。他們在馬里蘭和特拉華往下跌落,看得見馬兒在奔跑,這裡是杜邦公司的王土。富有的女人們挺著飽滿的小乳|房,腳蹬高腰黑色靴子,狩獵歸來了。把馬交給管家,走進長長的過道,經過一張張大理石桌子,她們不停地甩動著馬鞭。這些女人他這一輩子是睡不上了。他使出渾身解數上升到現有的高度,和這樣的女人同床共寐的可能性卻在下跌,隨著他們的飛機下落許多別的可能性都在下跌。下方的乾燥的土地上沒有白雪的塵埃,屋頂、田野和車來車往的道路,宛如看不見的車轍上跑動的上發條的玩具車。可是,坐在那些汽車裡便會感覺到它們在奔跑,感覺到自由。河流的水面映照出飛機的鋁片薄板,飛機一下子傾斜起來,令人懸心吊膽,他頭上響起的嘶嘶噴氣聲也許是他聽到的最後動靜,詹妮絲醒來,一激靈坐直了。原諒我吧。米夫林航空港在他們的機輪下出現了,他們的速度快得驚人。請求上帝保佑吧。詹妮絲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但是機輪砰然放下的聲音太大聽不清楚。他們著陸,飛機在滑行。他抓緊了詹妮絲潮濕的手,這才意識到他正握著她的手。「你剛才說什麼?」他問她。
「豐田汽車經營許可權是老弗雷德·斯普林格獲得的,豐田車是我們的主打車。貝茜,你為什麼不扇他一下教訓教訓?我夠不著他。」
「那就呆在這裏吧,」詹妮絲說。「我要走。」
詹妮絲說話是那種吸煙和年齡造成的成熟|女人的聲音,可是哈利聽見了總是感到驚奇,她溫柔地問坐在他身邊的韋布:「你對這種事情怎麼看,韋布?」
「丑不醜你都是我的。你是我的老婆。」
「我們應該從這裏搬出去了,」幾天過去,哈利在他們的卧室里壓著嗓子對詹妮絲說;普露在醫院里療養一個星期後,馬上就要回家了。夜色漸濃;紫葉山毛櫸的葉子全部落光,嘩啦作響的果莢也掉乾淨,比夏天更多的陽光照到屋子裡來了。在離街更近的這側的窗戶上有一兩個窗格玻璃,兔子睡覺的這側,上面瑕疵不少,不是片狀的波紋便是細長的氣泡,白天很難看得清楚,但是夜間這些瑕疵兀然跑到了遠處牆壁上,影子如同蛾子的團花圖樣,成倍地放大,而且因為放大顏色也加深了許多,這樣一來一種彩色玻璃的效果在詹妮絲的從柯納家族帶過來的舊桃花心木梳妝台那裡晃來晃去,一旁便是四塊裝板門,把世界閂在了外邊。住在這裏十年了,打發走了時時刻刻,床頭燈關上,睡意來臨,這些閃光的長方形影子已經進入哈利的腦海,如同寶貴的存在物,如同四散的壓縮氣體的珠寶,如果他離開這間屋子,便會惦記這些東西的陪伴。他一定要離開這裏。在這些瑕疵玻璃映照出來的抽象的圖案上,還有山毛櫸枝杈在外面冷風中瑟瑟抖動的活動影子。
「𡂿,我想我能搭上格雷絲·斯圖爾孫子的車,他一般都會陪她來的。要是沒有車,走回家也不會把我累死吧。」
「快看看那邊。」一面船帆比波浪一閃的亮點大不了多少。「那是韋布和塞爾瑪。他們比我們遠得多。」
「你和詹妮絲呢?」
「那我們就賴在這裏吧。」這間屋子裡還不只有火烈鳥——還有他看來是些無聊的東西。一尊「貓王」的石膏像,底座上擺著紅盅托著的許願蠟燭。一個養魚缸里沒有魚兒,卻裝滿了芭比娃娃和稱為法國老頭樂的珊瑚形狀的塑料製品。釘起來的明信片上是身穿金絲三角褲的女人,翻跟斗的,傻看的,用銀手套手托著大|波兒的,都是在德國印製的,在那些密紋里隱藏著兩種視角圖像,一種忸怩相,一種淫穢相,全看你從哪個角度審視。這間屋子裡擺滿了各種醒目的噁心之物,能把你一個小時之前晚餐吃的青豆和胡蘿蔔從胃裡掏出來。他不想看卻忍不住。
她把頭搖得像撥浪鼓,把腦門上的劉海搖得亂蹦亂跳。「每一件事情啊,」她脫口而出,聲音很大,他擔心前排座位上剛好看得見頭頂的人會扭過頭來打量。
斯普林格老太太慢悠悠地回答哈利的問題。「呃,我不知道你和詹妮絲具體是怎麼對付的,」她疲憊地說,說話的當兒一直在看著窗外。「現在的年輕人大不一樣了。」
「常有的事兒。哦,許多次都那樣干。他喜歡那樣干。」
他竭力思考這種說法是不是真的。他壞笑起來。「呃,他肯定打算攪黃我的好事兒。昨天夜裡是我的夢想約會。」
在肯特大學時,普露身段苗條,挺直,走起路來腳下生風,她那頭很長的紅頭髮如果沒有像熨過一樣平直地飄在身後,那就巧妙地盤在頭上。五點鐘左右去洛克威爾辦公樓新建的部分與她會面,一個苦苦應付學業的大學生,帶著這個大他一歲的上班女子離開打字機、文件和明亮的冷色燈光,他覺得自己身價倍增的樣子;行政辦公大樓好像是世界真正事務的一片天空,矗立在他每天鑽來鑽去的課堂隧道之上。普露沒有這種虛假的念頭,不知道那些死人的名字,那些虛無的死人的名字,只能談論眼下或者別的什麼、電影、唱片、電視節目以及日常工作中的各種醜聞,誰哭天抹淚了,誰被某個院長提出猥褻的非分要求了。另有一個秘書上班期間便讓一個她不大喜歡的上司搞顛了,可是對她自己的生活和身體卻聽之任之,納爾遜想到普露也可能是這樣的女人不禁熱血涌動,賓夕法尼亞州的生活本是嚴格的,在這裏卻很寬鬆,聽任人們隨波逐流,為所欲為。他真的感到熱血涌動,普露生活態度是那麼隨意,總是那種無所謂的樣子,與她相隨而行,她的香水味撲鼻,她衣服上也散發出淡淡的清香,在那些所有的樹下他們沒完沒了地談論肯特大學,比如學生中心綜合區那些體育館和世界上最大的校園公共汽車路線,又比如大量的攪亂人們記憶的流言蜚語,讓人們忘記州立肯特大學唯一名聲大作的事件,即一九七〇年五月四日國民警衛隊員從布蘭科特山開槍射擊的慘案。按照納爾遜當時的看法,國民警衛隊員可以開槍打死所有那些沒有腦子的傻瓜。一九七七年,肯特城抗議活動不斷,納爾遜呆在自己的宿舍里不為所動。他不認識普露。在清水街的一個酒吧里,普露結交上了第三個白俄羅斯人,向他講述了她自己成長的可怕故事,挨打受罵,父親長期不在家裡又說不清道不明,後來是她的姐姐成人後的性方面的糾纏行為,而且開始大鬧家庭。他的經歷比較起來似乎蒼白得多。普露讓他感到自己生活得比別人好。他認識很多學生,包括梅勒妮,他覺得和他們在一起總是受嘲弄,好像在做什麼他不想參加的遊戲,可是和這個女秘書普露·魯貝爾在一起,他沒有感覺到受到嘲弄。他們在許多事情上所見略同,尤其是基本的事情。他們知道說到底這世界是蠻橫無理的,沒有當老爸的保護你,他們兩個在某種意義上是孤單的,不會被有些青年理睬,這些人只知道在各種體育運動隊里胡鬧,或者充當各種激進分子,或者參加啦啦隊或者經營自己的事情,等等。納爾遜把這一切看得毫無價值,因此對普露的態度開始嚴肅起來。他們開著普露的車到阿克倫北部的工人聚會的酒吧,在膠合板小隔間的吧桌邊相對而談——普露自己有一輛車,一輛鹽鹼腐蝕得斑斑駁駁的舊普利茅斯勇士車,車的前擋泥板飄得像一面旗幟,這是他喜歡普露的另一個原因,因為她還能夠開著這樣一輛醜陋的老破車,而且是用工作掙來的錢購買的——納爾遜因此說汽車看樣子很好。就這個社會來衡量,她知道他的地位高出一層。而按照當地地理這種環境來衡量,她的地位也高出一層。她不僅有車,還有一處寓所,小是小,可是她自己的呀,有火爐可以做她自己的晚餐,放一張唱片聽音樂后她還能給他倒一杯酒喝。從他們第一次約會開始,不算梅勒妮和她的那些爭取民主的熱心朋友在一起胡鬧的場合,普露都會把他帶回她在名叫斯托鎮的公寓,用不著挑明了說,他們倆都很想上床做|愛。她來高潮了就一次次快速推動,把他夾得緊緊的,確保他自己高潮到來。他以前搞過別的女孩,但是一點也不知道她們高潮來了沒有。和普露睡覺,他知道得很清楚。她會叫喊出來,甚至小小地急速扭動身體,如同一條魚搖擺著身子游向混濁湖水的水面一樣。事畢,給他做點什麼吃的,她會光著身體走來走去,她的頭髮垂落在她的背後,長及她的脊樑的第六段脊骨,儘管公寓院子對面許多窗戶都能看見她的身影。管他是誰?有些夜晚他們出去娛樂,實際上,她還喜歡讓別人看見她在跳舞的亮點下跳舞,而且在私下裡她會讓他從各個角度欣賞她,她那光滑的大身子像是玩具娃娃的身體,臂膊、腿和頭你安裝在哪裡就呆在哪裡。儘管這些在別人來說隨隨便便就接受下來了,可是納爾遜對所有這一切卻感激不盡,而納爾遜的態度在她的眼裡加大了價碼,把他緊緊鎖在心田,珍貴得永遠不會鬆手讓他離去。
「我當時不清楚,」普露說,口氣更加平靜。「梅勒妮和我為你在明爭暗鬥。今年夏天,你們兩個有過多少次性|交?」
「等著老東西死了才回來吧。你和哈利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在這世上就是你們承受不了的負擔呢?我總是知趣地盡量呆在我的屋子裡。我連進廚房也只是在看樣子沒有人做飯的時候——」
在衛生間里,哈利看出來羅尼使用刮臉膏,吉列牌泡沫型的,裝在壓力筒里,一種破壞臭氧層的玩意兒,危及千秋後代。新型的帶有單面窄刃的刮鬍刀,電視廣告上咔噠裝上和卸下的那種。哈利看不出有什麼好的,只不過多花幾個錢而已,他仍然使用生鏽的雙面刃保險刮鬍刀,是他七年前花一塊九毛九買的,並且用一把仿獾毛小刷子蘸上手邊的肥皂沫往臉上抹一抹就行了。他晚餐前小睡一覺后刮過臉,因此現在不需要再颳了。哈里斯夫婦也使用那種大管裝的冠牌葉綠素牙膏,他和詹妮絲為了節省幾個小錢曾經買過一管,可是總是擠壓得亂七八糟,泄出牙膏。他不知道伊帕納牌牙膏怎麼了,前幾期的《消費者報道》有幾篇談論牙膏的文章他也沒有好好看,也許得出的結果有利於碳酸氫鈉型的牙膏吧,伊帕納牌是他和米姆過去使用的牙膏,因為媽媽有一種說法,認為人造香精在牙膏里會增加牙垢。消費主義的問題在於,隔壁那個傢伙好像總是比你所用的東西拿得出手。哈里斯夫婦的衛生間的用品讓他羡慕。塞爾瑪相貌平平,卻也備有一個大號藥箱、美容用品,還有名叫遮光牌的防晒霜和太陽牌防晒膏。凡士林,也有什麼用途吧。坦佩斯牌月經巾,一大包,可比詹妮絲的大得多。還有許多鎮痛葯,阿司匹林有好幾種,包括達而豐牌止痛片,裝在各種處方瓶子的藥物多不勝數,大大超出了哈利的預料。人的小病小災總是比你知道的多一些。哈利拿不準自己是不是坐下來把尿釋放了,免得塞爾瑪聽見刷刷的濺尿聲,后一想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她是一心想和他性|交的。尿流嘩嘩地衝進恭桶里,似乎尿不完了,令人難為情,把晚餐時喝的飲料統統尿出來了。然後他到底還是坐在了恭桶上,把肚子里的氣放出來一些。吃的甲殼類食物太多了。他想象自己聞到了昨天的蟹肉,他往起站時用一根指頭在下邊那裡摸了摸,聞聞有沒有氣味。他認定還是有氣味。還是用毛巾擦一擦為好。他拿不準哪一條是羅尼的,藍的還是棕色的。他認定是棕色的,便拿起來把他的下部構造擦了一下。為性|交活動做好準備。不管是誰的毛巾,為了清除他的氣味,他把毛巾好好地漂洗了一下。
姑娘被他這番審視弄得臉紅了。「你大學畢業后幹什麼,納爾遜?」
納爾遜兩眼瞪著前方,很後悔說出心裡話導致這種結果。聖誕節的燈光已經在布魯厄亮起來,紅紅綠綠,閃動的金銀絲線掛在沒有雪的樹枝上,顯得又乾巴又枯萎,這種景象展示了他小時候記得的那種季節性假日的盛況,那時候能源豐富,鮮有破壞公物的現象。隨後,每一根街燈柱都掛上一個在當地山上砍來的真正的四季青編織的花環,一個真人大小的笑哈哈的聖誕老人乘坐著雪白如銀的雪橇和八隻滿身看上去好像真毛的皮毛的玻璃眼球馴鹿,懸挂在克勞爾商店二層樓拉往原來對面的香煙專賣店的屋頂上的那些電纜上。從第四大街到第七大街的商業區窗戶上全是彩漆木頭士兵、駱駝、東方三博士和金色管風琴管子,其間纏繞著成團的玻璃絲,到了夜間人行道上擠滿購物的人,聖誕頌歌從熱烈的商店飄進了像聖誕樹一樣帶刺的天空,你不可能不相信在什麼地方,在城市遙遠的黑暗處,嬰兒耶穌正在出生。現在的景象卻大不如前了。城市預算已經大大削減,城市中心的一半商店都變成了殼子。
「我這歲數不行了。我想不行了。」
「這件外衣也太沉了,」她喘著氣說。
塞爾瑪穿了一件薄如蟬翼的上衣,你能看見裏面的可可色乳罩,只見她凝視著不遠不近的地方,儼然一個對著她班裡一個個腦袋說話的教師,說:「……不過是女性好奇心而已。這種事情你很難在那些談論女性性生活的文章里看得到,不過我認為女人之所以對男性脫衣舞者趨之若鶩,不是她們真有慾望和那些男孩子上床睡覺。她們只是對那話兒充滿好奇,看看它們長得什麼樣子。它們確是各有各的樣子,我想是的。」
這次兔子故意在桌子下面用他的膝蓋碰塞爾瑪的膝蓋,可是塞爾瑪的膝蓋不在桌子下面。像詹妮絲坐在那裡一樣,她也變成了一股靜電。女侍者站在他的肩頭旁邊,他一時拿不準是不是敢再來一份蟹肉沙拉三明治,或者安全地來一份豬肉萵苣番茄三明治。詹妮絲隨著頭上的太陽移動這時移出了陰影,她要是大喊起來眼睛和嘴都會變得寬大。「哈利,你不能吃午飯了,你必須穿戴起來離開這裏!我為你把行裝打好了,只有那套灰西裝沒有打點起來。前台的那個女人為我打了差不多一個小時電話,試圖給我們弄到回費城的機票,可是在一年的這個時候辦不到。就連去紐約的機票也弄不到。他為我們弄到兩張去聖胡安的機票,在機場定下一個房間,這樣我們可以一大早起來就飛往大陸去了。先到亞特蘭大,然後到費城。」
「我認為我近期不應該進行。再說了,我覺得我奇醜無比。」
他蜷縮起身子,帆船下桁沒有打到他。他看見另一艘帆船衝過來到了他們這裏,是羅尼和詹妮絲,朝著地平線行駛。詹妮絲好像坐在後面,是掌舵的。她什麼時候學會駕馭帆船了?某個夏令營里吧。你不得不從一開始就富有,才能享受到全面的好處。辛迪說:「現在你來掌舵吧,哈利。很簡單的。桅杆頂上那個小布條,叫做舵角指示器。它專門告訴你風從哪個方向來。還有,看看海浪的走勢。你要讓船帆與風保持一個角度。你不要讓船帆的邊緣出現甩動的樣子。那樣駕駛叫做貼風行駛。也就是說你是直接衝著風去的,接著你必須避開風頭。你把舵柄推離你身邊,推離船帆。你會找到感覺的,我敢保證。舵柄和航線之間的張力——就好像一把剪刀,像剪刀的樣子。很有意思的。來吧,哈利,什麼事兒都不會有的。和我換一換位置。」他們兩個設法騰挪換位,小帆船乘機搖晃起來,好像他們的身體下面是一個小吊床。一片小小的雲彩遮擋住了太陽,海水一下子變暗了,隨後雲彩放出了太陽,光芒四射,刺人眼目。哈利掌握住了舵柄,摸索一會兒,終於和風配合自如了。接下來,如辛迪所說,很有意思的:船帆和舵柄互相較勁,看不見的海風推著船行走,一旦你控制了局面,一段段距離就顯得不那麼遙遠和無望了。「你幹得很棒呀,」辛迪對他說,她眼下盤腿坐著,面向前方,他看見她腿下的一隻腳的五個腳趾頭,薄薄的發紫的皮膚泡起了皺紋,最小的腳趾委屈在鄰近的小腳趾下邊,彷彿存心要躲藏起來似的。她信任他。她愛他。這下他掌握了要領,他就敢讓帆船傾斜行駛,把主帆腳索拉得越來越緊,這下海浪飛跑起來,他的手掌火燒火燎的疼。陸地跳動著越來越近,他們眼看就要安全到達,他在調整海灘著陸地點,詹妮絲和羅尼已經在那裡往岸上拖他們的太陽魚牌帆船,這時他卻失去了對船帆的控制,風從後面把帆吹得脹鼓鼓的;船頭一下子扎進了猛烈晃動的水層;整個船體旋轉起來,向一邊翹起;他和辛迪別無選擇,一起掉進了海水裡,身上還纏滿了帆索。一個紋絡清晰的半透明體把他的頭罩住。他首先想到的是空氣,在突然出現的陰影下站穩身體,小船倒扣過來把他們罩住了。辛迪站在他身後的海水裡。大口喘息著,想著道歉,他和她瞬間摟抱在了一起。她給人的感覺像一條鯊魚,滑溜溜的,像研磨過似的。他們兩個的泡沫橡膠救生衣在水裡碰撞在一起。她眉毛的每根毛髮在這種怪異的光線下都在閃光,置身被罩住的海浪和平息的海風的靜默之中,只有輕輕的海水在拍打空空的船體的聲音。她做了一個怪相,把他推開,深吸一口氣,消失在船下面了。他試圖跟出去,可是他的救生衣把他猛地推回來。他聽見她吭吭哧哧的,拍打著海水爬上直立龍骨的另一邊,一開始拉扯幾下,然後站在中插板上讓太陽魚牌帆船直立起來,只見條紋船帆在太陽下橫掃過去,巨大的水珠從船帆上潑濺開來。哈利自己也使了些勁,她利落地把船拖到了岸上。
一股防衛的怒火一下子從他心頭升起。「我看不出來有什麼理由,凡是做爸爸有點樣子的,都很樂意和兒女們住在一起。家裡的屋子夠用,姥姥不應該孤零零一個人生活。」
「它們不會嘰嘰喳喳,只會吱哇大叫,」哈利揪住不放。「吱哇,吱哇。」
「可這是我們的錢啊。」
「誰?」
詹妮絲的臉頰浸濕淚水,愁容滿面,哈利看她變醜反倒心生愛意。「我早告訴你那小子是一個小無賴,」他對她說。他覺得把他過去的言行一一證實了。實際上他感到如釋重負。
詹妮絲嘆了一口氣,不過嘆息聲很快淹沒在他們周圍龐大的低聲細語之中。他們頭上的乏味的小噴嘴在嘶嘶地輸送氧氣。哈利很想聽到普露對納爾遜的不滿情緒,說她後悔嫁給了納爾遜,因為納爾遜的父親把這兒子養出了毛病。「𡂿,我覺得普露也不知道下一步怎麼辦。」詹妮絲說。「我們有時談到這些問題,她知道納爾遜不快活,不過對納爾遜還很倚重。實際情況是,特里莎當初一心想離開俄亥俄她自己的親人,因此對她看上的男人就無法過分挑剔了。」
這孩子努力做出善談的樣子,把不和諧因素挽回來;哈利靜靜的,在想心事,生命的時間,你在追求瘋狂的生活方式,或左或右,還學會吸毒,你以後達到我的生命時間,你算是走運了。
納爾遜在起居室喊叫:「姥姥,午飯什麼時候吃呀?」
「你沒有看見它們勃起的樣子,」塞爾瑪輕鬆地指出。
這是實話,又一陣不動聲色的飛躍,飛機引擎已經把他們帶出了樹木海洋的邊沿,在他們的身下弄出了一條沙子條狀地帶,由一股閃亮的水域把它與大陸分隔開,地帶上密密麻麻布滿了線條狀的避暑城鎮,當初規劃這些避暑城鎮的建設者們不能像哈利現在這樣看得清楚,海洋那亮閃閃的大膀子只要輕易地抖動一下,便會把人類製造的痕迹淹沒和抹掉。大海衝擊白色沙灘的地方,會出現一溜參差不齊的緩緩的海浪,像一條花邊一樣的大白蛇固定在那裡。隨後,飛機駛入大西洋高空,飛機下方成了藍色的半球,再難看見白浪翻滾的海岸了。飛機外面高風呼呼作響,飛機裏面人群小聲交談,刀叉叮噹相碰,構成了這飛行世界的一切。
「太棒了。不過對他說來現在一定是淡季吧。」
兔子差一點笑出來,老婦人的表情完全像孩子的一樣,講話的調子也像孩子。「房子不會有事兒的,」他跟她說。「人們修建這樣的房子很用心,會流傳百世。不像現在修建的那些爛房子。」
「傑米也不跳舞。」
這可能嗎?哈利還沒有感覺到人老體衰,不能打仗了,儘管他到了二月份四十七歲。他總有點遺憾當初他在軍隊服役時沒有人送他去朝鮮打仗,雖然他那時也確實喜歡賴在得克薩斯。他們對東方的世界充滿好奇,覺得好玩:金錢、好酒和女人,就是這樣的世界。骨子裡就是這樣想的。米姆喜歡怎麼說來著?上帝沒有到西方去,他死在了尋找路線的途中。他對納爾遜說:「你是說你結婚是為了躲避下一次戰爭嗎?」
他說:「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別咋呼,讓我別分心好不好。」他緊握著沉重的克萊斯勒車的天鵝絨方向盤——結實得足可以讓你駕馭一艘巡洋艦——打算猛地一下把車調過來對準停車空位的光面上,像滑冰運動員突然在冰面上停住一樣。天哪,花樣滑冰運動員的服裝就是性感,瞧她們挺起屁股滑冰的時候她們的小裙子飄飛的樣子,他因此記起來,一邊緊張地觀看本田車很低的小前燈,那個姑娘的裂縫裙子在她往吧凳上坐時裂縫大開,暴露出一大段白光光的大腿,她和納爾遜點頭相認,羞澀地微笑了一下。姥姥的結實的克萊斯勒車慢慢後退,由於他對理想的流暢的滑動期望太多,他沒有聽見金屬摩擦金屬的隱約難辨的聲音,車子整整摩擦了半個車身,普露才不停地叫喊起來,老天爺,好像她這是正在生孩子一樣。
「真的。不管怎樣,大人小孩都沒事兒。他什麼時候出生?男的或者女的。」恐懼的表情從這孩子臉上消失,哈利不想再跟他說什麼。瞬間這孩子的眼睛看去好清澈,所有的棕色都不見了。
「哈利,」詹妮絲說。「別對誰都這麼生硬粗魯。」
他們已經轉過佳濟山,拐進中央大道,乾洗服裝店窗戶里的電子鐘上是十點四十五分鐘。哈利向後邊喊道:「看樣子我們能趕上會議,貝茜!」
他從一個觸目的目標換到下一個精心的目標,普露趁機溜走了,臨走在他的手上握了一下,也許是為他們所說過的話表示歉意的。他們倆剛才說什麼了?廚房裡,那個裸|露奶|子的女孩子已經穿上了一件印著ERA字母的T恤衫,傑米脫下外衣並解下領帶。納爾遜覺得他非常高大,矗天矗地的高大,連自己說話的聲音都聽不見了,不過這沒有什麼,他們都在大笑呢。在廚房旁邊的一間幽暗的卧室里,有人在看十一點半的來自伊朗的特別報道,聚會時光一陣接一陣倏然而去,時間悄悄溜走了。普露回來要他回家,臉色煞白,死鬼一樣的臉上嘴唇血紅,像電影里的鬼魂,只是唇縫間的紅色磨掉了。她悄悄地告訴他如他所願把她自己的鞋脫掉跳舞可是現在找不見了,他腦子裡頓時覺得各種東西被什麼東西染成藍色,她嘴裏的牙齒像是變了形狀。她挺著身體坐在一把廚房椅子上,把兩條桔黃色的腿伸出去,她的大肚子像一根陰|莖豎起來,她身邊的人於是哈哈大笑起來。什麼樣的豬玀啊。納爾遜四處為她找鞋沒有找到,卻在那間到處是可怕的俗麗之物和火烈鳥的側屋看見那個穿白褲子的姑娘在沙發床上睡著了。她的臉放鬆下來,看上去比剛才還年輕。她的手窩在圓鼻子旁邊,蒼白的手掌向上。她的大腦門兒顯得很安靜,有些輕淺的雀斑,她入睡后沒有一點抬頭紋的痕迹。只有充滿女人深沉的力量的頭髮從卡子里脫落出來,在鬢角高低不平的地方糾纏在一起,色澤斑駁。他想給她蓋上點東西,但是找不到毯子,只看見魚缸里那些法國的老頭樂和芭比娃娃色彩絢麗。她那黃褐色針織毛衣縮上去一截兒,離開褲腰,一窄條乳白色光光的皮膚顯露出來。納爾遜俯視著心下納悶兒:一個女人為什麼只能做你的朋友,哪怕發生了性關係?為什麼你不得不經常和這個自我討價還價,僅僅為了保護自己反受傷害?目不轉睛地看著那截兒乳白色皮膚,他竟然忘記到這裏來尋找什麼。他需要撒泡尿,他意識到了這點。
「沒說什麼。他的男朋友是做滅蟲器的。」
「我的天,」他說。「怎麼這麼重呢?」
「他認為我們倆都為嬰兒變傻了,」普露半睡不醒地說,迷糊中還在說笑。
「這對母親來說似乎夠狠心的,」詹妮絲用她做|愛時喜歡用的微弱聲音說。「她有朝一日會把這房子留給我們的,我知道她指望我們和她一起待到那一天。」
「我說我愛你。」
「看看醫生,」他建議。
「呃,不過銀子一直在上漲,」姑娘說,停住話頭撓了撓她嘴角邊一小片糙皮。「你在一星期里就把這點損失找補回來了。我認為你們在干一件划算的事情。」
詹妮絲和她母親把手拉起來了,娘兒倆的臉上充滿了淚水。詹妮絲哭起來,臉便沒有了形狀,歪扭成了她當小姑娘時的醜樣子。她母親在訴說,嗚嗚咽咽彷彿自言自語:「呃,我早知道你們在看房子,可是我硬是不相信你真的會找到一所房子並且買下來了,因為這座房子你們不用花錢就能得到。我們在這裏難道不可以調整一下,這樣你們會改變主意?起碼讓我先調整一下不行嗎?我老不中用了,問題在這裏,老得承擔不起任何責任了。納爾遜這孩子所作所為用意是好的,可是現在他根本不入門道,那姑娘呢,我不了解。她想把事情全包了,可我看她沒那個能耐。說實話,我是在擔心那個嬰兒,我一直在回憶你和納爾遜當時的情況,可是看我生活的樣子,我幹不了什麼了。我記得奶水當時來的不怎麼如意,醫生因此對你粗魯,弗雷德只得闖進去說明情況。」
「貴重金屬不會冒泡的。貴重金屬是最後的保險關。我本人認為,阿拉伯錢換成金子的原因,基本上不是因為伊朗人佔領了大清真寺。沙烏地阿拉伯人有了麻煩,那時新遊戲才會開場。」
哈利問他:「你看完76人隊的比賽了嗎?」
新遊戲開場,好啊。「好吧,」他說,「我們成交吧。我們買銀子。」
「我沒有多想這個。我在想銀子會跌價的。」
「她懷著你時我哪裡都沒去,我們天天晚上坐在那裡看電視,像《我愛露西》一類的家庭喜劇,貝茜,難道我們不是嗎?我們那時也不吸入什麼大麻。」
「如果你來了一次高潮,那麼你還會來二次高潮嘛。」
「不很清楚。」
「看在基督的分上,別哭呀。」
詹妮絲擠眉弄眼,顯然認為他說得太多了。「媽媽,我們說不定還會回到這座房子——」
姥姥的舊車在他身下穩穩噹噹地行走,不過缺乏活力:廠家過去在車上使用了太多的金屬,連手套格子都用鐵皮鑲嵌起來。普露像現在這樣一聲不吭時,一種味道會在他的嗓子眼兒里冒出來,一種不公道的味道。他沒有要求她懷著個小東西,沒有人要求過,這下他娶了她,她倒來勁了,抱怨他沒有為她添置一套自己的公寓,這種人總是得到一種東西馬上接著要下一樣東西。女人哪。她們是窟窿,你往裡邊填了https://read.99csw.com一件東西還得填下一件東西,一件一件無窮盡也,你把你的整個生命填進去,她們只是冷起臉無奈地微笑一下,為你沒有幹得更好感到難過,可該說的都說了,該做的也都做了。他對她已經了解相當深了,可她對他卻不甚了了。有時候,他從背後觀察她,很難相信她長了這樣一個大軀體,胯部寬得像穀倉,彷彿不是用來孕育某個粉紅色的小生命,而是養育滿身疙瘩皮的白犀牛,和納爾遜不是一個尺寸,和月亮上那個奇裝怪服的人有一拼,一旦天性佔了主動,這樣的女子會立即發難:擺脫你的控制。
「我們經銷的要是戴特森車和這本田車,那我不會說什麼,可是坦率地說,爸爸,豐田汽車——」
那話兒。可能嗎?甜食和咖啡上來了,他們暫時停下了這個微妙的話題。食物和聊天讓他們來了精神,他們決定乾脆坐著喝喝斯丁格雞尾酒,看一會兒跳舞,頭上的星星這天夜裡在哈利看來,好像是鑲滿珠寶的鍾錶,走得慢極了,一分一分地難熬,等待他和辛迪墜落在一起,彷彿一顆星星墜落,哧溜一聲掉進這個奧林匹克游泳池裡。有一次,好像是在很遙遠的兒童夏季遊樂場,有個人,一定是他媽媽,儘管他聽不見她的聲音了,告訴他,如果你凝視夜空從一數到一百,你一定能看見一顆流星,因為實際上流星多不勝數。但是,雖然他現在仰起身子看星星,躲開斯丁格雞尾酒、玻璃桌子和朋友們的安慰的、密謀的竊竊議論,把脖子都綳得酸疼,但是他頭上的所有星星牢牢地掛在他們的星座上一動不動。韋布·穆爾科特沙啞的聲音嗡嗡響起來:「呃,夥計們。我是這裏最老的傢伙,我有資格宣布,我累了,想去睡覺了。」哈利趕緊從天空把臉收回來,說時遲那時快,他眼角的餘光出現了一顆墜落的星星,生動而短暫,宛如划著的火柴,熄滅在墨一般漆黑的瀚海里。女人們都站起來,把她們的裙子整理一下;馬林木琴演奏一段竊竊私語般的樂曲后音符漸漸落下,而後突然響起《小丑登場》的曲子。他們沿著游泳池離去,這個曲子消失在他們的身後,他們路過前台時看見那個憔悴的酒水經理在向紐約打長途電話;然後他們穿過白色珊瑚曲線的旅館環形交叉區,走進了沉睡的花叢間的水泥小路的影影綽綽的地段。音樂漸漸遠去,他們上方的棕櫚樹葉沙沙作響。海浪的嘩嘩聲越來越近。在水泥小道一分為三的月光照射的交匯點上,大家頗為不安地道過晚安,可是沒有人離去;然後,一個女人的手悄悄地伸出來拉住一個男人的手腕,卻不是自己的丈夫。另外兩個女人照章辦事,誰也不看誰,低著頭,無語,這樣一番拉拽後分成了三對伴侶,每個女人拉著男人走上通往各自女人的平房的小路。哈利聽見辛迪咯咯發笑,在遠處,因為溫柔而堅定不移拉著他離去的手不是辛迪的,而是塞爾瑪的。
「只是暫時的。」

「加利利一帶。知道加利利地區嗎?」
他想抬起她的手腕親吻一下,可是她生硬地掙脫了:有時,她,身體和靈魂,對他來說似乎是一塊木板,扁平的木板,還有同樣生硬的摩擦顆粒。隨後他對普露真是一塊木板感到害怕了,她扁平得根本容不下深刻的東西,毫無深度可言,這才是最要命的。她有時上了一條軌跡,隨後就一路滑下,難以停住。他又把她的手腕拉起來,只是要親吻一下,可是她不想看見這個,反倒大動肝火,她的臉一下子紅了,拉長了,陰沉了。「你知道你是什麼人嗎?」她跟他說。「你就是一個小拿破崙。你是一個可憐可鄙的人,納爾遜。」
這段插曲很不光彩,但是他們在海灘上都哈哈大笑,他心想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兒,他們在水下摟抱在一起的情景很快濃縮成了某種溫馨的有希望的東西。兩個人的皮膚在水裡磨蹭,她的兩條腿在他的腿間踩水。她眉毛幾乎相接的地方那幾綹黑頭髮。她毫無顧忌的瑜伽功坐姿把她腿旮旯兒的陰|毛暴露出來。集腋成裘啊。
「那麼我們也許真來他一回呢,」羅尼說,忍不住打了一個懶洋洋的嗝兒。
「過去的就過去了,」哈利接著說,「你應該生活在現在。吉爾認準了那條路,我們大家做什麼也無濟於事。我第一次看見她,她臉上就有死神的親吻。」
「看看吧,如果我們有一套像你念念不忘的公寓,那麼我們就得請人去家裡玩耍。」
「𡂿,銀子真要跌價,我們發愁又有什麼用?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在賭博。」
「有些是舊的,有些不是,」那個姑娘冷靜地回答說。「我們是按重量從收藏者手裡買下的,他們卻是按收藏價格互相倒手的。」
「弗雷德一直打算讓詹妮絲繼承這所房子。」斯普林格老太太說,兩眼又眯縫起來凝視著哈利和詹妮絲頭與頭之間的地方。「為了她有個保障。」
她咯咯笑起來。「你行。」她溜進了衛生間,她離去的工夫他的鳥兒一直硬邦邦的。她返回來給他的鳥兒徹底塗上凡士林,涼絲絲很專業的手法。哈利打了一個冷戰。塞爾瑪在他旁邊躺下,後背轉過來,向前蜷起身體,彷彿從大炮發射出來,手伸向後邊引導他。「輕輕地。」
「他愛怎樣都行,納爾遜,可是你怎麼能和那個討厭東西在一起呢?」
「不遠。楊基斯特路。我們的公寓遠沒有這裏氣派,我們住在一樓的後邊,配有一個小院子,各種貓都進院子里來。人們說我們的樓也需要實行獨立所有權了。」
「我可以,是嗎?」
「送給窮人。街頭理財通商行的那個女騷|貨,這是我最後一次從她手裡買東西了。」冷風吹乾了他臉上的汗水。他認識的扶輪俱樂部的幾個傢伙從烤薄餅屋走出來,午餐吃得酒足飯飽的樣子,他向他們大步走去,揮手示意。天知道車場沒有他在會發生什麼事情,那小子說不定會讓顧客用旱冰鞋以舊換新呢。
「我想讓你呆在你高興的地方,可不是這裏。現在我不想再說什麼,可是我和米爾里德合計了一下賬目,情況很不樂觀。自從你來到這裏,查利離開,碼洋銷售額和去年同期相比下降了百分之十一,九月至十二月這段時間。」
納爾遜抬起頭來。「他們去看脫衣舞表演了,你能想象得到嗎?」
「媽媽,你這樣講話太嚇人了。我們不想等你百年後的房子;哈利和我現在想要我們自己的房子。」詹妮絲點上一支香煙,不得不把胳膊肘子架在桌子面上,讓火柴保持穩定。
「在這當不當正不正的地方嗎?」
詹妮絲轉身對姑娘說:「我剛才還在想,如果我們找到一所房子,我們想把首付出了,這些銀元能變成現金嗎?」
「納爾遜會偷盜的,」他說。「他現在知道密碼了。」
老爸為什麼不一死了之呢?人活到這個年紀容易得病。然後就剩他和媽媽了。他知道他對付得了媽媽。
「聽來令人振奮。」
她這一手讓詹妮絲無地自容:臉上淚水漣漣,滿面橫流,她眼睛里滿含罪責,下面的眼袋發紫,緊緊地依偎在她母親身上,表示不買房子了,只求得到原諒:「媽媽,我們原以為,哈利更是覺得,你不會感到太孤獨,因為和——」
斯普林格老太太說:「現在我們在這裏也只能呆一會兒,我要到教堂去。我想坎貝爾牧師說得很對,我不去參加那個會議不行。」
一連串計算器按鍵隨之按下;一萬四千六百六十二塊五毛可以買到八百八十八塊銀元,一個魔術般的數字。八百八十八塊銀元,每塊價值十六塊五毛,包括手續費和賓夕法尼亞的銷售稅。在兔子看來,八百八十八塊銀元似乎是一大堆東西,就是火柴棍堆在一起也夠人看的。他看了看詹妮絲。「親愛的。你怎麼想?」
「我對這種做法的理論是,那些奶|子真有樣子的反倒不會暴露給人看。」他向下掃視了幾眼。她的黃褐色針織衫的豎條紋經過胸部那團柔軟而豐富的肉|球時撐開了一點。下身那條白色的寬鬆褲,在肚子和大腿的連接處出現了一個三角形皺褶,條紋輻射讓人一眼看得出線的斜紋,也就是布的織法和裁剪法。褲口上她的腳赤|裸著,每個大腳趾的外側都有一片紅印子,是她脫下的鞋留下的。
「那麼就別再這麼欺負人了。你強迫我到這裏來,現在你又強迫我離開。我喜歡這些人。他們要比俄亥俄的人更有幽默感。」
「臭大糞,」塞爾瑪說。「詹妮絲都感覺到了。我們沒有被邀請參迦納爾遜的婚禮,你認為是別的什麼原因嗎?」她扭過身體,對著鏡子開始摘下耳墜,鏡子與他和詹妮絲的平房裡的一樣,用竹子編織的鏡框。這房子的蠟染畫是一幅熱帶落日圖,前景是一棵棕櫚樹,而他和詹妮絲房子里的蠟染畫的前景是一個黑人老婆婆在賣水果,不過蠟染畫製作者卻是同一個人。行李箱是哈里斯的,衣服掛在油漆過的管子上,相當於大衣櫃的作用。塞爾瑪問:「你在乎使用羅尼的牙刷嗎?我還要耽擱一會兒,你先沖一個澡吧。」
多麼快速,多麼安靜,波音747把下邊小小不言的英里一口口吞咽下去!陽光閃耀,隨飛機而行,跨過湖泊和河流,只是一眨眼的閃亮。冬天到目前為止還一直溫吞吞的,使那位阿亞圖拉感到十分為難;高爾夫球場上的終打區看起來像白色豆點般的沙坑中的活動圓形碟和橢圓形碟,他在球場通道上看到了活動的黑點,是人們在打球。在這樣的高度往下看,綜合網球場像多米諾骨牌,露天電影院好像一把扇子,棒球鑽石形場地如同撕碎的鈔票的碎片。汽車行駛得慢悠悠的,各行其道規規矩矩,彷彿公路上鋪設了軌道似的。卡姆登地區的房子雜亂無章,因此很容易看見耕地和尖屋頂住宅的莊園以及隱藏在灰濛濛樹叢中像眼睛一樣明亮的游泳池;隨後又過了一分鐘,飛機還在往上升,哈利到了深色地毯般的澤西松林上空,黃色的道路和砍伐的地段在松林中像划痕一樣,不過大多數樹林原封未動,散射狀的灰色的落葉的樹木順著陸地的斜坡和深色常青植物中的水流而生長,大地上爭奇鬥豔的色彩在這樣深邃的高空看得清清楚楚。詹妮絲把手從他的手裡抽出來,恐懼強咽下去,神色坦然起來。
「喂,親愛的。我看你父母親的樣子,彼此是相愛的。兩個人一起生活了這麼長時間,他們中間一定有感情的。」
喝過兩杯果汁朗姆冰酒,吃下一份蟹肉沙拉三明治后,下午的事情有了轉機。他們全都同意租下三艘太陽魚牌運動帆船,他們男女成對搭配,於是他和辛迪一起駕馭一艘。他從來沒有擺弄過帆船,因此辛迪站到齊奶|子深的水裡,忙著安裝船舵,他則高高地坐在上面,一身乾爽,拽著幾根操縱這艘條紋三角帆的繩索,在他看來三角帆依附得不夠緊,左右搖擺,同時掛帆的鋁桅杆也互相碰撞。整艘運動帆船都感覺搖搖晃晃。他們還讓你在腰間繫上一個黑色的橡膠救生衣,而辛迪穿上后與她的水獺式髮型,也就是板寸頭型,搭配起來看上去非常帥氣,很像電視里的那些女警察或者女蛙人。他過去一直沒有注意到她的眉毛是那樣黑,那樣厚;兩條眉毛擰在一起,幾乎就要連成一條了,船舵終於咔噠一聲安裝到位,她才舒展開眉頭。然後她尖叫一聲,躍上了帆船,平趴在船板上,她的奶|子從旁邊擠出了泳裝,陽光沒有曬到的部分白凈得像魚肚,她的兩條腿在水裡踢騰著把她晒黑曬亮的屁股帶到了船上,她這樣女人氣十足的動作真讓這小船受不了,小船一下子傾斜得歪七倒八的。他拉住了她的胳膊,帆船尾部的那根鋁桅杆斜刺里打過來,正好擊中了他的腦後勺。打得挺狠的。他嚇得直愣神兒。她已經從他手裡抓住了那根繩子,同時仍然緊緊握著船舵搖柄,不停地喊叫:「中插板,中插板。」一直喊得他明白該幹什麼。他腿下的那個裂片似的長木頭板應該安裝進那個槽眼兒里。他從腿下取出來,裝了進去。辛迪見了並沒有祝賀他,反倒說:「臭大糞。」帆船小小的玻璃纖維船殼和沙灘平行,海灘上一群游泳的人已經在圍觀,每一個浪頭都會把他們倆往岸邊推進一些。後來,一陣海風把船帆吹了起來,吹得脹鼓鼓的,鋁桅杆立刻發出嘰咕嘰咕的響聲,他們緩緩地上下顛簸著飄出去,衝破海浪,駛向海灣盡頭那個陸地尖角。
納爾遜一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就噁心。牆紙,上面扭結的圖案虛虛實實地套在一起,看上去很可惡。小的時候,他對現在他們睡覺的前屋很害怕,隔著過道還聽得見姥姥的電視在隆隆作響。約瑟夫街上車來車往,街邊那棵楓樹的枝杈都已經光禿禿的了,車輪稜角分明的小型貨車繞牆而過,各種閃亮的形狀一會兒一變,如同現在到處可見的那些電腦遊戲一樣。有車在街角剎閘,一團紅光便會在牆紙上閃現,而一幅裝框的淺色印製品,上面是一個山羊鬍子農夫提著一隻木桶站在一眼石頭水井旁邊:這幅退色的印製品一直掛在那裡。那個農夫在孩子的眼裡好像也很可惡,一個斜眼的可惡漢。現在,納爾遜能夠看出來這個形象不過是一個無病呻|吟的憨老大。不過,惡毒的東西還真看得出來,透過透明的玻璃不知怎麼就看見了。紅光閃亮了,一閃又過去了;發動機加大油門,輪胎抓地而行。快走:這輛看不見的車發怒了,奪路而去,在遠方變成了一陣嗡嗡聲,納爾遜替它感到快意。
「嗯,」塞爾瑪說。「看吧。看看這片皮疹了嗎?」她把後面的頭髮分向兩邊。「難道不可愛嗎?這是星期五我賣傻,在太陽下曝晒的結果。我當時就是一心想和你們大家在一起活動,不想當病號。星期六的日子真是難熬呀。關節疼,腸胃不消化。羅尼在我打過一針可的松後主動把我送回平房來了。」
「省錢。」他低聲說。「我們想在孩子出生前另找地方沒有意義。」
「那位女士自己讓我來的,」牧師快活地宣布說,向一邊挪了一步,把堆放著許多雜誌的矮桌子上的一本雜誌碰下來。比如《婦女節》。又比如《田野和河流》。醫院里當然不會擺放《消費者報道》了。一篇令人注意的文章不久前登在《消費者報道》上,談論醫藥費用,對阿司匹林和感冒藥片之類東西的漲價有詳盡報道。「酸皮」彎下腰撿起那本雜誌,站直身體竟然有點喘不過氣來的樣子。他告訴他們:「明擺著,他們讓這親愛的姑娘平靜下來,活動一下她的胳膊,要她放心胎兒看來沒有受到什麼影響,不過七點鐘醒來后她還是對這放不下心來,而且知道納爾遜可能還睡覺,不知道給誰打電話好。於是,他就想到我了。」「酸皮」一臉喜興之色。「我當然也還沉睡在睡神的懷抱里,不過我一定得管這事兒,告訴她我會在聖餐完畢后很快趕過去,在十點鐘禮拜時趕回來,瞧瞧,我在這裏吧。就是這個人。她想當著我的面祈禱,保佑嬰兒平安,她一遍又一遍地祈禱,一直沒有停,至少此時此刻像人們一貫說的一樣,祈禱似乎是很應驗的!」他的黑眼睛骨碌碌地轉動著,看過這個看那個,上下左右看了一圈兒。「給她診斷的那個醫生八點鐘下班走了,不過照看她的護士很認真地和我說,雖然做母親的摔傷了,不過那個小胎兒的心臟跳得像過去跳的一樣有力,沒有任何陰|道出血或者別的什麼糟糕的事情發生。多虧大自然母親,她是一隻經得住摔打的老火雞。」他這時已經在對著斯普林格老太太說話。「現在我必須趕回去,要不然那些飢餓的羔羊就要眼巴巴望著討要東西吃了。探視時間到下午一點鐘實際上才開始,不過我相信你們要是短暫地看望一下,醫院方面不會幹預的。告訴他們我已經祝福過你們了。」他的手靈活地抬起來彷彿要向他們祝福,但是他卻順勢放在斯普林格老太太閃亮的皮毛大衣衣袖上。「如果你趕不上做禮拜,」他懇求說,「那一定趕來參加禮拜后的會議。會上要提出來教區更換新的木連桿管風琴的事兒,許多捨不得出錢的人都要從林地趕來。他們一年中只是每星期向盤子里放一塊錢,可是他們投的票卻像我和你的一樣管用。」他一溜煙走了,到了走廊還舉著表示勝利的V字型手勢。
哈利告訴她:「生育補貼要等你在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工作夠九個月才能得到。」
哈利終於開口說:「貝茜,你知道我們一直在看房子。」
「我們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吧。」
「這樣倒騰錢,只會丟失得更快,」斯普林格老太太說。「我不想讓這所房子拍賣給那些布魯厄的猶太人。他們正在向這邊活動,因為波多黎各人和黑人都到城北去了。」
「現在天亮得不是晚多了嗎?」斯普林格老太太插話說。他的女婿和外孫子這種沒完沒了的緊張關係,讓她心力交瘁,日漸衰老。
辛迪女孩子般的笑聲比別的女人都響亮,緊接著又傳來她拉長調子的說話聲:「羅——尼。」兔子在厭惡中興奮起來,不由得想起了放在抽屜里的那些寶麗來相機拍下的照片。
詹妮絲再次忍住眼淚,擤鼻涕,聽到韋布的聲音安靜下來。「事情還沒有一點頭緒呢。他星期天或者星期一都沒有回來,他們在布魯厄的朋友沒有人看見過他,媽媽最後再也受不了了,今天上午終於把電話打過來,不過普露一直勸說她別打擾我們,那是她的丈夫,她應該負責。」
她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在哭嗎?」
海濱度假村的午餐是在游泳池邊供應的,用盤子端到海灘上湊合,不過晚餐是一件正經事兒,在一所大亭子里享用,這亭子椽頭吊著幾碼長的羽毛般的蕨類植物葉子,亭子後面通往廚房的幾扇門旁邊有一個大敞口烤肉爐,呼呼地往上躥火苗,一道道影子在茅草式背景裝飾和雕刻的面具上忽閃忽閃的,助理廚師那汗津津的黑臉上映照得油光閃亮。主廚是一個瘦巴巴的比利時人,在兩頓飯之間總能看見他在酒吧坐著,要不然就和主管前台的那個受過教育的端莊的當地女人交談,口氣總是唉長吁短的。星期一晚上是燒烤自助餐,用餐期間一個歌手即興演唱當地歌曲,之後在電子馬林木琴伴奏下跳舞;但是,來自戴蒙德縣的六名度假遊客都說前一天夜裡他們在賭場累壞了,今晚要早早上床睡覺。哈利下午差一點淹死在辛迪的懷裡,在沙灘睡著了,後來又到平房裡瞌睡一覺。他睡得正香,突然下起一陣熱帶暴雨,在他的屋頂上唰唰唰響了十分鐘。他醒來后,暴雨已經過去,太陽西下,沉落在海灣口的一片桔黃色晚霞中,陣雨過後一個小時前他的夥伴們就一直在酒吧里嘻嘻哈哈談笑。什麼事情正在醞釀之中。那三個女人在桌子上一盞防風燈的燭燈光照射下顯得和顏悅色,燭燈周圍是淡色花朵,用餐過後它們就枯萎了。她們你摸摸我我摸摸你,姐妹般的交往在這裏得到加強和激勵。辛迪今天晚上頭上插了一朵黃木槿花,身上那件阿拉伯罩衫下半部分沒有扣扣子。韋布的飲料和青筋畢露的棕色手都擺在桌布上,辛迪不止一次越過這些去觸摸詹妮絲的手腕,回憶說:「今天那個吧台後面的靚小夥子,我告訴他說我和丈夫來過這裏,他聽了聳了聳肩膀,好像根本不當回事兒!」韋布一副聖哲模樣,對眼前發生的事情聽之任之,羅尼睡眼惺忪,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但是仍然興緻勃勃,一副運動場上組織進攻的認真勁頭。哈利和羅尼過去在佳濟山籃球隊一起打球,兔子不止一次不得不把他作為明星隊員的情緒強壓下去,因為羅尼從不言退,在籃板一帶更敢「身體接觸」,教練馬爾蒂·托瑟羅偏愛他。這個世界是在推進中運轉的。兔子對事物的一貫看法是,如果什麼事情自身不發生,那就不值得促使它發生。不過,這個辛迪例外。為了這樣一件好東西,可以大開殺戒。像唧筒一樣在裏面上下滑動過後,然後像一隻公蜘蛛一樣死去。那個即興演唱歌手走到他們的餐桌邊,演唱了一首名叫《粗竹竿》的淫穢的長歌曲。哈利聽不明白歌詞里黃色暗示,但是三個做妻子的卻每聽一句歌詞都咯咯發笑。歌手微微發笑,歌曲也在微笑,不過他血紅的眼睛卻閃閃有光,像爬在牆壁上一動不動的蜥蜴的眼睛,他的腦袋低向吉他之際露出了灰白的頭髮。一種衰老的演唱。一種垂死的藝術。哈利一時不知道他們應該給他小費還是鼓鼓掌就行了。他們開始鼓掌,歌手的手便像蜥蜴的信子一樣快速伸出來,去接韋布仰身剛掏出口袋的鈔票。老歌手向另一張餐桌走去,開始演唱《背對背肚貼肚》。辛迪咯咯笑起來,觸摸著詹妮絲的小臂,說:「我敢說,回去布魯厄后所有的人都會認為我們在這裏交換過丈夫了。」
「你在騙人。為什麼?」他頭昏眼花,早已想好下午好好睡上一覺,為晚上做好準備。另外,他的包皮經過昨天夜裡的折騰變得嬌嫩起來,只要他搖晃身體便會微微發疼,想到辛迪,一心希望她的陰|道不會發生摩擦。他腦子裡凈是塞爾瑪下身的一個個逼真的景象,同時感覺出他的兩個一本正經的夥伴心裏也默默地回味著各自昨天夜裡的情景,不過他的高爾夫球打得莫名其妙的好,他揮杆發力的勁頭好像要把種種不貞的行徑清理乾淨,後來疲勞在第十五洞時襲擊他了,結果三個高爾夫球順著同一個天然壕溝,落進了仙人掌、珊瑚和灌木叢的容易丟球的地段。「出什麼事兒啦?嬰兒嗎?」
母女倆有節奏地搖來晃去,娘倆的手在桌子上拉在一起,頭挨在一起。「你們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只要你們幸福,」斯普林格媽媽說。「留下來的人總會對付下去的。大不過就是我死了算,那倒真是福分了。」
「天哪,」哈利對詹妮絲說。「誰應該在這裏負責任?他想讓我們幹什麼,整天坐在家裡靜靜地等死嗎?」
詹妮絲吸溜一下鼻子,用舒潔衛生紙把每個鼻子眼兒擦了擦。「韋布說辛迪不像她看去那麼有味道。他關於前兩任妻子倒是說了不少話。」
詹妮絲把他叫回現實中,說:「哈利,別這樣。別把事情看得這樣悲觀。普露愛納爾遜,納爾遜也愛她。他們不會離婚的。」
「喂,」他生硬地說。「愛你。」
「我們現在住的地方也總是車來車往的。我的屋子過去在房子的後面,現在搬到前面來了。」多可愛的小耳朵,像他自己的一樣小,不過別的器官在她身上卻顯得一點也不小。她的大腿把那條白色褲子撐得滿滿的。「你父親是幹什麼的,是農場主嗎?」
「呃,大家都在扶持傀儡政府。南美洲全是我們的傀儡政府。」
「真的嗎?」這話好像這孩子聽進去了,流露出感激的神色。
「別這麼刻薄。來吧,我們離開吧。」
「我不知道。你今天晚上表現得像可怕的妓|女。」
「叫一個古怪的男同性戀一起跳。要不你自己一個人跳,有人見了會與你配對兒跳舞的。」

「納爾遜真了不起,」普露和他們說。「很會照顧人。」她的聲音顯得更加悅耳,更加沉穩,哈利過去還沒有聽到過。他不清楚一個女人躺在床上是不是就會說話這樣好聽:把她聲帶的角度改變了。
「那是,」哈利說,「你認識的那些人把他們的舊摺篷車賣給你,漫天要價。可是查利認識的那類人,卻是確確實實來買汽車的。他預計他們會買車;他不覺得吃驚,他們也不覺得吃驚。也許希臘人就有這能耐,我不清楚。不管別人怎麼對我和你評頭論足,孩子,我們不是希臘人。」
「不過我不得不說服詹妮絲這樣做,媽媽;這是我的主意。你和弗雷德當初毫無怨言地把我們兩口子接納下來,我從來沒想到要一直住到底。我原想也是暫住一下,等我們站穩腳跟另做打算。」
「他沒有料到哪,」詹妮絲說。他的中指還在她的體內,因此他能感覺出來她的心思正在脫離他們倆的肉體,進入了家庭的煩人的領域。「他沒有料到你會對他這麼狠心哪。你為什麼要這樣呢?」
「什麼鳥兒?」哈利說。「鳥兒都到南方去了。」
「為什麼?」哈利問,父子兩個看樣子又開始較勁兒,他的心開始往上提。
「這話我聽過上千遍了,對我來說這根本算不得什麼大事兒。不管你表現如何,你就知道指望你母親和姥姥對你呵護有加。你對你父親的態度讓人害怕,可他只是想愛你,想有一個還算正常的兒子。」
「我是?」
「那就是她。」他指向普露。
「是這小子醒醒的時候了。你覺得可憐的普露對這事會怎麼看?」
「是啊,可是如果不是因為她懷孕,她看過病也許就可以走出醫院了。」
「是互換的事兒嗎?」他輕聲地問。

他現在看清了,他當初之所以願意住進來,是因為這樣一來他很容易離開詹妮絲而去:抬腿走到街燈下,讓她和她父母親生活。但是,他一直沒有離開她,現在不可能了。她是他的福星。
「她可以那樣跳舞嗎?我是說,肚裏的孩子。」
「你這歲數。總是談論你這歲數。」塞爾瑪把頭依偎在他的肚子上,向上看著他,第一次露出頑皮的樣子,她的兩隻眼睛按合適的角度盯著他惶惑不安的樣子。他過去從來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睛的顏色:那是可以成為淡褐色的不確定顏色,不過在頭頂上強烈的燈光下,眼內成了茶色般的蒼白,一種無思想動物的半透明色。「我激動過頭,來不了高潮,」她告訴他。「還有呢,哈利,我正在來例假,血來得真多,每隔一個月就這副狼狽樣子。我害怕找出病因。這種情況間隔期間,連續幾個月又會腹痛,幾乎不來什麼血。」
「普露跌倒在樓梯上,我弄不清楚是不是我推了她一把。我記不清楚了。」
這孩子沒有聽進去,他的眼睛陷入眼窩裡,彷彿大拇指深深摳進一攤泥土裡,試圖摳出一塊。「是你讓吉爾死掉的。」
人質被扣押。納爾遜在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工作五個星期了。普露·特里莎懷孕七個月,腰粗得像房子,大房子里的房子,身穿斯潘德克斯孕婦裝和他送給她的老爸舊襯衫,在姥姥的房子里晃來晃去。她從衛生間走下過道的台階,能把過道里的光線擋得乾乾淨淨,在廚房儘力幫忙則經常失手打破盤碟。家裡現在有五口人,他們只得臨時使用姥姥保存在那個中凸櫥櫃里的細瓷器,普露失手摔碎的碟子就是一個細瓷。儘管姥姥沒有多說什麼,不過你看得出她的喉嚨變色的樣子,這事對她來說非同小可,這種東西對於上年紀的老婦人來說一向是很在意的,那些碟子是他和弗雷德五十多年前一起去克勞爾商店買來的,那時候有軌電車在韋澤街上來來去去,每七分鐘一趟,布魯厄還是一個人氣很旺的地方。
納爾遜處於被攻擊的地位,做出一副不堪一擊的樣子,可憐的小子。「你們只知道指責我和普露出去找朋友,你們不是也和你們的朋友出去觀看那些荒唐的脫衣舞去了嗎?你怎麼受得了那種場合,媽媽?」
詹妮絲不斷點頭,點頭,淚水流到她的鼻側亮晶晶的,她喉嚨的筋絡隨著抽噎不停地跳動。「或許我們可以等等再說,儘管我們說好就要去辦證件了,可是你既然這樣想,那至少等到這孩子出生吧。」
「快看這對相思鳥。」羅尼·哈里森的粗啞的大嗓門兒從他們上方傳下來;他從他們夫婦的座位後邊往下看,噴著滿嘴酒氣。「給大家留點面子,你們可以在家裡親熱嘛。」為了打發剩下的三個乏味的小時,他們和另外四個人打成一片,相互交換座位,在過道里站一站,在波音747寬大的機艙里活動,彷彿在韋布·穆爾科特家裡那個長長的起居室里聚會。他們不停地喝飲料,懷戀他們過去一起度過的好時光,彷彿一旦沉默起來忘掉往事便會連同這次度假一起像肥皂泡一樣冒泡,六個人全都會在環抱和支撐這抖動的機身的這個虛體中滾做一團,不復存在。在這樣的交往中,辛迪看樣子可親可近卻遠不可及,一會兒像一個小妹妹,一會兒又像專門來為他們的度假氛圍助興的乘客。她前傾身體坐在臨窗的傾斜的座位沿兒上,捕捉每一個帶來歡樂的情趣;看著她這副外表,一身整潔的黑色套裝,打著鬆軟的白色領飾,讓哈利想起喬治·華盛頓的穿戴,真的很難相信她還有隱秘的地方,有摺疊皮肉和陰|毛和稀糊糊的黏膜,能夠放進去子宮帽,爭取捅進這樣美妙的地方便是他哈利這次旅遊的目的,是他哈利鎖定的目的地。
他大聲喊:「你好嗎?」
「還沒有死人,」詹妮絲說。「你是等著有人死了才好嗎?」
一個頭戴藍色水手冬帽的黑人,睜著一雙充血的眼睛,好像彈子掉進桔汁里一樣,在人行道上停下來,磕磕絆絆向哈利走過去一步。「喂,兄弟,你需要朋友的幫助嗎?」這些黑人身上有些東西確實讓兔子害怕。他扭轉身子護住銀子,銀子的重量把他的重心墜往一旁,他不得不趔趄一步。他離開時沒有敢向後看,不知道詹妮絲跟上來了沒有。但是在一個彎扭的停車計費器旁邊的馬路沿上剛剛站定,他便聽見了詹妮絲的喘息聲,知道她拚命趕到他身邊來了。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爸爸,豐田車不存在多麼讓人喜歡不喜歡的東西。我昨天夜裡在聚會上和一個剛剛買了一輛科羅拉花冠車的女孩子交談,我們所談的差不多都是美國舊汽車,覺得它們都很有特點。好比說沃爾沃車,人們也不再喜歡了,這不是有什麼人能夠左右的。這好比,你知道,生命的時間。」
「𡂿,對不起。」
「她有些不管不顧,不過你在這個年齡也是這樣的。你認為不管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能應付過去;連魔鬼都不敢碰你。」
「人應該表裡一致,」納爾遜說,「先把社會吃光喝光,然後又對社會冷嘲熱諷,這不公平。我喜歡你勝過梅勒妮,原因之一就是梅勒妮對那種激進的東西十分熱衷,我認為你不會的。」
賭場與另一所海灘度假村比鄰,海灘勝地比他們的住地更加氣派。木板通道通向遠處,鋪在燈光照明的珊瑚礁架上。這裏真是別有洞天呀,哈利想。如同爛麵條袋子的生物從金黃綠色的泥水池裡往上翻騰。他出來到這裡是為了清醒頭腦的。他在二十一點上出牌犯了迷糊,為了挽回損失,他押上了雙倍賭注后又押了雙倍賭注,后又在旅行支票上開出三百塊的現金,他的朋友們為此大感驚訝,到頭來輸了個精光。哦,這不過賣掉一輛特塞爾車不到一半利潤的錢,也不到納爾遜在車場胡來造成的損失的百分之三。雖然如此,哈利的腦袋嘣嘣直跳,身子微微顫抖,覺得很丟面子。那個黑人清理過賭資推開賭桌上華麗的氈墊離去時,連抬頭看一眼都沒有。他沿著木板道向黑暗的地平線走去,熱帶的空氣安撫著他的臉,像微小的旋風親吻了他一下又一下。他想象著他能夠一直走到南美洲去,那裡有巴拉圭那個國家;他由此想到了車場瀝青地後邊那片高高的蘆葦地,也叫巴拉圭,也想到那個他總是偷偷接近的農場,像一個特務一樣穿過生長在那道坍塌的石頭牆旁邊的樹籬。果園裡的雜草會被䠀平,會被冬季從那座單獨的房子里冒上來的煙霧熏白。另一個世界呀。
「可以,很好,」他隨口說,只是不希望怠慢對方。他捉摸出來,這就是說辛迪想要那個蠢豬一樣的哈里斯,而詹妮絲得到了韋布。他原來猜想詹妮絲會把羅尼拉走,不由得為她感到難過,除了羅尼長相不佳,他很可能馬上睡著了,而韋布和塞爾瑪應該走到一起,因為兩個人都是黃皮膚消瘦型長相。塞爾瑪關上了他們身後平房的門,打開了床上方一個草編球形燈。他問她:「啊,今晚的男人是你們幾位女士的首選,還是違反常規作出的第二種選擇?」
「是這樣,那也很不容易。」
你不胖,你不胖不瘦正好,他想這樣跟她說。但是他卻改口說:「把啤酒喝完。我再拿一聽來。」
「𡂿,我不知道。」老婦人長嘆一口氣說。「我們也許有能力見識這種場合時還看不到這些東西。我記得弗雷德有時候會帶到家裡《花|花|公|子》雜誌,但是在我看來雜誌上的東西更多的是可憐東西,那些十八歲的姑娘除了身體成熟,不過是些孩子而已。」
「這裏如果發生了偷盜,那會怎麼樣呢?」他開玩笑說。
過一段時間他們也出去一次。他們有自己的朋友。比利·福斯納希特回塔夫茨去了,但是休閑酒吧的常客們還在聚會,布魯厄一帶的夥伴和閑人懶漢還在那裡廝混,他們有人在新建的電器廠幹活,或者在政府部門打雜,或者在城裡商業區商店裡做工;當今,誰都去克勞爾商店採購,媽媽就是在那裡與爸爸認識的,到那裡去要穿過那片人造樹林,這裏曾是韋澤廣場的所在地,當時像日本轟炸珍珠港殘留的戰艦的破破爛爛的甲板一樣,在克勞爾商店售貨櫃檯後面站著幾個惴惴不安的女售貨員,腰部一帶露出一截子。媽媽過去在那個咸乾果和糖果部上班,不過現在這個部門已經不復存在,也許三十多年來有六個人死於蟲類疾病,人們認為這個部門不衛生的緣故吧。不過如果當初沒有一個乾果櫃檯存在的話,納爾遜就不會出生了,或者存在的是另外別的什麼人,那樣就會是另一番情景。他和普露都不知道他們的朋友的姓氏,比如凱斯、帕姆、賈森、司各特、多迪、萊爾、德雷克和斯利姆等等,而且如果你在休閑酒吧經常露面,你便會被邀請去參加一些他們的派對。他們的住地是那些新建的住宅單元,裝著染色的粗木板牆,尖屋頂,如同飛鷹俱樂部附近佩馬奎德山側臨時修建的一排滑雪場小房子,或者像磚和石板修建的那些城市住宅,鋼筋結構,煙囪林立,是開磨房賺錢老闊主們在楊基斯特街北頭一帶或者車輛廠一帶修建的,現在已經改造成了公寓,人們準備在這裏建立養老院或者辦公樓供巧立名目的公司使用,比如手工藝皮革商店啦,自己動手設計室啦,專門安裝太陽能板和節能裝置的年輕建築師啦,留著蓬鬆頭髮的年輕律師啦,這后一類人還蓄著小鬍子,身穿職業套裝,對他們的年輕客戶一律收費三百塊,解決客戶的離婚、暴力或者非法佔有等問題。在這些居住區里,健康食品商店紛紛冒出來,半地下室里的長條小飯館提供素菜或者長壽飯食或者以色列飯菜;書店的名字各具特色,比如羯磨簡裝書屋;小商店擺滿了流蘇、蠟染花布、墨西哥婚禮服、印度絲綢和那種流浪漢帽子,誰戴上這種帽子看上去都好像他的腦袋被削去了一部分。使用煤渣磚做側牆的舊機械商店現在出售各種不上漆的傢具,你買回家自己組裝,專為那些多人使用的公寓提供的。
真是一隻啃不動的老火雞。哈利在詹妮絲還沒有完全投降之前還是搶先出擊為好。他讓動情的喉部堅硬起來。「聽著,貝茜。你要他到你跟前來,這下如願以償了。」
他剛才注意到的那個女孩,她原來帶著一個紅臉粗漢來的,大塊頭粗漢竟然身穿外衣打著領帶參加這種喧鬧聚會,她這時候走過來坐在納爾遜一旁的地板上,頭頂著伊利·納斯塔斯,拿起納爾遜腳腕間的啤酒罐喝了一口。她的圓臉在微笑,看上去對這裏感到迷惑,不過很想尋求快活。「你住哪裡?」她問,彷彿在與別的什麼人交談隨便邀請納爾遜加入似的。
「高興看見?你真是太寬宏大量了。你在什麼地方都抱著知足常樂的態度,你認為那個不上檔次的俱樂部和辛迪的那個令人厭煩的房子就是天堂。真是少見啊。你只要活著就心滿意足。」
「很好,我沒有怨言。我現在住這裏很有家的感覺。我喜歡你的外祖母。」
他喉嚨里冒出來的這種味道十分強烈;他不得不開口說話了;「說到性|交,」他說,「我們倆的情況怎樣?」
「𡂿……我父親是個蠢材。」他一時不明白為什麼會說這種話。也許是這姑娘說到自己的父母如何好如何好的口氣招致的吧。但是一想到他的父親,令納爾遜驚訝的是那張呆板的大臉上在他腦海里出現的竟然是喪氣的無奈表情。他父親的臉像戰爭影片里硝煙瀰漫的無焦點近鏡頭一樣凸現出來又漸漸隱去。那天貝姬出事兒對他們父子倆來說這世界不堪承受,他把他摟在懷裡,那張臉又大又白又模糊。
「你真奇怪,」普露跟他說,她的聲音現在柔和一些,在他的耳邊像挑逗的悄悄話。
「我知道你們忘了,」米爾里德·克勞斯特的電子打字機在遠處噼啪作響,一對身穿醬紫色派克風衣的夫婦在車場走來走去,察看貼在車窗裏面的價格標籤,這孩子兩眼圓睜,彷彿被他父親試圖說服他的聲音嚇住了。
「誰說那就是不可饒恕的罪行?」
右邊的結實的木頭樓梯扶手繞了令人眼暈的兩圈,繞下兩節樓梯,到達底層。往下張望,納爾遜能夠看見遠處放在地下室里的兩個塑料垃圾桶的頂部。普露不耐煩地從左邊超過他,根本不想搭理他,著急出去透透空氣,後來他只記得她的寬大胯部抗了他的屁股一下,他對她好像故意裝出來的行動不便感到非常生氣,要不然他會用屁股還她一下,表示小小不言的挑逗。樓梯井左邊沒有樓梯扶手,灰泥牆斑斑駁駁的,到處是亂糟糟的釘子眼兒,一定是那些修補房子的人把原來的圍牆板拆除了。這樣,普露穿著那兩隻楔形厚底鞋把她的腳脖子崴了,卻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扶一把;她小聲呻|吟了一下,可是她蒼白的臉上卻沒有痛苦表情,如同前些日子在懸挂滑翔運動中立刻騰空一樣不動聲色。納爾遜伸手去抓她的羽絨外衣,可是她跌落很快,沒有抓住,她的兩條腿軟癱下來;他看見她向牆壁歪扭過去,臉在一個個釘子眼兒邊滑過,伸出手尋找支撐的東西,卻什麼也抓不到。她搖晃起來,接著向側面倒下,頭朝下,那些金屬棱梯級碰擊在她的大肚子上。這一切發生得太快了,不過他的腦子卻有時間把若干刺|激感覺分離出來——先是他的手指觸摸到了她的鴨絨外衣的邊沿,她胯部憤憤不平地抗了他一下,他對她穿那雙厚重鞋子很生氣,對卸掉樓梯扶手的那些居民也很生氣,這些全部在他的腦子裡一層接一層地分離開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她大腿旮旯兒一片加厚的深桔黃色襪料,好像一朵刺目的綠花兒的花蕊,因為她剛剛跌倒在樓梯上裙裝就把大腿統統露出來了。她的兩條胳膊一直在努力穩住下滑的身體,一條胳膊彎成一種角度時她終於停下來,呆在這截陡樓梯的中間,一隻鞋脫離得只剩鞋襻連著,她的頭隱藏在散亂的美麗頭髮下邊,她整個大長身子靜靜地趴在那裡。
他用胳膊肘會意地碰了一下她的胳膊,表示他記下這話了。魔鬼二十多年前碰撞了詹妮絲。他們分擔的罪責一直在他們懷裡揮之不去,就像他們系著的安全帶,緊緊地束縛著他們,只有他們挪動時才感到動彈不得。
「這正是我迷戀的。我愛你很深就是因為你的這種態度。還有你的兩隻手。我從一開始就對你的兩隻手著迷。」她坐在床沿兒上,拿起哈利的隨意放置的左手,把每根指頭的又白又大的月牙斑親吻一遍。「現在看見你的那話兒,還帶著一頂小圓帽子。𡂿,哈利,我不在乎這次到這裏來會不會要我的命,有了這一|夜|情,死也值得了。」
「最近這些日子我不會把納爾遜逼得太狠。他內心正在發生變化。」
「實在噁心,」納爾遜說。
「我很不喜歡一模一樣的公寓和單元房。」
「也許我們決意離開把他嚇壞了。這讓他更實際一些,明白他應該承擔的責任。」
哈利數了數他的銀元摞,彙報說:「二百四十枚。」
到了星期六晚上,他們對這旅遊勝地安排的那一套感到厭煩,便叫了一輛計程車拉上他們穿過海島去賭場。在黑天里,他們路過一座座村莊,黑人孩子辨認不出來,等到他們在路邊眼白反射出光才看清人影。一群山羊拖著韁繩一下子在計程車前的燈光里出現了。煤渣磚壘成的百葉窗小房子都開著門,一看才知道是酒店,架子上擺滿瓶子,裡邊有一群站立的顧客。一座古老的石頭教堂從尖拱的窗戶中閃爍著燭光,窗戶上沒有玻璃,一陣讚美詩的吟唱很快被甩在了後邊。計程車是一九六九年生產的龐蒂亞克小轎車,擋風板上掛了許多伏都教小人兒,在公路左側瘋狂地行駛,因為這是英國殖民地時期的路制。尖頂的圓錐形的廢棄糖廠與天空的星星遙遙相對,是對過去的記憶,讓人想起那些死去的奴隸,與此同時,詹妮絲和塞爾瑪和辛迪在夜氣如磐的黑暗中談論起留在布魯厄的人們。比如巴迪·英格爾芬格的新女友,真有點嚇人,那麼高的個子,那麼多孩子,巴迪成了一種犧牲品;又比如讓人難以相處的佩吉·福斯納希特,傳言說她和奧利因為沒有被邀請來加勒比海旅行感到備受傷害,儘管大家都清楚他們掏不起這樣的費用。九九藏書
「你可以使用車場的那個保險箱,」詹妮絲建議說。「這些銀元可以裝進一個保險箱里。」她把一個空紙盒子遞給他。
忙亂了一陣子,她宣布說:「根本裝不進去。」他們又塞又調整,差不多有半袋銀元裝不進去。他們的保險單和存款單、納爾遜的出生證明以及一直沒有扔掉的佩恩別墅房子的抵押購房證——所有證明他們經歷的經濟收支和法律程序的保存文件——統統拿出來重新擺放,都不解決問題。袋子的布很厚,散開的銀元支支稜稜,灰色的鐵盒子又是細長條的,他們兩個一起一會兒塞一會兒拽一點作用也沒有,如同外科醫生處理一個沒有希望的病例。八百八十八個銀元不斷從布袋口擠出來,掉在地上,滾進角落。他們好不容易把保險箱裝滿到了最大限度,保險箱的周邊撐得鼓鼓的,可是還剩下三百個銀元裝不進去,哈利只好分開裝進他的大衣口袋裡。
「不感到壓抑嗎?」
聖誕頌歌在大廳高聳的穹頂下回蕩。高高的穹棱式天花板刷上了藍漆,一年四季都一樣,金星均勻地分配在天花板上。哈利把手裡的兩個盒子放在填寫單據的一個架子上,大有如釋重負之感,輕鬆得好像要飛向這個虛假的藍天去。出納員是一個身穿淡紫色衣褲套裝的女士,微笑著很快把他們領到了銀行保險箱前。他們的保險箱是一個四分米見方的盒子——他們一看要比他們裝銀元的三個盒子並列起來窄一些。哈利和詹妮絲的心還在突突地跳動,手還在發抖,毛玻璃門一下子把他們關進那個小隔間,他們反應遲鈍,很晚才明白三個盒子比保險箱體積大。哈利幾次拿一個紙盒蓋和保險箱的寬度比較,最後得出結論:「我們需要一個更大的保險箱。」詹妮絲出面回到銀行前面要求換一個。她的父親曾經是銀行經理的好朋友。她返回來卻告訴哈利,近來保險箱很吃緊,銀行方面能做到的是把安斯特朗夫婦列入排隊的名單。她父親認識的那位經理已經退休了。現任經理詹妮絲看來很年輕,不過他實際上沒有一口拒絕詹妮絲。
「聖安東尼隊的那個戈文真是好樣的,不是嗎?今天早上我在收音機里聽到他全場得到四十六分。」
她慢悠悠地尋找詞彙回答說:「納爾遜。你對遺傳基因破壞一點不在乎。」
「塞爾瑪,」他承認說,「我很難相信你如此喜歡我。我有何德何能值得你這樣伺候?」
斯普林格老太太說:「我記得,我得了憩室炎,弗雷德二話沒說,為我安排了單人房間。那是一間牆角屋子。植物園的風景看得很清楚,裡邊的木蘭花正好開放了。」
「傑米和我剛剛買了一輛科羅拉花冠車。是用他的名字買的,不過使用的卻是我,公共汽車開往集市那邊的取消了,傑米可以走路去上班,在城裡這邊製造滅蟲器的廠里,你知道,就是那種人們在戶外放在游泳池或者野外燒烤爐邊的紫光電柵燈。」
塞爾瑪認為納爾遜更像哈利,只是當事者迷而已。納爾遜想學習懸挂滑翔運動——他難道從這種行為里看不出自己的影子嗎?還有納爾遜同時和兩個女孩子交往這件事兒。他難道不可能是對納爾遜有點眼紅嗎?
「你沒有覺得現在什麼東西都要有個續集嗎?」他也問了一句。「好像人們想不出更好的點子了。」他覺得這樣手忙腳亂地拉拽一氣,渾身疲憊,而且不管不顧生活一次的慾望久久受到了壓制。就連太陽在海水上面的反光也感覺殘酷,是天上直接掉下來的惡毒,如同太陽照射在飛機翅膀上的光子一樣刺目。
「你有藍十字會做保障了。」
「別誤了去打高爾夫球,」普露說。
「等等,」哈利說。「難道我不應該為你先做點什麼嗎?如果我來了高潮,這次就到頭了。」
「你看過《大白鯊Ⅱ》嗎?」她反問道。
「呃,我不知道,」納爾遜說,「可是我不喜歡她呆在一個眾多女人整整一夜都在嘔吐和呻|吟的病房裡。其中一個還是黑人,你們看見了嗎?」
「別搭理他,」哈利對詹妮絲說。「他在指責誰?」
「他過去認為你條件還不成熟,你過去確是不成熟。你現在也不成熟。你當父親的條件也不成熟,不過這是我的過錯。」
詹妮絲說她的是:「二百五十八枚。」她比他手快。他為她感到驕傲。如果他突然死了,她倒是可以去做出納員。
詹妮絲問:「車場那邊怎麼樣,他在那裡沒有集體保險嗎?」
「這就是那種紅斑狼瘡嗎?」他問。
「我們只能這樣想啊。等你到了我這個歲數,你會明白的。我這個年紀,如果你把所有經歷的苦難都背在背上,你早上醒來就別打算起床了。」瞬間他感覺到這孩子在傾聽,哈利於是得到了一點點鼓勵,用更加深沉更加熱情的聲音接著說:「你們的嬰兒出生了,」他告訴兒子說,「你會忙得騰不出手來。那時你會看得更清楚一些。」
「很好。他總是對我很好的。他很尊重爸爸。」這話又把她的眼淚帶出來了。她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安定下來。「我為你感到萬分難過,你那麼想要辛迪,得到的卻是塞爾瑪。」這話說過,她還是忍不住哭起來了。
詹妮絲現在大笑起來。「母親,我的保障很多。我們告訴過你,我們在倒騰金子和銀子呢。」
詹妮絲插話說:「是的,媽媽,這對於哈利和我活到這個年紀意義非同一般。」
過了少許,他丈母娘的聲音從後座上傳過來。「我在猶豫我到底還去不去教堂了。我知道他熱衷於來一次大活動,把管風琴換掉,可是熱心的人不是很多。要是我露面了,我也許當上什麼委員會的頭兒,我這把老骨頭,當不了了呀。」
「我們能去哪裡呢?」詹妮絲問。
「你有妻子了嗎?」

「去參加那個會議,媽媽,」哈利指出來。「他們只是想敲你一竹杠,讓你出錢而已。木連桿管風琴不是從樹上掉下來的。」
一開始好像進不去,可是突然間進去了。擠下來的凡士林發出一股藥味,冒進了哈利的鼻子里。
「是橄欖色皮膚,不是黑的。她是很不賴的。我來安排的話,那根羽毛可以不要。」
「這在納爾遜來說似乎很反常了吧?」
「爸爸,你怎麼總是把錢掛在口頭上呢?」
聽起來多麼親切,她使用「愚弄」這個過時的詞兒。對那些三年級學生就是使用這樣的詞兒吧。「不,說的是實話。我原以為只有同性戀的人才……你和羅尼有過嗎?」
「聖誕節之前了吧,」哈利說。聖誕節今年在他的腦子裡成為一件大事,因為過了聖誕節,新年前掃掃尾,他們要去旅行,他們已經訂好了旅館和機票,昨天晚上他們趁著看過脫衣舞餘興未盡,又把這事兒討論了一遍。
「和父母還有姥姥一起住。」
納爾遜小時候看過一本小畫書,封皮是那種有光澤的卡通硬皮,書脊卻像黑色的錄像帶盒子,裏面有一幅巨人畫像,巨人的臉上疙疙瘩瘩,青面,長滿了毛髮,面帶微笑——這讓他的面相更加兇惡,因為那是在獰笑,肥嘟嚕嚕的厚嘴唇,縫隙很大的牙齒,都是巨人特有的,瞪著眼睛朝一個山洞里看,因為裏面有兩個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也許是兄妹兩個,他們倆是這個故事里的主人公,哆哆嗦嗦蜷伏著身子,黑色的輪廓側影,你看見的只是他們的後背和頭部,他們就是你呀,被追趕著,嚇破了膽,不敢動,不敢呼吸,因為那張疙疙瘩瘩的青面獠牙的大臉堵在洞口,擋住了陽光。這些日子他看見爸爸時就總會出現這個畫面:他納爾遜被堵在了一個通道里,他父親的臉堵在通道的一端,那裡或許是他跑出去見見太陽的出口。這個老頭兒根本不知道他納爾遜在尋求出路,臉上總是掛著那種淺淺的勉強的遺憾的微笑,轉身離去時又總是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失望啊,是的,他讓他的父親深感失望,他應該比他現在的樣子勝出好多,現在車場里的所有職工,不僅傑克和拉迪還有曼尼和他手下的技|師,別看他們一身油膩,只有眼圈周圍的皮膚是白的,卻在看笑話,看出了差異:他不是他父親的種,沒有身高,沒有哈利·安斯特朗可以達到的舉重若輕的水準。儘管沒有任何證據,但是納爾遜卻站在全世界面前大聲宣布,他的父親有罪,是一個騙子、懦夫和兇手,可是在他竭力大聲宣布時卻什麼效果都沒有,這世界都在嘲笑他站在那裡大張著嘴悄然無聲。這個巨人探視洞內,獰笑,納爾遜向洞內更深的地方退縮。他喜歡休閑酒吧的氣氛,有那種洞穴里的藏身感覺,香煙和烈酒和大麻捲煙在桌子下面傳來傳去,總有人接受,這裏的人全都躲在煙霧繚繞的洞穴里,老鼠,輸家,沒人搭理,你不得不對隨便什麼人的話都洗耳恭聽,因為誰都不打算購買豐田汽車或者保險單或者別的什麼。人們為什麼不營造一個人們有求必應、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社會呢?爸爸會說這是異想天開,可是動物們從來就是這樣生活的。
「我犯過很多錯誤,」普露繼續說,「不犯錯倒怪了,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怎麼做。不過我告訴你一件事情,納爾遜·安斯特朗,不管你怎麼樣,我都要把這個孩子生下來。你可以滾開了。」
「是的。」她不得不把口氣緩和下來。她的大肚子似乎不再硬挺挺地頂著他的,像是依附起來。「我不想讓你怎麼樣,不過你可以隨便了。我不能阻止你,你也不能阻止我,雖然我們兩個結婚了,我們還是兩個人。你從來不想娶我,現在看來,我也不應該讓你娶我。」
「閉嘴。」他無論如何不能再哭了。「我從來沒有受過嬌寵,受到的是虐待。你不知道我家的人對我幹了些什麼。」
「我不是在責怪那些在裝配線上混工資的黑人,只是說這種現象只能生產出爛汽車。」
「好多年了,」她說。「好多年了呀。可你從來就沒有注意到。你真臭大糞。總是讓詹妮絲牽著鼻子走,或者看著屁事不懂的辛迪愣神兒。得,你知道辛迪現在在哪裡了。她正被我的老公搞著呢。我老公原本不想和她搞,寧願和我上床睡覺。」他用鼻子哼了一聲,帶著幾分悲情的自我厭煩,接著又把嘴伸下來,他在又緊貼又迅猛的快|感中,納悶兒他是不是應該對她的誘惑來者不拒。
「他們和你說房子的事兒了嗎?」
詹妮絲要到市中心進行一些聖誕節的採購,於是哈利在烤薄餅屋(他還叫這裏為約翰尼·弗賴伊餐館)和她相會,吃頓午餐,然後他們一起帶上保險箱的鑰匙去布魯厄信託,取出那三十枚三個月前用一萬一千三百一十四塊兩毛買的克魯格金幣。在銀行讓你和你的保險箱接觸的小隔間里,他從那些保險單和美國儲蓄公債後面取出來那兩個像玩具屋小恭桶的藍色圓筒,交到詹妮絲手裡,一隻手裡放了一個,看見詹妮絲因為感覺到金幣沉甸甸的重量面露驚訝之色,他微笑了。殷實的市民又鍍了一層金,他們倆隨後走出布魯厄信託的那些大花崗岩柱子,進入十二月柔軟的陽光下,穿過那片樹林,只見這裏的噴泉幹了,那些水泥板凳上被噴漆槍噴滿了年輕人的名字;他們接著路過兩個經營散亂的聖誕節生意的街區,走到韋澤街的東端。營養不良的小個子波多黎各婦女在減價商店門口出出進進忙得團團轉,其中也有應該上學的孩童,還有身穿髒兮兮棉大衣、獵人帽、下巴鬍子拉碴的老眼昏花的退休老人;那些製造廠把這些老傢伙用乏了,便把他們唾棄了。
詹妮絲說:「我估計就在那裡,星期一夜裡他們專門為女士表演男性脫衣表演。聽人說那些年輕人嚇壞了,多麗絲·考夫曼跟我說,那些看表演的女人去抓他們,還想爬上舞台去追他們呢。人們說四十多歲的女人最糟糕。」
「我們請誰來參加派對呢?」她的聲音沉落進了枕頭了,好像木乃伊臉上的灰塵,微弱細小。
「你要是有錢就好,要是沒錢我看就不好。我們在城裡剛剛開始工作,我的——我的男人想在我們穩定下來時去上大學。」
「跟我說說房子的事兒,」詹妮絲說,拉起他的手放在她的陰|部。「房子里會有多少房間呢?」
「好吧。」他嘆口氣。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解脫。「我去換衣服,把旅行箱帶來。哪位夥計怎麼也可以給我要一份漢堡吧?辛迪。塞爾。回頭見。」兩位女士湊過去讓兔子親吻,塞爾瑪按常理噘起嘴兒,辛迪則伸過她那蘋果般瓷實的臉蛋兒,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
「這個羅尼,」辛迪說,女孩子般的聲音里有一種冷淡的責備,她匆匆向賭場趕去,賭場的燈光把她的長裙子照出了影子,她的兩條腿在黑乎乎的大屁股下變得模糊不清。
「那樣干不疼嗎?我是說,他的傢伙兒很大。」
「我在意,」詹妮絲說。「呆在這裏憋死人了。」她脫下了羊皮外衣,因為沒有挂鉤可以掛起來,便疊了一下放在了地上。他也脫下他的黑色大衣,放在上邊。勞累的汗水把她的頭髮弄濕許多;她的劉海向後彎去,把那個明晃晃的大腦門兒露出來,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了,他不知吻過那裡多少次,總有一股鹹味兒。他納悶兒是不是有人曾在這些小隔子間亂搞過,不禁想象到地下保險庫倒是一個不錯的去處,一個艷抹濃妝的出納員和一個好色的老抵押官員把時間定在黎明時分盡情作樂一番。詹妮絲把一摞摞銀元偷偷摸摸地放入那個粗布灰口袋裡,不讓銀元發出響聲。「要是有一個女職員進來,」她說,「這樣子真夠難堪的。」聽這話彷彿銀元赤身裸體見不得人似的;在二十三年的夫妻生活中,只要生活碰巧把他弄進狹窄的空間,他不是第一次感覺到愛她的克制的衝動。他拿起一枚銀元悄悄放入她的亞麻襯衫領口下的乳罩里。正如他料到的,她尖叫一聲,又極力壓制尖叫的聲音。他這下更喜歡她了,看著她解開她的襯衫扣子,緊皺眉頭伸手到乳罩里摸索那個銀幣;儘管他這把年紀了,可是看見女人在她們的內衣內褲里摸索,還是興奮異常。在這種地方為我們的大衣準備好挂鉤就好了。
「我經常看醫生,他們全沒有用。我就要死了,你知道,不是嗎?」
「啊,我高興看見她喜歡幹什麼事情,因為她的生活很單調。」
「沒有。」
哈利讓老婦人放心,說:「貝茜,你會長命百歲的。」但是看到老太太臉皮上發生的變化,他知道這話說得不真實。
詹妮絲急忙說:「看看,媽媽。你把納爾遜忘記了。他會住在這裏的,和他的家人都住這裏。」
「大家都這樣說。教堂,政府。躺倒不幹是有悖天性的,你應該不停地活動。你就有這種問題啊。你沒有不停地活動。你不想呆在這裏,銷售斯普林格老頭子的破舊汽車。你想從這裏逃出去,去學點新東西。」他向西邊打了一個手勢,指向西布魯厄更遠的地方。「搞搞懸挂式滑翔,或者弄弄計算機,或者別的什麼。」
「一開始疼。你得使用凡士林。我去把咱們用的拿來。」
他的鳥兒仍然軟塌塌的。她把鳥兒拿在手裡。「你沒有割掉包皮。」
「是的,我母親從來沒有讓我感覺到作為女孩子就應該讓著點什麼的。」
他們從小隔間里出來后,身穿淡紫色套裝的出納員主動伸手要那個裝滿銀元的保險箱。「很重很重,」他告誡她說,「還是讓我拿吧。」出納員的眉毛跳了一下;她轉過身去帶領他走進了地下保險庫。他們穿過一扇門棱呈梯級形發光的大門,進入一個房間,四壁都是光溜溜的長方形小格子,地上打著白色的蠟。他剛才想錯了,這裏並非一個性|交的好地方。出納員讓哈利把保險箱裝進一個長方形空格子里。願它們安息吧。哈利弓腰曲背鼓搗半天,累得冒汗。他站直身子表示歉意:「很抱歉,我們把這盒子塞得太滿了。」
哈利遞給詹妮絲他的手絹兒。
塞爾瑪說:「你當然不應該對她們兩個有非分之想。她們都可以做你的女兒。對辛迪都不應該。你應該和我發生性關係。我和你是一輩人,哈利。我能知道你的心思。在那些女孩子看來,你只是熬走了許多年頭,有了幾個錢,稀鬆得很。」
這孩子咯咯笑起來。「爸爸,我是已經結婚的人了。再說,我已經過了服兵役的年齡。」
「夜深人靜時,你從我們家能聽見發動機的聲音。我的屋子在側面,什麼時候都聽見它們鳴響。」
「是啊,」哈利說。「納爾遜說過你沒有感覺疼痛。」
他想把她弄出這個地方。他拉著她穿過過道,尋找一面牆讓她扶住歇一歇。他終於在一個小側屋裡找到了一面牆;牆上的電燈開關板正好在普露的肩膀一帶,油漆得好像一副張開大口的面孔,伸著一個上下扳動的舌頭。他把自己的臉頂在普露的臉上,咬牙切齒地說:「聽著。看在上帝的面子上你舉止收斂一點吧。如果你還不收斂,你會傷害你自己的。還有肚子里的孩子。你到底想幹什麼,要把他甩出來嗎?現在你要冷靜下來。」
在很長的飛機場通道的盡頭,斯普林格媽媽站在別的迎接者的人群一旁。在這座機場樓那種未來派風格的視角襯托下,她看上去枯萎了,鍋腰了,身穿她那件稍遜一籌的大衣,不是貂皮的而是鑲著銀狐皮邊的布料的,頭戴一頂後邊配有摺疊髮網的櫻桃紅無邊帽子,這在布魯厄也許說得過去,可是在這裏便顯得十分古怪,周圍畢竟都是牛仔和性別混雜的瘦高年輕人,剪短的朋克式頭髮染成了彩色羽毛狀,黑人姑娘的頭髮拳曲起來,像立體的米老鼠耳朵的結構。兔子上前擁抱住老太太,這位他年輕時威嚴十足的貴婦人,這時變得十分矮小。她過去的相貌一貫盡顯科納家族的傲氣和潛在的威風,這時已經蕩然無存,只落得一層萎縮得皺巴巴的皮膚,連血色也沒有。她眼窩裡的眼睛紅紅的,她皮鬆多褶的脖子好像糟透的皮肉。
「為什麼這樣住?」她臉上汗津津的,顯得格外亮。她喝得太多了。不過她顯得很平靜,他為此很感激。她把白褲子腿伸直,和他的並列在一起,白褲子很耀眼,像是那隻怪模怪樣的水母在上面活動。
「你可以學會,」她輕聲哼哼起來,在她的身前畫圓圈兒,圓圈兒漸漸擴大,把她的乳|房和陰|毛都圈進來,隨後漸漸縮小,在她的肚臍眼兒羽毛般地輕觸,那肚臍眼兒像422號道邊上那個橄欖色小妞兒的屁股眼兒。「看說明書就行了,冰箱要帶自動製冰機,裝在牆上的烤爐,高度和你的臉一樣,這樣你就不需要低頭哈腰幹活兒了,這類微波爐我不懂,我在什麼地方看過介紹文章,哪怕你在別的房間里,它們也還能按你腦子裡想到的烹調……」濕了,她的陰門濕得一塌糊塗,把他嚇了一跳,摸一摸,竟像花園裡葉子下面的鼻涕蟲。他的鳥兒膨脹得好粗好大,都有些隱隱作痛了。「……那種下沉式起居室側面安裝一溜燈光,我們在裏面舉行派對。」
「那樣干也有難割難捨之處。」
「歐椋鳥,」詹妮絲趕緊說,充當和事佬角色。
懸挂在鉛制燈柱上的金銀絲圈嗚嗚作響,哈利路過每一根柱子都聽得見抖動的聲響。金子,金子,他的心在歌唱,感覺到外衣的兩個口袋在兩邊沉甸甸地往下墜,隨著他的步子搖來擺去。詹妮絲步幅比他的小,在他身邊急匆匆跟著,一個乾淨利落的女人,身穿一件長及靴子的羊皮外衣,僅僅抓著幾個紙包裝袋子,吹動金銀絲圈的寒風把袋子吹得嘩啦嘩啦響。哈利在一家鞋店門口斑斑點點的鏡子里看見了他們走在一起:他高高的個子,身板挺直,臉上白凈,而她個矮,皮黑,在他身邊緊跟不舍,深紅色皮靴的拉鏈緊緊地通到腳脖子,高跟兒,從晃來擺去的大衣下面戳出來,造成一個很顯眼的漂亮側影,整潔利落,如同他的黑色絨毛大衣和愛爾蘭沼澤地區帽子在他身上備顯精神一樣,他們兩個穿戴得很般配,面帶微笑走在大街上,可以從容對付朝他們投來的惡意的冷眼,超然離去。
「𡂿,真的嗎?哦,我也愛你。這次旅行很帶勁。我覺得很滿意。」
她翻過一張光亮的書頁。她母親還是那樣緊繃著嘴巴,彷彿他們只是報了一次喪,不會再改口了。「我覺得他們比我們在家還過得好。」
「一個星期多,醫生說的,」普露說。「讓我安靜獃著,你知道,要保證安靜。保證嬰兒的安靜。今天早上醒來,我心裏還是亂糟糟的,我害怕得厲害,就打電話給『酸皮』了。他真的很好。」
「說說你自己的感受吧,爸爸,」納爾遜說。
「不是為了兒媳婦而保障。也不是為了你而保障,因為你已經過了十九歲了。」
淡黃色頭髮女郎在計算器上按了一會兒鍵鈕。「如果每枚至少按一金衡盎司計算,加起來一共七十四磅呢。按金衡制換算,一磅是十二盎司。」
「我才不愛惜它呢,」他小聲抗議說。「我是讓它纏上了。」
「我冷靜了。不冷靜的是你,納爾遜。」他們倆的眼睛離得很近,普露的眼睛咄咄逼人,冒著渾濁的綠光要把納爾遜的眼睛吞下去的樣子。「誰告訴你我肚子里會是男孩?」普露對他咧起嘴痴笑。她的嘴唇塗得像吸血鬼一樣血紅,很新潮,很不協調,正好突出了她消瘦的面孔,她那死人一樣沒有血色的面容。窮人表情木然的挑釁:你真奈何不了他們。
「也許可以讓米爾里德過問一下這事兒,」詹妮絲建議說。
「不用了,多謝——你叫什麼名字?」
詹妮絲說:「我們以後會說明白的,親愛的。」
斯普林格老太太終於開口說話了,聲音不由自主地往上升。「我哪天死了,你們夫婦就是主人了,多少等等就是了。你們怎麼就不能多少等等呢?」
「我害怕新廚具。多麗絲·考夫曼說,最初三個星期她從那烤箱里做出來的所有東西都是軟麵糰。一天晚上是粉色軟麵糰,另一天晚上又成了綠麵糰,這就是唯一的不同之處。」
「他們在意這個幹什麼?」
「𡂿,哈利,我可受不了。」
「還認為我是一個可憐可鄙的人嗎?」他問。
「呃,我不會有那種行為的,」她說。「不過我知道有些女人做得出來那種行為。我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做丈夫的令人滿意到何種程度。」
「來吧,收拾一下,」他嘟噥著接回那方手帕。
放飛啦!麥卡戴姆機場在飛機輪子下向後退去,一座褐色的舊城堡閃現出來,他們正從巨大機翼的圓鉚釘邊緣下的飛機跑道上升起來,費城南部的汽油罐越來越小,成了一組白色的棋子。飛機輪子收攏回來,砰然響一聲,刺目的光子在機窗外一動不動的鋁板上閃耀。飛機迅速向高空升騰,讓他們的血液直往下沉;詹妮絲的手在他的手裡出了汗。她讓他坐在了靠窗的座位,這樣她想看也看不見外面了。飛機下邊有一片沼澤地,已經乾裂成了黑不溜秋的鹽鹼灘。哈利看見特拉華灣遠處的工業建築群,不免感到驚愕:平整的石子屋頂如同停車場一樣寬大,而停車場上則停滿了車頂閃爍的汽車,像衛生間的地上鋪滿了珠寶。廢舊汽車停放場看上去幾乎同樣令人振奮。禁止吸煙的字幕熄滅了。在安斯特朗夫婦後邊,穆爾科特夫婦和哈里斯夫婦開始小聲交談起來。他們在候機場酒吧都喝了些酒,儘管只是上午十一點鐘的光景。哈利以前坐過飛機,不過只是隨軍飛到得克薩斯,還有是到克里夫蘭和奧爾巴尼參加汽車代理商會議:從來還沒有像這樣乘坐飛機去度假,迎著太陽向東飛去。
「猜一猜。得,還是我來告訴你吧,我走火入魔了,哈利。我早應該把你忘乾淨才是。」看樣子她也許又要出於厭惡的悲情抽噎一下了,可是她把頭向後仰去,審視他的鳥兒。關於死亡的這些談話讓他的鳥兒又軟癱了一半。
「雷內·理查德是巴蒂·赫斯特的男朋友,」兔子開始說。
由於人質事件,市政廳的旗幟降下半旗。在教堂門前,人們身穿假日服裝,還在排隊入場,頭上的鍾的鍾舌在叮噹呼喚,十一月的天空疾風吹散了灰色的雲團,露出了散亂的銀色光點。斯普林格老太太走下野馬車,哈利說:「別為了『酸皮』的管風琴,把咱家的汽車商行都倒貼出去。」
他回答她說:「那老色鬼有幾下子。」
這可不是哈利原來想象的樣子,不過韋布已經肯定說銀子現在成了升值的錢幣。他問:「我們用那些金幣可以買到多少銀元?」
「不去賓州別墅區,」她說。「你永遠別想讓我回到賓州別墅區。」
休閑酒吧使用了新名字后經營很成功,松樹街停滿了車,很難找到車位;他想讓普露在寒冷的天氣里起碼別走很多路,儘管醫生說多活動有好處。他不喜歡寒冷的天氣。他很小的時候喜歡十二月,那是因為十二月快過完時聖誕節就來了,世界一下子冒出來那麼多東西,這讓他興奮不已,因此他從來沒有注意到天氣是那麼陰暗和陰冷,讓人越來越受不了。爸爸帶上媽媽和那幾對腐敗的夫婦,到什麼海島上過這個鬧哄哄的聖誕節,躺在那裡曬太陽浴,留下納爾遜挨冷受凍,在車場守攤兒;這不公平。那個姑娘不總是穿那條寬鬆的白褲子,最近一次看見她穿著一款樣式很新的裙子,裙側開著很大的裂縫。那棟原本是維里蒂印刷廠的低矮的長磚樓前有一個空位,一邊是一輛舊兩噸費爾蘭卡車,一邊是一輛青銅色本田客貨兩用車,空間看起來足夠大,就停這裏了。在狹窄的地方停車的竅門是把車的后擋板調到另一輛車的前燈相對的位置,別離開路沿很遠,要不然你需要沒完沒了地往車位里靠。用不著害怕左邊留的地方不夠大,空間往往會比想象的寬敞得多。他向那輛費爾蘭卡車靠得太近,普露嚇得大聲叫喊起來:「納爾遜。」
「韋布怎麼樣?」
他心裏好像一根繩子扭成了疙瘩。「他媽的狗娘養的,」他說,站起來,頭碰在了陽傘的流蘇兒上。「你說到聖胡安的飛機是什麼時候?」
他們憋屈在小隔子間里,兩個人不斷地碰撞在一起,他於是第一次從她身上聞出來一股懷疑的味道,那便是他在這個通貨膨脹的世界里是不是領對了路;或者他這種懷疑根本就是來自他本身。然而,回頭路是沒有的。他們把銀元從盒子倒進了布袋裡。銀元丁丁當當響聲大作,詹妮絲哆嗦一下,說:「噓,輕點。」
「呃,我可不是,」辛迪說,「對什麼樣子不感興趣。我認為我不是的。我真的不是的。」
「海岸。」
「他愛我。」
「我知道你喜歡冰球。只要有可惡的飛人隊的比賽,家裡不管哪裡都能聽見你的嚷叫聲。人群里那些狂熱分子去現場看球,就是要看隊員打架,有的隊員牙齒都給打掉了。冰層上灑滿血跡,這就是叫座的場面。」這話說得不對路子;他趕緊換了一個話題。「你對俄國人進入阿富汗有什麼看法?他們肯定給自己準備了一份聖誕節禮物。」
「爸爸,你種族偏見太過分了。斯基特要是聽見了會怎麼想?」
「跟他說,忘掉這個念頭。我一直在上大學,那全都是沒有用的馬屁。」她的上嘴唇鼓鼓的很好看,可是他很遺憾地發現她一直緊緊地抿著嘴,她聽到他的話無話可說。「你在做什麼工作?」他問她。
「我沒有,斯基特也沒有。我們都不知道誰點著了那房子,但是肯定不是我們。是鄰居們乾的,這就是他們想要的歡迎禮品車。你應該把這事兒忘掉,孩子。你母親和我都把這事兒忘了。」
「我的天,這是要幹什麼?」老太太說,裝出很煩的樣子,其實很滿意這種禮節,是他們夫婦倆扶著她的胳膊,把她領到這裏來的。「看你們倆作出的樣子,好像詹妮絲懷孕了,可是我知道她已經做了輸卵管結紮。」
納爾遜把靠在普露身旁的頭抬起頭來。「股骨是在大腿上,爸爸。普露指的是肱骨。」
哈利手裡的方形重量已經變成了一樣可惡的東西,把他的手掌墜得火燒火燎的,一下又一下磕碰他的褲襠。正當他恨不得有人來搶劫時,他卻覺得街頭西邊的人們在躲閃他們,好像遇到什麼威脅似的,看見他們格外沉重的盒子佔據的攻擊區域,紛紛做出左躲右閃的樣子。他不斷停下來等待詹妮絲跟上來,他手搬的東西比她的重兩倍,把他的兩條胳膊狠狠地往下拉扯。金銀絲線纏繞在鋁製街燈柱上,劇烈地抖動。他身穿昂貴的外衣,裡邊汗流浹背,襯衣領子風吹過後成了冰冷黏濕的冰刃兒。在這些等待中,他向韋澤街通往佳濟山紫紅與深棕相間的山體望去;孩提時代,在他的眼裡上帝就安歇在佳濟山的山坡上,而現在他可以想象出來,上帝從高聳的位置上看見了他和詹妮絲在凡間的奔波模樣:兩隻小螞蟻正力圖從衛生間洗臉盆的盆幫爬上來。
哈利從某種染色的軟材料製造的雙層機窗邊轉過身來,窗外的表面已經被刮蹭出許多平行線,好像被隕石雨打過一樣。詹妮絲正在翻看飛機上的雜誌。他問她:「你認為他們會幹什麼?」
她著急講話,後退了一步讓講話的聲音有餘地產生效果。「嬰兒昨天夜裡出生了。一個女孩,七磅多重。我把普露送到醫院里,接下來等待醫生的電話,連眼睛都沒有敢合一下。」她的聲音顫悠悠的,滿含責備。機場的米尤扎克背景音樂是眾多小提琴弦上彈撥出來的曲子,把她的一席話襯托得如同一曲凱歌,哈利和詹妮絲不得不收回笑臉,在擁擠和磕碰的人群中甚至不敢向前跨一步,老太太全然一副孩子氣,深一句淺一句的把她想說出來的話一口氣全說出來了。「隨後一路開車在收費公路上,大卡車不停地向我按喇叭,他們那種大喇叭嘟嘟響個不停,彷彿我還有別的地方可以走似的;我總不能把克萊斯勒車開下大路去吧,」貝茜說。「過了康紹霍肯,上了高速公路,我沒有被他們撞死,真是一個奇迹。我活了這麼大還沒有見過這麼多車輛,可我還以為中午時間會車少一些呢,你們知道那些路牌一點也不清楚,就是眼睛好使也看不清楚。沿河開車的一路上,我不停地祈求弗雷德保佑我,我真誠地相信是他保佑我順利來到這裏的,我一個人做不到這點。」
「可笑的事情是,」詹妮絲繼續說,「辛迪和塞爾瑪還有我都認為某個姑娘表演得最好,而男人們看上的某個女孩子卻截然相反。我們仨都喜歡那個高個子東方型女孩,舉止典雅,富有藝術,可是他們喜歡,媽媽,男人們喜歡一個沒有下巴的小金髮女郎,她連舞都跳不好。」
「你跳舞嗎,納爾遜?」她問他。
「經血那麼多,你不要動那下邊。」
他把手換一下方向,順著如銀般平滑的腹部的起伏往下,摸到了她的那片陰|毛,經他一摸好像立時豎立起來。他應該啃噬她一會兒。讓她仰身躺在床上,兩條腿懸垂在床側,跪下來舔她的陰|部,等她達到高潮。他們過去在另一個姑娘的那套公寓里約會,看得見河邊那些灰色的舊儲油罐,他經常這樣干,跪下來在她那片毛茸茸的草地上一連幾個小時找草吃,用鼻子和眼睫毛在那個美妙的地方蹭來蹭去。任何女人,每隔一段時間就需要這麼啃噬一次,她們來不了高潮,你滿嘴也像含著一個牡蠣,真不懂妓|女們如何受得了,一個男人搞過又一個男人來干,即使帶來花柳病,也不得不強咽下,一星期下來一定吞咽下幾品脫精|液。魯絲當初還不喜歡這一套,但是,如果你看過《誰》里的性錄像帶介紹文章,便會知道現在有些女人欣然接受,有一位還說那滋味對她來說像品嘗香檳酒。也許那味道不是下沉式起居室,而是洞穴,有一兩節台階鋪上了地毯,這樣你便知道你身置一個現代家庭里。「這正是通貨膨脹的美麗所在,」他突然對詹妮絲說。「你欠得越多,你過得越好。問問韋布去。你是用縮水的美元還債的,山姆大叔收取利息,只是把所得稅扣除了。雖然買下克魯格金幣,付清了九月份的雜稅,我們在銀行里還有不少存款,現在把錢放在銀行里是傻瓜才幹的事。把這筆存款作為買房子的首付,我們便可以讓銀行為美元的下滑擔心了,卻能讓房子同時每年升值百分之十,或百分之二十。」她的陰|道漸漸變稀,陰|唇漸漸裂開。
隨著假日一天天過去,辛迪變得像夏天在飛鷹俱樂部游泳池邊晒成的那種紅黑膚色,穿著那同一件黑色襻帶比基尼游泳裝從淡藍色的加勒比海水淋淋地爬上來,只有皮膚上生出一層明亮的小鹽粒。塞爾瑪·哈里斯第一天曬壞了,因為患有那種潛在的疾病而隱隱疼痛。她在他們的平房裡整整呆了一天,羅尼卻水裡水外地跳來跳去,並且把從用稻草修建在沙灘上的那個酒吧取飲料的活兒攬下來。黑人老太太在沙灘上轉來轉去,兜售珠子、貝殼和防晒衣,第三天早上塞爾瑪從她們手裡買了一頂寬沿草帽和一件粉色的長及腳脖子的長袖袍子,穿在身上包裹得嚴嚴實實,大草帽擋住照到臉上的陽光,一條毛巾搭在她的腳面上,她這下可以坐在海葡萄樹蔭下看書了。她有時看一眼躺在太陽下日光浴的哈利,她的臉在草帽的陰影里看似灰黃、單薄且帶點惡作劇的樣子。除了塞爾瑪,哈利是最不容易晒黑的人,但是他決心和群體保持一致。太陽曬過的疼痛總讓他想起往昔運動員練習后的肌肉疼痛。在海里,他喜歡狗刨式游泳,內心深處害怕鯊魚。
「這傷需要養多長時間?」哈利問。
男人們每天上午都在與海濱浴場相連的高爾夫球場度過,乘坐帶天篷的馬車進入枯乾的球場草地,兩邊是荊棘滿地的叢林,從中找回東西是很難的;的確,在裏面尋找打飛的高爾夫球,隨時有掉入一個深窟窿里的危險。這個海島是由珊瑚形成的,到處是洞穴。夜間舉辦娛樂活動,每種節目一星期固定循環一次。他們星期四到達,當天晚上是螃蟹賽跑,第二天晚上觀看林波舞,第三天晚上,即星期六,他們自己也隨著鋼帶的節奏跳起來。每天晚上都有音樂伴舞,就在奧林匹克游泳池旁邊的場地上,繁星離地面好像更近,懸在天際隨時有掉下來的危險,如同冰球爆炸開的碎片。一些星座樣子很奇怪;韋布·穆爾科特在海軍服役期間學習過一些星象知識——他是一九四五年應徵入伍的,當時他十八歲,戰爭即將結束之際乘坐航空母艦穿過了太平洋——他指出了南十字星座的位置,而且他還指出天空一片奇形怪狀的模糊團塊是另一條銀河;他們都能看見北斗七星形同一把長柄大勺,那樣子在賓夕法尼亞東南部是永遠看不見的。
詹妮絲一定從這番話里聽出來失去嬰兒是什麼樣的感受。詹妮絲好像是叫喚了一聲,一下子撲在了那個躺在床上的姑娘身上,來勢很猛,嚇得哈利直哆嗦,趕緊拉住她往後拽。感覺石膏堅硬得如岩石,詹妮絲在他的手下把身體弓起來一些;透過她的衣服,他感覺到她的皮膚綳得很緊,很熱。但是普露沒有表示出疼痛的樣子,臉上露出她那種怪怪的審慎的微笑,坦然地閉著昨天夜裡殘留的藍色眼影的眼瞼,承受著這個上年紀的女人壓在身上的重量。普露用沒有打石膏的手輕輕地拍打在詹妮絲的背上;她的手指離哈利的手指很近。她的手指拍了一下,又拍了一下。他想起了辛迪·穆爾科特的圓指頭,和普露的指頭相比,看起來多麼孩子氣,多麼像樹根兒,可普露的指頭雖然很嫩卻很骨感,骨節發紅:他母親的手就有這種抓撓有力的樣子。詹妮絲停不下哭泣,普露便不停地拍打,病房裡另外兩個醒著的女病人不停地朝這邊看。這幾種因素並存的局面時時刻刻折磨著哈利的感受。他覺得受到了責難,因為當初那個嬰兒死在詹妮絲的手上,家裡人都公然把過錯歸在他的頭上了。但是,現在真相似乎表明,他只不過一個旁觀者。納爾遜被他母親的痛苦衝撞擠到了一邊,坐直身體瞪著眼睛看,可憐的疲憊的孩子。這些討厭的女人如此投入地交流,應該讓我們完全不在場的時候再進行。最後,詹妮絲直起身體來了,因為抽搭得太厲害,她的上嘴唇上糊滿了鼻涕。
「有的母親就能做到。她們認為女孩子應該安靜,機靈。我母親說女人能從生活里得到更多的東西。對男人來說,要是你不能每次都佔上風,那你就什麼都不是了。」
「呃,我們現在住在家裡。」
他才沒有浪漫情緒呢,這個用寶麗來快照春宮圖的大王。哈利的臉感覺熱辣辣的。也許是燒烤材料里的辣味在作怪,要不是韋布的說教太長了,要不就是因感謝穆爾科特夫婦自感羞愧,感謝他們安排了這一切。他想象他的臉貼在辛迪的大腿根之間,儘力想象那裡黑黑的陰|毛像一塊彎曲的舒適的濃眉毛,在內褲里壓得平整而溫暖,散發著香氣,而且還有一圈比基尼泳裝底部不得不為體面遮住陰|部而留下的白印子。他會順著她的那條裂縫用舌頭舔下去,她的兩條腿大叉著,就像今天在海水下他感覺到的那種沒有重量的踩水動作一樣,往下舔,往裡舔,他鼻子尖下邊一帶拐過彎兒就是那整個又大又美的屁股了,他成千上萬次欣賞過那個顫悠悠的屁股,那是在佩馬奎德山濃厚的綠蔭籠罩過來,她在飛鷹俱樂部的游泳池游泳后擦身的時候。還有她的奶|子,她順從地彎下身子時它們便會向前傾斜。他的褲子里一些事情正在發生,好像桌布上一朵發蔫的花兒的雄蕊,隨著蠟燭火苗影子的閃動而跳動一樣。
「我們喝過兩聽啤酒就離去吧,」他許諾說。說不定那個穿白褲子的女孩子在酒吧。有時候她和那個大個子傻蛋傑米一起來喝酒,納爾遜說實話是因為她來,他們夫婦才來喝酒的;那姑娘喜歡酒吧現場,可他不喜歡。
「孩子是你的,」普露說。「你知道是你的。」
展銷廳的地面像一個舞台,他還沒有把舞台的情況完全摸清楚。也許是他一直服用毒品造成的,可卡因吸多了會燒壞中隔,現在人們說大麻真的損壞你的腦細胞,四氫大麻酚滲入脂肪組織里,讓你在幾個月里發傻發獃,那些十幾歲男孩現在乳|房看上去奇大,這是因為他們十三歲上吸毒成癮某些東西被抑制了,近來納爾遜站直身子睜大眼睛便會看見那些幻象,因為服用可卡因過多他在人家長鼻子的地方總看見兩個大窟窿,或者普露躺在醫院里他能看見她懷裡有個紅眼睛犀牛胎兒,也許這和她九_九_藏_書胳膊上的石膏有關係,因為石膏模的邊沿又臟又亂,下面的紗布磨爛了。還有爸爸。儘管再也不跑步了,可他的塊頭越來越大了,他的皮膚很有光澤,好像他的毛孔在從空氣里吸收食物。
她那樣子明白地表明,她再也不會冒險做這樣的事情了;詹妮絲和哈利在她最後一次拼老命到達的終點找到了她。從此以後,她就全指望他們了。
「可我過去想娶你的,我想娶,」他辯解說,害怕承認這點會讓他的臉再一次扭曲起來。
普露平靜地說:「我不清楚這與我們倆住進家裡有多大關係。」她曾經想他們倆尋找一套他們自己住的公寓,就在斯利姆和賈森還有帕姆居住的那個居住區里,因此她不明白納爾遜為什麼非要和他的外祖母住在一起。
「她比我胖,我就喜歡她胖。」
詹妮絲擤過鼻子,現在感到內疚。「三點鐘之前吧。」
「我總不能到大街上把他們從大冷天硬拉進車場吧。」
他們談論著兔子生活的種種必然,話題漸漸遊離出來,她開始敘說她和羅尼的婚姻,敘說羅尼虛張聲勢的外表下種種不安全感和焦慮,她知道這種行為讓哈利反感。「他不像你,從來沒有做過明星,從來沒有得到過一會兒這樣的輝煌。」她在二十多歲時正好就遇上了羅尼,她當時正發愁她是不是到死都是一個嫁不出去的小學老師了。她已經老大不小,和男人有過一些經歷,生來有幾分放任的脾氣,對羅尼想出來的怪事情倒也有興趣。如果你在這方面事事順著羅尼,那他會表現出少有的忠誠,甚至可以說俯首帖耳。他對別的女人沒有興趣,她對這點深信不疑,想到男人的天性,甚至感到奇怪。他是無可挑剔的父親。他當初在斯庫吉爾共同基金職位降低時一下子掉了二十磅肉,每天夜裡難過得睡不著覺。只是最近幾年他的體重才有所增加。她第一次被確診是紅斑狼瘡后,在一定程度上他比她自己還難過。「對一個年過四十的女人來說,哈利,要是你有了孩子……比如說,如果納粹或者別的惡魔來我身邊搶奪我或者小喬吉——小喬吉一定是那個最需要幫助的,首先應該想到他——這不應該是什麼艱難的選擇。羅尼我認為會做出這種選擇。把我捨棄了。他認為我為他所做的一切,不是每個女人都能做到的。我懷疑他的想法不對,可是他就是這麼想的。」她承認她喜歡羅尼的大鳥兒。不過哈利作為男人卻不欣賞,因為像羅尼那麼大的鳥兒,真正堅挺了並不會增大尺寸,只是角度變化了。和他的鳥兒沒的可比,一個小小的戴圓帽子睡覺的嬰兒眨眼就成了高大威猛的士兵。她又把他的鳥兒逗弄起來了,她一邊說話一邊順手撥弄,百葉窗外面的世界已經徹底安靜下來,最後一個醉鬼的大喊大叫和音樂早已經消失,萬籟俱寂,只有大海還在不停喘息,他們房子里的幾隻尖聲尖調的蟋蟀在叫喚。他周到禮貌地提出與她浴血性|交,她一口拒絕,簡直像一個處|女一樣害怕,這樣一來他搞不清是不是她借口來例假牢牢守住她那個地方,不讓他接近,既成全她的愛和內疚,又保證她的婚姻的純潔。她則解釋說:「我意識到我愛上你了時,我恨死自己了,因為我在任何事情都不會有多大作為了。可是後來我看出來我和羅尼之間一定缺少什麼東西,或者說任何生活都會缺少點什麼吧,於是我試著把這種愛接受下來,甚至默默地享受它,在一旁看看你也好呀。我的貼身剛毛襯衫啊。」到這個份上他還沒有吻過她的嘴唇,不過現在他看出來她因為拒絕正常的性|交而感到內疚,便開始吻她。是他造成了這種內疚。她的嘴唇給人冰涼乾枯的感覺,真的。他們相擁而睡,不像偷了幾個小時的情,而像合法夫妻親密無間的完整婚姻生活與他們相伴到老。
塞爾瑪從衛生間出來咣當一通響動,像地震一樣,出現在他面前。她在胸前抱著內衣內褲,扭過身去把內褲挑出來放到哈里斯夫婦扔在寫字檯旁邊的臟衣服堆上,藏在草編廢紙簍後面;胸罩還相當乾淨,她疊起來放回了抽屜里。在這次旅遊活動中,他睡意矇矓地記得,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的屁股。她的身子在她轉身之際把寫字檯上的檯燈擋住了,她身體的前面由亮轉暗;她小心地往前挪了挪,彷彿在水裡摸索。她探過身子打開兔子關上的電燈時她的乳|房向前移動。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詹妮絲因為睡眠不足眼圈兒發青,轉身對著茫然的哈利說:「哈利,你先說吧。」
詹妮絲對普露說:「你這可憐的姑娘哪。你的胳膊傷得很厲害嗎?」
假日期間的這一周是出售車的低潮:人們過了聖誕節,覺得身上沒錢了,而冬季來了,路上有冰和鹽,擋泥板也就有了冰和鹽,人們索性守著舊車開吧。開到春暖花開再說,是人們的一致想法。起碼把那輛機動雪車挪到了車場後邊,別讓人看見,在它原來的位置上擺放了一輛十分相像的前輪驅動的小特塞爾車。它們是根據什麼起這樣的名字呢?乍一聽像埃德塞爾。就是豐田車也叫得怪,又是豐又是田的,讓人以為是在種地。戴特森和本田,你也很難知道它們來自哪裡。戴特森聽發音像德國汽車,戴——特——森,很像德語念「日出」的發音。111號道路那邊的那輛活動餐車沒有多少生意可做,現在天氣太冷,無論在戶外還是在車裡都冷得要命,除非你讓汽車的馬達一直開著,可每年冬季人們開著馬達在車裡性|交都有憋死的。不過,英雄牌三明治包裝紙和牛奶混合飲料盒子越積越多,在車場上被風吹得亂飛,帶起來許多塵土。十二月總有不一樣的塵土,比夏天的塵土更灰,更細小,也許是冷空氣包裹不了塵土,如同冷空氣存不住水分一樣,在擋風驅寒的窗戶內,你一覺醒來看見滿是水花,也正是這個原因。想一想有多少麻煩吧。生鏽。乾耗。早上起來發動機發動不起來,你只好取下配電盤的蓋子,把電線擦乾。沒有冷凝現象,這個世界也許會一成不變的。在月球上,比如說,麻煩就不存在。在火星上,又比如說,麻煩也沒有。新年到了,巴迪·英格爾芬格這個年過得不會順心,想想他多麼害怕看不見老夥計們蹤影,還是因為他們到海島旅行而不邀請他一起去。不清楚他如今的陪伴女郎是誰,那個在布魯厄經營一個出色商店、黑頭髮、大平胸、愛嘮叨的女孩子呢,還是那個身穿游泳衣你能看見大腿內側甚至乳|房之間的皰疹的姑娘?她的名字叫什麼來著?金格爾。喬治恩。他和詹妮絲只想作出一副客客氣氣的樣子,人活到一定歲數,你不知道在各種聚會上會發生什麼事情,午夜一過馬上離去。再有六天時間,哇哈,海島上見了。只有他們六個人。小辛迪就躺在那裡的海灘上。他需要休息一下,事務纏身,他難以承受了。在這個行當,不算星期天,一天賣不了一輛車,你就麻煩了。所有鐵皮便會漸漸落灰,漸漸生鏽。鍍鉻的地方漸漸出現小麻點。金屬開始腐蝕。他從那個女騷|貨手裡買出來那一刻,銀子價格每盎司就掉下去兩塊錢。
「我看見你指著我張望。你對我懷孕感到難為情吧。」
「為什麼?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我主動撤離別擋道好了。我讓這孩子感到壓抑。」
「哦。」也許他們這次談話說得夠多了。他不想再聽傑米的滅蟲器的話題了。
「只要你在場。只要看到你的身影。難道你沒有注意到,在那些聚會上或者俱樂部里,我總是呆在你身邊嗎?」
「為什麼你非要來?」

「從你的角度看,這是沒有什麼關係,我們都知道你很貪婪,你能抓住的東西你都不肯放過,可這還是有什麼關係的,因為梅勒妮是我的朋友。我信任她。我相信你們兩個。」
「取消了。」這下讓他的心直往下沉。「你的意思是我們因為納爾遜干出了不冒煙的事兒,我們今晚就不能呆在這裏了嗎?」
他不是小孩子家了,他就要二十三歲了,在這些人中讓他感到愚蠢的是,他結婚成家了。在場的這些人沒有哪一位看上去已經結婚了。在場的人中沒有別人懷孕,一點也看不出來。這讓他覺得人家都在看他的笑話,像一個不知好歹的傢伙。公平地講,普露並不想出來,她很願意坐在那裡,像這些綠色植物一樣沐浴電視機的光亮,和姥姥一起觀看《愛之船》,然後接著觀看《夢幻島》,姥姥近來一天不如一天,老爸和媽媽過去常和姥姥坐在家裡,可是現在如同今天晚上一樣和飛鷹俱樂部那伙人到別的地方去找樂子,不可思議的是這些所謂的大人一旦處於贏家的地位時便會這樣不負責任,媽媽已經告訴他有關他們瘋狂倒騰金子的活動,也許他應該主動呆在家裡,他和普露陪著姥姥,姥姥畢竟是手裡握著所有王牌的人,可是普露已經把自己打扮起來,認為她拖累了納爾遜的社交生活,他工作那麼忙還總是在家裡陪她——家庭生活啊,每個人都按自己想象的責任行事,卻總是互相礙事,多麼麻煩。隨後普露一旦到了這裏,聞到大麻的味道,阿克倫那個瘋女人就還魂了,她決意徹底扮演一個象徵性孕婦,把沉重的身體不當回事,穿著連走路都不應該穿的鞋子跳舞,楔形鞋底子很厚,連接鞋底的是薄薄的綠色塑料帶子,如同佳濟山遊樂園的現場管理員使用嵌心絲帶編織的往脖子上掛哨子的頸帶,他還記得編織蝴蝶結的方法,你可以用這種編織法編織鑰匙鏈,彷彿孩子們有多少鑰匙需要拴在一起似的。也許普露跳舞是想出出悶氣。但是納爾遜自己也開始不管不顧,透過煙霧不由自主地欣賞她了。普露開始引人注目,穿著那件閃亮的綠色無腰帶裙裝閃爍起舞,那是她在洋槐街一家新商店給自己購置的,那裡的退休老人正在被紳士階層往外擠,因為中產階級開始返回城裡了。她旋轉起來,像翅膀一樣的寬袖子隨舞飄動,肚子挺出來像炮彈,把衣服向前面頂出去很多,露出來老長一截醫生讓她穿上保護嬌嫩的血管的桔黃色彈性長襪子。她那雙閃亮的厚底鞋只能在長絨地毯上拖著腳步跳,可是依然穿著它們,顯示她能把舞跳好,更多的是向他示威;她的身子好像在她的兩個肩胛骨之間的一個部位插|進去,隨著音樂不斷扭動,而她的兩臂帶著閃爍的綠袖子扇動起來,她的飄逸的長發旋轉成了圓圈,一圈又一圈。
「她說只要按醫生說的做,有六個星期就好了。」
納爾遜對自己的父母看過一個看一個,看樣子他會驚叫起來,因為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但是他沒有叫喊,而是平靜地說:「這完全是逃避。多她媽般配的一對逃避藝術家啊。你們兩個真丟人。媽媽,爸爸,你們真丟人。」
他沒有承認不曾感覺到,只是傻乎乎地晃動著。
「不,是這樣:我認為因為孩子我們都明白了許多事理。」他這時彎下身體與普露吻別,很想貼近她的耳朵悄悄說些關於嬰兒的話,死的和活的,看得見的和看不見的。但是他沒有跟她說這些話,卻直截了當地說:「遇事要冷靜。再次來了我們就能一起呆得時間長一些了。」
「那麼,我們損失就是三塊錢乘以八百八十八了,」哈利說。他的手掌已經開始出汗了,也許是外衣太厚了。在這個世界賺了一點錢,轉眼這個世界就又會從你的手裡把它拿走。他多希望把那筆金幣要回來算了。金幣背面的那隻精巧的小鹿,可是百看不厭的呀。
「天哪,你想一輩子都照顧病人嗎?」
「你經常跟我提起。」
「後來那個矮胖的黑女孩把你們煽動起來了。就是因為那根羽毛。」
「納爾遜。不用了,謝謝,我只要喝幾口就行了。我應該去看看傑米在幹什麼。他在廚房裡和一個女孩——」
「要死了?」
「他跑了?我坐下來說為好。」他對前來流蘇陽傘下玻璃桌邊服務的黑人侍者說:「傑夫,來些果汁朗姆冰酒。最好來兩份吧,詹妮絲?」她眼淚汪汪地點了點頭,儘管她面前已經擺著一個空玻璃杯。哈利看了看身邊朋友們的臉。「傑夫,你乾脆端六杯來吧。」他已經對這個地方很熟了。坐在游泳池的其他人看樣子灰頭灰臉的,剛剛下飛機來到這裏。
「姥姥不在乎,」哈利對他說。「貝茜·斯普林格見多識廣。姥姥熱愛生活。」
「我和你一起走到停車的地方,」詹妮絲說,像一個體貼的妻子。「我得去你剛才叫做女騷|貨的那裡拿我的包裝袋。喂,你原來有多想和那個女騷|貨上床?」她想找個話題讓他高興高興。
「我剛剛畢業。不,實際上,我賣汽車。不是你的那種平常的家用車,是各種很特別的摺篷車,沒有人再製造那種車了。它們的價值一直在往上升,往上升,勢頭不可阻擋。」
然後路過布魯厄壁紙公司,只見這裏落滿灰塵的窗戶里矗立著一根根展示壁紙卷,像套管一樣;接著路過布里姆蘭三明治店和曼德巴赫辦公用品批發店和一處堆滿扁箱的名叫愛好天堂的地方;隨後路過懸挂巨大的銹跡斑斑的年鑒牌子的雪茄店和康拉德韋澤街牡蠣老店的幾個裝飾性鐵棍的窗戶,現在這家老店在黑色門上用醒目的紅色字母承諾「活貨現吃」;交通燈終於亮起綠燈后,又穿過第四大街,經過阿克米的長玻璃鑲嵌正面,人們說年底這個最高點就沒什麼存在的必要了;再往前走是好萊塢美容用品店和帝國地板用品店以及頂級汽車零件配件店,這裏的新輪胎還散發著好聞的烘烤味道,窗戶上掛著鍍鉻排氣尾管;男人和妻子就這麼趕路,不顧寒風越吹越緊,有光澤的人行道鋪的方磚一塊接著一塊。
「我太貪睡了,你想象不出來的。不過你說的對。我們今天晚上做點什麼吧。我們早些回家。如果出了休閑酒吧有人請我們去他們家玩,我們婉言拒絕好了。」
「韋布說只要他們不釋放人質,銀子就會往上翻。」
「𡂿……」他的手繼續滑動,繞圈又繞圈,把摸到的黏液抹在了她的奶頭上,先抹在一個奶頭上然後往另一個上抹,像往聖誕節樹梢上掛金銀絲一樣。「……誰都可以請嘛。多麗絲·考夫曼和所有飛鷹俱樂部打網球搞同性戀的女人,辛迪·穆爾科特和她的莫逆之交巴迪·英格爾芬格,所有在金櫻桃舞廳為一個更好的美國露出她們漂亮屁股的靚女們,所有斯普林格汽車商行維修部和配件部的靚仔們——」
「我沒有哭。」但是他看得出來,在酒吧隔間里坐定后她會呆在他身旁悶悶不樂,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聽,只注意她肚子里胎兒在踢騰,她摔壞的胳膊讓她看去更加可笑,大肚子和石膏模,想象到這副樣子令他覺得對不起她,心中有幾分安慰的是他關心她的這種方式,把她帶出來活動,許多年輕人是不願意這樣做的。
「沒有,那天醫院不知為什麼沒有割掉它。說不定是我的母親有自己的一套,我不清楚。我一直沒有問問這事兒。很遺憾。」
「我們買得起嗎?」詹妮絲問。「現在抵押貸款利息高達百分之十三了。」
「我太高興了,」她說著狠狠地擤了一大通鼻涕。「為普露感到高興。」
「搬不動也得搬,」他說。「只是到銀行這麼點路。來吧,我還得回車場去。你要是沒有點肌肉,你怎麼打得了那麼好的網球呢?」
「可是他不像我!」哈利辯解說,終於表明到他懼怕真相,那種巨大的隔閡,會被人看穿。「他是一個十足的小斯普林格,徹頭徹尾的斯普林格家族的人。」
納爾遜問普露:「你想讓我幹什麼,離去還是留下?」
「你還很年輕,」塞爾瑪說。
「哈哈,」哈利訕笑起來。
「他後來又背著我花了一萬多塊錢買進來好多輛舊摺篷車,這些油耗子一加侖油只能跑十英里,沒有人會要,這次帶普露出去鬧出事故要破費一筆大錢。沒有什麼保險津貼能為她付醫療費。」
「高爾夫球不打了。他們不喜歡你在打到某種積分時到球道上走動。」
他們正在商議,一小群臉有麻點的黑人街童和身著冬季混穿式服裝的寒酸醉漢咄咄逼人地圍上來。哈利把手裡的兩個盒子抱得更緊了。詹妮絲也摟緊她的盒子,說:「我們就這樣往前走吧。銀行只有一個街區遠了。」她的臉由於天冷凍紅了,眼睛眯著,淚汪汪的樣子,嘴唇緊緊地抿成了一道有力的縫。
「什麼很自然,留下上年紀的老太太孤零零地死去嗎?」
他們路過一家宣傳阿克髮膠卷的照相機店;接著是海克塞瑞婦女時裝店,這裏人體模型沒有奶頭的乳|房透過透明的襯衫和金色鎖子甲背心畢露無遺;接著是雷克塞爾商店,在用棉花和安琪兒毛髮布置成彩花的櫥窗里,眾多的聖誕節禮物中還有彩色震顫按摩器;接著是烤薄餅屋,成對成雙的人兒在吃午餐;接著是當地著名的雪茄店,作為歷史保護遺產保護下來了;接著是叫做「適足」的新鞋店,專門經營男女運動鞋,例如跑步鞋、網球鞋甚至短拍壁球鞋和壁球鞋,目前年輕的夫婦或者年輕單身伴侶都一起進行這類運動,這從櫥窗大紙板放大的圖片上看得出來,瞧瞧那個身穿達克倫牌運動衣的姑娘,穿著合腳的運動鞋哈哈大笑著打網球,黃褐色的頭髮飄動得像液化氣燃燒的氣流。接著是,終於,布魯厄信託門前四根大柱子的第一根柱子出現了。哈利腰酸背痛,靠在這羅馬式的厚實柱面上,等待詹妮絲跟上來。如果有人從她手裡把那個盒子搶走,那將會把一萬四千六百五十二塊錢的三分之一丟掉,也就是將近五千塊錢沒了,不過目前看來這種危險似乎不會出現。在不遠的地方,他看見在購物中心樹叢里那些水泥板凳的背上有人用噴氣槍噴下一條標語:斯基特永生。如果他能走近一點看看,他能夠弄清楚標語下面還有什麼內容。但是,他不能亂動。詹妮絲來到了他的身邊。臉紅通通的,她的樣子很像她的母親。「我們別站在這裏呀,」她喘著氣說。她在前邊領路,走過這些大柱子都成了很長的距離,她終於在他前面把那道旋轉門推開了。
他心頭一驚,承認說:「我原想是在為納爾遜操心。」
「哈利。你不是在愚弄我吧?」
一開始,哈利和詹妮絲以為只有這位淡黃色頭髮、皮膚姣好的姑娘可以觸動這些銀元。她把文件推到她的辦公桌的一邊,費勁地提起口袋的一個角。銀元倒出來了。「該死。」她吮吸了一下小拇指。「如果你們願意,你們可以幫忙清點一下。」他們夫婦脫下他們的外衣,加入進來,數夠十個摞成一摞。銀元堆滿了辦公桌,數百個自由女神一下子冒出來,有些銀元磨損薄了一點,有些飽滿彷彿剛出模子的嶄新銀幣。詹妮絲清點著這麼多實實在在的奢侈的女神側影、金融短語以及浮雕老鷹,忍不住吃吃發笑,哈利知道她在笑什麼:在泥濘里玩耍。東西夠多了。一摞摞銀元越來越多,按十摞一組排列起來。布袋終於倒空了,還帶出幾綹布線頭。顧不上微笑,她那紅指甲手在銀元摞上指點一會兒,說:「我清點了三百九十枚。」
小寶寶睡過去了。
老婦人擤了擤鼻子,顯得不那麼悲慘,把嘴嘬起來,紅紅的眼圈兒平視前方,說:「他也許住得下來,也許住不下來。年輕人靠不住啊。」
「知道什麼?」兔子的心跳起來。
「休假嘛。」
「可憐的孩子。正像你說過的,她原來以為她能創造奇迹呢。」他告訴她說。「可我今天晚上之前不想離去。」
「你的克羅納花冠車。」
「我知道你努力了,納爾遜。我知道你努力幹了。」
「難道你不喜歡,」哈利問,「那個有吝嗇鬼形象的新廣告嗎?瞧他嘎嘎叫著逃之夭夭的樣子?」他也嘎嘎叫了幾聲,詹妮絲和納爾遜聽了哈哈大笑,說話便到了家的最後一個街區,來到約瑟夫街邊那棵光禿禿的楓樹下,他們三個腦子裡都留下共同的愉快記憶,關於豐田汽車的,關於男男女女歡呼雀躍的,普通的男男女女,他們的衣服在連續的慢鏡頭中上下翻飛,如同天使的長衫,如同某種化學反應的交媾的親密的猛烈活動,如同蜂鳥翅膀在扇動,動作放大,裸|露無遺,跳起來又落下去,笑意滿面,隨後漂浮著定格在那裡,向地球的重力挑戰。
「得了,貝茜,」哈利說,「你操這份心幹什麼?我早說過了,你的生活長久著呢,就算哪天你走了,你就真走了。該怎麼隨他去,你總得讓別人也操心點事情嘛。《聖經》就是這樣講的,每一頁上都有這樣的話。隨他去吧;上帝知道得最清楚。」
「他開車了嗎?」哈利問。
哈利大笑起來,心下一驚。「你當然沒有推她一把。你怎麼會推她呢?」
納爾遜一直在車間里和曼尼對克萊斯勒車的修理忙活,這小子想打破每小時十八塊五毛的顧客最高限價,曼尼像對白痴一樣解釋了一遍又一遍,說如果你為代理僱員降低收費標準,這會在賬上反映出來,影響到大家月底的增產獎金;這時他走過來站到窗戶前的父親身邊。
「總得有人想啊。一個星期最低需要一千塊錢。最低。」
「你可以這麼講。」
「那是的,很好。」斯普林格老太太說。
「我說他們是不一樣。你開除了別人給他們工作,可他們卻對產品吹毛求疵。」
「不是,」詹妮絲說,看她一開口就哭的樣子,他知道她一直在哭,整個上午都在哭,就在這太陽下面。「是納爾遜。他跑了。」

「我?」
「你和這個男人還沒有結婚嗎?」
「哦——沒覺出來你這樣痴情,你知道,可是我有什麼東西能讓你痴情呢?」
他給她講貝姬的事兒。他給她講吉爾的事兒。普露的回答總是:「不過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我想要我的妻子住進個人病房,」納爾遜說。
哈利對這孩子穿西服很不習慣,這讓他看上去好像短許多,好像一個身穿燕尾服的侏儒主持人,現在頭髮留得長了一些,每次衝過澡后都會用普露的電吹風吹得干松一些,這樣納利似乎成了一個獐頭鼠目的花|花|公|子,哈利簡直不敢認了。這孩子小的時候,詹妮絲愛說他的耳朵多麼像哈利的,耳尖摺子上有一個折縫,像過去的火車檢票員打穿了一個小窟窿,但是納爾遜的耳尖被柔軟的頭髮幾乎蓋上了,哈利也懶得觀察自己的耳尖,因為到了四十歲左右他對自己還年輕不年輕這些無聊的旅程不再回望了。他現在鬍子長了只求快快理短完事兒,從鏡子面前趕快走開。他記得,魯絲長了一對小巧玲瓏的耳朵。詹妮絲的耳朵尖兒和耳廓都晒黑了,出現了許多小黑點。她的父親去世前耳朵很長,像中國人的耳朵。納爾遜鼻子上邊的那道縫裡一個扎眼的青春痘快要出膿的樣子,哈利在窗戶照進來的明亮陽光下看得很清楚。每年這個時候,太陽光的傾斜的光束照在玻璃上的灰塵上,看去厚厚一層,像金箔一樣,每一天的弧線都那麼低。這孩子儘力表現得友善的樣子。來吧。別縮肩弓背的樣子。
「你說得好。別把我說過的話當回事兒。查利表現出來的能耐,是因為他結交廣泛。我這一輩子都在這個縣生活,只有當兵那兩年例外,可我沒有他那種廣泛的交往。」
「為什麼不利用星期四我們的正常預定飛機座位?多呆一天有什麼不好呢?」
「大鏡子!你怎麼會想到安裝一面大鏡子?」
她垂下眼睛看著淌蠟的防風燈。她小聲說:「當然了。」
「他有什麼好害怕的?」
「公寓嗎?」
「你這個傻娘們兒。我在乎。我當然在乎。那是我的孩子。不是嗎?你們阿克倫的年輕人亂搞男女吧。」
金髮女郎做出一種新的尊重姿態和詹妮絲說話,聲音柔和許多,女人對女人的口氣。「非常容易轉換成現金。要比收藏品和土地更容易。理財通商行承諾收回賣出去的任何東西。今天這些銀元,如果你們把它們帶回本店,我們出價」——她又在辦公桌上翻了翻那些單子——「每塊銀元十三塊五毛錢。」
哈利跟她說:「你在這事兒上看得很准。他們不奮鬥,不學習,只會坐吃山空,醉心吸毒。」
「轉向,」辛迪說。「強硬的下風。」
「塞爾瑪,等等。我能行嗎?」
「要我說,籃球全是粗人在玩。」
「我只想為自己要炒雞蛋,」羅尼對走過來的女侍者說。「嫩一些。你明白嗎?不要炒過了頭。」
「你在他這個歲數時同樣害怕的東西。生活。」
她又一次微笑了。「我們沒有走出去多遠。」她用兩手把帆具拉緊一些,帆船傾斜了。這裏的海水不再是香蜜瓜那樣的淡綠色,而像膽汁一樣是綠色,浪谷間則是黑色的。
他開始哭起來:普露臉上表情異常,是來自阿克倫的那種固執勁兒在和他對峙,她的肚子頂著他的肚子,這個大洋娃娃一樣的身體他過去熱戀得不得了,她也許會輕易地就委身於另一個人了,她身子的裂縫,她身子的叢毛,現在也許輕易地就離他而去,他對她來說什麼都不是。在那座小山上與她結識並漫步樹下,在清水街的酒吧泡吧,他先回家並讓她留在科羅拉多,他這樣做是充當傻瓜,他在德縣受煎熬,所有他們這些溫柔的時光都什麼也不算了。他在她來說什麼都不是,如同他對吉爾來說一樣,一個小臭娃娃,一個讓人取笑的小爬蟲,看看發生了什麼結果吧。他覺得愛情像爛肉一樣從他的身體里往下過濾,一下子到了像朽木般的膝蓋。「你會把你自己毀掉的,」他抽噎著說;淚水掉在她的綠瑩瑩的裙裝的肩部更加閃亮,但是他自己扭曲的臉懸浮在他腦海里清晰可見,如同電視屏幕上的一張臉一樣。
他跟她說:「放心吧。有錢好好花吧,總比讓通貨膨脹吃掉強。你沒有聽韋布說嗎?現在的一塊錢也就值十年前一九七〇年的一半。也就是說,花一塊錢才花去五毛;放心吧。」在他心裏,這樣出手花錢是進行一場有價值的戰役的一部分,在他們七天假期度過去之前爭取和辛迪上床睡覺。他感覺出這事兒有戲,大家都在往這方面試探,他們之間的壁壘正在一步步捅透,他完全知道韋布希么時候清理喉嚨,如何把煙捲兒點上,會意的一瞥和默契的沉默時時刻刻都在消磨著彼此的束縛,不管在日頭下還是在群星下,他們都在維尼綸帶子摺疊椅子上把六具軀體伸展開,一切都在潛移默化。他們手碰手傳遞飲料、火柴和防晒霜,他們在彼此的平房裡串門兒;水到渠成,一天下午兔子在歸還防晒霜時碰巧就看見了塞爾瑪·哈里斯赤身裸體的樣子。她當時躺在床上讓曬壞的皮膚透氣兒,聽見哈利在門口的聲音趕緊躲進了衛生間,但是躲得不夠快。他看見了她臉頰間的皺褶,看見了她匆匆離去的整個瘦長的發黃的胴體;他把防晒霜交給羅尼,羅尼也赤身裸體,沒有說話也沒有表示歉意,他們整天都半裸著身體呆在一起的,可是塞爾瑪卻整天躲在那海葡萄樹下:詹妮絲曾為韋布的紅脖子的縱橫交錯的皺紋搓抹棕色護膚膏,羅尼那粗大的傢伙兒在他那淫|盪的歐洲款式游泳褲前邊撐得滿滿的,甜美的辛迪把游泳裝的背帶揭開曬背部,在她伸出手來從黑人侍童托盤上取果農牌潘趣酒時,她整個奶|子的側影便會全部裸|露出來。這裏的黑人比美國的黑人皮膚光滑,也更黑一些,他們的身體走動起來也更加柔軟。將近四點鐘,海葡萄的陰影向前移動,宛如大骨節的指頭插|進了沙子,男人儘管乘坐帶頂棚的高爾夫球馬車活動,可是臉還是曬得紅黑紅黑的,他們把活動從海灘(棕櫚樹葉沙沙作響,讓哈利的神經難以忍受;到了夜裡,他還禁不住想到外面在下雨,實際從來沒有)移往那個奧林匹克游泳池,年輕的島民們身著白色服務員制服在他們中間伺候飲料,太陽這個堅硬的白色小球體緩慢向大海的地平線移動,快到六點鐘時急速沖向地平線,濺起一片紫色和粉色交雜的模糊光團。哈利凝視著這幕景色,如痴如醉,快樂得心痛,這時候辛迪在摺疊椅子里轉動身子,換了一個新姿勢,椅子的維尼綸帶子在她那嬌嫩的腴體上勒出了一道道痕迹,如同輪胎在泥道上碾下的輪轍。塞爾瑪坐在他們中間包裹得嚴嚴實實,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韋布拉長調子在說話,羅尼在竹子酒吧結交新的朋友。他骨子裡具備推銷員的東西,他不得不一直進行宣傳活動。他的聲音像在孩童般清脆的交談中嗡嗡作響,誇大其詞,令人厭煩,善於利用時間和打發光陰,轉眼便到了晚餐時間。詹妮絲,哈利經常會對她產生愛意,坐在現場卻像天電干擾,讓哈利和辛迪之間也許遞送的什麼信號受阻;幸好韋布不斷讓詹妮絲開心,與她交談,做出布魯厄略遜一等的紳士的派頭待人,對讓人感興趣的貨幣問題侃侃而談。「你認為百分之十四的通貨膨脹率是災難性的,可在以色列他們陪伴著百分之一百一十的通貨膨脹率生活得很好,一台彩電要花去他們一千八百塊大洋。在阿根廷,每年的通貨膨脹率是百分之一百五十,相信我吧,我沒有拿你們開玩笑。在東京,一磅牛排價值二十塊大洋,而在沙烏地阿拉伯一盒香煙要賣高價。一盒五塊大洋呢。你也許認為我們在受傷害,可是美國消費者受益之好,是任何工業化國家都無法相比的。」詹妮絲對他的話聽得聚精會神,還向他要煙吸。過夏以來,她的頭髮已經長長,可以在腦後紮起一個粗短的小馬尾巴了;她坐在韋布的腳邊,兩條腿伸進游泳池的水裡。韋布瘦長腿上的汗毛長成了螺旋狀,像理髮店旋轉柱上的黑白條紋一樣,他的臉上長滿智慧的紋路,被太陽曬得像塗上了一層薄漆的松木。哈利突然想到,詹妮絲聽她父親侃大山就是這個樣子,而且喜歡這個樣子。
「這樣想沒錯,可是情況不是這樣,他們忙著為明年生產呢,產品都發往南方去賣。」
詹妮絲用緩和氣氛的口氣說:「我認為豐田車的電視廣告做得很機靈,很迷人的。」
「傀儡政府不錯,是嗎?」
「哈利。你說的什麼話呀。」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對汽車生意懂得比你不知多多少,除非你停止倒騰那些讓我們損失慘重的底特律舊車,開始集中精力推銷我們經銷的汽車,加快你進步的速度。」
「佳濟山嗎?」他認為這就是回答對方了。
「我在一家養老院里做護士助手。不知道你是否知道這家養老院,在那個集市旁邊,名叫『陽光岸』。」
他懇求道:「你不應該喝酒了,更不應該吸食大麻,你會把遺傳基因破壞的。你知道的。」
「天哪,爸爸,」納爾遜說。「你到底喜歡誰呢?」
納爾遜和普露一塊兒開著斯普林格老太太堂皇的海軍藍克萊斯勒車進入布魯厄,他對她說:「真是難以猜想。他說服媽媽兩個人去買房子。他們已經看了六七個地方了,媽媽和我說的。看過的房子她覺得都很大,可是爸爸說她應該學會享用大房子。我看他是精神失常了。」
「我沒有被弄昏頭腦,」哈利告訴她。「我有一套玩法。」也許她推測到他的損失已經贏得了補償,而她就是這種補償。她晒黑的胳膊被一條鉤針編織的白披肩映襯得格外顯眼;耳朵後面插著一朵野花,這讓人看上去有些賣弄風情的味道。把他自己這張又高又沉重的臉湊在她那蘋果一般圓渾臉上,蹭遍她的臉頰、眉毛、鼻尖兒、機警的生動的細眼睛、寬寬的嘴兒以及像淘氣的孩子似的閃動的黑眼睛,那會是一番什麼景象呢?啪嗒啪嗒的海浪。他們兩個的臉能配合好嗎?她抬起眼睛看哈利的眼睛,他卻把眼睛扭向一邊,仰望斜卧在天空的月亮,你在賓夕法尼亞永遠看不見的月上天際的角度。彷彿不經意之間,在凝望大海之際,他的指甲尖蹭到了她的胳膊。一股觸電般的溫暖好像是她星期天在太陽下積聚起來的。海藻拍打著人行小道的樁子,一道海浪沿著海岸沖刷過來,這正是他把她攬在懷裡的好時刻。她臉上突出的部位里有某種東西非常堅定,讓他不敢輕舉妄動,雖然她在淺淺地微笑,臉向上傾斜著,彷彿為他做好姿勢,讓他把嘴很容易地伸到她的鼻子下面。
「姥姥不想聽這些令人噁心的東西,」納爾遜從後座上說。
「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對梅勒妮有過非分之想。」他表白說。「普露就更不會了。她們在某種程度上置身這個世界之外。」
他回到房間時,塞爾瑪脫得只剩下了內衣內褲,可可色乳罩和黑色的內褲。他沒有料到這一幕,也沒有料到這一幕會讓他心旌搖蕩。乳|房是難以捉摸的:有的在衣服里顯得比實際樣子大,有的則顯得小。塞爾瑪的乳|房是第二種的;她的乳罩被乳|房撐得滿滿的,很生動。她的整個身體按四十歲的年齡看,保持得整齊順眼,看哪兒是哪兒,護士和小學老師在這方面讓你刮目相看,別看她們的臉上總是一本正經的。她大笑,伸出兩條胳膊像一個扇舞者。「這就是我呀。你看樣子吃驚不小啊。你總是這樣一副可愛的拘謹樣子,哈利——這正是我很喜歡的東西之一。我五分鐘就回來。可別睡著了啊。」
「好吧,」他讓步了,態度很不情願。「我不清楚我們規定的細節。」
普露又開始唱起來,沒有音樂。不過她說出來的話好像是歌詞兒。「𡂿,我的上帝,我不怕這點傷痛,我還很高興出了這種事兒呢,我是應該受點懲罰的。我從心裏相信——」她一直看著詹妮絲,那種莊重的神色他們過去沒有看見她有過——「這是上帝在提示我,他沒有讓我失去孩子,這是我應該付出的代價。我很高興付出這筆代價,哪怕我身上的所有骨頭都摔折了,我都不會太當回事兒。哦,我的上帝,當時我覺得我一腳踩空,肯定要摔下那些可怕的梯級,我就想到我該受到懲罰了!這點再清楚不過了。」
「我還就想讓她聽見呢,正是她讓那小子好高騖遠不求實際的。昨天夜裡,你聽見他們在一起嘀咕了嗎?他還打算為自己和普露配置一輛車,讓老太太那輛紐伯特車停放在車庫裡一星期閑置六天。」一陣模糊的讚美的歡呼透過壁紙牆傳過來,伊朗人在美國大使館外面對著電視攝影機遊行示威。兔子的喉嚨發緊,感覺受挫了。「我得搬出去,親愛的。」
這種玩笑開不得的。「𡂿……他們偷盜不了。」
他讓她的奶頭從嘴裏滑落出來。「一次也沒有。從來沒有過。」
「她還能再活二十年,」哈利說,把他的中指插了進去。「二十年之後你就六十多歲了。」
「是胳膊折了,不是所謂的什麼生育,」納爾遜說。
「嚯。」納爾遜一貫對動物神經過敏。
「馬自達車,」納爾遜說。「這才是我想代理的汽車。那種旋轉發動機要比四缸活塞效率高得多,一旦密封完善,你跑遍這個國家可以少用一半汽油。」
「你呢?」
「這樣到頭來會有什麼好處呢,納爾遜?我是說,你父親不會十全十美,可誰能十全十美呢?至少他每天晚上都呆在家裡,這點連我過去都做不到。」
一旦行駛起來,你很難感覺到你跑得多麼快,海水沒有任何行程的標誌。哈利向前邊活動了一下,蜷縮著身體,害怕三角帆下桁會再次擊中他的腦袋。辛迪身穿鼓鼓囊囊的橡膠救生衣,瑜伽功的坐姿,比基尼的中心襻帶簡直遮擋不住她叉腿盤坐的襠部,她掌握著舵柄,第一次微笑起來:「哈利,你用不著一直把持那個中插板的頂部,要到海灘邊才要把它卸下來。」海灘,棕櫚樹,那些平房,越來越小,變得像明信片那麼大。
從聖約瑟醫院到佳濟山要一直穿過鐵路,然後繼續前行到達洋槐街,路過布魯厄高地,再往前通過城景大街,然後一如往常左拐到購物中心。在星期天早上,開車出來的人大多數都是上年紀的美國人,染成藍色和粉色的女人,像那些沒有權利過復活節的小雞的羽毛被染過一樣,而兩手緊緊抓著方向盤的男人,好像害怕汽車會突然顛簸起來,嘀嘀嘀叫個不停:一些城市加油站把無鉛汽油每加侖提高到了一塊一毛三,都是老阿亞圖拉搗亂,他們盡量把每滴汽油的價值發揮到極致。實際上,人們的處世觀似乎是,只要還有汽油他們就得燒且燒,等到支持率下降到百分之二十五和二十七,卡特只能下賭注了。購物中心電影院的四部故事片是:《突破》、《不結婚的男人》、《奔跑》和《十》。他喜歡看《十》,他通過廣告了解到,影片中的那個瑞典人長相的女孩子的頭髮編成了小排辮子,像一個來自扎伊爾的黑人姑娘。獨一個世界:每一個人和每一個人都可性|交。他一想到世界上發生過的性|交和將要發生的性|交,沒有一件和他有什麼關係,他坐在這憋悶得要死的汽車裡,反倒心灰意冷。他這輩子再也沒有指望和別的什麼人顛鸞倒鳳了,只能和半老徐娘詹妮絲·斯普林格來一次少一次了,他看見自己面前只有這種可能性,直接而冷峻,如同這條熟悉的老路。他的胃因為昨天晚上的取樂在泛酸水,硬綳綳的,像他過去怕遲到學校一路奔跑的感覺一樣。他突然對納爾遜說:「你怎麼可以眼看著就讓她跌倒,為什麼不扶她一把?深更半夜的你們在外邊幹什麼?你媽懷著你時我們哪裡都不去。」
「我能對付得了。接著走吧,哈利。」
「你剛才說話的那個姑娘,她說了些什麼?」
這時普露凝視著前方,她胳膊上的弔帶在他的眼角餘光里是一團白色的模糊塊兒。他的眼睛在十二月的黑夜受到節日燈光的照耀感到刺疼。讓她扮演她一心想扮演的淑女吧。你想把真話說出來,可你得到的卻是鬱悶。
「不存在什麼下一次戰爭,卡特只是雷聲大雨點小,到頭來還得讓俄國人得逞,就好比他讓伊朗扣押人質得逞一樣。其實,比利·福斯納希特都說要是俄國人入侵伊朗,才是我們要回人質的唯一途徑。那時候,因為他們需要我們的小麥,就只好交還人質,賣給我們石油。」
雨濺落在天窗上,一陣陣輕輕地掠過。牆壁傳出來聚會的音樂。她跌倒的聲音一定很大,那扇黃色橡木門很快嘭一聲打開了,人們一下子蜂擁過來,但是納爾遜所聽見的還只是普露剛剛跌倒發出的那一聲短促的尖叫,如同那些漂浮的塑料洗澡玩具突然被意外地踩了一下。
「她哪方面了不起?」
「比利·福斯納希特——這傢伙又跑回來了嗎?」
「順道而下,」歌手在另一張餐桌邊唱道。「那兒夜夜尋歡作樂,待到白天日照山坡。」黑色的手伸過來,利索地清理掉那些黑乎乎的骨頭,送上甜食菜譜。這裏供應一種核桃糕,哈利特別喜歡,雖然它算不上加勒比海的特色食品,說不定還是從勞德代爾堡空運過來的。
「𡂿,你還能有過錯。」她身上的綠色是一種讓人憎恨的顏色,帶電的砒霜幽光,肥胖的黑人妓|女在大街上招徠顧客穿的那種顏色。他把目光轉向一邊,在一個衣櫃頂上看見一些柔軟的火烈鳥擺放成了交配的姿勢,一隻鳥趴在另一隻的背上,另一對鳥的姿勢他看出來是在進行口|交,不過那下垂的長喙製造的效果很不好。
他開始撫摩她,讓他的手指在陰|部一側沿著折縫滑動,然後在另一側滑動,緊緊圍繞三角地帶,接著體貼地沿兩側撫摩,尋找那個舌骨,那個核心。辛迪的陰|毛看上去比詹妮絲的陰|毛黑,彎曲卻少,也許像閃光的銀針那般有活力,像斯普林格老太太的舊皮衣上的獸毛。「我們不需要很多卧室,」他跟詹妮絲說,「我們倆要一個大的,安裝一面大鏡子,我們從中能看見床——」
「我們至少還在一起獃著,」那孩子說。「你當初自己去過許多地方,別以為我不知道。」
彷彿和她重新回到海水裡一樣,哈利試圖站在她一邊說話。「它們都難看死了。我見過的大多數大鳥兒都很難看。」
哈利和詹妮絲早已決定把他們買房的消息告訴斯普林格老太太,憋在心裏快一個星期了,他們選定新年這天把這層紙捅破。因為害怕這個老婦人反響強烈,這事兒一拖再拖,再說對儀式也需想一想,也就是希望選擇一個有意義的日子,新十年的第一天,宣布散夥,表示對家庭神聖關係的尊重。這一天說來就來了,他們感到昏昏沉沉,身上乏力,因為他們在巴迪·英格爾芬格家一直呆到早上三點。他們離去九-九-藏-書已經很晚,偏偏在車道上騰挪幾輛車忙亂了好一會兒——一輛車發動不起來,那是塞爾瑪·哈里斯的一位表親的車,他從馬里蘭州來走親戚。跨接電纜線終於找到,羅尼的沃爾沃車和這位表弟的諾瓦車頭對上了頭,車燈前一陣醉言醉語的嚷嚷,有人彎下身體幫忙,大家紛紛打亮手電筒,確保羅尼把電線的正負極接對,免得燒壞蓄電池。哈利親眼看見過跨接電纜線像這樣對接時被燒毀的情形。有個女人哈利差一點認不出來,嘴巴大得驚人,把手電筒的頭塞進嘴裏,她的臉頰被映照得紅彤彤的,像一盞燈籠。這就是巴迪的新伴侶,很瘦很瘦的六英尺悍婆,頭髮向外拳曲,離婚後帶著三個孩子;巴迪和她配製了一些鳳梨汁、朗姆酒和白蘭地的混合飲料,直到今天中午那種鳳梨混合酒味兒還在反胃。讓哈利備感頭疼的是納爾遜和普露,昨天晚上他們陪姥姥看電視轉播追念蓋伊·羅姆巴多去世的時代廣場音樂會,是由羅姆巴多的弟弟指揮的;現在他們倆還賴在起居室里觀看得克薩斯棉花碗杯節日遊行的實況轉播,這樣一來哈利和詹妮絲不得不攙扶著斯普林格老太太走進廚房,求得一些私密性。一種強烈的陳腐味兒籠罩著新的十年。他們三個在廚桌邊落座進行交談,哈利好像覺得他們已經做過這樣的事情,現在坐下來重新商議似的。
「你真的,」他出言謹慎地問,「喜歡我一段時間了嗎?」

「你敢肯定是他們嗎?」
「是嗎?」
「這些都是舊銀元嗎?」詹妮絲問,她的聲音里有斯普林格老太太的調子。
詹妮絲咯咯笑了,就在這時候樓下的前門咣當打開了。探望普露之後,納爾遜總會到過去叫做鳳凰的酒吧和那幫討厭的傢伙消磨時光。這種行徑讓哈利受不了,這種自由:如果這小子一周以來借口探望普露而逃避晚間掃地的義務,那麼他怎麼也不應該在這樣的時間里再去酒吧里酗酒。如果這小子看見普露摔下樓梯受到震動,那他應該出於感激或者懺悔或者別的什麼表現得像那麼回事兒。納爾遜的腳步在樓下走動讓人聽得出他醉了,撲騰,撲騰,在起居室里穿過沙發和巴卡大座椅,經過樓梯口,把櫥櫃里的瓷器震得叮噹作響,走進廚房再找啤酒喝。哈利的呼吸變得又急又快,想到那張陰沉迷惘的臉往下猛灌一聽啤酒的酒沫子:把這個世界吃干喝凈,發泄心頭的惡毒。他感覺出這孩子的母親在他身邊聆聽樓下的腳步,一邊把她的手放在他的鳥兒上;她的手指輕車熟路般地上下捋弄那話兒的鬆動的包皮。這時,樓下納爾遜的腳步走回起居室的巴卡大座椅前,哈利挺拔起來,堅硬無比,彷彿捅進了那橄欖色小妞兒的屁股里,被詹妮絲為妻的手緊緊握著,而他則加快了他催眠般的撫摸,快速的圓圈轉了一個又一個,滑下她腹部饑渴的凹陷之處,壓低聲音對他自己想要的房子向她鼓氣說:「你會喜歡它的。你會喜歡它的。」
「我們就要改變方向了。帆船下桁要轉圈兒,當心你的腦袋啊。」
斯利姆和賈森和帕姆共住的那個公寓位於刺槐街高岸一座舊高房子的第三層,和中學相隔幾個街區,位於處|女泉的方向。三扇四格子窗戶形成一個大飄窗,可以俯視城市的死氣沉沉的中心:那裡曾經有一隻靴子、一顆花生、一頂禮帽和一朵大向日葵的霓虹燈輪廓,在當時的韋澤廣場上形成了一個花里胡哨的廣告牌,現在卻只有布魯厄信託一家機構,花崗岩正門前燈火輝煌,代表商業區的中心:四根大柱子好像四根白指頭插在一個豐盛的黑色餡餅上,那個黑色團塊便是由栽種的樹木構成的,也就是所謂的購物中心。從這商業中心起,標準的鈉化黃光城市街燈向城外延伸,形成一道網狀向那條彎曲的河流覆蓋過去,並且進入郊區,閃亮的燈光漸漸被那些與夜間雲團交融在一起的群山吞沒。斯利姆家的前面飄窗上半部分是彩色玻璃氣窗,彩色玻璃上繪製了簡潔的花朵,紫色的、琥珀色的和淺綠的樣樣齊全,這些花朵連同椒鹽卷餅都是布魯厄的驕傲。不過,陳舊的橡木鋪設的地板已經用廉價的地毯鋪滿,地毯上的斑斑點點宛如多香果,灰泥板倉促隔開的房間把原來寬大的屋子瓜分了。為了節約熱能,高高的屋頂降下來,重新裝了一層像掛物板一樣的白色軟鑲板。納爾遜坐在地板上,腦袋向後仰去,一聽涼啤酒放在他的腳腕之間;他和普露分享了兩根大麻葉煙,天花板上的小窟窿試圖告訴他什麼東西,其中有一片地方似乎很醒目,很生動,很逼人,彷彿就是曼尼前天鼻子上的黑頭兒,隨後這片小窟窿消失了,另一片小窟窿已凸現出來,好像一隻肥大的水母遊動著透明的身體跨過了天花板。他身後的牆上是一張伊利·納斯塔斯齜牙咧嘴出怪相的招貼畫。斯利姆是海明鎮購物中心旁邊一家網球俱樂部的成員,對納斯塔斯頂禮膜拜。納斯塔斯身上到處是汗珠,他的腿像柱子一樣粗。汗毛很重,柱子一樣的腿疙疙瘩瘩的。立體音響正在播放唐娜·薩默的歌,歌詞是關於電話的,音量很高。離開屋子中心,在納爾遜和幾盆像姥姥家過去在起居室旁邊那個小房間養過的大葉子蕨類植物之間(納爾遜記得有一天發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他和父親坐在那裡呆看那些蕨類植物,可那件事情像天塌下來一樣,連他們的身下也空洞得沒有著落,而那些蕨類植物的大葉子靜靜地吸收陽光,如同這些更大的蕨類植物遇到從那些高大飄窗照進來的陽光一定會吸收一樣),有一塊地方,斯利姆正在那裡像繩子操縱的蛇一樣跳舞,與他一起跳舞的還有一個名字叫萊爾的短髮瘦皮青年。萊爾長著一個窄腦袋,腦後坑坑窪窪的,穿著緊身牛仔褲和像足球衫的長袖襯衣,中間以下是綠色寬條紋。斯利姆搞同性戀,不過納爾遜對他的行為還不算特別在意。他也注意到有兩個圓滑的黑人在集會上搞同性戀,還注意到一個來自布魯厄南邊的白人小女孩長著一副蒼白的尖下巴的波蘭人臉,一邊跳舞一邊脫下上衣,可惜她光著身子還是凸現不出她的乳|房,眼下仍然裸|露著乳|房坐在廚房裡獨自無精打采地喝著利口甜酒和百事可樂。在這樣的聚會上,總有人跑進衛生間嘔吐或者給自己注射或吸食大麻毒品,納爾遜對這種行為也注意到了。他對這些沒有太往心裏去,他只是覺得年紀輕輕很沒意思。年輕人浪費精力太多了。他在天花板上看見那種形同水母的團塊在小窟窿之間飛來飛去,那也是精力,好似穿過計算機二進位的比特,不過他的幻覺到了這一步就止住了。在肯特大學,他對計算機科學充滿好奇,不過只停留在梅里爾樓講授的10061數學入門課程,以後的數學太深奧他學不下去,學下去的都是那些猶太學生和臉像大淺盤子一樣扁平的朝鮮學生,攻讀數學輕鬆得像過平常日子,什麼是函數,它好像不是你能夠明明白白指出來的東西,只是某種程度上的方程的一般概念,另一隻水母,可是怎麼才能把它分離出來呢?他被難倒了。所以他掂量一番還是回家分享家產吧。那天,他父親把他抱在懷裡,感受到一個暖和的悲觀的大身體全方位包裹著他,與他廝守著,記得陽光照在那張擺滿綠色植物的鐵桌子上一個絨毛葉子的月牙形邊沿上,那一定是貝姬夭折后發生的。姥姥不會長命百歲,她撒手西去后留下他和媽媽負責汽車商行,讓老爸在門面上充當那種真人一樣大的紙板廣告人,過去紙板不那麼昂貴時你在汽車展銷廳經常能看見剪板廣告人。那兩個黑人鬼鬼祟祟廝守的樣子真是少見,他們打招呼的樣子鎮定自若,直接面對,看你能否與他們面對面,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這讓納爾遜感到惱火,雖然吸食的大麻這時在他身體里作祟,身體發飄。也許再來一聽啤酒。然後他想起來啤酒罐滾進了他的膝蓋之間,冷颼颼,沉甸甸,因為滿滿一聽,剛剛從斯利姆的冰箱里取出來,於是打開喝了一口。納爾遜細細審視他的手,因為他拿著啤酒罐彷彿他戴著露出手指頭的手套一般。
「特里莎看來很可愛,不是嗎?」詹妮絲大聲說。「好像一夜之間她長大了。」
「讓我徹底地感覺到了你。是可愛的哈利·安斯特朗在搞呀。」
她點了點頭,不那麼激烈,把下嘴唇咬住,那樣子像她母親有時候會做出的烏龜嘴形。
「呃,醫生說了些什麼我沒有聽得很清楚。」她的聲音飄起來,她一定用了不少鎮靜葯。「胳膊外側有一塊骨頭,名字很有意思——」
「他對你很好吧。」
「格雷絲·斯圖爾一直想接我過去,她多次提起這個話題。只是她的房子沒有這所房子一半大,門前的台階又那麼多。」她抽噎起來,聲音很大,好像叫喊求救一樣。
「詹妮絲和辛迪都注意到了。她們知道你正是我想要的人。」
但是早上還是如期而至,窗戶的百葉帘子漏進來的陽光,一條條地照在六角形地磚上,隨著水泥通道上響起丁丁當當的早餐盤碟聲,經常光顧的黃色的小鳥鳴叫起來。起床站立起來,兔子感覺還不太壞。身體是在逆境中進化出來的。按照已經形成的習慣,他在人跡稀少的海灘警覺地游泳,昨天夜裡扔下的塑料杯子還在沙灘上。不管白天還是夜間,只有這個時刻是哈利一個人活動的,此外只有一些老年夫婦在活動,顫巍巍的老妻需要攙扶胳膊走過沙灘,他們也喜歡清早的游泳。溫和的碎浪一次次湧來,大海好像香蜜瓜的顏色,呈現淡淡的綠色。仰身漂浮在水面上,他能夠看見把海灣圍起來的高高低低的陡直的小山,一條條道路穿插其間,身穿簡單的鮮艷衣服的黑人上路去幹活兒,這海島對他們來說不是度假勝地,有些黑女人背負巨大的柴禾,甚至頭頂籃子。她們真的幹得了這種活兒。他們的聲音在清早的空氣里飄蕩,與他腳邊滑動和激蕩的溫暖的鹹海水發出的嘩啦嘩啦的潑濺聲遙相呼應。白色的沙灘像海綿一樣,布滿了螃蟹呼吸的小窟窿。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白凈的沙子,細碎的珊瑚顆粒像白砂糖一樣。早晨的太陽輕輕地降臨在他敏感的肩膀上。就是這種感覺,健康。後來,女侍者端著早餐盤子來到他們的門前——他們的平房是九號——詹妮絲身穿線絨浴衣打開百葉氣孔門,隔著海灘大聲喊叫「哈利」,這時候海灘上有一個穿著咔嘰布褲子的老黑人已經在清理海草和塑料杯子,人群聚集,尋求快活,又一輪就要到來了。
「𡂿,沒有,沒有。」詹妮絲剛才的一陣摟抱,把普露的頭髮弄散了,鋪滿了枕頭,像是她正從白色的空間向下墜落,還一邊唱歌一樣地說:「我差一點什麼都沒有了,醫生們都說我不會的,都是廠家讓我們穿那些可怕的厚底鞋。那種樣式難道不是最愚笨的設計嗎?我一回到家就把它們燒了,徹底燒了。」
她大聲回答:「像你一樣好,」但是沒有走出衛生間。
這孩子的眼裡滿是淚水。「我努力了,爸爸。我努力表現得友好待人,遇事主動,只要有顧客來我都這樣。」
「只有二十分鐘的路,媽媽。」
詹妮絲軟軟地哼了一聲,要是她不是很累,一定會大笑起來的。「爸爸活著時就總幹這種事情。」
納爾遜對普露難以容忍的是,普露愛放屁。普露肚子很大,睡覺不方便,只好在床上仰躺著睡覺,打呼嚕很厲害。一點輕微但令人煩躁的聲音他都受不了,躺在那間正面屋子裡,街燈的光線在窗戶帘子邊煩擾,汽車在下面的馬路上轟隆隆開過。他懷念房子後面他那間靜悄悄的舊屋子。他不清楚普露是不是患有人們所說的中隔偏差毛病。直到把她娶回家,他才注意到她的鼻子眼兒兩個不一樣大:一個比另一個稍微窄一些,彷彿她那生有雀斑的薄薄的尖勾鼻子還十分柔軟時在阿克倫被擰歪了。還有,普露晚飯吃過剛過一個小時就總想早早睡下,可外面車輛來來往往,他一心想到外面去走走,到休閑酒吧喝兩杯啤酒,或者到422號道路旁的那家小型超市結識幾張新面孔,因為整天在車場晃來晃去和老爸周旋,下班回家后還得和老爸進行更多的周旋,他都快憋死了,瞧老爸那個大腦袋在天花板下蹭來蹭去,他那發傻的懶洋洋的聲音對什麼都說一不二,如果聽他說下去,他就會把納爾遜按在座位上,神經兮兮地看著他,眼色嚴峻中略帶笑意說:我說過這話嗎?這時候他一準認為他說過什麼好玩的事情了。老爸的麻煩是他和女人們相處時間太長,媽媽和姥姥為他包辦了一切。除了你眼看著行將就木的查利和那些一起打高爾夫球的粗人,他和別的男人都處不來。這個世界上也只有納爾遜似乎認清了哈利·安斯特朗是多麼臭不可聞,那種臭烘烘的壓力往往讓納爾遜想大喊大叫,他的老爸走進屋子身高體大,擋人視線,賊頭賊腦,根本就是一個殺手,他那相當兩個人的大塊頭會令他身價倍增,會讓他的親生兒子引以為傲,如果他能懂得不露兇相如何表現得當的話。老爸不再喜歡做出氣洶洶的樣子,那種氣洶洶樣子過去是令人尊敬的,他過去不在乎外界如何看他,比如他把斯基特帶到家鄰居如何看他,他當時具有打籃球留下來的不管不顧的模糊信念,或者在眾人寵幸中長大而具有的信念,或者他經常對人說「我操」而具有的信念。那種活力一去不復返了,留下來一個大塊頭的活死人,壓在納爾遜的胸上。他試圖向普露解釋這一切,她聽,可是她並不理解。
納爾遜問:「你怎麼回家呢,姥姥?」
「你想知道點什麼嗎?」納爾遜問,聲音毫無活力,用斜陽光芒壓住光彩的抬起的眼神看著哈利。
「股骨,」哈利提示說。這種事情一發生,他就會感到刺|激,讓他覺得膽大,好鬥。昨天晚上那些脫衣舞|女,有些很年輕,做他的女兒都不大。金櫻桃,那個地方叫這個名字。
「去吧,納爾遜,看在老天的分上。讓我好好睡一會兒。」
「我知道你準會這樣想。」
沒有踩閘,納爾遜把大克萊斯勒車往一邊猛打,繞過擋住前往韋澤街的草木叢生的公園的拐角。松樹街已經改成了單行線,他不得不繞過這個街區到達松樹街,這樣普露就用不著走很遠的路了。「啊,我把她搞了又如何呢?」他說。「你和我已經結婚了,現在還有什麼關係嗎?」
「酸皮」在醫院里神態怡然,與護士以及員工說說笑笑,身穿黑色的服裝在這白色的世界里走來走去,很像一個快活的細菌,超脫於一切條條框框之外。他急匆匆走過來,彷彿要擁抱斯普林格老太太,可是在最後時刻停下來在她的肩上輕快地拍了一下。對於詹妮絲和哈利,他只是露出他那小顆粒牙齒調皮地笑了笑;對納爾遜,他的臉色嚴峻得多,不過眼色還挺善意的。「她看樣子很不錯,只是一條胳膊固定了一下。不過那裡也算走運。那是左胳膊。」
這句開玩笑的話於事無補;這孩子受到了傷害,比哈利想到的深得多。「我認為買賣不好不是我的事兒,」納爾遜說。「是經濟不景氣。」
「我認識像我這個年齡的人很多很多,」納爾遜爭辯說。
「意思是說,她把我折騰得屎都出來了。」
「我敢說拉丁美洲人聽了這話會覺得新鮮。」
「𡂿,媽媽」詹妮絲說。「你千萬不要走著回家。如果沒有車可以搭乘,會開完了你往家裡打電話。我們都在家裡。」俱樂部現在把職員減少到了最低限度;他們只供應現成的三明治,網球場的一半網子都卸掉了,他們還在臨時的高爾夫球場終打區重新安裝了標號旗杆。這種頹勢在兔子心頭升起了悲涼之感。與詹妮絲和納爾遜開車回家,他回想起他們過去的生活,就他們三個人住在一起,都比現在年輕。這孩子和詹妮絲之間還保持著那種情愫。他卻失去了。他大聲說:「這麼說你不喜歡豐田車了。」
「別這麼非爭出個先後不可,哈利。這種事情的本意是性|愛分享而已,你聽韋布說過這點了。我們在一件事情上是絕對一致的,那就是不要把這件事情的任何後果帶回布魯厄。將要發生的事情完全是一場遊戲,哪怕這可以讓我們心動神搖。」她站在草席子中間一副挑戰的樣子,他幾乎不認識這個黃臉婆女人了。她的鼻子被日頭曬壞后變成了粉色,她眼睛下面的幾塊皮膚也出了問題:她臉上出現了蝴蝶狀的斑紋。哈利捉摸應該親吻她一下,可是他跨出去的步子被她接下來毫不含糊的口氣止住了:「可是我還是要告訴你一件事情,哈利·安斯特朗。你是我的首選。」
塞爾瑪感覺出來他往後拉手腕,於是拉得更緊,一聲不吭。他看見海岸有一群人帶著防風燈和飲料在活動;那盞燈和煙頭在影子里閃爍,在斜掛在天空的半月照射下,遠處的大海灰濛濛地延伸出去,像牛奶,一艘停泊在海灣的大帆船映出一個黑色的側影。塞爾瑪鬆開他的胳膊,從金屬片坤袋裡掏出平房鑰匙。「明天夜裡你可以得到辛迪,」她小聲說。「我們商量過了。」
「呃,我的意思是,退一步海闊天空——」
111號道路上的車輛來往不斷;人們在陰沉的天氣里紛紛往家趕。哈利也能回家了;納爾遜在車場要守到八點鐘。鑽進克羅納花冠車,打開四喇叭收音機,聽聽銀子價格怎麼樣。哇哈,銀子。哈利的叫喊像聖哲人的聲音在他自己耳邊迴響,簡直和韋布·穆爾科特的一樣:「是啦,哦,這才是銀子效應。石油這玩意兒傷害日本人遠比我們厲害,他們受傷害對我們應該有好處。日元貶值,這些汽車按貨真價實的美元計算,要比去年價位低,這應該在我們的汽車銷售中發生影響。」辛迪在照片上的表情,在哈利的腦海里驅之不去:一種急不可耐的驚嚇的喜悅,彷彿她乘坐氣球飄去,剛剛感覺到地球向一邊滾去了。「數字,」他毫不含糊地對納爾遜下結論說。「數字是不會撒謊的,它們不懂得饒恕。」
詹妮絲回答:「媽媽好像聽天由命了。她向我講述了她父母親的許多事情,他們當時要比斯普林格家族在這個縣裡還有地位,你知道,因此他們主動要求她和爸爸與他們一起生活,可是爸爸還在學習會計,爸爸說,不行,如果他不能給妻子弄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那他就不應該娶妻成家。」
他們二十四小時一路回家的旅途,詹妮絲一直在哭泣。計程車經過那家舊製糖廠,穿過牧羊人和散漫的黑人居住的小鎮,這裏的空氣似乎在向他們飛吻;這四十分鐘的顛簸航行時乘坐到波多黎各的雙引擎螺旋槳飛機,晃晃悠悠越過淡綠色的水面,水下到處是潛伏的礁石和成群的鯊魚;中轉站所在地聖胡安的居民全都是真正的拉丁美洲人;時睡時醒的漫長而昏暗的夜晚是在一家與422號道上那家魯貝爾夫人不久前住過的汽車旅館相像的旅館度過的;第二天早上乘坐一架噴氣客機的兩個座位前往亞特蘭大,然後到了費城:這一路上詹妮絲坐在他身旁,臉頰明亮,眼睛凝視前方,眼睫毛上掛著微小的露珠兒。那樣子好像在納爾遜婚禮上襲擊他的那種悲傷,現在終於到達了詹妮絲的傷感地帶,而他卻很平靜,心無旁騖,像飛機振顫飛行的下方懸浮的空間一樣冰冷。他問她:「就是因為納爾遜嗎?」
「我們購置一所房子,像別人家一樣,」他說,話音又低又啞,彷彿斯普林格老太太可以透過牆壁聽到這種背叛的吐露,正好她的電視節目模糊的隆隆聲處在最低的關鍵時刻,隨後電視廣告突然播放起來,另一個關鍵時刻又開始營造了。「布魯厄的另一端,離汽車商行更近一些的地方。每天開車穿過這城市中心讓我緊張得受不了。還浪費汽油呢。」
「你說可以這麼講是什麼意思?」
這個女店員不急不忙,把她的冷靜努力用什麼東西掩蔽起來。也許是貴重金屬的光滑的重量摩擦下來,讓她沾染上了。「你知道,是那種老式銀元,」——她用攮子一樣的食指和拇指作了一個示範性圓圈——「美國造幣局十五年前停止鑄造了。每一塊銀元含有零點七十五金衡盎司銀子。銀子今天中午價格升到——」她查閱一下辦公桌上香子蘭牌按鍵電話機旁邊的一張紙條——「每金衡盎司二十三塊五毛五分,不算收藏價值,這讓每塊銀元價格達到」——又在計算器上計算一遍——「十七塊六毛六。不過有些銀元會有些磨損,就這些,如果您和您妻子決定現在購買,那我會根據這個給你們報價。」
納爾遜看見她外祖母神色不對,問:「這裏發生什麼事情了?」
「熔化后的價值?」哈利問。他原來想象是整整齊齊的銀錠滑進保險箱里,如同一支手槍插|進槍套一樣。
「輸卵管燒灼術,」詹妮絲輕聲說,一種痛苦的樣子。
「還要多久你才能出院?」斯普林格老太太問,把她的黑坤包換到了另一隻手裡。納爾遜還沒有醒來大驚小怪說明事情之前,她已經穿戴好準備上教堂了。她是教堂的奴隸。只有上帝知道她從教堂能得到什麼。
哈利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的話,因為他想到可憐的普露躺在病床上,身懷嚶嚶鬧胎的嬰兒,自己腦袋歪在病床一側,而不是依偎在丈夫身上;想起梅勒妮在那家薄烤餅屋辛辛苦苦地伺候市中心那些討厭的銀行職員來吃午餐;想起他自己甜美的有指望的女兒和那個紅臉漢傑米黏糊在一起;想起可憐的小辛迪從後面被|操時呲嘴露笑,讓老韋布用SX-70寶麗來咔噠照相;想到米姆這麼多年一直在和那些義大利後裔混蛋們口|交;想到媽媽把衰老的胳膊伸進灰濛濛的肥皂沫里洗涮、在廚房裡唉聲嘆氣、最終帕金森氏綜合徵發作才成全她上樓休息一下;想起他能看得見的所有在這個世界上受欺凌被浪費的女人都不會得到像這樣的小雜種們的善待。「我來給你講講豐田車的事兒吧,」他對身後的納爾遜說。「它們是由身穿白色工作服的小個子黃皮膚人組裝起來的,他們從生到死都在一家工廠幹活兒,要是有一粒灰塵落進噴油系統他們便會如臨大敵,而那些底特律生產的爛汽車卻是由黑人對付在一起的,瞧他們戴著耳機聽那些通通震耳的音樂,吸大麻吸得迷迷糊糊,連螺釘往螺母里擰都犯糊塗,更要命的是在全國有色人種協進會蠱惑下他們都對公司懷有仇恨。福特汽車公司裝配線上下來的一半汽車都遭受了故意破壞,我忘記我是在哪裡看到的,應該不是《消費者報道》。」
他用一隻手摸著她的頭頂,另一隻手穩穩地卡住她的臀部,只捅咕了幾下子。他高潮來了精|液噴瀉在哪裡呢?只會和她的臭大糞摻和在一起了。和溫馨的塞爾瑪的溫馨的臭大糞摻和在一起。他們躺在床上一言不發,一起靜靜地獃著,直到他的鳥兒慢慢軟下來,從裏面撤出來。「完事兒了,」他說。「謝謝你。這下我忘不了了。」
她突然睜大眼睛,問:「那時候這所房子可怎麼辦?」
「爸爸。」
兔子不想讓滿大街人看見他們和那個同性戀在一起。「我們對付得了。」隨後他對詹妮絲說:「權當你懷孕了嘛。來來,我們走吧。」然後他對那個姑娘說:「她一會兒回來取她的這些袋子。」他搬起兩個盒子,用膀子把門扛開,逼著詹妮絲跟著走。走在韋澤街冷颼颼的陽光下和微光習習的寒風裡,他儘力做出不怎費力的樣子,對路人注視的目光視而不見,因為他們看見他兩隻手把兩個小盒子搬在褲口前很吃力的樣子感到不解,紛紛投來一瞥。
「一個半街區。」他糾正說。
「沒錯。」
「對我可不是很久以前的事兒。對他來說是很久以前的事兒。他都忘到腦後了,這個愚蠢的臭狗屎,你一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早忘掉了。他對你干過的事情,他都能輕易忘掉。他對媽媽干過的事情簡直難以相信,我對這些也許連一半都不知道。他總是沾沾自喜的樣子,心滿意足的樣子,我對這點反感透了。如果我能只有一次讓他明白他自己是臭狗屎,那我也許就罷休了。」
他對打網球的事兒感到自豪;他現在是說給那個金髮女郎聽的,在扮演高級賓園的闊住戶呢。女店員建議說:「也許萊爾可以和你們去。」
「不必,生活艱難,不過他對付得了。他是一個農場主,你說對了,他還和市區簽訂過校車的合同。」
「她應該把這事兒講給納爾遜聽。」
「根本就沒想過,」他承認說。「也真是,幾乎沒有想過,想來可怕。你看見她的長指甲了嗎?就是為了抓撈的。」
「求你離開吧。你還要去幹什麼,非要讓我跪下嗎?」
「多少知道一點。小時候我到那裡看過一兩次減重短程汽車拉力比賽。」
詹妮絲說:「那裡不像我想象得那麼糟糕。他們的表演還是有尺度的。比起舊集市上那種惡劣表演,這倒也沒有什麼。」
「納爾遜一直說,等努力把成果乾出來了,他們計劃置辦一套公寓住。」
「你一直沒有感覺到嗎?」
「我當時沒有一下子摔到底,」普露說。「因為我用胳膊穩住了自己,所以受傷了。我不記得摔疼了。」
「𡂿,沒什麼,」淡紫色套裝的女士說。「如今許多人都這樣……全是因為偷盜猖獗。」
「別爭辯了,」他小聲說,感覺那個可疑的黑人就在他身後。他離開馬路沿,逼迫一輛駛近一個街區的公共汽車吱吱啦啦剎閘。趕到馬路中間,這裏的雙條白線由於夏季曬軟的瀝青變得歪歪扭扭的,他等待詹妮絲趕上來。那個女店員送給她那個郵袋裝第三個銀元盒子,可是她沒有把郵袋挎在肩上,卻用左胳膊挎著,像一個嬰兒。「你怎麼樣?」他問她。
「呃,人家說應該活動活動。你住哪裡?」
「你不吸入大麻,可你吸食大麻。你吸食的是可卡因。」
哈利和詹妮絲兩天前已經把房子手續都辦過了,星期二的事兒。前一天,星期一,七號,他們把他們的銀元賣回給理財通商行。銀元價格一路飆升,因為阿富汗局勢不穩引起恐慌,石油賺錢的大股東們紛紛買進銀子,那天的銀價達到了三十六塊七毛錢,當初他們的買價包括營業稅是十六塊五毛錢,根據那個淡黃髮女郎計算的結果,已經升值到了二十三塊三毛七了。詹妮絲這些年一直沒有再到他父親的售車場臨時幫忙,卻仍能利落地把計算器拉過來,按了一會兒鍵鈕,客氣地指出說,如果銀價是每金衡盎司三十六塊七毛,那麼按百分之七十五比率計算,熔化價格應該是二十七塊五毛二。哦,那個年輕女人指出,你們不能指望理財通商行以低於熔化價格的錢出售東西而買回東西又高出這個價吧。她打扮得不如上一次講究;她嘴角邊那小片皮疹已經擴大許多,需要用一塊圓圓的邦迪牌創可貼覆蓋上。不過她還是給一個位置比她的更深的辦公室打去電話,隱藏的位置還不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的軟百葉簾,然後讓了些步,說他們可以按二十四塊錢買回。八百八十八乘以二十四就是兩萬一千三百一十二塊,換句話說就是一個月賺到了六千六百六十塊。哈利想保存八個十分好看的舊銀元,當作紀念品,這樣支票上的數字減少到了兩萬一千一百二十塊,一個更有魔力的數字。從布魯厄信託的保險箱和斯普林格汽車商行的保險柜分別取走了他們的麻煩多多的財寶,這次盡量降低搬動銀元的辛苦,他們把克羅納花冠車在韋澤街停放了兩次。第二天,銀價一下子掉到了一盎司三十一塊七毛五,他們卻在布魯厄信託簽訂了二十年期限的六萬兩千四百塊的抵押貸款合同,利息是百分之十三點五,比通行的最低優惠利息還低了百分之一點五,百分之一的手續費共計六百二十四塊,附加條件是三年之內還可以談判買賣合同。賓園那座曾經是園丁的小石頭房子,售價為七萬八千塊錢。詹妮絲想一次付上兩萬五千塊,可是哈利向她指明,說在通貨膨脹的時代欠債是一件值得做的事情,因為抵押款的利息是扣稅的,目前半年期的最低存款額一萬塊錢的金融市場單據要付的利息才接近百分之十二。這樣,他們選擇了百分之二十的首付最低房款,也就是一萬五千六百塊錢,銀行方面考慮到安斯特朗先生及其家庭在社區的良好信譽,欣然答應下來。走出銀行前面那幾根宏偉的大石柱,進入冬天耀眼的日光下,詹妮絲和哈利便擁有一所房子了,後天坐飛機去度夏。多年來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然後該發生的全都發生了。涼水開鍋了,仙人掌開花了,痼疾顯露出了真面貌。
「我也不想去。不過賓園怎麼樣?和那些處理離婚案的有趣的律師和皮膚科醫生做鄰居如何?自從我們過去和他們打過籃球,我就一直夢想在那一帶居住下來。找一所起碼前面石砌的房子,也許還有下沉式起居室,這樣我們可以按像樣的方式招待穆爾科特夫婦。在這裏招待人很是彆扭,儘管媽媽晚餐后就上樓去了,可是這地方幽暗得讓人受不了,現在我們又要和納爾遜和她的新媳婦黏糊在一起。」
「我就是知道。」
「喔,誰不是這樣呢?」哈利問。
「他是我的朋友。不過我知道為什麼你討厭他。」
「哈利,我不知道怎麼想。這是你的投資。」
進了衛生間,他刷刷地傾瀉起來,尿柱搖搖擺擺,表明尿憋得太多了,完事後他對放在籃子蓋頂上的一本光滑的大書發生了濃厚的興趣,很可能是斯利姆的,一本畫冊上印刷了德國納粹時期的照片和標語,一隊隊漂亮的金髮孩童和一個身穿掛滿像章的白色制服的肥胖美男子,希特勒看上去年輕、細高而英武,凝望著阿爾卑斯山脈。衛生間里擺放這種畫冊是一種時髦東西,如同那些俗麗的明信片上全都是奇醜無比的女人,彷彿這世界上沒有保護措施與那種醜陋對抗,不能保護那個姑娘好好睡覺,不能保護他不受傷害。普露已經找到她那兩隻可怕的綠色厚底鞋,坐在廚房的一把直背椅子上,她剛才招呼一起跳舞的那個滿臉儘是刀痕的波多黎各人跪在地上給她扣上像嵌心絲帶一樣的鞋襻帶。她站起來時身體搖搖晃晃,那些傢伙到底給她吃什麼東西了?她吃力地穿上那件在肯特大學春秋穿的羽絨外衣,紅色上衣配上那件閃亮的綠色裙裝,她看上去好像聖誕節提前六周來到了,全身裹得緊緊的。賈森在前面那個房間里跳舞,這時傑米和那個穿上ERA字母的T恤衫罩住可憐的奶頭的女孩也在試步起舞,因此他們只與帕姆和斯利姆打招呼告別,帕姆在普露臉頰親吻女人對女人的吻別,彷彿在普露的耳邊嘀咕暗語似的,而斯利姆則把雙手合在胸前,按佛教禮節鞠躬告別。他眼睛的斜視眼神,納爾遜弄不清楚是生就的還是干那些反常事情所致。那隻肥厚的水母在斯利姆的嘴唇上爬過去了。最後的小小揮動和淺淺的微笑,屋門關上了聚會的噪音。
淡黃色頭髮女郎對她的這番左右逢源的推銷辭令的作用似乎感到意外,她咋咋唬唬打了很長時間電話才把這麼多的銀元找夠了。最後,一個她叫做萊爾的夥計提來一個灰色的布袋,樣子很像裝剩餘郵件的那種袋子;他因為用力身子搖晃,累得哼哼呀呀的,把那個袋子提到她的辦公桌上,這時候他才顯得身材瘦高,身上有點同性戀的特徵,也許是因為他留著短頭髮吧。想來有意思,頭型來了一個大顛倒:古板守舊的人現在留起了長頭髮,同性戀者和朋客們卻理成了平頭。哈利不清楚海軍陸戰隊的士兵情況怎樣,或許頭髮都披到肩膀上了。這個萊爾對哈利疑疑惑惑地看了幾眼才離開了,好像哈利不只買到了按摩服務,還弄到了黑皮衣加鞭子的把戲。
「媽媽,」納爾遜抗議說。
他們回到他們自己的海邊度假村已過凌晨兩點。羅尼在雙骰子賭檯旁邊呆得太久,到頭來只贏得了幾塊錢。返回的路程很長,兔子和詹妮絲睡著了,而塞爾瑪緊緊挨著兔子的衣服下擺坐著,韋布和辛迪坐在前排與司機坐著,韋布問了一些海島上的問題,司機愛搭不理的樣子,嗚嗚噥噥的話語簡直不是英語。到了海濱度假村大門口,一個身穿制服的門衛把他們放了進去。這裏的所有東西都需要防護,偷盜十分猖獗,小偷甚至歹徒紛紛從海島黑暗中心溜出來,來這些邊緣海邊分享闊綽的遊客的錢財。賓客平房前邊均是鋪在沙子上的綠漆水泥小道,路邊的棕櫚樹沙沙作響,周圍到處是輕盈的花朵,早上起來會把蜂鳥招來。男人商量明天的高爾夫球應該推遲到什麼時候,三個女人卻在遠處低聲細語,在水泥小道通往各家住房的岔口上停下。詹妮絲、辛迪和塞爾瑪在嘀嘀咕咕些什麼,向男人們這邊偷瞧,投來的飛眼好像月色朦朧的溫暖午夜中的小鳥頻頻飛舞。辛迪的披肩一閃一閃的,宛如波濤涌動的海浪上漂浮的一朵浪花。但是最後,她們還是在棕櫚樹的沙沙響聲中大聲喊「晚安——晚安」,隨後每位妻子和自己的丈夫走進了他們自己的平房。兔子在男女交往通常引起的刺|激下把詹妮絲搞了一通,隨即睡下,希望早上會無休無止地推遲到來。
「我在家裡感覺很安全,」她說著嘆了一口氣。這是什麼意思:意思是說他不應該晚上帶她出來:他現在結婚成家了,他心下捉摸,他不應該只是惦記著玩耍。納爾遜害怕工作,他在每個工作日早上醒來胃裡都會泛酸水燒得慌,好像是他肚子里生出了什麼東西,生出了那頭白犀牛。那些摺篷車每天沒有人問津,都在瞪著眼睛看他,傑克和拉迪對他收下那輛小卡瓦薩吉車顯然不理解,這一切好像是他故意在和爸爸開天大的玩笑,而實際他根本沒有這個意思,只是那個傢伙當時一直在苦苦求他,納爾遜又急於把那輛水星車推出車場,因為他每次看見它都會想起那次爸爸極端蔑視的樣子,根本不聽他解釋,很不公平,他才不得不把兩輛車撞在一起,把他臉上那種「除了胡鬧你還能幹什麼」的恥笑咔嚓撞掉。
「我?」
「你知道,我昨天夜裡要是說過什麼混賬話,我很難過。我讓這事兒嚇壞了。昨天夜裡他們告訴我你不會流產,我總算鬆了口氣,忍不住哭了。真的。」他說著就又想哭,不過他一想別人都在聽他說話,露出了一臉難看的表情。哈利看出來,我們喜歡災難的原因就在這裏,因為災難讓我們回過頭來看清罪過,讓我們匍匐在上帝面前求饒。不知道認錯,我們和動物沒有兩樣。如果這胎兒真的流產了,就在他觀看那個橄欖色皮膚姑娘把她那金銀絲內褲扯到她的膝蓋、扭過頭來窺視觀眾、一邊用鴕鳥羽毛扇動她的屁股的時候,他準會覺得十分可怕。
「為什麼?誰能聽見?」
普露在他身邊開始打呼嚕,她的頭枕著兩個枕頭,她的肚子閃閃發亮,好像你在樹林里看見朽木樁上長出來的一個大蘑菇。樓下,媽媽和爸爸因為什麼事情在發笑,他們最近如痴如狂的樣子,比年輕人還厲害,和他們那伙酒肉朋友一起出去聚會的次數更多了,可至少年輕人可以借口說他們沒有多少事情可做。他想到那些在德黑蘭的人質,像一粒藥丸卡在喉嚨,那種梅勒妮總是往他嘴裏塞的維他命干藥片,卡在喉嚨下不去又上不來。在風高月黑之夜,乘坐一輛大型黑色直升飛機,突擊隊員把臉抹黑,用細鋼琴弦纏住那些逃避現實的激進的阿拉伯人的脖子,死拉一下勒緊不放,只管壓低嗓門兒說:婦女和兒童先走,隨後把所有的人拉上飛機乘風飛去。在寺院尖塔上扔下一個戰略小小原子彈,權當名片使用。或者像詹姆斯·邦德那樣用打洞機挖掘一條隧洞也行。在《太空城》里那個想象豐富的場面里,邦德從飛機上不用降落傘往下跳,正好砸在一個壞蛋身上結果了他,倒比滑翔飛翔危險不了什麼。在月光下,普露的肚臍眼兒投下一道小小的黑影,好像從裡向外翻一樣突出一小截子,他過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懷孕婦女赤|裸身體的樣子,沒有想到這麼難看,宛如一個大炮彈,從背後穿透掛在那裡不動了。
納爾遜不會跳舞,更確切地說是他不願意跳舞,因為所有的舞蹈現在都是站在位置上,聽任音樂魔鬼進入你的身體,這需要更多的信心,可他做不到。他不想表現得像一個傻瓜。現在的老爸,只要他在場他準會上場跳舞的,正像吉爾在世時他迷戀斯基特一樣,就是天塌下來了他也從來不回頭,就是這樣一個傻瓜竟然相信上帝存在,還自認是上帝的眼珠子。天花板上的小圓點不允許納爾遜窺視得更高,他於是把眼睛返回到普露身上,炫目的裙裝格外明亮,飄拂得像珠寶變成了流體,她大肚子上的那張臉在音樂中昏昏欲睡,可她的肚子實實在在,不僅是她的也是他的,因此等於他也在跳舞。他在瞬間憎恨自己不能上場跳舞,好比他不能輕鬆愉快地轉動腦子把電腦科學玩轉,不能全面地把大學念完,也不能像他父親過去那樣瀟洒地做一個運動員。黑色的瞬間過去了,消散了,轉變成了一種把握,那就是有朝一日他會對所有這一切復讎。
姑娘細細打量普露一會兒。「她多麼了不起呀。」
哦,那個小辛迪,每次吃晚餐的時候都曬得更黑一點,就是為了讓人愛戴。你從她的牙齒上都能看出這點,瞧那些牙齒變得多麼白凈,還有就是她每天晚上都會從他們的平房外面的灌木叢採摘一朵夾竹桃花,插在她因為游泳過多變得蓬鬆的頭髮里,還有她那腳趾變黑讓腳趾甲看上去像花瓣一樣淡白。她黑色的皮膚外面穿著白色的裙裝,從竹子酒吧那邊的女廁所走過來,隔著游泳池遠遠地閃現出白色的影子——游泳池夜裡從底部照亮,彷彿把月亮吞下去似的。她宣稱說她越來越胖了:整天喝那些果子朗姆冰酒和香蕉代克利酒以及朗姆潘趣酒,這些都是熱量飲料,又喝得不懂節制。確實,她從來沒有謝絕喝酒,他們誰也沒有謝絕喝酒;從早上為男人在高爾夫球場增添活力的血腥瑪麗酒到午夜以後的最後一輪威士忌蘇打水,他們一團和氣地聚在一起喝得暈暈乎乎為止。詹妮絲提醒說:「哈利,最後的賬單加在一起會有多少呢?你為大家沒完沒了地簽單啊。」
「你看見什麼了?」她問。
詹妮絲帶著淚水對他說:「他和普露星期六夜裡打了一架,他想去布魯厄和斯利姆那傢伙家聚會,普露說她懷孕的身子越來越重,受不了那些人盯著她的肚子看,他就自己去了。」她咽了咽淚水。「可他沒有回來。」她的聲音因為吞咽咸淚水變得沙啞了。韋布和羅尼拉過椅子圍在玻璃桌子周圍緊湊的圓陰影里,刮蹭的聲音讓哈利頭疼。傑夫把飲料端來分發,詹妮絲沒有再把話說下去,羅尼開始交涉午餐吃什麼。和妻子一樣,他也戴著太陽鏡。韋布相信他那濃密的眉毛和堅定的眼睛的皺紋,沒有戴眼鏡,這時正注視著詹妮絲,宛如一個做父親的傻老頭的眼睛在鼓勵。
「你什麼時候知道這種族偏見了?不是跟我學的。再說了,那裡不是大病房,那不過是你們所謂的半個人病房,」哈利說。
「至少俄國人聽了是新聞,爸爸,因為他們正在做這樣的事情。我們這樣嘗試的時候,卻一切都會陷入政治漩渦。我們很難更進一步。」
但是,通通的腳步聲朝他們這邊來了,韋布和詹妮絲幾乎在奔跑,他們的手在月光、水下光點和遠處賭場耀眼的燈光混合起來的光線下好像拉在一起,然後鬆開,趕到木板道這個拐彎處激動地宣布說羅尼·哈里森在裡邊雙骰子賭檯上炙手可熱。「快來看看吧,哈利,」詹妮絲說。「他至少贏九*九*藏*書了八百塊錢了。」
「很了不起。她說得很有道理。」
「太好了。我們回來還有足夠的時間。看看,納爾遜,我也許這輩子沒有干對過多少事情。我知道我做得不好。可是,我沒有犯下不可饒恕的罪行。我沒有放棄等死吧。」
他把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鬆松地拿著一團潮濕的舒潔衛生紙擺放在她的懷裡。「聽著,我敢保證納爾遜一切都好,不管他在哪裡都不會有事兒的。」
「𡂿,真行。」
「一個星期!」他們在野馬里剛剛行走起來,哈利便開口了。「你們大家知道當今之日在醫院里住一個星期要花多少錢嗎?」
他向站在布滿金色灰塵玻璃旁的父親完全轉過身來,這孩子的臉上似乎藏滿了仇恨,懷恨卻又害怕老爸說出來的話擊中要害。「因為你和比利的母親睡覺的那個夜晚比利在場,而斯基特卻在那所我們應該在場保護吉爾的房子里把吉爾燒死了。」
「你不想繼續保存金幣了。」
「媽媽,別說下去了。我們得到你的關愛。我們兩個也愛你。」

「與我那時候相比,變化很大,」兔子承認說。「裁判過去每隔一段時間才要求跑動一次;現在呢,天哪,他們為了一次切入上籃滿場飛跑。」
辛迪有些遺憾。「我們再離那些岩石近一點,就該轉向了。你知道轉向是什麼意思嘛,哈利?」
「𡂿,上帝,沒有。我們連想都沒想過那種事兒。」
「我喜歡照看東西。我父親去世前,農場上總有雞和豬羊什麼的。我過去還給我自己的羊剪羊毛呢。」
「看看,你害羞了吧。這孩子給你帶來的只有羞恥,丟人。」
普露似乎呻|吟了一下。「唔吆,」她主動說。「醫生說胳膊只是出現了一個小裂縫。」
「呃,真的沒注意。沒有很多坐在身邊的時候。我是說,我們看見你和羅尼——」
「她是左撇子,」納爾遜跟她說。這孩子怨氣滿腹,因為缺覺萎靡不振。他夜裡一點到三點一直守在普露身邊,現在九點半又回到醫院來了。他一點十五分給家裡打電話,沒有人接,二十多年來的鬱悶也增加了一層。姥姥在家裡,可是她上了年紀,在睡夢中很難聽見電話鈴聲,而他的父母親與穆爾科特夫婦、哈里斯夫婦一起到422號道旁的一家新開的脫衣舞娛樂場開眼界,那裡比通往波茨敦的四季旅館還遠,而且返回來又到穆爾科特夫婦家裡喝夜酒。這樣一來,家裡人對這事兒一點也不知道,納爾遜夜裡三點半爬到空床上睡覺,早上九點鐘醒來把事情說出來。納爾遜開著他母親的野馬去醫院的路上,他說鳥兒嘰嘰喳喳叫起來他才睡著了。
哈利大笑起來。「哈,我們總不能把這些東西送回那個金髮女郎那裡吧,那樣我們可就虧透了。我們可以把所有的銀元倒進袋子里塞進保險箱里嗎?」
飛機下跌;他的肚子猛收一下;飛機駕駛員那種至高無上的得克薩斯口音響起來,告訴他們返回各自的座位,準備降落。哈利問詹妮絲現在她喝了些酒放鬆下來了,是不是喜歡坐在靠窗戶的座位上,她說不想坐了,在飛機著陸之前她還是不敢往下看。透過有划痕的樹脂透明機窗,他看見一片湛藍的大海,海面上顯現出海下投射出來的陰影,那是海島在海里的影子吧。只看見一艘孤零零的航船。隨後看見一片衣袖狀的沙灘里伸出一條邊緣破碎的臂膊狀的岩石陸地。紅色波紋屋頂的小房子向他撲上來。飛機輪子砰砰響起,放下來固定在機艙下。他們掠過一片沼澤地。他想祈禱,可是思緒紛亂;詹妮絲把他的指頭骨節握得緊緊的。一座房子上掛著一個套筒風標,一部無人駕駛的推土機,沒有枝杈的棕櫚樹一閃而過;砰的一聲著陸,小小的一個轉彎,刺耳的嘶嘶聲,一陣向後拉緊的吼叫,一陣尖叫的剎閘聲。轟鳴聲停下,他們也隨機慢下來,降落在了陸地上,波音747開始滑行,一座粉色機場候機樓緩緩進入視野。乘客活動起來,突然熱得流汗,趕快把他們的冬季服裝扒下來,摸出來太陽鏡,向機門走去。在通向下面碎石路的銀色舷梯口邊,熱帶的空氣,熱乎乎的,潮乎乎的,包含著細小的漩流,仁慈地撲向兔子的臉,彷彿從噴霧器噴射出來的霧氣;但是,羅尼·哈里森突然在他的耳朵邊大呼小叫起來,破壞了這美妙的時刻。「呃,夥計,這可比來一次口|交還帶勁。」比羅尼這樣污言穢語破壞剛剛進入一個新世界的這種寶貴時刻還要糟糕的是,女人們大笑起來,表明她們都聽見羅尼的粗話了。詹妮絲大笑不已,真是個大傻蛋呀。那個空姐,她那臉濃妝在熱氣浪里冒出了一層小汗珠兒,站在門口頻頻點頭,一聲接一聲說再見,對每個人都笑臉相迎。
「她想跳舞。」
哈利很不喜歡他們沒完沒了叫嬰兒的口氣。照他的想象,在這個階段,那小東西像一個豬崽兒,或者像一個搖擺的大青蛙。如果她真的流產了,小東西難道還活得成嗎?現在醫生能保證五個月的早產兒成活,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能在試管里培養出生命了。「我們得把媽媽送到教堂去,」他大聲說。「納爾遜,你想打起精神呢,還是呆在這裏打瞌睡?」這小子的腦袋又栽下去靠在醫院的床墊上。
在又長又慢的輪子滾動聲中走向他們的出口時,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塞爾瑪比我帶勁嗎?」
「不過我母親很了不起。」
「我喜歡跳舞。你為什麼灰心喪氣?」
「你們在一起說了很長時間。」
詹妮絲搬起一盒,這次輪到他大笑了,看她臉上的表情,連眼皮都拉寬了。「我搬不動,」她說。
「我並不想來,你還記得嗎?是你一直想出來的。」
「你是這樣感覺的嗎?」哈利問詹妮絲。「充滿好奇?」
「爸爸,別擠兌我,窗戶外面就有那種黑色的鳥嘛。」
「不僅僅是對那話兒好奇,」塞爾瑪進一步澄清說法。「對整個讓你感興趣的人也好奇。他支配自己的樣子。他的聲音,他笑起來的樣子。不過這一切又與那話兒密切相關,我琢磨。」
「現在誰家裡都配有大鏡子。你能在大鏡子里看見自己做|愛。」
「你這樣想事情太可愛了,」塞爾瑪說。「這樣想問題」——她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兒——「真是好輝煌啊。也好悲情啊。」她在一些事情上給他出主意。他認為他應該去把魯絲找到,直接問一問那是不是他的女兒,如果是的話他能幫點什麼忙?談到納爾遜的問題,她認為那孩子的麻煩說不定就是哈利的麻煩的延續;如果他本人在吉爾死亡以及過去瑞貝卡死亡的事情上沒有過錯,那他不應該感到納爾遜會形成什麼威脅,應該和他在一起感到更舒服,更和藹。「記住,」她說,「他只是一個年輕人,像你年輕時候一樣,正在尋找適合自己的道路。」
「噓——噓。媽媽聽得見的。」
他已經說得夠多了,沒有納爾遜開口反擊的餘地。納爾遜一語道破:「你不想讓我呆在這裏。」
保佑這個傻子吧,還在費這種口舌。老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女兒,她老子就是當地的高級強盜呀。老頭子自己終於拱進緞子襯裡的棺材里去了。在過去,人們經常把銀子埋在地下,把本錢塞進牆壁的縫隙里。
「我已經取消了預定的飛機座位。哈利,你沒有和媽媽通話。她都急壞了,我從來沒有聽過她那樣說話,你知道她是一向沉得住氣的。我回電話說我們訂了星期三的飛機,她說她無法一路開車到費城去接我們,隨後忍不住哭起來,還說她老得不中用了。」

「我們需要走出去那麼遠嗎?」
「我們沒有出去多遠,」她重複說。
納爾遜應該在這個時候少說為佳。但是,他從後座上探起身子,聲音在哈利耳邊逼得很近,說:「米爾里德和查利不在了,你真正了解的東西就不多了。我是說——」
「是啊,不過像你說的,假如伊朗的事情解決了,」哈利憂心忡忡地說。「這如意算盤不就冒泡了嗎?」
「目前呢,」他必須接著說下去,吞咽一口唾沫。「我們想我們找到了我們喜歡的房子。賓園的一所小石頭兩層樓。房地產經紀人認為小樓也許是園丁的小房子,那片地產破產時有人賣掉了,後來進行過擴修,配備了一個好一點的廚房。這房子位於富蘭克林大街不遠的拐彎處,在幾所大房子的後面;環境很清靜的。」
「我三十了,」她反駁說。「這個年齡還不應該是我的性|欲高峰期嗎?」
「人們都那麼說,可是我不覺得。老人們和我交談,多數人都希望這樣,有人陪伴。」
這是她的精明之處。他們睡眠不足,在這裏他們都馬不停蹄地活動,沒完沒了地喝酒,今天在水裡又受損傷——他一頭扎進水裡,他的兩條腿上碰出了深不見底的一塊烏青——他疲勞不堪。他開始脫衣服,可是不知道脫到什麼程度為好。一夫一妻一起生活多年會養成許多生活細節,和一個陌生女人上床這些細節又會全都冒出來。塞爾瑪會喜歡他赤條條鑽進被窩裡嗎?或是躺在床上?在他看來,她從衛生間出來時他要是脫得還沒有她脫得徹底,那會顯得很冒昧。另一方面,這盞在床上方搖擺的草編燈罩電燈這麼明亮,他不想讓她看見他躺在床上展露無遺,以為他在學著《花花女郎》里的樣子展示性感。他知道他掉了三十磅肉也照樣有一顆大肚子。他穿著內褲走到房間里那個竹子邊框寫字檯前把檯燈打開,看見檯燈的廉價木頭底座上鑲著粘連在一起的小海貝殼。他脫下來自己的內褲。內褲的鬆緊腰帶已經掉了按扣,可以買到這種內褲的唯一牌子是「喬基牌」,但是布魯厄的那些廉價商店不喜歡經營這個牌子,質量問題到處每況愈下。他把床上方的那個燈關上,在陰影下伸展開身子,全部伸展開,在床單上,像現在的他,像過去的他,也像殯儀工最後給他穿衣服之前的他,一|絲|不|掛,連婚戒都沒有。他和詹妮絲結婚時,沒有誰認定你非戴戒指不可。他閉上眼睛讓眼睛休息一會兒,眼皮下立刻出現紅彤彤一片。他不得不把這場戲對付下來,也許她只想和他說說話,然後真正休息一下,為明天夜裡養精蓄銳。爭取那個地方……在水下上下滑動的大腿根兒……
走出銀行,下午已經過去好多了,建築物投下的影子把燈柱上的金銀絲線的閃光淹沒許多。詹妮絲出於好玩拍打他外衣的一個口袋,聽他身上發出的叮噹聲。「你把剩下的這些銀元送哪裡保存?」
哈利出門前,胡亂往嘴裏塞了一塊未塗黃油的羊角麵包,喝下一些熱咖啡。他的頭碰到了門邊的精薄的桔黃色花朵和洋紅花朵。韋布和羅尼在幾條綠色水泥小路相會的地方等他。他們三個男人在高爾夫球場繼續打球,三個人之間說說笑笑,笑話不斷,但是誰也沒有看誰一眼。一點左右他們從球場上返回,看見詹妮絲坐在奧林匹克游泳池邊,身穿在飛機場穿過的那套米色亞麻裙裝。亞麻布皺巴巴的。「哈利,媽媽打來電話了。我們得回去。」
「這樣好還是不好?」
「如果你只是想把產品從此地弄到彼地,那也還算不錯的產品吧。」
斯普林格老太太用處驚不亂的口氣說:「看起來真是一個奇迹,一下子掉下來那麼多級樓梯,一點事情也沒有。布魯厄舊房子里的樓梯是很高的,上下樓都是僕人的事兒。」
他說話沒有輕重,聽起來總是像打嘴仗。但是她似乎並不在乎。「𡂿。她非常明白事理。遇事非常樂觀。我有兩個兄弟——」
她又抽噎了一下,聲音很大,一個頭戴一頂俄羅斯皮帽遮住晒黑的頭皮的男人已經邁步走開,這時停下來瞪了一眼。她有些勉強地說:「是的,差不多都是在為他操心。」她和哈利又一次把手拉得緊緊地,像兩個密謀的人。
「我想你受得了的。那麼至少還得有一間卧室,等你媽媽不得已和我們一起生活時使用,或者我們有客人來使用,但是不能緊挨著我們的卧室,至少中間隔著衛生間,這樣我就聽不見老太太的電視機了,樓下全部配備新的設備,包括烹調牌烤箱——」
「你怎麼知道的?」
他點了點頭表示肯定,把她的奶|子牽動了。
「是呀,他對這事兒感到很難過,」哈利說。「我們是今天早上才聽說這事兒的。」
「現在用不著他說,我是說,」老太太接著說,「你不禁會納悶兒,看見她們像剛剛生下來一樣赤身露體,她們的父母親撫養她們長大成人到底為了什麼。她們的父母親究竟會怎樣想啊。」她感嘆說:「這世道變了。」
「納爾遜,你怎麼就長不大呢?」
「他沒有裝出革命的樣子,他只是喜歡奇裝異服,喜歡別的男孩子。」
「當心你的嘴巴,」哈利對他說。「你媽媽正好四十多歲了。」
「他」——她似乎要被哭泣噎住了,一個空姐從旁走過時向下瞅了一眼,這局面令人難堪——「憎恨自己,哈利。」
老太太的滑稽相倏然從臉上消失,彷彿被一塊橡皮一下子擦掉了。哈利突然看見,她緊抿的嘴角的皮膚摺疊起一層又一層。在他的印象中,從他第一次看見這位岳母大人,她的皮膚一直緊繃繃的;但是在他不經意之間,貝茜的皮膚已經鬆弛,像地窖窗戶的油灰一樣乾裂,這張臉皮生出了複雜的紋路后又光滑起來。他感覺到了鳳梨酒的味道。老太太臉上出現了一小片極端厭惡的表情,漸漸擴大,彷彿正在迅速接近下邊她突然一聲不吭的那張干透的大嘴。
門邊響起野蠻的敲門聲。「塞爾瑪。哈利。是我們。」塞爾瑪穿上睡袍去開門,兔子鑽進被單里向外窺視。韋布和羅尼站在新一天明亮的光線里。韋布精神煥發,穿著葡萄色鱷魚襯衫,淡藍色方格高爾夫球褲子。羅尼身穿昨天晚餐時的衣服,需要進來換一身衣服。塞爾瑪把門關上,躲進衛生間里,哈利趕緊穿上昨天夜裡的皺巴巴的衣服,懶得再打領帶。他覺得他還能聞見臊尿的味道。他匆匆趕向自己住的平房更換高爾夫運動衣服。黑人姑娘,哼著小曲兒,黃色的小鳥在身邊飛來飛去,端著丁丁當當的早餐在水泥小路上走來走去。詹妮絲在衛生間里把浴缸里的水放掉。
「你搞過多少次屁股?」
「把話說完,簡,」韋布催促說。現在發展到了叫簡的親密程度嗎?哈利突然憎恨起他似乎很了解的人;他們慣於把我們蒙蔽,不讓我們了解那種一無所知的事實。我們大家都有心底黑暗的一面呀。
納爾遜走進廚房,拿著一份報紙,是今天的布魯厄《旗報》。他看上去興緻很好,這倒難得一見,是他昨天晚上睡得好吧。他把報紙摺疊起來,露出報上登載的有關七十年代平凡事件的問答題,對他們三個提問:「報上的這些人你們能辨認出幾個?雷內·理查德、斯蒂芬·韋德、梅甘·馬沙科、馬喬·格特納、格雷塔·利道特、斯柏德·薩比奇、D·B·庫珀。我認出來六個,普露只認出來四個。」
「外面的人。出納員。」
「不過他很愛惜他自己的那東西,」詹妮絲說,保持著那種輕鬆而冷靜的口氣,像是科學治學的口氣,在這安靜下來的用餐亭子里在場的人都聽到了。歌手停止唱歌。別的餐桌邊的人紛紛離去,走向游泳池附近舞池周圍的比較小的桌子。
「那是,」哈利說,「要是她一下子掉下那兩層樓梯,那麼她會比我們還老呢。」
「你拉疼我了,」她說。她的聲音又細又干,像是從納爾遜耳朵後面空中懸浮的一個小盒子里傳出來。普露試圖從納爾遜緊緊攥著的手指里掙脫出自己的手腕,這簡直是火上加油。
「成果不會幹出來的,他的態度就那樣。你很清楚這點。在家裡開車一分錢不出,有他在,我們離開你母親而去不會感到太內疚。這是我們的好機會。」他的手已經悄悄伸進她的睡衣里了;他希求腦子裡保持美妙的景象,把她的乳|房緊緊握住,握在手裡很熟悉,隨著年齡老化,奶|子有一點發軟,好似漏氣的氣球;不過由於打網球和游泳以及老弗雷德·斯普林格難得的少脂肪基因,她的身體保持得比大多數人好得多。她的奶頭兒硬起來,而他的鳥兒也不知不覺地悄悄變硬了。「要麼這樣也行,」他勸說道,聲音依然沙啞。「弄一套模仿都鐸時代的建築物,看上去像餡餅硬皮,陡直的尖屋頂像巫師的房子。天哪,我的老父親要是能看見我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還不高興壞了?」
「愛你,納爾遜,」普露回答說,從懷裡抬起沒有打著石膏的手,納爾遜見了也從方向盤上伸出一隻手,握了握她的手。奇怪,她腰部變得越肥大,她的手和臉似乎變得越細薄,越乾枯。
「我也沒有逼他幹什麼呀,是他在逼我。他已經把我逼出了那個家門。」
「既定事實嗎?你想要,你想要。可是誰來買單呢,一筆大單?不是你吧。」
「它就是你嘛,」辛迪不動聲色地告訴他。
「當然。我很喜歡你。很喜歡你。」
普露擺擺手不讓丈夫顫抖的話語說下去,並且示意為她操心的家人都離去。「我很好。我深愛你們大家。」把頭髮向外撥弄了幾下,她打算好好睡覺,更用心地祈禱一番,沉入到自己粗重的腰身的睡夢流液里去。她把白石膏手臂抬離胸脯一點,樹樁一樣搖動告別。他們把她留給做過修女的護士們來陪伴,提著步子穿過醫院的走廊,他們的腳步在沉默的決意中嘶拉嘶拉作響,把她們的爭吵留在汽車裡進行。
「沒割更可愛。多像一頂小圓頂帽子。」坐在床沿兒上,塞爾瑪的裸體比他記憶中她穿著衣服時柔軟得多,她彎下身體把他的鳥兒含進了嘴裏。她的身體在燈光下是一塊百衲布,皮膚上有太陽曬過的淺黑色,有脫皮的粉色,還有自然的淡黃色。她的肚皮彎曲成了扁平的褶子,像摺疊過的報紙,她的兩根指頭扶著他的鳥兒的根部,手背露出了淺淺的閃電一樣的青筋。但是她的氣息溫暖,潮濕,在燈光映照下單根的白頭髮或隱或現,彷彿在眾多淡褐色的頭髮中被燒焦一樣,兔子因此忍不住想伸出手來撫摸她的腦袋,或者摸一摸她腮幫上嘬進去的小坑兒。不過他擔心會打斷她正在帶給他的肉體刺|激。她迅速抬起一隻手把她的一綹頭髮掖到腦後,彷彿要讓他看得更真切一些。
「下保證嗎?」
公寓的屋門是一扇老式的沉重的門,黃色的橡木木質。他和普露站在這三層的樓梯平台上,一下子被密封在一個寂靜無聲的東西里。雨滴滴答答打在他們頭頂上的六角鐵絲網罩玻璃的天窗上。
辛迪突然站到了他的身邊,與大海啪嗒啪嗒有節奏的海浪一起呼吸。他害怕他們美妙的時刻到來了,因為他還根本沒有做好準備;但是她用一種冷淡的同情的聲音說:「韋布說你在賭桌邊坐定之前就應該把你的賭注限額定下來,那樣你才不會被弄昏頭腦。」
「你知道他把你母親的克萊斯勒車刮壞,需要多少錢修補嗎?至少需要他媽的八百塊錢。他腦子一定出毛病了。你看得出來可憐的普露丟不起這個人,我不知道她經歷多少羞辱才能清醒過來,要求離婚。我們就等著受累吧。」他的大衣太重了,把他的肩膀直往下墜。他覺得好像腳下的人行道成了一道斜坡,整整一年都在他腳下流失,損失一樁接一樁。他的銀元撒出去了,像那些金銀絲線。他的保險箱會撐破,看守人會把銀元清掃掉。說到底銀子也不是什麼乾淨東西。人們對孩子說是聖誕節把韋澤街從頭到尾點綴一新,真是可悲的彌天大謊,他撥開這層黑幕看清了一個真理,那就是發財必會受到劫掠,致富就會變窮。
「聽著,納爾遜。我剛才跳舞正在興頭上,你卻蠻橫地一把拉起來就走。我的手腕現在還疼呢。也許你把它拉斷了。」
老兄呀,這些老兄就是喜歡人間苦難,哈利心想。哦,人間苦難是別人不願意要的東西。聖約瑟醫院位於布魯厄北部中心地帶,房屋老舊,曾是舊基督教青年會的所在地,推倒會所修建了另一家免下車的銀行,這裏的舊木頭鐵路橋改建成了水泥,只是很快就出現了裂縫。人們過去總說要把鐵軌沿途用隧道擋起來,但是火車後來完全停頓,這個問題也算迎刃而解吧。詹妮絲是在這裏生下瑞貝卡·瓊的,那時候護士還都是修女,她們現在也許還是修女,但是從衣著上看不出來。這層樓的那個接待人穿著鮭肉色套服。她屁股肥碩,膀子下溜,在前面領路。病房門半開著,看得見病人躺在床上病懨懨的,蓋著白被子,瞪著白色天花板,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了。普露住在四人一間的屋子裡,兩個人穿著薄紗般的病人服裝匆忙回到各自的床上,早早到來的探視者令她們始料不及。普露幾乎處於睡眠狀態。她還殘留著昨天夜裡零星的睫毛油,不過別的地方看上去很聖潔的樣子,尤其胳膊肘子到手腕的那段非常白凈的白色石膏。納爾遜在普露的嘴唇上輕輕地親吻一下,然後坐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他的長輩在一旁站著,他已經把臉靠在了普露胯部彎曲的床沿邊上。還是一個吃奶的孩子啊,哈利心想。
然而女孩子還在說話,她現在和他在一起放鬆多了,這麼年輕,什麼東西在她看來都很新鮮。納爾遜估計她比自己小三四歲。普露比他大一歲,這點現在讓他很惱火,看她在那裡跳舞示威的樣子,挺著大肚子,身邊圍著那些個黑人和同性戀者,她一點也不害怕。「所以我應該出一半錢,」她解釋說。「儘管他掙的錢是我的兩倍。他的父母和我母親各借給我們首付款的一半,不過我知道我母親掏不起這筆錢。明年如果我能找到一份兼職工作,我想開始護士培訓。那些註冊護士掙錢很多,幹事兒和我現在所乾的一樣,不同的是他們可以給病人打針。」
他很感激問起這樣的問題,便沒有撒謊。「在某些方面是的。韋布怎麼樣?」
「和讓你操不完心的納爾遜在一個房子里嗎?」
辛迪剛剛從游泳池裡上來,她的肩膀很黑,菱形比基尼臀部水淋淋地貼在身上。她拽了拽布沿兒把臀部下邊皮膚發白的地方遮上。她在發福,一天一個樣子。他心下說,還是抓緊為好。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她轉身之際,用毛巾擦乾背部扭動厲害,一個奶|子差一點從三角乳罩里掙脫出來,她的臉色一本正經。她和塞爾瑪已經聽詹妮絲講述過情況了。塞爾瑪身穿長及腳脖子的袍子坐在玻璃桌旁,鼻子上還是暗粉色,這袍子和寬邊草帽是她在這裏購買的。那副棕色太陽鏡是她從家裡帶來的,眼鏡上部顏色更深一些,遮住了她臉上的表情。哈利拉過椅子在她身邊的玻璃桌旁坐下。他的膝蓋不經意間碰到了她的膝蓋;她馬上躲開了。
廚房的燈光顯得清涼,哈利忍不住細細觀察老婦人的皮膚。詹妮絲已繼承的、讓老婦人形成暗紅色面相的皮下血管跳動著深色活力,隨著歲月覆蓋上了一層灰塵一樣的細灰絲,離他最近的臉頰扁平處在燈光下出現的皺紋像一排排無法破譯的文字亂畫在遠處的土崖上。他覺得自己頂天立地,目眩發暈,他說出的可憐的氣餒的詞句跨越巨大的空間才投射到她老人家的命運上,因為老人家一動不動地聽著空間還在擴大。「其實就是緊挨著的鄰居,」他對她說,「樓上有三間卧室,我是說有一間小屋子是曾經住在那裡的孩子們的遊藝室,不過兩間絕對是卧室,只要你想過去,我們隨時都高興你去住,想住多久住多久。」他覺得這番話他信口說來,好像他已經讓老太太又和他們倆住在了一起,老太太的電視就在隔壁嗡嗡作響。
他返回起居室,那裡電視的鼓聲和號聲隆隆響著,他和普露在新婚磨合期交談的那種唧唧咕咕的模糊話語讓鼓樂聲壓住了。這孩子早已感到害怕了。他感覺別人扔下他不管了。對他來說,事情來勢太猛,接受不了。兔子理解這種感覺。他們父子之間雖然存在那麼多摩擦,可是有不少時候他的心和納爾遜的心也許只是一根短鐵棍的兩頭而已,他知道這孩子的真實感受。還有,僅僅因為人害怕獨處,就意味著他就不得不坐著不動,甘當大傢伙兒的肥大的替罪羊,正如米姆說過的。
她那血紅色的嘴唇周圍的空間很狹窄,她的聲音像一個難以停下的無級別的發動機。「我過去的確不了解你。我一直在觀察你如何與你的家人相處,你嬌生慣養壞了。你寵壞了,成了霸王,納爾遜。」
計算器相加的結果是:八百八十八。「一點沒錯,」那姑娘說,和他們倆一樣感到驚訝。她開始辦理單據,把兩枚兩毛五硬幣和十塊鈔票的零頭交給哈利。哈利拿不準是不是應該把這筆零錢還給她,當作小費。銀元裝滿了三個大磚頭一樣的硬紙盒子。哈利把三個盒子摞起來,試圖把三個盒子統統搬走,詹妮絲和那個姑娘看見他臉上的表情都哈哈大笑起來。
納爾遜坐在那裡兩眼通紅,悶悶不樂,昨天夜裡胡鬧的痕迹讓哈利深感惱火,再說他自己也缺覺,睡不醒的感覺很難受。他費了很大勁才壓下衝動,沒有再一次「吱哇」喊出來。在醫院里,他問「酸皮」:「你怎麼這麼快就趕過來了?」他真的感到佩服。儘管你想竊笑,可是這傢伙還真有點讓你捉摸不透。
「我認為這也許很自然,」他的妻子說,「這個年齡的夫婦都想有自己的地盤。」
「那麼你去找找阿貝·查菲茲要份工作干吧。我聽說他要破產了,馬自達車有許多毛病。曼尼說廠家永遠解決不了密封問題。」
哈利看著韋布,想請他說幾句有力的話,卻沒有看見聖哲之相,得到的是沒有用處的事不關己的怪相。他看看辛迪,可是她只管低頭喝著她的果汁朗姆冰酒,她連眼睫毛都不眨一下。「我仍然不明白為什麼這麼著急,」他說。「沒有人死得了。」
「我一開始是這麼想的,納爾遜,可是現在我不相信你還想我們倆尋找自己的住處了。我在你眼裡早看夠了,只是我們兩個在一起,你和我,你會煩的。」
他下決心轉守為攻:現在就讓這些年輕的小媳婦佔了上風,她們以後準會說一不二。「你什麼都不知道,」他告訴她。「你唯一知道的事情是如何把你肚子里的小東西保護好,這倒真是你的強項。好傢夥。」
韋布·穆爾科特說,目前金子升值已經到頭了:美國這個小個子趕上了競選熱,在這個小個子參加勝利在望的競選活動時,反應靈敏的金幣就要掉價了。銀子,目前卻是另一番景象:得克薩斯州的亨特兄弟一天花幾百萬元買入銀子期貨,這樣的大亨們一定知道了什麼消息。哈利決定把他的金幣兌換成銀子。
「你覺得這裡有鯊魚嗎?」儘管心下惴惴不安,他還是告訴自己,此情此景還是有一種親密感,就他們兩個人,同樣的飛沫濺在他的和她的皮膚上,海風和海水的聲音把別的一切都淹沒了,她肩頭的弧線在那強烈的白色太陽照射下像金屬一樣閃亮,相比之下,他那個記憶中的照耀他成長的太陽變成了桔黃色,顯得很肥大。
「她把她自己的樣子表露出來了,」哈利解釋說。「我是說她表演得到位。」
「沒錯。天哪,前天在城中心我看見停著一輛雷鳥車,紅色皮革座,雖然車很舊了,可那傢伙還是把車頂放了下來,我差一點看瘋了。那車看上去像一艘快艇。人們製造出這些好東西時,大家花錢還不是這樣錙銖必較。」
「唔,有像你這樣講話的人,我們是不行呀,」哈利對自己的兒子說。「要是到阿富汗去打仗,你覺得如何?」
他的鳥兒又挺拔起來,她向它彎下身去。「塞爾瑪。」今天晚上之前他沒有直接叫過她的名字。「我來為你做點什麼吧。我的意思是,你做了什麼,我也應該做什麼。」
儘管保險推銷員想給水星車申報全額險,但是車仍然在車間里修理,他說對於這樣一輛老掉牙的車來說,上全額險是最簡單的,零部件可按原價格退賠,而且車頭撞歪了,好像有人故意破壞過一樣;曼尼估計修理費在清算支票上會達到四百至五百元,他們不會付給你高過賬麵價值的賠償,而當納爾遜問曼尼有沒有技|師在他們的業餘時間能把車修理好了,曼尼臉色一下陰沉起來,眉毛擰得緊緊的,鼻子上的那些黑毛孔沖你張開:孩子,人家沒有業餘時間啊,這些人是來這裏掙麵包和黃油吃的,言外之意是他不會在業餘時間幫一個富人的兒子。在這樣的情況下老爸不會支持他,他採取的態度是:這小子在接受教訓,因此還很欣賞自己的態度。可納爾遜接受到的唯一教訓是人人到這裏來都是為了掙到自己那一小沓錢,誰都不會抬頭看看有什麼前景。他要是以四千五百塊錢把水星車賣出去,一定讓他們刮目相看,他在休閑酒吧認識很多人,他們都不把錢當回事兒。伊朗事件一發生,把汽油價格驚嚇得直往上升,不過這事件會煙消雲散的,他們不敢把人質扣留很長時間。老爸一直和他說庫存車每天都要花費三到五塊錢,不過他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費用,因為車停在車場上是你自己的,公司還要付自己的場地租金,他發現這是在欺騙政府呢。
「他沒有回來,」詹妮絲說著又哭起來,只看著他,沒有看韋布,那種哭喪的無可奈何的表情,他記得很清楚,那是在他們剛剛交往的時期,她還沒有變得趾高氣揚。「不過媽媽不想打擾我們的度假,普露認為他只是需要出去消消氣,裝出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但是星期天和媽媽從教堂回來她給斯利姆打了電話,才知道納爾遜根本就沒有去找他。」
「我覺得難堪。你從中得到了什麼感受?」
「呃,她怎麼就能做到這點呢?」他感到很羡慕。
「那個暴露奶頭的姑娘吧。」
「哎,那些廣告魅力超凡,」納爾遜說。「這些廣告真是厲害。我說的汽車都把廣告做得很好。」
在跳舞進行中,普露的舞伴有一段時間是布魯厄兩個孟浪黑人中的一個,個頭較大的那個,穿著圍裙工作服和牛仔靴子,後來斯利姆和萊爾從盆栽植物旁邊旋轉出來,跟著普露的軌跡旋轉起來,普露卻不管誰來到跟前,一直在原來的地盤上跳舞,上下擺動兩臂,兩隻手小幅度翻動,頭向後仰。她的臉看上去真的昏昏欲睡。她的鼻子側面看去很尖。人們不斷觸摸她的肚子,彷彿為了好運:在旋轉中突然伸出他們的手指頭,他們叉開的手指頭耙過那個神聖的突出部位,那裡有些東西也屬於他。可是怎樣才能阻止他們的觸摸、怎樣才能保護她保持清潔呢?她個頭太大,他出面干涉會讓人當傻瓜看待,她喜歡骯髒,她就是從骯髒里走出來的。有一次,她開車帶他路過她在阿克倫的老家,她無論如何不讓他進去看看,多麼寒酸的排房,房子的門廊都是用木頭做的,擺放著陳舊的冰箱。梅勒妮的家境好一些,她的哥哥打過水球。至少普露應該脫掉她的鞋子。他看見自己站起來去告訴她怎麼做,可是實際上覺得像是石頭一樣動彈不得,不得不坐在這裏飄飄忽忽的,腳下的地毯上到處是細毛蟲,頭頂上天花板上到處是小蟲窟窿。音樂里氣體嘶嘶作響,在喇叭里噼里啪啦的,唐娜·薩默的獨特聲音一會兒收一會兒放,雙倍響亮,把所有伴奏壓倒了。粘住你,像膠水一樣粘住你。被斯利姆撇在一邊的那個妖冶的同性戀男子向普露遞過去一根大麻煙,普露叼住大麻煙的濕頭吸了一口,深深地吸進肚子里,卻沒有亂了音樂節拍,肚子和兩腳一直在扭動。納爾遜看出來,在像她這樣一個阿克倫貧民窟的孩子看來,布魯厄是一個鄉下佬居住的城市,她要讓他們長長見識。
「我喜歡冰球,」納爾遜說。
姑娘解釋說:「我們不做銀錠生意。我們只做一九六五年以前的銀元買賣,不過我們是按熔化后的價值賣出的。」
這操蛋孩子還不到十三歲,便一心想把吉爾從他身邊搶走,那是發生在賓州別墅的往事,詹妮絲已經離家出走。「是他對我狠心啊,」哈利說。他停下來說悄悄話。他直耳靜聽,斯普林格老太太的電視機還在播放——隆隆的、嗡嗡的、嘩嘩的聲音,不像人弄出的聲音,更像大自然在樹木或者海岸製造出來的聲音。老婦人近來對美國廣播公司晚間十一點半關於人質的特別報道特別上心,每天早上都會告訴他們人質相安無事的最新版本。霍梅尼和卡特兩個人都被一幫不修邊幅、不懂人事的小青年搞得焦頭爛額,那幫小子大談什麼老人把年輕人派去打仗送死,倘若你能把這幫白痴小子清理出這個世界,那麼這世界有可能相安無事,成為一個理智的去處。「只要我開口說話,他就會滿臉陰雲,一副不滿的樣子。在車場我想告訴他的每一件事情,他都會和你對著干。有人進車場來買那輛這小子那次故意撞壞的摺篷水星車,主動提出用一輛機動雪車折價。我以為這隻是在說笑,結果我前天進車場一看,水星車不見了,一輛黃色的卡瓦薩吉機動雪車停放在前排,旁邊是嶄新的特塞爾車。我氣不打一處來,大發雷霆,納爾遜告訴我彆氣壞了,他給那個人的機動雪車打了四百塊錢折價,這能讓我們車場得到比廣告多兩倍的公共效應,這發瘋的車場竟然折價接受下一輛機動雪車。」
「我還是認為你把梅勒妮搞了,」普露說,她的聲音是貧民窟女孩子那種乾巴巴無聲氣的調子。緊追不放,一追到底。
「不跳。我坐在這裏喝啤酒,感到灰心喪氣。」普露現在和一個波多黎各人跳舞。曼尼手下有兩個波多黎各人在修理部幹活兒。他不知道他們小時候得過什麼病,他們臉上長著比麻坑兒還糟糕的東西——好像到處劃成了小溝壑。
「我父親已經過世了。」
「他沒有那個膽量,這才是他呆在家裡的原因。你真以為他不想每天夜裡到外面去追女孩子嗎?只用看看他過去看梅勒妮的樣子吧。把他拴在家裡的並不是什麼媽媽的偉大愛情,聽我說沒有錯。拴住他的是車場。媽媽現在手裡拿著鞭子呢,並不是她自己有什麼吸引力。」
「感謝上帝,沒見識過,」他說,被噎住了,他經常有這種時候,他交往的這群朋友真糙——人類一般情況下表現出來的糙勁兒。
「他不想讓我在汽車商行工作。」
他們走到了對面的馬路沿。那家花生店裡不僅擺上了黃色雜誌,還在店外一個架子上擺上了一排。年輕的滿身肌肉疙瘩塊兒的油光光的小夥子或者個人或者雙人擺姿作態,標題是「鼓手」和「皮膚」之類。一個日本人身穿三件套細條紋西裝,頭戴灰色的圓頂禮帽大模大樣地走出門來,把一份《紐約時報》和《華爾街日報》掖進了腋下。這日本人怎麼就會來到布魯厄市呢?店門慢慢關上,那個老馬戲場里暖融融的炒花生的香味飄到這冷颼颼的人行道上來了。哈利對詹妮絲說:「我們不妨把這三個盒子裝進郵袋裡,這樣我可以扛在肩上。你知道,就像聖誕老人一樣。吼——吼。」
「你媽媽與納爾遜和普露,還會有誰?」
「喂,別說了。」
「愚蠢,」納爾遜說。「我是說,卡特這下坐不住了。這和我們陷入越南是一回事兒,或者說情況好一點兒吧,因為至少事情發生在隔壁家門口,俄國人多年來在那裡扶持了一個傀儡政府。」
她點頭又點頭,彷彿要把最後的淚水從眼睛里搖晃出來。
「𡂿,親愛的。所有的東西。你的身高,你的舉止,彷彿你還是一個二十五歲的棒小夥子呢。你看不到退身的出口是決不會放心坐下來的,這很合我心意。你臉上淺淺的笑意,像一個小男孩參加聚會,擔心惡少隨時會欺負他。你生就一副好脾氣。你對人是那麼信任——韋布,比如說,他說的話別人都當耳旁風,你卻言聽計從;詹妮絲呢,你以她自豪不分場合,讓人可憐你。好像她無所不能,其實不是那麼回事兒。就是她的網球,多麗絲·考夫曼也告訴我,真的——」
他們身置一間很陌生的屋子。火烈鳥把他們包圍了。不知誰在這間側屋住過,越過兩個狹窄的側院看到的只是一面磚牆,於是收集火烈鳥當作消遣。一隻亮閃閃的粉緞子填充火烈鳥的可笑的長黑腿掛在那張沙發床的後背上,數只木棍腿空心塑料火烈鳥擺在牆邊的架子上。有些火烈鳥做成了煙灰缸和咖啡杯,有些是油漆成粉色的三維畫的火烈鳥,或是湖水或是棕櫚或是落日,全是佛羅里達的紀念品。有一個紀念品是三隻聚集在一組的火烈鳥,燈籠褲,蘇格蘭帽,站立在氈子高爾夫球區里。有些個大的火烈鳥在它們的空心長嘴上架著五六毛錢就可以買到的牛皮糖一樣的軟性太陽鏡。屋子裡有幾百隻火烈鳥,一定是別人送的,住在這間屋子裡的一定是斯利姆,那張沙發床不夠賈森和帕姆一起睡。
「因為我像你一樣腦子有病。」
「你不應該說這樣的話,」姑娘說過站起來。筆直條順的兩條腿。儘管她站起來了,她的大腿還是顯得鼓鼓的。她的腳底板邊緣一帶發紅,陷在長絨地毯里,近在咫尺,讓他心酥,它們性感極了。她說那種話什麼意思?讓他感到罪過,感到內疚。她自己的父親死了。她讓他感覺到他把自己的父親也謀害了。她滾一邊兒去吧。她上場跳舞,在牆邊羞答答地站了一會兒,隨後向里活動,漸漸放鬆下來。他不想接著往下看,心裏感到嫉妒;他吃力地站起來,又取來一聽啤酒,偷看了一眼廚房裡那個女孩子。可悲,在一個坐著的女人身上,奶|子不過是奶|子。鼓起來一半就不錯了。傑米的臉和手都顯得寬厚,刮擦過的樣子,他已經把領帶鬆開,讓他那粗脖子呼吸暢快。另一個女孩在看手相;他們都圍著一張瓷面小廚桌,上面磨出來一些黑點,是擺放餐具的地方,這讓納爾遜想起了什麼東西。什麼?這裏的一張招貼畫是馬龍·白蘭度,身穿電影《飛車黨》里的那種黑色皮裝。另一張畫兒是艾麗斯·庫珀,抹了綠眼瞼,留著長指甲。冰箱架子上有紙盒裝酸奶,字跡清晰的半打裝啤酒罐在所有這冷藏室里好似一個秩序井然的島嶼。納爾遜因此想到了車場,那裡停放著成排的新豐田車,他的心一下子沉下去了。有時,站在車場展銷廳里,看不見一個顧客,他感覺小時候那種遙遠的懼怕又回到他腦子裡,擔心弄錯了地方,擔心沒有人與他分擔按部就班的生活。他返回到吊起二層天花板的前面大房間,想到普露比別的跳舞的看上去老許多,滑稽可笑:名叫多迪·溫斯坦的小姑娘,鬈髮,在克勞爾商店少年時裝部做實習生;斯利姆和身穿足球衫的萊爾又混到了一起;他們的女主人帕姆身著柔軟的大穆穆袍,她的身體與長袍很般配,布魯厄市昏暗的燈光在飄窗外漸漸隱退,那個穿白褲子的沒有通報姓名的女孩子希望有人來找她跳舞,站在一邊不失時機地隨著音樂搖晃身子。一生中只要一夜,一夜裡只活一次。他看上去有點害羞,可是來到這裏又很高興,終於離開了郊區。喇叭里的怒氣沖沖的噗噗聲節奏越來越快,他的妻子帶著一顆炮彈一樣的大肚子快要栽倒在地上了。他走到普露跟前,拉起她的手腕子就走。她那個像無賴的拉丁美洲裔舞伴面無表情搖搖晃晃去找那個白褲子姑娘,拉她起舞。寶貝可別白過通宵,寶貝可別白過通宵。納爾遜把普露的手腕拉疼了。普露搖搖晃晃的,因為失去了音樂節拍,這更讓納爾遜生氣,他的妻子成了東倒西歪的醉鬼。她身懷六甲行動不便,非要胡亂跳舞出他的洋相。她踉踉蹌蹌的樣子,他看見了恨不得乾脆撕爛她算了。
生活。生活真夠人膩歪的,可生活沒有夠的時候。害怕終有了結的一天,明天會有的害怕和昨天出現過的害怕是一樣的。「呃,如果他對生活感到害怕,那他就不應該回家來。」哈利說。他的勃起疲軟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