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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心梗

三、心梗

「你把我想成什麼啦,一根筋?」本尼以調笑的口氣說,不過他從有冷氣的房子走進六月濕熱的露天時,態度悲涼而堅定。
獨自一人,他對在這些房間里度過整整一個晚上的前景感到恐懼。七點半,還有的是時間去吃自助餐,儘管他的嘴巴覺得一碰就疼,因為剛吃了熱滷汁麵條和那袋邊沿尖利、鹽味很重的洋蔥薯條。他只是想下去從自助餐桌上挑選幾樣低卡食品。跟家裡人談話使他興奮異常;他覺得他們離開了他倒都很平安。沒有沖澡,他就穿上襯衫、外套,打上領帶。扎布里茨基太太不在電梯旁。在半空的米德廳里,在巨大的陶瓷壁畫上的北歐海盜怒目瞪視下,他大大方方為自己選了一份臘肉包扇貝。兩種質地混在一起,又脆又彎的臘肉和橡皮一樣柔的扇貝,一到他敏感的嘴裏,覺得如此美味可口,他的胃頓時就成了無底洞。他又回去再拿了一些,還添了一些奶油蘆筍和土豆煎餅,可突然之間,覺得太飽,連心臟都有了擠軋感。他服了一片硝酸甘油,把甜點和咖啡,哪怕脫咖啡因咖啡都省掉了。小心翼翼地,他踩過那片具有異國肌理的佛羅里達草地和鋪地毯的交通安全島,頂著布滿星斗的溫暖的穹廬,如果我們倒著看,其實是一個深盆,今兒下午他倒著原地投籃時就看見過這種景象,我們緊緊貼在地球上,就像貼在天花板上的蒼蠅。他感到塞得太滿,頭昏眼花,空氣太濃,銀河剛能看見,就像長在某些女人肚皮中央的一條淡淡的金色汗毛線。
聽了這一專門的影射,哈利笑了。這丫頭——婆娘——銳氣依然。「是呀,他這位娛冶首相好景不長久,是吧?」
不,那不是月光,他看明白了;那是徹夜折磨繁忙的鋪築過的地方的硫黃色的光。儘管快十一點了,巨型卡車的車流還是顛簸起伏,噴著鼻息,呻|吟哼唧著穿過這個昏昏欲睡的石頭城鎮;房產經紀處的大櫥窗里充斥著待售房產的寶麗來一次成像快照,23號公路,曾經是兩條農耕谷地中間的山樑上的一條窄路,夜裡黑得像糞肥一般,現在到處都是霓虹招牌,大放光彩。必勝客漢堡王。「電影出租」。「火雞山零碎市場」。「被子世界」。蔭楓斯堪的納維亞式自助餐。「鄉村草藥鋪」。「鄉間刀具」。房地產使他想起了詹妮絲,想象著他和納爾遜、普露正等著他在斯普林格住宅露面,而且現在惶恐不安,可能以為他出了車禍,正拿著鑰匙往那座被丟棄了的房子趕,一路心又慌,氣又粗,想到這裏,他的心往下一沉。也許他應當留個條子,就像她那次對待他那樣。哈利親愛的——我必須離家幾天好好想一想。然而她說她永遠不會原諒他,把你們倆都一槍崩了,她加押了賭注,讓她引火燒身去吧,又回去上了兩天學,就認為她一下子聰明絕頂了。納爾遜也一樣。如果他們想叫他去上由他的親生兒子主持的什麼家庭治療班,他卻把他的大個兒紅頭髮老婆給操了,那才見鬼呢。回頭一看,這是他一年干過的惟一的真正的好事情。如果他能面對那孩子,叫他滿意,他由於受了這新的委屈而嘴臉刷白,那才見鬼呢,兔子不想讓人提意見。
他承認,「我當時累了,做出了一些不好的決定。所以我就不幹了。」
「布魯厄信貸銀行。用攤場地產做二次抵押,它至少值五十萬。十四萬五千,他們把這筆錢與斯利姆的五輛車的七萬五千信貸合併起來,這筆錢很大一部分將作為我們過去跟中部大西洋汽車公司維持的滾動存貨返還給我們。他們一把我們的存貨轉移到拉迪的車場上,別忘了,他們就開始欠我們的錢了。」
有些人開始溜號兒了,哈利想他該過去跟羅尼說句話才是。他的老現世報正站在一個鬆散的人伙兒里,其中有他的三個兒子和他們的女人。阿歷克斯,那個電腦通,留著短平頭,一副近視眼的傻樣兒。喬吉則是一頭未來演員的放縱長發,為參加媽媽的葬禮特意穿的外套,打的領帶,看上去像一套戲裝。小羅尼有張最討人喜歡的臉——塞爾瑪的笑顏——一身戶外幹活的人特有的肌肉和棕黃的皮膚。跟他們一一握手時,使他們吃驚的是哈利居然叫得出他們的名字。當你跟一個女人發生性關係時,有些魔力就濺到她的子女的體內了,因為她也為他們叉開過雙腿。
「喂,你在哪兒?我正擔心你出事了呢。」
「柳樹街在哪兒?」
助手又吃吃地傻笑起來。兔子聽到這個數目,嚇出一身冷汗,這筆債可是潑天大禍呀。這是他過去的辦公桌,當時總在左手中間的抽屜里放一卷救生糖,現在就在上面這一大堆文件中間,一個要命的洞正在形成。他拍了拍上衣口袋,硝酸甘油瓶兒硬硬地還在。一離開他就要吃一片兒。那一夜他和普露操時,兩個人都沒勁了,對自己的命運也不大顧及了,在下面嘎吱的老床似乎成了另一種窩,一種交織在一起的家運的殘餘,由於這突然的跳動從斯普林格大媽一個人睡了多少年的床墊上釋放出的老太太的霉味兒,一種貯存在閣樓的雪松木柜子里、又擱了樟腦球的舊毯子的陳香,而且柜子周圍又堆滿了絨面家庭相冊、破藤座搖椅和裝在圓帽盒裡的帶面紗的帽子;一種陳香,它的來源不僅是那張被濫用的床,而且還有儲藏在這裏的老縫紉工具、壁櫥里弗雷德那些被人遺忘了的領帶和這張老古董四柱床下的灰塵絨球。家庭的這一切遺迹全淪落到這一步,雷電交加中的這種交合了。現在好像從來沒有過這種事兒一樣。現在他和普露彼此客氣得厲害,詹妮絲,愈加成了打工女郎,已經不再創造多少家庭團聚的機會了。父親節露天烤肉餐是一次例外,到肉餅最終烤好吃完的時候,孩子們累了,發起脾氣了,也叫蚊蟲叮夠了。
一個急瘋了的矬墩子女人,穿件綠色的委員會T恤,戴頂卡車司機帽走過來,把他連推帶搡,從彩車和鼓號隊、A型福特車隊、系領結的鎮領導們和一輛白色大轎車旁邊走過去,一直走到遊行隊伍的最前頭。一輛佳濟山巡邏車開道,藍燈旋轉,警笛悄然,然後隔一段距離就是哈利。彷彿他不知道路線似的,其實小時候他就常常參加遊行,混在鎮上的娃娃伙兒里騎著自行車。紅、白、藍三色的皺紋紙纏繞到輻條上。沿中央大道到市場街離422號公路只有一個街區,穿過又小又斜的鬧市的中心,然後左拐上山,沿波特大道,穿過幾個街區的在擋土牆後面的一台一台草坪上聳立的半獨立式磚房,然後下山經過凱格賴斯巷,那是過去的叫法,現在叫凱格賴斯街了,街上原來有些小小的制襪廠和機械加工車間,現在更名為「林奈克斯」、「數據開發」、「商務邏輯系統」,再上去就是傑克遜路,最高點了,離他的老屋只有一個街區,然後下行到約瑟夫街,經過那座高大的浸禮會教堂,急轉向右到了常春花街,經過郵局和形容枯槁的老秘密共濟會會堂,走到鎮政府大樓前臨時搭建的觀禮台結束,這裡是個小公園,六十年代遍地都是吸大麻、彈吉他的小年輕兒,現在平時只有幾個退休的老人和皮膚晒成千金難買的棕黃色的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那個綠胸脯女人,一起還有個戴著個紙板大徽章的司儀,是個斜眼、駝背的珠寶商,人們管他叫「西漠來奇」——兔子上學時比他爸爸低幾級,人人都說他爸爸是猶太人——一定要他走慢些,好與開路車之間保持一定距離,這樣山姆大叔看上去就不會與警察關係太近了。緊跟在後面的是那輛白色大轎車,拉著佳濟山鎮長和沒有到波科諾斯湖和澤西海岸去度假的鎮議員。再後面鼓號喧天,風笛悠揚,風笛手是從切斯特縣雇來的,彩車上演奏的流行樂曲嘁嘁喳喳,都在宣揚自由女神,1776精神,一個世界/UN MUNDO和「健腦、健心、健手、健體」,隊尾是一個當地的搖滾歌手,如醉如痴地模仿著普萊斯利、奧爾比森和倫農,同時有一個一百萬瓦的電風扇對著摞在平板車上的擴音設備吹得震天響。然而在隊伍的前頭,又是肅靜得出奇。哈利終於把穿著翻皮輕軟鞋的腳踏在鎮里主幹街黃色雙線上開步走了,那是一種什麼樣莫測高深的怪異的感覺啊!他覺得頭暈眼花,荒唐可笑,大得離奇。身後是那輛白色大轎車,一路呼呼響著慢速行進,所以他不能停下腳步,前面老遠老遠的地方,那輛警車閃了一下就拐了個彎兒不見了,但就在平日里車水馬龍的中央大道上卻空得叫人怵目驚心,只見電線上面一片七月的恍惚的藍天。他成了惟一的行人車輛,他那孑然筆直的身體。靜下來的街道有著它月球似的細部,它的麻臉,它的疤痕,它的老八輩子的鐵蓋子。他邁了幾步,踏入這柏油的空無,心在顫,手在抖,這種顫抖變成一種崇高的捨生取義的感情,線路的這一頭,邊兒上看客寥寥,馬路邊上只有幾個光身子,穿著短褲、球鞋、花襯衣。
「給你看一個卡雷姆天鉤,」那孩子說,果然在右邊六英尺開外處投進了一個鉤手球。
「你鍛煉得怎麼樣呀?」
詹妮絲說,「就這樣吧。」「就這樣吧」是她最近從同學或老師那兒拾來的牙慧,開始達成一項交易時的說辭。「你還沒有問我上次考試成績怎麼樣呢。成績出來了。」
不出一個小時,他就跨過了聖瑪利河,一塊公路牌上寫著歡迎來佛羅里達,收音機播放藍十字會、托牙固定液、肺病診療所的廣告。路邊成了沙地,車輛密集起來,亮光閃閃。傑克遜維爾突然隱現出來,一個藍綠兩色的摩天大樓的奧茨國,一座松樹隧道盡頭的夢幻城市,閃光的玻璃匣子堆積在最高的一個,浸禮會醫院,周圍。你驅車上去過橋,聖約翰河在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傑克遜維爾八面生輝,宛若在你手中翻轉的一顆寶石,你繳了過橋費,可千萬要當心,不要繞到綠灣泉或塔拉哈西方向上去。95號公路現在只不過是很多高速公路中的一條,轎車變寬了,變胖了,卡車拉的是一卷一卷的新鮮草皮,而不是剝了皮的松樹榦。他周圍像錯位的船隻一樣浮動著的,全是白色的大野營車和運貨車,溫內貝戈車和斯塔克拉夫特車,探路者車和海豚車,車輪上的家,老公掌舵,胳膊肘子伸到窗外,老婆在他後面的家裡整理床鋪。這些大篷車從所有的州向佛羅里達湧來,甚至帶著科羅拉多的青山輪廓和緬因的張牙舞爪的紅龍蝦。他注意到一種新的佛羅里達車牌,一種給挑戰者號立的霧蒙蒙的三色紀念碑,不過很多車牌還是中間是個綠色的佛羅里達形的斑痕,好像什麼東西濺到一條領帶上似的。把那個可憐的新罕布希爾的學校老師而且又是鬈髮的猶太女子送上去,再別提那些男人了,其中一個是黑人,還有一個是東方人,人人都像美國的某個好萊塢橫絕一世的人物,一分鐘后在電視上只看見炸成了碎片,這豈不是十年裡的奇恥大辱?現在調查人員認為他們在向水裡墜落時很可能還有意識,有兩三分鐘的意識。哈利更深入到佛羅里達了,很高興又回到棕櫚樹、白屋頂和熱帶的纖細景象中間,雲朵藍的接著灰的,接著白的,又接著藍的,彷彿偉大的造天主兒在這兒工作用的是輕型材料似的。
「太好了。又去掉了我的一塊心病。這孩子是規矩人,而且孩子乾乾淨淨。普露,我想我在這兒都快瘋啦。我的夢——都像惡作劇的連環漫畫。」
電梯在滑入框里換了一種顏色不同的檢查卡,桃紅色的走廊里散發著一種氣味不同的空氣清新劑,具有一種淡淡的懷舊的檸檬味兒。他的兩把鑰匙刮擦進凹凸的槽孔,轉了一下,413號門就輕易地開了,沒有蜘蛛網刷他的臉,沒有毛烘烘的棕色大蜘蛛在地毯上倉皇逃竄。最近他想著各種各樣的魑魅魍魎。公寓還是老樣子,就像它自己的模型一樣絕對地定格在那裡——通透的擱架,詹妮絲用白色小貝殼做的花鳥,過去在斯普林格大媽的起居室里擺放的綠色大玻璃蛋,金黃色的大沙發,仿竹器桌子,綠灰綠灰的不通電的電視熒屏。誰都懶得動一下這塊地兒,還談什麼偷盜,有點兒冷落。他把兩個袋子拎進卧室,把通向陽台的滑門拉開。他的腳步聲在這個地方的寂靜中刻下了深深的凹痕。一種責怪的電荷懸在靜止不動的空氣里。公寓沒有料到他會來,他來早了。經過長途跋涉之後才到這裏,這使一切都有种放大了的樣子,就像顯微鏡下面一根大頭針的斑斑點點的針頭。整套房子——它的傢具,它的水綠色的櫥櫃和塑料貼面的工作台,它的嚴絲合縫的門框和護壁板的稜角——在兔子看來是一個仔細捶打在一起的嚴謹的結構,來盛齊沿滿邊兒的恐懼。
「是一個嬌滴滴的小東西,」她把話說完,但說的時候怒容滿面。她的頭髮一綹一綹奓起來,好像上油做髮型做到半中間又拉倒了似的。
本尼和艾爾薇拉瞅著他,惶恐的是他的思想怎麼跑起了野馬。但他倒喜歡自己內心漫遊的感覺。弗雷德·斯普林格死後,他第一次到攤場上來當營銷主任時,他還怕難當此任呢。可現在,上了年紀,滿腦子的記憶,走馬上任完全是輕車熟路。
「嗨,」他說,心裏挺納悶她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副德性。她已經呈現出標準的玳璊德縣女人的體形——胸脯像個擱架,屁股像隨身帶著自己的板凳。她那張眉清目秀的小臉,當年簡直像個謎,一副男孩子的調皮相,獅子鼻,兩隻眼睛離得老遠,可現在框了一圈肥肉,還有雙下巴墊底;她沒有脖子,像那些一個窩在另一個裡面的俄國娃娃。她原來剪得短短的頭髮已經蓬得高高的,燙成了時下年輕娘兒們垂青的大腦袋樣式。這更增大了她的塊頭。
「她懂的比講出來的多。女孩子都是這樣。」
「那好,其實我正想跟你媽媽說幾句呢。你叫她來聽電話好不好?朱蒂,」沒等孩子離開電話,他又一時衝動,補充說。
「是呀,」哈利附和了一聲。彷彿他看到的普露頭髮濕著,把一大木盆萵苣和蘿蔔片兒夾在腰上的樣子,他們倆都看得見一樣,於是又解釋說,「我們在那家鄉村俱樂部給納爾遜的妻子辦了個臨時會員證,他們一天大部分時間在那兒游泳。」
哈利開著他的賽利卡跨過塔格里菲尼河。索爾基哈奇河。小康巴西河。庫薩哈奇河。龜河。基卡普河,他想——不是阿什普河。《小艾納》里的「基克普快樂汁」。黑人音樂有了那種木板拍打地板的獨特而刺|激的新聲,在它的激流中,他聽見了陣陣廣告,有厄普丘奇音樂公司的(「一種給將來幾代人帶來音樂歡樂的樂器」),還有一種叫做「微型貓」的除臭劑。除臭劑幹嗎叫「微型貓」呢?他跨過薩凡納河終於離開了南卡羅來納和它的焰火。因為他連續長途開車,頭都開大了,於是在市區出口拐下公路,進了市中心,在一座宏偉的舊縣政大樓旁邊把車停下,在那裡主街上的一家小三明治攤兒上買了一個熱五香煙熏牛肉三明治。他坐著吃,盡量小心不讓任何汁液從蠟紙里濺出來,給他的褲子弄上油點子,不要像幾個鐘頭前午飯館子里那個傢伙一樣嘴上淌下叫人噁心細流。薩凡納的這片地兒,離河只隔一個街區,就像一套戶外的房間被一座座有高高的台階、有簾帷一樣積滿灰塵的樹木的聯立住宅圈在裏面;白天的悶熱仍然滯留著,儘管柔和古舊的房屋正面的影子越來越深,越來越濃,比布魯厄的影子悲情更深,紅意更濃。一群鴿子聚在板凳周圍,好奇地看看他會不會饒一點麵包或烤薯條。一個小癟三,留著喬治·卡斯特那樣的黃色長發,長著一張你從無家可歸的人身上看到的那種棕臉,從樹背後的一條板凳上,好像它就在隔壁的房間里一樣,給他投來一瞥閃亮、狂野的目光。高聳著一塊紀念什麼的方尖碑,無疑是紀念光榮的死者的。棕色的小鳥嘁嘁喳喳在樹里樹外撲騰著,好像在努力確定白天是不是過去了。他還是往前趕路為妙。他把廢紙和奶盒整整齊齊地包裝在原來裝三明治的袋子里,把它扔在一個公共垃圾筐中,就算他留給薩凡納的一份禮物,他願意留下這點蹤跡,就像在家裡梳妝台沿兒上那片手指潮氣的雲翳一樣。鴿子們氣憤失望交加,便咕咕叫著飛走了。癟三則不聲不響地走到他身後,問他是不是有根香煙,他沒有什麼特別的口音,卻發出吸毒者的那種疲軟的嚎叫。「沒有,」兔子告訴他,「三十年沒吸過煙了。」他還記得那一刻,他突然痛下決心把半包菲利普·莫里斯,非常漂亮的老煙草棕煙盒,扔進佳濟山一條巷子里某人敞開的桶子里了。也留下了那種蹤跡。
「歇了咋樣?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
「那些車是用斯利姆的名義買的,車從來沒有離開過攤場,所以,其實沒有——」
第一輪球,由於是一對一單打,他們玩得夠開心的了。所以又約了一輪,隨後又約了第三輪。羅尼有他的老客戶,但他不再在那兒的年輕丈夫裏面開發新生意,所以提前打個招呼,就可以抽出一個下午。他們打球手又生,球路又不確定,所以比賽通常到最後一兩洞才決出勝負。哈利漂亮自由的大揮杆會把球送進球道還是送進樹林?羅尼會抬眼仰望打出去一個輕鬆的切削,把球送過果嶺落入沙坑,還是把頭低著,雙手向前,把球擊近球洞來保桿呢?兩個人不大說話,省得雙方的怨氣浮現出來;看到對方陷入困境真是件大喜過望的事情,所以還要表示一點兒關愛。他們從來不提塞爾瑪。
兔子不知道他說的是最近瞧病的來歷呢,還是他老八輩子以前中學當運動員的來歷。他那些裝在鏡框里經過放大的籃球舊照已經搬出了納爾遜的辦公室,又回到業績欄上方的牆上,儘管都成了玫瑰色。那可的確是他完成的一件任務,不像那正在腐爛的樹皮覆蓋層。安斯特朗獨中四十二分。「施米特離隊時,我的感觸可深了,」他告訴本尼,儘管此人一再說他不是個體育迷。也許他就喜歡用這個把他鎮住,惹得他心煩。他心裏納悶本尼在納爾遜的鬼把戲中參与了多少,但他回來主管攤場時,卻無心或無力將他炒掉。挨過一天,車總會賣掉自己的。尤其是佳美和花冠。誰還會再要什麼呢?
「你習慣了,他就正常了。」
羅尼更是面紅耳赤,而且眼裡淚水盈眶了;他一直沒有放開哈利的前臂,彷彿這一抓是他跟亡妻最後一次溫暖的接觸似的。他壓低聲音,情緒更加激動;哈利只有低下腦袋才能聽見。「你捶她,我才不管這種屁事呢,要我的命的是你只幹活,卻屁事不管,她對你著了魔,可你只顧舔光吃凈。你這個心裏只有自己的嗍雞|巴的狗東西。她把自己白耗到你身上了。她違背了自己的一切信仰做事,你卻無所謂,你不愛她,她心裏清楚,她親口告訴我的。她在醫院里告訴我的,要求我的寬恕。」羅尼吸了口氣,接著往下說,但淚水哽住了他的喉嚨。
「緊張嗎?」艾爾薇拉問,穿著一身薄薄的泡泡紗套裝踅摸過來。由於天氣炎熱,她把後面的頭髮剪短了,露出頸背上性感的黑色絨毛。納爾遜是不是經常打她的牙祭?如果普露不供應,他只好打別人的牙祭了。除非可卡妞兒夠泡,要麼這小子是個暗處的「歡歡」。在他能夠容忍思考兒子的性生活的範圍內,艾爾薇拉似乎有點兒過於高雅,過於中性,不會輕易做這種事情。不過哈利也許在低估世界上的能量:既然他自己的情況日漸鬆懈,他容易這麼想。
哈利把那隻指甲修剪得極為整齊的手用力緊捏了一下。「我想現在連輛花冠都買不起了,」他說,然後,為了反映一種善意,還真的想辦法自己也鞠了一躬。他陪著客人出去走到大轎車前,那名黑人司機正靠在擋泥板上吃著一塊比薩,一片雲彩離開了太陽;一種無色無情的酷暑天的光輝使哈利不由得退縮了一下;一切玩笑都煙消雲散了,他冷不丁地感到弱不禁風,嗒然若失。他無法想像沒有了那又高又藍的豐田招牌,沒有了有點兒刺目的東方色彩、製作精良的汽車形成的那片閃閃發光的平靜的湖,攤場會成什麼樣子。可憐的詹妮絲,她會驚厥不起的。她會感到她辜負了父親的期望。
「每一天,」納爾遜背誦起來,「都有高超力量的幫助。你一旦接受了那種幫助,爸,令人驚詫的就是什麼都把你扳不倒。這些年來,我認為我的情緒一直嚴重地低落:似乎一切都太厲害。現在我把一切都交到上帝的手裡,打個滾兒,就睡著了。當然,你得把計劃繼續下去。當地還有聚會,一周得開車跑一趟費城去看看我的治療專家,檢查檢查我原來諮詢過的一些小年輕兒的情況。我熱愛諮詢工作。」他轉向媽媽,笑了笑。「我愛它,它也愛我。」
「想想納爾遜是怎樣的感受。」
「她是兇狠,」他同意,意在安撫。「普露。可你要從一個阿克倫蒸汽管裝修工的女兒身上指望什麼呢?」他決定不告訴詹妮絲,至少現在不,在他們做|愛時普露怎樣兩次達到高潮,他怎樣有點兒被人巧妙利用了的感覺。
「我還巴不得呢。他們笑話我的雀斑。他們管我叫胡蘿蔔頭兒。」她小小的聲音中斷了。
「喂,羅伊,」哈利說。
「他看上去不大正常。」
「完全對,」哈利說,依然軟弱無力,又想跟這位女流結盟,又心裏痒痒,想制服她叫她安守本分,因此舉棋不定,頗傷腦筋。並不是她和本尼一直不好對付。他們倒是很聽話,彷彿自己也會跟萊爾和納爾遜一起從攤場上掃地出門一樣。哈利最省心的辦法就是把他們留下來,權當他們兩袖清風,不要對車行造成比原先更大的震動。他們倆在布魯厄都有關係戶,都開豐田車,如果懶散的時候——如今年輕人叫「沒勁」的時候——談話不像從前跟查利·斯塔夫洛斯的談話那麼舒心、那麼明了,也許是時代不是那麼容易、明了的緣故吧。里根把大家都扔在雲里霧裡,現在共產黨國家也亂起了套。「波蘭的選舉怎麼樣?」他說。「把黨給選掉了——誰想到我們還能活著看到這一天?老戈不是告訴全世界,在亞美尼亞修沙堡的承包商統統都是騙子嗎?在中國,令人吃驚的不是鎮壓,而是讓娃娃們鬧騰了一個月,誰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像那裡再沒人管了一樣。我可留戀了,」他說。「冷戰。它給你一個早上起床的理由。」
「你吃不吃猶太教的潔凈食品?」
「我們?」
「是嗎?」那種老障礙使他沒法兒鼓勵她。她不是他要為之扮演塞爾瑪的孤凄情人角色的觀眾。
你走與東海岸平行的95號公路來到4號路上,再斜開過去,把迪斯尼樂園掃一遍,這正是可憐的小朱蒂想去的地方,下次他們來,他們一定會把它安排進去。公寓里有一些自封的旅行專家(他總是認為埃德·西爾伯斯坦是個萬事通,甚至在他的兒子企圖勾搭普露之前)建議,一直走4號再上75號,雖然多跑一點路,卻節省了時間,或者至少走17號到夏洛特港,他倒喜歡走27號向南開,正好穿過本州炎熱平坦的肚皮,穿過海恩斯城和威爾士湖,進入西米諾爾人居留地和奧基喬比湖西部的空曠地帶,然後上80號路到德利昂。
「四個,」那人笑著回答。「我剛從那兒過來。你到佛羅里達的什麼地方去?」
「走?」
「怎麼啦?」
「問了,當然問了,親愛的。咱們倆明兒晚上應當過去吃飯的。」
從這裏南下到佛羅里達邊界,95號公路像一條在高大的松樹中間穿行的漫長的綠色隧道。不斷有小屋在窺視。一塊招牌上寫著:「山核桃卷1元3個」。大一些的招牌是拉美顏色:黑底橙黃相間的,酸橙綠的,潑灑張揚,連綿多少英里,開始給某種所謂「邊界之南」的東西打廣告。多爽一會兒吧。你永遠不會憋滿一個地方的!一個大籃球從廣告牌上旋下來,玩一把。鑽完了這麼多英里的松樹隧道,你最後到了那裡,原來只不過是橫在南卡羅來納邊界上的破娛樂場:一村的紀念品商店,一種偶極天線上戴了頂闊邊帽。煎玉米捲兒,黏不唧兒的。南卡羅來納是個狂野的州。第一個分離出去的。松樹更高了,流露出一種悲情。到處出售焰火。土地更加崗巒起伏。裝著大松樹榦的卡車下坡時停不住轟隆而過,上坡時幾乎寸步難行。現在兔子意識到他的賓夕法尼亞車牌是北方的,神經有點兒緊張了。稍一偏線,他們就會把你扔進皮迪河。林奇斯河。波卡托利戈河。公路上的動物撞得太厲害,它們不是壓扁了,而是碰炸了,不可能知道它們到底是什麼了。負鼠呀。豪豬呀。某位親愛的南方老太太的寶貝貓咪。化作爆炸的卡車輪胎的月牙形的碎片兒中間的毛皮爛污。想一想,他停下車吃午飯,情況就是這樣。
「不管是什麼中心,還不都是充滿了宗教色彩嗎?」
「別在一個夢幻世界里生活,哈利。我們還需要你下凡到這兒。」
「我想先這麼著吧,哈利。咱們把空間留給納爾遜。他非常努力。」
「什麼事情?」
哈利發現自己等著下文,但隨即意識到沒有下文了。「好啦,」他說,「我想這就行啦,羅伊,我一直愛跟你說話。告訴大家我愛他們。掛了吧。你可以掛了。」
莫里斯醫生用一隻從容顫抖的手記著筆記,加到他的文件夾上。他沒有抬眼,只是說,「現在有許多檢查儀器不帶導管。用鍀99靜脈注射掃描可以敏銳地識別損傷的心肌。還有超聲波心動描記術。我們不會貿然行事。咱們看看有了健康一些的飲食起居習慣,你靠自己的力量能做些什麼。」
葬禮是在一個離箭谷一英里左右的沒名堂的教堂里舉行的。哈利和詹妮絲找來找去,結果迷了路,最後繞到處|女泉的商場跟前,那裡一家有六個放映廳的大電影院在它塞得滿滿當當的展覽牌上做了一大堆廣告Ⅰ親愛的,我把孩子縮小了·蝙蝠俠·捉鬼敢死隊Ⅱ空手道小子Ⅲ死亡詩社·大火球。售票亭的懶姑娘不知道教堂在哪裡,裏面長著一臉小疙瘩的引座員也不知道,空蕩蕩的鮮紅的休息廳里有股黃油爆米花和化了的M & M巧克力味兒。哈利生起自己的氣來了:他多少次偷偷兒地溜到箭谷去看塞爾瑪,現在竟然連她那個該死的教堂也找不到了。到了最後,又熱又尷尬,又對彼此的無能火冒三丈,安斯特朗兩口子總算把教堂找到了,這教堂原來是個簡單粗糙的建築,一個有窗戶、有一個樹樁似的電鍍鋁尖頂的倉庫,建在一大片紅土地上,沒有樹木,敷衍了事地種了一點毛毛小草,車轍倒是縱橫交錯。裏面,牆是煤渣塊兒砌的,從高高在上、暢通無阻的窗戶里射進來的光白花花的刺目。摺疊椅代替了長靠背椅,孩子氣的氈旗子從頭頂的鐵樑上吊下來,上面畫著十字架、號角、棘冠,與《聖經》的章節數碼混雜在一起——馬可福音15∶32,啟示錄1∶10,約翰福音19∶2。牧師穿著一套棕色西裝,打著領帶,裏面是普通領子的襯衫,一副毛手毛腳、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活像個用具商店裡有時候不得不出來搭把手搬重貨箱的年輕的胖經理。橡木讀經台上有個小葉桿兒似的麥克風,幾乎看不見,把他的聲音放大了。他說塞爾瑪無論做主婦,做母親,做教徒,做受苦受難者,都堪稱楷模。這番描述空洞無物,就像一件沒有穿到人身上的衣服。牧師對此也有所覺察,因為他接下來就提及她「特有的」幽默感,她獨特的待人接物的方式,正是這種方式使她長期與病魔作鬥爭時始終表現得勇敢堅強。塞爾瑪在醫院里度過的最後一個悲慘的星期,牧師對她做了一次儘儘職責的探視,他悍然跟她探討起這樣一個永恆的神秘:為什麼上帝讓一些人受苦,另一些人享福,為什麼能治好一些人的病,而讓很多人總是病魔纏身。即便在神聖的福音書里,我們不要忘了,情況也是這樣,那麼多的麻風病人和污鬼纏住的靈魂恰巧沒有被安置在耶穌的道上,也沒有足夠的闖勁自行趕到平原上,高山上,加入到在迦百農、在加利利往耶穌身邊擁的茫茫人海中去,他們又怎麼樣呢?而塞爾瑪是怎麼回答的呢?就在那疼痛煎熬的醫院的病床上,她說,她猜她跟別人一樣命該如此。這個女人實在是個謙謙君子,從不怨天尤人。牧師聲音加快了,這表明要談軼聞趣事了。他回想起早些時候在一次壓力較輕的場合,他到她一塵不染的家裡去看她,她給他解釋她的病痛,把它說成一場小小的誤會,說成她的體系中幾根細線攪到一起了。然後她又指出,表情嫻雅風趣,這是我們在座的愛她的人都記憶猶新的——不過也帶著一臉的悲戚——也許上帝只對我們能親身經歷、能親眼看見的事情負責,卻對任何微觀層面上的東西不承擔責任。
那個臉色陰沉的西班牙裔模樣的孩子對別的兩個說,「你們幹嗎讓這個人擠進來?這事可不對我的勁,」說罷便走開坐到板凳上去了。但另外兩個尋思,也許這個白人只是冰山的尖兒,碰到麻煩最快捷的路就是穿過去,照顧這位不速之客,讓他玩就是了。他連投兩下都沒有進——8號越過一群假想的防守者的手完成了一個遊動雙泵式進球,毛線帽子砰的一聲來了一個左手空心球,和8號拉平——可是後來兔子找著了一絲昔日的感覺,開始佔了上風。要是吸上一口氣,眼睛盯著籃環的前沿,那就容易了。你的手和籃環的距離越來越小。你和籃環,離地十英尺,高高在上。他甚至給他們耍了個在佳濟山礫石巷子里練到家的絕技,雙手背向原地投籃,看見的籃是倒著的,腦袋是向後仰的。
孩子們跟他們一起吃飯,斯普林格的紅木餐桌,擺得像過節一樣,朱蒂和哈利坐在一邊,詹妮絲和羅伊坐在另一邊,普露和納爾遜坐在兩頭。納爾遜提議做飯前禱告;他叫大家牽起手,閉上眼,等他們難受得要尖叫起來時,他才一板一眼地給出說辭,「和平。健康。明達。關愛。」
「假如過節不開門呢!」
「你不應當拿人家的宗教取笑他,」哈利告訴艾爾薇拉。
這幫孩子總共六個,穿的都是短褲、背心,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都有那種他喜歡看見的不慌不忙的神態,球投進了,投偏了,把球回傳出去,然後穿插跑動,做掩護,運球,彷彿要強攻籃下,卻來了個急停,滑稽地背後一拋把球傳了出去,模仿他們在電視上看見的那種花哨動作,全程如行雲流水,渾然一體,誰也不拼死拼活,這是一段漫長的人生,漫長的下午。他們奔跑的腿上蒙了一層從黏泥地上掀起的粉紅色的塵土,一直蒙到膝蓋上面,他們的腿肚子一片混茫,除了有汗水流成的黑糊糊的小渠,他們的球鞋結結實實地塗了一層紅土色。這裏起了一股微風,那是由延伸到棒球擋網的空地上刮起來的。兔子一看表,四點了,放學了,然而這座磚房中學已被廢棄,真正的熱鬧在別的地方,在某個現代、低矮的玻璃房中學,你坐公共汽車才能到那兒,在本市推土機剷平的邊緣地帶。兔子尋思,這個世界還沒有擁擠到連這麼幾塊未充分利用的巴掌大的土地也不剩的地步,心裏感到些許欣慰。草,他注意到,已經爬到土場地上了,在中央,那是蹬踹旋扭的腳很少來到的地方。在球場的兩端,籃下已被踩成了半圓形的淺槽。
現在太陽已經老高,清晨破碎的灰雲已經消散,當他在一家得克薩公司加油站從賽利卡里出來上廁所時,熱得厲害,熱得逼人,熱得嚇人,因為就沒個地方好躲,就像南極的雪,熱氣甚至飄進了廁所,就像賓夕法尼亞的夏天一樣濕熱,但更加炙人,怒火更盛。路很寬,但還是有信號燈,而且有很多從白花花的農田裡通過來的路;小城市一晃而過,威爾士湖,防霜鎮,埃文園,西布林,於是他心裏納悶那裡的人怎麼過日子,遠離海岸,遠離公寓和捕魚許可,他們就像布魯厄的人一樣,醒來了就去上班,只是一切都被太陽曬得扁塌塌的:他們是怎樣來這裏的?如此靠近世界的邊沿?呆在這個沙坑上,由於大氣里的二氧化碳造成南極消融,海平面上升就會被沖走。一柱濃煙在他的左邊升起,在西米諾爾人居留地的方向,濃密有毒,一場災難,一顆原子彈,正當他沉浸在音樂的回憶中時,已經宣戰了;他指望碰上一次森林大火,然而什麼也沒有發生,煙柱又慢慢地在他左邊消退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是怎麼回事。一堆垃圾的可能性很大。由於坐久了,哈利的身子抽起筋來,於是他含了一粒硝酸甘油,因為它給你那種小小的快|感,那種內心的鬆弛,因為它給你那種癢抓抓的愜意。
八月中旬,濕熱難耐,正在把夏天帶向一種燦爛的精醇,一種最後的明朗。飛鷹俱樂部的高爾夫球道一年到這個時節通常都被晒乾了,硬得像大車道一樣,由於今年雨水充沛,要不是長著紅棕色鹼草的深草區和偶爾一株細長的楓樹苗開始顯黃,它們依然綠茸茸的。那些幼樹首先發生變化——更柔弱了,更協調了。更膽怯了。
「怎麼能這樣,貸給同一個人?常識——」
「社會福利工作者?」
「可是,爸——」
「他們還在那裡呀,這不是明擺著的嘛。哈利,你好像有點兒遲鈍。你該不是吃藥太多了吧?就像我們和納爾遜當年和爸媽一起住那樣。那時並不怎麼糟糕,對吧?其實,還挺好呢。納爾遜和普露會有兩個現成的保姆,我也不會一個人包攬家務了。」
「她想洗刷洗刷,落個清白。你這狗雜種。還是老法師呢。我就從來沒有見過你這樣冷酷自私的王八蛋。」
面對這種天真的重壓,會計師有點兒招架不住了。「這些人都是餓狼。死人是沒有感覺的,我是聽人說的,此人的賬一直沒有從電腦上消掉,在布魯厄信貸的借款和從中部大西洋豐田騙來的存貨清單中間,有二十來萬用這種手法撇掉了。我們只能查到這一步。這可是不小的甜頭呢。」
「呃,親愛的,叫我怎麼說呢,我猜在某種意義上——」
「喂,」他說。「是我。」
詹妮絲的聲音堅定起來,變得死僵僵的,又平又低,彷彿門外可能有人偷聽似的。她可能在他們的老卧室里,坐在床沿上,朱蒂在牆隔壁睡,羅伊在對面牆後面睡。「她說你出院后住在這裏的那天夜裡你和她睡覺了。」
「為了再掙五十萬,」他向本尼解釋說,「他得做的就是在名單上呆到八月十五號。賽季一開始,他剛做完肌腱套手術回來,像個火球,頭兩場就來了兩個本壘打。但正如施米特自己說的,最後到了力不從心的時候。他知道他該怎麼辦。但就是辦不到,於是他面對現實,你得相信他。這年頭兒,這個歲數,他把榮譽看得比金錢重。」
哈利孤注一擲了。「八月底。」還有三周。他們也許只有搞一筆銀行貸款了,而布魯厄信貸銀行已經在調查他們的案子。得,讓詹妮絲的會計師支招兒去吧,如果他們是那麼聰明的話。
有種
「他是這樣嗎?好啊,了不起。可你也用不著把我們的事兜出來呀,何況就是那麼一次,再沒有繼續,其實,我以為你早忘了個一乾二淨呢。」
「不怎麼樣。來這裏以後,就不鍛煉了。在北方我務務園子。高爾夫——不過可以說我沒有搭檔。」
艾爾薇拉已經離開了辦公桌,大模大樣地朝他們的客人走來,把腮幫子往裡一咂,使自己更富有魅力。「奧島小姐,我是說島田先生」——哈利一直在練習這個名字,告訴自己前面與「戳搗」的「搗」相似,後面與「嗍舔」的「舔」接近,結果在緊要三關還是亂了套——「這位是奧倫巴赫小姐,我們最好的營銷代理之一。代理人之一。」
「別來什麼『親愛的』。」

「那邊情況怎麼樣?我聽說下了一天雨。」
「我正在做呢。聽著,不是開玩笑,我就是在做。我為你感到驕傲,納爾遜。天天堅持,這人人都能做到。」
他突然需要,就像一個服了利尿葯的人突然需要小便一樣,需要和孫子們說說話兒。他是爺爺,他們總不能不讓他做這件事吧。他還得從仿竹几上放的通訊錄里查納爾遜的號碼,是去年冬天換的,他已經忘了,你的頭腦到了哈利這把年紀什麼都會溜掉的。他找見了那個本子,是詹妮絲的一筆半吊子小學生字記的,各式各樣的斜體。他撥了號,但頭一次立即掛了,因為他可能想的是9,撥的是8。普露來接電話。她的聲音隨便,輕鬆,兇狠,他差點兒又掛了。
她疲倦地嘆息一聲,「我知道。」
「哈利,納爾遜現在非常規矩。那地方還真的給了他信仰。不過,我同意,雅馬哈還不是個辦法。我們必須籌集資金,先給自己打個有償付能力的基礎,再開始爭取特許經銷權。我一直和一些考證的女人議論——」
她的舌頭碰了一下上嘴唇兒,由於想事兒嘴巴已經張開了。不過她只說了一句「我想我們不會去看的,如果情況正常的話。」
偶爾在這種海濱豪宅的縫隙里可以瞥見海灣景象,它的條紋帆和向前猛衝的噴氣滑水板,它的正被汽艇拖著的降落傘,它的靜止不動的灰色貨船。穿著泳裝騎著自行車的人們呼的一聲從他身旁經過,一個粗壯如牛的年輕郵遞員穿著配套的藍灰短褲和短襪,推著他們現在用的膠輪上的一個郵袋,就像一輛嬰兒車。我們正在變成軟蛋。一國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懶蟲。那個給傑克遜路送郵件的漢子,他忘了他的名兒了,一頭的硬發像鐵絲,臉雖英俊,但不快樂,媽媽說他老婆撇下他走了,他總是挎著那個磨損了的皮郵袋,身子斜到一側抵抗著它的拉力:尤其是星期五給家家戶戶送雜誌的時候,《生活》,《郵報》。阿本多斯先生。這就是他的名字。被老婆拋棄了:哈利小時候總是挖空心思,他到底出了什麼破事,一輩子搞得抬不起頭來。
本尼繼續做自我解釋,其實大可不必。「我嘛,遇到一個好星期天,我倒想自己干點事兒,而不想坐在那裡像個沙發上的土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跟我的小姑娘出去在鄰近的游泳池裡泡泡,或者帶上一家子爬爬山,如果天氣不太熱的話,你知道。」
「所以我才像豬一樣大吃一頓。今兒一早從五點鐘到現在只吃了一塊棒棒糖。過一會兒,你就得停下,你就開始看景緻了。」
她似乎沒有聽見,只是瞅著像籬牆一樣高的一堆剪下來的枝條。
「簡直想不到。他就要四歲了。」
「你想看別人進球嗎?」8號,也就是最高的那個,問他。他站到哈利剛才站的地方,張開嘴巴,讓粉紅的舌頭像邁克爾·喬丹那樣耷拉著。他輕輕地把腦門上方的空氣一刨,球便從那隻又長又松的棕色手裡飛了出去。但他也沒投中,球打在籃環右沿兒上。這反而打破了一點堅冰。兔子一動不動,等著看他們怎麼對付他。
哈利有點戀戀不捨地——他已經交了一個朋友——離開了櫃檯。「好了,你再多加油,」他說。
「好,好,你把我還算一個人,真不錯,」哈利說。
這三個頂多也就是十三四歲,看見這個不速之客在一旁觀看,不知道如何是好。是吸食過強可的一個老白豬還是一個黑人小孩的密探?他們懶洋洋的動作變硬了,他們彼此扛扛肩膀,丟丟眼色,搞得大家咯咯地笑聲不斷。其中一個很可能故意讓球脫手,朝哈利這邊蹦過來。他身子從板凳頭兒上向外一斜,用左手把球停住,這一手不算最拿手,但它還有記憶。確實有記憶。那種緊繃繃的有碎石花紋的渾圓,中間光溜溜的接縫,那用來插氣針的小圓孔。一個想飛開的有碎石花紋的大球。他把它拋了回去,有點兒笨,因為他是坐著的,但仍然有點兒意思,表明他以前也是個玩家。這哥兒仨倒還滿意,便重新玩起了「馬兒走」,試著高空鉤手投,籃下單手上籃,後仰跳投,瘋子似的即興低手投,側身投,時不時都有進球,不是冒碰的,就是神差鬼使的。一個野拋,球從籃邊兒上像火箭似地彈開,直奔兔子而來。這一回他撿起球站起來,拿著朝孩子們走了過去。他感到自己很大,太陽在後面一照。儼然是個龐然大物。他的影子落在最近的一個男孩的臉上。這孩子戴著一頂脫線的五色毛線帽子。另一個孩子背心上印著8號。「玩些什麼呀?」哈利問他們。「你們管它叫『馬兒走』嗎?」
自從藍色警燈出現過後,詹妮絲的眼裡淚水就沒有斷過,這一席話和老頭兒聰明和善的態度,更使她淚水漣漣。在哈利臨終時,莫里斯醫生比她更密切地關注著他。自從撩過幾眼他在籃球場上閃光的形象以來,在某種程度上,她已經慢慢地看不見他了,他變成了個隱身人。「他提到過我嗎?」她問,心裏納悶哈利是不是暴露過他們疏離的情況。
「我怎麼聽著好像你在那個解毒的地方搞了太多秘教的默想。」
「我說他氣色好極了——他看樣子胖了,這倒是真的——還告訴他你我都為他能堅持到底而驕傲。」
「她很快就來啦,」他幾乎是喊著說的,被他的心裏的秘密,他滿懷希望的謊言,搞得怪尷尬的,同樣也被她矮子般的遭到扭曲的瘋勁兒弄得下不了台。這就是他最後撞上的那種女人,前有瑪麗·安,後有詹妮絲,又有魯絲的絲袋般的笨拙,佩吉·福斯納希特撇成八字形的眼睛,吉爾的酥|胸和神志恍惚的順從,塞爾瑪和她黑幽幽的百寶盒,普露在黑暗中發出朦朧的光,宛如一條繁花盛開的粗野的街道,更甭提得克薩斯那個聲音里像有砂糖的疲倦的妓|女了,還有另外那個他這一輩子掏錢租用過的貨,一個你偶爾想起的女孩,有次維里蒂印刷廠在布魯厄的波蘭裔美國人俱樂部搞一次娛樂活動,她精瘦精瘦的,又患了感冒,戴著胸罩,穿著毛衣,就在那間偏向一側的屋子裡,她在一個墊子上等著,好像是一種囚犯,年輕,肚皮和大腿因為感冒而汗津津的,但清純,蒼白,在皮膚包住骨盆的地方有幾根嬰兒藍血管,她的毛屄是一種老式的天然的深色蕨草一樣的三角形,茂盛張揚,兩側沒有像你在黃色雜誌上看到的那樣剃掉,以適應泳裝。你給門外的那傢伙交錢;十分鐘十塊,他最近沒有剃鬚,兔子估計他是她哥,說不定是她爸呢。他之所以估計那女孩是波蘭裔,是因為俱樂部的名字,她大概十八歲,扎布里茨基太太從集中營里出來后也許就是這個年紀,皮膚光滑,身體柔軟,一名年輕的倖存者。時光給人做了些什麼;她的臉破成了一道道犁溝,縱橫交錯,活像一副皮膚棋盤。
「普露還說什麼啦?」回答問題,他尋思,會把她的騰騰殺氣壓下一點來。
「他們認為那是殺人害命,」哈利說,「他們認為胎兒從行房事以後就是一個單另的小人了。」
納爾遜宣布,「在康復中心他們告訴你,會有人因為你改邪歸正而嘲笑你的,但他們沒有說其中一個會是你爸爸。」
「我們已經做了更壞的準備,」她平靜地說。
「這就省去了神父的許多尷尬,」艾爾薇拉告訴他。「假如你們倆不管採取什麼措施,瑪麗亞還總是腆起了大肚子,你怎麼辦?你又不想叫你那寶貝女兒感到擁擠,按眼下的情況你可以給她最好的東西。什麼最重要,你現有的家庭生活質量,還是一小疙瘩白蟻那麼大的蛋白質?」
「誰說的?」

他聽得出後面有個聲音,是女人的聲音,然後又是話筒被手捂住的貝殼似的聲音,當納爾遜的聲音回來時,已經變了味兒,彷彿在什麼東西裏面浸泡了一下似的,浸它的力量則是他和艾爾薇拉之間交換的話語。愛的汁液已經流起來了。也許這小子正常了。「艾爾薇拉有話要問你。你怎麼看皮特·羅斯問題的解決?」
「你還可以打嘛,」本尼說,帶著義大利人的沙啞口音,有點兒上氣接不上下氣。「其實,我敢說你的醫生是勸你這麼做的。我的醫生也是這麼勸我的,鍛煉鍛煉。你知道。我得減肥。」
他感到自己被拉進了詹妮絲的攻守同盟,用夫妻共有的目光,睥睨著普露,他感到鬆了一口氣,已經開始被寬恕了,可又有點兒悵然若失的感覺。
詹妮絲肯定已經從普露嘴裏得到信息了,她說不定正在公寓里等著他吶,是從費城飛過去的,然後在機場上租了一輛車,趁自由尚在,就好好享受吧。他碰上了一個黑人福音歌曲台,一個富有彈性的肥厚的聲音喊道,「他會在那兒的,但你最後還是罵過他。」沒完沒了地重複著,帶著出乎意料的節奏變化。「把那塊石頭滾開,你可知道那個故事?」一則商業廣告最後打斷了,你信嗎,竟然是豐田。這些小日本一招也不肯錯過,你非得交給他們不可。就在奴隸地區賣車。你們的脫元社會。哈利的脖子疼,因為把腦袋按一個姿勢挺得時間過長。聽著收音機,走在路上,他開始覺得飄飄然了。上帝的國度。他完全可以把它造得小些嘛,而且達到同樣的目的。
「好啊,」本尼說,「她好像是個挺好的女孩,特里莎。很少到這攤場上來,不過我討厭看見那樣一家人日子難過。」
「也許將來哪一天會的。但眼下我想我們應當照常經營攤場。對了,那些花里胡哨的小豐田不見了,攤場看起來蠻氣派的。人們仍然來這裏買二手車,他們想著我們一定在搞大減價,有兩家公司對這個地點感興趣——比方說,現代在海斯維爾那邊有了這一大塊新地方,但地點在一個四葉式立交橋後面,誰也想不到怎樣到那裡去,景觀太多,他們喜歡在111公路上有個點——不過我打電話要說的這個主意是昨兒晚上想到的,我給媽媽細說了一遍,她說要跟你談。」
「哈利。」他從來沒有聽到詹妮絲的聲音是這個樣子,像石頭似的,死氣沉沉。
「這天氣,」她說。「你老婆——」她打住了,嘴唇兒還在動。
「你考得怎麼樣?」
她在他身邊問道,「納爾遜過一個來禮拜會回家嗎?」
「讓我把事情弄明白。你說的是賓園的房子嗎?就是我一直心愛的那幢灰顏色的石頭小房子?」
「我知道他的感受,」哈利說。「我們大家都習慣了他不在家的生活。」
「沒有,」哈利說,「不過先等一等。有一點印象。巴菲爾德。」
「呵,他問我了沒有?我的身體?」
「我不想惹她煩。她在掙扎著活命,我又愛她。到臨了,我們談過這事。」
巴爾的摩近了,公寓樓越來越多,越來越密,滿山遍谷不堪重負,淺淡俗艷的樓梯間裝著看不見的人。83號公路在695路上嚴絲合縫地結束了,他跟系著領帶乘公交車的上班族們一起無聊地繞環城路兜圈子,為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爭奪自己的空間,彷彿他還應當得到它似的。然後他上了95號公路,這將是一條他去佛羅里達回家的熟路。繞過華盛頓有兩條路,他和詹妮絲都試著走過,那裡公寓里的西爾伯斯坦夫婦之流闖南走北的老油子說,通向西北方向的495號公路實際上還要快些,但他想瞅一瞅那些紀念碑,那你只有沿95號一直向東,在一座寬闊的橋上跨過波托馬克河進入亞里山德里亞。偉大古老的共和國凍結了的遠方的心臟,白得像冰淇淋一樣。
「倒有種可笑的感覺,」哈利告訴他,「那該死的東西放在體內的時候。那是它的意念。」
莫里斯醫生透過他的無邊眼鏡打量著他。他的眼睛,曾經是種刺目的藍,現在虹膜卻有一副無色的枯態。他的眉毛純粹是一簇簇白色和紅棕色相雜、糾結不清的亂草,他的腦門和腮幫子上小點子和小疙瘩密密麻麻。他的突出的眉毛往上一提,像迴轉炮塔在瞄準目標。「你應當走走。」
這個台聲音弱下去了,想辦法另找一個台時,他碰上了一個教會廣播電台,是福音會的,一個男人喊道:「耶穌知道!耶穌看透了你的心!耶穌看見死亡在你心裏!」哈利接著往下找,碰上了約翰尼·雷的「哭」,但太晚了,所有的哭泣都過去了,只聽到「如果你的心上人送來一封告別信」,那正好在他必須參軍離開瑪麗·安的前後,他不知道那將是永別,他們爭論過約翰尼·雷,兔子一口咬定那傢伙那樣子唱歌肯定是個怪物,後來到了得克薩斯,他才意識到這歌就正是為他唱的,他的心上人寄來了一封信。下一支歌,迪恩·馬丁開始弔兒郎當地唱起了「那是愛」;這時候哈利已經複員,跟詹妮絲要好起來,克勞爾商店堅果櫃檯後面這個文靜的女孩,她的矮小緊湊的身體,她迷惘的黑眼睛發出的挑戰,他記得,因為他們常常在琳達·漢納切爾借給他們使用的那間屋子裡操過以後,他總是開玩笑,「那是愛」,從那間屋子可以看見河邊鴿子灰的汽油罐。「只有孤獨者」,已故的羅伊·奧比森用顫音輕唱。「我的寶貝走了,我的心兒走了,」用的是那種越來越高、令人驚異的聲音,最後你以為它準會像水晶一樣斷裂,在某種意義上它的確斷裂了;兔子當時估計他的死才是使這首歌成為「老歌金曲」的原因。
「喂,特里莎。怎麼樣?」這種誘惑性的若無其事的語氣,全不著調兒,可還是脫口沖了出來。
「很遠,一個人人需要我的地方。嘿。你說出來幹嗎呀?」
「恰恰相反,這叫現實主義,」艾爾薇拉告訴他。「那些瘋狂的原教旨主義怪物千方百計想剝奪的,正是可憐的十幾歲的黑人媽媽的打胎權。」
「行,現在要記住。你問了。我很欣賞你的提問。我很受感動。我覺得什麼事你也不需要問我,你和你媽已經把攤場鎖起來了。不過要是回答你的問題,我認為我再沒聽到過比這還餿的主意。噴氣滑板是一陣風。明年又會是噴氣輪滑了。賣一輛摩托車或雪地車之類的玩藝兒,上面的利潤大概只有賣一輛實實在在的家用汽車的十分之一——你能賣出十倍的數量嗎?別忘了,大蕭條就要來了。」
「你不想做就相信,想做就不相信,對吧?給我們講講你和瑪麗亞的事——你們采不採取節育措施?結了婚的年輕天主教徒百分之七十都這麼做,你知道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些用臘肉包的扇貝,它們是不是?」
他聳了聳肩。「你有什麼法子呢?律師最後撥通了萊爾的電話,這傢伙給他的只是一通嘲笑。說他下床上廁所都得吸氧,隨時都有喪命的可能。還說這病已經擴散到大腦,他都搞不懂律師在說什麼。又說他不得不賣掉電腦,一張盤也沒留下。換句話說,他告訴律師去——去跳河好了。」把「操他娘的」這類話憋在心裏也許是向艾爾薇拉獻殷勤的一種方式,他不得而知。雖說上場晚了,但你總得試著一搏。他喜歡她這瘦骨伶仃的模樣兒——相形之下,普露,甚至詹妮絲都顯得粗壯——她身上有一種涼爽嫻靜的氣息,他覺得十分愜意,就像你聽不見說話,只看見閃亮的電視熒屏。「我也只有笑一笑了,」他說,指的是萊爾上次的交談。「死也有它的好處。」
「對不起,爺爺。我可儘力了。」朱蒂的輕聲細氣從他下面看不見的地方傳來,戰戰兢兢,眼淚吧唧的,像水濺到了太陽地里。
「這一下你一個人挺孤單的,」艾爾薇拉·奧倫巴赫說。
「我不知道我們再能怎麼干點什麼,你從來不到這裏來。我回答你的問題吧,我早就計劃把剪下來的東西碼到魚塘後面,晒乾,來年春天我們從佛羅里達回來后把它燒掉。」
「我知道,」詹妮絲說,任憑上韋澤街的一盞盞燈光沖刷著她——她頑強的、長著鈍鼻子的側影,她的緊抓著方向盤的小手,她從她媽手裡繼承下來的那枚藍寶石鑽戒。「不過你得有信心。你是這麼教導我的。」
「啊,」管事的一個說,「正是我們要找的人。安格斯·巴菲爾德這個名字對你有什麼意義嗎?」他的眼睛下面的圈兒很深,又有很深的淤傷,因此把眼窩給圈住了;他的樣子活像一隻浣熊。儘管一臉飽經風霜的樣子,但頭髮黑得像鞋油一般,平貼在腦袋上,彷彿在適當的部位畫上去的。會計師得講究整潔,他們寫下的數字,千千萬萬,決不能寫的是五,叫人看成三,也不能寫的是七,叫人誤會認為為一。就在他乜斜著一隻有黑圈兒的眼睛看哈利等回答的當兒,他的橡皮嘴以一種自作聰明的人的不停的動作一圈一圈滑動著。
「我再不去看他了,我就是受不了他們硬給你的那種家庭療法。不過他媽和普露賭咒發誓說他喜歡這件工作,跟這些粗野的黑人小子一起幹活兒。」
「一筆貸款。誰會相信你?」
詹妮絲不再瞅微波爐滴滴答答越來越小的數字,而是出乎意料地來到他身旁,又用那鬼一樣的探索姿勢摸了摸他的臉,把她的身子抵到他身上,使他想到她小得性感,她的小與他的大正好吻合,他們初次見面時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他聞見了她梳到後面的花白頭髮,看見了她黑眼睛有血絲的眼白。「當然你的一票起作用了,它的作用比哪一個的作用都大,親愛的。」什麼時候詹妮絲開始叫他親愛的?是他們搬到佛羅里達跟南方人和猶太人廝混的時候。那裡的猶太夫婦有這種安閑的心態,般配得如同一雙舊鞋,男的接受他們的生活,彷彿這是他們惟一會得到的一樣。知足常樂。這一定是一種偉大的宗教,兔子想,一旦你受了割禮。
「我還真想辭掉呢。我的收入是從韋布的贍養費里扣的,我幹嗎還要費這個勁兒?你看得出那些福利媽媽們是怎樣過的。」
「你不必在這種事上搞種族主義嘛,」哈利說,因為某種意義上已經被一個白人小子,自己的親生兒子,掐住脖子了。
收音機播報十一點新聞。吉姆·巴克爾在北卡羅來納夏洛特出庭受審,被控有與他的醜聞不斷的PTL電視部有牽連的二十四項詐騙罪,今天在法庭上倒下,暫時被裁定在聯邦教養所進行不超過六十天的精神病評估。巴西爾·傑克遜醫生,一位給巴克爾做過九個月治療的精神病專家說,這名一度富有人格魅力的福音傳道者一直有幻覺現象:星期三PTL前總裁斯蒂夫·納爾遜倒在證人席上以後,巴克爾離開法庭時,把外面的人統統看成蓄意攻擊他、傷害他的動物。巴克爾的妻子塔米在佛羅里達奧蘭多自己的豪宅里說,從電話上聽,巴克爾似乎一直在經受著一種可怕的情緒創傷,還說她跟他一起九_九_藏_書祈禱,他們都同意要相信主。在洛杉磯,PTL前任秘書傑茜卡·哈恩曾與巴克爾有過性關係,從而導致巴克爾於1980年倒台,她告訴記者,引用原話,我不是醫生,但我確實了解吉姆·巴克爾。我相信吉姆·巴克爾是個高手。我想這是博取同情的花招,就像塔米一上電視,就哭哭啼啼,說他們如何遭到人們的誹謗,原話引用結束。在華盛頓,能源部正在搜尋一些不翼而飛的氚,製造氫彈不可或缺的重氫同位素。還是在華盛頓,《科學》雜誌報導,一種簡稱為TNA的熱中子分析的炸彈探測器,今天安裝在紐約市的肯尼迪機場,鎖定檢測二點五磅重的塑料炸藥,卻不可能檢測到在蘇格蘭洛克比上空炸落泛美103航班的那顆炸彈,因為據認為它僅含有一磅重的塞姆泰克斯炸藥。在多倫多,超級影星馬龍·白蘭度告訴記者他已經拍完他的最後一部電影。「糟糕透了,」他談到那部題名為《大一新生》的電影片時說,「這將是一部水貨,不過從此以後,我就要退休了。你想象不出我是多麼的高興。」在西德的波恩,赫爾穆特·科爾總理打電話給波蘭新總理塔德烏什·馬佐維茨基,呼籲建立兩國間更加良好的關係。正是五十年前的明天,其實考慮一下時差幾乎就在這會兒,阿道夫·希特勒統治下的德國入侵波蘭,突然發動了第二次世界大戰,估計會有五千五百萬人死亡。諸如此類,哇!體育方面,費城隊在聖迭戈正在輸球,匹茲堡輪空。至於天氣,可能變好,可能變壞。一半對一半,我們沒有說稀爛,但當心雷陣雨,你們蘭開斯特縣的夜貓子們。噢,對了,白蘭度也把他新拍的最後一部片子稱為「臭貨」。對一個當初穿件破汗衫起家的人來說,才不會為此出一身汗呢。
旅行者拍了海王星的最後一些照片后就離開,駛進了永遠的空無,這種意象使哈利有點兒噁心,你怎能相信存在著多少空無呢?
「不是戒毒中心,爸,是康復中心。」
「別自尋煩惱了,哈利,」她說,拿出她那副母親樣兒,打起了退堂鼓。「滿世界都是騙子。」
「挺好。」
這話粗得夠嗆,所以她就大胆開口了,「你和塞爾瑪——」但她又打住,眼睛瞅著地面。
「那太棒了!叫她過來接電話,我要祝賀祝賀她。」
「我們要把納爾遜一家子叫過來嗎?」
「我愛這個地方,」他告訴她。「這是惟一一個我住著像個家的地方,至少離開傑克遜路以後。這個地方有檔次。它就是我們。」
「你應當注意鈉的攝入量。如果你想吃點零嘴,就吃新鮮蔬菜好了。看看標籤。遠離鹽和動物脂肪。我想我們把這一切都交待清楚了,在你住院的時候」——他把前臂一抬,查看了一下病歷——「九個月以前。」
「沒看,我覺得看比賽沒勁兒,」矬墩墩的年輕銷售代理說,口氣比問題所要求的更咄咄逼人。「就是棒球看一兩場我也煩了。你知道,那有什麼看頭?那又有什麼法子呢?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
「噢,我到處走走,對這個城鎮有所了解了。挺好的一個老鎮,德利昂。告訴詹妮絲,如果你見到她的話,一個有錢的猶太寡婦在給我送秋波呢。」
好像四樓另一個在家的人是402的瘋婆子扎布里茨基太太,一個寡婦,奓著一頭野咋咋的白髮,用兩把老龜殼梳子別著,反而更添了亂。戈爾德兩口子告訴過他,她小時候蹲過集中營,有幸活下來了。她瞅著哈利,彷彿他來這裏,也瘋了似的。
「我不知道怎麼會有這種感覺。我們倆都心往一處想——一個快樂健康的納爾遜。」
「噢,」孩子輕快地說道,「媽媽沒有告訴你?這已經解決了。錢已經還了。我們搞了一筆貸款。」
「很漂亮的地區。」
「我說的;人人都在說!大家都說布希跟胡佛是一丘之貉。你太年輕,不記得胡佛。」
「當時那是,」他說。「當時那是個呱呱叫的主意。告訴我——你認為我幹得怎麼樣,回頭看的話?對一個老幫子來說。」
「至於豐田,這並不是個多大的損失。依我看,公司已經疲軟了多年了,看看他們為凌志做的電視廣告,要是跟日產為無限做的做一番比較,沒有任何可比性。無限進入了化境,廣告里沒有了汽車的蹤影,只見飛鳥樹木,他們賣的是一種概念。豐田卻是變著法兒賣一堆鐵皮。別死心眼兒只認準了個豐田。斯普林格車行還在,」納爾遜聲明。「公司還有資產。媽和我正在想辦法看怎麼調用它們。」
那個孩子戴一頂圈圈套圈圈的帽子,一頂黑人穆斯林帽子,他把籃板球接住說,「讓我投進他媽的,」他還真地投了進去,儘管這孩子可以說是撂進去的,而且,跟8號不一樣,他永遠當不了邁克爾·喬丹。
「他不笨。叫他來。告訴他爺爺想給他教幾句聰明話。」
「讓哪個姑娘給你弄點什麼?咖啡?茶?當然不像你們的茶。不過是一袋立頓茶。」
在空蕩蕩的赭石色中學那邊的那片活動場地上,一個孤零零的高個兒男孩穿著毛邊牛仔短褲在一個人投籃。他的背心是一種刺眼的青綠色,上面印著一個咆哮的虎頭——橙白相間的毛皮,黃眼仁兒,舌頭和鼻頭卻是一種與實際不符的紫色。不過,穿在這孩子身上,這副行頭還算得體,具有精選的制服的威嚴。他比昨天那幾個孩子大,起碼有十八歲,他在蓄意做一番表演,做出的動作好看,認真,經濟,往裡運球,研究場地,盯准籃環,雙手持球估量如何投,最後才用下面的左手將球投出去。他穿著一雙高幫黑球鞋,沒穿襪子,髮式是腦殼頂上一個鬆餅團兒,沿著剃光的部分開始的頭側和腦後則有一連串兒的X。兔子坐在長凳的一頭,另一頭是一個紅色小背包,顯然是這孩子放在那裡的,他把他瞅了好一陣子,太陽照著,清風吹著,流雲把土場地和周圍的框架房子浸泡在陰影里。房子顏色像曬掉了色的洗過的衣物,顯得遙遠,沉寂。你看不見有人進進出出。

「我喜歡老師和別的一切,可我看不慣別的孩子。他們都是臭屁|眼兒。」
「你做得棒極了,」他告訴她。
為了測試一下他是否還能使用自己的聲音,兔子便問櫃檯邊隔著一個空凳子坐著的白人胖子,那人在沙拉自助台邊為自己弄了一山的生菜呀,紅甜菜呀,酸捲心菜絲呀,農家鮮乾酪呀,四季豆呀,鷹嘴豆呀,「到佛羅里達邊界線大概還有幾個鐘頭?」他讓自己的賓夕法尼亞口音拖長了點兒,希望考個及格分。
雨果橫掃
查利。莫非這就是她念念不忘的人,才使她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真誠,如此聰明得可悲,堅定得聰明?在這八月的天光行將消亡的當兒,她的眼睛里有種陰暗,它在誘他進去分享她的女人生活教給她的一種聰明。她的手指頭又摸了摸他的腮幫子,那種觸摸就像你正想睡著時一隻蒼蠅總是落到你的臉上,薄薄的臉皮這裏癢一癢,那裡癢一癢。真煩人;他腦袋猛地一躲,想把她甩開。她把手抽了回去,但依然嚴肅地瞪視著他。「我發愁的是你,不是納爾遜。是不是心絞痛複發了?喘不過氣兒來?」
「好了,納爾遜,」他說,「我能告訴你的是事情並不是這麼糟。」兔子想,他也許還該再說幾句,孩子一臉瘋狂的期待,可是夠了。也許。夠了。
「現在海灣一側房子可多啦,大西洋那邊也相當滿了。我今天是從薩拉索塔動身的。」
從他頭一次把詹妮絲從克勞爾商店帶到家裡起,媽媽就對她凶得很,米姆又一度把查利·斯塔夫洛斯從她身邊偷走了,或者詹妮絲是這麼認為的。「穿上這副行頭我身上又熱又癢,」哈利說。「咱們再試試那山羊鬍子。」
「會開的。以前門總開著。」
今天不是星期六,而是星期一,昨天剛過父親節。沒有人給哈利送賀卡。他和詹妮絲看過納爾遜兩次,在費城北那家陰森森的大康復中心參加家庭醫療,那裡滿四處都是欄杆和布告欄,充斥著一種油墨未乾的印刷材料的味兒,讓他想起他小時候上過的底樓的主日學校。兩次都像是圍著廚桌吵架,只不過有了一名裁判,一名消瘦、蒼白的有色女子,戴著一副別緻的眼鏡和一臉做禮拜去的甜甜的笑容,哈利聯想到那種條件較好的費城黑人。他們又翻了一遍老賬——孩子的死,六十年代的那樁亂七八糟的事兒,詹妮絲跟情人出走,吉爾和斯基特乘虛而入,納爾遜死活鬧著跟這個肯特州立大學的秘書結婚,這秘書比他還要高一英寸、大一歲呢,何況還是個天主教徒,莫名其妙地讓小兩口搬進了斯普林格的老屋,老兩口搬了出來,實際上一年有半載住在佛羅里達,這下可倒好,這小子逮住車行跑了野馬;哈利按他的觀點進行解釋,說納爾遜是怎麼被他媽媽寵壞的,那是因為她有種負罪情結,所以這孩子便覺得可以名正言順地生活在虛幻的理想世界,搞同性戀,吸毒,讓老婆孩子破衣爛衫滿四處跑。他說著說著,那位咖啡色皮膚的醫師的笑臉愈加顯得虔誠,耐心,然後轉向其他人中間的一個,納爾遜,或者詹妮絲,或者普露,問他們對剛才聽到的有何感想,彷彿他的話不是描述事實,而是在亂彈琴,最後就匯成吵吵嚷嚷的一場鬧劇。治療醫師們喜歡乾的這一切「說透」、「加工」的手段,使世界上的事實變成了廉價貨;它把人們當時能做出的最好的決定貶成了夢遊,貶成了反射,那是在千千萬萬的先例中「加工」過的,就像多得數不清的脆麥片條兒。他覺得他說啥也是白搭,那些話別人早就說過,沒有多大價值了,於是越來越窩火,到臨了便告訴詹妮絲和普露下次要去她們自己去,反正他再不去了。
這叫人痛心。他不想去考慮它。
她遲疑了片刻,然後說,「這正是,這正是麻煩所在。我沒有把你看成老幫子,哈利,從來沒有。」
「噢,這樣我就能欣賞欣賞那個沒有毒的奇物了。好啊。」
「我也許該做點什麼,」他表示同意,「保持血液循環。不過,我不知道,高爾夫好像突然臭得不行了。我意識到,在這一方面,我是不會有什麼長進了。過去我們打四人配對賽的搭檔幾乎全搬走了。俱樂部里全成了金髮碧眼、粗壯結實的雅皮士坯子,他們打球全坐車。他們急急忙忙像鬼攆,要趕回去撈錢,所以坐著球車跑,把球場上的草都碾掉了。我喜歡自己背球具步行。你可以增強腿力,揮杆擊球靠的就是腿上發力,信不信由你。腿力。我主要靠胳膊,我知道正確的打法,我從別人身上,從電視上的職業球手身上看得出來,但我自己就是學不會。」
「哈利,你確實不應該——」
她已經背過了身,沒有做任何反應。興許她一直在玩納爾遜的㞗呢。
孩子一下子慌了神兒,考慮如何回答,兔子的雙手猛地一伸,搭到籃球上,比昨兒那幾個小孩玩的還要破舊,沒有皮子的顏色,只是被蹭得紅一塊,白一塊,藍一塊的。它那有的地方粗糙有的地方光滑的表面摸上去熱乎乎的。「來呀,」他央求道,那個「呀」字是吼出來的。「把球給我。」
「哈利,你好?」她的聲音有一種葬禮上特有的謹慎,說著就伸出一隻軟手,寬得像熊掌,等他來握;他把那隻手用自己的接住,也用這種悲哀場合打掩護,彎下腰來,在她濕唧唧、胖乎乎的腮幫子上栽了一個吻。她那種氣哼哼的木塊樣兒輕鬆了點兒。「塞爾瑪不是挺慘的嗎?」她問。
現在《新聞報》的通欄大標題跟蹤颶風雨果——致命的颶風一路呼嘯衝進列島,雨果猛撲波多黎各。星期二,他走到昂貴的濱海區,細瞅著天空尋找颶風的跡象,尋找上帝的手指可能畫出的雲彩,什麼也沒有看到。那天晚上在門廳里,扎布里茨基太太碰巧和他一起站著等電梯,她把那雙布滿血絲的突出的眼睛從她的骷髏臉上往上一轉盯著他,宣布,「事情真可怕。」
當他們把球、球座和汗水濕透的手套轉移到各自的球袋裡時,這下子該羅尼氣壯如牛了,於是他主動開口,「你昨晚看彼得·詹寧斯的節目了嗎?最後,他們展示了光環和衛星離開的照片,然後又展示了一幅被投射到一個球上、旋轉著的海王星的各種照片製作的合成,這樣整個行星都在那裡,好像一個玩具。難以置信,」羅尼承認,「他們用計算機製圖能做出這樣的東西來。」
「你這狗雜種。那天夜裡我們在島上互換隻不過是個開頭,對吧?你在這兒一直陪著她。」
他步行回到計時停車位的車旁邊時,有種輕鬆凈化了的感覺,就像水合碳酸鎂牛奶廣告上鏡頭模糊、穿著浴袍轉悠的那些人,由於變得「正常」而欣喜若狂。玩了兩把籃球讓他感到洋洋得意。回瓦爾哈拉塢的路上他在快樂食品店停下,買了一大袋洋蔥味薯條和一份冷凍滷汁麵條,打算在爐子上熱了吃,而不下樓吃自助餐,冒碰上扎布里茨基太太的風險。他開始想他欠了點什麼,因為她在門廳里陪過他,因為她也是一個孤獨的寓公。
現在打斷的卻是島田先生;他的演說,帶著它以日本話在他腦海里形成的多少美麗的影子,已經把他煽起來了。「不光是兒子,」他說。「誰是那種兒子的父母?他們在哪兒?在佛羅泥達,享受陽光和網球,而小孩用車玩游示。納爾遜·安克—啊—痛大大地小孩管不了豐田代銷處。他給豐田公司羞臉。」這一聲明把他扁平的嘴唇向下拉得老遠,顯得吹鬍子瞪眼,怒容滿面。
聽了這番話,詹妮絲看樣子要哭了,她那雙暗棕色的眼睛熱乎乎的、呆兮兮的,絕像小羅伊放聲嚎哭前的樣子。「哈利,別攪得我心亂如麻,」她央求道。「不到十月份,我連資格考試都沒參加,我就不相信你立馬就要帶我去佛羅里達,到了那裡,資格證沒有任何用處,只有你可以跟幾個比你老、比你糟的老頭子打高爾夫。他們次次把你打垮,拿走你二十塊錢。」
「合計!二十萬元打了水漂了!而且你再也沒有豐田車好賣了。」
「那我就不想再上學啦,」朱蒂尖聲說道。「那裡人人都尾巴翹得老高。人人都說四年級難得很。」
孩子們遞眼色商量了片刻,他們估摸這倒是個把球要回來的辦法。「投吧,」毛線帽子說。
「他看上去怎麼樣?」
然後寬展的黑人區把他拉了回來,他不大明白個中緣由,是因為他在行使他來去隨意的國民權利,還是因為德利昂這一無人問津的區域有點兒熟悉,在他生命變得太軟之前,他曾經到過那裡。一個黑人的美好周末——一位黑人姑娘當選了美國小姐,蘭德爾·坎寧安把鷹隊從二十比零一敗塗地輸給紅皮膚人隊的絕境中拉了回來——星期一,兔子貿然走過好幾個街區,比他以往走的都要遠,走過了一所大概跟布魯厄中學同時期建成的但已被廢棄了的中學,碰到了一座赭色磚砌成的大建築物,高高的格柵窗戶,大門上有一塊水泥做的拉丁文牌子,一個活動娛樂場地——一片寬闊的棕色的空曠地帶,烈日暴晒著,遠端有一個棒球場和本壘后的擋網,外場上立著一對足球門,離街較近的一邊有兩個坑坑窪窪的硬地網球場,周圍的鐵絲網因為反覆遭受擊打而變松變彎了,還有一塊灰白灰白、夯得十分瓷實的地,是一塊籃球場。兩端各有一塊籃板和沒有網子的籃環支在管子腿上。幾個黑人男孩正在一個籃周圍爭球。腿腳紛亂,喊聲連連。由於腳在使勁,時停時動,所以就搞得塵土飛揚。幾條長凳擺在水泥人行道旁邊的一條沒有剪過又結了籽兒的白蒼蒼的雜草帶上。長凳沒有靠背,所以你坐著時既可以面朝街道,也可以面朝操場。兔子坐在一條長凳的頭兒上,兩面都不看,這樣他可以看籃球,而好像又在干別的,只不過路過時歇口氣兒,什麼也不看,只想自己的心事。
「他會死在我後頭的,」哈利說,儘管在開玩笑,但其中真正的可能性卻像個冰錐一樣戳了他一下。「所以斯普林格車行,」他接著說,竭力把話頭控制好,「就毀在可卡和一個『反反』的藥片上了。」瞅著他這個中年、發胖、康復了的兒子,他心裏納悶,這小子到底「反反」到什麼程度了。普露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從來沒有令他十分滿意。如果納爾遜不是「反反」,她幹嗎會讓哈利操她?看來老在打飢荒,那樣子兩次起興。
「呃,那你喜歡你的威脅生命的冠狀動脈再狹窄的意念嗎?咱們瞧瞧,你做過血管成形術快六個月了,是在」——他費勁地念著病歷——「賓夕法尼亞布魯厄的聖約瑟醫院。」
他的夢有滋有味,就像禁食的糖果——昔日情景五光十色、擁擠不堪的重新布置,儲藏在他的腦細胞里,一個個房間活像新月街26號的小起居室,那裡的壁爐他們從來沒有用過,燈的底座是漂流木做的,或者像傑克遜路303號的老廚房,那裡有木頭冰箱,藍色火苗像乳|頭似的煤氣爐,上面磨得斑斑點點的瓷桌,斜斜的,新新的,擠滿了一桌年齡錯位了的人,是米姆,眼睛周圍塗了大量的綠光化妝品,是他們小時候媽媽的那種年紀,要麼是納爾遜,一個小不點兒,從斯普林格車行油跡斑斑的服務部里的一輛車底下滑出來,一張臟臉,看上去悲戚戚、病懨懨的,要麼是馬爾蒂·托瑟羅和魯絲,甚至那個糊塗蟲瑪格麗特·考斯科,三十年他都沒想到她的名字了,但她還在他的腦細胞里,帶著一副營養不良的城裡人的蒼白,就像那天夜裡她在中國餐館雅座間里那樣清晰,魯絲坐在他旁邊,瑪格麗特坐在托瑟羅先生旁邊,他的腦袋看上去歪向一邊,灰不溜秋的,活像一頭垂死的犀牛的腦袋,他們四個這會兒正在瓦爾哈拉餐廳里吃飯,那裡有歪曲了的北歐海盜淺浮雕和奢華的沙拉台,台上塑料防噴嚏護罩下面的菜肴像寶石一樣鮮亮、多樣,排序如同彩虹,就像克雷約拉盒子里的彩色蠟筆。在給他林林總總的二月生日禮物中間,裝在一個個克雷約拉盒子里的彩色蠟筆,在透過一掛掛冰錐和又長了一歲的懵怔的意識照進窗戶的二月的亮光下,總是一座擠滿蠟味四溢的尖腦袋的微型體育場。哈利從這些夢裡醒來感到戀戀不捨,彷彿它們縮影式的景象是一種他的營養不可或缺的物質,或者是一台他需要把自己重新安插|進去的呼呼飛轉的裝配精當的機器,就像可憐的塞爾瑪和她的透析機。他醒來時總是趴著,只有當他的頭腦清楚,確定他在軟百葉簾彎彎的簾條後面看見的一條條氈灰色的平行線就是曙光,他臉上持續不斷的壓力就是從他留開的滑門縫隙里吹進來的海灣涼風,從而重新創建現在時間的時候,他的孤獨落寞又開始咬嚙起來,他的心臟又開始跟他說起話來。有時候,它似乎是一個極小的生靈,一個嬰兒,在他體內懇求關注,懇求救助,有時候,它又像一個陰險的入侵者,一個念叨著暗號的叛徒,一個什麼也驅除不了的外來的寄生蟲。疼痛,一旦發生,似乎來者不善,處心積慮,就是一股勢如破竹的敵人的一把把尖刀。
他又鞠了一躬,然後轉向哈利,咧著大嘴粲然一笑,臉上堆起的皺紋把鏡框都頂起來了。「很多問棋都有考運。趁為時還不太反,應當按代銷價買輛寧志。」這可能就是一個日本式的小小的玩笑吧。
「那好,你又學到了一點東西。現在干你的事情去,寶貝。你叫羅伊接電話好嗎?」
「我記得你過去是不大讚同什麼高超力量這類東西的。」
「豐田車就那麼了不得,哈利?納爾遜恨都恨不過來呢。我們幹嗎不搞一個美國車特許經銷點——底特律不是大有東山再起的勢頭嗎?」
有一天,他們在電梯上碰見了,她怪有意思地打量著他,他便給她做了一番解釋,「我突然心血來潮今年這麼早就來了。我老婆剛剛做房地產生意,我在家裡呆煩了。」
在這個雨水充沛的夏天,連翹和蝟實一直在放開手腳狂長,勞動節周末的這個多雲涼爽的星期四,哈利一直在埋頭苦幹,想把它們修剪成過冬的形狀。對於連翹,你要把最老的莖從底部剪掉,使它一下子變得年輕,瘦削,更像女孩兒的模樣,然後把衝天猛長的新芽和要在萱草中間重新紮根的下垂枝條剪短。干這活兒,心腸可軟不得;現在你越是狠下心往短剪,開春時粗短的枝條上黃燦燦、樂呵呵的花兒就開得越繁。蝟實則擺出一副對著乾的硬骨頭架勢,團兒抱得更緊。若想順著最高的花梗往下探源,準會在一窩交錯的小枝中間亂了頭緒,小小的主幹底部更是盤根錯節,密不透風,剪子、鋸子就插不進去;連一把小刀的空隙都沒有。在這個疏忽大意的季節,灌木長得太高了,他還真應當到車庫裡把那架鋁梯子搬來。然而兔子實在不想面對車庫裡那種又臟又亂的景象,廢輪胎呀,硬皮管呀,破花盆呀,銹工具呀,都是前面的房主扔下的,他們非但不清掃車庫,而且無獨有偶,也在樓上的一個壁櫥里落下了一摞《花|花|公|子》。十年工夫,他和詹妮絲又給車庫增添了自己的東西,這樣,年深日久,車庫裡連放一輛車的地兒都沒有,更不要說兩輛了;它已經成了一個推遲做出的決定的藏身洞,感情上難以割捨的破爛塞得滿滿當當,要是他想把梯子抽出來,好幾箇舊油漆罐子和丟了噴頭的草坪噴洒器就會哐啷哐啷滾下來。所以他展開身子伸長胳膊去夠蝟實,最後胸又開始作痛起來,有種皮底下縫了一塊布的感覺。他把硝酸甘油片落在他花格子高爾夫球褲的口袋裡了,口袋邊兒已經被油汗弄得髒兮兮的,昨天跟羅尼打完球不歡而散后,他獨自個兒喝了一罐兒啤酒,吃了一點玉米片兒,晚上一個人老早上床睡覺了。
「艾爾薇拉,」他說,總是喜歡叫她的名字,「你看今早的報紙了沒有,上面講四個男人被控犯了重罪,因為他們把自己鏈到一家人流診所前面的汽車上?還指控有教唆少年犯罪的罪名,因為他們一起還有一個十七歲的男孩?」他知道她的立場:主張人工流產合法。這些獨立自主的娘兒們統統如此。他擺出反對人工流產合法的架勢來羞辱她,但其實他的心並不在這裏,她也清楚。她離開辦公桌,大步流星向他走來,瘦得叫人心驚。拿著填好的NV-1表,寬下巴的小腦袋,由於一頭向後梳的亮晃晃的棕發,才在纖細的脖子上得到了平衡,她那副晃來晃去的大金耳環形狀像巴西果。他往後退了一步,這樣他們仨就一起站在窗口,哈利站在中間,比他們高出一個頭。
納爾遜在門口迎接父母,擁抱過媽媽之後,試圖給爸爸同樣的禮遇,別彆扭扭地用兩條胳膊摟住這個高出許多的男人,並拉著他彎下腰跟他擦了個親兒。哈利被搞得措手不及,所以不怎麼高興:這樣摟摟抱抱給他的感覺是在做秀,顯怪,勉為其難,就是電視上的福音傳道者告訴你相互做的事情,然後就急匆匆地離開熒屏,找他們的秘書亂搞去了。納爾遜的年紀達到兩位數以後,他和這孩子就幾乎沒有身體上的接觸了。無疑這中間有某種和解或賠罪的意向,但給哈利的感覺是這像兒子從別處學來的一種虛禮,它與做一名安斯特朗沒有任何瓜葛。
「你管外面的,我管屋裡的——我們不是這麼乾的?」
他已經讀到該書激動人心的部分,經過多年的挫折、飢餓和未來的美國同胞的稀鬆支持,華盛頓有望與一支從加勒比海駛來的法國艦隊聯合把康華利和他駐紮在約克的軍隊困在切薩皮克灣。這似乎不可能實現。後勤需要完善的配合,聯繫需要幾周的時間,因為船隻要靠岸、返航。再說,戰爭對法國有什麼好處呢?他們沒有得到一個積極進取的盟邦,而是把自己拴在一個處處依賴他人的救濟對象上,它無力建立一個強大的政府,倒是需要別人不斷出兵送錢來維持它的戰事活力。這場戰爭與所有的戰事如出一轍,正在給波旁家族證明這比原計劃費錢得多。戰爭對士兵有什麼好處呢?美利堅軍隊,長期以來都是戰爭的孤兒,缺食少衣,囊空如洗,而議員則乘堅策肥,花天酒地,所以士兵沒有軍餉決不前進一步。戰爭對華盛頓有什麼好處呢?他萬萬沒有料到他的尊容將會印到鈔票上。然而他鍥而不捨,又是拼湊,又是乞求,又是爭奪,他惟一的資本就是英國司令官們的豬腦瓜,個個都是患痛風病的貴人,一心想安安穩穩呆在自己的城堡里,而且事實正像在越南的那樣,當地人基本上很不友好。華盛頓領軍渡過哈得遜河,而柯林頓龜縮在紐約採取守勢。德格拉斯指揮艦隊北上,因為艦隊司令羅德尼行動謹慎,寧可守衛巴貝多而不願進行追擊。然而,部隊和軍艦同時到達切薩皮克灣,康華利依然在約克鎮,是只坐以待斃的鴨子,這種可能實屬乖謬。所有的運輸工具,所有的士兵,艱難地跋涉,馬匹賓士在新世界沙土遍地、樹木叢生的道路上,在森林里繞來繞去,經過荒僻的林間空地,到處是熊、狼、金花鼠、印第安人和旅鴿,想到這種情勢,哈利不由得瞌睡來。一團亂麻,讓人心煩。他一個晚上讀了十頁;他的進展極其緩慢。
「好極了。」
「嘿,」哈利說,「我們眼下就跟拆夥一樣。至少我在這裏見不著她,除非她藏在床底下。不過你別為這個犯愁,納爾遜。你以前就經過這種事,我也感到窩囊,你過你自己的日子吧。聽上去你過得挺自在。我為你感到驕傲。我不是說過這話嗎?」
「哇,」哈利熱情不高地說。「你們母子倆真不愧是一條籐兒,還有什麼能轟擊我的東西?」
然後,是費蘭吉·萊恩的《馱騾隊》,算不上萊恩的絕唱,但也夠絕的了,接著是多麗絲·戴伊的《真瘋魔》。從前的那些停頓:真瘋—魔。他們知道怎麼讓你疼,那時候有兩個棒球同盟,每一個才八個隊,所有的球員你都能記住。那時候的人並不完全是軟蛋,其實個個是硬漢,但他們更容易傷痛,儘管傷痛的地方要少一些。
她沉吟著用舌尖兒碰了碰上嘴唇兒。「他看上去……一本正經的。非常專註,平靜。沒有一點原來坐立不安的樣子。我不知道普露告訴了他多少有關豐田撤銷特許營銷點和你答應這麼快就要還的十四萬五千元的事。我不想他一來就用這打他的臉。」
「要是你打算把可卡徹底戒掉,你就得離那幫可卡老夥計遠遠的。」
「當然,何樂而不為呢?換個活法,幫助別人,而不是自己。賓州大學分校兩年的課程,十月份我還趕得上。」
「原來是這樣,」他說。「我當斯普林格車行經理的時候,為了不礙納爾遜的事兒,佛羅里達就好得可以窩藏我了,現在你認為你是個打工女郎了,我們就可以把佛羅里達忘了。」
在第十七洞,一個長距離四桿洞,大約一百九十碼開外有一條小溪,羅尼用四號鐵杆狠命一擊,擊出個短球。「打得真臭,」哈利告訴他,然後拿著長桿走上前去。他全神貫注把飛起的右肘緊緊貼住身體,將球狠狠地擊出去,飛到小溪那邊三十碼的地方。羅尼想將功補過,對下一擊用心良苦:改用三號木杆,來了個大掄臂,擊出一記大香蕉球,進了球道佩馬奎德山一側的松林里。兔子這下一塊石頭落了地,心想不著急,便用他的六號鐵杆,喀嚓一聲擊出一個漂亮球,彷彿是一截水管似的垂直落到果嶺的正中心,他離標準桿數還有一桿,所以輸不了啦,下一洞只要打平就贏了。乘車前往第十八洞開球區時,他氣壯如牛地對羅尼說,「旅行者二號怎麼樣?我看比把人送上月球的成就還大。我昨天看到《旗幟報》上有位科學家說,這就像一桿把球從紐約趕進洛杉磯的球洞里。」
「他們認識,但他們是規矩人,爸。他們甚至想要個孩子呢。」
「可當你四處招搖的時候,我該怎麼辦吶?攤場完蛋了,kaput了,或者不管日本話怎麼說,finito了,即便沒有完,那小子治了個半拉子,你就要他回那兒去,他又受不了我在身邊,我們彼此擠對,總看見對方不順眼。」
「想起來了,」哈利說著心裏咯噔一下。「那是斯利姆。安格斯·巴菲爾德是個大家管他叫斯利姆的人的真實姓名,他是個,是個『歡歡』,我猜,和我兒子歲數相仿。在布魯厄城裡有份像樣子的工作——主管住房和城市發展部為輟學的中學生開設一個培訓項目。他是科班出身的心理學家,我想納爾遜曾經告訴過我。」
「你怎麼知道?」
吃飯的時候他和詹妮絲都閉口不提房子問題,覺得它是一個隱痛。他幫她收拾碗碟,他們在已經碼在洗碟機里的盤子上又加上一些,等著放滿了一起洗。由於只有他們倆,詹妮絲又常不在家,所以要好幾天架子上才能放足洗一次的數量。她給納爾遜打電話,看他們會不會在家,然後又穿上她的白色開襟毛線衫回到佳美車上,往佳濟山開去。萬能女人。兔子只看到了詹寧斯節目的尾巴,一組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抽|動著的剪輯黑白片,從五十年前明天的入侵波蘭開始,坦克對騎兵。希特勒在尖聲怪叫,張伯倫愁容滿面;然後他出去不顧暮色朦朧、群蚊亂飛,把已經枯萎的灌木在水泥池塘後面的旮旯兒里碼整齊。池塘的藍底逐漸褪色,裂縫不斷變寬。他又回到屋裡,正好可以看最後十分鐘的《命運輪盤》。好一個萬娜!她竟然能趾高氣揚!她竟然在命運輪盤轉動時拍起了巴掌!她竟然能把那些大字母轉來轉去!她使你為做一個兩條腿的哺乳動物感到自豪。
「我永遠不會原諒你。永遠不會,」詹妮絲說,又恢復了她那死死的平平的語氣。
沉默,這就是謊話應得的反應。可是隨後孩子說了幾句不沾邊的話,也許是別人教他說的:「我愛你,爺爺。」
納爾遜把他的小鬍子剃掉了,把那隻耳環也摘掉了。他的臉有種操場的棕黑,看上去的確富態了。他的上嘴唇,由於又暴露出來,顯得長長的,腫泡泡的,向外鼓,活像斯普林格大媽過去那副德行。到頭來他長得像了她,她的樣子像根填滿了餡兒、繃緊了皮兒的香腸,哈利看見這模樣兒現在在納爾遜身上顯露出來了。這孩子的動作有種老太太的僵硬,彷彿康復訓練從他身上擠掉的不僅是毒素和緊張,而且還有他天生的神經敏捷。破題兒第一遭他在爸爸眼裡像個中年人了,而他日漸稀疏的頭髮暴露出來的斑斑點點的頭皮似乎是他身上的組成部分,不僅僅是一種能夠治愈的病。他使哈利想起一個牧師,一個有點兒油光發亮、肥肥胖胖的無名教派的代表,就像埋葬塞爾瑪的那個呆瓜。一種習得的規矩延伸到他的衣著上,儘管這個季節晚上潮濕暖和,他還在穿的白襯衣上打了一條條紋領帶,使哈利有種自己還年輕的虛假感覺,因為他穿的是那件帶有飛鷹部徽的軟領馬球衫。
「我說了,他們是實實在在的規矩人。他們最要好的朋友之一就是木匠小羅恩·哈里森。」
「洋槐街,」哈利重複了一遍,挖空心思苦想。他倒是聽到納爾遜嘴裏念叨過「安格斯」這個怪名字。去北布魯厄參加一次晚會。

山羊鬍子還合適,詹妮絲說,「喲,不錯。這就把你的臉拉長了。我挺納悶兒你怎麼從不長鬍子。」她一說起他,這種微妙的過去時總是偷偷兒溜進她的話語中。「密斯特李斯特現在就長鬍子了,這就使他的愁眉苦臉輕了點兒。他的下巴上的肉都吊下來了。」
「還有藝伎,」艾爾薇拉狡黠地說。「就像那位宇野先生。
「賣掉?除非我挺了屍,」他說,與其在表達自己的心愿,不如說在欣賞他自己的嗓音,它怒氣沖沖,活像一齣電視情景喜劇中那些永遠暴跳如雷的父親,也像電影《父母之道》中滿頭銀髮的斯蒂夫·馬丁,他們最近有天晚上看過這部電影,因為詹妮絲的一個同學說它非常滑稽。「我的血太稀,北方的冬天挺不過去。」
詹妮絲說,用的是一種滿桌人都在往會裡學的平靜的口氣,彷彿在哄一個瘋子,「他不是敗家子。他是你兒子,現在他成了一個新人。我們不能不給他一個機會。」
在迪斯尼世界附近和以遠數英里的地方,小型的娛樂和主題公園紛紛伸手想從涌動的遊客中舀上一杯。蠟像館。「濕又狂」,一家滑水道。海洋世界。馬戲世界,不是帶回薩拉索塔的那一家。多傻的字眼,傻得用起「偽」這個字了,你突然看見它比比皆是,偽毛皮呀,偽珠寶呀。他們的意思就是「假」。一個古老玩偶和玩具博物館。古老,古老,他們現在當古董賣的東西還沒有他老呢,又是詐騙。在27號公路往正南開,你就進入一片略有起伏的干灰干灰的農業區,地熱得泛白,灰蒼蒼的牛群散落在廣闊焦灼的田野上,一片片橘園則帶著自己灌溉生成的墨綠。巨型水箱,形狀宛若巨大的蘑菇,活像天外飛來的宇宙飛船。路邊的用手工漆得歪歪扭扭的小招牌上寫著煮花生,幾個墨西哥小丫頭片子看著攤子,與北邊巨大的主題公園有點兒遙相呼應的是,一個動人的落滿灰塵的娛樂公園,紡錘形的結構拼湊在一起就為了一分鐘眩暈感覺,這會兒都閑置著,等待著晚上零星的玩客。
「我們想要第三個孩子。凡此種種都使我們意識到我們一直對自己的婚姻是怎樣地漠不關心,在讓它運轉的過程中,我們真的投過多少資。不僅為朱蒂和羅伊,而且為我們自己。我們相親相愛,爸。」
詹妮絲開著珍珠灰的佳美旅行車來了。她才從松樹街的賓州大學分校上罷下午的「房地產數學——基本原理與應用」課回來。一套學生裝束:涼鞋,小麥色太陽裙,一件針織白色開襟毛線衣披在雙肩上,腦門上沒有了瑪米·艾森豪威爾劉海,她看上去活潑精幹,光彩奪目,比實際年齡年輕。這些日子她穿的什麼衣服都有肩部;就連她的開襟毛線衣也有肩部。她朝他走過來,跨過那四分之一英畝院子里顯得漫長的一段距離,這塊地產被已經變成一種相互陌生的感覺擴大了。一反常態的是,她揚起臉讓他去親。他覺得她的鼻子冷冰冰的,像一隻健康的小狗的鼻子。「課上得怎麼樣?」他盡職盡責地問了一句。
「我不知道幹嗎用了這麼長時間才想到這一點,」哈利承認。
「人家就是這麼叫的。他得遠離在逍遙宮聚會的那伙吸毒的年輕人。所以他的家人必須努力填補這個空缺。」
「告訴她我在去公寓的路上。告訴她她什麼時候想來,就到我這兒來。我只是不喜歡你們昨天晚上對我施加的擠軋。我老了老了,卻得了幽閉恐怖症。」
哈利無望地爭辯道,「你們要經銷人員年輕化,為了吸引年輕客戶。納爾遜過兩個月就三十三了。」他想就是向島田先生解釋這個年紀已經到了耶穌基督被釘上十字架救贖全人類,也不過是白費唇舌,說不定還有冒犯之嫌。他做了最後的抗辯:「你們會失去所有的善意。三十年來布魯厄人已經知道到哪兒來買豐田。就在111號公路這兒。」
詹妮絲說,「但他已經學了這麼多東西,哈利。他聰明多了。這就像我們掏錢送他上學念研究生。」
「什麼家務?」
人群紮成一堆一堆的,有在街旮旯兒上的,有在挪威楓樹蔭涼下的,有在砂岩擋土牆上的,有在一台一台的草坪上直到各家各戶門廊的涼影子里的,他頻頻招手,越來越輕鬆,越來越急切,結果汗水泡鬆了他的山羊鬍子,損壞了膠的黏性。他覺得鬍子的一邊已經輕輕地與下巴脫開了,沒有打亂步子——山姆大叔走的是一種屈膝晃動的步子,不完全是哈利自己從容不迫的步子——他把蘇格蘭膠帶從那松塌塌的口袋裡掏出來,撕了一英寸,就是帶紅格子紙標籤的那一頭,它硬是要粘在他的指頭上不下來;他越來越生氣,彈了好幾下,它才飄到街上去了。於是他又撕了一截,把它壓到自己的臉和合成纖維做的白鬍子脫開的那邊的沿兒上;膠帶是粘住了,不過肯定在他的臉上造成了一個亮晃晃的長方條兒。看見他做這番臨時修補的觀眾起了哄。他開始摘掉那頂又高又重的帽子,小心謹慎地左右鞠躬,這一下激起了更多的掌聲和友好的致意。
「我說的不是你的學校,寶貝。」兔子幾乎喘不過氣來了;他的胸有種憋滿了不溶解的泡沫塑料塊兒的感覺。他千萬不能讓自己生氣。
聽了這種告別,他們像蜂兒一樣念念無詞,對於出於抗議坐在板凳上的那個孩子,他說,「你們玩吧,朋友。」哈利怕再次下雨,將一把高爾夫傘收起來隨身帶著,他彎下腰取傘的時候,看見他的耐克步行鞋也像這幾個黑人孩子的球鞋一樣蒙上一層棕色的灰土,不禁啞然失笑。
兔子聳了聳肩。讓她引火燒身去吧,這個自命不凡的小蠢貨。出去上了幾天學,就認為萬事通了。「你吃罷晚飯過去,看看人家對你的這個瘋計劃是怎麼想的。我是死活都反對的,如果我的一票起作用的話。把攤場賣掉,叫孩子找個誠實的工作,這就是我的建議。」
外面,酷暑天的戶外,濕熱的光與影的交替又閃回出他自己不祥的映像,哈利注意到那煥然一新的紫杉樹籬——他讓一家草坪服務公司把枯死的灌木換掉,重鋪了樹皮覆蓋層——又聚集了一些從111號公路上刮進來的比薩包裝蠟紙和聚苯乙烯泡沫塑料的咖啡杯。他不能讓他們的日本客人看見這樣一片亂糟糟的景象。他走出去,污染了的熱空氣,從柏油路上彈起來,使他透不過氣來。他左邊的肋骨一緊。他往舌頭底下放了一片硝酸甘油,讓它慢慢兒地融化著,才開始彎下腰來。廢紙好像越撿越多——糖紙啊,煙盒上的玻璃紙啊,被雨水泡皺、被太陽曬黃的廣告傳單和整頁整頁的報紙啊,軟飲料大杯子,還蓋著塑料蓋兒,插著吸管,融化了的冰形成的髒水還在晃蕩。世界上的廢物沒完沒了。他應當帶一個垃圾袋出來才是,他兩隻手都佔滿了,當他把手指頭展成扇形試圖再撿一張又皺又粘的硬紙板時,感覺到他的臉都漲紅了。就在哈利還在撿垃圾的當兒,一輛大轎車颼地一下開進了車場,他只好趕緊跑進去把爛紙統統塞進辦公室的廢紙簍里。嘴裏喘著粗氣,心臟怦怦直跳,他的金屬纖維灰色西服上裝紐扣綳得緊緊的,便急忙跑過展廳到入口處迎接島田先生,跟他握手,用的是一隻沒有洗掉街上的砂礫、干糖和依然黏糊糊的比薩澆頭的手。
「是呀,」他表示同意。「不過這是遲早的事兒。她也明白。」他尋思,表明他知道這個已故女人的心事也沒有什麼不妥;他們互換的那個夜晚,辛迪就在加勒比海。他本來要的是辛迪,卻跟塞爾瑪纏到一起了。現在兩個都無欲無求了。
「操蛋!」他說,三個月前感到絕望的普露用這話宣布跟他睡覺,從此以後對他來說這一度成了一個充滿魔力的字眼。「納爾遜能有什麼計劃?他不進大牢就算洪福齊天了。」
對,兔子想,不干事適用於布希,幹嗎就不適用於他呢?他旁邊的車座上放著莫里斯醫生的處方、醫療檢查單和複印的飲食單,被空調的風掀起吹散。在另一個台上,他聽見昨晚費城隊擊敗了大都會隊,二比一。迪基·索恩在第九場比賽中擊出一個本壘打,還有一次觸殺,使季前賽的奪標熱門隊落後一度平庸的芝加哥幼崽隊五個半場。哈利想關心關心,但總有麻煩。自從施米特退役以後。勸告是要有興趣,但事實上你有興趣的東西越來越少。這是自然規律。
「我和律師都認為,如果行得通,我們應當出租給現代,而不是出售;如果我們把賓園的房子賣了,我們就再不用資本了,只把攤場作為一項投資留著就是了,媽說到2000年,那要值幾百萬呢。」
「我非去上課不成,要考試,一般情況我是不會出去的,我深感愧疚。笑話。我反而感到愧疚,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麼他們要有槍支管制法。如果我有槍,我就一槍崩了你。我把你們倆都一槍崩了。」
納爾遜告訴他,用的是那種令人平靜、什麼也打動不了我的腔調,「你太激動了,爸,在這年頭,那其實算不上很大的一筆錢。你對錢還抱的是大蕭條時期的概念。錢沒有什麼神聖之處。它只不過是個計量單位而已。」
他必須下176號公路上23號才能穿過阿門教徒聚集區,那是惟一的一條真正的地區性公路,不過天這麼晚了,不應當有什麼破車讓他減速了。兔子想再次看看摩根城的一個地兒,一家五金店,外面有兩個油泵,那裡有一個身穿兩件襯衫、鼻孔毛烘烘的粗壯的農民,曾經勸他去一個地方前先摸清那裡的情況。好,現在他就是這麼乾的。他已經了解了路況,而且推斷出了目的地。然而原先的鄉下五金店現在已經改頭換面,成了一家光鮮的小房地產事務所。當年油泵的位置,在月光下,新鋪的黑色柏油路顯現出對角停車區的刺目的黃道道。
「我讓朱蒂來接,她就在我的身邊呢,對颶風興奮得不得了。你可要保重自己噢,哈利。」
吃過晚飯,躺在床上,1781年9月1日,法國軍隊在費城市民心目中留下了光彩奪目的印象。法國人穿著白亮的軍服,戴著雪亮的羽飾走過去接受檢閱,對於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壯觀景象,人們以欣喜若狂的掌聲表示歡迎。五顏六色的大翻領,粉紅的,綠的,紫的或藍的領子代表著不同的團,他們是歐洲裝備最靚麗的士兵。賓夕法尼亞州州長約瑟夫·里德正式設宴為法國軍官接風,這場筵席的主菜是一隻九十磅的大龜,湯也是用龜殼盛的。談到膽固醇。似乎他們並不擔心,可是,這些可憐鬼到底能活多大?不到五十六,大部分。部隊不敢向南挺進,因為懼怕瘧疾。羅尚博說服了華盛頓不去進攻紐約,而且在這一點上,似乎成了革命的主腦。他想在切薩皮克灣頭上與德·格拉斯會合。德·格拉斯沿著那條巴哈馬與古巴之間的僻背航線航行,躲過了胡德。那永遠不能實現。
「你一直還乾淨吧?」他本來無意發動這麼凌厲的攻勢;對方的聲音,由於距離遠,顯得很虛弱,一時間又被打啞了。
「好啊,」兔子說,「就我看,他一直就不是那麼一個大丈夫。喂,朱蒂,是不是一直在聽?」
「謝天謝地,你又上馬了。你媽覺得那個雅馬哈聯運怎麼樣?」
「那個氣球就夠糟糕的了。有時候我覺得好像他們把它落在我身體裏面了。」
「納爾遜,我爐子上熱著低卡冷凍餐呢,嗡嗡聲停了五分鐘了。告訴你媽,要是她想談這件事,什麼時候都可以給我打電話。必須趕緊去看了。跟你談話好痛快啊。真的。」他把電話掛了。
「我說的就是阿諾德。那傢伙樣子活像一口穿睡衣的豬,扭扭捏捏,邁著碎步轉來轉去。我知道阿諾德是誰。我才不管他是誰呢,是男的還是女的,不管誰是那操蛋的服務部的頭兒,他們弄慣了汽車,四個軲轆的大傢伙,跑路靠的是汽油,而不是壓縮水。」
「嘿,老一幫人走了,打它有啥意思。飛鷹那兒的小年輕兒可不想要一個老幫子配對兒。到佛羅里達,我會重新撿起來的。」
這是她給他說過的最像女兒的貼心話。他覺得自己臉紅了。「我想的不是我,我想的是國家。你知道我怪罪的是誰?老阿亞圖拉,竟然管我們叫大撒旦。好像他一隻毒眼總盯著我們,我們畏縮了。真的。他還真把那頂帽子給我們扣上了。」
毫無疑問,艾爾薇拉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你看得出她在球場上會是怎樣的縱橫應對,動作敏捷。哈利開始放鬆了。這一堂虛擬網球課上完以後,他領著客人走馬觀花。先經過的是辦公場所,然後穿過配件部擱架排成的隧道,配件部經理助理羅迪是個漂亮得邪乎的青年,一頭平直的長發吊在臉上,他得不住點地往後捋,他滿臉滿手都沾著一層灰色的油膩,惡濁地白了他們一眼。哈利沒有介紹,生怕給島田先生沾上一點油污。他把客人領到震天動地、洞穴似的維修部的銅柵門前。這裏的維修部經理原來是曼尼,是哈利十五年前從弗雷德·斯普林格手裡接收過來的,現在已被阿諾德取代,此人是個胖乎乎的小夥子,有機械學校的高級學位,他在那裡學會了穿可洗的工作服,這給他一種丘比特娃娃或雪人的模樣兒。島田先生在回聲震天的維修部邊上踟躕良久——金屬對金屬的錘擊聲中穿插著男人的咒罵聲——然後退了一步問,「庫員賓行的好?」
這孩子說起話來開始便像他自己了。他哀聲說道,「我總是告訴你,我從來對強可沒有那麼上癮。強可只是臨了才吸上的。它比加熱吸的可卡方便許多。我好後悔,天哪。我去了康復中心,我發了誓,我努力像他們說的那樣改邪歸正。你還抓住我的事情不放算什麼人呀?」
「是呀,」他說,說不定她知道情況了,「納爾遜腦子犯潮。我也只不過守住攤兒就是了。」
他的肚子突然空了,膽怯了。「你就算了吧。我打電話是想跟孩子們聊聊,老實說。」
「你怎麼跑到這裏混來了?鬼混的地兒在你們德利昂頭兒上有的是。」他用本地口音把德利昂念成「嗲倆因」。
艾爾薇拉忙著填寫表格,寫字的時候一對金耳環擺來擺去,頭也沒有抬,說道,「照他這樣打下去,人家八月份就會裁掉他的。他算是沒讓自己掉價丟分兒。」
「該死,」她說。「我原來打算在橋頭的農家攤兒旁停下來買一點甜玉米,可當時心裏想著很多別的事情,結果從旁經過卻沒有停車。我本來想吃玉米,還有星期二剩下的肉糕,還有麵包盒裡的正餐麵包卷,省得把它放霉了。《旗幟報》上有條神奇的招兒,說怎樣用微波爐把陳麵包變新鮮,我忘了具體的做法了,好像用水來弄。冰箱的冷凍室里肯定還有冷凍蔬菜,我們可以用它代替甜玉米。」
「你有沒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問她,「布希上台以後,我們好像是靠邊站了,我們有點兒像個大加拿大,我們乾的事與別人關係不大?也許事情應當這樣辦。不當大拿,我猜,倒也省心。」
「哈利,我——」什麼東西掐住了她的喉嚨,不肯讓她說話。
「是,」他說,振作起他長期不用的聲音,挖空心思想象你能對一個其老婆被你操過的兒子說些什麼。「納利,」他說,「大家都好嗎?」
「開始。你的球,老虎。」哈利的背疼在擴散,像一對笨拙的翅膀。這個年輕的黑人突然繞過他來了個快速上籃。哈利把球帶出去,突然在半場線裏面一步的地方來了個急停,在無人防守的情況下,飛出一個老式的雙手原地投。球一出手他就知道會進;一道完勝形的轍引導它落了下來。
小男孩氣呼呼地眼睛一瞪,因為冷不丁地把他給挑了出來。他的松塌塌、濕漉漉的下嘴唇兒開始哆嗦起來;他把臉轉向媽媽那一邊。普露告訴哈利,用的是一種溫柔、有所針對的聲音,他從中感覺出一種認可的輕霧,一種雨打紗窗的輕霧。「羅伊在重新適應納爾遜的回來,所以一直很不安。」
「是種灰色金屬纖維。他們搞月球航天器那會兒研製出的料子。」
「跟厚嘴巴魯貝爾?告訴她多謝了。」然而聽到納爾遜口氣更加堅決,他並沒有感到不高興。在這個世界上,你勝不了自己的父親就算不上一個男子漢。他自己的情況,倒是容易一些,制度已經把老爸徹底打垮了。「那天晚上過去就像個冤大頭了,」他向納爾遜解釋。
「她就是這麼說的。她說她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不過你們倆之間一直有這麼一點兒吸引力,那天夜裡似乎都不顧一切了。」
「哈利啊。你怎麼能這樣呢?你自己的兒媳婦,納爾遜的老婆。」
然而羅尼已經走開,到洗球器那邊去了,裝作沒有聽見。他由於從前打橄欖球受傷落下個殘膝蓋,所以一場球打到臨了就開始一瘸一拐的。他惡狠狠地試了好幾下桿,急於開桿,為上一輪的蹩腳表現報仇雪恨。兔子感到失望,心裏又想著勇敢的「旅行者號」,所以走了神兒,右肘向後揮杆到頂的時候一飄,便軟軟地砍到球中央,打出一個側旋球,畫出一個弧線,怪得像電腦設計出的一般,落進球道右邊的長草障礙中間。第十八洞是一個與那條返回的小溪調情的五桿洞,不過保桿應當說是容易的;在他高爾夫運動的全盛期,不止一次打出過低標準桿數一桿的成績。但他先得用一根楔形鐵杆把球從旁邊打過來,再用他的三號鐵杆——不是他最好的球杆,但他需要打出距離——人又胖、用心又過於良苦,就像羅尼上一洞那樣,結果把球打進小溪里,他的黃色「頂極」牌球最後是在一片水田芹下面找到的。球下水又白白浪費了一桿,所以他求勝心切,想用他的九號鐵徑直把球砸到球洞旗杆上,結果來了個大右曲,這樣一來他的第五桿落到果嶺左側邊緣的遠處。羅尼一直慢慢往前磨著,用他鐵匠掄鐵鎚似的揮杆動作擊出難看的低球,但總是躲過了麻煩,或者說在前四桿都躲過了;所以兔子的惟一希望是切擊入洞。那是個有草的位置,他毛毛草草撥了一下,像那種最蹩腳的弱智高爾夫膽小鬼似的,忘了輕擊和隨球動作,結果球大概挪動了兩英尺,第六桿才打到不到果嶺的「蛙毛」上,而羅尼只需穩穩地推兩下就能來個六桿進洞,稀里糊塗地贏了。如果哈利有一件恨事,那就是連高於標準桿一桿的成績都沒達到。他把他的「頂極」球撿起來,胳膊猛地一甩,把球扔進了松林。他胸中有種東西不喜歡這種大動作,不過眼看著這折磨人的圓球在遠方嗖嗖穿行,砰地一聲消失,總叫人有種樂滋滋的感覺。比賽以平局收場了。
「我還沒有問呢。我想,我先給你吹吹風,今晚再問。我實在看不出他們怎麼能說不,從法律上講,這是我的房子。就這樣吧:你是怎麼想的?」她的眼睛,他總覺得,由於經常喝雪利酒和堪培利開胃酒顯得朦朦朧朧,哈利已經習慣了它的昏暗和謹慎,這時由於想到她的第一次售房放起光來。
一道道的緊箍,它們的邊沿戳得人生疼,突然扎住了哈利的胸部。他說話都有些困難。「我們搬進去,納爾遜和普露怎麼想?」
「沒有。」
公園,它的多蔭的人行道,它的衰敗的網球場,它的永遠不會再發射炮火的紀念坦克。你開車的時候,是無法把這些東西看得這麼清楚的。它們像撕掉了標籤的博物館的展覽品一閃而過。他力圖從他困頓、氣憤的心緒中爬出來。「對不起,如果我吃飯時,在孫子面前說了難聽的話。」
島田先生身子稍稍向後一靠,發表了他最簡短的講話。「多久?」
「你已經給豐田公司挖了十五萬的窟窿,而兩周內就得填上。再別提你欠布魯厄信貸的七萬五了。」
普露用一種比詹妮絲的口氣更像妻子的聲音補充說,「他真的變了,哈利。」
「是呀,」兔子說,他感到軟弱無力,向寫字檯走了幾步。「不過,這還是需要魄力的。就在一個星期前,你看見沒有,某家費城報紙上有這麼一篇採訪,他說他感覺自己是多麼棒,他只是狀態有點低迷,求勝過於心切的小夥子誰不是這樣?他有男子漢的魄力,改變了主意。當時他只要閑呆在那裡就可以把整整一百五十萬收入囊中。我喜歡他出局的那種方式,」兔子說,「快當,自覺,自願。」
「有人告訴我,」他告訴她,「你在金黃鸝附近那個商場那面的一家時裝店裡幹事。」
他為健康走路,並不總是一頭扎在德利昂的黑人區;他發現並探索他做夢也沒想到會存在的那些時髦的街道,與海灘平行的長長的路,讓路人瞥一眼那些面朝海洋的住宅的背面,木頭的后樓梯和曬台,路面鋪著碎海貝的車道盡頭的三車並放的車庫,栽種木槿和黃檀的花圃,柵欄圍著的游泳池裡傳來的濺潑聲,淹沒在退進不止的衝浪聲中的空調的呼呼聲。撲唏,咻唏。有些人主使著乾的;他們用來偷走你從陽台上看見的海灣風景的公寓並不是為自己建的。無論你多麼努力地向上爬,你上面總有富人,人家不用吹灰之力就到了那種位置。幸運兒,總把你壓在下面,讓你不滿現狀,於是你就再買電視上廣告的那些勞什子。
但普露的聲音變硬了。「嗯,對我來說,它的意思還要更多一點。」女人:你永遠也不知道她們想往哪邊兒跳。「那是對我丈夫的一次可怕的背叛,」她莊嚴宣告。
「你討論我們私人的財務問題了?」
向晚時分,他當天第二次走路時,這個居民區開始有氣兒了,一種敏捷形成了風氣,老少爺兒們回來了,兔子走得更快了,他大步流星,表明他是出來鍛煉的,僅僅是路過,不是偷看什麼的。這些街區都是黑人,有好幾英里長,是從德利昂南部的過去遺留下來的一大片停滯的經濟沼澤地,給酒店,公寓提供勞動力,提供服務員、保安和女清潔工。哈利的德利昂一直是個老年寓公的花花世界,對他來說,這些街區好像一個天大的秘密,當樹下的影子拉長、雞兒咯咯了一整天靜下來的時候,他的意識拓寬了,能夠更好地把握這個秘密了,就像那時候他穿著窸窣作響的短褲,個頭還沒有女貞樹籬高,神不知鬼不覺地穿過佳濟山,力圖從亮著燈的窗戶里、從神秘潮濕得像叢林一樣的院子里透過來的廚房吵鬧聲里把握不可言傳的成年人的意思一樣。一個看不見的孩子會哭,一隻狗會叫,他會興奮得屁顛屁顛兒的,因為此時此地,有無數的世界要了解,有永久的時光要生活,他僅僅是他自己,哈羅德·C·安斯特朗,在那些永不復回的日子里,人們叫他哈西。他把走路延長了,在這個陌生的城市他終於開始不僅僅作為一個來客而存在了,因此感到身體更為強壯,心情更為舒暢;然而,當天色快黑,閃光的簾條遮擋的窗戶里透出的音樂變激烈的時候,他開始感到更顯眼了,他的白色開始閃光了,於是他回頭開始向車子那裡走。他喜歡把車停在一處停車場或鬧市區計時停車位上,作為他日漸拓寬的探險的基地。
孩子滿臉完美的光彩——完美周正的牙齒,完美勻整的睫毛,綠色的眼睛里,一縷縷頭髮上,都有細微的閃光。大自然在努力造就一個勝者。「我喜歡爸爸回來,」她說,「而且不是那麼瘋。他更有責任心了。」他又一次覺得這些話是背誦出來的,是在一次他未被邀請參加的排練中學會的。然而他除了希望這孩子得到她需要的爸爸之外,還能希望什麼呢?
「呃——偶爾吃一點。」
「是呀,我照辦過一陣子,現在還在這麼做,只不過日復一日不間斷,就容易——」
「聽起來挺好,」哈利說。「針對的是哪個隙兒呀?」
「記著,」他說,由於告誡時下巴一硬,他覺得山羊鬍子鬆了,「兩面都能粘的。蘇格蘭公司造的。快跑,寶貝!」他的心也賽起跑來;他又在衣服里摸揣了一通,以確信他記著把那一小瓶硝酸甘油片兒帶來了。他在那松塌塌的褲兜深處找到了那瓶救命寶。他把指頭舉到臉前,想把山羊鬍子往緊壓一壓,卻看見指頭哆嗦著。如果他的山羊鬍子粘不住,他就當不成山姆大叔,整個遊行就會亂套;它就會永遠堵在學校操場上。他邁著碎步轉悠著,不去理會任何人,一心要讓心臟平靜下來。這真叫人氣惱。
「是嗎?」扎布里茨基太太說,故作嬌態。她的脖子往聳起的雙肩里一扭,這種動作使她的腦袋賣弄風情似的歪了一下,也許沒有這個意思。但後來又歪了一下,也read.99csw•com許就有點意思了。他不是從某個電視節目中聽到即便在納粹死亡集中營里也有羅曼司嗎?這條沒有窗戶的走廊貼著桃紅銀白相間的壁紙,是一種令人恐怖的地窖似的地方,他總是急於從中脫身。半月形的大理石桌上的大花瓶,綠釉子快變成金黃色了,可能裝著什麼人的骨灰呢。可是電梯就是不來。他的女伴清了清嗓子主動表態,「明天有周三自助餐。我格外喜歡自助餐。」
哈利說,「他耍了這麼多年的鬼花招還擺什麼臭架子,全布魯厄的可卡婊子都玩遍了。要我說,攤場上的那個艾爾薇拉不僅僅是個花瓶。有她跟在屁股後面,他就樂得屁顛屁顛兒的。」
「好的接球,不用反手,」島田先生告訴她,還做著示範。
島田先生已經挺直了腰桿,一身暗條子煙青色西服。「好老師不總是好父母。」
「是嗎?」想到三十三年裡他居然還教導過她什麼,他倒是驚訝得開心。「對什麼有信心?」
「寶貝,我也一直愛這個地方,但我們必須實際一點,你一直就是這麼告訴我的。我們不需要擁有四處房產,還有攤場。」
腦袋抽空了,沒有了任何實用的想法,這時一走了之的衝動流遍了他的全身。他不想跟任何人攙和在一起。他從板凳頭兒上把背包拎起來,就是每個小男童子軍在一宿野營旅行中常背的那種,拿著背包,胸前抱著球,不緊不慢地走了。走到街區半中間他撒腿跑了起來,頭上是高遠激動的天。一架飛機從上空飛過,慢慢地斜向下降。
南卡羅來納
「咱們信守約定好了。打到二十一個球。就像我們說的。十八個了,對吧?」
他回到了自己的長房間,地毯下面的水泥發散著水味兒,牆壁漆成一水兒的黃色,板條,管道,空調通風孔,電燈開關板,也都被滾成、噴成黃色,兔子想在賬單上追加5.5美元,看看叫做《淫|盪的家庭主婦》的東西,但還是免費看了《素昧平生》的一些片斷(這搞得他好不自在,兩個男人住在一起,哪怕其中一個是滑稽的俄國人),和海鷹隊與49人隊的橄欖球季前賽。旅館閉路電視放的這些軟性色|情|電|影的麻煩在於,為了防止某個跟當律師的父母在一起的四歲兒童碰巧按了這個按鈕,它們只顯露出奶頭和屁股,甚至一些陰|毛,但沒有真正的屄,沒有雞|巴,不管是硬雞|巴還是軟雞|巴,絕對沒有。這太沒勁了。原來雞|巴才是我們關注的東西,你非得看看不可。也許我們全都是「反反」,他這一輩子一直愛著羅尼·哈里森。好啊,今天,普露再次隨口說出操蛋,然後又說別開涮的那種語氣。那種平平的女人對男人的聲音,彷彿他正摟著她似的,她的聲音放鬆成了他們的基本關係,屌對屄,把納爾遜蒙在鼓裡。終於上了床,摸著黑搞起了手|淫,想著自己與老法耶特維爾的一對咖啡色婊子在一起,以顯示自己依然生機勃發。
「你再多加油,夥計。我受不了,」卡車司機說。「退了休費腦筋。」對兩個黑人小伙十分友好的那名年長的女服務員給這個餓漢端來一隻橢圓形的大盤子。裏面是泡在一種油和血的混合湯水中的炸牛排,三種配菜分別擱在小圓碟子里,還有單另一盤焦黃的玉米餅。
「別以為你置身事外,就可以裝洋蒜了。這是件大丑事。我們誰也不會一模一樣了。」
「可是當山姆大叔就理得太短了。早知道我就讓它一直長著去。」
他的耐克鞋,鞋跟上有氣泡,帶著他順著碎海貝人行道走著,烈日高照,路白花花的刺得眼睛發疼。他穿過一片插|進珊瑚殼裡的小艇停靠區,一條條切到外面的整潔筆直的水街,排滿了拴得服服帖帖、空空蕩蕩的汽艇,汽艇的防擦護木輕輕碰撞著切開的珊瑚,陽光輕輕地踢著、舔著,映在靜水外面上下跳動的條帶里,彎彎的船舷似乎在陽光里顫悠,抽|動。嗒卜。啦卜。不得擅自進入的警示牌比比皆是,但對於他,一個外表體面、已過中年的白人來說,意義不大。一條船用的錢跟從前一幢房子值的錢相當,而且很多無疑都牽涉到可卡因走私,月落夜深之際,小艇噗噗發動出海,犯罪與海洋總是聯手,有了船就有了海盜,離開了陸地就無法無天,人在海上什麼也不是,沉到沒頭沒腦的浪濤下面,只泛起幾個氣泡而已:正因為如此,哈利總是害怕水。他熱愛自由,但一片草地足以了卻他的心愿。這裏的人對船痴迷到癲狂的地步,但他不。給他一片實地吧。他從水邊走開,走了幾英里的普通的居民區,都是些戰後建起的經過美化的小屋,提供給沒有多少資本卻想分享華盛頓為他們贏得的一片陽光的人,要麼就是土生土長的本地人,這片奇異淺薄的度假勝地是他們天生的家園,他們的房屋脫油漆就像日光浴者脫衣服一樣,房子周圍不是小檗和矮紫杉,而是在炙熱中長肥的長而尖的仙人掌。美國太熱太干,歐洲文明難以深深紮根。
「不,不要任何東西,」兔子說。「我坐在這裏打擾你了嗎?」
「毒害你自己。別。別在這事兒上偷懶。你應當減少四十磅。如果你的伙食中沒有鹽,兩周后就是保留水分你也能減掉十磅。我給你一份飲食單子,如果你把我以前給你的那份丟了的話。你可以穿上衣服了。」
「說白了吧,哈利,你一戴假髮還怪嚇人的。它讓你看上去像個大高個兒紅臉女人。」
島田先生在椅子上的坐姿不是那麼筆直了,這表明到了一個新的不那麼正式的談話層面。「現在的年輕人最有趣,」他決定說話了。「不像人類大部分歷史上那樣害怕餓死。不像不久以前那樣害怕原子彈。但還是有害怕的東西——不快樂。在日本也一樣。南牛仔褲、搖滾樂沒有造成足夠的快樂。從前,在日本,很簡單的東西就叫人快樂。某個時刻魚塘上的月匡。竹林里蟋蟀唱歌。很小的事情帶來很大的情坎。日本一個巧島國,必須用幾乎沒有的東西做事情。不嗆沒完沒了的中國,不嗆美國,沒岫井,沒大空間。我們只有我們的人民,他們的紀努。眼下在加泥福尼亞僧活了五年,使我失望,美國的人中撅乏紀努。很多好的品質,當然。好的網球,好的心腸。托托的開心。我有許多最親愛的美國朋友。他們從是套歉,因為富蘭克您·羅斯福時代給日本人搞了拘留營。我吃驚,從是對他們說,『是戰爭!』戰爭中,人們需要紀努。不僅僅在戰爭中。和平也系一種戰爭。我們現在不打美國人、英國人,而打日產,本田,福特。豐田代理處必須是一個紀努的替方,一個秩序的替方。」
「不全是。過上一個階段,你都不會再去注意這個問題了。不管白人黑人,他們都有同樣的基本問題。缺乏自尊。」
「只要有空。五棋,在爭取四棋。」
「我絕對不該和你睡覺,只不過當時……」
「當然了,你這個大肉頭,當一個房產經紀人。這可能就是我們所謂的我的入門生意。如果我能一下子帶來這樣的業績,皮爾遜和施拉克,或者向日葵房地產怎麼能不把我聘為銷售代表呢?」
「不會的。」
「嗯,」他說,「有個事兒干你就能進入外面的世界。認識一些人。」認識上個男人,再結婚吧,這是他沒說出口的想法。可是誰想拴那樣一板牛肉呢?現在你要是跟她乘太陽魚玩,坐一個就會壓沉一個。
她眼睛瞪著他,彷彿他是個瘋子似的,眼睛瞪得那麼凶,眼珠子好像有把它們緊緊拴在眼窩子里的血絲子綳斷的危險。隨後,她準是認定他是在開玩笑,因為一抹謹慎而生硬的微笑慢慢地在她的下半邊臉上展開,笑容又與皺紋交錯,活像一床用小方塊皮膚衲成的被子。他想到了波蘭裔美國人俱樂部那個鼻子呼哧呼哧的小婊子,她腰肢以下毛衣底下的絲一樣的皮膚,於是感到對詹妮絲有一腔的怨氣,因為在他這把年紀時還撇下他受女人們的擺布。他一個人在自己的桌邊吃飯,但還是對扎布里茨基太太對他獻媚心神不寧,所以只好服了兩片硝酸甘油來穩一穩心臟。
哈利問他,「你打交道的這些吸毒的小年輕兒,他們都是黑人嗎?」
「別把那好出風頭的婊子往我的事情上扯。說不定遊行時有人帶了多餘的膠呢。」
島田先生是個無可挑剔的精幹男子,身高約五英尺六,拎一隻薄得驚人的牛血紅公文箱,穿一身煙青色西服,上面有種幾乎看不見的細條子,協調地展現出身子為淺藍色的襯衫上釘著金鏈扣的一截整齊的翻邊袖口和又高又白的領子。他的樣子密密實實,活像一個連旮旮旯旯兒都填滿了大號鉛彈的豆彈袋子,體態很好,儘管矮胖了點,他那張並非不友善的臉上閃著加利福尼亞太陽晒黑的亮光。「見到你大大的好,」他說。「地方最好。」他英語講得很自如,但口音太重,哈利得反應秒把鍾才能回答他。
然而詹妮絲還是死不饒人。「你把納爾遜可傷害到家了,」她說。「從現在起他無論幹什麼,你都沒法兒說人家的不是了。我是說,哈利,你干出的正是那種報上登的亂|倫的事兒。那是禽獸行為。」
她說,「你去吧,如果女的有什麼額外要求,把她領進來,我跟她套套近乎。但別只是因為她是白人就老瞄準了她。你要是把男的慢待了,就把兩個都惹翻了。」
為了改變他的姿勢,哈利仰起他的白臉好像在曬太陽,給他的視野蒙上一層紅光,讓光度透過他半透明的眼皮燃燒。有一回,他睜開眼睛時,那孩子就站在跟前比一塊雲還要黑。他不僅黑,而且暗,高高的顴骨,薄薄的嘴唇,暗示出一種印第安人血統。
「她就在這兒吃晚飯呢。我們正在慶賀她賣了一座房子。不是你們的房子,你不同意她賣不了,而是房地產公司的一座房子,皮爾遜—施拉克公司的。她每到周末就給他們展銷房子,直到拿到證書。」
「反正我總認為他的球玩得夠臭的了,」他覺得非說出來不可,指的是羅斯。「你要是全靠亂擠硬碰來玩球,那你就索性別玩。」
「告訴她我要考慮考慮。告訴朱蒂和羅伊,哪天我要給他們打個電話。」
「也是,可是當婦女投票要把共和黨人趕下台時,他會改變的。可沒有法子投票把教皇趕下台呀。」
一年的這個時段,本地的空氣里充斥著暴力,彷彿本地人只有在冬季才守規矩似的。颶風警報(加布里埃爾來勢兇猛),車輛相撞,帕布里克斯的蒙面搶劫。勞動節后的那天,雷電擊斃一名訓練后離場的年輕的橄欖球球員;報道稱佛羅里達雷擊身亡的人數比其他任何州都多。在珊瑚角,一名西班牙裔警官被控用撬棍將其小獵犬打死。數以萬計的海龜死在捕蝦網中。一名叫珀蒂的殺人兇手,他母親說他樣子像查爾斯·曼森,被宣布精神正常,可以出庭受審。戴昂·桑德斯仍然佔據邁爾斯堡《新聞報》頭版:一天棒球比賽他為揚基隊擊出了四個跑壘得分,和一個本壘打,次日,他又簽了數百萬元的合同為亞特蘭大鷹打橄欖球,第三天,他又遭到他去年聖誕節在商場里毆打過的那名輔警的起訴,星期天,他為鷹隊漏接了一個踢回來的懸空球,但還是持球回跑完成了一個觸地得分,人類歷史上惟一的一個在同一周的職業球賽中擊出一個本壘打又持球觸地得分的人。
「哎,我們正在看情況呢。」
「要是你需要它來過一種正常生活,那就不是屁話了。」
「媽來過這裏。我還在攤場上,她要我給你打個電話。我有了這麼一個好主意。」
「你想要啥子東西嗎?」他的聲音又輕,又平,沒有一絲笑意。它好像是從那隻老虎咆哮的紫嘴裏冒出來的。
「呃,哪能呢,不過,你知道,你心裏一直有很多事。至於我嘛,那簡直就像做了一場夢。」他想說成一句恭維話。
「一直到頂頭。德利昂。我和老婆在那裡有一套公寓,我一個先開車過去,她隨後就來。」
她告訴他,「納爾遜眼下非常鎮靜,而且在運用他們在治療中心用過的所有好的心理做法。他說這需要很長的過程,我們必須馬上開始。如果我們不立即著手,我們大家的處境就艱難了。」
哈利低三下四地告訴她,「我倒是願意。」父與子齊心協力應對這個世界,從頭開始重建攤場:這種景象一時間讓他興奮不已。跟本尼和艾爾薇拉一起吹牛皮,放大炮,而納爾遜在外面那片車頂湖裡漂來漂去,像賣燒餅一樣賣著二手車。斯普林格車行回到了弗雷德搞豐田特許經銷點以前的狀態。不錯,他們欠了幾十萬——政府欠的數以億萬計,才沒人管呢。
「誰?」
「你們今晚在請奶奶吃飯,」他告訴她。
老醫生銳利的蘇格蘭目光一時間把她看透了。「非常關愛,」他告訴她。
納爾遜又一次沉默了。然後:「也許吧,但不僅僅這一點。我一直努力愛你,可你其實並不想要,你害怕,怕這樣做會捆住你的手腳。你一輩子始終害怕被人捆住手腳。」
兔子有種上當了的感覺。他是在一個奇怪的不是戰爭而是變化的世界里長大的:這個世界一動不動地站著,好讓你在裏面長大。他知道什麼時候底兒掉下來的。他們關掉克勞爾的時候,克勞爾在布魯厄中心聳立了多少年,比一座教堂還要大,比縣政大樓還要老,正好在韋澤廣場的前頭,每一個聖誕節,角窗真是別有洞天,陳列著環行火車,點頭玩偶和閃爍的星星,彷彿上帝親手把它們安置在那裡照亮一年最黑暗的時光似的。小小年紀,他也說不清哪個是上帝做的,哪個是人做的;反正都是從上頭來的。他還能記得,小時候大冷天他和媽媽站著向這個玩具的花花世界里張望,個個都像真的一樣,寒氣刺著他的面頰,救世軍乞討的鈴聲,那些年在韋澤廣場賣的又熱又軟的椒鹽卷餅的氣味,周圍大人們來去匆匆給他的感覺——裹得嚴嚴實實的身體直往克勞爾商店裡擠,在那裡你可以買到樣樣最好的東西,從褶簾到床,從玩具到鍋,從瓷器到銀器。當他回到那兒在發貨部工作時,你看到的卻是倒行逆施,僱人和裁員,朝令夕改的路線,風雲突變的時尚,心驚肉跳、孤注一擲的銷售規劃。但總的來說,他還是相信這個地方,相信它的實力,相信它的誠信。所以一個夏天,該系統僅僅以鬧市區白人感到害怕,顧客因此不再光顧為由,突然出面決定關閉克勞爾時,兔子才意識到這個世界並不牢靠友善,只是為了錢臨時搭湊起來的破架子。你只不過走這麼一回,他們按你的分量揩你的油,主要在你少不更事、容易上當的時候。如果克勞爾可以關,那縣政大樓也可以關,銀行也可以關。沒有來錢的門路時,他們也可能把上帝他老人家也關掉。
人生一世,得到的啟示寥寥無幾,一旦有了啟示,就必須按它辦事。該怎麼辦,兔子可心知肚明。他當機立斷,迅速行動。他上樓去打點行裝。棕色帆布服裝袋。又大又硬的黃色旅行箱,一個角兒上有個窩兒,那是機場搬運工甩箱子時磕的。喬基短褲,T恤衫,襪子,顏色淺淡的馬球衫,裝在塑料封套里的禮服襯衫,高爾夫寬鬆褲,百慕大短褲。幾條領帶,儘管他從來就不喜歡領帶。這些日子他所有的衣服都是夏裝;毛料西服和毛線衣都在防蟲口袋裡等著秋天。十月到十一月,今年他遇不上這樣的日子了。他帶了四件輕薄運動衣和兩套西裝,一套是油灰色的,一套灰亮灰亮的,好像鎧甲。萬一要參加個婚禮或葬禮什麼的。一件雨衣,兩件毛衣。一雙有鞋帶的黑皮鞋塞進摺疊式服裝袋的兩隻口袋裡,一雙藍白相間的耐克運動鞋塞進旅行箱兩面的邊兒上。他又該開始慢步跑了。他的牙刷和剃鬚用具。他的葯,成桶成桶的。還有什麼?噢,對了。他從床頭上一把抓起《第一次敬禮》塞了進去,就是要了他的命他也要把它看完。他讓樓上走廊里的燈亮著,以防夜盜,還讓14½號前門旁的照車燈也開著。他裝車跑了兩趟,他的胸部感受到了那些行李箱的重量了。他把門廳環顧了一遍。他走進了他的窩,雙腳靜悄悄地踩在頂到牆根的安特倫地毯上,從菱形窗玻璃望出去,看著垂櫻夜裡的閃亮輪廓。他把他睡過覺的翼狀靠背扶手椅上的枕頭拍胖,把扶手護罩拉直,那一覺並不是很久以前的事,但有恍如隔世之感。睡著了的那個人是個旁人,一個悲慘的旁人。又到了前門上,他感到夜風拂面,聽見那面賓街上車輛悶悶的賓士聲。他定好碰簧鎖,一聲輕響把門關上。詹妮絲有鑰匙。他想到她在那幢斯普林格家的灰泥粉飾的大房子里。那房子總使他聯想到一個被遺棄了的碩大的冰淇淋攤子。原諒我吧。
既然人家似乎等著表態,哈利就點了點頭,會計師像演戲一樣拍了一下滿桌子上攤開的整齊而又混亂的文件。「十二月至四月,布魯厄信貸給這位安格斯·巴菲爾德放了五筆購車貸款,轉到斯普林格車行的賬上。」
「生日快樂,」孩子的聲音重複了一遍,用的是有時候出現的深沉得出奇的大男人的聲音。
哈利感到頭重腳輕,因為已經一刀兩斷了。期待是最折磨人的,撒手倒也落得幾分輕鬆。「噢對了,祝願凌志交好運,」他說。「人們想豐田時沒有豪華的概念,不過事情會變。」
「你現在要好好學習。別操那些拿大的孩子的閑心。你是個非常可愛的女孩,只要你等一等,一切都會來的。別硬來。別硬要往大長。一切都會好的。」
本尼問艾爾薇拉,「你要接待他們,還是我來接待?」
你以為29號公路永遠走不到頭,只有它兩邊的泥水溝,只有它硬撅撅、灰溜溜的草木,但它最後還是在拉貝爾進了80號,在卡盧薩哈奇河南向西疾馳,你就快到家了,有指向佛羅里達西南區機場的路牌,飛機在頭頂上吼叫著低飛過去,如果他是「樊尚號」,他就能透過擋風玻璃把它們擊落。為了懷舊,為了回到佛羅里達的風情中來,他繼續向前推進,經過75號州際公路,上了41號路。「斯塔文·馬文」。「萬民補牙」。「超級出納」。星光汽車旅館。那一回他和詹妮絲繞過來住的就是一家汽車旅館;好像他們是一對露水夫妻,其實那時候他們已經結婚十三年了。不吉利的數字,但他們平平安安過來了。今年結婚已有三十三年了。從操第一次算起已經三十四年了。回到克勞爾的時候,他從來沒有意識到她最終會繼承錢財。她看上去只不過是個堅果櫃檯後面的可憐兮兮的小傻蛋,她的棕色工作服上縫著個「詹」字,她身上有種不可靠但又很性感的東西,一個像艾爾薇拉那樣可靠獨立的女人很可能對性不是那麼入迷,但詹卻是這樣,當他像在汽車裡經常對待瑪麗·安那樣騎在她身上時,她感到驚異,只不過這回是在床上。媽媽看不上詹;站在廚房裡,兩手都是肥皂沫子,她總說弗雷德·斯普林格是個倒舊車的大騙子。現在斯普林格車行是kaput了,finito了。就像克勞爾一樣完蛋了。沒有什麼神聖的東西。
她昨晚見過賓園警察(他們看上去也是多麼地年輕,多麼害怕傳達不祥的消息;德利昂醫院之所以最後給他們打電話,是因為無論撥公寓號碼,還是他們從信息庫查到的駕照地址的號碼,都沒人接,她正好出去領著一對年輕夫婦看房子,一處是布魯厄高地的一座錯層式住宅,一座是金黃鸝附近的一座老沙石農舍;她剛到家,警察就進了她的車道,他們旋轉的藍色燈光舔著石灰石牆壁,四鄰五舍肯定會萬分驚詫),然後打電話找米姆,她的電話也沒人接,隨後又打電話為她和納爾遜訂飛往佛羅里達的夜間航班機票,由於東方航空仍處於基本罷工狀態;而出入亞特蘭大的所有航班因為颶風不是取消就是延誤,就只好開車到南費城再去機場,開過數英里正在翻修的斯庫爾基爾高速路,在所有令人暈頭轉向的裝有反射帶的圓筒中間穿行過後,納爾遜一拐彎,他們最後到了獨立堂旁邊的市中心——這似乎是一眨眼工夫發生的——隨後就是幾個鐘頭的等待,無所事事,只有安慰安慰納爾遜,看看人們扔在塑料椅子上的報紙,回想回想哈利,從她在中學走廊里第一次看見他的那一天一直想過來,他打籃球的那副樣子,在球場上,無限風光,頭髮金黃,儼然是一個大理石刻成的小夥子,然後是空蕩蕩的公寓,整整齊齊,只有一摞一摞的舊報紙他死活不肯扔掉,還有籐椅上那種垃圾食品的渣兒,但卧室里沒有別的女人的痕迹,只有她去年聖誕節送給他的那本書,護封上是一條帆船,而納爾遜就在她身邊,遇到什麼事都一驚一乍的,所以她倒希望自己一個人來反而省事——過了一陣子,你的那顆媽媽心就像他估摸的心肌一樣死了——幾個小時的破碎覺老早就結束了,小夥子們開始剪草,男人們開始打球,納爾遜又嘮嘮叨叨說沒有一點糖霜玉米片,只有這些麥麩片,味道像馬料,經過這一番折騰之後,詹妮絲覺得絕像她丈夫勞動節周末長途開車來以後出現的感覺,彷彿她全身都被沙袋捶過似的。在門廳里,今天送到門上的報紙像最近幾天一樣登著:
「當然,為什麼不呢,想一想吧,」兔子附和著說。他開始討厭自己,這樣好說話,總想蠅營狗苟,討得大家歡心。
「萊爾,」哈利得意地說。「那個老電腦通怎麼樣?」
「她應當等等,」扎布里茨基太太說。
「波士頓!這麼遠?」兔子從來沒有到過波士頓,對他來說,那可是海角天涯,掖在緬因州下面。人們住在那麼遠的北方,他覺得怪異得就像愛斯基摩人一樣。
平板車周圍的女孩穿著戴徽章、吊穗子的卡其布制服,朱蒂就是她們當中的一個,她看到爺爺這身高超的打扮,驚奇得不得了,趕忙把他的手抓住,彷彿要把他綁到地上,綁到現實上似的。哈利好不容易彎了彎腦袋看見了她,生怕他的高頂大禮帽掉下來。彷彿在衝著棒球場遠處的接球手說話似的,他問她,「這山羊鬍子看上去怎麼樣?就是小鬍子,朱蒂。」
「爸?怎麼回事?」
「說話很專業,」島田先生告訴她,粲然一笑。
「我干過,十五年我就是這麼干過來的,天天如此。」
「你聽聽,我可沒有看見你出來到這兒幫過忙。從來沒有。」
「這我知道,傻瓜。別忘了,現在我學的就是這個。」她已經把球芽甘藍從蠟紙盒裡取出來,把它們擱到塑料安全盤裡,放進了微波爐。打出時間——嘩嘩嘩三下,唧了一下,然後就是一聲上揚的嗡嗡聲。「我們十年前買這房子時,」她告訴他,「花了七萬八,先付一萬五的定錢,現在的凈值多了十到十五倍,在投資回收的前半期積累並不快,他們告訴你有一條幾何曲線,比方說現在還有五萬的未付款;不管怎麼說,自從1980年以來,這一帶的房價一路攀升,現在已經平穩下來,但還沒有下跌,儘管今冬有下跌的可能,你一開始可以要價二十二三萬,比方說,賓園這樣的位置,這種僻靜屋子又是真正的石灰石牆,不僅僅是門面,它具有人們所謂的歷史價值;最後成交價當然不會少於二十萬,減去五萬,還有十五萬,這就會抵消我們欠布魯厄信貸的三分之二!」
「好傢夥,」第三個,就是最像西班牙後裔、臉色最陰沉的那個,挖苦說,「你是個老古董吧!」
「你就不必了。學校里許多孩子都去過了,他們說那裡挺煩人的。」
「一個好人,你應該認識,」會計師說,做了一個鬼臉,擰了一下嘴唇。「從十二月到四月,他一月買一輛豐田。」他核對了一下襯衣袖子裹住的前臂下面的一張文件。他的手腕上有很長的黑毛。「一輛四門花冠,一輛五速倉門式後背小雄鷹,一輛佳美旅行車,一輛豪華兩客4型跑車,四月份他真是異想天開,賒了一輛帶活動車頂的豐田『速霸』,售價兩萬五千七,總共剛好不足七萬五。全用的同一個名字,同一個地址:柳樹街。」
在離海灘區和綠色玻璃酒店幾個街區的地方,他發現了一些老居民區,陰影婆娑、辛辣嫵媚的大樹,弗吉尼亞櫟樹,膠樹,偶爾還有一棵鋪天蓋地由自己的拐杖支撐的榕樹,都懸在木頭房子上面,房子本來都漆成白色,但天長日久油漆紛紛剝落,成了灰蒼蒼、光禿禿的模樣,窗戶是百葉窗,屋頂是瓦楞鐵皮屋頂。從這些房屋裡升起陣陣音樂,有聒耳的收音機音樂,有七嘴八舌的爭長道短,有嘰嘰咕咕的歡聲笑語,無意中聽到的生活中的亮豁片斷。人行道沒有鋪路面,像貓走出的那樣的小路在樹木之間斜穿而過,在私家院落中進進出出,已經被踩得一塌糊塗了,一塊一塊烤焦的草地,包起來的污物與豆莢和堅果亂扔在一起。這種景象使哈利想起了他糊裡糊塗闖進去又千方百計要逃出來的薩凡納的那些居民區,還想起他兒時居住的小鎮,大蕭條時期和遠方打仗時期的佳濟山,那時候人們還坐在自己的前門門廊里,有一些空地和奇形怪狀的玉米田,男人們晚上從工廠下班回來常常給草坪澆水,離開農場不久的人還在後院的圍欄里養雞,賣幾個雞蛋換幾個零錢。雞咯咯地叫著,啄食著,突然聲音粗厲起來:他四十年都沒有聽見那種聲音了,現在才恍然大悟自己一直缺失著什麼。因為到處充塞的雞舍點綴著他發現的這個睡意濃濃的居民區。
「人人都知道他樣子像你。只是沒有你高,他的眼睛像我的。」
「我剛過來的這段路上,一片一片的低霧影響你。就像咖啡影響你的胃一樣。」這人真有一套好作派,一邊笑,一邊吃,一邊聊。他的嘴巴很寬,但沒有嘴唇,活像一張提線木偶的嘴。他已經把他的前有鴨舌、後有網條的卡車司機帽放在盤子旁邊;一頭漂亮的華髮,微微帶點兒波浪,儼然像個富翁的頭髮,被帽邊兒壓出了一道永久的槽。
哈利還是想說話,但詹妮絲打起了圓場,辦法是告訴他,聲音大得一桌聽眾都聽得見。「關於攤場,納爾遜有個主意,就是把它變成一個治療中心。布魯厄還沒有一個它需要的類似機構來應對這個問題。吸毒問題。」
忠告的氣味總使兔子想朝相反的路上跑。他又一次從椅子上抬起屁股,把莫里斯醫生的許多紙片兒拿上,走進酷熱中去。停車場上另外的幾個人似乎就是從他們的影子里冒起的青煙,簡直就不存在。賽利卡的收音機里怨聲載道,有的對戴昂·桑德斯大發牢騷,有的對科克在紐約民主黨初選中敗給一名黑人憤憤不平,有的對李縣學業能力傾向測驗成績下滑表示不滿,有的對布希總統昨天發表電視講話向美國中小學生髮出呼籲說三道四。「此人不干事!」一個打電話的人吼道。
「我剛才就想說,爸,謝謝你的頂替。夏天的報表看上去挺好,總的來說。」
「跟婆婆住在一起,我挺納悶兒,普露會不會感到擁擠呢?」
「哈利啊,我不得不說。」她哭了起來。「我不能讓納爾遜蒙在鼓裡,他正努力做個規矩人。真夠可憐的。他一直向我坦白這種可怕的事情,我連其中的一半都不能告訴你或者任何人,夜裡,我們一起祈禱,跪在床邊大聲祈禱,他拼死拼活要徹底戒毒,當一個正派的父親,正派的丈夫,做一個正常的人。」
一種痛苦的神情掠過詹妮絲的面龐,使她沒遮攔的腦門起了淺淺的細紋;這一次,他算是意識到,他的思維比她的慢。「絕對不行,」她簡慢地說。「攤場是我們的頭號財產。我們要把它當作納爾遜未來發展的基礎,納爾遜和你的孫子未來發展的基礎。爸爸也會這麼想的。我記得戰後他買下它的時候,它只是個鄉下加油站,旁邊就是玉米田,戰爭時期沒有汽車,它就關了門,他領著媽媽和我去看。我發現了後面這塊垃圾場,就在你叫巴拉圭的長滿荊棘的那一片地上,全是這些舊汽車零件和綠色的、棕色的汽水瓶子,我認為它們太值錢了,就像我發現埋在地下的財寶一樣,我想,我把校服全弄髒了,要不是爸爸哈哈大笑,告訴媽媽看上去我對汽車生意倒有種緣分,她就會發火的。只要我活著,斯普林格車行就不會賣掉,哈利。再說了,」她接著往下講,盡量拿出一種輕鬆一點的口氣,「我對工業房地產一竅不通。賣這個地方妙就妙在我自己幹得了,而且可以拿經紀人傭金經銷員的那一半。我就不相信我們賣不到二十萬;二十萬的百分之六的一半是六千——全是我的!」
艾爾薇拉決定吃個開心丸。她撥弄著一隻巴西果耳環,仰起臉斜盯著他。「你與人人都有關係呢,哈利,如果你指的就是這個的話。」
B樓里門的密碼不起作用。他這一輩子用過的數碼太多了,興許搞錯了。但按過第三回還沒有咔嚓一聲放他進去以後,他估摸不是他的問題,是密碼換了。由於右腿踩了三天多的加速器,變硬了、變跛了,於是,他一瘸一拐走過鋪地毯的交通安全島和柏油路,頂著叫人眩暈的灼|熱,穿過撲鼻的淡忘了的熱帶香味,木槿、九香葛、干棕櫚片兒、鬆脆寬葉的聖奧古斯丁草,走到C樓的管理辦公室去,要新密碼。
這片土地居民越來越少,卻更加崎嶇不平。城鎮的名字挺有意思,諸如靜湖呀,維納斯呀,老維納斯呀,棕櫚谷呀,等等;剛過棕櫚谷,跨過食魚溪,居然到了哈里斯堡,州府就在那裡,但這裏卻什麼也沒有,你正好在29號路上,一條窄路,直如矢,平如砥,你可以望到數英里之外,卡車迎面開來,只見一片閃光把車輪擋住了,開著輕型貨車的紅脖子農民,在後視鏡里往前推進,要超車,幾乎不給任何信號,有種陷在沼澤里的感覺,離文明如此遙遠,電台信號微弱,在完全消失之前它播放的你的最後一支生活之歌是某個叫做康妮·鮑斯威爾唱的,遠遠早於兔子的時代,唱的「說情況不是這樣」,悲聲哀氣的,帶點兒大舌頭,平靜得好像只是在跟你說話,「你找到了什麼新歡——」,後面的樂隊輕聲細氣,就像從前在擺著盆栽棕櫚的賓館休息廳里演奏的那種樂隊,一種二十年代的感覺,他們生活艱苦,沒有抽煙、喝酒、膽固醇之虞,埋頭苦幹就是了,「說——情況不是這樣——,」他幾乎要哭了,她唱得如此真誠,如此真切地受到傷害。詹妮絲到底搞的什麼鬼?他很快就會發現的。
「皮特·羅斯。你最近在《旗幟報》上看沒看到他以前怎樣陷進了水深火熱的境地?1980年他和費城隊的其他一些人服安非他命時叫人抓住,俱樂部把迪蘭·利奇,惟一承認的一個,賣了,其他幾個厚著臉皮死不認賬。」
「你聽起來氣喘得厲害。」
「你買東西精得很,好了,」哈利告訴她。西南方的魚鱗天正在形成一個堅實的灰架子;他們一起朝屋子裡走,躲開正在來臨的黑暗的陰影。
「怎麼樣?」他問。
「他滿口互戒會的屁話。」
「那還用說。你了解我。當心。」
然而島田先生不希望被人打斷,哪怕是輕微的打斷。他那雙油亮油亮、指甲剪得整整齊齊的手堅定地壓在那隻薄薄的牛血紅公文箱上,他上身前傾,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清晰。「然厄,戰後這些年,日本人,男的女的,對美國大大尊敬。求像大哥哥一樣。但是最近這個階段大哥哥表現的求像巧弟弟,老系哭鼻子,發牢消。貿易上要很多的優惠,說日本人的不公平競爭。為什麼不公平?做了一些東西,大大地便宜,即便加上關稅和運費,人們起歡,人們買。舊時代美國的方式。但在新時代美國不做東西,只搞合併,搞獲取,嗆低稅率,高舉國債。不出,只入——外國貨,外國資本。美國的什麼都拿,什麼也不給。求像大褐洞。」
「我說的是職業上的。這是密斯特李斯特的一個常用語。它的意思是人們知道你總在那裡,不像某種不把工作當回事的人那樣動不動就往佛羅里達跑。」
「再別提你賣舊車收現金,統統裝進了你自己的腰包。」
「你注意不到,男人們從來都不注意,要維持兩個分開的家,簡單辛苦的雜活可海了去了。你也知道,你住在這面總擔心那面被盜。這樣的話,我們就可以住媽媽房子里的一間屋子,我是說納爾遜房子里的——我相信他們會把我們的老屋子還給我們的——我們就再也不用擔心了!」
「八次錯,」艾爾薇拉·奧倫巴赫喊道,她深沉的嗓音從她那靠著朝向巴拉圭的那堵牆的工作隔間傳過來,她正在那裡填一輛象牙色的花冠LE銷售單和NV-1表,昨天有幾個小娘們進來要向她買車,她就把這輛車賣給了其中的一個。她們有工作,有錢,就連那些從前呆在家裡生孩子的年輕娘們都是這樣。如果你留個心,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你看見女人有開公共汽車的,有開送貨卡車的。情況糟糕得跟俄國一樣了;下一步我們就要有女採煤工了。保不齊已經有了。這兩個老牌超級大國惟一的不同就是,他們從不同的方向把自己的樹木賣給日本。「上兩場對巨人隊的比賽,每場犯一個錯,」艾爾薇拉無情地數落著。「安打率.203,最近四十一次擊球只有兩個安打。」她的腦袋夾在小巧玲瓏的罐子狀耳朵中間,滿腦子的數字。她爸爸有體育癮,她解釋過,為了和他交流,她就追隨這類玩藝兒,現在已經積習難改了。
「我相信羅尼有他的道理,」詹妮絲說。「他居然跟你打球,我很驚訝。你覺得球芽甘藍怎麼樣?」
老虎的表情沒有變化。然而球卻鬆了。拿到了球,哈利大步流星朝夯實的土場走去。他覺得高到了危險的地步,就像今年夏天他一個人在碎石街道上行走時一樣。他今兒早晨還穿了一條百慕大短褲,以便必要時玩玩。塵土和反射上來的陽光撫摸著他光光的腿肚子,他的白粉筆似的老漢的腿肚子本來就沒有多少毛,現在幾乎一根也不剩了——實際上就是一根沒有,因為襪子已經磨了五十多年了。
「哈利!」
他跟誰都不說話,只有扎布里茨基太太在門廳里遇見他時,他才說幾句,他買食品、刮臉刀片和衛生紙時跟佛羅里達愣頭青店員說幾句,跟在瓦爾哈拉餐廳里別的一些覺得非寒暄幾句不可的退休人員說幾句;他們總要問起詹妮絲,所以談話變得尷尬,他便越來越多地只是熱一些冷凍食品,呆在公寓里,在有線頻道上搜索一些值得消磨時間的東西。孤獨落寞之時,心臟成了他的伴當。他聽它的聲音,試圖解讀它的信息。它的節奏因一天時間的變更而變更,早晨是一種撲通撲通有點滯緩的水下的節拍,快到晚上,當機體變得又疲憊,又興奮時,是一種更加輕佻的怦怦聲,起跳時帶著重音,隨即又追加了裝飾音,時不時地輕跳幾下,停頓片刻。他起床時,它猛疼一陣,躺下時又疼一陣,而且由於讓自己這麼漂泊,每當他苦苦思索自己的處境時,也要發疼。那個晚上他是可以過去承擔自己行為的後果的,可一個男人應當承擔多少後果呢?他和普露的確操過,就一回。我們被安頓到這裏首先是為了什麼呢?這些女人抱怨男人看女人時看見的無非是奶頭和屁股,可我們應當看見什麼呢?我們就是計劃給奶頭和屁股的。除了斯利姆和萊爾之流,因為奶頭從他們的計劃中遺漏掉了。有一件事他心裏明白,那就是,如果他非得把自己生活中的某些部分歸還,他最不肯歸還的就是操女人,即便是波蘭裔美國人俱樂部里的那個鼻子呼哧呼哧的女孩,她幾乎沒說兩句話,他騎上去時,她只是用一條手絹擦鼻子,但還是亮給他一點東西,一簇茂盛的毛草,把他放了進去,那裡才是關鍵的地方。你應當感激的很多這種另外的東西並不是關鍵的地方。他從那把深深的籐椅里站起來,滿腔的怒火——他受不了《乾杯》,因為雪莉·朗已經走了,那個眉頭像克羅馬農人的傢伙他從來就沒有喜歡過——然後到廚房裡又盛了一碗「拱頂石」玉米片,這東西不是這裏所有的商店都有的,但你在品多棕櫚大道的溫·迪克西商店能買到,這時候哈利的心臟託付給他一種嬌氣、微小的奔騰,就是老強節奏爵士鼓手們過去敲的那種花邊連復段,不僅敲鼓皮,而且敲鼓邊兒,最後踩鈸丁咚一下,戛然而止,他生命的音樂。這種情況發生的時候,他胸中有一種興奮、急促、憋脹的感覺。疼倒是不疼,但感覺總在那兒,悶在他身上他想都不愛想的那團亂麻里,絕像他從來就不喜歡的那種太嫩的烤牛肉,就是按111號公路對面那家流動飲食車外賣訂單上買來的那種。後來那裡變成了「必勝客」。現在只要突然一動,他就感到一陣血流奔涌,腦袋一驚一乍,覺得天旋地轉,一時間有種一條腿長、一條腿短的感覺。至於疼痛嘛,興許他在想象吧,只不過是肋骨周圍的箍在往緊收,有種從裏面縫什麼東西的感覺,似乎捅得更加深入,更加火燒火燎的,彷彿用來縫補丁的線正在變粗,而且赤熱赤熱的。夜裡熄燈以後,他不喜歡腦袋跌進一個枕頭裡的那種感覺,那時候,他的腦袋似乎掉進了一個洞里,嚴格地說,並不是因為他沒法兒呼吸,他只是感到如果腦袋枕在兩個枕頭上,臉朝天花板躺著,更加舒服一些,不那麼憋脹而已。他可以側著身子睡,但他那種睡覺的老辦法,平趴著腳吊到床沿上,已經不可能了;有一窩紫巍巍、滑溜溜、半死不活的思想他不忍面對。有整整一群惡鬼,事實證明,詹妮絲溫暖緊湊的小身體儘管有時候打呼嚕、放臭屁,卻保護他使它們無法靠近。她不在的時候,他就陪著心臟睡覺,當他的休息受到干擾的時候,當爬過圍欄的孩子們在空蕩蕩的月光如水的高爾夫球場上喊叫的時候,當汽笛在德利昂鬧市區什麼地方悲鳴的時候,當北方的一架大噴氣機飛進來,尤其低空滑向佛羅里達西南區機場,攪動著空氣的時候,他就傾聽著心臟賓士、跳躍。他在淡紫色的光線中醒來,然後又讓他的心臟徐緩的搏動把他拖回夢鄉。
一開始,他認為在電話于星期四接通以前四天里,詹妮絲一直在千方百計跟他聯繫,最後對他們的老號碼失去了信心。隨後,他開始把她的沉默看作一種明確的聲明接受下來。我永遠不會原諒你。好啦,他要是給她打電話,他就不得好死。笨蛋。富有的母狗。還打工女郎呢。想想她跟查利給她安頓的那些會計師和律師們一道操她媽的急赤白臉地操縱大家的生命,他知道她如醉如痴,都脫不開身上廁所撒一泡尿呢。有那麼不多幾次,哈利心軟下來,一時衝動,通常在四點鐘左右,他無法忍受高爾夫比賽又開打的吵鬧聲,離吃晚飯還要幾個鐘頭呢,賓園的那座小石灰石房子里的電話響了又響,就是沒有人來接。他把電話掛上,提起的心又算放了下來。空無倒是有一種純粹。就像奔跑。他給她顯示過他的腿還能蹬踏兩下子,現在她正在向他顯示她仍然能夠死心塌地。她的沉默讓他害怕。他奮力驅趕她可能出事的種種意象:要麼滑進了浴缸,要麼把佳美開出了車道,要麼不是在納爾遜家裡就是跟查利在哪個越南飯館里喝多了,反正他又不知道。警方蛙人發現她淹死在後車座上,就像二十年前那個威爾克斯—巴里來的女孩那樣。不過且慢,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人家會通知他的,總會有人給他打電話的,納爾遜,查利,或者攤場上的本尼,如果攤場還在的話。在這裏每過一天,賓夕法尼亞的事就好像更遠一點。他這一輩子,當他在這些空蕩蕩的公寓房間里轉悠,每一間都可以望過平行的球道,看見一片荒野似的西班牙瓦屋頂時,似乎一直都不是真的,或者不比電視節目上的人生真到哪裡,而現在為時已晚,沒法兒讓它變真了,沒法兒嚴肅認真了,沒法兒深入地球的鐵心兒里為他取出一個真實的人生了。
「只要保健,疼痛就會緩解的。你的心臟不喜歡你給它喂的東西。最近你是不是經受過什麼特別的壓力?」
「哈利,行啦。這不關你的事。不過他查過了,要是你非知道不可的話,而且HIV陰性。」
「這絕對是我聽過的最餿的主意,」哈利立馬錶態。「這裏頭哪兒有錢?你接待的都是些囊空如洗的窮光蛋,他們把錢都吸了毒了。」
「你會思念她的,我知道,」辛迪虛弱地說。
「噢,你把車開到路邊,這裏睡一個鐘頭,那裡睡一個鐘頭唄。」
「告訴我,納爾遜,我只是好奇而已。抽強可把你父母的房子抽光了感覺如何?」
公寓里,電話靜悄悄的。晚間新聞全是雨果,造成大破壞后仍在聖克羅伊和聖托馬斯肆虐,華盛頓對一項保健計劃災難性的撤消在此地引起軒然大|波,因為這裡是老人世界,據報道,一架法國航班從查德飛往巴黎的途中失蹤。殘骸已經找到,散落在撒哈拉沙漠的一大片地區。由於殘片散落面積廣闊,似乎是炸彈所為。絕像洛克比上空的那架飛機,兔子想。他的得意退潮了。每一架飛機肚子里都有一顆炸彈不斷嘀嗒。我們隨時都可能爆炸。
「上學,全是這種鬼學校!學校怎麼一下子不得了啦?學校只不過是另一種盤剝。它給你教的無非是怎樣盤剝還沒有上過學的糊塗蟲。」
「呃,嚴格地說,這一帶並不算最好,」他答道,但轉念一想,這樣說不夠策略,因為豐田幹嗎把自己的特許經銷點安排在一個爛地方呢?「我的意思是,我們出名的是農業區,帶六角符號的穀倉之類的東西。」他心裏納悶兒他是不是應當解釋一下「六角符號」,但又認定划不來。「你想看看設施嗎?看看安排嗎?」以免「設施」人家聽不懂。跟老外說話你還真得考慮考慮語言。
「我聽說了。你想開一個戒毒中心。」
外面,在令人難堪的陽光下,韋布·穆爾科特,臉上那種笑眯眯的皺紋比以往更深了,一根煙捲兒仍然從他那駝吻似的長長的上嘴唇兒上弔下來,他忙不迭地從人伙兒中間穿梭,介紹他的新太太,一位羞答答的二十多歲的女孩,比納爾遜年輕,比安娜貝爾也年輕,一個毛茸茸的嬌小的金髮女郎,穿的是深色褶邊裙,模樣兒像只海豹,也像個少年游泳冠軍,沒有明顯的凸凹。韋布就喜歡豐乳肥臀的女人。哈利真替她難過,把她拽到這個宗教倉庫里埋她丈夫的一個老高爾夫球友的太太。辛迪,韋布的前妻,哈利對她追慕也不是很多年前的往事,她也在這裏,孤零零的一個,看上去胖墩墩的,氣哼哼的,懸乎乎地挑在一雙像涼鞋一樣省料的黑色高跟鞋上,擺出一副姿勢站在充當教堂停車場的紅土地草長得密密匝匝的車轍上。詹妮絲還跟韋布和他的新娘粘在一起,辛迪站在那裡,像塊木頭似的在熱辣辣、霧蒙蒙的太陽下乜斜著眼睛瞅著,哈利拿出一派騎士風度走了過去。
「老兄,」老虎拍手叫起絕來,「真是邪門兒了,」說完,他試圖模仿著來一個單手遠投,球碰到環邊上直蹦回來,弧度太低。兔子搶到籃板,拿著球卻動不了,他的身子有一噸重,他的腳跟腦袋失去了聯繫,老虎切進來插在他和籃之間,一隻紫色的咆哮老虎正好靠在他的臉上,隨即往後鬆了一點兒,於是兔子感到有隙可乘,對方有片刻的鬆懈,於是來了個急轉身;他猛地運了一下球,把敵手像一袋鼓鼓的煤似的扛到身邊,然後跳起瞄準。籃環充滿了他的視力圈,它降下來要親他的嘴,他不會投不中的。
詹妮絲回答,「她什麼話都沒有多說。只是一些平平板板的事實,然後雙手合在一起放在腿上,挑釁的目光一直盯著我和納爾遜。她似乎並不悔恨,只是兇狠,明擺著的,不想讓我在那房子里住。所以她才說了那事情。」
「真要什麼?說什麼呀?」
《科斯比》夏季重播到了結尾,這一集裏面有太多的西奧的戲,哈利感到瞌睡,詹妮絲賣房子的主意讓他情緒消沉,但轉念一想她永遠不會兌現的,因此又得到了些許安慰。她也太愛胡思亂想了,她和這孩子只會像世界上的其他人一樣越來越深地陷入債務的泥潭;只要攤場有價值,銀行總願意跟你合作。費城隊去聖迭戈比賽了,無論如何還排名第六。他把電視的聲音調低,隨著那無聲的圖像的愜意顫動,他把腳往那塊土耳其腳墊毯上一伸,那是他們搬家時從斯普林格大媽的房子裡帶過來的,然後跌坐到那把銀粉色翼狀靠背扶手椅里,那是十年前他和詹妮絲在沙科那傢具店買的。他的兩肩發疼,那是干那場修剪活兒累的。他想起了他那本歷史書,但它放在樓上的床頭上,菱形格窗戶上有輕輕的滴答聲:雨,就像初夏的那個晚上,他剛剛出院,窄窄的房間里擱著那個沒有頭的女裝模特,另一個世界,夢幻世界。電話鈴聲把他驚醒了。他去門廳接電話時,撩了一眼那隻恆溫鍾。9∶20。詹妮絲早到那裡了。他希望那不是毒販子的電話,他們現在還時不時打電話說欠了他們的錢,或者說新進了一批鮮「貨」。你心裏納悶這些販子怎麼這麼有錢,他們好像是一盤散沙,胡碰亂撞。他剛才在座椅上正做夢吶,一場緊張的戰鬥已經快收場了,莫名其妙,不見對手,卻是在一個真真切切有圓頂的廳里進行的,它像一個昔日的鐵路終點站,只是天花板低一些,灰一些,像一種小教堂,一個他魂牽夢繞的緊巴巴的地方,當他伸手拿牆上的話筒時,使他的手顯得又老又怪——手背腫泡泡的,疙里疙瘩的,手指乾巴巴的。
「轉身背朝球網,球拍往後壓低,」艾爾薇拉告訴他,也做著示範。「把球從正面擊出去,別讓球打了你。」

「是呀,提心弔膽——你們這一代人放蕩不羈,叫我們怎麼不提心弔膽呢?你怎麼能把那裡的那個水泥棚子變成醫院?」
「噢,有的,」兔子告訴她,帶著一種渾然不覺的確信。111號公路對面,在紅禮帽形的「必勝客」屋頂上,一群已經南飛的椋鳥,點綴在幾行電話線上,活像一小節五線樂譜。「我活不到那一天的,」他說,「可是你可以,還有我的孫子們。紐約,費城,它們的碼頭會淹到水底下,一旦南極開始融化。澤西海岸統統完了。」羅尼·哈里森和魯絲;什麼狗屁東西,那傢伙。
他不敢向下看,生怕帽子掉了,但他可以從她的聲音里聽出她快哭了,她的頭髮在他的視線下面造成紅紅糊糊的一片。「好吧,我試一試,不過……」
「我也是,」他告訴她。「除非我不能挑選,而且我最後總是拿得太多,又吃了個凈光。」她在暗示什麼呢?難道是他們一起去?難道是他們來一次約會?他已經不再告訴她詹妮絲要來的話了。
哈利最後拐下41號路。羽狀蒲葦,彎彎的街道兩旁開花的灌木,一年的這個時段有點異樣,更顯得奼紫嫣紅。從前,他從來沒有在這個時段到過這裏。它顯得空一些,車道上車少一些,拉上的窗帘多一些,人行道上面走的人比以往少一些,即便在這種高峰期,車輛也稀一些,空氣裡帶著那種向晚的薄暗,宛如銀器上生的暗膜。他在品多棕櫚大道上看不見一隻壓扁的犰狳。瓦爾哈拉塢的門衛,一個瘦瘦的、戴眼鏡的黑人,哈利以前沒有見過,所以不認識他,但在房客名單上發現了他的名字,於是揮手讓他進去,連個笑臉也不給,絕對地高效,很可能上過大學,殺雞用牛刀。
雨果向美國襲來,第二天一大早的《新聞報》標題如是說。現在吃早飯,哈利放下糖霜玉米片,轉而吃納比斯科脆麥片條,儘管他忘了到底為什麼,大概事關纖維和大便吧。他倒真希望他永遠也不要走到成天考慮拉屎的地步。斯普林格大媽,臨了兒總如數家珍似地說她的大便。晚間新聞插播的廣告,一半是兜售輕瀉藥的,一半是推銷痔瘡膏的,彷彿看新聞的只是屁|眼兒似的。更衣室里的那具行屍。早飯後哈利走了一趟品多棕櫚大道,從溫·迪克西買來了一大袋食品,放棄了拱頂石玉米片,買了大量的低卡冷凍餐。預報當天有陣雨,中午果然下起來了,不到三點就雨過天晴,在一種恍惚狀態中,兔子把車開到德利昂鬧市區,停到兩小時計時停車位上,然後走了一英里來到他星期一發現的那個操場上。今天土場地上有兩撥兒男孩子,各佔一個籃。一撥兒勁頭十足地玩二打二,但另一撥兒只有仨孩子,亂玩他從前叫做「馬兒走」的玩法。你投一次籃,如果球進了,下一個必須照投一次,如果球沒進,他就是個「馬」,或「馬—兒」,一旦他成了一個「馬兒走」,他就出局。兔子在離這幫孩子一個切擊距離的那條長凳上坐下,正大光明地看起來——這總歸是一個自由國家吧?
「你過去對這類東西也相信得很呀,」納爾遜告訴他。
「還可以,」他回答。「我看上去怎麼樣?」
佩里·科莫來了,唱著《因為》。唱到最後兔子的頭皮像針扎,眼睛的皮像蜂蜇。因為——你——是——我……的!科莫頂呱呱,也許:克羅斯比有點兒刁鑽的愛爾蘭腔,跟拉莫爾和霍普一起胡鬧,還有辛納特拉——如果在哪裡兔子跟人類步調不一的話,那就是辛納特拉。他不喜歡他的唱法。他不喜歡那些追星女孩為這個站在頂尖舞台上的皮包骨頭,雙頰塌陷的傢伙歡喜雀躍,狂熱得連內褲掉了也不去管它,他不喜歡他一天比一天香,成了這麼一個拉斯維加斯的肥貓,灌制這些月光曲唱片,你可以把它們推向全國:激|情的海洋。白沫飛揚。在兔子的耳朵里,他的歌總唱得平平板板,像往出來磨似的。可現在,對於米姆,辛納特拉就是一尊神,不過這更多的是因為生活方式,把夜晚變成了白天,跟歹徒、跟總裁都親密無間,還有那副肩膀高聳的歹徒模樣(查利·斯塔夫洛斯正是這樣),交往的還有董事長,以及還沒有最後戒毒的小薩米·戴維斯和迪恩·馬丁,如果這兩個人真戒了的話,他們都有嚴重的健康問題,他在哪兒讀到過,在詹妮絲從零碎市場帶回家的那種荒唐的醜聞充斥的小報上。有時候哈利羡慕他猜米姆過的魅力無窮、岌岌可危的生活,他替她感到高興,她總是鋒芒畢露,追求速度,哪怕它要了她的命也在所不惜,即便它把她從他的老埃爾金車把上甩出去也無所謂。然而快車道也得有個規矩。他對自己過去的日子無怨無悔,儘管布魯厄不是辛納特拉以磨出來的方式唱的我這種城市紐約紐約或芝加哥。他過去最欣賞的,現在回想起來,當時並不知道,就是在展廳里站著,站在掛著旗子、蒙上灰塵的大櫥窗後面,踮著腳蹦蹦跳跳以鍛煉他的腿部肌肉,等著顧客上門,跟查利或別人吹牛,賺著自己的一份工資,佔著大場面上自己的位置,盡著自己的一份力氣,得到一點兒承認。承認,這就是我們要從別人那裡得到的一切。你在耗子搶食般的競爭中指定的位置。在部隊里,你也有這種位置:你的編號,你的鋪位,給你分配的任務,你在隊列里的排序,你星期六晚上的休假證,在一家牧場主住宅里喝四罐啤酒,操一個妓|女。寶貝,你可沒付兩次的錢呀。做人光有自己的一套是不夠的。事實卻是,兔子這輩子老了老了,才明白過來,除了別人告訴你的,你就壓根兒沒有自己的一套。先是你媽,和你可憐的爸,接著是那個路德派牧師,那個厲害的德國佬弗里茨·克魯本巴赫老頭,不過你還非得尊敬他不可,他說的是他信仰的東西,隨後又是那些學校的老師,馬爾蒂·托瑟羅等人,都想給你一個起步的角度,現在又是脫口秀主持人。你這一輩子有所取,也必須有所予。也許,如果你媽媽像安娜貝爾的媽媽那樣上過快車道,你自然對異性就有所顧慮了。我們沒有給孩子們樹立良好的榜樣。
現在她哭訴起來,時而吞聲,時而飲泣,嗓子里堵得慌。「我把我的想法給納爾遜和普露描述了一遍,我們都同意,先別操之過急,我們應當徹徹底底商量商量,他似乎比她願意接受一點,也許是因為他明白財務問題的緣故吧——」
外面在路緣上,他叫詹妮絲開賽利卡,儘管這意味著要調節座位和各個後視鏡。車子繞山往回開時,他問她,「你真不想讓我回攤場去?」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跳動已經平息了,但這種動作仍令人上心。
「對。別硬來,順其自然。聽爸爸媽媽的話。他們很愛你。」
「他乾脆沒有問起我?」
「聽上去蠻好的嘛,」本尼說,還是他那沙啞的小聲氣。
「要麼我們在冰塊上撒些鹽和糖,」他說。「我知道冰箱里有一樣東西是冰塊。」
「你把我就是這麼看的?相關的毒素?」在這番談話的下面,遭受羅尼·哈里森的冷落的隱痛依然未消。不能僅僅因為你操過一個人的亡妻,他就應當懷恨在心。他這一輩子太了解羅尼了。
「那就好,安斯特朗先生。納爾遜是個挺好的人,從根本上說。」
「他是個大笨蛋,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煩。他這會兒被安頓睡午覺去了,但仍然又哭又鬧,媽媽氣瘋了。」哈利好像被噎住了,一時無法應對,她卻主動接上說,「爸爸不在家,他到攤場上去了。」
「自從有了電腦,我的朋友,常識就掃地出門了。它就隨你的瑪蒂爾達嬸嬸的鴕鳥羽毛帽子去了。銀行的自動貸款部只不過是把小珠子往杯子里彈的兒戲;電腦核查一下他的信譽情況,滿意了,貸款就批准了。支票一兌現,在公司的賬面上就顯示不出來了。我們認為你那個夥計萊爾在什麼地方用假名開了一個賬戶。」那人把一摞銀行結單戳了一指頭,指關節中間長著黑毛,指頭向後彎得那麼厲害,兔子眼睛一眨,把目光移開了。這位橡皮老兄是位天生的好為人師的人,兔子出於本能一輩子見這種人就躲。「咱們打個比方吧,一台電腦就像一個法國人。你不懂那種語言,它還真像是聰明,你一旦懂了那種語言,你才意識到它笨得要命。快當,沒得說。但快當跟聰明不是一碼事兒。」
那人一個勁兒地笑著,邊笑邊嚼。「我知道德利昂。挺好的古鎮。」
「你是盼著下學期開學吧?」
哈利覺得他必須打斷一下,他不喜歡這種獨白趨向。「我們認為這個代理處就是這樣。銷量今年夏天上升了八個百分點,一反全國的頹勢。我總是對人說,『豐田一直對我們好,我們也一直對豐田好。』」
「唉,」詹妮絲承認,「我想著一個可能性,為了幫助公司還債,不妨把公寓賣掉。」
「爸?」
「嘿,媽媽認為如果那是你打算耍的草雞把戲,我們哪一個都不應該和你聯繫。你給普露打電話了,卻沒有給她打,她也不大高興。」
「一部分時間,親愛的。我不知道一開始我能離開多長時間,我需要確立自己的地位。老實說,佛羅里達不是有點兒惹人煩嗎?那麼平,我們認識的人都是老不中用。」
那條喇叭褲上是寬寬的紅條子,在肚子那個部位扣不上扣子,但既然由三色弔帶吊著,一件上面有星星圖案的淺藍色馬甲一直吊到皮帶下面,因此也就沒有多大關係了。四號以前的那一星期,哈利和詹妮絲大張旗鼓準備行頭。他們還真的去買了一件禮儀襯衫,雙袖口,燕子領,好與那軟塌塌的紅領結成龍配套,而且認定他那雙翻皮輕軟鞋與紅條子褲搭配比那雙他留著專門參加婚喪大事的正規黑皮鞋更加協調,看上去也更像靴子。那件毛料燕尾服,也是藍顏色,但比馬甲深,兩邊各有三顆不能扣的銅扣子九_九_藏_書,倒還合身,不過那頂箍帶上有大銀星星的毛茸茸的喇叭形高頂黑色大禮帽卻懸乎乎地挑在他高高的腦袋上,由於戴了白色尼龍假髮,有點兒緊,所以給人一種搖搖欲墜的感覺。
那個弱智助理一直腦袋揚起,瞪著眼睛鼓足勁頭聽著,那是一個一次只能裝一件東西的腦袋。聽到這裏他吃吃地傻笑起來:癲狂的幽默向心理學家們潑灑而去,另外那個人把下半截臉擰成一副新樣子,彷彿在演示挽疙瘩。「銀行貸款負責人喜歡政府工作人員,」他說。「他們保險、穩定,懂吧?」
羅尼·哈里森揮起桿來依然像個鐵匠:后揮短,難看的、截斷了的隨球動作,有時候,半中間還哼一聲。攤場不再需要他,要是再去打高爾夫,又缺一個搭檔,於是兔子就想起了塞爾瑪說過,因為她看病花錢太多,他們就只好退出俱樂部了。在電話那邊兒,羅尼似乎感到吃驚——哈利撥通時也讓自己吃了一驚,這幾個熟悉的數碼已被那段故去的風流練進了指頭裡——令人吃驚的是,他居然同意了。他們,或許,那天對著塞爾瑪的屍體在捐棄前嫌。或者在復甦一種友誼,——不是友誼,是關係——友誼也好,關係也罷,他們從小就有了,那時候他們穿的還是燈籠短褲,高幫球鞋,一溜煙就穿過了佳濟山石子兒鋪路的小巷。這麼多年以後,哈利回想起羅尼那張好鬥的臉,厚厚的嘴唇,獃獃的眼睛,赫然出現在小學操場上,回想起羅尼在更衣室里得意揚揚地玩弄他那灰溜溜的大黃瓜似的雞|巴(割去了包皮,上面有點兒扁平),然後又回想起羅尼在布魯厄一帶打光棍的那些年向上爬、追女人的情景,原來他就是在兔子之前與魯絲談過戀愛的幾個男人之一,那幾年的羅尼一張嘴就是俏皮的議論,下流的故事,一個黏唧唧的滑頭,然後又回想起羅尼與塞爾瑪結婚,替斯庫爾吉爾共同基金工作,還真是一種死心塌地的幹將,硬沖硬撞,不屈不撓,巧舌如簧,大侃特侃「你的所愛」,在你「不知底細」的情況下,慢慢地變成了塞爾瑪梳妝台相片上那個懶洋洋地笑著的禿頂男人,哈利覺得他眼睛向上盯著他的屁股,因此有一次,使塞爾瑪感到好笑的是,他居然下了床把相片平扣在檯面上,從此以後,在他下午來之前,她總把它轉過去,隨後又想到當了鰥夫的羅尼,臉成了一塊曬白了的李子干,一條一條的皺紋看上去像是從眼睛上拉下來的,老頭子的薄皮在顴骨上泛出一絲粉紅,哈利覺得羅尼總和他在一起,一個他想躲也躲不開的存在,他過去不想面對的自己的一個方面,不過現在倒是可以面對了。那棒槌似的雞|巴,那黏兮兮的笑話,向上翻盯著他的屁股的藍眼睛,有什麼關係,我們都不過是人,是一些一頭長著大腦別的地方只不過是管管道道的肉體。
「少數民族貧民區是出了不少人才的。出的就是十六年後掐住你的脖子要買毒錢的那種小子。」
納爾遜望著詹妮絲,目光里流露出抗議和懇求,於是她說,「納爾遜,給我們講講你做的諮詢服務工作,」用的是一種明知故問的假聲調。
「至少,不像往年夏天熱得那麼怕人,」艾爾薇拉說,「往年人人都不住點地談什麼溫室效應。說不定就沒有溫室效應這回事呢。」
再次,這孩子似乎一時語塞了。也許這話聽起來說教意味太濃。他要說教誰呢?狗屁,他只不過在設法分擔,就像你應當做的那樣。哈利把嘴閉上了。
納爾遜按日程安排從康復中心回來的同一天,兩周內第二個美國國會議員,這回是個白人共和黨人,在一次飛機失事中罹難。一個在衣索比亞,一個在路易斯安那;一個是前黑豹黨成員,這一個是前縣治安官。你不能把當政治家看成在從事那種危險職業;不過它確實叫你飛。普露開車到費城北那個過渡療養所接丈夫,詹妮絲在家看孩子。他們回來沒過多久,詹妮絲便回到賓園的家中。「我認為他們應當彼此單獨聚聚,他們一家四口,」她對哈利解釋說。
朱蒂不住點地抬起頭瞪一眼哈利,想看他怎麼辦。「好啊,」他告訴兒子。「這就是你從戒毒中心學來的東西?」
「我不想聽那個小爬蟲的事。」他又補了一句,「我一說話,就覺得鬍子沒粘牢。」
「我撩了一眼。是個布魯厄醫生提供的方子。」
「我一直撥我們的號碼,可她從來都不沾家。」
「好啊,」納爾遜回嘴說,「如果你是這麼急赤白臉地想說話,那天晚上你就應當過來,而不是鑽進汽車跑得不見影兒了。我們又不打算殺你,我們只是想把事情說透,想明白髮生了什麼,真的,從家庭動態著眼。普露等於承認那是一種跟她的親爸爸接觸的方式。」
「那你說了些什麼?」
他們說他們把通知發到他北方夏天的住址去了;他告訴他們,「我老婆肯定把它撕了,要麼丟了,要麼不知怎麼弄了。」又跟人說話了,他的聲音聽上去古里怪氣,粗得像老鴉,像是從他身外幾英尺遠的地方來的,活像汽車立體聲系統上有時候嚇你一跳的單向回聲或合唱,從車裡出來,他感到笨拙彆扭,脆弱得不堪一擊:一隻沒有殼的海螺。路過時他向第十九俱樂部里瞅了一眼,看見里裡外外的桌子旁邊一個人也沒有,他深感驚訝,儘管有一對四人配對賽的球手在初打區等著,一年這個季節,他猜,你總不能在一天的中間時段打球吧。
羅尼哼了一聲,高爾夫球手輸了總要恨自己不爭氣,他陷進去的正是這種心境。
「喂?她說的是不是真話?」
「嗯,好了。他們喜歡你。他們認為你很棒。只是別塗太多的唇膏,等到十五歲以後再說。還記得上次咱們說話時我告訴你的事吧?」
能樂就樂吧。他以「鼎盛年華」自況,總戴著太陽鏡和金項鏈在電視新聞上亮相。兔子看見那個大孩子貝克爾在美國網球公開賽決賽中擊敗了倫德爾,因此情緒消沉下來,倫德爾似乎老了,累了,瘦了,儘管他才二十八。
這裏的河流好多喲!波特馬克河之後,有阿科廷克河,有波希克河,有奧克匡河,有拉帕漢諾克河,有帕芒基河,有納伊河,有波河,有馬塔河,有南安娜河。而標出這些名字的橋只是公路上的一瞬間。只見其名不見其身的城鎮:馬薩波納克斯,萊迪史密斯,雪松叉。里士滿北面,一片一片密集的簡陋小屋標志著真正的南方開始了,農業黑人地帶開始了。哈利把車停到里士滿郊外的一家霍華德·約翰遜旅館。他耳朵嗡嗡直響,踩加速器的那隻腳的腳脖子酸疼,脖子也硬了。自從今兒一早離開停車場,熱度上了好幾格。在有空調的餐館里、拎著公文箱的推銷員都在投幣式公用電話上打電話。午飯他吃得太多,吃了一個淡而無味的漢堡包,在吃一起上的最後一根法式油炸土豆條時,就像孫子羅伊那樣,用手指把上面的鹽抹掉,然後他又要了份蘋果餡餅,看看在弗吉尼亞是否有所不同。只是更甜一點,更黏一點;它沒有賓夕法尼亞人在上面撒的桂皮粉。他付過賬后一個電話空了出來,投了三塊錢的兩毛五的硬幣后,他撥的號碼不是富蘭克林路那幢石灰石灰房子里的,而是他過去住的佳濟山的斯普林格住宅里的。
羅尼清了清他黏糊糊的嗓子,檢查了一下他球袋上的拉鏈已經拉上,然後把袋子一背,朝車走去。「你當然想了,」他說。「想裝出一副忠誠的口氣。你連個雞|巴都不管呢。不,說錯了。雞|巴才是你管的東西。」
真算什麼人呀?「好啦,」兔子說。「對不起提起了這件事兒。你媽還叫你告訴我什麼?」
兔子感到熱臉遇了個冷屁股。你想對這傢伙示好,他反而把你奚落了一頓。他就是個丑屌,從來如此,你讓他想想外層太陽系的情況吧,他卻來了個置之度外。他乾脆用他的榆木疙瘩腦筋把它搗了個粉碎。哈利從那紡錘形的機器在億萬英里之外的微弱而真實的傳送信息中感受到了美妙的極致,一種與這水晶般的夏末的白晝極度的美聲應氣求的恩典。他需要讚美。羅尼肯定也知道那種需要,要不他和塞爾瑪就不會去那座倉庫似的沒名堂的教堂了。「那三個環以前沒有人看見過,」哈利堅持說,「就像用一隻鉛筆畫出來的一樣,」模仿的是伯爾尼·德雷奇塞爾對火烈鳥的細腿表示敬畏的說法。
普露突然有了一位牧師丈夫,反而顯得手足無措,當哈利彎下腰期待她雙唇在他的上面的溫軟推壓時,得到的卻是她乾巴巴的腮幫子,而且快得可怕地閃開了。這一下可傷了他的心,但又無法相信他干過什麼錯事。自從他們在那個風狂雨驟的夜裡發生過那一幕後,她那邊的沉默表示想裝成若無其事的樣子,而他用他的沉默表示他也願意,他再沒有力氣,沒有過多的活力去風流一回了——它有危險,需要上佳表現,需要守住像金銀細工一樣加在你正常生活上的那種秘密,你對它總有種魂牽夢縈又撕心裂肺的挂念,它時時有敗露、終結的危險。他不敢想納爾遜知道后的局面,而羅尼知道他倒無所謂。他甚至還樂此不疲呢,就像在籃下狠狠搗了他一肘子似的。塞爾瑪和他真可謂一丘之貉,各自都能測算出風險多大,好處多少,都能一起忙裡偷閒,自在上一個小時,除了彼此,把一切都置之度外,在你自己的這一代里——唱的是同樣的歌,打的是同樣的仗,對打仗持有同樣的態度,循的是同樣的規矩,聽的是同樣的廣播——什麼可能,什麼不可能,你都能測算出來。換了一代人,你等於在踩水,在玩火。所以他不喜歡感覺到普露溫度的這種哪怕是非常微小的變化,感覺到這種責難似的冷淡。
這位年輕的女子無聲地表示要走了,回到她巴拉圭方向的隔間里去。但他喜歡她呆在身旁,於是冷不丁地問,「你知道我討厭聽到誰的情況?」
「什麼景緻?」
然而,滿懷宿怨的惡鬼又在哈里森的臉上閃現出來,曾經還是一臉的橫肉,現在顯得憔悴,塌陷,青筋暴起。把兒子們撩了一眼,把腦袋朝那面一戳,他故意狠狠把哈利的胳膊一抓,將他領到別人聽不見動靜的地方,幾步之外滿是車轍的干泥地上。他用一種運動員抱成團兒急匆匆地說悄悄話的聲音對他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多少年來你一直在捶塞爾?」
「是呀,你也讓我噁心。你一直都是,羅恩。你只知道動傢伙,不知道動腦筋。如果塞爾吃不消你那堆臭狗屎,時不時地給自己放一天假,誰能怪她呢?」
「不過,」哈利瞎摸著說,「不至於是萊爾和納爾遜吧,尤其是萊爾,可憐的斯利姆屍骨未寒,他就盜用人家的名義,人還沒有入土呢——他們就這樣狠心?」
沉默。上帝又佔線了。
「豐田努力成為待遇公平的庫主,」島田先生說。「要成為你們脫元社會的好公民。在肯塔基喬治城的工強里,很多褐人幹活。不光流水線,管理崗位。」
宇宙飛船撲面而來,連同他所有的鉚釘和忽閃忽閃的燈光。「她說這話啦?」
「對。」
「我們會儘力的,」兔子向他許諾。「這是一個保守地區,不過情況正在改變。」
哈利在山羊鬍子的另一側也粘了一些膠帶,又從同一個口袋裡摸出了他的小藥瓶,顛出了一片硝酸甘油。這段上坡可把他考驗了一番,現在下坡了,反而顛得他腳後跟和膝蓋怪難受的。他一靠近前面的警車,一氧化碳就衝進了他的肺臟。後面雜亂的樂聲又把他向前推:《美國巡邏兵》的間隙中填滿了《昨天》的旋律。他全神貫注走在漆好的黃線上,到處都被剎車印兒弄得髒兮兮的,允許行人通過的地段又畫成了點點,但大部分是雙線,就像早就埋掉了,或者當廢物拆除了的不容更改的老式有軌電車的軌道。照相機對著他咔嚓個沒完。七嘴八舌的聲音喊著他的幾個不同的名字。他們認識他,他卻沒看見認識的臉,一張都沒看見,就連普露的紅頭髮心臟形的鬼臉,羅伊瞪大的黑眼睛或者詹妮絲棕色頑固的栗子似的小臉也看不著。他們說他們就在約瑟夫街和常春花街的拐角上,可是這裏快到鎮政府大廈了,人最擁擠的地段,夏日烤熟了的身體貼了四五層,他的親人們已經被吞沒了。
做|愛后鬆弛下來,謝天謝地你還活著,他問過普露,既然納爾遜成天跟萊爾和斯利姆鬼混,她認為他「反反」到何種程度了。她的氣,叫從窗戶里射進來的水光一照,被她吸煙捲噴出的細細的兩股煙搞得清晰可見,這會兒她被這個問題搞得有點兒狼狽,她邊想邊回答,「不對,納爾遜喜歡女孩子。他是媽媽寵著的男孩,可在這方面卻跟了你。只是她們對他擺的譜兒比對你擺的更大些而已。」過了不到一個鐘頭,詹妮絲來到屋裡,聞出了香煙味兒,但他假裝瞌睡得要命,沒法兒探討這種事兒。普露把第二顆煙蒂和避孕套一起帶走了,可是第一顆淹沒在窗台上,等到第二天早晨,水泡透了,又壓扁了,可能在那兒呆了多少年了,也許是納爾遜和梅勒妮的歷史遺迹。兔子嘆了口氣說,「你說得對,艾爾薇拉。人們應當有一個選擇,即便選錯了也罷。」從他和普露一起呆過的那間屋子,他的思緒又移到他和魯絲合住的那間,在夏街上一段樓梯就是,以及他最後一回在那裡的情況,她告訴他她有了,還管他叫「死神先生」,他求她把孩子生下來。留下吧,留下吧,你說得倒容易,可怎麼個留法?你會要我嗎?她把他嘲笑了一番,但也懇求了一番,臨了,對,必須面對現實,也許真的給做了。如果你解決不了這個問題,那就只當我死了,只當我和你的這個孩子都死了。聖約瑟醫院的那名護士,圓圓的臉龐,甜甜的性情,跟他沒有關係,就像魯絲十年前在她的農舍里他最後一次看她時說的那樣。他有過一個女兒,可她死了;上帝再不給他一個。他大聲說,「施米特幹了羅斯笨得幹不了的事兒;一走了之,當你不受歡迎的時候。把你的苦藥咽到肚子里去吧,儘管有這些律師,別延長痛苦了。」
「他們讓我看著,」哈利告訴他。「我能在電視上看見我那該死的心臟,滿四處是鍋巴一樣的東西。」
「他們可以另找工作嘛。這又不是世界末日。人們不像你們提心弔膽的那一代人那樣在一棵樹上弔死。」
「不,不會的,遊行沒有我是開始不了的。好了,朱蒂。想想我為你做的一切吧。想一想那次我在船上救你的情況吧。又是誰先把我拉到這該死的遊行里來的?是你!」
回到展廳里,哈利覺得必須解釋一番,「牆和木活的這些顏色是我兒子選的。我兒子納爾遜。換了我,會選某些,唔,淺淡一些的顏色,但他一直是這裏的實際經理,而我一年裡有半載呆在佛羅里達。我太太喜歡那裡的陽光。噢,對了,她也打網球。喜歡這項運動。」
「你得承認你是無能為力的,所以得依靠一種高超的力量,那是『嗜酒者互戒協會』和『全國互戒協會』的基本原則。」
「對於我,」羅尼告訴他,扔下了他好鬥的架勢,扯起他鰥夫的長臉,「那就像世界的底兒掉了。沒有了塞爾,我乾脆是混一天算一天。」他的聲音變得像蛙鳴似的,叫人討厭。哈利請他到院子里去喝罐啤酒,他說,「不了,我還是回去的好。小羅尼和他最新的重要的另一口子要我過去吃飯。」哈利想定個時間再打一回,他說,「多謝了,老兔子,你是這裏的會員。你是娶了富婆的男人。你知道飛鷹的規矩——你不能老請同一個客人。反正勞動節就要到了。我最好回去埋頭工作,要不斯庫爾吉爾會以為我死了呢。」
「我猜,」哈利說。ninjõ太多,giri不足。「很遺憾。」
「那要看你怎麼做了,」詹妮絲說,一肚子的新信息,新設想,著實惱人。她伸過手來在他的大腿根內側捏了一把,正好捏在他們插過導管、他有可能流血身亡的地方。「我們會好起來的,」她撒了個謊。
「她喜歡,她不像你;她思想開放,願意創新。爸,有些事情我想我們應當什麼時候想辦法處理處理。我和媽媽走進世界想辦法學點新東西,你幹嗎總那麼忿忿不平呢?」
普露猶豫不決。「我得問問她看她想不想跟你說話。」
「單身白人男子。信譽評價極好。不大砍價,每次按價目表付款。作為一名客戶,他惟一的麻煩就是,」會計師說,「按照城市記錄,他已經死了六個月了。聖誕節以前就死了。」他把嘴唇噘成一撮兒,頂到一個鼻孔底下,眉毛抬得老高,所以兩個鼻孔就隨著張大了。
好啦,他想,我還做錯什麼啦?他又因為他給孩子說的這番話感到悔恨,可他現在是給他辦好事呢,儘管納爾遜似乎並不知情。
「當時那是一個膨脹的股票市場。現在的市場正相反,是低價出售。怎麼會有大蕭條呢?」
「他怎麼樣,你常有他的信兒嗎?納爾遜。」
她假裝他是在開玩笑,所以說道,「你不會是嚇唬人吧?」隨後她看了一眼他的臉,她看見的是一幅讓她驚心慘目的景象,於是從廚房裡走過去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哈利,」她說。「你言重了。別這樣,爸爸過去常說,『有上就有下,有下就有上。』納爾遜一周后就回家了,他不來我們實在什麼也幹不成。」飛蛾在廚房紗窗上一個勁兒地瞎撞著,外面八月初的傍晚具有這個季節特有的那種融和的色彩:光已經收斂,而夏日的溫暖依舊。白晝一天天變短,一種枯草和鳴蟲的乾巴甚至已經潛入了這個大雨不斷的夏天,在哈利的記憶中,這個夏天,玳璊德縣的雷雨和山洪是前所未有的。外面,在他們的院子里,他注意到已有幾片垂櫻上飄落的黃葉,幾根逐漸枯死的紫羅蘭花梗。在這種孤寂和睏倦的心態下,他越來越拉近了與土地的距離,這位熟悉的母親的裙子里,灌木叢下面的陰影里,仍然藏著他的嬰年。
「假如遊行開始,我必須上車呢?」
「是嗎?」他自己的聲音依然是漫不經心的,但他的瞌睡沒有蹤影兒了。他看得出將要到來的事情就像一部太空電影老遠老遠的一個小點,逐漸變成了一個火箭飛船。
外面的車場上,本尼正向一對年輕夫妻表演著一種開車門和合引擎蓋的舞蹈,這小兩口兒總是大眼瞪著小眼等著要對方拍板,一下子同聲說起話來,然後又一起沉默下去,一塊錢都不想叫人騙走,搞得神智都癱瘓了。八月份的銷售方興未艾,豐田提出給一千元的返還。從前你只是明碼標價銷售。不存在討價還價的事兒,要買就提貨,不買就走人,優質產品。他們原有的純潔已被美國生意經敗壞了。豐田已經甘心墮落,投身到這種混戰中來。「你知道,」他告訴艾爾薇拉,「攤場這些年一直賣這些車,我倒是想不起有一個真正的日本人光顧過。我總以為他們都呆在豐田城裡享受茶道呢。」
我愛你為我做的貢獻,豐田。這是公司發下來掛在大展覽櫥窗里的新紙旗上的話。有時候,站在櫥窗前,當一朵飽含雨水的雲遮暗天空,或者一輛閉合式卡車開上來經過紫杉樹籬到服務部門前辦事的時候,哈利突然看見玻璃窗中自己的映像,看到他是多麼高大,在這個星球上佔了多少空間,所以暗暗吃驚。上個月作為山姆大叔走在空蕩蕩的車道上,他已經感到自己高得出了格,彷彿他的腦袋是個巨大的氣球在進行曲上空飄浮。儘管在內心深處,他覺得自己具有的是一種無害、消極的精神,一種平穩、渺小的聲音,不想搞任何傷害,不想在任何地方落入圈套,也不想死,但從外面看見的這另一個自己,一個六英尺三的以前的運動員,體重至少也有二百三十磅,一個鬼魂,穿一身滑溜溜兒的夏裝,全身像打過蠟似地閃光,一個大腦袋,上面蓬蓬鬆鬆、影影綽綽的頭髮是在「剪樂美髮店」剪的(不分男女,起價十五塊),正好壓在耳朵上,一個怪可怕的大塊頭,有能看的眼睛,能抓的手,能咬的牙,一個身體,一頓吃的可讓三個衣索比亞人飽餐一天,一個汽油、電、報紙、碳氫化合物和碳水化合物的無恥消費者。一個老闆,穿一身亮閃閃的西服。他近來的心臟病就像他忍受大疼痛出了大價錢鑲了牙冠的大牙,已經成了他受人尊敬的完善裝備的一部分。
他與普露的那次交合時有件怪東西,哈利想起來,就是她從她那短截截的浴袍口袋裡掏出的避孕套。要麼就是她總在那裡備有一個,要麼就是進屋之前她早就預見到操他的事兒了。他不習慣這玩藝兒,打當兵的那會兒起就不習慣,但還是二話不說隨它去了,那是她的表演。那東西有種夾擠,他怕是他頂著這玩藝兒,他自己的壓力挺不下來,而且他的陰|毛,在血管成形術后,還剩下一些,就是人家剃掉的那種情況,展開時在底部被掛住了,在那裡還實實在在忙亂了一陣子,在幽暗的光線下她幫著放了進去,這也許會使他慢一點達到高潮,倒不是件壞事兒,她兩次達到高潮,一次他在下面,然後又騎在上面,雨在拉上的帘子的後面打著窗戶,她的屁股在他的手裡又大又寬,他倒覺得自己不怎麼胖了,她晃動著尋求第二次高潮,兩個奶頭亢奮不已,他又發愁搖壞了他那有毛病的心臟,都快愁暈了。普露某種實打實的不羞不臊的表現有點兒貶損他最初看見她那赤|裸、蒼白、如同滿街放花的樹木般的詩意。她渾身的招兒都使出來了,但做起來顯得鈍,又有點兒木,彷彿他身後黑暗中的女裝試衣模型長出了四肢和腦袋,還甩著胡蘿蔔色的頭髮。為了保持自己錐子的銳利,他一再告訴自己,我這是頭一回操一個左撇子女人。
「威風八面。我喜歡這套新西裝。」
自從哈里上次來過這裏以後,醫生的個頭變小了,要不就是他的辦公桌變大了。穿上衣服后,他坐到桌前開始說,「疼痛——」
一個半街區之外,賓街上的車輛嗡嗡嗡、噝噝噝響個沒完,它的鳴叫聲偶爾被大卡車換擋的突然拖拉、摩擦聲,或者被一聲憤怒的喇叭聲,或者送某個可憐鬼去醫院的一輛救護車的嗚嗚嗚的叫聲破壞。你開車穿過一條小街時,時不時地看見這樣的一些景象:人們用擔架把某個形容枯槁的老太太抬下她的門廊台階,像坐在慢動作的雪橇里,她蓬頭散發,嘴裏沒有假牙,眼睛直愣愣地瞪著天空,彷彿跟身體脫離了關係;或者一個面紅耳赤、命在旦夕的人被抬進雙扇鐵門,而他的被遺棄的伴侶身穿浴袍站在路緣上哭哭啼啼,他身體周圍的護理人員像一群白鷲搶食似的。兔子在這種終結性街頭造型中注意到了某種冷凝了的和平。一種大限已到的人的尊嚴,他或她的最後一刻終於來了;一種與眾人隔離的終結就像一個聚光燈照射下的基督誕生塑像。你滿以為人們會更加難過地面對這種場面。他們不呼天搶地,他們不怨天尤人。我們蜷縮進我們自己的體內了,他估計。我們變成了一捆捆麻木的耗盡了的神經。鉤子上的蚯蚓。
「我會把你這句話告訴她的,」他大聲說,極力抗拒著把他吸引出這樣一個未說出口的事實的磁力:她是一個女人,他是一個男人,兩個都孤獨而瘋狂,在這條由於浮凸花紋的壁紙上和銀線而閃閃發光、像一條桃紅色的長長的滑槽似的走廊上,只有幾個門之隔。他這一生似乎是一段向女人身體里鑽的旅程,這一旅程幹嗎現在就該結束呢?要說戰爭結束時她十八歲,他十二歲,她才大他六歲。六十二。不咋壞,仍然可以產生汁液。比尤·戈爾德還要老,但依然性感。
「說到吸光了的事——」哈利開口了。
然而電話線接通以後仍然沒有鈴聲響起。日子過得空落落的。戈爾德兩口子回弗拉明厄姆去了。伯爾尼和費恩·德雷奇塞爾北上在兩個女兒家來回奔波,一個在西切斯特縣,一個還在皇後區,還要去普林斯頓他們兒子的家和他在馬納霍金的一座別墅。西爾伯斯坦夫婦在北卡羅來納有一個去處,他們從四月到十一月就在那裡住。有一回,哈利問埃德他們幹嗎不回托萊多,埃德自作聰明地乜斜著他問道:「你去過托萊多嗎?」瓦爾哈拉的餐廳成了鬼蜮——空空的桌子,一聲銀刀叉在瓷器上引起回聲的丁當,賓果牌一周只玩一次。高爾夫球場鬧鬧嚷嚷的四人配對賽只在一大早進行,天上月亮還明晃晃的,就把哈利吵醒了——年輕人,德利昂本地的商界坯子,買的是淡季打折的會員證——然後球道從十點到四點左右就在九十五六度的炙熱中烤著,要不是一隻閑蹓的狗斜穿過去,或者幾隻貓在終打區沙坑裡亂抓亂刨,整個球場等於被遺棄了。有天早晨,哈利打起精神想自個兒打一場,計劃弄輛球車,他卻發現體育用品商店把他的高爾夫鞋丟了。櫃檯邊的小伙——商店老闆和助理雙雙上北方鄉村俱樂部去了,俱樂部直到十月末才關閉——說他肯定鞋在什麼地方,只不過一年這個時段另有一套制度而已。
「算了,不管怎麼說,」他說。「他坦白的除了和女人的事兒還有跟男人的事兒嗎?納爾遜。」
「對,我們自己的這個小鎮子。正因為這樣,他認為現在他可以矇混過關了。誰也不想自作自受,人人都想事事得手。奧利·諾思,毒品販子,大牢塞滿,人人傷心欲絕又怎麼樣呢?無法無天,焚燒國旗,操他媽的誰管呢?」
「對我們呀。對生活呀,」她說。「我想你現在應當離開攤場,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你一直面有疲態。你的體重不是一直往下掉嗎?」
「不,謝謝,」他說。「從不碰它。來一會兒一打一怎麼樣?既然你這兒好像沒有個伴兒。」
現在松樹有空隙了。一片一片的沼澤把天空展現出來,有搭在木杆上的小屋,有上面長毛球的樹木,有掛在晾衣繩上的五顏六色的衣服。家裡做的手寫招牌。爸爸的正宗南方飯菜。拜—羅。一座長橋跨越馬利恩湖,從哪裡冒出這麼一片浩淼的水域。公路分岔通往州府哥倫比亞,他從來沒有到過那裡,儘管他和詹妮絲有次繞道去過查爾斯頓,又從17號公路上返回。還有一回,他們輾轉到了薩凡納,並在一座經過改造的種植園住宅里過了一宿,房子的天花板是半圓形的,很高很高,窗戶上有百葉板。他們還真幹了一些開心的事情吶,他和詹。不過有關老婆的事情,而且他估計,別說是一個老公,幾乎任何人在寬限之內都會做的。然而,你應當崇拜他們,直到死亡給你盡了本分。直到時光終了。阿什普河。若干年前還不是一條可笑的帶子?
羅尼可把傷心的鰥夫演到家了;他看上去像是從洗衣機里出來的,眼睫毛白花花地從眼淚泡紅了的眼皮子底下奓出來,拳曲的黃銅色頭髮脫成了幾綹灰絲,貼在耷拉著的耳朵的上方。兔子極力壓制著他昔日的厭惡,捐棄他們的前嫌,於是把對方的手意味深長地捏了一把,嘴裏說了聲,「實在很難過。」
沉默,然後是一聲笨拙輕微的咯噔聲,接著是掛斷了的嗡嗡聲。奇怪,兔子想,把自己的聽筒也掛上,他非得讓孩子先掛不可。自殺合約中的草雞。
島田先生不感興趣。「褐人庫員,有的?我看沒有。」
「是呀,」他對應道,「想要孩子的正是那可憐的十幾歲的黑人媽媽,因為她從來都沒有一個洋娃娃玩玩,她喜歡向納稅人再坑一筆福利款的主意。往上操吧,白鬼們——出生統計就是這麼說的。」
「可憐的密斯特李斯特近來似乎愁眉苦臉,心事重重,」她說。「他的鬍子都全白了。我們想他老婆要離開他了。她到課堂上來過一回,牛烘烘的,我們都認為。」
當她這樣子跟他說話時,他很愛她,彷彿她胸有成竹似的。他把那長把兒剪刀靠在車庫裡的一個有凹陷的金屬垃圾箱後面的牆上,然後把鋸子掛到釘子上。她穿著太陽裙顯得影影綽綽,在他前面走上后樓梯,廚房的燈光亮了起來。進廚房以後,她眉頭緊鎖,滿臉困惑,咬著舌尖兒在冰箱里翻尋零七碎八可吃的東西。他過去碰了碰她穿著小麥色裙裝的腰,當她彎下身子往裡面看時,輕輕地掂著她的屁股。他溫存地抱怨說:「你昨夜回來得太晚了。」
他在揮手、微笑、粘膠閃亮中看到的人群使他驚詫不已。佳濟山的人已經換上了夏裝,表現出一種從哈利兒時起就從孩子悄然溜到老人身上的裸|露。道牙旁,坐在鋁製草坪躺椅里的白頭髮老奶奶打扮得像胖娃娃一樣,又是花格,又是飾邊,沒有樣子、青筋突暴的腿樂此不疲地伸得老遠老遠。中年男子把他們桶子似的大腿擠進了給孩子們準備的騎車短褲里。年輕的媽媽們從後院公開的游泳池裡上來,穿的是比基尼和開衩很高的氨綸襯裙,把半個屁股和胸脯露在外面。她們撅起屁股,把身上只有尿布或橡膠褲的熱得紅撲撲的嬰兒馱在上面。現在似乎成了年輕人的天下——寶寶們,小鬼們,自從他從這個鎮子出生以來,一代接一代,像水冒泡兒似的。那會兒可滿四處都是老人:他早晨走著上學去,一路上總看見有態度嚴厲、嘴裏數數叨叨的女人從家裡出來,搖晃著掃帚,穿著厚厚的深色長統襪和前襟上上下下都是扣子的便裝。現在傑克遜路兩側是肉的快樂、天真的泡沫。光光的膝蓋擠在一起像葡萄串兒,桶子似的棕色的裸肩赫然出現在路邊斑駁的蔭涼下。一面面粘在鍍金的細棍兒上的美利堅國旗,氣球,五彩繽紛的氣球,甚至做成心形和枕頭形的金屬色的氣球,不是拿在手裡,就是拴在灌木上,拴在裝著更多的寶寶的童車把兒上。他把遊行隊伍領向這些熟悉的斜坡街中心令人心驚的空寂中時,一种放縱的精神,一種齊心協力尋歡作樂的意向包圍著支撐他的隊伍。
「哈利,」詹妮絲說著朝他們的兩個小聽眾一指,「這不是地方。」
「勢頭再大也供不起納爾遜·安斯特朗。」
又是抽泣,他從來就不明白這是怎麼引發起來的。「哈利,你不能老沒個正經。」
「有點兒印象。」這些等待確認的停頓,它們快把哈利磨疲了。這小子幹嗎不爽爽快快地說出來,難道他爸是那樣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妖怪不成?
「羅伊怎麼樣?他也被夏天惹煩了嗎?」
「總的來說?我們在那裡創造了個奇迹。那個艾爾薇拉是個轟動性人物。我估摸你也清楚。跟我們一刀兩斷了的那個小日本想把她挖到422公路上的拉迪那兒去。存貨正在往他的車場上轉移。」他轉向詹妮絲說,「我難以相信你又要把這個敗家子弄回去管事。」
島田先生粲然一笑。他的嘴唇扁平得像是貼在玻璃上一樣,他的眼鏡,眼鏡上有點兒方的金邊兒,似乎跟眼睛貼得分外地緊。「我們知道納爾遜·安斯特朗,」他說。這個姓里輔音很多他念起來有些麻煩,把它念成「安克—啊—痛」。「豐田公司一個最有名的人。」
當別的年輕人在帘子遮住的滑門後面的高爾夫球場上又喊又笑時,哈利則整整床,掃掃廚房的地,給洗碗機又添上他的橙汁杯子和燕麥片碗,擺放整齊,等著攢夠洗一次的數量。還差一大截呢。等詹妮絲最後露面時,他想讓這地方的狀況能給她上一堂直觀持家教學課。
下午慢慢過去,快到北卡羅來納的法耶特維爾了,那兒有一家「舒暢旅店」,他和詹妮絲幾年前住過。在汽車收音機里聽到了一件驚人的事情。他們中斷了四十年代強節奏爵士樂經典,宣布棒球聯盟總幹事和耶魯大學前校長巴特利特·賈馬蒂今日傍晚在馬薩諸塞州的瑪莎葡萄園島上因心臟病去世。皮特·羅斯回擊了,兔子想。賈馬蒂教授,才五十一歲,午飯後在埃德加敦他的夏季別墅里休息,三點鐘被老婆兒子發現心臟完全停止了跳動。才五十一,兔子想。警察想把賈馬蒂送到瑪莎葡萄園醫院,他被搶救了一個半小時,急救隊好幾次成功地恢復了心搏的電動機制,但賈馬蒂最後還是被宣布死亡。那小小的電動抽搐:沒有它,我們就是一堆爛肉。到佛羅里達他應該首先做的事情之一就是約見莫里斯醫生,極力躲開那個鷹臉澳大利亞人奧爾曼大夫的手。死活要把他的刀子插到我身上。賈馬蒂在耶魯當過英文講師,新聞說道,後來成為該校歷史上最年輕的校長,任職十一年裡,扭轉了該校陷入赤字和學術平庸的傾向。作為全國棒球聯盟主席,他由於亂改好球部位和假投的規則激起了一些球員的憤怒。作為總幹事,他短暫的任職期為那起令人痛心的羅斯事件所左右,一周前這一事件得到解決,使賈馬蒂顯然處於強勢地位。他塊頭大,煙癮也大。至少我不抽煙。這時候播起了一支我們聽眾百聽不厭的點播樂曲,《心情舒暢》。
「我想四周以後再看看你。這是你的血檢和心電圖單子,還有利尿藥方和晚上的鬆弛藥方。別忘了飲食單子。走一走,不要太猛,但要用力,一天兩三英里。」
扎布里茨基太太沒有脖子的小腦袋在肩膀上扭成一個角度,彷彿她把一部看不見的電話支在耳朵上似的。她抬頭怒目瞪視著他,暴露出她長長的假牙的兩片嘴唇張成一個緊湊的橢圓,使他想起你今年夏天隨處見到的蝙蝠俠商標。她的眼睛裡布滿了血絲,嵌在骷髏似的眼窩裡,熱辣辣的,圓嘟嘟的,具有萊爾的那種形銷骨立的神態。「真要命,」這位小老太好像在說,嘴唇硬撅撅地動了動,極力想把牙堵進去。
透過玻璃板,他看見一對夫婦三十來歲,也許剛過四十,現在他看人人都年輕,在外麵攤場上的車中間,貓著腰窺視車內的狀況和車窗上廠家標籤。女的胖胖的,白白的,穿件袒肩露背胸衣,露出兩隻豬油條兒似的胳膊,男的黑一些,黑得多呢——西班牙裔人真是各色各樣——瘦得皮包骨,穿一件葡萄色的露腰短背心。他們低著的腦袋小心翼翼地移動,彷彿害怕大草原似的閃光車頂裏面會有印第安人伏擊似的,一對獨具一格的開拓型的夫婦,至少在種族不大合得來的這片世界上。
「挺好,爺爺。一開始你還把我唬住了。我不知道你是誰呢?」
「我——我從來沒有多想你知道什麼還是不知道什麼,羅尼。」
醫生在他的處方箋上寫著。「我要你在社區總院查查血,做個心電圖。然後我想跟奧爾曼大夫商量一下。取決於檢查結果,說不定又該做一次導管插入術了。」
「我不應該給你送這麼一個聖誕禮物。我以為你會喜歡它的。」
停車場鼓聲隆隆,起初七零八落的,幾個小鬼耐不住性子亂鬧騰起來,隨後一起發威,勢不可擋。老爺車和彩車起動了,給節日的氛圍充溢著藍色的廢氣。「行,」哈利說。無法低頭看看自己的孫女,生怕帽子掉下來,一邊把膠帶和從下面塞到他手裡的找零裝到口袋裡。他覺得遠離了自己盛裝打扮的身體,像是踩在高蹺上。一雙腳小得難以置信。
「你等著。等你到了我這把年紀。」
好啦,他從她那裡贏得了這一點。這種女人對男人的聲音。誰還能有更多的要求呢?隨她去吧。他說,「別想不開,普露。你是個極棒的妞兒。告訴納爾遜要放鬆。正因為他戒了毒,他就不必變成比利·格雷厄姆了。」或者吉姆·巴克爾。哈利把電話掛了,電話讓他吃了一驚,因為哐啷哐啷兩下,退出了那一角和四個兩毛五的硬幣。那個南方口音的接線員準是一直在聽,並且喜歡上了他。
「這裏下雨了。一整天。」
「地方勢力,你已經不少了。你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女兒,哈利·安斯特朗的老婆。現在又是個有名的可卡毒鬼的媽媽。」
一聲摸摸索索的輕響,線路上出現了一種新的清晰的聲音。普露說。「操蛋。」
「他有沒有向你賠不是,說他這個兒子沒當好?有沒有向普露賠不是說他這個丈夫不像話?」
「時不時地疼一下,」他承認。「沒有事兒,一片葯就解決了。這隻不過是我非認不可的一件事情罷了。」
他抬頭一望,對這番回顧達到的效果沒有把握,這一小群弔唁者,要麼也許從這番奇談中聽到了塞爾瑪的聲音,從而想象出她活著時的作風中的某種教書匠的冷嘲熱諷、一絲不苟的東西,要麼感覺到牧師需要從那種鬼纏身似的無端的苦難中解救出來,反正都嘻嘻地傻笑了一陣以示禮貌。於是這位身穿棕色西服的男子鬆了一口氣,像個脫口秀主持人不能自已,滔滔滾滾地奔向含笑於九泉的老套,諸如《詩篇》關於青草地的篇什,《傳道書》關於萬事皆有定時的章節,那句白日已盡的聖歌之類。
「我就是不。我不想跟你說話。我想跟我的孫子說話。不是快到羅伊的生日了嗎?」
她在他臉上看到了希望,便摸了摸他的腮幫子,這是第三回了。現在,哈利每晚至少要起一次夜,要是看電視不只喝了一罐啤酒,還得起兩次,所以學會了摸黑走過卧室,先摸著床頭桌的玻璃面兒,再伸開一條胳膊瞎摸著走幾步,夠著了高高的梳妝台塗了清漆的光滑的邊兒,再從那裡摸向浴室門的把手。每一碰,他夜夜尋思,都留下了他指頭尖兒皮膚上的一點兒汗漬和油漬,久而久之,就會使刷過清漆的梳妝台的邊兒變暗,就像他的高爾夫球褲口袋的邊子,由於年復一年,一輪又一輪,他把手伸進去掏球座掏球標,已經弄髒了一樣;而他的觸摸日積月累下來的那種污漬,他有時在平安無事地摸到浴室和它的發著冷光的燈的開關時想道,等他不在人世時,還會在那兒,在清漆上留下一塊陰影,一星他的體油的微雲。
「你睡著了,可憐蟲。我怕吵醒你,就在客房裡睡了。」
「聽說你又回攤場了。」
「真叫人吃驚。」
「喂,」哈利只好做出回應,儘管這使他又得從頭開始。「我在這裏很想你,」他說。
「是呀,我突然覺得昏昏沉沉的。我一直想把那本關於美國革命的書看完,每次總把我搞得疲倦得不行。」
他一直在買低卡冷凍餐,像白菜胡蘿蔔之類的生蔬菜,再不吃含鈉很多的小吃了,一大早拉過屎后如果光著身子在廁所稱上一稱,已經掉了三磅。晚上,為了不看電視,不碰廚房裡的麵包盒和冰箱里的啤酒,他就上床去看聖誕節詹妮絲送給他那本書。它的作者已經在彼岸與羅伊·奧比森和巴特·賈馬蒂相會了,在那裡有些名流諸如埃爾維斯和瑪麗蓮像氣球似的膨脹,成了神靈,但絕大多數干縮成日漸發黃的訃告,比哈利將來在布魯厄《旗幟報》上的訃告大不了多少。在《新聞報》上,他連一英寸也指望不上。他在作者的訃告上看到,她是羅斯福的財政部長小亨利·摩根索的侄女。哈利還記得摩根索:那個尖鼻子傢伙一個勁兒地慫恿他和他的同學們用零花錢買戰爭郵票。從某種意義上說,世界真小,人生好長。
「我壓根兒就沒有打算提錢或者任何那種破事兒。但總有人得提。你可真是有麻煩了。」
「好主意耗時間,」對方說,有點兒斂容了,讓一抹告誡的嚴厲把他豐厚而平展的嘴往下一拽。哈利從小就記得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日本人對他們巴丹的戰俘是何等殘暴。珍珠港事件后你首先聽到的是他們小得可笑,駕著微型潛艇和所謂的「零式」飛機,然後,隨著太平洋戰事早期的失敗滾滾而來,又聽說他們瘋狂地效忠自己的天皇,純粹是些機器猴子,只有用火焰噴射器才能把他們從藏身的洞穴里燒出來。從此以後,我們走過多長的路啊。哈利感到涌動著一股悲天憫人之情,對一個並不需這種情感的世界的認同。島田先生似乎在問艾爾薇拉是不是撻球。
「納爾遜,等等。別說得這麼快。曼尼和維修部的那些夥計怎麼辦?」
「你們用不著還貸款,他們不要你還貸;他們只要你按時支付分期付款中每一期所付的款項。與此同時,美元在貶值,你可以扣除所有的利息稅。其實以前給我們提供的資金不足。」
那一夜和第二天過去了,在床上,在攤場上。他告訴本尼和艾爾薇拉,納爾遜回來了,他媽媽覺得他胖了,但沒有宣布任何計劃。艾爾薇拉接到過拉迪·克勞斯打來的電話,問她想不想過來到422公路替他賣車。一個島田先生對她評價很高。她還聽說傑克要離開金黃鸝的沃爾沃舊車行到波茨敦創建一個凌志代銷點。眼下她倒想先弔兒郎當地掛在這兒,看看納爾遜心裏有什麼打算。本尼一直在別的代銷點打聽情況,因此也不太發愁。「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只要我有個好身體,好家庭就行——這才是我的重中之重。」哈利要求他們先不要告訴服務部的任何人關於島田先生搞突然襲擊的事。他覺得越來越超脫;當他走過展廳塑料貼面的地板時,他的腦袋浮在上面,高得暈乎乎的,就像那天遊行他戴著高頂禮帽的腦袋高高浮在有麻點、畫道道的柏油路上一樣。他還在長。他開車回家,趕上看十頻道布羅考主持的節目開頭(他也許有點兒兔子嘴,但起碼他不說「國於」),再等詹妮絲硬要跟她再坐賽利卡駛過布魯厄到佳濟山,他這一輩子這麼做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回了。
這所老中學是二十年代用橙色磚修建的,後面是一堵高牆,沒有窗戶,對面有一間用木板和油毛氈搭建的設備棚,早就拆掉了,現在這塊黑糊糊的石子兒場地勾起他深遠的聯想,在它默不作聲的磚頭和與世隔絕的空地上有股力量,因為,在放學以後到暮色招你回家之前,城裡更富有探索精神和行止奔放的孩子們,不僅有男孩,還有女孩,喜歡在這裏聚集,留連,有的往安在毛坯磚牆(就像在黃鸝中學體育館里那樣,籃環平插在牆上)上的籃環里投球,有的靠在設備棚扯破的油毛氈板子上,摟著脖子親嘴(被男孩子們張開的臂膀摟住,女孩子們就像困在一排軟籠子里),有逗笑的,有傳遞秘密的,有摸著走路的,有躲著不回家的。所以學校背後這片砂礫剩地充滿了莊嚴的興奮,也就是小年輕兒追求的能量。現在這塊地,重鋪過了,收拾乾淨了,棚子和籃板不見了,兔子碰上了朱蒂的童子軍,有的穿著制服,有的化了裝擺好姿勢站在平板車上,一輛展示「自由女神」的彩車,那個最高最俊的女孩身披白床單,頭戴帶尖兒的王冠,舉著一本青銅大書和鍍金火炬,別的女孩們簇擁在她的紙板底座周圍,塗成紅、棕、黑、黃各種顏色,代表人類的各個種族,之所以抹臉,因為在佳濟山沒有印第安人、黑人或亞洲人的小女孩,至少沒有參加童子軍的。
「快走。一天走好幾英里。吃些什麼?」
「是這麼回事,普露和我昨晚跟傑森和帕姆到那兒去了一趟,你也許聽到我提到過他們。」
「在路上!」他回喊道。他面前還有一摞零錢,於是塞了四個兩毛五的和一個一毛的。當他們咣咣咣往下侃的時候,他還唱了一段剛剛從收音機里聽到的歌,威利·納爾遜的信號曲:「又上路了……」
「我納悶兒你是不是早該做分流術了。」
哈利今天需要一個良好的自我形象,因為十一點豐田公司的一位代表,一位島田夏目先生要來攤場視察,迄今為止,顯現出的只是他的一筆仔細的簽名,每個字母都是單開寫的,簽在加利福尼亞托蘭斯美國豐田汽車銷售公司總部的米色硬信箋上。在查利指點下由詹妮絲僱用的兩名會計師剖析出的財務不規的說法已經過濾到上面去了,而且越來越高,因為先有馬里蘭格倫伯尼的中部大西洋豐田的一些書信,接著是巴爾的摩豐田汽車賒銷公司各辦公室的郵件,然後又是直接從托蘭斯來的彬彬有禮、說一不二的公函,上面是島田先生的簽名,用的似乎是一支老式的筆尖粗短的自來水筆,天藍色墨水。
「我沒有呀。我只是想那該死的教皇,他應當為他給女人乾的事蹲大牢才是。」
「嘿,爸,我打電話來不是吵架的,對我來說這實在不是個開心的事兒,所以我一直拖著沒有打。不過我有些事情要說。」
老虎眼睛一瞪,似乎含著一種沉重的悲傷,但還是點了點頭,隨後就把彈給他的球接住。他大而化之,萎靡不振地走著——雙肩耷拉下來,屁股撅了出來——向用鞋後跟在土地上刮出的半場線走去。從後面看,這孩子一身都是骨頭和筋,被汗擦亮了,但又不是很亮,溜肩膀在青綠色的背心弔帶下顯得異常昏暗。
他說不準。曾經有一個階段,他比較年輕的時候,每想到一種變化,哪怕一場災難,也會因為有可能引起劇變,有可能讓他的世界更新,而使他心花怒放。可現在,對於連根拔起,舉家搬遷這樣的主意,他心裏主要感覺到的卻是一種悸動、捆綁性的身體上的抵抗。「我討厭這麼做,第一個反應,」他告訴她。「我不想回去過做別人房客的日子。我們過了十年的房客日子,總算脫離了苦海。現在人再不幾代人都擠在一起住了。」

「是呀,可你的脾氣不一樣。你更是個樂天派。」
「我了解你,」她說。「瘋子一個。」一口德國腔,她說話的那種親切穩重的樣子。她正在被同化。又是一個布魯厄中年娘兒們。
「他們正在想辦法,」哈利說,隨後便換了個話題。「你看公開賽了嗎?」還真該有人出去把從「必勝客」刮過來掛在那排苦苦掙扎的小紫杉樹籬上的包裝紙撿一撿。但他不愛彎腰,又覺得不好叫本尼去撿。
「我正想著當一個理療醫生。時裝店還有一個女孩正在學整體按摩。」
「好的,」兔子說著就從椅子上抬起了屁股,輕鬆得像個孩子,本來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可不痛不癢地數落了幾句,就被放走了。
「親愛的——」
「好聰明,」艾爾薇拉說。「你在加利福尼亞一定也打。人人都打。」
「——可在當時,」兔子接著往下說,「似乎是自然而然發生的,此後我再沒幹過任何事情,甚至連一句話也沒說過。我們都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等等,」哈利說。「我最好先吃一片葯。別介意。」
但她只是說,「我想他還在震驚階段。他自己說他還沒有開始接觸自己的真實感情呢。」
「噢,它絕對不會到這裏來的,」哈利給她打保票說。「全是媒體炒作。你知道,炒作,虛張聲勢。每天晚上,他們總得從哪裡製造點新聞出來。」
「有什麼愛好嗎?」
老大阿歷克斯以他一本正經的傻樣兒補充說,「我告訴你吧,加州的毒品讓我也動了心,所以,這份費厄費克斯的工作到手時,我高興極了。我是說人人都吸毒,整個周末他們都吸毒,在海灘上,在高速路上;人人都吸得恍恍惚惚。你怎麼養活一家人,或者攢一點錢呢?」
「我的天哪,別念這種操蛋的道德經了,」他說,氣已經不打一處來了。他氣納爾遜當了浪子反而要對他關愛有加。他氣詹妮絲學了這些新名詞兒,撇下他向外闖進了新天地。他氣這個世界債台高築,卻沒有人一定要還——墨西哥不還,巴西不還,鬆蛋包儲蓄和借貸銀行不還,納爾遜不還。兔子從來就對老式的倫理道德不大受用,但它們的消解卻咬嚙著他的心。
「他在電話上聽起來亢奮得很——你認為他是不是老病複發了?」
「假如他們還要孩子的話呢。」
「哎,哈利,僅僅為了過個夏天把它留著,從根本上說實在太奢侈了,尤其媽媽的房子那面還有那個多餘的房間。」
他約了一下莫里斯醫生。他竟然這麼快就能見人,真令人驚訝不已,後天。這些醫生都爭先恐後地趕來,多如牛毛,太多的採礦者投入淘金的熱潮中來,因為一年的這個時段,那些老弱病殘的流動人口還在北方懸著呢。診所是41號公路邊上那些低矮的灰泥粉飾的診所里的一個。候診室里放著令人寬慰的音樂,跟外面車輛的衝浪聲交織在一起。上次見面以後,這位醫生老了。他彎腰躬背,步履拖拉,指關節患有關節炎。他萎縮的下巴看上去颳得不太乾淨;他的鼻孔塞滿了黑毛。他的兒子,年輕的湯姆,四十五六,粉嘟嘟的,油光光的,在門廳里向哈利伸出一隻有雀斑的胖手,鮮綠的高爾夫球褲上套了一件診所的白大褂。他被安置在隔壁的診所里,準備接管全部業務。但眼下這位老醫生還是堅持給自己的病人看病。哈利努力描述自己的複雜感受。莫里斯醫生,把他患關節炎的手不耐煩地一揚,把他揮向檢查室。他把哈利剝得只剩下一條喬基短褲,給他稱了稱體重,嘴裏嘖嘖不休。他讓他坐到檢查台上,通過聽診器聽他的胸,用一種撫慰性的小球般的觸擊敲打他的光脊背,一臉的嚴肅,不聲不響地抓起哈利的雙手。他仔細研究他的指甲,又翻過來研究他的手掌,咕噥了一聲。總是守口如瓶,他只釋放出一位老者悲哀的、皮革似的霉味兒。
吃早飯時,他禁不住誘惑,吃了兩個鹹肉煎蛋,儘管蛋黃對你的動脈極其有害。兔子喜歡這種濃濃的美國風味的時刻,打點著自己的車子,睡眼惺忪、不言不語地與汽車旅館的其他客人交往,有老夫老妻,有怪裡怪氣的一家子,他們從早餐室飄遊出來,穿過拖著自己長長的乳白色影子的停車場。又上路了,收音機又打開了。新聞還跟昨天夜裡一樣,補充了棒球的最後得分(費城輸了個一比五)和亞洲新聞,那裡已經是下午,相關的是忙碌的日本貨幣投機商,不聽話的中國學生,玩偶似的菲律賓妓|女,勝利得不快樂的越南人,頭角崢嶸雖說放縱的韓國人,舉步維艱的緬甸社會主義者,戰鬥不休的柬埔寨各個派別,包括自希特勒和斯大林以來最殘暴的國家領導人,那個臭名昭著的波爾布特的沒有頭腦的紅色高棉的走卒們。諸如此類,哇!醒來吧,歌鳥們!音樂節目主持人不是昨夜的那位,但同樣的瘋狂忘情,播放某支兔子喜歡的鄉村搖滾,唱的是縱情狂舞,「做一會兒愛,今夜縱情舞。」哈利突然想起他昨晚連手|淫都沒有來一下,儘管汽車旅館房間通常都讓他亢奮。乖乖,他還真的老態畢露了呢。
「無所謂。」
「啊?」
儘管他坐得挺遠——一次果斷的切擊,或者一次楔形鐵頭桿輕擊的距離——打球的總時不時地撩他一眼。他們打球只圖自個兒痛快,不是給某個不該到這裏來轉悠的、又肥又老的白豬做表演。他的車在哪兒?感到他們乜斜的目光火辣辣的,不想把這微妙的關係搞僵,哈利便長嘆一聲,使出勁兒從長凳上站起身來,從原路返回,同時留心著街上的標誌,以便以後再次找到這個平靜的地方。如果他天天來,他們就會打成一片。黑人並沒有白人的那種種族主義的東西,總想使街坊鄰里都是清一色。由於他們的第三名美國小姐剛剛當選,他們這些日子不會太生氣。有趣的是,決賽裁判小組裡面有兩個名人他覺得他認識,很上心,實際上很愛:菲麗西婭·拉沙德,按他的觀點,她是《考斯比秀》中真正的明星,腿長得漂亮,有一副甜美、隨意的笑容,另一個是邁克·施米特,他有風度,一旦不行了,立馬就捲鋪蓋。可以說死後反而有長生。施米特裁判。斯基特永生。上上個周末,一名年輕的黑人姑娘擊敗了克麗茜·埃弗特,這是埃弗特要打的最後一場美國公開賽。她也捲鋪蓋了。總有這麼一天的。
「我用的是樓上的電話,我叫她把下面的掛了。」
羅尼乜斜了他一眼。他的眼皮在白花花的睫毛下顯得紅赤赤的。「你呢?」
「你就不能說點什麼嗎?跟我說說話呀,爸!」孩子喊起來,或者盡量不要喊,他由於鉚足了勁兒嘴臉都煞白了,某個問不出口的問題擰著他的一道眉毛,結果讓根根眉毛亂奓起來。他想解除這孩子的困苦。納爾遜,他想說,你有個妹妹。
十點,他出去走上午的一圈。他瞅了瞅東北的天空,找要冷落佛羅里達的颶風,卻對雲彩感觸頗深,它們都是多麼複雜,爛糟糟的,灰白藍,一層壓一層,有傾斜的一片一片的魚鱗雲,有一長排一長排的雲,底下亂麻麻的,但頂上卻圓團團的,彷彿是湍激的流水沖圓的一樣,猶如海潮留下的一道一道節奏分明的沙楞。一股清風從陽光中吹過。空氣里有什麼東西使呼吸有點兒困難。臭氧不足?還是臭氧太多?也許是他的想象,然而天上似乎沒有飛機的蹤影。通常,你能看見它們慢慢地傾斜著分層盤旋,最後在佛羅里達西南區機場著陸。飛機都被攆出天空了。太陽下,一條條公路一樣的煙靄退向東北的地平線,宛如月亮在平靜的海洋里堆積起來的反光。
「蠢,你的意思。」
「他讓我想起了你媽。她總是獨斷專行。」
河對面老遠老遠的地方,一聲汽笛在布魯厄中心悲鳴。上方,在一片為明天的雨聚集著魚鱗雲的天空,一架小飛機發出粗厲刺耳的聲音,向老集市那面的機場滑去。當時哈利一眼就看上了這座屋子的僻靜:離各種交通工具不太遠,又有點兒不好找,在碎石路的盡頭,跟它的分數門牌一起塞在賓園富戶更加顯赫的住宅中間。他過去總是怨恨這些自命不凡的主兒,現在卻安安穩穩地住在他們中間。把車停到頂頭的私人車道上時,回到他的花園裡干點活兒時,在他裝有菱形格子的顫動窗戶的窩裡看電視時,兔子有一種像鑽在地洞里的安全感,世界上肆虐的飢餓大軍永遠也想不到在那裡會找到他。
機會難得。哈利問,「嘿,我來玩一盤怎麼樣,你們叫什麼來著,『三下』?快玩快走。我只不過是出來走走,活動活動。」
「可憐的哈利,你是不是覺得今年夏天我把你拋棄了?你打算把剪下來的這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怎麼辦?蝟實看上去絕對糟踐壞了。」
「你想還能有什麼房子?我們總不能賣佳濟山的房子——我們都往哪兒住呀?」
「哎,人活一輩子,有時候你不得不放棄你的所愛。」
「你難道不知道,」她說,「全都是男人多事。他們幹嗎管得這麼寬?他們幹嗎對一些他們素昧平生的女人怎麼處治自己的身體那麼熱中?」
這個蒼白肥胖的奇人,他到波士頓比一顆飛行的子彈還要快,他像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只需時不時地打個盹兒就行,他那張提線木偶似的大嘴塞得滿滿當當說不成話,只能滿面堆笑,頻頻點頭,讓一滴蛇一樣的牛排汁順著鵝蛋形的小下巴的遠側往下流。人無完人。我們只不過是人。看看吉姆·巴克爾。看巴特·賈馬蒂。
「那麼你怎麼認為納爾遜的治療會有效?就因為花了我們六千塊,對這小子,這根本不算一回事。他進去只不過是想避避風頭。有次你親口告訴我他愛可卡勝於愛世界上別的一切。勝過愛你,勝過愛我,勝過愛他自己的孩子。」
他動了惻隱之心,回想起那天夜裡她赤|裸的鮮花似的美,在那間有股霉味的窄屋裡,風狂雨驟。她被卡在那裡,她在說話,跟活人在一起,「我也被拴住了,」他告訴她。「我被拴在我的屍骸上。」
「你氣喘得挺厲害。」
「再沒用避孕套吧,嗯?他怎麼樣,還有艾滋病的情況?」
「也許女人比男人更敏感,」他對辛迪把話說得十分圓通。他又扭捏出了一點兒直率。「我最近身體有點兒問題,給我的感覺是,我在恍惚中走完了我這一輩子。」
「你憤恨。你又嫉妒又羡慕。我滿懷愛心才這麼說的,爸。你有種束手待斃的感覺,所以你想讓大家都跟你一起束手待斃。」
「真的嗎?」這話出口時還無意中帶著一種滿懷希望的腔調。
他這種說法惹得她嗤之以鼻。「去,他們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說。「如果能把男的肚子弄大了,這就沒什麼爭頭了。對吧,本尼?」
島田先生的眼睛在嵌進他的扁臉里的鏡片後面眨巴了兩下,而且似乎同時點了兩下頭。「八月底。一分二的利息按標準的豐田汽車賒銷公司貸款一月一期的複利計算。」他啪的一下把公文箱關上,把它立在座椅旁邊。他斜著眼睛凝視著哈利辦公桌上鏡框里的照片:詹妮絲,三四年前還留著劉海,穿著綴滿了閃亮的金屬片的長連衣裙,準備出門去參加瓦爾哈拉塢的除夕晚會,是一張閃光攝影彩印照片,是費恩·德雷奇塞爾用一架尼康自動相機拍的,那是伯爾尼剛剛送給她的修殿節禮物,照片洗出來好得驚人,詹妮絲那張期待著晚會的臉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許多,有點兒曝光過度,焦點沒有對準,顯得目光迷離;納爾遜的中學畢業照,穿一件顏色鮮艷的運動服,打著領帶,長得像女孩子那樣的頭髮披在肩上;還有一張納爾遜離任時留在桌子上、裝在鏡框里的黑白照,那是哈利上學時擺著姿勢照的,穿著籃球運動衣,把球舉在亮晃晃的右肩上好像是在瞄準投籃,留著小平頭,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背心上印著「佳山」字樣。read•99csw.com
「是呀,我在佛羅里達看見過,在海洋上。看上去很懸乎。」
「羅恩,我想你說過你知道。如果你覺得好奇,你應當問問她才是。」
「我?要幹嗎?天這麼晚了,」他說。「我剪枝把我的四肢都剪癱了。」
這一番長篇大論內容紮實,搞得本尼坐立不安。「你應當鍛煉鍛煉,」他說。「尤其你還有來歷。」
「我總覺得它隨時都會掉下來。」
「我不知道,真的,我從來沒有到過那兒,不過往下說。」
「你不來兩口?」一隻手把籃球夾在屁股上,另一隻手做了一個最輕微不過的鳴鞭動作。兔子瞄了一眼背包,趕快回眼盯著老虎嘴。
兔子很少聽詹妮絲髮表這樣的長篇大論,要弄明白她說了些什麼還得費他幾秒鐘的腦筋。「你要賣掉這房子?」
「為什麼?我怎麼這麼壞?也許她需要我,也許是互惠。」從羅尼的肩頭望過去,哈利看見弔唁者在等著告別,神色猶豫,意識到了這番倉促談話的激烈程度。哈里森已經面紅耳赤,說不定兔子也好不到哪裡。他說,「羅尼,人們看著呢。這不是說話的時候。」
他說,「如果你管的是屋裡的事,我們晚飯吃什麼?」
他騰身而起,一路向朵朵雲彩直衝而去。他的軀幹被一陣劇痛撕開,從肘子到肘子。他從體肉爆開了;他覺得有個龐然大物不依不饒地摸弄他,隨後就掉到地上不省人事了。老虎接住從籃筐里落下的球,覺得一個身體撞在他身上,好像故意犯規似的。然後他看見那個大個兒白老頭樣子像氣憋住了,臉上有一種瞌睡的神色,不聲不響地癱在那裡,像一個掉下來的布娃娃。老虎站著,愣在那裡低頭看著這個倒下的身體,花格子的百慕大短褲,新嶄嶄的耐克步行鞋,藍幽幽的高爾夫襯衫,上面有兩個V字交織在一起的徽標。黏性很大的細黏土沾在沒有知覺的泛紅的半邊臉上,像一個影子,像半邊小丑的油漆面具。孩子愣著,重複著,「真是邪門兒了。」
「過去相信。現在依然相信,」兔子說,這種客套話,他知道,惹惱了孩子。但他只好加了一句:「哈利路亞。他們把那導管戳進我的心髒的時候,我看到了光明。」
「有這麼點意思。夏天有點兒惹人煩了。」
護士把門滑開。在他的嬰兒藍輸氧鼻管的上面,他的藍眼睛睜著,但他似乎沒有聽覺。他看見了她,看見他老婆就在身邊,個兒小小的,皮膚黑黑的,腦門和嘴巴一副不依不饒的樣子,聲淚俱下,像一片瀑布,嘮叨著原諒。「我原諒你,」她不停地說著,而他卻記不起原諒什麼。他躺在那裡漂游在一片神奇的境地,一張快樂床上,對時不時戳進來針一樣的疼痛渾然不覺。他聽著詹妮絲哭訴,奇怪她坐在他們給她的那把軟墊輪椅上,變得多麼小,小得像一個水晶雪球裏面的什麼東西,但要精細一些,精細得像個蜘蛛網,她臉上的每個皺紋和起皺的灰色女營銷員套裝都是這樣。她原諒了他,他感謝了她,或者認為他感謝了她。他相信她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意識來也匆匆,去也匆匆,他感到驚奇的是,就在這來去的間隙中,世界還在受人關照,就像他出世前多少個世紀它受人關照一樣。他的嗓子幹得可怕,但他知道這種感覺會過去的,醫生們會想辦法的。詹妮絲似乎是他夢中的閃亮身影兒中間的一個,就是他們舉行的那次聚會中的一個人。他想起要告訴她關於老虎的事兒,還有我贏了,但這一衝動轉瞬即逝。他累得美滋滋的。他閉上了眼睛。他本以為只有一個前門出口的那個紅洞原來還有一個後門。
一點兒吸引力。他估摸這麼說還是公平的,儘管兇狠了點兒。他這一方面的感覺好像還不僅僅是這麼回事呢。這給他一種他在一個四肢長、頭髮長的年輕左撇子女人身上看見了自己的鏡中映像的感覺。
詹妮絲咬著舌尖兒沉吟。「你用得著戴假髮嗎?你的頭髮夠白的了。」

兔子從來沒有多注意它古在哪裡。「我們過去從陽台上就可以看見海,可現在他們在那裡建起了房子。」
「我想大家可以在俱樂部聚一下。這個夏天我們幾乎沒有用過它呢。」
哈利站在窗口向外眺望,本尼跑過來問,「父親節你是咋過的?」
「肯定粘牢了,這東西經過的遊行可不算少了。」
盤子里的沙拉已經一掃而光,笑容卻更加寬展了。「波士頓。」
兔子又想耍個手腕,又引出一段符合妻子身份的描述。「是呀——到底孩子有什麼反應?」
「你們都會成為一夥小人的。課不是快上完了嗎?勞動節就要到了。」
兔子說不出話來;他正在讓一粒硝酸甘油在他的舌頭下面溶化。它像一粒小糖丸一樣,熱辣辣的,引起一種飄飄然、脹膨膨的感覺,他覺得身高又增加了幾英寸。這孩子如果想到這一點,會叫他大哭一場的。他說,「咱們先撇開心理學,還是腳踏實地吧。你和你媽到底打算怎麼弄那十五萬塊錢?豐田月底非要不可,否則它就要起訴。」
兔子的心狂跳著朝他的車走去,癟三跟在後面,嘴裏咕咕噥噥想要幾個零錢。他擺弄著鑰匙,上了車,砰地一聲把門關上。賽利卡,謝天謝地,儘管跑了這麼遠的路,還不算太熱,所以立即發動起來了,喬治·卡斯特,被鎖在外面,眨了眨眼,把身子一轉裝出沒留意的假相。哈利小心翼翼地驅車穿過這些戶外房間,繞過那座高大的紀念碑,從薩凡納往出走時卻迷了路。他陷在沒頭沒尾的黑人區里了,牆面板搭建的在慢慢垮塌的房子,最新的油漆還是馬丁·路德·金時代刷的。他們議論著暗殺的種種陰謀,但那是一個哈利當時能相信的。現在他還是能相信它,不過他記不起他們因此而關進大牢的那個人的名字。一個包括三個名字的姓名。逃跑過一回,但他們還是把他抓住了。詹姆斯·厄爾什麼。不說歷史了。驚慌失措之中,他停在一家雜貨店旁邊,就是有踩成槽的木頭地板上面露著亮晶晶的釘子頭的那種,他小時候佳濟山到處都是這類雜貨店,只是這裏面來的都是黑人罷了;一個瘦高個兒,膚色像個干豆莢,一聽就樂了,便告訴他怎麼回頭去上高速路,並用一雙在手腕上松垮垮地擺動著的長手比畫著。
朱蒂終於回來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告訴他,「他們真笨。他們現在主要賣吃的。像雜拌兒那樣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們只有一面粘的蘇格蘭膠帶。反正我買了一點。行不?」
有一天,他六點半左右回到家裡,剛趕上沖個澡,再趁電視快餐在爐子上熱著的當兒看看新聞,這時電話響了,著實讓他吃了一驚。他已經不像那孤獨的第一周那樣耳朵奓著等電話了。電話真響起來時,也不過是一段錄音(「喂,我是桑德拉」)不是賣健康保險,就是賣無修飾的埋葬方案,或者打折投資服務,用電腦打通所有的電話號碼,你心裏納悶它是怎麼付費的,哈利總是一聽就掛斷,想象不出誰會聽,還會簽約購買這種貨色。但這一回打電話的是納爾遜,他兒子。
哈利實打實地回答了他。「挺好,羅恩。他去接受了一個月的戒癮治療,現在他跟二十來個人一起住,他們叫什麼來著,物質濫用者,住的地方他們叫『概念住宅』,一座費城北的過渡療養所。他在干義務工,在一個操場上幫教市內貧民區的孩子。」
他刷牙,留心用「白麗得」漱口水剔牙、漱口。這裏沒有了詹妮絲,他更是積習難改了,又一個死硬的老光棍,成天操心自己的管道和鼻毛。鼻毛:他才不願意像莫里斯醫生那副熊樣兒呢。他的雙份晚飯在胃裡火燒火燎的,但坐在馬桶上又不出貨。菲利普的水合碳酸鎂奶,他應當弄一點。他們的另一則廣告上有一個黑人議論「媽媽」,不幸得很,他的膚色使屎太真切了。床上,向約克鎮挺進時,聯軍在威廉斯堡周圍碰上了英國暴行。德·格拉斯的瑞典副官卡爾·古斯塔夫·特恩奎斯特,一名當今的北歐海盜,在他的日記里寫道:在一個美麗的莊園里,發現有一名孕婦被好幾刺刀捅死在床上;野蠻人剖開了她的乳|房,並在床篷上寫道:「你永遠生不下一個反賊。」另一個房間,又是一番駭人的景象——五顆人頭擺在食櫥上面,原來的幾個石膏像在地板上摔得粉碎。啞巴動物同樣也不饒。牧場里到處是死馬死牛。哈利想辦法罩住被這些形象引起的激動入睡。他總以為獨立戰爭是一場君子戰爭,沒有越南的那種場景。他開始有了那些難以把握的半真半幻的景象,醒夢,回想起來,又沒意義。他看見一個女人的圓肚子,上面有光溜溜的縫兒,還有一條亮晃晃的中心絨毛,一剖開,出來了好多碼好多碼的紅繩子,像一隻棒球的芯兒。然後他躺在一個身體旁邊,一個矮個子男人,一襲黑衣,一個軟塌塌的沒有肌肉的身體,一個口技藝人的人體模型,還戴著太陽鏡呢。他醒來時黑糊糊的,天還早呢,不是剪草機響的時候,不是南美杉上沉悶的棕色鳥兒啁啾的時候,不是年輕商人黎明時四人配對賽球伴嘮嗑的時候。他摸到衛生間里,周圍是一動不動的光油油的形體和斜斜的幽光——藍色的烤箱定時器的數字,高爾夫球場護欄上昏暗的警戒燈。他坐下小便,像個娘兒們似的,然後又回到床上。他總是在床上他老睡的一側睡覺,彷彿詹妮絲仍然在他身邊似的。現在他夢見了那個有圓頂大門,但這一回一推就開,合頁既無聲息也無阻力,裏面亮晃晃的。怎麼是斯普林格大媽的樓下,只有你一個人走下去,原來是一種地下室,比她的房子任何時候都亮,有五光十色的狂歡節的艷景,像拉丁美洲的什麼玩藝,像他們在新聞中間不斷插播的遊船廣告,擠滿了歡迎的人群,他幾乎都不認識,也幾乎都沒記得:扎布里茨基太太像個苗條少女,儘管脖子上仍有她誘人的探詢的痛性痙攣,還穿著一條活潑的加緣飾的短裙,就像六十年代女孩子穿的那樣,馬爾蒂·托瑟羅背著一個郵件袋,跟他的歪臉剛好相映成趣,爸媽正是豆蔻年華,穿著禮拜日的盛裝,看上去身高腿長,從醫院抱回一個女嬰,用一條粉紅毯子包著,只露出嬰兒翹起的小鼻子和一隻眼皮合著的小眼睛,一個高個兒目光冷靜的黑眼睛男子頭髮漆黑,像一個克里姆老廣告,跟他握了一下男子漢的手,而他身邊的詹妮絲咬著耳朵對他說,這當然是羅伊了,羅伊長大成人了,和他一樣高。醒來后,兔子仍然能感到他手上的壓力,一抹打招呼的笑容正從他臉上消失。
「我什麼也沒有嘲笑。天哪。享受你要的所有和平,關愛和明達吧。我全力支持。我們大家都全力支持。對吧,羅伊?」
他可以想象聽了這話后她獰笑的樣子,嘴巴耷拉到一邊,那隻空著的手用兩根指頭把幾縷胡蘿蔔色的頭髮從腦門上往後一撥。性感;但給她什麼好處呢?老公是個未來的社會福利工作者,住在另一個女人的房裡,前景就是乾枯燥的雜活,對著鏡子里看自己年老色衰,他聽見她的聲音就像潛望鏡對水上世界掃視,被鹹水浪花搞得模模糊糊。她在上面那兒,他在下面這兒。
戴昂
事情可巧了去了。羅尼和哈利,哈里森和安斯特朗,以一種排練過似的精準,來了個十字大交叉。儘管眼皮紅滋滋兒的,喉嚨生疼生疼的,兩個人還是笑眯眯兒的,面對著這一小群眼巴巴兒地瞅著的人,乾淨利落地沿兩條路交叉而過,朝各自的親人走去,哈利走向穿著白邊寬肩海軍藍套裝的詹妮絲,羅尼回到兒子們身邊和他的喪事的中心位置上去。一朝為隊友,永遠是隊友。兔子,想起羅尼有次怎樣在大西洋城把魯絲戳搗了整整一個周末,然後還大言不慚地向他胡吹了一通,所以一點替他難過的感覺也沒有。
「該上幼兒園了,」哈利說。「難以置信呀。我理解你和小納利準備要第三個。太好了。」
《金色女郎》看到半道里,似乎突然無聊起來,全是那種晚年風情,嘴不饒人的老奶奶,人們應當知道何時收梢。他換到教育頻道看《活著的星球》關於極地生命的一段。他以前看過,但現在仍然令人驚異,大衛·阿滕伯勒怎樣在南極這片最荒涼的地方翻騰下面長著地衣的岩石,整個不見太陽的無底洞似的冬天,雄企鵝在連續不斷的暴風雪中居然把蛋放在蹼足上到處走動。生命,真是難以置信,它正在把世界磨爛。同一頻道的十點鐘新聞講的是他在收音機上聽了一整天的舊事。可憐的賈馬蒂。一隻雌性小熊貓在華盛頓國家動物園出生。在山岩·哈德遜死以前里根認為艾滋病像麻疹一樣是個輕病,他的前任醫師陸軍准將約翰·赫頓透露。又一個泄密者:海軍司令大衛·R·威爾遜在本月的《美國海軍學院學報》上聲稱美國船「樊尚號」混在其他艦船中間在波斯灣耀武揚威了至少一個月後,才擊落了一架伊朗民航飛機,上面有二百七十多名男人、女人和兒童。可憐鬼,不管是不是伊朗人。小孩,戴頭巾的婦女,倒栽進黑暗生硬的水裡。日本新首腦訪問華盛頓,巴拿馬臨時政府成立,東德亂民在匈牙利等待越境進入自由世界。可憐鬼,他們不知道自由世界也是強弩之末了。
一位年輕的黑人護士出現在開著的門口,極其輕柔地說,臉上還帶著一抹美麗的微笑,「他醒了,」說完就領著她進了特護區,這個地方她從去年十二月就記在心裏了——中心的圓桌活像一個機場的控制塔,擺滿了電視機,以跳躍的橙色線條顯示每個病人的心跳,三面是一排排窄溜溜的單人卧室,前牆都是玻璃的。她看見她的哈利躺在其中的一間里,白得像他的床單一樣,管管線線在身上進進出出,在玻璃牆後面躺著,一股強烈的情緒從身後襲擊著她,一時間她怕她會嘔吐出來,一股悲哀和將會失去一切的可怕意識的崩天裂地般的浪頭壓下來,除了她意外地淹死了自己的寶貝女兒的那次,她一生從來沒有經歷過。她從來沒有打算永遠不會原諒他,她一直想著哪一天給他打個電話,然而日子都溜過去了;屏聲息氣已經成了一種癮。她怎麼能鐵下心來對抗這個男人,他無論好歹把他的一生和她的一起擺在了聖壇前?其實問題不在哈利,而在普露,男人能抗拒什麼呢,她、普露和納爾遜已經把問題分析到心力交瘁的地步。她感到滿意的是,事情不會再發生了,她有了一種過得去的日子。現在竟然這樣。恰恰碰到這種當口。他說她笨,她確實比他遲鈍,就是取得屬於自己的東西也來得慢,然而他開始敬重她了,要他敬重一個女人,真是難如登天,這是他媽造成的,那個可恨的女人。儘管他們在克勞爾談戀愛時,雙方的父母都還活著,可她和哈利實際上成了孤兒,他的情況比她還糟。他在她身上看見了點什麼,可以把他緊緊拴住幾天。她想讓他回來,從他正在陷進去的這種境地回來,她如此地迫不及待,所以很有嘔吐的可能。他躺在那裡到了如此無助、如此不可挽救的地步,他的出逃,普露、塞爾瑪和別的一切,都被這一恢宏的氣勢沖刷得一乾二淨。
遠方的聲音是小心翼翼、怯聲怯氣的,而且拿不準說什麼才好。「我們都好,很好。」
「是呀,呃。我們倒是想雇幾個,但很難找到合格的。兩年前我們雇過一個男的,幹得一手好活兒,人緣兒也好,可是我們最後還是把他放走了,因為他不是遲到,就是乾脆不來。我們要他說說道理,他說他是按非洲裔美國人的規矩辦事。」哈利不好意思告訴他那人的外號叫什麼——黑鬼。至少我們不再像他們東京那樣賣有黑鬼嘴唇兒的黑三寶洋娃娃了,他今年夏天還在《六十分鐘》上看見過。
「那也賣不出足夠的錢。那是個沒有取暖設施的小屋。我們需要二十萬吶,親愛的。」
「是呀,是呀。嘿,眼下聽起來問題不是太大。她已經養成習慣認為房子是她的了,哪個女人也不喜歡跟別人共用一個廚房。」
「這倒是我們該談的另外一件事情。如果我們每年有半載呆在佛羅里達,那我拿到了營銷資格證又有什麼意義?我永遠建立不起任何地方勢力。」
「因為我們沒有規矩!我們就要淹死在債務里了!我們甚至不再擁有自己的國家了!我打個比方說吧,你坐在那座小屋的門廊上,這些彩燈忽而閃到這邊,忽兒閃到那邊,這玩藝兒嗡嗡叫著飛過去,於是你想,『哇!得救了!』你眼看就三十三了。你還熱中於玩具和時髦。你從那個解毒的地方回來,滿腦子的好意向,現在你腦子又犯潮了。」
「這可是你干過的最不像話的事情,太不像話了,」詹妮絲告訴他。「絕對的不像話。你那次跑了,然後又是佩吉,我最好的朋友,後來又是那個可憐的嬉皮士女孩,後來又是塞爾瑪——別以為我一點兒也不知道塞爾瑪的事——可現在你干出了實在難以寬恕的事情。」
清晨。雨只不過是陽光照射的柏油路上水坑兒的一種記憶。星期日。他去吃法式吐司和分節香腸串兒,心裏估摸明早他又要回頭吃陳燕麥麩了。他們走以前,詹妮絲從來不清理食櫥。倒也省事,如果你不反對喂螞蟻和蟑螂的話。他一個勁兒地嘗著楓樹糖漿和雞蛋。儘管他過去並不喜歡。法式吐司絕對比不上媽媽打發他上主日學校給他做的東西那麼好吃:烤得金黃的三角形麵包片兒,從那個形狀和油漆都像個圓木屋的罐子里倒出的糖漿,罐嘴兒就是木屋的煙囪。把行李箱往汽車後備廂里放時,他突然注意到,儘管不是頭一回,怎麼賽利卡的尾燈斜著,從後面看,給人一種斜眼兒的神態。
遊行隊伍在佳濟山中學操場集合,這是一件亂無頭緒的工作。現在這裏只是初中,而且決定拆除,因為校內到處都是石棉,還有木頭地板的保險係數問題。哈利在這兒上學時,大家只有吸石棉的份兒,而且擔著地板著火的風險。現在軍樂隊啊,老爺車啊,四健彩車啊,穿著舊軍裝的退伍軍人啊,全在停車場的柏油路面上和棒球外場的棕色草地上亂轉,惟一的一點組織紀律性是由這樣一些男男女女提供的,他們身穿綠色T恤,上面印的是佳濟山獨立日委員會字樣,頭戴前面是鴨舌、後面有網眼的塑料卡車司機帽。兔子左顧右盼,看有沒有人告訴他該上哪兒去,他轉悠的地方正是很久以前他溜達過的地方,當時他梳著濕唧唧的鴨尾頭,穿著背部勒得緊巴巴的燈芯絨襯衫,袖子挽得高高的,在不打籃球的季節,一包香煙把襯衣口袋撐得方方的。他希望能碰上他昔日的女朋友瑪麗·安,而且還像從前那樣穿著鞍脊鞋、白短襪,啦啦隊長的短百褶裙,裙子和短襪之間的腿肚子又直又光,肌肉圓溜溜的,臉上只有一面的腮幫子上有個酒窩兒,腦門子上有點粉刺,看見他,一認出來,頓時喜形於色。相反,長著迷惘的八十年代嘴臉的陌生人卻一個勁兒地向他打聽情況,因為他打扮成山姆大叔,理應知道。他只好連連告訴他們他什麼都不知道。
「你說的是毒品吧。那還用問。我對可卡想都沒想過,除了在戒毒會上。就像他們說的,你把生命交給一種高超的力量了。你應該試試,爸。」
「一隻小鳥每天早晨飛到陽台上問,『羅伊在哪兒呀?羅伊在哪兒呀?』」
遭到了這番伏擊,兔子幾乎裝不出想她的樣子了。他用過了塞爾瑪,後來,她被用光了。「當然,」他說。
這裏的白天,在晚夏暴虐的太陽下,很少有人走動,只有女人帶著學齡前兒童從汽車裡進進出出。砰砰的關車門的聲音沿著弗吉尼亞櫟樹下面筆直的虛土街道傳得很遠。在一些街口有雜貨食品店,也賣啤酒和葡萄酒,以南方許可的方式,漆得顏色淺淡的酒吧門開著,裏面黑洞洞的,錄像帶出租店的櫥窗陳列著恐怖片和功夫片帶子,盒子的顏色快被太陽曬白了。有一天,他經過一家老式雜貨店,在一座裝有護牆楔形板的一層建築物里,擺著各種各樣合法無害的東西——安裝套件呀,飛機模型配件呀,中國象棋棋盤呀,玻璃彈兒呀等等——他不知道這些東西還有賣的。他差點兒走了進去,但又沒敢進。他太白了。
這些日子他一個人住在這裏,公寓里的房間和傢具具有了一個不想動的活人的緊張和威壓。夜裡,他能感到房間在呼吸,在思考。它們思考的就是他。空白的電視,金黃的沙發,白色的小貝殼做的鳥兒,新年期間納爾遜和普露呆過的那間屋子的緊緊的床罩,廚房裡水綠色的櫥櫃,一漆成好像就給人過於緊張的感覺,現在依然如此,還有那死活都不肯響的電話,凡此種種,都有一種力量,那種比他還要耐久的能力。他是血肉之軀,它們卻是沒生命的東西。十七天以前歡迎他到來的這個封閉嚴密的空間現在卻充滿了恐懼,充滿著一種神經質的期待:電視的嘰嘰呱呱,報紙的標題新聞,爐子嘀嗒作響的加溫,定時板上嘀嗒流逝的分分秒秒,甚至他自己身體活動的輕微的擦刷聲,都難以為繼;但這些小小的騷動一過去,便恢復了寂靜,便成了不存在的存在,成了圍繞他的沙沙作響的熱血軀幹無法回答的問題。滷汁麵條黏糊糊的,舌頭一碰像凝固汽油,但他還是吃光了,兩個人吃的一份,一邊吃一邊換頻道,在詹寧斯和布羅考之間尋找颶風破壞的最佳鏡頭,風,帶雨的狂風呼嘯著穿過跟這間屋子一樣的房間,把整扇整扇的玻璃滑門搗出去,吹得它們像餡餅盤子似地飄來飄去。一切都在亂飛,世界在崩潰,生活中沒有任何可以固定下來的東西。可怕。
「我不知道他和普露彼此講了些什麼——他們在車上一起呆了幾個小時,費城一帶的交通狀況越來越糟糕,原因是高速路上搞不完的工程。好像所有的道路橋樑一下子都崩塌了。」
「別這麼說嘛,」他央求說。「那隻不過是一時發瘋,又沒有傷害誰。你幹嗎晚上把我和她安頓在一個房子里?你把我想成什麼啦,已經死啦?」
喬吉長得最漂亮,也是塞爾瑪的心肝兒肉,由於無意中把這番談話都聽到了,便插了一杠子,「納爾遜惟一的麻煩就是,他太敏感。他把什麼事都擱在心上。在娛樂界,你就會學會背一甩把事兒撂開。你知道,操他娘的蛋,要不然,你就只好尋短見了。」他拍了拍後腦勺上的頭髮。
「不就是兩三磅嘛。難道不好?這不就是我應當拚命做的事兒嗎?」
「梗塞看樣子是透壁的,」奧爾曼大夫告訴詹妮絲,又進一步往清楚解釋:「完全穿透了該死的壁。」他試著用他的拳頭的皮膚和肌肉向她演示這種情況和一種你可以活命的心內膜下的梗塞之間的區別。「夫人。整個左心室都崩潰了,」他說。「我的猜測是從四月份他在北方做的程序以來,就有一種完全的心瓣再狹窄。」他的長臉,連同臉上太陽曬紅的鷹鉤鼻子和突出的澳大利亞式的下巴,對沒有睡覺和悲情滿懷的詹妮絲髮起猛攻,使她亂了方寸。醫生的雙手的所有活動,彷彿想辦法要把哈利的內臟為她翻騰出來,現在已經為時太晚。「做分流術來不及了,」奧爾曼大夫幾乎哼著鼻子說,竭力把他的聲音馴進學得的南方人的溫柔。「哪怕奇迹出現,夫人,他也就是拖過當前這種創傷,你我有健康伸縮自如的肌肉的地方,他有的僅僅是一塊瘢痕組織。你可以置換動脈和瓣膜,但還沒有活的心肌的替代物。」他把壓制已久的怒火釋放出來,就像一名高爾夫球手一連三個短推都未進洞一樣。他太年輕,詹妮絲昏昏沉沉地想,他責怪人就因為他們要死了。他認為他們這麼做就增加了他的工作難度。
「阿門,」普露說,聽上去有點兒害怕。
「你已經懂了,」她告訴他。「反手壓低。」
從他的表情和嗓門看,這孩子正衝著一股從他爸爸的方向吹來的刺骨的風在大喊。「別死,爸,別介!」他喊道,然後坐了回去,那個問題仍然印在臉上,他的又黑又濕的眼睛像星星一樣閃亮。哈利不應當讓這個問題這樣子懸著,這孩子還得靠他。
「很久以前。上中學的時候。從來沒有上過大學。那時候的風格跟你們現在的不一樣。如果你想練練你的一打一動作,我倒願意。打二十一個球。信用制——犯規自己判。」
哈利出去走到興許二十英尺左邊的一個角度上,當他的膝蓋微微向下一彎,右臂抬起時,他感到了歲月的沉重,自從最後一次打球以來,時光壓上了層層毯子。一個擦板球。他瞄準籃板上的那個點,但球沒有完全飛出那個距離,沒有擦板進籃,而是堵到籃板和籃環中間彈回來,落到8號手裡。
「好啊,我愛你,羅伊、生日快樂,對了,下個月。五歲啦!簡直想不到。」
到了六月中旬,成了野草的天下:牛蒡和菊苣沿著111號公路兩旁石砌的幹路肩豎立著,高達三英尺,那道苦苦掙扎的小小的紫杉樹籬原本想裝點裝點斯普林格車行展覽櫥窗的底部,現在馬唐和馬齒莧穿過兩三年未換、正在腐爛的樹皮覆蓋層蔓延開來。哈利念念不忘要做的事情不少,其中一件就是給環境美化服務公司打電話,更新覆蓋層,把大約三分之一枯死的紫杉換掉,這些死樹實在難看得要命,活像一口牙掉得七零八落。四車道的公路上車流更密,車速更快,儘管州上仍堅持五十五英里的車速限制,公路對面那家叫「飲食」的外賣餐館已經被一家「必勝客」餐廳所取代,這是眼下布魯厄六七家中的一家。人們在這裏看到的是什麼呢?全是那些麵糰和乳酪做的膠一樣的楔子,你試著咬一口,它就在你臉前拉起了長絲。然而,每逢星期六,處於周末心情中的本尼跑過去,誰要就給誰帶一份回來,哈利要一份義大利重辣硬香腸,只要帶胡椒和洋蔥的,聽我說,不要帶鯷的。那像陷在泥里的小蝸牛。
「我想過,可我們把當初買房的錢收回來就算運氣了。在佛羅里達,地方就像汽車——人們喜歡全新的。新商場和所有的東西都在東邊。」
兔子在這個悄聲細語、向前賓士的汽車洞穴里兀自笑了;這傢伙肯定認為沒人聽,所以才這樣子信口雌黃。孤零零地呆在播音室里,周圍儘是紙咖啡杯和打孔的吸聲磚。很難知道你正在營造的效果。很難相信上帝總在傾聽著,從不厭煩。賽利卡儀錶盤上的燈在他的視線下發亮,活像就要挨炸的一座城市的燈光。
哈利倒是樂得回答。「納爾遜的妻子下午把孫子們帶過來了,我在戶外的烤架上給每人弄了一份烤肉。」聽起來倒是理想的美國風味,但顯得底氣不足。首先,他們的那個烤架是個金屬球體,《消費者報道》若干年前說是經典產品,可哈利從來就對它沒有太大的耐心,你必須等煤磚變灰才行。但他害怕等的時間太長,大家都眼睜睜地瞅著生牛肉餅半天烤不熟,孩子們簡直要被蚊子活吃了,詹妮絲就提出到廚房裡給他們做飯,弄得他更窩了一肚子的火。再說了,孩子們給他送了漂亮的爺爺賀卡,這本來挺好,兩張都出自這個新派美術家加里·拉爾森之手,此人別人都認為很有意思,但這種千篇一律——兩張都是同一支紅筆簽的名,朱蒂簽名中的「y」有種女孩子氣的花體,羅伊的簽名則是不會寫字的手緊張地亂戳成的一團——表示缺乏計劃,是從飛鷹俱樂部回來的路上在那家雜貨鋪趕著買的。普露和孩子們來時頭髮還濕著,顯然從游泳池裡爬上來沒有多久。她帶來了一盆沙拉,那是她在家裡做好的。
本尼臉紅了。他不習慣這樣跟一個女人說話。「也許是吧,」他承認。「如果不是滔天大罪,你也用不著懺悔,除非你想懺悔。」
他試圖還給這孩子一點兒自己的葯,一種治療性的沉默。他的硝酸甘油給他一種比較愜意的感覺,他的膨脹的血管把重量從他周圍的世界上舉了起來,使它顯得纖弱而遙遠,宛如海王星的光環。「把斯普林格車行搞得一敗塗地的,」他終於說話了,「不是我。不過你想幹什麼就去干好了。你是斯普林格家的,我不是。」
他打開收音機,在嘰里咕嚕的搖滾樂和脫口秀中尋找甜蜜蜜的老歌曲,那些他長大的過程中百聽不厭的歌曲。過去容易找,你只消擰擰那老調台旋鈕就行了,而不用這些跳動的數字化掃描按鈕:你摸得到你的路子。掃描突然碰上了黛娜·肖和巴蒂·克拉克絲一樣的嗓音糾纏在《寶貝,外面冷颼颼》的二重唱中。刺|激,把他的脊椎都化成了冰水,在這一切旋律逗笑的後面,要聽懂每一個詞很難很難,最後他們停了停,在合唱句中達到了和諧。外,面,冷——颼颼。還是這個老節目電台,車開到立交橋下面時聲音微弱,當道路彎到太接近高壓線時又劈里啪啦,隨後獻上了一支他完全忘了的轟動一時的歌,他怎麼會忘了呢?——中學的舞會,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雙雙對對,隨著懶洋洋的華爾茲舞曲腳步拖拖沓沓,紙飄帶從籃網上拉下來,爸爸的普利茅思,儀錶盤燈光把車裡照得朦朦朧朧,生鏽的加熱器暖烘烘的,那種活生生、暖洋洋、鬼鬼祟祟的氣味,活像一種食物味道,太香,你必須先把它噎下去,從瑪麗·安大腿間升起。Vaya con Dios,我的寶貝。內褲潮兮兮的三角,當時女孩子們系的襪帶。他們個個露珠般光滑,鮮嫩的身體汗津津地旋轉在皺紙、彩燈下面。Vaya con Dios,我的愛。哎呀呀。心好疼。塞進這些語句里的感情埋在音樂節目主持人78轉粗紋唱片落滿灰塵的架子里,就像填在子彈中間的棉花襯墊,就像在某個金字塔里擱了千年又開始生芽的種子,儘管星球循環往複,重新創造需要的重原子,哈利卻永遠不再是那個人了,不再是與那個女孩在一起的那個男孩了,他的指尖蹭在她大腿柔軟的內側,幾個原子搓掉了,幾個分子搓掉了。
「天哪。再別做啦。」
「學上得怎麼樣啊?」
一台白色的電話坐等著鈴響。他把話筒抓起。沒有嗡嗡聲。上帝佔了線。為過夏季掐斷了線。今天是星期天,明天是勞動節。一個家喻戶曉的老謎語:沒有了電話你怎樣給電話公司打電話?
她要把他扯進來以沖淡哈利試圖用這種挑釁性的話題對她的任何刺|激。本尼小心翼翼,沙著嗓子說,「我的教會說人工流產是一種罪孽。」
那種見識,那種誘導出的冷靜、沉穩和德操,它使哈利有種幽閉恐怖征的感覺。他轉向孫女,尋求一個開口,一絲閃光,一束未經調理過的光芒。他問她,「你對這一切是怎麼看的,朱蒂?」
一激之下,納爾遜聽上去更有點兒依然故我了。他哀聲說道,「有資助款,爸。聯邦的。州上的。就連無所作為的布希也承認我們總得做點兒事情。」
這真是與人為善,透過他眉毛上的汗水和他血液的涌動,兔子看得明白。他覺得好像他的靜脈和動脈的樹上開滿了很大很大的粉嘟嘟的花。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也為這個失態。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你連個小小的一打一也玩不轉。他的汗開始在腿上跟土結成塊塊。他害怕自己會失去節奏,失去舞姿,失去隨便什麼東西,氣勢,風度。他問,「你不是。挺開心嗎?」他樂得用自己的大紅臉,用自己起伏的奶油餅塊頭,用自己瘋狂冰冷的藍眼睛把老虎唬住。
這裏的體育用品商店旁邊架子上的高爾夫球袋投下一道道長長的影子。白晝一天天變短了。哈利渴得慌,盼著坐在俱樂部院子里的一張桌子旁,要一罐啤酒,頭上是綠白相間的大傘,旁邊的游泳池裡是在水裡炮彈似地撲通的兒童和芙蓉出水的女郎,紅日沉落到佩馬奎山高高的山際線後面。在他們前去喝啤酒之前,兩個男人的目光狹路相逢了。不幸的是兔子心血來潮,脫口問道,「你想她嗎?」
「洋槐街上面的一條橫街,你知道。那個地區也時髦起來了。」
咯噔一聲,在說悄悄話,朱蒂這時才拿起電話喊道,「爺爺啊,我好擔心你啊,還有颶風!」
「那是陳年舊事了。我兒子接管了,老婆要我不要擋孩子的道。代銷點是她爸創建的。他們很可能最終得把它賣掉。」
「你在攤場上操雞|巴蛋還雇了二十號人呢,大多數都是拖家帶口的。服務部的機修工怎麼辦?你的營銷代理怎麼辦——可憐的小艾爾薇拉怎麼辦?」
「真的?那可夠遠的。」
普露在岌岌可危的連線那邊喊道,「哈利,你在哪兒呀?」
「哈利,納爾遜明天就要回攤場去了,」詹妮絲說。
他覺得她開始背講稿,念道德經了,並且向他震驚而羞恥的意識的密窖里引進一股厭煩。
他裝出一副天真的樣子。「坦白地說,詹妮絲和我最近見哈里森兩口子的次數也不是那麼多——羅尼退出俱樂部了,他說太費錢,我呢,今年夏天簡直就沒有機會過去一趟。情況不同了,老一幫人全走了。大都是些愣頭青兒。他們能把球打到一英里開外,周末贏個滿堂紅。我的兒媳婦帶著孩子在那裡的池子里游泳。」
「那不是醫院——」
「也許我說完了,」他說,是衝著兩個女人的。
「你計劃到1990年去了;這我算是服了你了。可那一年對我還渺茫得很吶。整個冬天院子不是難看得很嗎?」
為了平息疼痛,他轉而去給萱草和紫羅蘭除草。只要有個縫兒讓陽光進來活化了沙土,卷耳和馬唐便會長起來,空心紅稈的馬齒莧就會用圓圓的葉子彎彎曲曲、亂麻麻地把地面蓋上。雜草也有各自的風格、各自的個性,跟懵懵懂懂幹活兒的園丁頂牛。卷耳是一種好草,碰到手上軟軟的,跟薊草和牛蒡迥然不同,所以拔起來得心應手。它知道什麼時候沒戲了,也就心甘情願地出來了。野黃瓜有很多節,總是在某個節上扯斷,禾草,紅酸模和毒漆則在地下蔓延,就像治不好的纏綿的疾病。雜草並不知道自己就是雜草。垂櫻樹榦旁邊安安穩穩地長著一根藍萵苣,已經長到八英尺,比他都高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給史密斯太太當園丁,在她的杜鵑花叢中幹活,那些日子只有一回他有種在一個工作中扎了根的感覺。漂亮壯實的小夥子,她用她的爪子把他緊緊抓住,最後這樣叫他。
「聽起來蠻好。我希望傑森和帕姆不是萊爾——斯利姆那一夥兒的人。」

早晨的這個時段,九點剛過,吃過早餐的臟盤子仍然在走廊里用小車推著,心臟病人特護區的等候室里沒有別人,納爾遜如坐針氈,不住點地往外面跑,不是給普露打電話,就是上廁所,再不就是到他在另一個房間發現的自助餐館里喝杯咖啡,吃點糖霜玉米片。等候室很小,一扇窗戶朝著停車場,車場的邊沿被昨夜的草坪洒水器噴濕了。室內有一張矮桌,上面放的大多是宗教雜誌,有一張黑色的硬長靠椅和幾把椅子,彎管做的落地燈,塑料燈罩,他們不想讓你太舒服,他們一心想把病人的事全由他們自己處理。一個人呆在這座地獄的邊緣上,詹妮絲認為她應當為哈利的康復,一個奇迹,祈禱,但當她閉上眼睛做這件事情的時候,她碰上的是一堵死牆。按照奧爾曼大夫的說法,他永遠不會再有他原來那樣的活法了,按照莫里斯醫生的說法,有時候就到時候了。他的花開得太早,到她在克勞爾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儘管攤場上來的錢開始歸他們所有時,事情還真有過起色。他一走,她就可以賣掉賓園的房子了。親愛的上帝,親愛的上帝,她祈禱著。做你認為最好的事吧。
「你常吃袋裝的這種咸東西嗎?」
「不是我們那樣的問題,只不過作為一個個案研究。純屬假設性的。在房地產課上,我們總有很多個案研究。他們都認為我們還有別的資產的時候,我們把攤場每月抵押兩千五百多元,真是離奇得很。」
她的孩子現在都是成人了,頭上有了星星點點的花白頭髮,嘴周圍也有了小小的智慧紋,有了老婆孩子,塞爾瑪的孫子,瞅著他們的爸爸在這個野草糾結的世界尋求庇護。在哈利眼裡,她的孩子比羅尼顯得更加成熟,在羅尼身上,他總看見的是那個文里希巷子里出來的可憎的小兔崽子,中學時代更衣室里剌剌不休的牛皮大王。他一度愛過的人都悄然離去了,可羅尼總賴在那裡,就像他自己臭烘烘的下體,就像天天髒的喬基三角褲。
「你知道,是吧?」辛迪說。「我是說,如果你病成那樣,你就感覺到時候不遠了。你什麼都感覺得到。」兔子想起在她的喉嚨窩兒上有個小十字,她穿上泳裝時,你就看得見,而且,像她這一代的很多人一樣,她是怎樣迷上了鬼畫符之類的東西——占星術,預兆之類——儘管還不像英格爾芬格老弟的女朋友瓦萊麗陷得那麼深,那可是個真正的老派嬉皮士,六英尺高,掛著滴滴答答的珠子。
「他已經四歲了。就要五歲了。」
「唉,不管是怎麼回事吧。她讓我告訴你兩件事情。一,有人給房子出價了,不像她希望的那麼多,十八萬五,不過眼下市場清淡得很,她認為我們應當接受。這就會把布魯厄信貸的債務減少到我們有辦法還的範圍內。」
兔子安慰她了。「我忘了我們到底說了些什麼,不過我懷疑她未必聽懂多少。」
他在一片廣闊的路側停車帶下了公路,這片荒原中的一塊綠洲——幾個油泵,一家餐館,一家小百貨店出售食品,啤酒,焰火,防晒霜。櫃檯邊兩個黑人小伙,熱得烏黑閃亮,胳膊一直裸到肩頭,一個還留著一撮難看的馬爾科姆·艾克斯式的小山羊鬍子。他們在這裡是一種威脅,他們的膚色異常觸目,他們是一個人種,他們無處不在。然而那名年長的白人女服務員跟這兩個黑人小伙打交道沒有任何麻煩。他們三個說說笑笑,都是一口拖腔,嘴裏吹出一股輕風。看見此情此景真是愜意。為了這個,南北戰爭。
「看來你打算靠賣水上踏板車來還布魯厄信貸銀行的賬了。」
換上佛羅里達的一個猶太人搭檔,他也許會就這些事實發表一通觀點,可在這個德裔賓州人居住的地區,羅尼投給他一瞥冷漠懷疑的目光。「它幹嗎就意味著什麼呢?閣下。」
一抹淡淡的蘇格蘭式的笑容,幹得像根薊。「有那麼糟糕?」
他想看電視,但電視讓他坐卧不安。夏季節目的最後重播夾雜著看上去大同小異的新節目預告:家庭,笑聲聲跡,笑料穿插,呈現出三面的起居室布景,樓梯在背景上通下來,跟《科斯比》里的情況一模一樣,前門在右邊,滑稽和藹的爺爺奶奶從門裡進來,拿著禮物,擺出問題。門在右是《科斯比》,門在左是《羅莎娜》。那個胖老公也會有他的心血管問題的。電視上的家庭和你自己的很難區分開來,惟一的區別是你的不會每隔六分鐘就被商業廣告打斷,而他們的不會陷入這樣一種空無狀態:什麼事也不發生,沒有插科打諢,沒有滑稽的不速之客,沒有一陣陣迸發的笑聲,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無聊,和一種失落感,尤其當你早上起來,月明如水,人們對初打吵鬧打賭的時候。
「也許現在你不會這樣了。也許納爾遜只好容忍你,你也得容忍他了。」

「環境,嗯?原來我們就是個環境。」
「瞧你乾的好事,」她說。「除了樁子,什麼都不剩了。我們就只好管它叫蝟虛了。」
「漂亮,真的。密斯特李斯特給了我一個B-,還說如果我能把思路理得更順一點,拼寫錯誤再少一點,會得B+的。我知道有時候『i』在前,『e』在後,有時候又剛好倒過來,可到底那是哪時候呀?」
他那張扁臉突然堆起燦爛的褶紋,然後,像猴子一樣飛快地拍了一把她的手腕,在她太陽晒黑的皮膚上明顯有一條較白的帶子。「汗帶,」他說,自豪之情溢於言表。
「噢——你可以熱著吃的東西。電視便餐之類的東西。我老婆還在北方,但就是在這裏也不常做飯。現在——我的兒媳婦——」
他們向他喊叫。他們諷刺性地揮著手,衝著山姆大叔這個概念,這面走動的旗子,這個死不悔改的收稅人,這個在國際上調皮搗蛋的傢伙,喊「呀——伊」。他別無能耐,只好揮揮手,小心翼翼地點點頭,以免撒掉了帽子或者搖鬆了山羊鬍子。觀眾人一稠,越來越多的人喊起他的名字,「哈利」,或者「兔子」——「嘿,兔子!嘿,神投手!」他們還記得他。他多少年都沒有聽到有人這麼勤地喊他的老外號了;佛羅里達沒人用它,他的孫子們聽了會莫名其妙。但驀然間,它又從路緣上來了,活潑,親熱。這幫人似乎是當年擠滿老體育館的那幫人拉長了的回收改造版,星期二和星期五的夜晚,籃球之夜,隆冬時節,用他們的身體營造出自己火熱的夏天,一上場,汗水總是蜇得你的眼睛火辣辣的,從你的長發下面、耳根後面不斷流下來,順著脖子往下淌,一直流到鎖骨中間的窩兒里。現在也開始冒汗了,在他的毛料燕尾服下面,在脊背上,肚子上,肚子還真如朱蒂說的,勒得慌,禮帽下面,儘管沒戴假髮;謝天謝地,詹妮絲免了他遭這份罪,她不見得永遠都是個笨蛋。
「那其餘的時間我們就要住在媽的老屋裡了?納爾遜和普露到哪兒去?」
還是沉默。
「我是生了銹了,」兔子承認。「這裏的空氣跟我習慣的也不一樣了。」
一時心血來潮,他決定開上賽利卡到鬧市區去,停在第一聯邦銀行附近的一個計時車位上,再走到黑人區去。今兒下午,他想,他也許想試著打幾洞高爾夫。體育用品店幾天前來過一個電話,說他們把他的鞋找著了。
「可她掛了嗎?朱蒂!」哈利喊道。「我看見你在那兒!」
他回到公寓,剛好趕上看最後十五分鐘的《成長的煩惱》,惟一的一部上面的一家大小都令人反感的電視節目,如果你認為羅莎娜的好老弟丈夫並不令人反感的話。然後他在20頻道的《莫測高深》和36頻道的一部阿博特與科斯特洛的老片中間撥來撥去,這部片子剛推出的時候一定更有意思,正好就是他中學畢業的那年。科斯特洛的尖叫聲顯得機械而惱人,阿博特老氣橫秋,他摑他的胖哥兒們的耳光時那麼心狠手辣。那時候人們動不動相互打罵,就像動物一樣。也許六十年代還是做了一些好事。不斷穿插|進去的商業廣告中有日產無限的,只見蟋蟀和睡蓮池,不見汽車,只有純粹的自命不凡的自然。他看見的凌志廣告幾乎一樣的含糊——一條田園風光的路,閃著雨光。二者都繞開了這樣一個問題:日本人能樹立起豪華形象嗎?或者那些把三萬五千美元付之一炬的人喜歡買歐洲車嗎?謝天謝地。哈利再不用管它了。讓阿貓阿狗到破城爛鎮去管吧,反正哈利不管了。
「那幹嗎不把那套公寓房賣掉呢?」
這會不會是在投石問路?他是不是該請她過去?在窩裡舉杯對飲,摸摸她黑黑的頸背,看看在那間斜斜的閑置的卧室里,她的毛屄是否受用,在他們搬進去以後,所有的舊《花|花|公|子》都藏到那裡的壁櫥里了——那個精瘦的年輕女性的身體在他身上設法滿足它的慾望,這種想法就像想到雪崩一樣令他震動。這會破壞他的日常生活。「到我這種年紀就無所謂了,」他說。「我可以看看想看的電視節目。《國家地理》呀,《迪斯尼》呀,《自然世界》呀。詹妮絲在家裡總叫我們看那些家庭情景節目,上面人人都在起居室里胡鬧。那個《羅莎娜》,我問她到底從中看出了什麼鬼名堂,她告訴我,『我喜歡她。她胖乎乎的,糟嗤嗤的,壞兮兮的,像美國的大多數女人。』我看得越來越少。我想辦法喝上一罐啤酒,早早地上床睡覺。」
「你說解毒是存心糟踏我。那是治療中心,然後又是過渡療養所。解毒部分只用兩三天。較長時間是用來把相關的毒素從身體內除掉。」

他心裏嘀咕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但她正從他身邊望過去。「我得走了,哈利。瞅著韋布嬉弄他那個傻得可笑的小玩偶,我一秒鐘都呆不住了。他都六十齣頭的人了!」
她口氣在變,向友好降了下去。一旦你操過她們,她們的聲音總要保持這種溫暖的痕迹。「哈利,你在那裡拿什麼開心啊?」
「所以什麼?」
他還在拚命趕她的思路。「你要賣它——我是說,你親自辦理?」
「如果拉迪要當城裡的獨家豐田代理,他應當甩掉馬自達。那種汪克爾發動機從來沒有真正好使過。太像一隻松鼠籠子了。」
「他給我們寄過兩張自由鍾明信卡。聽口氣倒挺高興。在某種程度上,這孩子總在尋找更多的結構,那是我們沒法兒給他的,我想康復項目結構很大。他跟普露通過電話,但在這當口,他們不鼓勵跟外界過多的接觸。」


「挺好的比賽,」哈利咕噥道,決定不握手。他潰敗的恥辱縈繞在心頭。誰說宇宙沒有浸泡在羞恥之中呢?
兔子不喜歡這裏的傾向。他指出:「不過這塊地方已經做了抵押。我們繳多少?一月七百。」
他原先熟知的整個城鎮已經被吞沒了,被這幾十年的時光,取代它的是另一個城鎮,更年輕、更裸|露,恐懼少了、情況好了。可它依然愛他,不減當年他在一個主場給大家奉獻四十二分時給他的那份情意。他是一個傳奇,一朵行雲。在他心裏,一粒炸藥炸開了他的血管,如同花瓣在太陽下綻放開來一樣。他的眼睛被汗水或者什麼容易引起過敏的東西蜇得火辣辣的,他的腦袋扣在高頂禮帽這口壓力鍋下生疼生疼的。溫室效應,他想。臭氧層里的洞。南極的冰一旦融化,我們都要統統淹死。掃視著融為一片的人海,尋找一張熟悉的面孔的閃現,哈利看見的卻是一罐兒啤酒被放肆地傳來傳去,一個近視眼孩子急切的眼鏡、一個西班牙裔人模樣的女孩耳垂上的一隻銀耳環,忽閃了一下。一路挺進,他在人群里注意到幾張黑臉,跟別的臉一樣興高采烈,意氣奮發,還有幾張東方人的臉——一個被收養的越南孤兒,一個矮小壯實的菲律賓人老婆。後面老遠的地方在依然不緊不慢的遊行隊伍里,風笛手們哀聲吹奏著一首要命的蘇格蘭歌曲,搖滾模仿秀哭喊著「……想一想所有的人」,靠前一點,在一盤發沙的磁帶上通過一些充滿破裂音的喇叭,凱特·史密斯高唱,「上帝保佑美利堅」——「……直到飛沫雪白的海洋。」儘管她死了,被壞疽硬是拽進了墳墓。哈利的眼睛火辣辣的,這樣一種印象也暈乎乎地——彷彿他被舉起來在鳥瞰全人類的歷史——使他的心臟撲騰得越來越凶,在腦海里浮現出來:總而言之,這是世界上有史以來最幸福的操蛋國家。
這肯定是指「品行」。哈利想到這些機修工,想到他們牢騷不斷,時不時地喝咖啡休息,要求越來越多的補貼,想到他們周一常常宿醉未醒,不能上班,周五又形跡可疑,提前溜號,不過還是嘴上說,「很好。一小時凈掙二十二元,包括獎金和補貼。我十五歲初次幹活時,一小時才掙三毛五。」
「你對這個雅馬哈主意有什麼意見?」
「這算什麼『亂|倫』?我們沒有一點血緣關係。那隻像正常的一|夜|情。她需要,我已經到了死亡的大門口了。那也是她做護理的一種方式嘛。」
電話咯噔一聲放下了,背後有一種吃脆麥片條兒似的全家人的吵鬧聲——他想他甚至聽見了詹妮絲的聲音,像斯普林格大媽那樣說話果斷。腳步從他了如指掌的起居室走過來——那把巴卡躺椅,拉上窗帘的觀景窗,邊沿像餡餅皮一樣的擺設桌,儘管過去擺在那裡的那顆裏面有一滴空淚的綠玻璃蛋現在就在這裏的架子上,離他的眼睛只有幾英尺。普露的聲音說,「詹妮絲說她不想跟你說話,哈利,不過羅伊在這裏。」
「不像。我喜歡這大條子褲。馬甲勒不勒你的肚子?」
「嘿,話可以這麼說,可他又還不上,他代表的是公司。」
「嘿,沒勁死了,」羅尼說,已經把他離洞十二英尺的球滾向一蹴而就的距離。
「別遺憾了,爸。它反而把我解放了。我正想著做個社會福利工作者呢。」
「我小的時候,」兔子告訴他們,「一個名叫鮑勃·佩蒂的傢伙,給聖路易隊打球,專投這種球。」幾乎是故意地,他沒有投中。「我這就三下了,我出局。謝謝讓我參加這場比賽,先生們。」
「是呀,我們應當知道這一點。」
「你是他們生命的光。你以前聽過這句話嗎,『他們生命的光』?」
「再沒有時候了。只要我活著,就不想再見到你。你讓我噁心。」
「不會難看的,倒是看上去很自然,反正我們又不會到這裏來看它。」
在佛羅里達,在汽車收音機上找「老歌金曲」台並不困難。我們在這兒都是老曲兒啦。你的生活之歌,有些播音員喜歡這麼叫,接二連三蹦進來。帕蒂·佩吉央求「永遠不要放我走——,我愛你可是愛過了頭——」,然後又輕快地唱起帶著「哎依依」和西班牙騎士風的拉美小調,結尾是,「我終生都把你等待,給你獻上我所有的愛,我的心永遠屬於你,」然後是托尼·貝內特或者另外哪個哞哞牛叫似的義大利人唱《做我的愛人》,說到我所有的愛,然後是戈吉·格蘭特和《亂刮的風》,他都幾輩子沒想起過戈吉·格蘭特了,這是一支很難不激起你的一些回憶細胞的歌,而車窗外的風景,壓過空調的呼呼聲,變得越來越嘈雜——跳蚤世界,活躍的成人生活,車一輛接一輛地過去,總有一隻橙色加菲貓用做成吸杯的爪子貼在後車窗上。「你為何漫遊,無人知道,」納特·「天王」·科爾唱著「漫遊的玫瑰」,結尾如此輕柔,「我為何要你,無人知道,」你簡直就能看見那聰明徐緩的笑顏了,然後是「澤娜,澤娜,」他也多少年沒有聽過了,這種音樂再也沒有異族情調了,而「啊,我的爸爸,」倒是有點兒異族情調,而凱·斯塔爾真正讓她自己回到了「命運的輪盤」之中,這些急停,那些硬沖,「請——讓它現在出現,」還有「啊—踢克,啊—踏克」,過去的時光真的又回來了,他和洛蒂·賓格曼一起走著上小學,與瑪格麗特·舒爾科夫談戀愛,還有普雷斯利的「愛我要溫柔」,隨你怎麼損他都行,但在他最後發胖、有了毒癮、死鬼纏身之前,他確實有一副真嗓子,亮嗓子,跟霧號似的辛納特拉絕對不一樣,然後是雷·查爾斯,現在又是一副真嗓子,「我沒法兒停止愛你」,「夢見了昨天——」拖著裊裊的餘音,就像那,那個滑稽的盲人在擺頭,然後是康妮·弗蘭西斯,「男孩們在哪裡」,一種嗓音立馬能把你的頭皮凍僵,然而這些歌都是誰的生活呢?那是個海灘聚會的時代,他又是結婚,又是分居,又是和好,又在維里蒂印刷廠幹活,那時候不再有他的聚會了。羅尼·哈里森和魯絲整個周末都在澤西海岸邊操:這事仍然讓人痛心。
他說,「都是誰擔心來著?朱蒂可別擔心。她把我弄上那條破太陽魚后就再不用擔心了。電視上說雨果要襲擊卡羅來納。那是六百英里以外的事呢。今天這裡是個晴天,大部分時間。我跟幾個孩子打了一會兒籃球,比你大不了多少。」
「我們本來就不一樣嘛,」他夯起膽子說。
「確實沒有,哈利——不過他知道,如果你還有什麼毛病,我們或多或少會說一點的。他好像最關心孩子們。那種情景還真是非常動人——他把他們兩個都領到媽媽過去養花種草的那間屋子,就是我們叫日光浴室的那間,向他們賠不是,說他這個爸爸沒當好,並且向他們解釋毒品的情況,他是怎麼到一個地方去,人家教他怎樣再也不要沾染毒品。」
佩吉·福斯納希特,兔子想起來了,對教皇一直氣得七竅生煙,後來她把一個乳|房切除了,然後擴散了,最後死了。生氣就是叫你致癌的原因,他曾在哪裡讀到過。如果你混久了,他心裏琢磨,你就聽的多了,新聞評論兩不誤,攪和在一起,就像垃圾處理機里不外流的垃圾,新聞媒體夜夜都想著招兒把你煽得如醉如狂,你身不由己跑出去,把他們廣告的那些令人喪氣的勞什子統統買下來,什麼輕瀉劑呀,托牙粘膏呀,福星固牙劑呀,速眠靈呀,太能息痛片呀,痔瘡散呀,清晨漱口香呀,等等等等。晚間新聞幹嗎把觀眾都當成病包兒,塞管兒?夠了,趕緊換個頻道。商業廣告真叫人噁心,苦口婆心地在那些樸實梗直嘻嘻哈哈的人中間嘮叨著,直腸不是癢抓抓的難挨,就是火辣辣的疼痛,一個年輕的或者年老的漂亮娘兒在軟焦鏡頭裡穿著白浴袍縱情地伸著懶腰,因為剛拉過屎,「易輕鬆」通便劑廣告一聲接一聲地說著「早安」,你情不自禁地想象著這個世界堆滿了我們笑容可掬的美國人的糞便,我們不久就得給第三世界的窮國付錢把它倒掉,就像倒有毒廢料一般。「幹嗎偏要挑教皇的刺兒?」哈利問。「布希還不是一丘之貉,反對選擇。」
他喜歡汽車旅館房間——租來的空間的那條冷森森、潮糊糊的長槽兒,那兩張雙人床,那台引誘你去買一盤R級電影錄像的電視機,那條長絨地毯,那些裝在鏡框里的大鳥照片,那些消毒毛巾,那種隱姓埋名的悄然,那種關在小屋子裡昔日風流的餘read.99csw.com響。他睡得很香,彷彿他把身體連同它的麻煩都脫了下來,把它扔在另外那張雙人床上似的。在夢裡,他又回到攤場上,一個年輕女人好像在管事。她戴一頂白帽子和一副晃來晃去的耳墜子,但當他湊過去想做一番自我說明,傳達一下他對企業不可或缺的作用時,與他可能從詹妮絲嘴裏聽到的反應相反,她把嘴一歪,她那張臉卻帶著一種看得見的尖叫溶化在他的眼睛下面了。
兔子上了賽利卡。在巨室里兜風:他們一直努力推出的新標語之一。你可以掛出的標語太多太多,他們開始往下撤了。引擎發動了;倒車擋把他穩穩地向後帶去。我愛你放開我的時候,豐田。數字鍾顯示著10∶07。賓街的車輛開始稀起來。小飯館和加油站開始暗下來。他遇到閃爍的紅燈就向右拐,然後又遇到布魯厄旁道再向右,沿著跑馬河往前開。在大象灰汽油罐附近,路一下子高出了樹木,被避開的老城顯出某種壯麗景象。它的十二層的縣政大樓建於大蕭條開始的時候,現在依然是最高的建築,每一角的混凝土飛鷹在聚光燈下亮開了翅膀,而佳濟山綿延的影子,被「極頂」酒店的星雨戴上一頂王冠,懸在每樣東西的後面,像一個不動的潮波。街燈顯示出的布魯厄的磚的色調,活像一雙紅手掬著一根根火柴。然後,飛快地,城市和它擁有的一切都被從視野中搶走了。密密麻麻的草木半隱半現出沿河空空的工廠。一個人在美國可以在一條四車道分隔行駛公路的任何地方。
「我剛剛進來。我還以為是你媽呢。」
他開著自己石板灰的賽利卡回到賓園的家中,詹妮絲的佳美不在車道上,所以他想,家裡電話鈴響也許是她打來的。她幾乎再也不沾家了——不是出去上課,就是過去在佳濟山看孩子,再不就是在攤場上和納爾遜商量事情,或者在布魯厄跟她的律師和查利叫她雇的那些會計師在一起。他把鑰匙往鎖里插——真把人能氣瘋,鑰匙刮來刮去一下子插不到鎖孔里,這使他回想起回來的路上的一些事情,一些把他的腸胃挖空的不愉快的事情,但到底是什麼事情呢?——然後用肩把門扛開,趕忙抓門廳里的電話,他知道這可能就是響最後一聲了。「喂。」他幾乎說不出這個字兒了。
「你不會因為偷自家的東西進大牢的。他還有個醫療問題,他有病,跟你有病一樣,只不過那是毒癮,不是心絞痛罷了。你們倆病情都在好轉。」
高速公路跨過薩斯奎漢納河,在約克接上了83號公路。哈利向南行駛,電台的頻率在他後面弱了下去,路易斯·普里馬的《不過是個舞男》唱到了結尾,那種怪誕的合唱,因為合唱不斷地唱著「不過是個舞男」,深情地模仿那種哮喘似的令人叫絕的聲音:它使你的頭皮高興得生疼。兔子摸索著掃描按鈕,但再也找不到一個老歌電台,只是一些脫口秀,醉鬼打電話進來,主持人的聲音像拳擊似的乾脆有力,他那張嘴喋喋不休地講著自動導向,人流,核廢料,黑人男性青年的失業,中央情報局與艾滋病流行沆瀣一氣,伯斯基,米爾肯,布希與諾思,諾列加,你不能給我講這個——兔子把收音機關上,憎恨人的聲音。害蟲。我們是吵鬧不休的害蟲,就連空氣里都擠得滿滿當當。還不如聽輪胎的絮語,看綠色的路牌在燈光中隱現,以拋物面狀擴大,然後又一下子掃出了視線,宛若魔術師的手帕。臨近午夜了,但他想跑出這個州再停車。就連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破年月,他也能開到西弗吉尼亞呢。要跑出賓夕法尼亞,你非得爬一座沒有名堂的山,在亨格福德那邊。路牌燈光少了。寂寞的公路往上爬。高山湖泊,在雲縫裡射出的真正的月光下閃光。他下山進了馬里蘭州。有一種別樣的感覺:修剪整齊的中心隔離帶,替「隨停隨開」拉客的廣告。文明。離開了鄉下。他覺得眼皮發沙,心發慌,發悶。他駛離83號公路,開進巴爾的摩北面的一家「最佳西部」的地兒,想到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沒有一個人,只有那個粗短冷漠的亞裔美國人服務台值勤知道他人在何處,便油然而生快意。那不翼而飛的氚又在何處,又在何處呢?
「呃,這件事也許與你無關,但普露認為還是有關的。我們想懷個孩子。」

哈利的胸又是一緊,皮帶下面尿有些夾不住了,這就告訴他經過這麼多客套后,已經到了正題了。「要不到我辦公室坐坐?」
「納爾遜怎麼樣?」小羅恩問他,從臉上的表情看,沒有惡意。一定是這孩子,因為在布魯厄到處跑,把納爾遜的惡習告訴了塞爾瑪。
「很難知道普露是怎麼想的,」他說。「我的印象是他把自己打發走之前,她正準備收拾攤兒離婚。她,詹妮絲和孩子們已經去波科諾斯湖了。」
七月四號,看在朱蒂的面子上,他參加了一次佳濟山遊行。她的女童子軍也參加遊行,童子軍領隊的丈夫克拉倫斯·埃弗特是組織委員會的成員。他們需要一個高個兒男子當山姆大叔,朱蒂告訴埃弗特太太他爺爺高得出奇。其實,按如今的標準,六英尺三的高度,在NBA裏面只是個矮子。但是組委會有好幾個成員,都是埃弗特先生的老前輩,所以從兔子安斯特朗上中學的輝煌歲月就記得他,因此熱心得不得了,儘管哈利現在住在布魯厄的另一邊,賓園。他是佳濟山長大的孩子,也算得上是當年的一位英雄。當我們國家的象徵,他是胖了點兒,但他的白皮膚,淺藍眼睛卻正好合適,而且還有一副出色的軍人派頭。他又在朝鮮戰爭期間當過兵。他做過貢獻。
納爾遜說話時,坐姿顯得出奇地安靜,哈利習慣了這孩子從小到大總是神經兮兮、躲躲閃閃的抽搐,這種動作卻有某種滿懷友好和希望的意味。「主要的一點是,」他說,「你只是聽就是了,讓他們通過自己的言詞把答案找出來。你用不著說多少,只是表示你願意等,願意聽。就是鐵了心的街油子最終也會開口。偶爾你也得提醒他們,你也是過來人,所以他們打架鬥毆的故事並不讓你傷心。許多都是毒品販子,當他們開始吹噓他們賺的錢海了去了的時候,你只消問一句『現在錢在哪兒?』他們沒有錢,」納爾遜告訴一桌的聽眾,他自己瞪著眼瞅著的孩子們。「他們吸光了。」
「今兒,明兒,隨你怎麼叫吧,我指望星期天下午把這傢伙開到波士頓,從現在算起二十四小時。」
「噢,多謝你這番解釋。實在痛快。」
哈利大聲笑了,傻得和會計助理一個樣兒,「可憐的斯利姆,」他說,極力與會計師的市井俚語成龍配套。「原來萊爾還真是個好夥計呢,居然給他買了那麼多他用不上的軲轆子。」
「這裏一直事情很多,」納爾遜告訴他,「我確實沒有多想自己。我的不少問題,我想,就是無所事事。成天懸在攤場上等商機,等顧客上門,真把你的自信耗光了。我是說,你控制不了局面。這種情況叫人掉價丟分兒。」
一陣停頓。從前的納爾遜就會用孩子般的哀訴保衛自己,發起反擊。然而線路那頭的聲音最後說話時,卻流露出一絲牧師的嚴肅和自動化控制的平靜,那是兔子在近幾周前吃飯時已經注意到的,「關於一個消費者的社會,爸,你沒有意識到的是,在某種意義上,它統統是時髦。人們之所以買東西,並不是因為需要。其實你的需要微乎其微。你買什麼東西,恰恰是因為它超越了你的需要,那種東西能增加你的生活質量,而不僅僅是讓它苦熬到底。」
「這有什麼不正經的?」但他覺得受了責罰,口乾舌燥,被打了屁股。
硝酸甘油在他的舌頭底下火燒火燎的。老虎已經逼近,封堵住了他的上籃,兔子把球帶出去,在二十英尺的地方投籃未進,這時候,葯勁兒已經到了他的另一端。起初,他覺得輕鬆,手腳放得很開。老虎做出了一些很好的猛突急停的動作,只要他想,就可以衝撞一下這個笨重的老人,不過他浪費了不少投籃的機會。這種急停就投的打法使你沒有充分的時間對準目標,而且老虎的弧度不高。球平著出手,把籃環變成了一個槽口。而且他比哈利矮一兩英寸;兔子在孩子的指尖上舉起球來幾次近距離跳投——軟軟的,高高的,一投一中,恰到好處,空心球徑直穿過沒有網子的籃環,一個結痂起斑的橙色圓圈兒,歪著彎了下來,因為太多的人都想露一手模仿達里爾·道金斯練習扣籃,然後,還要手抓籃環吊上一會兒——於是老虎開始更凶地貼身緊逼,引誘他只要能找到空當便就近轉身投球,或突破上籃。老虎的胳膊肘子和尖銳的膝蓋蹭著他的身體,有了這種昔日的感覺,推擠、壓迫,他忍不住笑出聲來。他感到自己的肚子被這種動作顛得七上八下,感到水一樣的疲憊進入了他的膝部,但激奮與懷舊情緒佔了上風。老虎開始利用對手的遲鈍,心更狠,手更辣,過人時連滑帶切,兔子鉚足勁兒想佔上風,感到呼吸困難起來,氣路狹窄起來。但陽光依然宜人,毛孔湧出的汗水好像在喚醒粒粒種子萌生。這番努力的性質就是把他與天地融為一體:地,一遍又一遍地印著他的耐克鞋的扇形杠杠和老虎黑球鞋的籠子似的格柵的厚厚的棕紅閃亮的虛土,運球時出現在他的視野邊沿踩實的地;天,當他抬頭看自己或對方投籃時,白茫茫一片的天。雲在炫目的太陽周圍聚集成一個激動的銀色角斗場,一個藍色鬥牛場。兔子在一次奮力向上轉體中偶然逼視了太陽一眼,一時間無法抹去它閃爍的紅月般的余像。他的胸憋得滿滿的,他的頭暈暈乎乎的;脈搏在耳朵里沙沙地響,肩胛骨中間那片濕透的地方有一種拉鋸似的疼痛。老虎搶回自己的籃板球,用他那種瀟洒的姿勢把球按在屁股上,故意瞪了哈利一眼。他的皮膚像塊細黑砂磨石。他的耳朵小小的,平貼在腦袋上,他的一綹兒X上面的頭髮糾結在一起,緊得達到了天工的極致;陽光從每一個圓點上閃爍著。
「好啊,又是件痛快事兒。」
一個小女孩接電話。接線員插|進來,兔子又投了三分鐘的兩毛五的硬幣。他說,「喂,朱蒂。是爺爺。」
「可人們恰恰就是這樣住的,親愛的——這是生活的一種趨勢,因為房子太貴,世界太擠。」
老虎說,「當然,老兄。一般般的開心。」他終於笑了。神奇勻整的牙齒,淡紫色的牙床。即便少數民族貧民區的孩子現在也享受過正牙術了。
「波科諾斯湖邊的地方怎麼樣?」
「喂,老兄,沒事兒吧?」
「昨兒晚上我到河上去了一趟,你知道嗎,他們在那兒建了許多河邊小屋,亮著彩燈,有門廊,台階一直通到水裡?」
「再不是曼尼了,爸。是阿諾德。」
也許這應當讓他感到妒嫉,有種疼痛,正好就在右心室下面。然而兔子的基本情緒是一種輕鬆,再不用在普露的聖壇前點任何長明燈了。祝她福星高照,她和她的貧民窟的饑渴。「好啊,」他告訴這孩子。他又忍不住加了一句,「不過我不太有把握社會福利工作者能掙足夠的錢養活三個孩子。」而且,由於怒火攻心,感到受了人的擠軋,他接著說,「告訴你媽我不一定會簽字放棄我們的房子。它可不像攤場,它是我們的共同財產,所以她需要我在售房協議上簽名,如果我們拆夥,我的簽名可就值大錢了,告訴她。」
「等等。我們大部分時間要住在佛羅里達——」
「告訴她,我認為那是對方能做的最好的結果。而且我認為根據數據,無論如何他應當進名人堂,但告訴她施密特按我的看法是最棒的球員。告訴她我想她。」
島田先生本能地雙手貼腿先向她微微鞠了一躬。他們握手的時候,好像兩個人都想用自己的笑臉把對方打倒。他們握的時間也太長了。「主意大大地好,讓兩個性別的人搞銷溲,」他對哈利說。「越來越普通的事。」
納爾遜從桌子那頭輻射著平靜與堅定。「爸,我過去是個有毒癮的人,這我承認,」他說。「我用過強可,連著用是很花錢的。你害怕難受。所以每二十分鐘就重新注射一次。要是你來上整整一宿,那就扔掉好幾千塊。但我偷的那筆錢並不全花到我的毒癮上了。萊爾需要大筆錢購買某些實驗物品,可是食品和藥物管理局的蠢才們正在調查,所以得從歐洲和墨西哥走私進來。」
這一下搞得普露抽泣起來;這就和詹妮絲說話一樣糟糕。「啊,別介,」她哭著說。「別拿我們大家開涮了,我們實在沒有辦法,我們都拴在這裏了。」
「爸,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棒的東西——它像火箭一樣一閃而過。只不過一路上嗡嗡作聲而已。傑森說它叫做雅馬哈浪上飛,用一種新原理運作,我不懂,它把水怎麼一壓縮,然後向後噴出去,他說這東西獨家經營,地點在鞋匠村附近的一家漂亮的後院小店裡,沒有庫存,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他的興趣並不大,他是個退休農民,干這事兒只當解悶而已。於是今兒一早我給紐約的雅馬哈經銷辦公室打了電話,跟一個傢伙談了談。我們要賣的不僅僅是浪上飛,當然,我們還要賣摩托,以及他們的雪地車和拖車,他們還製造許多小公司使用的發電機,和三輪、四輪車、全地形汽車,這些都是農民在他們的農場上離不了的,比高爾夫球場電動座車效率高得多。」
「我覺得它總有一股壞了的味兒;但我們只有這個了。我保證明天去『國食聯』,為這個長周末把東西買足。」
「海王星上的雲,」兔子說,「海衛一上的火山,你認為它意味著什麼?」
回到95號公路上以後,兔子驅車穿過喬治亞。天黑下來了,又下起雨來,由於老眼昏花,本來晚上就看不清楚燈光,雨又咄咄逼人。他連收音機都關上了,他有種被經歷的亂彈砸得稀爛的感覺。他的身子老是一個姿勢,所以覺得好像一直有人用沙袋捶它。他還是停車休息為妙。他在布蘭斯維克那邊找到了一家羅摩達旅店。他吃的是一種特色菜,煎鯰魚,吃過五香煙熏牛肉后,吃這個並不合適,尤其吃糖山芋和山核桃餡餅;要是你吃不下山核桃餡餅,幹嗎要來喬治亞?回房間必須經過別的汽車旅館屋門,頭頂上是連通的陽台,走在下面的水泥地上,真有說不出的福氣。雨淋不著。挺有感覺。他們抓不著我。然而他這種快樂愜意的時刻卻使他回想起玳璊德縣的那些沒遮蔽的不快樂的親人們。愧疚掏騰著他的心,就像一根拇指挖一隻半敏感的眼睛。
「反正他們認識的這個傢伙就擁有這麼一座小屋,整潔漂亮,彩燈輝煌,收音機播放著音樂,河上河下,小船來來往往,人們在滑水,還有——」
從上面看下來,哈利的四肢叉開,彎曲。他趴在球場上孤零零的,就像天空的太陽處在亂雲圍成的角斗場里一樣。時光在流逝。後來,社會的網抽|動了一下;與偏僻的活動場地毗鄰的房子里,有個人一直透過掛帘子的窗戶看著,他打了911。幾分鐘后,好幾個可憐巴巴地安頓在隔開的房間里避險的老人,僅有的電視就是朋友,這時他們把越來越近的警笛聲誤認為是颶風警報,以為風暴已經從南卡羅來納回頭向他們刮來了呢。
「下個月。」
「就沒有一個我把這臭小子拉了稀的屁股能擦乾淨的地方!操他娘的二十多萬塊呢——到哪兒弄去?」他的胸肌下疼得直冒火星,他感到頭暈目眩,一桌的臉漂浮著,好像是在一片噁心人的湯里。不良的感覺近來一直在惡化;自從那次血管成形術打開他的左前降后,已經三個多月了。布雷特醫生警告過再次狹窄往往在三個月以後出現。
一聲大抽泣:他完全可以想象詹妮絲的臉,扭曲,無助,醜陋,突然顯出了老態。
「埃伯哈特。我已經有好多星期、好多星期沒有跟她說過話了。不過倒是有幾個上房地產課的女人,下課後我們去松樹街的那個小地兒,環境不太粗野,至少直到最近,其中有一個,弗蘭茜·阿爾瓦雷斯,說你得把任何上癮的現象看成一種醫療狀況,就像人們得了流感,要不你就會發瘋,怪罪周圍有毒癮的人,好像他們能管得住自己似的。」
「倒沒有什麼。不過是些正常炮火而已。兩三個家庭問題,不過好像就要雨過天晴了。」
然而莫里斯醫生仍然用那雙咂出來的藍色老眼球盯著他說,「有工作嗎?按照上次這裏的信息,你主管著一個汽車代銷點。」
一切聽起來如此明確妥帖,哈利不得不克制住想爭辯的誘惑。「對,很好,」他說。「任何讓你熬過這一夜的東西都行,辛納特拉就是這麼說的。」米姆有次向他引用過這句話。今晚,在這幢斯普林格的老屋裡,哈利感到與米姆、爸、媽,以及所有沉沒了的、虔誠的傑克遜路三四十年代的世界有一種巨大而遺憾的距離。
「你在做個好孩子嗎?」
「下巴別動得太凶就行了。我可以給多麗絲·埃伯哈特打個電話。她嫁給考夫曼以後,兩個都大搞起業餘戲劇演出來了。」
「讓我投一下,行嗎?」
「喂,爺爺,」孩子終於發聲了。
這話對她來說太深沉,太具有懺悔意味了。在過去他和辛迪的關係中總隔著一堵牆,正好就在她那雙明亮的黃油硬糖般的棕色眼睛後面,有一個信號叫停的障礙。傻兮兮的辛迪,塞爾瑪是這樣叫她的。
「這倒問題不大。朱蒂,聽我說。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我才剛想起來,他們現在製造一種蘇格蘭膠帶,兩面都能粘。我給你兩塊錢,你想能不能跑到中央大道對面的那家小店給我買一點來?」儘管歲月流逝,字型大小常換,經營手段屢屢改變,但學校對面總有家商店,給學生娃娃賣泡泡糖,賣糖果,賣玩具手槍,賣火藥紙,賣便箋簿,賣香煙,賣黃色雜誌,賣小年輕兒認為非有不可的別的東西。他挺著腦袋,怪費勁兒地把他那行頭掏了一層又一層,總算掏騰到條子褲一隻松塌塌的側面口袋的錢包上,便把它舉到臉跟前,掏出兩張一元的票子。為了保險,又添了一張,如今的東西總比他想的要貴。
他會在那兒的。可笑,哈利和宗教都是這樣。六十年代,上帝在世界上沒有一個朋友,他卻無法放棄他,現在佈道者都用擴音喇叭來祈禱,他卻為他興奮不起來。他就像一個朋友,交往太久,你反而忘記了你喜歡過他什麼了。那次心臟驚恐后,你會想,在某種意義上,你離得越近,你想得倒是越少,好像你已經在他手裡一樣。就像你已經上了場,而不是坐在板凳上一口一口咽著緊張的唾液,努力回味著比賽的動作。
「你開著一輛大卡車?我不知道你們這些人是咋弄的。你要走多遠?」
「問題就在這裏,你這獃子。有沒有辦法把膠換一換?」
雨果瞄準東南海岸。美國航空公司噴氣機墜入紐約河中。炸彈很可能造成法國DC-10飛機墜毀。在海牛保護區減慢船速,哈利吃著燕麥片,消化著《新聞報》。聖克羅伊一片混亂,警察與國民警衛隊員加入手持大砍刀的暴民在雨果后的搶劫狂潮。遊客乞求登陸該島的記者帶他們離開。操他媽一幫又哭又鬧的娃娃。他突然想到他的夢興許與這些加勒比新聞有關,與周末前他們在各家休閑酒店搞聚會,歡迎新客,讓人人高興,投入一個大熔鍋有關。他出去走到他那條窄溜溜的陽台上捕捉這一天。報上說,儘管有雨果,今天是個大晴天,果然如此。遠處藍綠色的摩天樓把朝陽的光點反投向他的背後。海灣是看不見的,但他能聞見它在那裡。他極力回憶參加聚會的都是誰,但就是想不起來;夢中人不會使肚子撐得慌。紐約的飛機滑出跑道末端,兩人死亡。只有倆。撒哈拉死了一百七十一個。一個人從倫敦打電話說他完全相信安拉。哈利對這一次不像對洛克比泛美炸彈那麼上心。就像新聞上的別的一切一樣,你煩了,災難變得像條花絮,如同橄欖球比賽中電視轉播的暫停。
「就是」——他搜索著合適的字眼兒——「叫人難堪。」其實你一細想,從這兒起,他這一輩子是容易叫人難堪的。起搏器、雙拐、輪椅。陽痿。有次在瓦爾哈拉的更衣室里,一個很老的高個兒——哪個人的客人,他再也沒有見過他——從淋浴間出來,他的一身的肉萎縮得那麼厲害,從後面看,他的大腿跟屁股蛋子完全混為一體了,所以他的屁股眼兒似乎流下來,在兩腿間形成一條長長的縫兒。他的屁股就沒有屁股蛋子,哈利忍不住瞪視著那條肉溝。
「我們管它叫『三下』。」毛線帽子怪不情願地回答。「三下投不進,就出局。」他伸手去拿球,但兔子把球一舉,他夠不著。
「你怎麼認為我忘了呢?你一定認為我是個地地道道的臭婊子。」
「普露對一切是怎麼想的?」哈利想象得到嗎?這裡有種濃厚的興趣鋒芒,彷彿電視機一關有種聲音唰地閃回了一下。
「你知道,」哈利說,「現在也許你感到沒有什麼,可這幾年非常重要啊。」
「我不可能回答你的這個問題,」她說,用的是一種又平又干、對他關門大吉的聲音。另外一個女人的聲音,更熱乎一點,更禮貌一點,懶洋洋的,也許是個黑人的聲音,插|進來說,「先生,你的三分鐘到——到了。你要繼續講,請再投一元一角錢。」
「我老婆怎麼啦?」兔子想不顧她歪著腦袋的那副痛苦樣子喊出來,但硬是忍住了,因為她的聽力似乎並沒有問題。
他在她的言談中,越來越多的聽到的是別人的聲音、見解和一種從遠離他的地方搜集起來的道理。「你一直跟誰談話來著?」他說。「你那口氣聽上去就像那個萬事通多麗絲·考夫曼。」
經過那些特大城市以後,弗吉尼亞給人的感覺是鄉村田園般的空曠。田野看上去比賓夕法尼亞的大,山丘看上去更秀氣,更開朗,草地、馬群,空中輕霧繚繞,瑞氣迎人,偶爾一座淡綠的小丘上出現一個有立柱的宅子,宛若一位奴隸主的老姑娘女兒在繡花樣本上綉下的什麼圖案。一種軍事色彩:貝爾沃堡工兵試驗場,匡蒂科海軍陸戰隊基地。哈利想起了他的軍旅歲月,回想起的是一種抒情詩般的晒黑的皮膚,一種千人一面的男人們的半透明的微光,那種不做決定、唯命是從的奇異的和平。從很多方面講,戰爭是一種解脫。沒有冷戰,當一個美國人有什麼意義?後來我們依然跟他們保持距離。我們攪爛了那些怪胎。希特勒,斯大林,現在又是戈爾巴喬夫。歷史將會記住我們的,如果不感謝的話。歷史上感謝的事少之又少。狗咬狗。現在倒是很難找到一個不播放鄉村音樂和宗教節目的電台了。「為困難和婚姻祈禱,」一位牧師說,他那顆粒清晰、蜜糖般棕色的聲音,一直挖到他自己的心坎兒上,你都能勾畫出他閉著雙眼,鬢角上汗水淋漓的樣子,「為壓力沉重的基督徒丈夫們祈禱,為操心自己的男人的基督徒妻子們祈禱;為所有的人質們,為獄中的囚徒們,為少數民族聚集區的受害者們,為艾滋病患者們,祈禱。」兔子把這個台關上,決定停車吃午飯的時候給家裡打個電話。
「你看,我是看在咱們小孫女的面子上才幹這個的,何必糟踐人呢。」
「斯普林格,」哈利不假思索地說。「聽著,」他抗辯道。「對我兒子崩潰誰也沒有我難過。」
本尼有種一激動就冒出來的女孩兒似的尖嗓子。「拉倒吧,艾莉。別讓我想這種事兒。你這是詆毀我的宗教。再有兩個孩子我倒無所謂,有什麼大不了的。我還年輕。」
「不是糟踐,是有趣。我以前從來沒有看到你的女人味兒。我打賭你能做一個比你媽和米姆更好的女人。她們倆倒應當是男人,兩個都是。」
掛上電話,哈利勾畫著展廳的情況,午後的斜陽照在櫥窗的灰塵上,高達天際的櫥窗所有的旗幟已經摘下,可是令人驚詫的是,樂子還在繼續,就是沒有了他。
「沒事。怎麼啦?」
在富蘭克林路14½號他們的石灰石小屋後面的那一長溜草坪已經有了秋天的干吻:斑斑駁駁棕黃的草色和最初的幾片落葉,委棄它們的有那棵垂櫻,有他的鄰居的那棵黑胡桃樹,有那棵緊挨著房子、所以他能看見枝頭松鼠們爬來爬去的甜櫻桃樹,還有空蕩蕩的水泥魚塘上面的那棵柳樹,魚塘底部漆成了藍顏色,邊兒是用真貝殼鑲的。這些樹木好像依然青翠,好像還在長,但它們的黃葉開始在草地上聚積了。甚至靠近那座薄黃磚鄰屋的鐵杉,沿著把安斯特朗的院子和那座缸磚修的仿都鐸式大廈隔開的柵欄上的杜鵑,以及它落下的針葉聚滿了水泥魚塘的亂蓬蓬的奧地利松樹,儘管都是常青草木,也染上了殘夏的色彩,灰濛濛的,干香乾香的,就像那隻老雪松木嫁妝箱里散發出的氣味,媽媽在箱子里放的是備用的毯子和他們過感恩節和聖誕節用的高級刺繡亞麻桌布和兩床倫寧格家傳下來的舊百衲被。家裡有這麼一個傳說,這兩床被子價值連城,可是哈利十三四歲時,家裡遇到了難關,他們想把被子賣掉,人家的最高出價是每床六十元。坐在瓷廚桌旁討價還價了半天,他們還是接受了這個出價,如今像這樣兩條真正的舊被子,如果保存完好,可以賣好幾千元。他想到從前那些年月,和他們當時認為非同小可的那筆錢,就有種上當受騙的感覺,那年頭兒,當牛做馬掙幾個小錢勉強度日,吃的麵包一毛一分錢一個。在傑克遜路,他們在經濟上過的是暗無天日的生活,而且人人都是這樣,所以把日子搞得更加悲慘。最近以來,一想起從前那些年月他就心緒黯然;這使他面對生活每況愈下的狀態。夜裡躺下,睡不著,害怕的不是他永遠睡不著,就是永遠睡不醒,他感覺到事物有一種令人窒息的無聊,一種原子衰變,珍貴閃光的現在,隨著時鐘的聲聲滴答,變成了歷史陳跡。
「可你什麼時候睡覺?」
「就要來的事情,」她說,她的白髮已經有種大風刮過的樣子,從腦殼上亂奓起來。
「你這不是惹她煩?」
歌曲向前滾動,每半個小時被新聞摘要打斷一次。在哥倫比亞,一次炸彈爆炸造成八十四人受傷,哥倫比亞的悲痛因咖啡價格下跌而雪上加霜,布希總統即將就全國毒品問題發表講話引起華盛頓的猜測,他會不會扮演里根的角色?還在華盛頓,官員對新出生的熊貓寶寶的成活仍抱有希望,它在恆溫箱里為活命拼搏。地方新聞,海牛繼續活躍在卡盧薩哈奇灣,「海豚」昨日在邁阿密被費城「鷹」擊敗,二十比十。兔子喜歡這個比分,但那些老歌,全是那種愛的糖漿,愛呀愛,甜蜜蜜,嬌滴滴,櫥窗里的狗狗們,媽媽親吻聖誕老人,林蔭巷的不規矩的女士,想把你刺|激得脫掉褲子的背景弦樂,撥奏過渡樂,漸強的銅管樂,可把他磨垮了:他怨氣衝天,因為儘管如此之晚,他還是身不由己地認識到,他的生活之歌本來就像搖滾樂一樣的蠢,現在竟然還是那些沒有頭腦的小年輕兒的家常便飯,或者納爾遜曾狼吞虎咽過的那些六七十年代的勞什子——統統是為頭腦空虛、荷爾蒙過熱的傢伙們設計的,一片白沫滔天的汪洋,現在聽它就像他過去想辦法吃那樣子撕開一隻兩個連在一起的香蕉一樣。全是一次性用品,炮製出來快賺一把了事。他們領著我們順著花園小徑走去,那些音樂製造商們,然後又回過頭,稍稍變換一下味道又把下一代人領過去。
「眼下他似乎還挺得住。」
可他說這話了嗎?他兒子焦急緊張的表情沒有變。不過他隨後說的話表明他也許聽明白「妹妹」這個詞兒了。「我們給米姆姑姑打電話了,爸,她會儘快趕來的,她在堪薩斯城要轉機!」
倒著看,多雲的天空顯得藍處藍汪汪的,灰處灰塌塌的——一個深淵,一個有吞舉能力的大地!他的背向原地投籃進了,三個孩子大笑起來。這幾個小鬼從來不搞雙手原地投,那不是黑人的風格,站在五步之外,不做別的任何動作,兔子滿可以推他們一個光頭。但既然他們有良好的運動風範,讓他入夥,他就單手投了幾個臭球,於是8號重新控制了場面。
但他確實開始走路了。他甚至把車開到蒲葵棕櫚商業城買了一雙耐克步行鞋,帶一個特別的高科技氣泡,使每隻鞋跟更加軟和。每天早晨,九十點之間,吃過早飯扼要地看過《新聞報》以後,他就出發,四五點之間再走一趟,回來以後先打個盹兒再吃晚飯,再看電視,最後看上一兩頁書就沉沉地睡上一覺,還真得歸功於走路呢。他走遍了德利昂。起初,他沿著瓦爾哈拉塢方圓一英里彎彎的街道走,兩邊是低低的灰泥粉飾的房屋,前院沒有護欄,長著高高的硬草,半隱半現著星星點點的干棕櫚葉子,這裏頭體現出一種佛羅里達的神韻,一種愜意的凋零的佛羅里達味兒。要是碰上一個高級人物發表演講或者一隻吠叫的小狗——一隻扁臉北京巴巴兒,絲一樣的長毛用緞帶扎著——那就像在火星上發現了生命。後來,越來越喜愛他的耐克鞋(腳跟上的氣泡,他起初還以為是變個樣兒糊弄人呢,說不定還真有增強彈性的作用呢),他便一直往鬧市區走,往河邊走,這個城鎮就是從河這兒開始的,西米諾爾人戰爭時期是一座城堡,後來是牛和棉花的一個裝運點。
亂麻麻的眉毛又提了上去,端正乾巴的嘴唇嘬了進去。不是一張聰明豁達的猶太嘴。到了不耐煩的邊緣,思維談話的方式具有易怒的蘇格蘭人的經濟,因為他這輩子已經見過太多的惡化得無望的病人。「你當時不喜歡什麼?潮熱疼嗎?」
納爾遜用他聲音平穩的佈道將他壓了下去。「你得想辦法讓他們明白他們是吸毒上癮的人,明白他們不比任何人高明。這種認識必須來自他們自己,發自內心,這不是他們可以接受的你強加給他們的東西。你的任務就是聽;主要是你的沉默引導他們跨過他們自己的陷阱。你一說話,他們就開始抵制。這需要耐心,也需要信心。相信功到自然成。果然就是這樣。無一例外。看到有了成果,一次又一次的成果,真是喜出望外。人們需要幫助。他們知道出了毛病。」
111號公路對面過去有棵偉岸的老楓樹,後來為了擴展它紅屋頂的方便,「必勝客」把它砍掉了。屋頂的形狀像個高統禮帽,有兩個斜面。他應當感謝了,哈利想,在這一小條苦苦掙扎的公路兩旁的商鋪帶中,生意還算興旺。「嗯,」他告訴本尼,並不想爭論,「就是費城名次墊底,你也少不了多少。棒球史上最差的記錄,現在又把兩個老全明星隊員轉讓掉了。貝德羅西安和塞繆爾。再沒有忠誠那檔子事了。」
「這還不夠。男人需要一個職業。他需要事情干。對身體而言,最好的事情就是對生活的健康興趣。對你自身以外的東西有了興趣,你的心就不會再跟你說話了。」
「不過一切都可以說取決於賣賓園的房子。」
詹妮絲穿著她那身警察服欷歔不已,坐在身旁的哈利想到的則是他所熟悉的輕狂淫|盪、赤身裸體的塞爾瑪,跟牧師描述的那個女人實在是天差地遠;但說不定牧師說的塞爾瑪跟哈利想的塞爾瑪一樣真實。女人是演員,觀眾想要什麼她就能表演什麼。她給他表演的角色就是愛慕他,讓她的身體供他盡情享用,彷彿送給他了似的。她身體有病,膚色灰黃,裏面裝著死亡,就像一個絲綢裹著的黑匣子。她覺得無奈地囚禁到這種難以駕馭的愛的需求上了,在她的這種態度中有一種輕微的侮慢,一種屏棄。他不能像她愛他那樣去愛她,在他的半心半意中有著一種令人滿意的自我懲罰,一種她感到有滋有味的諷刺。然而不管他多麼頻繁地離她而去,她卻從來都不想叫他離開。這會兒,當他站起來聽牧師祝福時,她的表情嚴肅的鬼魂也起來靠在他身上,站著貼到他的胸口,帶著酸奶般的氣息懇求他不要走。詹妮絲又欷歔起來,但哈利把他自己對塞爾瑪的悲傷緊緊壓在他心頭,知道詹妮絲也不想看見他的悲傷。
「你這嗍雞|巴的狗東西」成了羅尼的全部說辭,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然後他們倆都轉過身去面對那些弔唁者,他們正在等著致過意就爬進車子,回去利用這個熱辣辣、霧蒙蒙的星期六剩餘的時間,因為玳璊德縣到處是要修剪的草坪,要鋤草的花園。詹妮絲和韋布也在這些瞪著眼睛等的人中間。他們一定猜到了這番談話的內容,其實,這裏的人大部分肯定都猜到了,即便是那三個兒子。儘管他每次到箭谷來,一直都小心謹慎,總是把他的豐田藏在她的車庫裡,而且從來沒有被哪個生了病提前離校回家的孩子或者從一個未鎖的門裡進來的修理工在床上捉住,但這些事情總有法子泄露出去的。就像一個輪胎,跑氣只需一個針眼兒。人們感覺得到。話已經傳開了,或者現在會傳開的。嘿,操他娘的蛋,就像喬吉說的。操他們大家的蛋,包括韋布的小丫頭片子新娘,看樣子她興許懷上娃了。這個韋布,這個人物還真有兩下子。
「你馬上過來一趟,你這輩子總得幫著收拾一次你惹下的亂子。」說完她就把電話掛上,聲音挺滑稽,活像她媽說「一次」時的那種勁頭十足的口氣。
兔子自己的喉嚨也痛起來,心裏想著塞爾瑪和羅尼最後的一幕,當她的身體里的愛消耗殆盡時卻背叛了自己的情人。「羅尼,」他悄聲說,「對她我可不是無所謂的。真的。她可是個讓人銷魂的女人。」
「你說別硬來。」
「那就祝你們成功,」哈利說著把餐巾捲起,重新插|進餐巾環里,那是一種孩子玩的環兒,是某種充滿了五顏六色的小針的明凈的材料做的。「我們結婚三十三年了,你媽連桌上一頓像樣子的飯的原料都不會調用,不過興許她能學會的。興許密斯特李斯特會教她如何調用。普露,這頓飯可口極了。剛才的一番談話,擔待著點兒。你可真有一手做魚的本領。格外愛吃那些像豌豆這樣辣酥酥的味兒。」當他從他無論走到哪兒都帶在身上的那個小瓶兒里抖出一粒硝酸甘油時,他看見自己的一雙手哆嗦的樣子從來都沒有見過——不光是顫動,而是在跳動,彷彿它們有與他不同的自己的思想。
「他們可以適應嘛。只要年齡不是太大,人都是可以適應的。再說了,媽和我對維修部已經做了精簡。我們放走了三名機修工,正在登廣告招聘檢驗人員。我們想鼓足勁兒在舊車上下工夫,有一段時間只賣舊車,情況就像斯普林格姥爺起步時那樣,他常常告訴我他怎麼把豐田放在後面不起眼的地方,人們對日本產品不信任。這種情況已經有所好轉,人們就是沒有多少錢,也不會被新車展廳和日元匯率之類東西嚇跑——所以——?」
哈利想幫他下台。「誰能說得清什麼是生活質量?」他問艾爾薇拉。「說不定那多餘的孩子正好就是將來發明留聲機的人呢。」
早晨的新聞廣播平淡無味。賈馬蒂去世,重熱了一遍。棒球界的哀悼。經濟有所增長。貝魯特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間的炮擊更趨激烈。前住房和城市發展部助理說檔案被毀。最高法院做出裁決,不允許橄欖球比賽前進行有組織的祈禱引起整個南方的憤慨。在蒙哥馬利,埃莫里·福爾馬市長揚長走到五十碼線上,帶領祈禱。他對有線廣播系統的講話把橄欖球和祈禱作為美國傳統聯繫在一起。在亞拉巴馬錫拉科加,當地牧師們在露天看台上起立,帶領三千群眾念主禱文。在佛羅里達彭薩科拉,拿著擴音喇叭的佈道者帶領觀眾祈禱。狂熱分子,兔子自個兒說。南方人跟阿門派教徒一樣可怕。
他說這些事想惹火本尼或者艾爾薇拉,可是他的話如同秋風過耳,跟他小時候聽老人們在門廊上聊天一樣。自從回到攤場上來,他不止一次有這樣一種感覺:其實他自己人不在這裏,他只不過是個讓大家由著性兒的鬼魂而已。他的話只不過是放空炮。在納爾遜從前的辦公室旁邊的米爾里德過去的辦公室里,詹妮絲按查利的建議聘用的會計師正在查賬,這項任務涉及的範圍太廣,他帶來了一名全日助理。這兩個還算年輕的男子都穿著灰西裝,來了以後就把上裝掛起來,走的時候又把它穿上,給人的感覺像是真正的經理。
他和詹妮絲經常這樣子開車去南方,所以知道怎樣擇路:他可以在222號公路處離開,徑直向蘭開斯特駛去,但得慢行穿過一串停車燈連連的布魯厄郊區,他也可以在422號公路上再開幾英里到176號上,再照直向南開,然後向西切向蘭開斯特和約克。他第一次試著走這一條路是在三十年前,想起來就像今年春天,當時他犯了個錯誤,過早的朝南向威爾明頓和赤腳杜邦女郎的艷景開去。然而美國東部是向西斜的,現在的竅門就是向西一直開到83號公路上,可那時候還沒有這條路呢,然後向南開進那個雙頭怪獸,巴爾的摩——華盛頓的肚子里。禽獸行為,她說。唉,你也可以這麼說,活著就是禽獸行為。這些發瘋的分子。統統靠它們自己?不可能。
沉默,但裏面有一絲兒呼吸聲。
「我?」在出逃。一個壞小子。他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用意,便回答說,「退休了,我想。」
「攤場怎麼樣?你幹嗎不能把攤場賣掉呢?111號公路上那麼一大片臨街地段可值老鼻子了。那是真正的鬧市區,現在人們因為西班牙裔人,害怕進老鬧市區了。」
「我們又沒有向豐田滾一屁股的債——是納爾遜滾的,納爾遜和他亂搞同性戀的朋友。」
兔子準備上床睡覺,穿著白天穿的內衣睡,竭力考慮著他身在何處,人是何人。這是他不見行止的最後一宿。明天,生活會把他又找回來。詹妮絲會來電話,戈爾德夫婦就在隔壁。脫離了布魯厄,並不像他原先所想的那樣輕鬆。你還是你。美國還是美國,靠信用卡和印第安名字拴在一起。哈利死沉死沉地躺在雙人床上。迷失在地圖上線路的網裡,他像睡在媽媽的子宮裡,又一個暫時的避風港。
「如果?」
「我過去不贊同,現在依然不贊同正統宗教用來表現自己的那種形式。你必須信仰一種比我們自己偉大的力量——我們所理解的上帝。」
「他太笨,不會說話。」
「當時是喜歡。現在還喜歡。昨天的日子不好過。先是跟羅尼打球,我眼看把那雜種打垮了,可最後一洞他又扳平了,接著我邀請他哪天再打,他給了個冷臉子。隨後納爾遜來了個電話,把水上摩托和雅馬哈的什麼瘋子計劃說了個天花亂墜。」
他摘掉假髮試了試禮帽說,「這樣就感覺好一些了,真的。」
「哎,我讀了好多歷史。也算是個愛好吧,你說呢?」
「哈利,我心裏一直想著去買東西,可是『國食聯』連鎖店不順路,火雞山的價格又高得荒唐,賓街的便民店櫃檯後面惡聲惡氣的小伙們我想會在收款機上多打出一些數目來。」
「十分訥意。」
「我就是知道。普露和我議論過這事。」
「好,那就說吧。」這樣做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他不想走這條路,他正在把他對詹妮絲的氣往孩子身上撒。她的沉默已經傷了他的心。他還是忍不住,接上說,「你倒是,不緊不慢地要說事兒,可我到這裏光桿兒一條已經呆了兩個星期了。我看過老莫里斯醫生,他認為我情況太糟,應當禁食才是。」
莫里斯醫生,老的一個,哈利的醫生,肯定聽到她在醫院里;他來到心臟病人特護區的等候室里,自己看樣子也不太好,斑斑點點,鬍子巴茬的,穿一套沒有熨的棕色西裝。他拉住她的手,透過無邊眼鏡直愣愣地盯著她的眼睛告訴她,「有時候就到時候了,」這話對他合適,因為快八十歲了,起碼七十五過了。「有些天以前他來找過我,我不喜歡我在他胸腔里聽到的聲音。但有了像他這樣的毛病,一個人能活兩星期還是二十年,那就不好說了。這是個態度問題。他似乎變得有點兒病態。我們都同意他應當有點事兒做,他退休還太年輕。」
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納爾遜知道他和塞爾瑪的事?「好了,好了,」哈利說。
「拆夥?」聽聲音孩子害怕了。「誰說拆夥的話來著?」
這番話道理太多,不好塞進她的頭腦。她只有九歲。再等十年她才能像米姆那樣到西部去闖蕩。「我知道,」朱蒂說,帶著一聲嘆息,也許她真知道。話筒在木頭上咯噔一響,後面有說話的聲音,腳步聲急促地擴大了,然後普露來到電話旁,喘不過氣來。
「沒有也好。」他相當隨便地進了哈利的辦公室,坐在那把辦公桌對面客戶坐的塑料椅上,扶手鍍了鉻,還加了襯墊。他把那隻薄得出奇的公文箱放在腿上,雙手搭在上面輕輕地十指一交叉,合在一起,露出兩截令人目眩的白袖口,他等哈利在辦公桌後面坐定,然後開始做好像是準備好的一篇發言。「在日本,」他說,「我們總是崇拜美國。作為戰領期間的一個孩子,對美國大兵十分慶仰,他們的快樂隨片的樣子。敵兵,但不是壞人。厲害人。我們天皇的顧問們引討他走上不幸的路,所以麥克阿瑟將軍,我們覺得他就像天皇,遙遠,一流。我們努力按他的意千辦事——重千燒毀的城市,學奇民主方式。日本人起初對美國畢恭畢敬。你知道豐田的故事。起初不很大,然後大了些,我們為巧人物的錢生產更好些的產品,是不?你們要的,我們有的,是不?」
「啊,我說不上。興許是我頻道衝浪搞得太多了吧。嘿,朱蒂,知道什麼事嗎?我開車來的時候正好路過迪斯尼樂園,我心裏許願下次你們來這兒,我們大家一起去。」
「日程表是這麼定的,」哈利說。「夏天過得飛快,是吧?傍晚你可以注意得到。天氣依然暖和,但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了。這是一件你年年都忘掉的事情,夏末的黑暗。蟬。曬透了的草坪的氣味。除了今年夏天雨多得要命——在我的小園子里,天哪,雜草一個勁兒地長,萵苣和花菜稈兒細吱吱地高,快要翻倒了。豌豆蔓兒鋪展開來像爬山虎,翻了籬牆都進鄰居的院子了。」
「你要去看拉迪?他過去在這兒幹活。他的所有知識都是我教的。」
法耶特維爾一度是個熱鬧的城鎮,滿城都是從布拉格堡來的士兵,兔子還記得他有次在《六十分鐘》上看到過一段介紹。鬧市區有幾個街區的三X級電影院和低級旅館,城市元老深感絕望,最後全部予以拆除,改建成了一座公園。晚飯吃的是油炸蝦,洋蔥圈兒和一面炸過的白麵包,一種南方美味,他猜,在舒暢旅店——帶有像小自助餐館一樣大的沙拉自助櫃的餐廳之一,所以當你坐在那兒等女招待時,你心裏納悶是否會坐失良機——飯後,哈利開著那輛石板灰賽利卡,他的私人蝙蝠車,緩緩向邪惡的法耶特維爾中心區巡行。他能找到的熱點是一條影影綽綽的大街,到處的門洞里有黑人閒蕩,等待著什麼消息,什麼遠處的事件。沒有穿超短褲或氨綸緊身運動褲的妓|女,只有一個紅鬍子的白人,穿著釘有飾扣的黑皮衣,一個勁兒地往快里踩著他那輛摩托車發動機的轉速,擰著油門,發出巨大的噪音。黑人們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他們只是等著。即便到了晚上,影影綽綽的空氣依然炎熱,他們從中走過,懶洋洋的像病魚似的,一隻手以黑人自己的方式斜拍著另一隻手的手腕。
「可別這麼說。這種話要不得。怎麼回事,他們不搭理你?」
「不怎麼樣,」她說。「你到底在哪兒呀?」
「我們坐在那裡的門廊上,這種奇妙的事情從眼前經過——一輛水上摩托車。他們給它起了各種各樣的名字——水上自行車啊,衝浪噴氣機啊,噴氣滑板啊——」
「刺山果,」普露溫柔地說。
「幹了十五年了。我早就退休了,但又回來了。在家裡閑呆不住。電視上又沒有好看的。你怎麼樣?」
然而她並沒有過於強烈的反應;這些日子她更感興趣的是她的房地產課程。詹妮絲已經修完了兩門為期十周的課程,又開始修另外兩門了。她常常跟同學打電話長談下次考試,或者他們的老師,那個留了一把有趣的新鬍子的密斯特李斯特的迷人的性格。「我相信納爾遜是有某種計劃的,」她說。「如果沒有,我們大家坐下來,好好合計一個出來。」
「嘿,」她說,「幹嗎山姆大叔不能留現代的髮型呢?他又沒有死,對吧?」
哈利陷入了兩難的境地——告訴他他是多麼喜歡跟塞爾瑪上床(羅尼笑眯眯的照片在盯著),還是聲稱他並不喜歡。他只是回答了一句,「塞爾瑪是個可愛的女人。」
「那兒挺無聊的,」哈利告訴他。「我喜歡這裏,不是那種花花世界。你介意嗎?」
「現實主義,你說的。」
「你是說打網球?」她反問。「打,實話實說。方便時就打。你是怎麼知道的?」
「哎,」哈利問,「你認為怎麼樣呀?」
「我聽說昨兒有個奶油蛋糕到這兒鬼混來著。」
「再不會了,」島田先生聲明。「太多的狗屎安克—斯特朗先生。」他的第三次叫名字的努力幾乎成功了。你還不得不佩服人家。「豐田不喜歡別人用它的斬品玩壞游示。」他撿起他的薄公文箱站起身來。「你把票據留著,還要來很多文件。最徐快而又遺憾的訪問,對共同感興趣的問題很好的交談。也許你會好心跟大翹司機討論討論找到去422公路的最好的路。那裡有克勞斯先生的代銷點。」
幸運鬼。他一直搞到了六十歲。就在她的氣話強加在空氣中的那一段小小的沉默中,一架飛機飛了過去,它的身後拖著高亢沉悶的吼聲。他不十分友好地笑著告訴她,「你們大家把他養年輕了。」一個你忍受了那麼凶的渴求咬嚙弄不到手的女人,當疼痛過去了之後,你還是忍不住心生一點怨恚的。
這種人開口閉口「你知道」:彷彿他們不把你的注意力一直釘在自己的話上,它就會溜掉似的。「那是我過去的做法,」哈利告訴他,隨著普露在腰裡夾大盆的令人不安的形象消失,他也放鬆了,向這個大櫥窗外凝神眺望,又有了他經常有的那種哲學家似的憂傷得愜意的感覺。頭上的那面又大又藍的紙旗上寫著田豐 ,由於太陽曬透了,開始從玻璃上往起翹。「小時候總愛搞點運動,直到最近還到高爾夫球場上去,打幾桿臭球。」
「現代對攤場感興趣,地點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就像我一直想做的那樣,他們要把房子向後擴。」再見了,巴拉圭,兔子想。「他們要把服務人員留下來,再培訓一下,還有幾個銷售人員,艾爾薇拉也許要到422號公路上拉迪的店裡去。現代給出了留她的價碼。但他們不要我,沒商量。閑話,我猜,已經在這些東方人的公司里傳開了。」
島田先生對這種時新的類比和他對英語無可辯駁的掌握洋洋得意。他自個兒笑了笑,然後吧嗒兩下,把公文箱打開,像槍響一樣嚇人。他從裏面拿出一張米色硬紙,上面稀稀拉拉地點綴著一些列印出來的數字。「按照這裏的數字,從88年11月到89年5月,斯普林格汽車行缺報九輛豐田車的銷售,按廠價從金額為一十三萬七千四百元。這個數目掐上到這個日期為止的利息為一十四萬五千八百元。」他鞠了一個本能的半克制的躬,便把這張紙從辦公桌上遞了過去。
「我怎麼跟詹妮絲說?」
「事情變,」島田先生說。「是世界的可悲的秘密。」外面在展廳里,他問,「格愛的侶士呢?」艾爾薇拉咯噔著輕快的步子從展廳地板上走過來,她的耳環順著兩面的下巴尖兒表演著一種舞蹈。他們的客人問道,「景問能要名片以便將后聯繫?」她從套裝口袋裡掏騰出一張,島田先生接過去,認真地研究了一番,雙手貼腿鞠了一躬,然後,為了留下一種滑稽的美國式印象,模仿了一個反手擊球的動作。
在做|愛以後柔聲細語、心神恬然的情況下,他一度可能與塞爾瑪分享的是一種愚蠢的啟示。塞爾瑪猝然死了。死於腎衰竭,血小板減少和心內膜炎,臨近七月末,又一個藍灰色的大熱天涼爽的黎明初露在布魯厄聖約瑟醫院對面的與屋頂平齊的裝飾性磚工結構上的時候。可憐的塞爾瑪,她的身體明擺著是被她長期的掙扎耗盡的。羅尼試圖讓她留在家裡等到最後,但最後一個禮拜她太難對付了。生幻覺,說胡話,怒火中燒,出言刻薄。滿腔怒氣全都撒到羅尼身上,此人婚前是個小無賴,但婚後一直是個情篤意專的好丈夫。她只有五十五歲——比哈利小一歲,比詹妮絲大兩歲。她死的那個星期,一架DC-10飛機將乘客從丹佛經芝加哥送往費城,結果在衣阿華的蘇城墜毀,當時飛機試圖以二百英里的時速降落,在沒有控制裝置的情況下只靠剩下的兩個引擎的推力往前奔跑,接著在跑道上橫轉起來,騰起一個巨大的火球,機身便爆裂了,但居然有一百多號人幸免於難,有的倒掛在一截機艙里的安全帶上,有的逃脫了,在跑道旁邊的玉米地里感到失落絕望。兔子覺得那個夏天的頭條新聞不是什麼事件的二十周年紀念——如伍德斯托克,曼森血案,查帕奎迪克,人類登月等等。電視新聞一直充斥著重放的連續鏡頭。
「就是鬼混,我現在就干這個。我退休了。」
「你千萬不能這樣說話。他需要我們大家的支持。回到你的環境里來是康復最艱難的部分。」
他老婆熟悉可愛的身影兒被納爾遜的取代了,他也不高興。「你沒有跟她說話,爸,」孩子抱怨起來。「你不應該眼睛干瞪著她就是不說話。」
朱蒂說,「她說她不想跟你說話。你幹什麼啦,惹她生這麼大的氣?」
「我沒有忿忿不平。我尊敬都來不及呢。」
「沒事兒。挺好。」
「不會再有了,對不起,」島田先生簡捷地說,又重新開始:「在美國,我感到迷人的是秩序與自由之間的鬥爭。人人說自由,所有的報紙電似節目主持人每一個人。多多的樂愛和議論自由。踩滑板的要使用海灘木板路撞倒可憐的老年人的自由。拿收音機的褐人要用超高嘈音表現自我的自由。男人們要有槍和向公路上的其他人隨便射擊的自由。在加泥福尼亞,狗屎多的讓我吃驚。到處狗屎,狗必須要有到處拉屎的重要自由。狗自由比干慶草地和水泥人行道更重要。在美國,豐田公司希望在自由的海洋里製造秩序的討嶼。希望在外部世界的需要和內部存在的需要中間,在日本我們叫的giri和ninjō之間打造適當的並衡。」他身子往前一傾,又寬又白的袖口一閃,敲擊著哈利辦公桌上的那一頁數字。「太多的混亂。太多的狗屎。八月底給錢,不起訴犯罪行為。但在辛格車行,豐田特許經銷點不會再有了。」
「好口號,」哈利告訴他。「比起最近下達的一些,我更喜歡這一個。」
他的緩刑才剛剛開始。還要花幾周,幾個月乃至幾年的時間去削弱。由於新近有了商業意識,詹妮絲不會隨便放走任何東西的。「我們要你過來一趟,哈利,」她說。
哈利用他的一隻大手把它按住,說道,「是呀,呃,不過這是我們雇的會計師們把這一切舉報給你們的。並不是說作為一家公司的斯普林格車行想騙誰。這是一種操蛋的——一種異常的——情況,已經被發現,正在糾正當中。我兒子有吸毒問題,又雇了一個壞蛋當主任會計師,兩個合起伙兒把我們大家都糊弄了。還有布魯厄信貸銀行陷進另一個騙局裡——他們讓一個死了的共同的朋友買車,你能相信嗎?不過聽我說,我太太和我——從嚴格的法律意義上講,她是這兒的主兒——我們決意償還我們欠的中部大西洋豐田的每一分錢。還有,什麼時候我倒想看看你們是怎麼算那筆利息的。」
「她把孩子安頓上床以後,下來時,臉上帶的正是這樣的表情,還說如果我們大家要住在一起,那有些事納爾遜和我應當知道一下。」
沉默。
她今天的耳墜就像寺廟的風鐸串兒,又小又彎的暗銀蓋兒用金屬絲串成橢圓形,哆哆嗦嗦,每個有蝶繭那麼大。它們顫抖著,帶著些微的氣憤,因為這時候她告訴他,「其實面對島田先生的應當是納爾遜和萊爾。」
「別逼我,親愛的,」詹妮絲說,用的是難得一見的直截了當的懇求語氣,這一下子復活了他做丈夫的情感,從而加快了他那顆又硬又老的心髒的跳速。「納爾遜這件討厭的事情其實一直是心裏的一塊石頭,儘管我並不是經常流露。我是她媽,我感到丟人。到底會出現什麼局面我心中無數。萬事都像流水,捉摸不定。」
他的胸堵得慌;左肋籠一陣劇痛。他與納爾遜並肩大幹一場的景象飛逝了,猶如一場春夢。詹妮絲陰沉、直率得可怕、反常,他想用一個陳腐的笑話把她逗笑。「我老得流不動了,」他告訴她。
「哈利,至少你應當多活動活動。你從攤場上一回來就在窩裡看電視,然後就上床睡覺。你再也不打高爾夫了。」
「現在聽聽誰是種族主義?」
島田先生慢騰騰地,硬橛橛地把腦袋和肩膀一起轉過來,先轉到這邊,然後轉到那邊,看了看展廳。「我明白,」他笑了笑。「在托蘭斯我也研究照片和露面布置肚。啊!格愛的侶士!」
「妙極了,」她回應道,不過眼角向上撩了一眼哈利,在問她這個藝伎得當多久。
她出去往車場上走了,那裡來了個四人幫,都是十幾歲的女娃,清一色的石磨牛仔服。誰知道呢,現如今十幾歲的娃娃都有錢買豐田。保不齊是個女子搖滾樂隊,買輛麵包車巡迴演出時坐。哈利盪進那間辦公室,臨時聘的兩名會計天天窩在那裡的紙堆里。管事兒的那位臉像輪胎似的,黑眼圈兒,打下手的好像是個低能兒,反正說話像個直筒子,就不怎麼走腦子。彷彿為了彌補什麼欠缺似的,他總是穿著一件白襯衫,領帶扎得緊緊的,用一枚領帶夾別到胸口上。
他老遠就來了一個跳投,還真的冒碰了進去。他和老虎輪流投著,注意不要相撞,彼此傳球用反彈的辦法。「你從前打過,」高個兒男孩說。
「喂,爺爺,」她說,非常平靜。也許昨晚揭露出的事尚未走漏到她耳朵里。也許這麼大的孩子對大人扯不清的糾紛天真無知,所以什麼也不會使他們驚訝。
「對。」兩個球手都沒有犯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