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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有愧地回頭看她,一下子明白了她心中想到的東西。「塞爾瑪。」
他把嘴唇蘸在啤酒里品嘗苦味。麥芽渣差勁多了。人們就是喜歡啤酒的毒素。「呃,看樣子我和你住在這所房子里,是減輕體重的好方式。我以後別想吃跑肚子了。」
「普露問納爾遜叫瑞貝卡好不好,納爾遜說絕對不行。現在普露想叫她朱蒂絲。這是她母親的名字。我告訴他們千萬別叫詹妮絲,我自己一直就不喜歡這個名字。」
「你家老頭子是什麼時候蹬腿兒去的?你都幹了些什麼,硬纏著他睡覺把他睡死了嗎?」
昨天夜裡巴迪喝得爛醉如泥,他的銀架眼鏡上都粘上了濕漉漉的酒,他轉身對哈利說他知道自己的腦子出了毛病了,知道人們議論瓦萊麗個子太高,帶著三個孩子,可是她真的能讓他得到滿足呀。她就是稱心如意的那個,哈利。他眼裡含著眼淚說出了這番話。飛鷹俱樂部傳出來的獨家新聞說,多麗絲·考夫曼打算再次結婚。對方兔子過去多少知道一點,名叫唐·埃伯哈特,此公在石油危機之前別人還不知就裡時購買市內的不動產發了大財。生活是愜意的,人們把這話掛在嘴邊。
「你當時說出來就好了。我可以一個人打掃衛生。」
她也站起來,他們的幽靈也一起站起來,覺得他們臃腫的贅肉消失了;那個年輕男子和女子在一起非法住在夏街的一個路段,就在那所石頭教堂的對面,現在又站在了一起,和外邊的世界隔絕了,正如同當初在她的屋子裡一樣。「聽著,」她沖他從牙縫裡往外擠話,他感覺她很得意,她那變形的臉放出光彩。「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認下你的女兒,就是你掏出一百萬塊錢也沒用。我把她養大了。她和我在這裏一起聽憑命運安排,你他媽的哪裡去了?你在克勞爾商店那次看見我,就再沒有下文了,可我這些年知道你在哪裡得意,你對我對我的孩子統統漠不關心。」
「人們不再對經濟實惠特別在乎了。石油大亨把資本主義扔到河裡賣掉了。沙皇當初對俄羅斯人實行的那一套,石油大亨如今用來對付我們來了。」
「別說話這麼粗魯。你在我面前證明不了任何事情,只能證明我當初接納了你是一件可悲的事情。你是喪門星,上帝最清楚。你心裏就只有自己,只有自己,然後索取,索取。在我還有東西給你的時候,我給了,儘管我知道不會得到任何回報。現在感謝上帝,我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了。」她慢吞吞地打個手勢,示意這間布置寒酸的小房間。她的聲音這些年來養成了鄉下人慢條斯理的樣子,那種鄉村守住的固執的平靜,城市卻沒有了。
「是呀,可不是為了我。我錯過那樣的機會了。」他找補一句:「我錯過了許多機會。」
星期四下午,他和詹妮絲從沙科那傢具店買了一台新的彩色索尼電視機,店方星期五已經送過來了(兔子很不情願把更多的錢送到日本人的口袋裡,可是他在《消費者報道》上看到,在電視機這個特別行業,自產貨的質量沒法與之相比);他們還買了一對大墊子銀粉色翼狀靠背扶手椅(他一直想要一把靠背扶手椅,他害怕穿堂風穿過脖子,人的脖子總受穿堂風穿會穿死的)和一個大號床墊和鐵架彈簧箱,沒有配床頭架。他和韋布和巴迪把這張床抬到了樓上北邊的那間屋子,屋子天花板部分是傾斜式的,不過他們如果想在壁櫥門旁空閑的牆上掛東西,有足夠的地方掛一面鏡子;兩把靠背扶手椅和電視機沒有搬進起居室,這間屋子太大,需要首先考慮一下如何布置,因此搬進了旁邊的那個更為緊湊舒適的房間,小書齋。他一直想要一間小書齋,人們遇到麻煩可以找他商量。他之所以特別喜愛這間小屋子,除了那個壁爐,還有嵌入牆壁的架子,你可以往上面放書也可以放老岳母過世后留下的那些小擺設和瓷器,架子下面的小柜子里還可以存放酒,就是他們以後買一個小冰箱來也有地方擺放,再有就是四壁掛著綠色與橙色相間的毯子,讓他想起拉拉隊長披掛的綵帶,以及利用曲柄開關窗扇的小高窗,鉛框菱形玻璃窗格,如同你在童話故事里所看見的一樣。他認為他在這間小書齋里可以開始讀書,而不僅僅是翻翻雜誌和報紙,比如開始研究歷史。你進入這間小書齋需要下一個台階,從起居室硬木地板下一個台階,這種相差一個台階的平地差異讓他覺得他生活中會出現的許多改革和鞏固,如同樹上的新枝條需要修剪一樣。
「她理解她和一個毫無希望的不成器的東西捆綁在一起了,」哈利說,不過心裏想的不是嘴上說的。這小子現在對他構不成威脅了。哈利成了那個城堡的大王了。
嗨媽媽和爸爸——
舍曼·托馬斯醫生在國會鄉間
「不,你這傻瓜。塞爾瑪。和你掉進愛河了。」
「我有同感,」兔子說,彷彿正在商量這件事情。魯絲很孤獨,他看得出來,因此很願意說說話兒,這反倒讓他感到不安。他在黑皮舊沙發上換了換姿勢。沙發的彈簧發出吱吱呀呀的響聲。外面的空氣流動起來,在煙囪里形成了一股倒灌風,吹起濕柴里的煙,在屋子裡繚繞。
「普露對梅勒妮一點都不惱火嗎?」
「我聽你講過了,不是嗎?」
「我有一次聽見你叫它了。我來過這裏兩次了,躲在那些樹後面,可是我沒有膽量靠得更近。賣傻吧,是嗎?」
「我就敢。你的臉怎麼變得那麼紅?」
今天是非同尋常的星期日。詹妮絲試圖讓他早起上教堂,她要開車接媽媽去,但是他夜裡喝酒太多醒不過勁兒來,只想把他正在做的夢繼續做下去,因為在夢裡夢見一個姑娘,一個年輕女人,他過去從來沒有見過,她們都長著黑頭髮,他們三個似乎是在一次聚會上相遇,一起躲在一間小衛生間里,沒有說話卻親密無間,彷彿剛剛進行過性|交或者正準備性|交,搞過一個又一個,要性|交是肯定的,先和誰性|交定不下來,只是還沒有確切地發生,許多小方瓷磚鋪成的地板在他們腳下呈現一種角度,衛生間的小空間把他們緊緊圍起來,像市中心那家舊煙草店的小鍍鉻碗環抱著長明雪茄燈一樣,一種新關係的快活世界,他想一步深似一步地發展下去,可是醒來了就不能回去接著做美夢了。這是卧室,天花板明亮而傾斜,十分陌生。他們必須儘快掛起窗帘。詹妮絲會儘快干這事嗎?可憐的母狗,她從來就幹不了什麼事情。他的早餐也只好有什麼吃什麼,在幾乎空無一物的冰箱里找到一個桔子,還有昨天夜裡剩下的一些咸乾果,另加一杯用自來水管的熱水直接沖成的速溶咖啡。這座房子,如同韋布家裡的一樣,裝有那些單柄上下啟動的水龍頭,好像一根細長的鳥兒,龜|頭上粘著一隻蜜蜂似的。冰箱是房子里原有的,屬於賣給他的幾樣東西之一,備有一個自動製冰機,做得出一蒲式耳月牙形冰塊。儘管那箇舊多功能攪拌機能使用,可是他沒有忘記答應過給詹妮絲買一個幫廚牌麵包爐。她過去端上餐桌的飯食總出麻煩,也許與斯普林格老太太過時的廚房有關係。他溜達著走過他的房子,東看看西看看,比如鑄鐵暖氣片啦,銅製窗戶挂鉤啦,高級小型八角形衛生間瓷磚啦,還有鑰匙與鎖一體的門把啦;他購買到的這些細小物件在沒有傢具的房間里倍顯色彩,卻會隨著在這裏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從視野里消失。現在,它們是裸|露的,質樸的。
開門的胖女人用另一隻手拉住狗的頸圈;哈利自己主動把綠色的外門打開了。弗里奇分辨出了他的氣味,停止了吠叫。兔子認出了魯絲,儘管皺紋多多,肥胖異常,可是那兩隻眼睛炯炯有神,卻是熟悉的。弗里奇在一旁搖頭擺尾,嗚嗚咽咽,著急認下一個朋友,可是這兩個昔日的情人卻相持著,面面相覷。二十年前,他和這個女人一起生活過,從三月到六月。八年前他們在克勞爾商店短暫相遇,她惡狠狠地說了幾句難聽話就離去了,而現在又過了十二年,他們之間有的只是傷害。她的頭髮過去是發紅髮暗的薑黃色,現在已經變成了鐵灰色,平平地梳在腦後像梅諾派教徒的髮式。她穿著寬大的斜紋粗布工作裝,男式紅色伐木工襯衫外面是一件黑毛衣,肘部毛線磨爛了,油膩膩的縫線里沾著狗毛和木屑。不過,這就是魯絲。她的上嘴唇仍然向上翹起一點,彷彿上火剛剛起了水泡,她的深陷眼眶的冷冷的藍眼睛瞪著他,惡狠狠的不放過他。「你想幹什麼?」她問。她的聲音聽起來粗啞,好像感冒了。
「是啊,哦,我想這些事情聽來很有意思。聽你的口氣,你過得很不錯。你有弗蘭克和莫里斯,還有一個叫什麼名字來?」
「你問他們幹什麼?」
「她一向行為怪異。我應該給她打個電話,不過今天不行了。」
「依我看,姑娘是老大。你是什麼時候生她的?你什麼時候嫁給這個老夥計的?隨便問問,你住在這偏僻的鄉下怎麼受得了?」
最後,她開口說:「這大概就是人們所說的延期付款吧。」
她聲音軟下來。「你為什麼對那姑娘這樣刨根問底?為什麼你不謊稱那個男孩子是你的呢?」
納爾遜把哈利的克羅納花冠車偷走了,他給自己配備了一輛深藍色超級賽利卡車,「頂級豐田」,泡塑墊儀錶盤,電子速度計,藝術狀態的四喇叭固態元件AM / FM / MPX立體聲音響,精確石英數字表,自動超速變速器,快穩長途行駛控制,電腦控制的懸置結構,四個輪子配備十英寸厚圓盤式剎車閘,還有石英鹵化高光車燈。他喜歡這款行駛平穩的汽車。克羅納花冠車雖然質量過硬,但樣子過時,像只小蟲子,可這輛深藍色汽車魅力無窮,像一隻禿鷲。昨天下午他開車回家,下韋澤街那一帶的黑人都在行注目禮呢。詹妮絲和他開著克萊斯勒車(在左側行車道上坐慣了一個星期的計程車,實際上哈利開起來都不順手了。)把老太太送回約瑟夫街八十九號,打發老太太躺到床上,隨後開著野馬進城,詹妮絲決意搬進新房子生活,興緻很高,直接來到沙科那傢具店,他們看了一下床具和難看的安樂椅以及像穆爾科特家的帕森斯桌子,可惜沒有他們家的好看,木紋沒有組成方格圖案。他們不能拍板買下任何東西;傢具店馬上要關門,詹妮絲把他送到車場,讓他也配備一輛車開。他挑選了這個車型,價格高達五位數。黑人們在霓虹廣告牌下瞪著眼睛觀看,金博友誼娛樂廳、現場表演娛樂和成年人活動中心,他開著嶄新的深藍車從這些場所一一駛過;他害怕在寒冷中遊盪的黑人中有人衝出人群跳到交通紅燈前用改錐划爛引擎罩,或者用鐵鎚砸碎擋風玻璃,為不公平的生活發泄憤懣。在城市這個地區的若干牆上,你能看見用漆噴在上面的字跡:斯基特永生,但是沒有說他活在人間什麼地方。
「我在想,我們能不能說一會兒話?我有事需要問問你。」
「哎,我過去對格洛麗婭朝那方面靠攏過一點,也許正是這種行為把她嚇回她丈夫那裡去了。那個傢伙,臭狗屎一堆。她還會回來的。」
他沒有把話說完,等著魯絲會打斷他。他不敢正眼看她,那張陌生的肥胖的臉。她開口說話了,不過她的聲音有了那種蔑視的挑釁的沙啞調子,他多年前在床上經常聽到這種口氣。「放寬心吧。你用不著擔驚受怕,我不會接受你的這番用心。如果我真的在這裏過不下去,我可以賣掉一塊路邊的土地,五千塊錢一英畝是當地的流行價格。行了,兔子。相信我。她不是你的女兒。」
法庭為這種行為罰款
她又大笑起來,聲音沒有那麼清脆了,彷彿她是真的感到有趣了。她的聲音粗啞了,身體肥胖了一倍,臉頰上和嘴角上除了一層絨毛還有幾根黑毛,不過這真的就是魯絲,他的生命曾經穿過的一塊雲團,現在雲團不再虛幻。她比詹妮絲仍然高好多,比其他生活中別的女人也高好多,只是沒有米姆和他的母親個子高。她一向塊大體重;第一晚上他抱起她來時她就嘲笑說他會閃了腰,一個讓他難堪的體重,不過他當時心事纏身,有的只是一種逢場作戲的氛圍,他們所住的地方又很狹窄,好在他們在一起的時間不算長。「這麼說你當時害我們怕了,」她說。她彎下一點腰,對那隻狗說:「弗里奇,我們讓他進來坐一會兒嗎?」牧羊犬喜歡他,狗的一點模糊的記憶讓它搖起尾巴,尷尬的局面緩https://read.99csw.com和多了。
「眼下是這樣看的。不過你看見過他了。他很平常。」
「她不想讓孩子隨著她母親那邊叫名字,想讓孩子隨岳母這邊叫。瑞貝卡。不過她想等等納爾遜的看法,因為,你知道,納爾遜的妹妹叫這個名字。那個孩子,你知道,早早夭折了。」
「那是我的克羅納花冠車!」
不過,斯普林格老太太沒有被一連串的事件徹底整倒,她還能想到打電話把查利·斯塔夫洛斯召回汽車商行。查利自個兒的母親拖到十二月份病情急轉直下——她的整個左邊身子感覺麻木,就是拄上拐杖她也害怕走動——而且如查利預計到的,他的表妹格洛麗婭回到了諾里斯敦她丈夫身邊,儘管查利沒有預計到一年後還不回來;這樣,他就被死死纏住了。這次,曬得皮膚黑黑的回到車場的是哈利。他兩隻手緊緊地握著查利的手,十分高興在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再次看到查利。但是,這位希臘人銷售代表看來不像哈利那麼熱情:到佛羅里達去的那些旅行好像是一件往臉上抹灰的差事。他看上去很蒼白。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的,彷彿要是你在他的皮膚上扎一下,他會流出蒼白的血來。他扣肩縮背護著胸口站在那裡,好像他多少年來一天抽三包煙,雖然查利像多數地中海一代的居民一樣從來沒有真正的自毀的習慣,不像北歐人與黑人那樣。哈利要是擱在一個星期以前也許不會給他這樣全力以赴的握手動作,可是自從把塞爾瑪的屁股搞了之後,他比過去放開多了,對這個世界也愛得更深了。
「黃金現在勢頭很猛,」查利說。
「不,她說梅勒妮會為她看好納爾遜的。他們不像我們為人處事,沒有這種妒嫉的心理,只要你能相信他們。」
「不過平常的生活而已,」他說。「別因為我廝守著詹妮絲就遷怒於我。」
這話一定是在蒙人。不過他說:「不用。」
「我眼睛里有水是因為我看著你辣眼睛。一個布魯厄常見的騙子。一個經銷商。你過去憎恨的就是這種人,還記得嗎?腦滿肥腸的傢伙。至少我認識你的時候還具備一個身材。」
「我很擔心呀,」老太太接著說,「人們早說過,嬰兒沒有洗禮之前出來串門會招上邪氣。」
「𡂿,天哪,沒有。我只是為她感到遺憾。」
哈利和詹妮絲用七萬八千塊錢購買的這所小型石頭房子,已經付清了一萬五千六百塊,坐落於樹木茂盛的四分之一英畝的土地上,正好是一條碎石鋪成的小路的盡頭,前面是兩座較大的樣板住宅,當地人都知道它們是「賓園豪華版」:一種高大的仿都鐸時代的建築,像尖塔一樣的山牆,紅瓦屋頂,缸磚以各種極端的融化角度突現出來,類似檸檬淡黃色的寧靜的薄磚修築的新殖民地時期的大住宅,有一個日光浴室,另一側是一溜帕拉弟奧式窗戶,哈利估計餐廳就在這裏。他已經在外面勘察過他的財產,希望找到一片有陽光的地點,等春天到來開發出一個花園。約瑟夫大街斯普林格老太太家後面的那小塊地方遮擋得太厲害了。他找到一個角落可以利用,堆放著一些橡樹木頭表皮,是他的鄰居的。這一帶草木葳蕤土壤肥沃的郊區,土地一般都被樹木遮蔽得很嚴實;他的草坪一半長了地衣,在這個溫和的冬季已經乾枯,可是裸|露出來,仍然很有活力。他還發現了一個水泥魚池,池底用藍漆刷過,飄落了一層乾枯的松針。有住戶曾經在魚池斜沿兒水泥未乾時插入一圈兒貝殼。你買下了房子,相配的東西也就買下了。門把手、窗戶台和暖氣,等等。全都算在內了。如果他是一條魚,那他便可以在這魚池裡到處遊盪,肆意擺動。他儘力想象那個在這魚池沿兒上插入貝殼的人,男人、女人或者孩子,或者三個人一齊動手,那個時刻應是在夏天樹木的陰涼下,比他現在頭上的樹木多少矮一些。柔弱的冬季光線照到了這個院子的各個地方,落葉樹枝的陰影像蜘蛛網一樣。他站在那裡,感覺到一種買主與賣主轉手之後的呵護責任。這房子修建於哈利出生的那個經濟蕭條但做事認真的年代。光滑的灰色石灰石都是從玳璊德縣北部的採石場拉來的,由石匠花工夫把它們打造成合適的石塊。過些時期,二戰之後,某個房主把面朝路邊的那堵牆上打通,接出來一間護牆楔形板和白灰磚修建的房子。安徒生童話式窗戶下的護牆楔形板上的漆皮在脫落,那裡成了詹妮絲的廚房。哈利在心裏記下,抓緊把刮蹭到房子的樹枝修剪一下,免得順著樹枝往下流水。沒錯,這裡有幾棵樹也許可以統統伐倒劈成劈柴了,不過不到春天樹葉長出來,他還拿不準先干哪一件事情呢。房子里有兩個壁爐,一個在那間大長起居室里,另一個在後面那間小屋子裡,卻使用同一煙道,哈利認為那是個小書齋。他自己的書齋。
「她不是我們姑娘,哈利。我當時真的做流產了。我的父母親在波茨維爾安排了一個醫生。他就在他的診所里做的,大約一年之後,一個女孩子流產手術后併發症而死,他們把他關進監獄了。現在的女孩子多好,大模大樣走進醫院里做流產。」
「是你在開動那種圓鋸嗎?天哪,你就不害怕把指頭鋸了嗎?」
「是啊。」查利明白。帶來壞運氣。他們一時沉默無語,米爾里德·克勞斯特的打字機在噼啪作響。在車間里,曼尼手下的一個工人在敲打一塊歪扭的鐵皮。查利問:「那所房子你們準備怎麼辦?」
詹妮絲開著野馬出去採購,他上樓去了,因為樓下實在沒有什麼地方可以躺一躺。他很想再看見那隻松鼠,可是松鼠不見了。他原以為松鼠要冬眠,不過也許今年冬天太暖和了吧。他伸手摸一摸暖氣,摸一摸他的暖氣,心下既自豪又滿足,覺得出暖氣很熱。他躺在新床上,床上鋪了他們在佳濟山購買的阿門宗信徒做的被子,沒有怎麼想什麼就睡著了。他夢見自己和查利在汽車商行遇上了麻煩,一些帶號碼的關鍵文件丟失了,展銷廳擺放新汽車的水泥地上全是破舊的汽車,上面刻意塗抹上了條紋和星星。他醒來了,意識到他是嚇得在逃跑。又傳來一聲爆破聲,嗡聲嗡音的:詹妮絲把樓下的門關上了。六點過了。「我開車一直快到了棒球場才找到了這家營業的小型超市。他們還真的沒有什麼新鮮的東西,不過我買了四盒冷凍中國式午餐,盒面上的食物圖看上去倒是真的很饞人。」
把自己家的鵝烹食了一隻。
她的臉紅了。一分鐘之前,他們還在津津有味地擺弄一台家用多功能攪拌機,在斯普林格老太太家的閣樓里存放了十年,這時通上電嗡嗡響起來。現在她忍不住說出來:「她以後再不會讓我們安寧了。再也不會了。」
奶奶是指詹妮絲,哈利捉摸半天才明白過來。
她這下感到不好意思了;她的鐵絲一樣的頭髮已經散亂起來,她用手掌把頭髮往下按了按,彷彿要把她腦袋裡的什麼東西按下去。「我不應該說這些不中聽的話,可是你穿戴得人模狗樣來這裏認我的女兒,我心裏害怕。你讓我想到,如果我沒有流產,我沒有讓我的父母親插手這件事兒,那麼事情就完全會是另一番情形。我們現在會有一個女兒。可是你——」
「我受得了,很好。沒有誰能讓我過上這樣的好生活。」
詹妮絲坐在那裡守著烤箱給那幾盒中國餐加熱,抽空閱讀她肯定是從那家小超市買來的《美麗家園》的雜誌。「她們準是睡過去了。她們夜裡需要起來很多次,這樣看來,哈利,我們不再住那裡也算是幸運了。」
詹妮絲在沙科那傢具店燥熱的前廳等待,周圍都是嶄新的傢具,她那樣子看上去小巧而華貴,在加勒比海度假曬得黑黑的,比四十三歲的實際年齡年輕很多。哈利在她的嘴唇上親吻她,她則說:「嘿嘿,黃油朗姆酒味兒。你把什麼東西藏起來了?」
「你結婚了,」他溫和地說。是我的女兒:她的話裡有話。
魯絲的臉上又胖了一圈兒,不過不是均勻的一層,而是疙疙瘩瘩的,因此她抬起頭時她的眼窩好像骨頭條貼上去的。她那盔甲眼眶看人一眼帶出一種寬恕的調皮。「安娜被你深深地迷住了,」她先開口說。「她好幾次問我過去聽說過你沒有,你這位籃球明星。我說我們在不同的中學上學。她和傑米最後到車場取車你不在那裡,她感到很失望。傑米一直參加宗教活動。」
查利點了點頭。「那就快去吧。我也有東西需要整理一下。有一點我們大家都不能指責納爾遜,那就是他幹事情不拖泥帶水。」哈利走向過道取他的帽子和外衣,查利在後面喊了一句:「代我向奶奶問好啊!」
「她十八歲了。你想看看出生證明嗎?」
「𡂿,太好了。也許他能來幫助我們經營車場呢。他可以給我們安裝供熱管道。普露對納爾遜在她就要分娩時跑掉有什麼看法?」
詹妮絲問:「𡂿,你在冰箱里沒有找些吃的嗎?」
「弗蘭克是一九七六年得癌症去世的。結腸癌。他連退休的年齡都沒有活到。我當初和他相識時,他比我們現在還年輕呢。」
這話倒是說對了,哈里斯夫婦和穆爾科特夫婦以及巴迪·英格爾芬格與他新交的高個子女友昨天晚上都來了,那個高女人的鬈髮編成了排式髮辮,像《十點》電視劇里的那個女人一樣戴著護符珠子,慶賀安斯特朗夫婦的喬遷之喜,喝了許多瓶香檳酒和白蘭地,一直呆到了夜裡兩點,所以星期天便覺得懶洋洋,心裏發虛。哈利在這所房子里還沒有養成什麼習慣,也沒有斯普林格老太太的舊傢具給他安逸,他的生活伸向哪面牆都空落落的,好像朝哪個方向活動都必然會掉下去一樣。
「她不是你表妹嗎?」
剛才的小睡一開始醒了感覺好像有人用一團濕布猛撞他的臉,後來才開始覺得水滲進了骨頭裡,把他的興頭激起來了。夜色已經把白天的微弱餘光徹底抹掉了;窗戶的玻璃格子好似照片底板一樣黑漆漆的。塞爾瑪和納爾遜在外界轉圈兒,等待隨時搬進來。詹妮絲在那家小超市購買了三十塊錢的食物,她往冰箱里擺放的當兒,他看見一個角落裡有兩聽啤酒逃脫了昨天夜裡那伙貪婪鬼的饞嘴。她還給他買了一塊兩毛九一罐子的咸乾果讓他看比賽時吃。前半場比賽或前或后不穩定。他立足於鋼人隊輸掉,他很不喜歡他們竟然把鷹隊打敗了,他就是不喜歡佔上風的一方;他為公羊隊暗中使勁,那種勁頭和站在阿富汗反抗者一邊反對蘇聯的軍隊戰車一樣。
汽車上了路,開上車道,經過布蘭肯比勒和穆特家的信箱,哈利把一片生命一號塞進嘴裏,心下琢磨他是不是應該把出生證的說法看作魯絲蒙人的手段。或許弗蘭克有過妻子,司各特是他那次婚姻的孩子?如果那個姑娘像魯絲說的那樣年輕,那她不是還應該在中學上學嗎?不過沒有上學呀。算了吧。算了吧。上帝不想讓他有個女兒。
「你在撒謊。我看見那個姑娘了;她比你說的年齡大。」
「我剛才都說出來。」
「很可能是為她自己擔心吧。女孩子家讓生活折騰那麼多次,生養孩子是她們可以證明自己身價的途徑。她們想讓孩子叫什麼名字?」

兔子哈哈笑起來,很欣賞這番敲打;他和塞爾瑪的一|夜|情讓他的身體變得更硬,經得住敲打了。「你啊,」他說,「敢說我是腦滿腸肥的傢伙嗎?」
「𡂿,天哪,在海島上。我還以為你中風了呢。」
「普露也是這樣說的。我從來沒有見過有誰會比她那麼平靜,沉得住氣。從海島回來當天晚上我們到醫院去看她,上帝,她生了那小嬰兒很高興。你會以為她是這世界上有史以來順利生產的第一個女人。我琢磨,不久前她從樓梯上摔下來后,她一直在為孩子的正常發育擔心。」
「嗬,簡終於有自己的生活了。也不知誰給她指點的迷津?」
「你在報紙上看到的。」他看出來她是想折磨他。「魯絲,那個姑娘。她是我的。她就是那個嬰兒,你當時說你捨不得打掉她。所以你生下了她,然後找到了這個老實巴交的農夫,他巴不得抱著一個年輕的妞兒睡覺,接下來他有了另外兩個小子,最後才蹬腿去了。」
「這是太陽曬的。我們剛剛從海島回來。」
「瓦萊麗。」
魯絲看了一眼他頭頂上宛如雕刻棺材的畫框里的那對已故的老人,坦誠地說:「就是在弗蘭克身體健康時,他也不得不經營校車才能對付生活。現在我把大片田地租出去,只管弄弄那些灌木,不讓他們瘋長。灌木要砍伐,油料費用要壓縮read.99csw.com。」這是實話,屋子裡太冷,他根本沒有想到把笨重的外衣脫掉。
「我一直在劈柴呢。」
從她的口氣中,他聽出來她是在說塞爾瑪,不過眼下他腦子裡根本沒有轉這種念頭。
「我的上帝。」他曾經吮吸過那個乳|房哪。可憐的老佩吉。上帝的指甲一下子就掐掉了。說到底,生活對我們來說不堪承受之重啊。
「看你穿戴得像一個挖壕溝的。」
「我說不去。別擔心,我說得很委婉。我說我們要把媽媽和普露接到這裏,在我們的新索尼電視機上看比賽。我也確實邀請她們了。」她穿著襪子站起來,兩隻手扶在黑色教堂套裝的胯間,好像在拷問他是否膽敢承認他想出去和那伙低級趣味的男女廝混,而不老老實實呆在家裡。
他用鼻子發出一聲嘆息。「你這舌頭仍然不饒人。」他說。
「呃,行了。」他不得不摟住她,在這個空蕩蕩的過廳表示一下。他現在看見她慌張的樣子,皺起眉頭,覺得很受用,她的氣息熱乎乎的,憂心忡忡;這時候她似乎才是他的全部,他發家致富的基石。每當她成了這個樣子,她的懼怕便會讓他心虛,轉身跑掉;但是人到中年這些年,他看得再清楚不過,他永遠不會再跑掉了,他可以對她發笑,笑對這個甩不掉的獎品。「他們和我們一樣。那只是一次度假生活。在現實生活中,他們是非常正派的。」
「塞爾瑪嗎?當然她會讓我們安寧的,這是約定好的規矩。她對這點很清楚。難道你與韋布會不守約嗎?」
「說說那個姑娘。」
詹妮絲在身邊一起看剪報,忍不住大笑一聲,門廳響起一陣回聲,這裏由一道白色拱頂直接通到了起居室。
明信片的另一面是一座現代磚樓,樓頂上安有條板形東西,如同熱氣排放口,下方寫明一行字:肯特州大學商業管理系大樓。哈利問:「普露怎麼沒提?這小子身為父親,好像不知道怎麼回事似的。」
她沉下臉色看了他一眼,但是不是那麼惡狠狠的。「我知道你最近得到很多的鞋,足夠你扔十年的。」
「你還和詹妮絲一起過吧。你過去總叫她母狗,」魯絲提醒他。她這時已經舒服地融進這種氛圍了,仰靠在搖椅里不停地搖晃,她那穿襪子的腳的腳尖點地往上升,回落時腳後跟著地,隨後腳尖又點地。「我把我的生活都跟你說了,為什麼你隻字不提你的生活?」
他又用鼻子嘆息一聲。「好吧,但願事情這樣發展。那麼我趕緊走了。真的不讓給姑娘留錢嗎?」

「我明白。你做得對呀。」他感覺出來她在強忍住觸摸他的衝動,忍住擁抱他的衝動,忍住像過去一樣讓他笨拙的兩臂緊緊抱住的衝動。他尋求最後的話題。他尷尬地問:「等莫里斯長大成人離開家了,你打算怎麼辦?」他想起他的帽子,拿起來,用三根指頭捏著柔軟的新帽子。
「只有一個桔子。我當早餐吃了。」
她把鼻子伸向他的領子跟前。「你身上有煙味兒。」
「你會吃飽的,」她說,翻過一張光溜溜的頁面。
「情況看來比預計的好,」查利承認說。「不過通貨膨脹一來把什麼都抵消了。一對年輕夫婦星期二來這裏,就是我接到貝茜的電話的第一天,買走了納爾遜折價買進來的那輛科維特摺篷車。他們說他們早想買一輛摺篷車,還認為冬季快過去的時候是買一輛的合適時機。沒有拿舊車折價,對賒銷也不感興趣,用支票付清了車款,還是一張常規過賬支票。他們是從哪裡得到這筆錢呢?他們兩個沒有一個超過二十五歲的。第二天,昨天,一個小夥子開一輛通用汽車公司生產的小卡車來到車場,說他聽說我們有一輛雪地機動車要出售。我們找了好大一會兒才在車場後邊找到了,他看見后眼睛一亮,我見機開出一千二百塊的價格,我們最後以九百七十五塊錢談妥。我對他說,冬天根本沒有下雪,可他說,沒下雪就對了,他要遷往佛蒙特去,等待核戰爭劫難過去。他還說三英里島事件讓他徹底清醒了。你過去注意到卡特說『核武器』說不好嗎?他總把這個詞兒說成『黑武器』。」
「六點鐘才開始,比賽在西海岸進行。正式開始前四點半有一場表演賽,不過是鬧哄哄的廣告宣傳,你看不到像樣的比賽。我想在兩點半鍾看菲尼克斯籃球公開賽,可是你該死的著急打掃衛生,就是因為你媽媽要來。」
「我原以為普露恨她母親呢。」
「納爾遜結婚那天,是你開著那輛客貨兩用車路過教堂的嗎?」
他問:「普露會到那邊和納爾遜租一套公寓或者別的什麼一起生活嗎?」
詹妮絲換上粗布裝打掃屋子。她說原來的住戶搬家搬得亂七八糟,可是他卻看不出來,只是那些《花|花|公|子》沒有清理掉。他們過去不管在哪裡住,她都不是一個十分乾淨利落的人。沒有窗帘,冬天的陽光在什麼都沒有鋪的地上晃來晃去,空空的牆壁把她的工作裝反射成了銀灰色,為她的肩膀和胳膊增添了活潑的生氣,像一條衝刺的魚兒套上了他的一件舊襯衫和蛾子咬過的毛衣。她身後是沒有整理的新床,他們還沒有在新床上性|交過,因為他們昨天夜裡喝酒過多,精疲力竭了。事實上,他們自從那天夜裡在海島一夜風流后還沒有過性生活呢。他有些不耐煩地問她,他的午餐怎麼辦。
哈利今天沒有工夫談論經濟。他抱歉說:「查利,理論上講我還在休假呢,假期到周末才結束,詹妮絲在市中心和我見面,為了那所該死的房子我們有數不清的事情要做。」
「他們當然說他們把東西都切乾淨了,可是哪家醫院不總是說這樣的好聽話啊。」
「我是結婚了,」她脫口而出。「嫁給了一個遠比你好的男人,哪方面都比你強。孩子們有一個了不起的父親,他們都知道這點。他雖然死了,可是我們好好生活,權當他還活在世上,他還結實地活著。現在我倒是不知道你在佳濟山過著什麼樣的小日子——」
「他知道怎麼回事兒。他只是一時還顧不過來。他跟普露在電話上說過,他入學登記完了馬上開車回來看看小孩兒,把車給我們留下。不過話說回來,哈利,我們索性讓他現在使用著吧。」
「你管這些閑事幹什麼?天哪,我早忘記了你是一個多麼喜歡刨根問底的討厭鬼了。你從生到死都改不了了。」
「也許這是很好的忠告。」
「呃,」魯絲說,一種想事的慢吞吞的口氣,他覺得他聽得出來她已故丈夫說話的調子。「大概我們自己管理得不像樣子了吧。」
是韋布·穆爾科特,哈利馬上想到,熱帶的一|夜|情讓她開竅了;不過,他和查利在詹妮絲的話題上點到為止,效果總是最好。他說:「買下這所房子的麻煩是,我們沒有自己的傢具。每樣東西都得花他媽的大錢。一個床墊和彈簧鋼架簡單配套,需要六百塊大洋;如果你配一個床頭架,又需要六百塊大洋。地毯更厲害!三四千塊大票子買一小塊東方地毯,它們全部產自伊朗和阿富汗。售貨員告訴我,地毯比黃金都值得投資。」
樓上,一間一定做過男孩子卧室的房間——牆壁上留下許多圖釘窟窿和粘貼圖畫的膠條殘頭——裏面,他在一個斜面壁櫥里發現了幾摞七十年代早期的《花|花|公|子》和《閣樓》雜誌。他在廚房台階旁邊,緩緩轉動的電錶的下面,拿出來一個他和詹妮絲昨天在舒爾瓦盧雜貨店買來的綠色塑料大垃圾桶;但是在處置這些雜誌之前,兔子把每本雜誌翻看了一下,逐年逐月地專門找每本雜誌的中間部分看,隨著噴槍霧劑晾乾,陰|毛第一次從隱蔽處露出來,隨後霧劑沫兒大胆地突現出來,這些年輕的女郎像小轎車車身一樣美輪美奐,她們身上的寬鬆睡衣從前面敞開,在她們的豹皮長沙發上變換姿態,雜誌訂閱者的眼睛因此艷福不淺,看見了她們的全部陰|戶和寶貝兒。一種無形的力量成年累月地輕輕撐開了她們的潔凈無瑕的大腿,且越撐越寬大,終於在慶祝美國立憲勝利二百周年的幾期雜誌里刊登了陰|戶大開的裸|照,來自得克薩斯州、夏威夷和南達科他州的肥乳豐臀女郎們對著燈光和鏡頭露出一個豎立的玫瑰色孔眼,好像在回目凝視,從一個熱血涌動的下層世界向外凝視,很難說好看,一個終極泄漏口,卻也是一道保護深處秘密的屏障,還沒有徹底暴露秘密,好比這冬季的光線在寂靜的窗戶漸漸暗淡一樣。窗外,一隻松鼠在觀望,它那灰色的背部拱起來,黑亮的眼光十分機警。哈利發現,造化無處不在。這棵距離房子很近的樹,他認為是櫻桃樹,樹皮是圈狀紋路。松鼠發現有人在偷看自己,匆匆逃遁。裝滿雜誌的垃圾桶很沉,簡直提不起來。一噸重的陰|戶啊。他把垃圾桶挪下樓去。詹妮絲兩點鐘回來了,和他母親、普露和小嬰兒一起吃的午餐。
「誰?你和韋布嗎?」
「那再好不過。潑辣型的。四英尺十一英寸,坐在汽車活動座位上稍稍重了些,對你來說還不夠俊俏吧,冠軍。不過很伶俐。你要看見她跳舞就好了。我許多年沒有去過希臘人聯誼周末聚會,她說服我去參加了。我喜歡看見她汗淋淋的樣子。」
「𡂿,媽媽,」詹妮絲說;她一心想著帶領她母親參觀打掃過的房子,領著她上樓去了,儘管只有幾盞四十瓦新殖民時期樣式的壁燈照亮,過去幾任業主已經用壞了許多燈泡。
「你這個老傢伙,看樣子很神氣嘛,」他對查利信口撒謊。
「是這樣,對不起。聽著,別把我當成這樣一個帶刺兒的人。快把我們的姑娘的情況說說。」
「別敷衍我,魯絲,我還得趕回布魯厄。別撒謊。你一撒謊,眼睛里就全是水。」
五百塊大洋。
「不幹什麼。我只是納悶兒他們為什麼不在家裡,幫助你把這地方收拾收拾。」
彷彿為這種會面已經感到後悔,魯絲坐在她的椅子邊沿兒上,這是一把藤座搖椅,她這樣的坐法讓搖椅前傾得厲害,她的膝蓋快碰到了地面,她的手臂很容易觸摸到了弗里奇的脖子,讓它保持安靜。哈利看出來他應該坐在對面,坐在一把破裂的黑皮沙發上,沙發上方是兩張烏賊墨顏料畫室的畫像,看上去至少有一個世紀久遠,兩個相配的雕刻畫框,一個是留著鬍子的男子,一個是他的衣扣整潔的妻子,兩位早已躺在棺材里化為泥土了。但是在坐下去之前,他向屋子對面看去,在窗台上擺滿盆栽非洲紫羅蘭和母親節送的那些闊葉植物的窗子光線下,看見一組更現代的照片,都是彩色快照,擺滿了簡裝偵探小說和浪漫小說的書架的一層架子,魯絲過去愛看那些書,現在顯然還在看。在他們同居的那幾個月里,這個習慣讓兔子備受傷害,他不明白她如何能夠沉醉在那些發生在英格蘭或者洛杉磯的無價值的驚險小說里,而他的鳥兒就在那裡,深入肉體,一個活生生的情人。他走到書架前,審視照片里的她,年輕許多但是已經發福,站在這所房子一個牆角邊,置身一個比她年齡大、個子高卻比她還粗壯的男子懷裡:這便是拜爾無疑了。一個溫和的大塊頭農夫,身穿不習慣的禮拜服,眯著眼睛面向陽光,長相很像那兩個大舊畫框里的人,他的嘴為了迎合相機照相努力表現得喜興一點。魯絲看上去喜不自勝,她的頭髮做成了蓬鬆式,依然是薑黃色,很高興他在這個庇護人眼裡自己價值不菲。兔子有那麼一瞬間,短暫的如同照相機快門咔噠一聲,對別人擁有這樣的生活感到妒嫉:這對壯實的普通鄉村夫婦廝守在褐色拉毛水泥圓牆角旁,腳下是厚實的泥土,從野草返青的色澤看應該在三四月間。大自然古老的戲法呀。書架上還有別的照片,頭髮整齊面帶微笑的孩童們的彩照,裝在中學生照片使用的那種硬紙板像框里。他還沒有看完,魯絲厲聲喝斷:「誰說你可以看那些照片?別看了。」
但是她鬆開了狗的頸圈,弗里奇聞了聞他的腳脖子和他的胯|下,搖頭晃腦著急往起跳,一心想把憋在它那小窄腦門裡、藏在突出的藍眼睛後面的按捺不住的喜悅表達出來。它那隻病眼看上去仍在發炎。「好樣的,弗里奇,」哈利說。「卧下。卧下。」
「在那些日子里我沒有本錢讓誰過什麼生活啊。」
「你來這裏只是打聽安娜貝爾的情況嗎?你就不想聽聽我的情況嗎?」
「好吧,魯絲。你說什麼就是什麼吧。」他心頭感到一陣輕鬆,站起來了。
「她認為現在她帶著孩子到那邊去會把納爾遜嚇壞的。再說了,她留下來對媽媽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好啊,」他說。「我還沒有好好看——」
「那麼姑娘呢?安娜貝爾。」
「只要相信啊。」
「𡂿,也有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媽媽九_九_藏_書從格雷絲·斯圖爾那裡聽說,她家都是佩吉·福斯納希特姑媽的好朋友。我們去度假期間,佩吉去找她的醫生檢查,當天夜裡醫生便陪她到醫院里把一個乳|房切除了。」
他聽見身後詹妮絲每次往返都會笨手笨腳地把打蠟機碰撞在腳板上,他忽然想到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忙碌,他們在這所房子里竭力表現得不慌不忙,何況他們根本不應該驚慌,這裏距離約瑟夫大街很遠很遠的。迷失在空間里了。如同靈魂在遠離天空的嬰兒的身體里醒來一樣一定會感覺不知所措:不僅僅因為害怕哭叫起來,或因為心虛,心虛呀。一個巨大的洞等待填平了。這些房間用傢具填滿所需的錢,他們過去都不需要破費:他把自己毀掉了。抵押貸款:六萬兩千三百塊的利率是百分之十三點五,單單利息一項就八千五百塊,每月七百塊錢需要二十年償還本金,那時候他已經六十六歲了。魯絲是怎麼說他小兒子的出生日期的,一九六六年六月六日,是嗎?數字想來真的很有趣,它們不會撒謊,可是他們搞鬼把戲。三十乘二加十就是七十歲了,許多事情他現在永遠做不了了,比如讓辛迪像《閣樓》里的那些性感女郎一樣,在豹皮長沙發上擺好姿勢,他在她面前四肢趴在地上,在那個妙處舔呀,舔呀,舔呀。
「不是開玩笑。她第一次到車場,有種東西一下子引起我的注意——她的兩條腿吧,也許是,我不很清楚。那兩條腿不像你的。」魯絲的兩條腿很厚實,她當初在他們的屋子裡赤|裸著腿走動,晃來晃去像白色的火焰。
「不夠,」他同意說,隨後乳酪就餅乾外加一聽施利茨啤酒吃起來,啤酒是羅尼和塞爾瑪帶來的三捆半打啤酒剩下的。韋布和辛迪帶來了白蘭地和香檳酒。整個下午他幫助詹妮絲搞衛生,清洗窗戶和擦抹木製品,詹妮絲則拖地板並且把廚房和衛生間下水槽也清洗了。他們的房子樓下有一個衛生間,但是他不知道哪裡可以買到印有連環漫畫的衛生紙。詹妮絲買下了她母親的打蠟機,和一些屠夫牌蠟油放在野馬里,他於是給大起居室的金黃色地板打蠟,每一片木文旋渦和每一個稍稍高出的釘帽以及鞋後跟踩出來的舊印子,都是他的,他的房子的。兔子用轉圈抹布往地板上打蠟的同時,腦子裡不停地琢磨幾個同樣的念頭,因為你只要一干體力活兒,腦子就會變得愚鈍起來。昨天夜裡他一直在納悶兒,那兩對夫婦是不是在詹妮絲和他離開後繼續交換性|交,羅尼和辛迪是不是來了第二次一|夜|情,他們行動心照不宣的樣子,彷彿他們四個人是這個小團體的核心圈子,安斯特朗夫婦和可憐的巴迪以及飢餓的瓦萊麗是第二梯隊或者某種程度上的第三世界。塞爾瑪喝多了,醉得厲害,她那灰黃的皮膚開始發亮,讓他想起來凡士林的妙用,不過在他感謝她寄來關於加拿大鵝的剪報時她瞪了他幾眼,隨後斜了一眼羅尼,然後回頭又看他,彷彿他腦子裡填滿了石頭疙瘩不開竅。他覺得事情總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在海島後來到底發生了什麼會真相大白的,人是不能永遠保守秘密的,不過讓他心裏難受的是塞爾瑪願意讓韋布搞她,像他們兩個那天夜裡干過的一切一樣,而辛迪還真的想讓羅尼第二次搞她,並且用母親般的手托起沉甸甸的奶|子,讓那個咋咋唬唬的笨蛋哈里斯,頭頂禿得像個嬰兒腦袋似的,趴在她的懷裡吮吸並且拿這事兒吹噓一通。保守秘密沒有什麼必要,我們誰都活不久長,我們已經算得上倖存下來的人了,年輕人到處都有,製造音樂,創造新聞。自從和魯絲見面以來,他覺得缺胳膊短腿的,他眼角餘光里的一個完整的世界熄滅了。詹妮絲和打蠟機嗡嗡響個不停,在他身後噗噗打著地板,他的腦子就這麼一路想下去,讓他想起一篇他去年在一家報紙或者《時代》周刊上看過的文章,說普林斯頓大學的一名教授提出一種理論,論證在古代諸神直接通過人們的左半腦或者右半腦和他們通話,人們像腦子裡有無線電的機器人一樣,告訴他們干每件事情,後來到了大約古希臘或者亞述時代,這種體系毀掉了,腦子的電池能量弱得不能接受諸神的命令,不過微弱的閃點還存在,正是憑著這些閃點我們才走進了教堂,也正是憑著所有這些閃點黑人和同性戀者才頭戴晶體管耳機腳登旱冰鞋滿大街亂竄,正在返回那個時代。他的腦子裡也正是有這種閃點,夜裡快要入睡之際他能聽見媽媽清晰的聲音,從房間的角落傳過來呼喚哈西,呼喚這個隨著叫這個名字的男孩的死去而死去的名字。也許死者就是諸神,他們身上確實有某種向善的東西,比如他們把所佔的地方給世人騰出來了。隨著年齡衰老,你所喪失的東西變成了各種見證,比如從小就看著和呵護的見證人,如同你自己的小小看台。媽媽、爸爸、斯普林格老頭子、小不點貝姬、好心腸的老吉爾(也許早上那個夢與當時他突然接受她有關係,只是她的頭髮不是很黑,卻密得不透氣,夢就是夢,和一種全新的關係根本不是一回事兒)、斯基特、阿本多斯先生、弗蘭克·拜爾、新近死去的瑪米·艾森豪威爾、約翰·韋恩、約翰遜總統、肯尼迪總統、太空實驗站以及那隻加拿大鵝。還有衰弱的查利的母親和佩吉·福斯納希特。他的女兒安娜貝爾·拜爾隨著他眼角餘光觀察的那整個世界破滅了,如同《星球大戰》里的那些行星消失一樣。你知道的死者越多,好像越多的生者你並不了解。魯絲的眼淚,他離開前才看見:也許上帝活在宇宙里,如同鹽融化在海洋里,淚水因此有了鹹味兒。他一直不明白為什麼人不能飲用鹽水,鹽水的味道怎麼也不會比可樂和土豆條混合起來的滋味更糟糕吧。
「那麼我有沒有男友呢?我過去想到過你沒有呢?」
「小子會回來的,」查利說。「他只是出去消消氣。」
「司各特。」
但是,如同彌留之際一樣,有那麼一會兒必須挺過去,一段比平板玻璃還薄的時間;這段薄如玻璃的時間就橫在他眼前,塞爾瑪讓他享受到的那種性|愛的空虛感受給壯了膽兒,他邁出去這一步了。身穿羊皮外衣,頭戴賣傻的精靈帽,外衣裡邊是十一月份在松樹街韋布的裁縫那裡剛剛添置的三件套西裝,他走過那段土路,上面還殘留著許多曾用來鋪路面的平板砂石。天氣很冷,看天色也許會帶來一場雪,一個給人沉重感的日子。儘管已近中午,太陽還沒有露面,天空連一片暴露太陽所在位置的發白的地方都沒有,低垂的烏雲像一張條紋狀的黑肚皮。他右邊是一個過冬的木柴的高柴垛。左邊,地平線那邊,一台圓鋸在吱啦作響。他早早摘掉一隻手套,舉起光手準備敲門,只見門上的有毒的綠漆已經剝落成一行行翻卷的漆皮,那隻狗在門裡聽到了他的腳步走在石頭上的聲音,汪汪叫喚了一陣子。
「比我們賣汽車好得多,是吧?你找機會把賬目看過了嗎?」
中場休息時,一大群身穿彩色裙服的姑娘和穿著條紋運動衫的像孌童的男孩在場上活蹦亂跳,一千多名加利福尼亞銅管樂手模仿那支過去的大樂隊進行伴奏,刺耳的聲音很猛烈;這些年輕人試圖跳吉特巴舞,可是他們搖擺不起來,腳後跟停過一節拍后就很難旋轉起來了。他們只好用滿身亂晃的迪斯科舞取而代之。後來,一個打扮成安德魯姊妹童花頭樣子的陽光女孩演唱《傷感的旅行》,不過沒有桃麗絲·黛在四十年代戰時演唱的韻味,那可能嗎?沒有戰爭了。你可能不相信,這些孩子最早的都出生在一九六〇年左右,更糟糕的是他們都性成熟了。他們全體登場亮相,排起長蛇陣形,跳起所謂的查塔努加火車頭舞,隨後在萬里無雲的加利福尼亞天空下紛紛亮出像錫箔的亮閃閃的薄片,權當太陽能電池板。「能源是人民,」他們齊唱。「人民是能源!」誰需要霍梅尼和他的臭石油?誰需要阿富汗?去他媽的俄國佬。說到能源,日本人也去他媽的吧。我們要單打獨鬥,從東海岸到陽光普照的西海岸。
「莫里斯在學校,三點后坐校車回家來。司各特在馬里蘭上班,在一家苗圃園裡做事。我告訴他和安娜,出去闖闖吧。這個地方我來藏身沒得說,好地方,可是對年輕人卻不是好地方。安娜和傑米·努尼梅克說好到布魯厄一起生活,我沒有說一個不字,儘管傑米的家人死活不同意。我們在一起開了個大會,我告訴他們現在的年輕人都是怎麼生活的,他們不是都過得很好嗎?他們都把我看成一個老妓|女,不過我對他們怎麼想也根本不當回事兒。鄰居們總是不搭理我們,我們也不搭理他們。自從弗蘭克娶了我,他和老布蘭肯比勒十五年不說話。」她發現她把話說遠了,又往回說:「安娜貝爾和那個男孩過不了一輩子。他很不錯,可是……」
「我看出來了。你到這來想要什麼?」
「搬進去,詹妮絲說。她和她母親說話的口氣讓我很吃驚。就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她告訴她母親,歡迎她和我們一起搬入新居,不過卻立即改口說她覺得老太太也可以像同年齡別的老婦人一樣住在自己的房子里,普露和嬰兒顯然不得不留下來,她不想讓老太太感到自己家裡過分擁擠。她就是這樣和貝茜講話的。」

「馬上,」他答應。
「大家心情好像都很好呀,」她彙報說,「包括那個小嬰兒。」
「𡂿,你卻不能讓我心猿意馬,我看得出來她的心思,只是……」她轉過身去把眼淚藏起來。他在什麼地方都能看見女人流淚。「……這種行為是插足。這下明白了,過去那份剪報也是她寄來的,想想看,她一直都在監視我,等待機會插一腿……他們都是用心險惡的傢伙,哈利。我不想再看見他們任何人了。」
她瞪著眼睛看了他一會兒。「你還是快走吧。」
她對他心疼起來。「小心為好,兔子,」她說。「我剛才是在取笑你這身行頭呢,你看上去很帥氣。」哈利低下頭,彷彿要親吻她的臉頰,可是她說:「不要了。」他即將邁進水泥門廊之際,她的身影早已消失在那道雙層門的暗色玻璃後面了。天色變得更加灰暗,灑下來幾片乾燥的構不成任何氣候的雪花,飄飄揚揚,像四處飛揚的灰渣。弗里奇在他身後一路小跑,一直跟到閃亮的深藍色賽利卡車邊,他不得不阻攔它,防止它跳進汽車的後座里去。
哈利希望狗隻身守家,它的主子外出了。在空曠地里看不見小轎車和小卡車,不過汽車也可能停放在倉房裡,或者停放在水泥牆纖維玻璃波形瓦頂的車庫裡。農舍里沒有他可以看得見的燈光,儘管天色黯淡而且越來越暗,但是畢竟這時剛剛接近中午。他往門裡張望一下,看見他的淺灰色帽子映照在另一扇門上,那扇門和他眼前的差不多一樣,裝有兩塊很高的玻璃格子,距離一堵厚牆那麼遠。舊玻璃格子過去是一個過廳,地上鋪著陳舊的長條地毯,一直通向黑乎乎的深處。他瞪大眼睛向里看,他的鼻子和沒有戴手套的手感覺冷颼颼的。他正想轉身逃走,躲進溫暖的小轎車裡,房子里一個身影開始活動,匆匆趕來,怒氣沖沖地朝他趕來。那隻黑毛牧羊犬在那道里門裡上躥下跳,凶相畢露,恨不得把玻璃咬碎,那些長在狗嘴裡的犬牙很難看,和人牙截然不同,分叉的黑舌頭和青紫的牙齦髒兮兮的。哈利又驚又怕不知所措;他沒有看見牧羊犬弗里奇後邊有一個碩大的身影,只見一隻手咔噠一聲把門閂拉開了。
「我給你買了許多大香腸和雞蛋還有乳酪和餅乾,省得讓你沒完沒了地抱怨。」
「佩吉近來好像走著背字。」
另一件趕在星期六的郵件是納爾遜的明信片。
「快告訴我真相吧,」他請求。
「她比那個大男孩子還小呢。司各特,安娜貝爾,然後是一九六六年生的莫里斯。他是原來不準備要的。一九六六年六月六號。四個六。」
九-九-藏-書「你為什麼去干那種古怪的事情?」她愛他。
「呃,那麼這些天你為什麼還要庸人自擾呢?」
「她告訴過我,她愛羅尼。不過我還真看不出來她愛的理由。」
魯絲這下哈哈笑起來。「你看花眼了吧。」
然而他還是忍不住打量閃光燈下照出來的這些孩子。他們沒有注視他,而是看著他右邊耳朵的方向,每一個都是身份照的姿勢,是每年五月照相師到學校巡迴拍攝的。男孩和女孩的年齡差不多——年長孩子的照片——還有一張更小一些的照片,一個頭髮更黑的小男孩,頭髮也更長一些,和他哥哥的發縫不同,頭髮梳向另一邊。他們都是藍眼睛。「兩個男孩,一個女兒,」哈利說。「誰是老大呢?」
「然後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一家餐館做白班廚師,就在東邊斯托蓋採石場那邊,弗蘭克的表妹當時在那裡做女侍者,就這麼環環相套很快就認識了。我們一九六〇年末有了司各特,上個月他剛滿十九歲,聖誕節期間生的孩子,總是在禮物上上當受騙。」
「好啊。那裡正是你的地盤,和那些徒有虛名的騙子們一起住吧。你二十年前就應該離開你的那隻母狗,對她好,對你也好,可是你捨不得離開,現在你過煩了那種生活;過煩也得過下去,不過別打擾我的安娜。真讓我噁心,哈利。我一想到你打算把她認成你的女兒,這就像往她身上抹臭狗屎一樣。」
「我沒有說我真的干過什麼事情。我怎麼知道納爾遜在那個時刻舉行婚禮呢?」
「普露不恨她母親,倒是很尊重她。她恨的是她父親。不過她父親也給她打過幾個電話了,而且很有,那個詞怎麼叫來著,和解的意思。」
「當然會的,不過對於一個掉入愛河的女人來說,約定俗成的話是沒有用的。」
「不知道。還堅持得住吧。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土地不會不值錢的。每年我在這裏過下去,錢就會往銀行里存一點。」

「我知道我買過一些雞蛋和切片火腿,不過我估計是巴迪和他的女友,她叫什麼名字——」
「是啊,納爾遜也沒有繼承我的身高。一隻蝦米,像他媽媽。」
俱樂部打死那隻加拿大鵝后,
他鑽進了他的辦公室,看見一九八〇年新的公司日曆掛在牆上,上面的照片是富士山。他在心裏打定主意做一件事情,這不是第一次了,就是要把掛在外面膠合板分割區的那些舊剪報處理一下,他聽說有一種加工方法可以把陳舊的照片銅板翻拍,處理后它們看上去又白又新,還可以放大到任何尺寸。也許把原來的剪報放大一下,這是生意費用。他從斯普林格老頭子留下的四條小弓形腿的重橡木衣架上取下羊皮大衣,這是詹妮絲為他買的聖誕節禮物,還有與大衣相配的窄邊麂皮帽子。到了他這個歲數,人就要戴帽子了。去年冬季他一冬天都沒有感冒,就是因為他一直戴著帽子。維生素C也起了作用。還有是蓋里托爾牌營養液。他並不想中斷和查利的交談,可是他覺得今天和他說話有點壓抑,這位夥計活不久長而且變得古怪了。石油大亨對局勢發展比石油小亨知道得一點也不多。不過從此刻哈利站的高度看,誰在他眼前都是渺小的,古怪的。他已經起航了;他正在飛向高處,行駛在到達他生命中一個海島的途中。他從左邊寫字檯上邊抽屜里取出一管生命救星牌香液,往口腔噴幾下以備親吻,然後從車場後面溜出來。他小心繞開防護桿:這件羊皮大衣上蹭上一點油膩都無法清除掉。
「走我的老路嗎?不會的,一切都會很好的。現在不再有妓|女了,有的只是健康的年輕女子。我把她培養得很天真。其實,我一直覺得我就非常天真。」
他眨了眨眼睛。這話是一種承認嗎?他說:「我考慮事情總是不徹底。」
魯絲對著地板微笑起來。從上往下看,魯絲顴骨上的那個方形凹痕正是他最早注意到的特點之一。肥胖,倔強,不過心底還算善良。另一種人類心境,在停車計費器的霓虹燈下跟他說他像一隻大兔子,那還是他們第一次約會的事兒了。當時有軌電車還從布魯厄的市中心穿過。「男人考慮事情不需要徹底,」她說。「他們又不會懷孕。」
魯絲憋不住大笑起來,還是她那種脆生生的笑聲,好像一把零錢扔在了櫃檯上。「兔子,你這個精靈鬼。你怎麼知道它的名字的?」
「我感覺好多了,」查利跟他說。「感謝上帝,這樣的暖冬目前為止還不多見。」哈利透過平板玻璃窗戶看見外面一副沒有雪、沒有樹葉的景色,一年四季里常見的塵埃打著旋兒飄浮,和吹過111號道的流動餐車的紙包裝垃圾攪合在一起了。一條新標語張貼出來:科羅拉花冠車的時代。豐田=豐厚的經濟實惠。查利主動說:「看到老母親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真是讓人心裏難過。她下了床只能走到衛生間去,不停地跟我講應該趕快結婚。」
「第二年生的。弗蘭克著急有一個大家庭。他的母親活著時始終不讓他結婚,或者他是這麼責怪她的。」
「姐妹相憐吧,」他說,微笑起來。人們現在都喜歡說,天下婦女是姐妹。
「呃,一直知道。後來又從報紙上知道斯普林格去世了。」
一個人坐在自己的書齋,與一億多別的傻子觀看比賽,哈利感到疲乏,便起身到廚房冰箱取第二聽啤酒,看見詹妮絲坐在她母親心疼地賒給他們使用的牌桌邊,雖然除了在波科諾斯湖她是從來不打牌的。「我們的客人呢?」他問。
「是啊,是啊,」他感嘆說。「日子艱難啊。」弗里奇在睡夢中不停地抽搐它的爪子尖兒,夢中的坎兒過不去時終於醒來,站起來躲躲閃閃地來到他跟前,像是要叫喚,但沒有出聲,又卧在了地毯上,十分親密地依靠在他的腳邊。哈利伸出長胳膊,從書架上取下那個姑娘的照片。魯絲沒有反對。他仔細觀看栗色硬紙板相框里的那張閃光燈照亮的蒼白的臉:在類似天空的條紋狀的藍色的古怪背景下,姑娘凝視著他的頭頂上方。由於洗印的絲綢般光滑的拋光關係,她的腦袋圓圓的,亮亮的,像一個晶瑩的水果,看不出腦子裡在琢磨什麼,卻變得更加令人難以琢磨,形狀怪怪的,好像賭場木板通道下面燈光照亮的海洋生物一樣怪模怪樣。嘴像魯絲的,尤其他在車場注意到的上嘴唇。眼睛一帶也像魯絲的,那種兵來將擋的神態,不過她的眉毛卻比魯絲的眉毛更彎一些,而她的頭髮梳成了一種適合照相的樣子,顯得不那麼硬撅撅的。他審視耳朵,看看耳尖的凹口像不像納爾遜的;可她的頭髮要是能掀起來才看得見。她的鼻子精緻而小巧,鼻尖兒稍稍上翹,鼻眼兒露出來一些,她的臉下半部分似乎沉甸甸的,還像嬰孩的模樣。她的皮膚有一種白光,眼睛里有一種霜雪般的白光,這些可以追溯到他們瑞典人祖先在他們的冰雪世界里的沉澱;他在穆爾科特夫婦衛生間的鏡子里看出了他皮膚里的這種東西。他的血脈呀。哈利發現自己與安娜貝爾重新體驗她的生活軌跡,輪到她走進不受拘束的學校行列,進入體育館有帷幕的角落,突然間什麼都看不見了,擺好姿勢生育後代、接受畢業年刊、交男朋友、做母親以及打發光陰荏苒的時間本身:強迫你仰望太空的機會來了,把思路理順,成為一顆星星。「她長得像我。」
「午餐用的洋蔥。」
詹妮絲脫下她的帽子,一頂她冬季戴的編織鬆軟的紫色絨線貝雷帽,她戴上這種帽子再配上那件羊皮外衣,讓她看上去像一個臉色黝黑的男孩,即將去打仗的小士兵。脫帽產生的靜電讓她的頭髮豎立起來。在這沒有傢具的房間里,她沒有地方掛帽子,便扔在了一個白色的窗台上。「呃,」她說,「她覺得這事兒很有意思。目前情況來看,她說還巴不得納爾遜不在跟前,要是在家的話還得多操一份心。她覺得納爾遜總得做點什麼,把他的偽裝統統剝去——這是她的原話。我認為她知道她把納爾遜逼走了。一旦納爾遜得到學位,她認為,他就會對自己滿意多了。她好像一點也不害怕會永遠失去納爾遜,不怕失去什麼東西。」
「你知道我在斯普林格汽車商行做事有多長時間了?」
現在他對路了如指掌。路過為那個天然山洞指路的阿門宗信徒的巨大牌子,穿行於窄條小鎮,普瑞納飼料牌子、舊客店、新銀行、拴馬樁和拖拉機商行,一一閃過。田地里的玉米茬子還灰不溜秋地矗立著,金黃的色澤已經蕩然無存。那個鴨塘的邊沿已經結冰,但是中間還有很大的一汪黑水,這個冬季溫暖如春。他放慢速度經過布蘭肯比勒和穆特兩家的郵箱,轉彎進入拜爾家郵箱的那條車道。他的神經綳得緊緊的,不讓任何東西逃過他的眼睛,兩條壓成紅色車轍的舊路的石頭顯露出來,每根乾草的葉梢依然像夏天充滿綠色活力的形狀一樣,那個漆皮剝落的南瓜色的校車殼兒,一把銹跡斑斑的耙子,一個多年前粉刷過的河上冷藏室,然後是寒酸的農場建築,玉米架子和玉米倉房,最後是石頭房子,從一個新的角度出現在眼前,這是他第一次從正門進入這個農場。他把賽利卡車開進他曾經看見科羅拉花冠車的硬土空地上;關掉引擎,走下車來,他看見了那道他從後邊往裡窺視的樹籬,好像一道黑櫻桃和膠樹構成的亂糟糟的防線,從果園那些蘋果樹看過去幾乎難以分辨,比原來感覺的遠了許多,難怪當初竟然沒有人看見他。這真是發瘋的行為。跑吧。
他們的客人直到橄欖球比賽進行到第四節才到來,這時布賴德肖孤注一擲,向斯托爾沃斯扔出一個大長球;接球手和防守者撞在一起,幸運的是接球的那個傻瓜用一個雜技動作接住了球。兔子仍然覺得公羊隊會贏得比賽。詹妮絲叫喊說媽媽和普露來了。斯普林格媽媽走進前廳便開始嘮叨,一邊把她的貂皮大衣脫下來,說開車穿過布魯厄沒費勁兒,街上幾乎沒有什麼車,她估計是因為人們都在觀看比賽。她在教普露使用克萊斯勒車,她們設法把座位往後邊挪了挪,普露把車開得很好;不過她過去沒有意識到普露長了多麼長的兩條腿。普露把一個粉色的襁褓緊緊地摟在懷裡,生怕凍著了,臉色顯得疲憊而消瘦,不過臉皮繃緊了許多,好像一條床單抻平了似的。「我們本來可以早點到來,可是我給納爾遜打了一封信,想打完,就晚了。」她道歉。
他和詹妮絲昨天搬進來,一個星期六。普露帶著孩子出院回家,如果他們搬出來,她便可以使用他們在約瑟夫大街的那間卧室,配有衛生間,離街道也遠。他們還想到,這樣有走有來的混亂也許可以讓詹妮絲的母親忘記了他們搬走留下的痛苦。韋布·穆爾科特他們幾個星期四夜裡按計劃從加勒比海度假回來,星期六早上韋布開著一輛屋頂裝修卡車,車兩邊各綁縛一個延伸梯子,來幫助他們搬家。羅尼·哈里森,那個老滑頭,說他得回辦公室處理一下度假期間拖延下來的積壓文件;他星期五晚上一直干到了半夜。不過巴迪·英格爾芬格和韋布一起過來了,他們三個男人用了不到兩個小時就把安斯特朗夫婦的家當都搬過來了。他們自己的傢具沒有幾件,主要是衣服,還有就是詹妮絲的胡桃木梳妝台以及幾個廚具紙箱,廚具是一九六九年他們可以稱為自己的房子著火時搶救下來的。納爾遜的所有東西都留下來了。那些女扮男裝的同性戀者中還有一個走到門廊里來和他們揮手告別;這樣看來,他們搬家的消息早在鄰居中間傳開了,哪怕那些不甚友好的人們。哈利一直想問問她們在一起怎麼個同性戀法,為什麼要戀。他看見她們不像男同性戀,他本人也不喜歡她們,明擺著,自己就是女人,為什麼還會喜歡並不比自己多一樣東西的女人呢?尤其這些掄大鎚的女人,簡直和男人沒有什麼兩樣。
「他在做你要他乾的事情,回學校去了。普露理解。」
「她的頭髮是不是和荒草一樣?你認為她吸毒嗎?——他們半夜過後做雞蛋餅把雞蛋都吃光了。這是不是吸毒人的跡象,胃口很大?我知道還剩下一些乳酪,哈利。你先乳酪就餅乾墊墊肚子,等我晚些時候出去為媽媽買些東西好嗎?我不知道星期天這一帶什麼商店開門,我不能動不動就往佳濟山自選商場跑,還不夠汽油錢呢。」
「他是她的麵包和黃油。你是她的夢中情人。你真的讓她心猿意馬。」
哈利重新坐回他的淺粉色翼式高背椅子里觀看比賽,他能聽見老太太就在他頭上拖著病腿笨重地走動,視察和尋找有朝一日她不得已來住的房間。他以為普露和她們娘倆在一起,可是樓上傳來的雜沓的腳步聲不是很多,特里莎悄悄地走下那一級台階,走進了他的書齋,往他的懷裡塞進了他早已等待的東西。菱九*九*藏*書形的蠶繭般包裹的小客人,小嬰兒露出了她的側影,在索尼電視機閃耀的彩色光線下閉著眼睛,眼瞼眯成一道細小的沒有針腳的斜縫,螺紋狀的小鼻子下的小嘴唇嘟嚕著小泡沫,彷彿要作出一副嬌美的蔑視神態,知道她是好樣的。從小腦殼上看,她是個小女孩兒,這從她出生的第一天就顯露出來了。她經歷了這一切,一路竭力爭取,來到這裏,進了他的懷裡,他的手裡,一件幾乎沒有重量卻活生生的存在的小人兒。家產的人質,心靈的渴望,一個小孫女兒。他的。他棺材上的一枚小釘子。他的。
「你的話很煽情,」他用責怪的口氣說。

「當然不讓。好好想想就明白了。假如她是你的女兒,在這個時候你這樣做只會讓她糊塗。」
她現在好像不僅肥胖異常,頭髮花白,而且很邋遢:她的毛衣上沾著草葉,臉頰上一層汗毛。一個寒酸的怪物,獨守空房。他很想走出這道雙層門,到冬季的空氣里透透氣,外面什麼東西都不生長了。他過去逃脫時對她說:我會很快回來的,但是現在連這樣的話都不能隨便說了。兩個人都知道,他們以後不會再見面了,這是別人永遠不必知道的。他看見她握住門把的那隻手指頭上有一枚薄薄的金戒指,深深地勒在肉里。他的心跳快了,一時不知所措。
「不,我不害怕。你賣給傑米的那輛車很好使,如果你是專門來打聽這事的話。」
他沒有向查利說實話。他在下午一點半去和詹妮絲碰頭,現在高級石英錶上才十一點十七分。他開車前往加利利。他把收音機打開,聲音與克羅納花冠車的收音機相比,更具搖滾風格、更豐富、更有動感和層次感。他把旋鈕從左到右又從右到左調了一遍,可是他沒有找到唐娜·薩默的歌曲,她隨著七十年代去了。不過他找到了一個小夥子在唱讚美歌,從牙縫裡沒完沒了地擠「耶穌」這個詞兒,像是要擠出水滴來才罷休。這種柔和的混聲伴奏的曲調他記得他上中學時從唱片里聽到過:那種你可以看見唱片下落的自動電唱機以及那種柔軟的嘶啦作響的布料,玻璃紗什麼的,女孩子們穿著這種布料跳舞,佩戴著你送給她們的胸花。隨著跳舞越來越擁擠,胸花往往會擠扁了,女孩子們隨著體溫升高以及舞伴換了一個又一個,她們撲粉的酥|胸會釋放出各種香氣;置身幽暗的體育館的紫羅蘭光線下,頭頂上方吊下一些皺紙飄帶,籃球圈紮上了一圈紙花,所有那些蹭來蹭去弄熱的身體都熱切盼望到外面汽車裡的冷空氣里享受一番,儀錶盤上閃現出微弱的光,體溫把擋風玻璃的裏面暖出一層霧氣,玻璃紗被扯下來揉成團,冷颼颼的指頭開始亂摸,伸進外衣,然後伸進褲子,最後到達內褲,衣褲成了一道接一道的隧道,瑪麗·安的身體緊緊靠在他的手上,她倆腿之間的空間是那樣不同、溫和、溫馨和安全,別有洞天。這時,半小時新聞開始播放了。那個聲音智慧的年輕女人離開這個當地電台很長時間了,哈利猜不出她現在在什麼地方,也許跳搖擺舞去了,也許在向日葵啤酒廠當上了助理副總裁。新播音員的聲音聽起來像比利·福斯納希特,大肥嘴唇發出來的。總統卡特已經表態,他個人贊成抵制一九八〇年莫斯科奧林匹克運動會。運動員的反映什麼都有。印度總理英迪拉·甘地從過去明顯支持蘇聯入侵阿富汗的立場上節節後撤。在擠擠扛扛的競選隊伍里,來自伊利諾斯州的美國眾議員菲利普·克蘭攻擊馬薩諸塞州參議員愛德華·肯尼迪「愚不可及」,因為他力主新罕布希爾的錫布魯克擬定中的核電站改為煤熱電站。在日本,前披頭士歌星保羅·麥卡特尼因為攜帶八盎司大麻被投入大牢。在瑞士,科學家們成功地為細菌排列程序,製造稀有人體蛋白乾擾素,一種抗病毒藥劑,其人工產品可能開創一個新紀元,像盤尼西林的發現一樣造福人類。與此同時,如果鑲牙越來越貴,那是因為黃金價格今天在紐約市上每盎司高達八百塊大洋。他媽的。他把金幣賣得太早了。八百塊乘以三十等於兩萬四千塊,比他當初的一萬六千塊幾乎多出一萬塊錢,他要是沉得住氣多少等等就好了,該死的韋布·穆爾科特,說什麼銀子看漲,胡扯。費城76人隊繼續高奏凱歌,昨天晚上在光譜體育館以121比110戰勝了波特蘭開拓者隊。可憐的老鷹隊慘不忍睹,加沃斯基傳球把自己傳倒了。現在,請繼續欣賞我們的「好人好歌」節目,傳統樂曲《上帝,垂青於我吧》。哈利把收音機關掉,在超級馬達的呼呼聲中驅車行走。
「誰又不是這樣呢?」
「我希望安娜不要——」
「他們彼此非常寬容,」詹妮絲說,「我認為這很好。」她向樓上走去,哈利緊緊跟在後面,彷彿害怕她會迷失在這所房子的新環境里。
「我是哈利·安斯特朗。」
「我有一個男孩。有他一個就足夠」——想說的詞句緊接著就來了——「讓人聽壞消息了。」他緊接著又唐突地問:「他們在哪裡?你的兒子們。」
「不是那種使用了化學劑的垃圾食品吧?你可別讓普露的奶水中了毒啊。」
詹妮絲繼續說下去,他能看得見她的嘴在動彈,劉海在抖動,眼睛或者睜大或者眯起來,她的指頭激動地拉扯著她外衣領子外露的珍珠串兒,然而兔子對她究竟在說什麼沒有聽進去,他走神了,因為他想起來他低下頭接近魯絲的嘴時,藉著門邊的光亮,他看見老魯絲眼睛下面疲憊的皮膚上淚珠在閃亮,他突發痴想,覺得他好像應該用瓶子把淚珠收集起來賣掉,因為我們的淚水總是很稚嫩的,如魯絲所說,這種鹹水兒從搖籃到墳墓都是稚嫩的。
「可是後來你混得不錯呀。看你穿戴得像一個脂粉小生。」
「對,司各特。你擁有這麼多土地。很遺憾,你知道,當時留給你的土地管理得很不像樣子。」
「嗯,曼尼給了我一根雪茄。」
「嬰兒還沒有名字吧?」
「不,聽著,查利。我現在焦頭爛額啊。小子失蹤了,新房子來不及添置傢具。」不過這兩件事情屬於杳無音信和新的可能性兼有的情況,遇到這種情況倒比沒有更令他興奮和高興。
「我們正在搬家,」他告訴她。「搬到賓園去。」
她沒有怎麼細聽他的謊話,她自己有事要說,憋在心裏見人就想說出來。「哈利,梅勒妮從俄亥俄給媽媽打來電話了。納爾遜和她在一起。一切都相安無事。」
詹妮絲看雜誌那麼投入,對這所房子那麼熱愛,哈利對她一下子感到妒嫉,便找茬說:「這像等待樓上扔下第二隻鞋一樣焦心。」
他們倆都站起來,魯絲說話的聲音越來越大,滿腔怨氣,牧羊犬弗里奇變得不安寧了,這時領著他們走出屋子,站定等待,搖起尾巴試探意圖,鼻子衝著通向外邊的門縫。魯絲打開門,這道阻擋風寒的門剛剛夠牧羊犬通過,哈利卻出不去。「想喝一杯咖啡嗎?」她問。
日光在窗戶上遲遲不肯離去,鋪滿了白色的窗檯,五點鐘光景他們把活兒幹完,一年中這時候白晝一天比一天延長一點了。行星在各自軌道上行走,不管我們在做什麼。在新打過蠟的大廳里,站在樓梯腳下,他摸了摸詹妮絲下巴的柔軟卻不真讓人反感的皮肉,建議上樓上小睡一覺,但是詹妮絲親吻了他一下,溫暖而溫情,溫情反讓溫暖遜色,然後告訴他:「𡂿,哈利,這是個很好的主意,可是我不知道她們什麼時候到來,一來媽媽要躺下午休,她現在是真的越來越不行了,二來小嬰兒到了餵奶時間,時間攪到一塊兒了,可我還沒有去採購呢。橄欖球超級碗賽開始了嗎?」
「這不是因為你,而是因為她。我給不了很多。我是說,我不是很富有。不過如果兩三千塊錢能派上什麼用場的話——」
「你說對了。是我的而不是你的。」
「哎,弗蘭克也長了兩條長腿。在他沒有發福之前,他一直是那種瘦長型的男人。他把腰身挺直了,六英尺多呢。我大概是一個迷戀大個子男人的傻瓜。只是兩個男孩子沒有一個繼承他的身高的。」
「你是怎麼說的?」
查利在他下嘴唇中間轉動著一根牙籤兒。哈利不喜歡近距離打量查利;他已經成了那種布魯厄怪老頭兒,他們喜歡走進雪茄店裡掏出十塊錢進行數字賭博,或在雜誌架旁轉悠等人聊天。「你還逮住了幾次機會,」他唐突地和哈利說。
「還指望納稅人掏錢付醫療費呢,」哈利說。

「也許有這事,」魯絲說,仰身坐到了她的搖椅里,搖椅一下子向後仰去。弗里奇已經伸展身子睡過去了。木柴燃燒得畢畢剝剝響。「我們經常路過佳濟山。這還是一個自由國家,不是嗎?」
「不行,我們沒有什麼好說的。一邊去吧。」
「所以你認為傑米對他不合適?」
她喜歡他叫她的名字,他應該注意盡量少叫才好。他把照片放回去,把放照片的位置又打量一下,安娜貝爾在她的兩個兄弟之間。「錢怎麼樣?」他問,盡量讓口氣隨便一點。「幫她一點行嗎?我把錢留給你,這樣,你看,就不會顯得很突然或者別的什麼。如果她想上學,比如說。」他的臉紅起來,魯絲不說話有害無益。搖椅停止了搖晃。
富蘭克林大道是一條很優雅的街道,與他們的住房通出去的小岔道連接起來;富蘭克林大道十四又二分之一號便是他們的通訊地址,小岔道本身沒有街道名稱,他們應該叫它安斯特朗路。韋布建議叫安斯特朗巷,但是哈利在佳濟山的歲月里遇到的小巷夠多了,因此對韋布的建議很生氣。他先是告訴你把金子過早地賣掉,然後他又把你的老婆操了,現在他又來糟踐你的房子。哈利過去從來沒有住過十四又二分之一號這樣小的門牌號碼。但是郵差開著紅、白和藍三色吉普車卻知道你住在哪裡。他們已經在這裏收到過郵件了:他們還在加勒比海度假時塞進住戶家門的廣告單,而且在星期六下午一點半左右,韋布和巴迪已經離去,詹妮絲和哈利在廚房裡整理他們早忘置腦後的過去使用過的鍋碗瓢盆,這時門上的投信口咔噠響了一聲,一張明信片和一個白信封落在了前庭的光地板上。信封是郵局出售的那種普通的印有郵票的長信封,沒有回信地址,郵戳是布魯厄地區。收信人是哈利·安斯特朗先生,字體是大寫印刷斜體,與去年四月份寄給他的有關斯基特消息的剪報的字體一樣。這個新信封里也是一份剪報,很小,同樣的字體在剪報上端寫下了一行教師慣用的圓珠筆筆跡的話語:來自《高爾夫球雜誌》年度《摘要》。剪報的內容是:
詹妮絲的反應異常激烈。「我對她的行為感到憤慨,剛剛度假回來就干這種弔膀子的勾當。他們以後再也不會讓我們清靜了,再也不會了,尤其我們現在有了住房了。我們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我們還可以受到保護。」
「這是你的家庭照片吧。」
「說到相信不相信的話,」詹妮絲把外衣脫到床上,彎下腰,撅起屁股,把她的靴子拉鏈拉開。「塞爾瑪打電話給媽媽留了話,問你和我想不想到他們家吃點便餐,觀看橄欖球超級碗賽。我估計穆爾科特夫婦會去那裡的。」
「你真的把那輛雪地機動車脫手了嗎?我真不敢相信。」
他和詹妮絲說好一點鐘在沙科那傢具店見面。「𡂿,天哪,謝謝了,不過我要趕回去上班。」
「我們都很天真,魯絲。」
過廳里撲鼻而來的是陳腐的味道,這些舊農舍都是這個樣子。地下室里藏著蘋果,煮飯愛放肉桂,舊灰泥和牆紙膠一起串味,他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味道。大廳的一個角落放著帶泥的靴子,下面墊了一張報紙,他看見魯絲腳上穿著襪子——男人幹活兒穿的灰色厚襪子,不過很性感,雖然體大身沉,她走路步子沒有聲音。她領著他向右走,進入一個小前客廳,地上鋪了一塊碎布編織的橢圓形地毯,一把摺疊式草坪木椅,還有一些別的傢具。唯一的現代物件是電視機,那個傲慢的長方形屏幕眼下沒有打開。沙石壁爐里燃燒著一塊小木炭。哈利把鞋子看了看才往地毯上踩去,害怕他會把地毯弄髒了。他脫下了他的滑稽的羊皮帽子。
春季學期二十八日開學,我的狀態很好。需要一千〇八十七塊的保付支票一張(三百九十七塊教學費,九十塊的雜費,非俄亥俄州學生附加費六百塊)加上生活費,統共兩千至兩千五百塊即可。你們安上電話后我會打電話。梅勒妮問你們好。愛,納爾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