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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賓州

二、賓州

「他們認為我欠了他們的錢,」納爾遜回答說。「沒準兒我欠了。這是暫時的事兒嘛,爸。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來,朱蒂,我安頓你上床睡覺。」
「我反正還得下去一趟,」她說,輕柔地,他們倆都怕打破孩子和電視機之間存在的魔力。
「當然。你說得輕巧。做這些事情要死人的。我注意到你從來沒有經過這種事情。」
「太長了。」她的手已經伸過來搭在他的胸口上,就是那粒扣子沒扣的地方。他想象著她的手粉嘟嘟的指關節,一副嬌嫩的樣子。她是個左撇子,他記得。這種怪異使他興奮不已。沒等細想,他就用他那隻空著的手把她的手從他的胸口上抬起來,把它放到下面一點,在那裡,從他剃去半邊毛的腹股溝上已經驚人地忽地一下豎起一根硬杆子來。他的這種動作具有一個孩子與另一個孩子共享一種有趣的發現——一塊會動的石頭,或一隻身子粗壯得驚人的蝴蝶——的性發育成熟前的特質。離枕頭上自己的臉只有幾英寸的那張朦朧的臉上的眼睛睜圓了。微小的光點在她的睫毛上閃爍。他讓自己的臉在他體內湧起的血潮上漂游過這幾英寸的距離,仔細地測定角度,要把他們的嘴貼在一起,而她的手指用一種比他怦怦的心律還慢的節奏撫摸著他。當中間的距離拉近、消失時,他警惕起自己的心臟,他的犯罪同伴了。他們的吻給他一種她精心製作的魚上面的檸檬和細香蔥的味兒,以及蘆筍味兒。
「不足?」
「米爾里德並不是不偏不倚。她對我接替她暴跳如雷。她之所以暴跳如雷,是因為我和我的計算機幾小時就可以干她花整整一個禮拜才能幹完的工作。」
「詹妮絲,」她重複道,「那個萬能女人咋個樣兒?」有次他交底說他是那樣子叫詹妮絲的,於是塞爾瑪就永遠忘不了。女人不忘事,尤其不忘你希望她們忘掉的事情。
他把臉一沉,但兔子並沒有請哈里森兩口子來看他,所以不明白他幹嗎要看人的臉子。「那就請便吧。」他問塞爾瑪,「你怎麼樣?」
「五十六。」
「行了,」她說。「別死佔便宜不吃虧。我是認真的。你知道我一直都愛你,或者想愛你,如果你讓我愛的話。打上中學起,至少從克勞爾商店那會兒起。那就是查利告訴我的事情之一,我對你簡直發瘋了。」她的臉熱辣辣的;他毫無反應,弄得她臉上掛不住;她加緊往前開,在艾森豪威爾大道向左拐。烏雲裂開了一條縫兒,照得佳美車引擎蓋發出刺目的光;然後它又泡進更深的雲影中去了。「那家餐館還真不錯,」她說,「裝潢,樣樣都行,那些越南女子嬌小玲瓏,讓我感到自己就像高頭大馬。但她們的英語棒極了,還帶賓州口音——會不會是第二代?越戰結束有那麼久嗎?什麼時候我們也去一趟。」
「納爾遜不會從公司偷錢的。」
「可你沒有走過,哈利。我看見你最遠就是走到汽車跟前,再走回來。」
電話丁零零,丁零零一聲緊似一聲,好像刺骨的涼水灌進他夢魂茸茸的、暖暖的縫兒里。他夢見在往什麼東西裏面蜷縮,夢見發現了一個剛好合身的縫隙。電話在詹妮絲那邊;他隔著她睡死的身體摸著了電話,由於用嘴呼吸,嗓子發乾,他沙著嗓子說,「喂?」床邊的鍾好像只有一根針,後來他推斷是兩點十分。他等著那種男人的聲音,而且心想,每當上床睡覺時,他們應當把電話從樓下的挂鉤上拿下來。他的怦怦的心跳聲似乎充滿了這間黑暗屋子的旮旮旯旯,令人窒息。
查利低下頭對著菜單直皺眉頭,字很大,用綠墨複印在粗糙的帶斑脫酸紙上。這些東西他們現在用複印機就幹了。誰還用維里蒂印刷廠那樣一個地方?先是凸版印刷消失了,隨後照相平版膠印又淘汰了。查利不再戴那種眉毛上橫一條黑杠杠的厚墩墩、方稜稜的角邊鏡了,用的是飛行員的金框,把他那厚厚的薰衣草色的鏡片扶到鼻子上,活像手指夾著一隻酒杯。查利過去體格粗壯,但年齡把他削細了,所以他的希臘骨頭便暴露出來——楞楞的鷹鉤鼻子,深深的發線下面是寬寬的八字眉頭。他的絡腮鬍子花白了,但他把它剃短了。他琢磨著菜單,不禁咯咯咯地笑了起來。「牛排沙拉,」他讀道。「烤豬肉串沙拉。這算什麼樣的沙拉呢?」
「為什麼?你又受不了他,哈利。」
「他,哈利。你。還有他的帽子。」
「有傑里米,」本尼說,「他一般周三到周六上班。」
「是呀——那是為什麼呀?」
「你過去是不喜歡用真正的床的。」
「啊呀,哈利,」她開始了,「比我們想的還要糟糕!數以萬計呀!」
他們走了。剛才朱蒂站在床頭時,有那麼一個暗鬼忽現的瞬間使他想起了吉爾,又一個他的已故的熟人。這種人的數目越來越多。人生就像他們從前在小學操場上玩的一種遊戲,「早晨的狐狸」。你們大家都排隊站在畫好的柏油遊戲場的一邊。一個人就是「它」,那個人喊,「早晨的狐狸,」你們都跑向另一邊,而「它」就從人群抓一個犧牲品,把他或她拽到柏油地面上畫好的圈子裡,於是就有了兩個「它」,這兩個在下一輪從安全區到安全區成群奔跑的人中又抓兩個,這四個再來一次,就成了八個,不一會兒,大伙兒全游進了中心圈;人數比例完全顛倒過來了。最後一個沒有被捉住的就成了下一場遊戲里的「它」。
他問她,「到底什麼時候了?」
珍妮弗已經在眼前顯現。她的聲音不甚流暢,反而更甜美動聽,聽見她說話,哈利驚訝地轉過頭來,由於她離他的眼睛只有幾英寸遠,他看到還是查利一貫正確:大奶頭,儘管她其餘的部位卻顯得笨拙,有種自怨自艾的味道。她的父母肯定把大量的蛋白質、大量的奇力奧麥片和維他命豐富的麵包投入了這一對奶|子。他情緒軟弱沉重,這對奶|子似乎在他的大腦上又加了兩個包袱。她的綠色連衣裙綳展的胸口往上一提,因為她吸了口氣說,「今兒我們的特色食品是乾酪餅,低脂山羊奶做的,上面蓋的是鮮美的奶油醋栗。」
「真的?」這樣一種慘相讓他吃了一驚。人一有錢就無法無天。拿一百萬賭。垃圾債券。「你就不能臨時把他開銷掉,等他有了個正形了再說?」
「查斯算我的哪門子老相好啊。那時候我悠著他,只不過是為了把他從你老婆的脊背上扯開。在這裏你起碼得把人家姑娘安頓到一套公寓房子里,才算得上是個相好。」
「那敢情好。他怎麼同意了?」
她的小舌頭尖兒伸出來,壓在上唇上。「那就可笑了,」她說。
「咱們走著瞧吧,」萊爾說。「其實,我的父母都是結過婚的。我是婚生婚養的。我對婚姻的知識並不少。」
剛回來的幾天,兔子喜歡開車兜兜風,復甦復甦記憶,看見布魯厄地區幾乎每一個角落都殘留著他的故我的碎片,不禁黯然神傷。街道還是他小時候的街道,不過有軌電車已不復存在了。鐵橋和調車場在如今的環城旁道的套索裏面生鏽。車牌中間仍然有個橙色的拱頂石,但現在還寫著:你在賓夕法尼亞有了個朋友,他總覺得這句話傻兮兮的,但更傻氣十足的是那些可以上到前保險杠上的戲擬性的牌子,說什麼:你在耶穌這裡有了個朋友。電話簿封面上還大言不慚地寫著賓夕法尼亞非州。他握著方向盤轉向佳濟山,這生他養他的城鎮,從賓園出發在布魯厄對面。就是在這個堡壘似的砂岩教堂里,它新添了一個不般配的翼廊,也就是在佳濟山福音派路德會裡,他領受了洗禮和堅振禮,穿著一件硌脖子的襯衣,好像它在鹼水裡漿過似的,從這裏,再沿中央大道往前走,在一家現在成了洗相館的糖果店前面,他第一次覺得自己愛上了扎豬尾巴辮子、穿高統鞋的瑪格麗特·舒爾科夫。走在人行道方磚上,他的心感到麻木、膨脹,就像你往日在天空看見的那種齊柏林飛艇,水泥方磚好像城市的一個個街區一樣遠遠地在他浮遊的童心下面。這個故鄉每隔一幢房子就有他曾經認識、現在已經離去的一個人的幽魂,這些平常的住宅都有磚柱支持的門廊和陰暗的前客廳,變化不大,在他看來如同一個收藏家柜子里的一枚枚貝殼那樣空;即便他和詹妮絲剛結婚時住的威爾勃路上的那種更像貧民窟的聯立房屋,還是老樣子,爬山就像上一段樓梯,儘管那些陰沉的老油毛氈牆板,那些像青一塊紫一塊的創傷和糞土的顏色已經讓位於仿粗鑿石條或木頭護牆楔形板之類的更加喜慶的東西,有的門面上厚,有的門面上薄,所以當你沿著這一排房屋放眼望去時,邊沿上就有點兒參差不齊。哈利總是忘記在一馬平川的佛羅里達難以想象的景象:斑斑駁駁、熙熙攘攘,稀奇古怪、擁擠不堪的建築,遠處青山隱隱,逼著前景上有山牆的房子攀附在高高的街道兩側,也就是大釘子似的擋土牆和頂上有小檗籬牆或鬱金香花壇的陡坡上,這些山坡日漸不再栽植草坪,而是改栽常青藤種杜松之類的地面覆蓋物,這樣你就不必每個星期用那種老式捲筒剪草機剪一次草了。那時候有些人常常把繩子拴在剪草機把兒上,把機器咯噔噔滑下來,用完又咯噔噔扯上去。兔子在車上不禁莞爾,因為想起了這些木頭把兒的老剪草機,還有傑克遜路上他們死了多年的衛理公會教派的老鄰居,沿他們兩家的地基牆各有一條水泥路,兩條路之間有一條兩英尺寬的草帶子,媽媽常為剪這條草帶子與鄰居吵嘴結仇。這對衛理公會教派的老兩口是從搬往克利夫蘭的西姆家買的房子。卡羅琳·西姆可漂亮啦——就像秀蘭·鄧波兒,只是沒有那酒窩兒,更有黛安娜·德賓的撩撥氣勢,就這個小姑娘的身體——那位先生和太太鬧個沒完沒了,媽媽說,太太吃醋了。他常常猴在自己的窗前想在那溫馨的夜晚隔著那小小的間隔撩上一眼卡羅琳脫衣上床的艷景。他的房間:他依稀記得那牆壁紙,在暖氣上顯得格外的黃,那個放他的泰迪熊的刷清漆的架子,那隻一蒲式耳容量的籃子,裏面的住戶是他的裝配式玩具的輻條和輪轂,他的橡皮士兵和鉛飛機。那間屋子,有一種味道,像油布味兒,也像發熱了的窗台上的油漆味兒,像媽媽烤蛋糕時的香草和肉豆蔻味兒,他幾乎又聞出來了,但不大靠得住,它飄進影子里去了,它滑到塗銀漆的暖氣後面去了,那暖氣脊樑上還印壓著模模糊糊的淺浮雕渦卷形圖案呢。
「你儘管可以辯解說這是個變數,里根統治下經濟形勢大好,人們買得起新車;但我在這兒的那些年,總是有一定比例的,過兩三個月,情況就得到了平衡,可自十一月份以來的結單上,這種情況一直沒有出現。其實,事情越來越怪了。」
「塞爾瑪?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她,我們應該什麼時候請哈里森兩口子過來坐坐。」
她告訴他,「你是我喜歡納爾遜的幾個原因之一。也許我認為納爾遜會長成你這樣的一個人。」
「哈利。現在聽聽誰有偏見?」
「絕對沒問題。這對你最合適,住院那幾天人人都這麼說。他們讓我在走廊里溜達呢。」
「哎,你情況到底是怎麼個壞法,哈利?」
「我不是輸家,納爾遜,我希望你也不是。」她感到心裏緊繃繃兒的,但她極力把聲音壓低,抹平,就像查利常做的那樣。「我們在佛羅里達也說過這樣的話,你答應了,可隨後又放水了。你的問題太大,我吃不消,你妻子也吃不消,你爸也吃不消——他吃不消得厲害。」
「你精明得很,」萊爾說。「你總是及時脫手。我有印象。」
「那是人們最喜愛的品種之一,」她說。「臘肉脆而入味,像鯊魚片。大部分肥肉都被擠壓出去了。還有苜蓿芽,一些切得真薄的蘿蔔片和黃瓜片,還有兩種生菜,我忘了各自的名字,別的我就不知道了,也許有些白鮭——那是沙丁魚乾。」
「你叫我哈利好了。」
「噢,當然有鹿尾菜,若芽,還有紅皮藻和石花菜,攙雜有鷹嘴豆和扁豆,還有綠葉菜,要是你們真要長壽食品而且不在意淡淡的苦味,你們知道,海菜往往帶點兒苦味,那就絕了。」
「我是說,我看見窗子開了點縫兒,要是——」
塞爾瑪有點慌了神兒,躲著他的目光。「呃,至少那天晚上不錯。她沒有抱怨,對吧?」
「是呀,嗯,不用說,你們倆一直就這麼搞。我怕的就是這個。我告訴你,塞爾瑪,你不了解他。他是個瘋子。你看不出來,因為你是他的賢妻。」
「我不知道,」普露說。「也許就該這麼待她。要該有點正形了。她以為她有權霸佔全世界所有的電視機呢。我可以抽根煙嗎?」
她撲哧一聲笑起來,儘管還有一臉要乾的丑淚。「別說傻話。他只不過是個老朋友,他在這場危機中一直身手不凡。」
「那個挺好的布雷特醫生告訴我,他們做以前,有冠狀動脈阻塞的可能。」
「嘿,他本就應該管住自己的屌,別戳別的男人的尻,」詹妮絲說,不過壓低了聲音,免得叫護士和勤雜人員聽見。
「那就好好操她一頓得了。我看,她是能關照自己的。你發的哪一門子火呀——你想操她?」
「我猜她是認識不少,」哈利說,但對這個想法黯然神傷。他總想當每一個女人的惟一男人,就像他是他媽媽的獨生兒子一樣。「我見過她一兩回。」
她在賓園的住宅忙著重新安家,把冬天的蜘蛛網掃除,把她媽媽留給她的科納家的銀器擦亮,她頗不耐煩地從他身邊走開。「你見過,只是你現在看的眼光有所不同罷了。」
「人變成我們這把老骨頭,」哈利說,「有意思的事情就多了,其中一件就是你們這號人不給我賣保險了。」走廊里響起了腳步聲和鍋盆的丁當聲,燈似乎唰地一下亮了。夜來了。
醫院密封的窗戶外面,暮色慢慢地濃了,活力漸漸地激揚,即便在這裏,空氣瀰漫著花粉的氣息,給人一種懶洋洋的感覺。哈利身不由己又把眼睛閉上了。「不用了,」他說,「這就行了。給她什麼也別講。我懷疑她會不會記得什麼。」他突然累了,累得不想管魯絲了。即便這姑娘是他的女兒,那也是老掉牙的故事,講了又講,就像一台收音機,沒人聽。
「現在他們還有別的辦法。血管成形術。他們把你腹股溝上的一根動脈切開——」
本尼往近湊了一英寸,怪機密地說,「她讓到一定程度,就僵住,只好讓到手的買賣溜掉了。好像她怕我們大家說她心太軟似的。」
「你想留言嗎?」
「啊,人的好奇心理嘛。說白了,我在佛羅里達拿到的那些結單有點兒蹊蹺。」哈利慾言又止,但還是看不出在這個問題上明講有什麼不好。他依然希望一切都會有個滿意的解釋,希望他可以放心回去,不再去想攤場上的事。「按比例,舊車銷售量不足。」
「那就給我說說,」塞爾瑪說著回來了,雙手端著一個圓漆盤,盤上放著兩高杯閃亮的深色軟飲料和兩小碗配套的果仁。她把盤子放到像一個空著的長畫框似的玻璃面咖啡桌上。
「我就是權威。還有誰比我更權威?我從前就是這地方的主管。那邊滿牆都是我的照片。」
「還有甜點黃油核桃冰淇淋,看誰想要,」普露說,她的平平的俄亥俄聲音多年來已具有了當地風格,那種賓夕法尼亞的體貼的說話方式,彷彿要在一片令人昏沉的迷霧中把事物弄明白一樣。她已經把開襟毛衣脫掉了,把她那男式卡其布襯衣的袖口挽了起來,於是她那雙長絨毛和雀斑的前臂就在餐桌邊、在磨面玻璃的頂燈下展露出來。
「因為奶奶在學習準備考試,我不想干擾她。」
「羅伊在哪兒?」哈利立馬問道。
「你願不願意讓我跟他談談,你不要去管?」
她似乎小了點兒,頭髮也灰了點兒。她那張規規矩矩、平平常常的臉總有一種灰黃的色調,她敷用化妝品以淡化她的蝶形疹,但他仍看得出來,這種黃疸加深了她的疾病在她的鼻子上、眼睛下造成的像一道瘡一樣的紅印。然而她那叫人了如指掌的形象的出現仍然叫他怦然心動。她已經關上了門,一條長長的綠色遮光窗帘拉下來擋在斜面玻璃窗中間的一格上,他們輕輕地吻了吻。她的嘴唇涼涼的,有點兒油膩。她在他的懷裡呆了一會兒,彷彿等著再發生點事兒,她的身體鬆鬆地頂在他身上,表示著說不出口的懺悔。
這些紅漆磚,這些仿造的灰石頭,目睹了多少傷心事卻不知其然。從魯絲的老街——夏街,儘管他們是春天住在那裡的,住到夏天就結束了——朝山的方向走了一兩個街區,兔子突然駛進了一條白色的隧道,街道兩旁的樹都很年輕,形狀橢圓,相互像雲一般融合在一起,上面的天,高迥的碧藍,點染著樹梢的白花,就像它點染著白天的月亮一樣。在樹梢上,光照最多的地方,葉子開始展開,亮亮的,小小的,像個心尖尖,這他知道,因為他深受觸動,忍不住把賽利卡開到路邊上停下,下車扯下一片葉子研究起來,彷彿它將是這一切光輝景象的線索似的。沿著人行道,在這種光輝燦爛的長長的林蔭里,影影綽綽的人們推著嬰兒車,站在自家的台階前交談,彷彿對懸在頭上、圍在四周已經在零落的五彩花瓣的美景渾然不覺;他們在天國。他想問問其中一個人這都是些什麼樹,它們怎麼被種在布魯厄這裏的硬磚頭裡,竟然像佛羅里達那不勒斯的條條大道兩旁的橡膠樹那樣枝葉蔥蘢,但在眾目睽睽之下又感到怪難為情的,自己反而成了這種經過過濾的隧道似的花光里的一個黑影,一個來自過去的不速之客,他估摸他們未必知道,即便知道,他們也認為他是個怪人,怎麼會問這種問題。
他把卧室門半掩上時,聽見納爾遜說,「媽,你怎麼樣?半罐都不行嗎?我們有米克,還有米勒的。」
「查利,我有個問題。」
有了她那種臨床鑒定情緒,什麼事都不會讓她吃驚,然而塞爾瑪大聲笑了。「他還到處跑,對吧?其實,由於西藏人又在鬧事,他不是還上了點兒新聞嗎?怎麼啦,哈利?你成了他的信徒了?那就是你不上教堂的原因?」
「鄰居能不能幫幫忙?」
「我已經換了個人,兩樣都不行。你有健怡可樂或百事可樂什麼的嗎?」他記起了在那次繞來繞去開車去海灘的長路上,朱蒂的小小的顫音唱可樂正是的情景。
「合適嗎?」詹妮絲問。
「哼,你們倆倒好,心可夠狠的。可她呢?她的活路呢?她的爛臉今晚你也看見啦。她還要挨多少?面對現實吧,這小子可瘋到家啦,你看沒看見他一直抽搐的那副德性?還有嘔吐的那副醜態?你聽沒聽見他要我喝罐啤酒?一罐啤酒,天哪,其實該來的是警察,不是我們。鄰居沒打電話報警算他狗東西運氣好。」
「看樣子就是,對吧?一次睡衣晚會。朱蒂,你出世以前,奶奶和我在這裏住了很多很多年,跟你的太姥姥斯普林格住在一起。你還記得她嗎?」
納爾遜有所防範的眼睛睜大了;在昏暗的客廳燈光下,他的臉像個囚徒一樣蒼白。「姥爺總想讓我管那攤場。我的兩個孩子怎麼辦?要是你把這些威脅動了真格的,那朱蒂和羅伊怎麼辦?」羅伊早就哭哭啼啼的,一屁股蹾到地板上,而且還靠在她的腳脖子上,希望分她的心,因為他討厭這樣子說話的聲音。
「什麼感覺?」
小聲一笑。外面電光一閃,過了秒把鍾,一聲雷響。兩個人都聽著。她問,「詹妮絲說你操不成了?」
然而沒有人會跟她分攤這種感受。哈利不會,普露不會。普露回來時不是正午,而在一點以後。她說交通狀況壞得誰也想象不到,幾英里寬的收費站減到一個車道放行,費城北大極了,聯立房屋一個街區連一個街區。康復中心悠閑自在地給納爾遜辦入院手續;她一抱怨,他們就告訴她他們刷掉三個才能接收一個。普露好像成了個半生不熟的人,詹妮絲當婆婆以來,記得她的個頭從來沒有這麼高,態度從來沒有這麼凶。她們之間的鏈條已經割斷了。
「我忘了。我那個心臟病醫生跟納爾遜年紀相仿,我們都不好意思談這個。」
「哎,哎,」他不得不說話了。「行啦。誰也不是垃圾。」但他雖然嘴裏這麼說,心裏卻明白這是一種他難以說圓的老觀念。我們大家都是垃圾,毫不含糊。如果上帝不抬舉我們,把我們變成天使,我們統統是垃圾。
「安斯特朗先生一點左右出去吃午飯了,他說下午可能不回來了,」一個矮胖子營銷告訴他。傑克和拉迪過去常把他們的辦公桌沿牆擺到外面露天下,朝著那家迪斯科俱樂部的方向,它後來倒閉了,七十年代末變成了器具租賃中心。納爾遜的花花點子之一就是把這些辦公桌搬走,沿著對面的牆隔一些隔間,就像一家餐館的雅座間那樣。也許這可以在簽單的敏感瞬間營造買賣雙方之間的更多的親切感,但這種安排似乎遠離了總的商務運作,而且深受服務車房的噪音之苦。在這個方向,以及後面朝河和布魯厄的地方,就是那個破爛不堪、未鋪地面的車場地區,不知什麼緣故,哈利總把它想成巴拉圭,哈利最近從報紙上讀到,這個國家其實已經把那個德國名字的獨裁者趕下了台。
他聽見她胸中有一種奇異的寧靜,感到她身上有一種強忍的緊張。她的睡衣是透明的,但她卻不透明。「如果你看了這些數字,」她問,「你就能弄明白嗎?」
在納爾遜原先的屋子裡,羅伊哭起來了。該哭的倒是他,疼的是哈利的腮幫子。
在廚房裡,普露把她按照羅伊所喜歡的辦法做的特製花生醬蜂蜜三明治(要不他就把一切統統扔到地上,哪怕是當甜點的香餅)讓詹妮絲看,她也許認為這位年長些的女人發現她舉止有點兒不對頭,便急忙壓低聲音解釋,「納爾遜把一些可卡藏在家裡,覺得他走以前我們應該把它用完。即便對於他,量也未免過多,所以我也吸了幾溜兒。老實說,我不知道他圖的啥——點著了,我打幾個噴嚏,然後就睡不著覺,要不然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也沒有。我告訴他,『如果就是這麼回事,我看戒掉該沒有什麼問題,』讓我不吃赫爾希巧克力比這還要難受。」
關於查利,哈利總有很多讚賞的東西,其中之一就是此人對大局的感覺;早上寂寥無事,他們倆往往站在攤場的陳列櫥窗旁邊,評講當天的新聞。兔子從來沒有弄明白新聞會對他意味著什麼。他們坐在一張瓷面桌旁,那是這地兒還是巴塞羅那飲食店的日子保留下來的。他說,「施密特昨晚怎麼樣?」在三河體育場對海盜隊的比賽中,這位費城隊三壘老將兩次雙殺,超過了里奇·阿什伯恩的球隊總的安打紀錄。
「也許你把這一切看得太重了,」他說。「你要給老師證明什麼呀?」
燈一關,兔子向外一望便可以看出紫葉山毛櫸砍去后空出來的那個黑沉沉的峽灣。他在這裏一住就是十年,鄰居的房屋比他過去想的靠得還要近。他們樓上的燈亮著。他能看見一段一段的牆壁和傢具,但看不見人。也許他們正想著打電話報警。說不定已經打了。他把櫻桃木桌上的燈打開,這樣鄰居就可以望進來,看見一切已經得到了控制。
「是呀,」他撒了個謊。他寧肯她沒有能耐。她把她那件長壽花黃的新外套往胳膊上一搭走了,他想她後面發胖了,她有該縣女人志得意滿后常有的那副臀肥背豐的模樣兒。
「我想也是,但我保持冷靜。可憐的傢伙,他不過是替納爾遜捂蓋子。」
本尼又拿出那種謹小慎微的樣子,說道,「至少一年了。等你知道,那種HIV病毒已經在你身上呆了五年至十五年了。」他的嗓音沙下來,他湊得更近了。「納爾遜把他帶來當會計時,兩個機修工不幹了。可你總得承認納爾遜的長處,他告訴他們走吧,不幹就不幹吧,如果他們要疑神疑鬼的話。他講清楚隨便的接觸你是不會染上它的,而且告訴他們要干就干,不幹就走。」
「我絕望了。納爾遜發瘋了,他打起我來了,我怕他會拿孩子殺氣!」
「你和那個可憐的瘋女孩和十足的黑人惡棍呆在一起。房子沒有把裏面的納爾遜一起燒掉就算萬幸了。」
詹妮絲告訴他。「哈利,你說話太沖了。」
「艾克說那統統是蒙人的。他說什麼都是蒙人的。」
「我氣色怎麼樣?」她呷了一口可樂,但把那一對碗里的果仁全留給了他。碗上的圖案模仿刺繡,藍粉兩色的方墩墩的花樣。
「哈利,我想我們把話說到這個分兒上了,再說得越多,事情就越糟。性已經今非昔比,你說得對。我們都得格外小心才是。你一定要小心。堅持刷你的牙吧,我也會刷自己的。」
「到時候再看吧。」她把他的臉從她有煙味兒的暖暖的身子上推開,用手指在他的下巴底下扳著,讓他抬起頭來看她。「但要是你再提納爾遜一個字,我就不幹,你休想得到任何禮物。」
「我太亢奮了,」孩子笑著說,露出一嘴完美的橢圓形牙齒。
「我告訴過你結單上的舊車銷售數量不足,」哈利說,得意倒是得意,但給人一種有氣無力的感覺。自從他們把那根導管戳進去后,他的情緒上的反應就一直有種耗幹了的味道。「他把多少車耍了這種花招?」
他的臉熱辣辣的,他的心狂跳不止,不過以一種穩定甜蜜的節奏,裝在他的肋籠里,情況就像他那硬傢伙,裝在褲子里一樣;他感到高興的是,血管手術也許弄得他眩暈,但仍然使他有足夠的血壓偶爾應付一次這些未曾想到的事態。「好吧,一個字也不提。」兔子答應,變得雷厲風行起來。「我立馬去浴室刷刷牙,準備準備,你把燈關上。有人還該把電話從挂鉤上取下來。下樓去,這樣就聽不見響動了。」
「她有她的小九九,就像人們說的那樣。當初她自己肚子叫人搞大了,他就是她的如意算盤,可現在他有了點兒小麻煩,他這把算盤就不像當初那麼好了,要是她想給自己再找個男人,她就得趁早下手,因為她的模樣兒不會永遠不變的。」
布雷特醫生一時不知所措。這麼一個白皮膚的人,他居然大汗淋漓,上嘴唇總是汗津津的。「我們通常是把顯示器隔開的,因為我們認為病人不是太容易激動,就是心理過於脆弱。總有一點冠狀動脈閉塞的可能,眼睜睜地瞅著發生這樣的情況總不太好。可你呀,你不脆弱。你不是個孬種。我估摸你是個鐵漢子,哈羅德,思想上又十分好奇。我沒說錯吧?」
「你說得對,」哈利說。「喂,好像又來了一位客戶,你最好去幫一幫艾爾薇拉。」
「毒品他們是堵不住的,」查利說著把刀叉搭到他的空盤子的邊沿上,「只要有人肯出大價錢去買。」
他們把車停在外面的楓樹下邊,一年到這個時節,楓樹正在脫淡綠色茸毛和黏糊糊的東西。他一向討厭把車停在這裏的主意,星期一他得把車洗一洗。
「我沒有。我沒有作梗,塞爾。我們過得開心極了。只不過,我們從來都沒有完全做好過快樂日子的準備,而現在——」
「不用了,寶貝兒。他明兒一早就走了,等不到我們接你回家。」
眉頭一皺,年輕醫生的臉頓時陰了下來。他都超過了規定的查房時間,兔子估計。他帶著明顯的耐心舔了舔看樣子發疼的嘴唇解釋說,「他們從你腿上取一根淺靜脈,有些情況下,取的是乳|房的胸動脈,因為在動脈壓力之下動脈比靜脈承受力更強。不過這一類問題你甭操心。你不是外科醫生,那是我們的地盤。這種手術美國一年要做幾萬次——相信我,哈羅德,這不過是小菜一碟。」
「你瘦了,」她說,身子終於抽開了。
「還不是老班底兒。」他說。「納利一直有些問題。嘿,你萬萬想不到我躺著動不了時誰又回到台上鞍前馬後地服侍詹妮絲呢。你的老相好,查利·斯塔夫洛斯啊。」
「朱利葉斯?」
「差不多九點一刻。」
詹妮絲和納爾遜正在明亮的走廊里找他呢。都是日漸稀疏的頭髮,都是悶悶不樂、愁眉不展的表情,他們倒像是姐弟倆。他悄沒聲兒地告訴他們,「普露在羅伊的床上睡著啦。」
她突然把唇膏往她那炸彈形的手包里一戳,然後從不同角度對著鏡子照了照,用指頭把她的新髮型攏了攏,最後啪地一聲把包蓋兒關上。她說,「你也太可愛了,哈利,竟然動什麼歪腦筋,認為我在那種事情上還能引起什麼人的興趣,其實我沒有那種本事,除非偶爾對自己的丈夫還起點作用,我希望。」
一時間自憐情緒湧上這孩子的眉梢。「人都說我需要拉扯一把,可我發現誰都不拉扯。有個老婆吧,可屁事不管,有個老爸吧,可壓根兒沒有個當爸的樣兒,而且一直都沒有。有個老媽吧……」他不了了之了,不敢得罪他惟一的盟友。
「嘿,還不是老樣子。她在佛羅里達一直忙著參加各種團體,她可以說是我們公寓里的娃娃,又是一個非猶太丫頭。你簡直摸不透她,她可有能耐啦。她的網球打得棒極啦,打網球的人告訴我的。」他開始來勁兒了,他意識到。「但我們還是很高興離開。天氣冷了。三月很難受。至少在這裏你料得到,有的是衣服。」
「我有個新看法。我想納爾遜吸食可卡因,因此顯得躲躲閃閃、神經兮兮的,老是疑神疑鬼。」
「除了你們倆,這裏還有誰?說到自動導向——」
萊爾鼓了鼓勁兒,把那條胳膊從辦公桌上挪開,把兩隻手放到大腿上,叫人看不著了。他的這一動作使哈利想起了戰後新聞短片中布痕瓦爾德的那些懶洋洋,軟沓沓的屍體被搬動時的陰森森慢騰騰的景象。赤條條的身子,松垮垮的關節,腿襠叫人看得明明白白,說到下流,這就是他們一定要展示給我們的下流透頂的東西,好讓我們相信。萊爾告訴哈利,「我有很多資料放在家裡,存在電腦里。」
「對,你,哈利·安斯特朗。」
然而詹妮絲知道。當他向她描述這一段經歷時,她說,「那些都是布拉德福梨樹,這個城市在老榆樹和梧桐快死的地方就把它們栽上。它只開花不結果,在城市環境中非常皮實。二氧化碳之類的東西它無所謂。」
這是第一次正式確認萊爾有病了,萊爾快死了。這小子僵持住了,他的嘴唇向外稍稍一噘。他笑了笑,那是骷髏似的露齒爽笑。「我只向權威人士出示賬目,」他說。
「別逗了,讓我去打工。你知道納爾遜對我們插手的主意有多敏感。」
「包括我。」
「他和第三位太太定居下來,對梅勒妮是一大支持。其實回到磨坊谷發瘋的是媽。酗酒,和爺兒們胡搞。吸毒。」
「試試吧。」
他內心裡蠕動著。「我並不是不相信。」
「她媽媽到什麼雞|巴地方去啦?」納爾遜衝著臉前的空氣問道。「那個該死的普露,老說我是個大飯桶,可她自己一半兒工夫都泡在外面吃午飯上啦。瞧不見她那越來越寬的大屁股嗎?那是喝酒喝的。孩子們放學回家,發現她睡得像個死豬似的。」他這話是衝著詹妮絲說的,目的是安慰她,辦法卻是對自己的老媽說自己老婆的壞話。隨後他冷不丁地轉向哈利。
「這個好,」查利說,「這是健康食品,不過它都像中國食品,是把你填不飽的。」
「噢。誰說的?」
朱蒂講了個雜亂無章的事情:他們要在地板上畫一幅海報,那男孩不小心把用的顏料潑了,老師責罵了他幾句,他頓時提起那潑了顏料的罐子對著她晃蕩,把一些顏料弄到她衣服上了,這時候班上惟一的一個黑人男孩,他全家剛從巴爾的摩搬到佳濟山,他正在給自己抹個大花臉,還說那些花籽有種種神秘的含義。她說的有點兒像她激動時嘩嘩嘩亂換頻道的情況,哈利心想,她這是在瞎編,要麼就是把自己課堂里發生的事情和她在電視上看的課堂節目混為一談了。
她有個筆記本兒,她在上面記下他吃掉的食物的比例。三分之一的煮得過爛的嫩刀豆,半塊兒橢圓形的稀爛無味的小牛肉,不到一葉淹沒在橙色油里的綠色粗生菜,一小口木薯澱粉布丁,給他一種晃悠悠的口感,「早點是,」她看著寫字夾板念道:「菠蘿片兒,麥乳精,全麥面土司,脫咖啡因咖啡。」
「我站著吧,」他說。「我們只呆一分鐘。」
納爾遜堅持對她說。「我能把握住。我沒有上癮。我只是吸著開開心。」
「那倒是個漂亮的小地兒。那個做真正的買賣的美人兒。我一直沒有弄明白那麼長的指甲她是怎麼操作電腦的。」
「他就沒有老婆,我想。我們也吃不準納爾遜是不是威脅到了孩子。」
他聞到的不僅是她的香煙味兒,還有她的女人味兒,那種用了護膚霜、香波的沾在女人身上的淡淡的百貨商店的香甜味兒。「倒挺舒適,」他說,然後挪了一下腿,好讓她坐到床上。
「也許我秋天會來一趟,如果你能挺到那個時候的話,」米姆告訴他。
星期天早晨,布雷特醫生進來告訴他,「哈羅德,你的樣子再沒得說了。雷可幹了件漂亮活兒。手術室周圍的人交口稱讚說,『他都能用那根導管搔滌蟲的下巴頦兒呢。』」布雷特醫生抬眼透過他那毛烘烘的睫毛瞅著要看看所期望的咧嘴大笑的樣子,不料卻白等一場,只好半個屁股擔在床沿上再套套近乎。「我們反覆看我們自己拍的片子,還有德利昂社區醫院草草記錄下來、最後費了好大勁總算送給我們的那些材料。你的左前降的管腔已由正常狀態的百分之十五上升到百分之六十,但我還不能說我對你的右冠動,也就是右冠狀動脈十分滿意;看情況,我認為已出現了百分之八十的堵塞,不過只要那發育完善的側突從旋繞向右心室供血,情況就蠻好。但一種損害正在旋繞和左前降的分叉上形成,而分叉上的損傷用整形術處理就更艱難了。同樣,我們估計你對這個是有興趣的——如果損傷過長,或者是在一種運動劇烈的房室溝里,或者程序進行到半中間你由於沒有足夠的側循環,可能把你擱淺。遇到這種情況,那就叫人發毛了。」
「叫我著迷的卻是她的頭髮。她本來就高,那髮式又讓她平添了六英寸。」
詹妮絲還在餐桌旁學習,為了方便記憶列了不少單子。她抬頭一望,一副眯眼蹙額的樣子,嘴張成一道黑縫兒。他最討厭看見這種模樣兒了,討厭看見她為了不顯笨而拼上老命的樣子,他遛了一個大彎兒,搞得疲於奔命,只好上樓脫掉便褲以保持褲棱兒,然後躺到斯普林格大媽床上的床罩上,不過蓋了條阿門教徒的被子,一條百衲被,撲鼻而來的是一種對大媽臨終時的味道的記憶,一種肉體上旮旮旯旯沒有洗的渺遠的霉味兒。他發現自己突然害怕起來,因為離開了那種醫院的潔白,那種抗菌設施,那一條條輕柔地丁當著把關切集中到他……患病的他身上的走廊。
「肉是穿插、攙和進去的,」女服務員說。她高挑兒身材,面目幾乎可以說是漂亮,頭髮經過褪色處理,做成一種茸茸的莫霍克人的髮型。一排小耳環繞在一隻耳朵邊沿,眼睛後面暗紅暗紅的斑點塗了胭脂。她的舌頭在嘴裏有點麻煩,她的嘴唇活動的那種認真刻意的樣子怪有意思的。「人們發現對這些東西有需求,你知道,需要更加豐盛的原料。」
「那是特大長統襪,」哈利解釋說。
「驅蠅餡餅,」羅伊說,用的是一種深沉得出奇的大男人似的聲音,他們連忙給他解釋,其實沒有什麼驅蠅餡餅,那隻不過是爺爺的一個笑話,這時他才覺得自己犯了個錯誤,他成天學著要更加獨立,實在學累了,於是開始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一陣像小小的閃電般的疼痛掠過他的胸部,變窄了他呼吸的幅度。要求沉重地擠壓著他。現在是一個未得到性滿足的情婦,又一個包袱。然而他撒了個謊,「不,你沒有。你一直挺有味兒,塞爾,我知道這難為你了,不過你一直棒極了。」
塞爾瑪勉強笑了笑;她那張黃臉在她幽暗的起居室里亮了起來。「那對她有好處,」她說。「要是我身體好,我也會出去工作。這樣子當家庭主婦——當時在家政學上他們給咱可兜售了一大堆貨色呢。」
然而,他就像普露一樣使她失望。在聖約瑟醫院的這五宿,把他變得心裏只有自己,懶散疲塌。突然一下子,他似乎顯得毛躁、牛氣起來了;他的頭髮,仍然是一種晦暗的金黃色,被他梳成有一壟一壟隆起的大包頭,他上中學打完球從更衣室出來梳的就是這種頭。他的頭髮灰白的很少,但鬢角越謝越高,那裡的皮膚,在眉毛角兒上的塌陷處幹得皺起來了。他像一個慢撒氣的氣球,天長日久,便越來越皺,最後掉到地上。他的茶色便褲和藍棉運動衣穿在身上顯得松塌塌的;醫院的飲食從他體內擠掉了好多磅水。精神也耗盡了,所以嘴巴吞吞吐吐,眼睛眨巴眨巴,她爸爸最後五年就是這副模樣,躺在巴卡躺椅里,雙目緊閉等著頭疼過去。這讓人感覺不太對頭:他們結婚後,過去這麼多年,哈利的活力總是勝她一籌——他的一時衝動的需要,他的對受人撫愛的感知,他隨便傷害她的能力,他嘴上不說動不動就要離開的威脅。這讓人感覺不對頭,因為她是開車來接他的,他卻穿得整整齊齊,頭梳得濕唧唧的,儼然像個前來跟你約會的男孩。他規規矩矩地坐在床邊的那把椅子上,他的那箇舊運動包,裏面裝著葯和臟內衣,夾在一雙穿著大號翻皮輕軟鞋的腳中間。她攙著他的胳膊,護士們喊著再見,他一步一步、謹小慎微地向電梯走去。一位胖乎乎的年輕護士看見他走了,似乎格外難過,那西班牙裔廚房下手忽閃著眼睛對詹妮絲說,「讓他吃合適點!」
「奶|子,」查利說。「一對大奶|子。長在瘦骨伶仃的身體上。挺性感。活像做了移植術的波·德里克。
「別拿死人開涮,」她告訴他,並未發毛。她看上去有點兒發福了;沒有了瓦爾哈拉塢提供的網球和游泳這樣的減肥便飯,她沒準兒就要胖起來了。他們仍然是飛鷹俱樂部的成員,但已經不像往年春天活動那麼頻繁了。他們一度在那裡交朋友,尋樂子,玩得很開心,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好日子也有個到頭的時候。再說,心臟成了這樣子,哈利胸中無數還有多少再打高爾夫的勁頭。就算以車代步,你能堅持到第七洞,然後就暈倒在地,等他們不顧別人的四人配對賽,穿過球場把你送來,大腦缺氧已經十分鐘了。可只需五分鐘,你就變成植物人了。
這孩子幾乎沒有畏縮,但一時間把眼皮子往下一低,只見兩道美麗的睫毛,對個男孩子來說,未免嫌長了點。她總發現這些睫毛令人傷心。「不就是一點兒債嘛,」他說。「要是萊爾的病不是那麼重,他會給你有個更好的交代。我們只不過是憑將來的收入借錢。完全可以算清楚的嘛。」
「日本型的裏面是些什麼?」哈利問,不僅僅是要看她的嘴唇繞著嘴巴里那個小難辦兒又是撇又是嘬的,還因為他對日本人有職業上的興趣。當美國鑽進死胡同時,日本人和德國人是怎麼搞的?
「這些國家走共產主義,把他們搞坑蒙拐騙的烏龜王八蛋統統讓我們收留下來。」查利的語調平平,但一言九鼎,可哈利覺得他就要把他扔下。這不大像從前那些日子,他們在陳列室消磨光陰的時候了。查利已經把他的菠菜蟹肉吃完了,兔子才剛剛在堆得高高的沙拉上挖了個坑兒,他巴不得有人勸他幾句。他把一叉滑溜溜的東西送進嘴裏,發現在油嚕嚕的生菜和苜蓿芽中間有一顆囫圇的澳大利亞堅果,便小心地用牙劈開,於是他的舌頭感到那紋路光滑得出奇,絕像一位少婦的身體,又像一個大理石桌面。
「別跟我耍貧嘴,」哈利告訴他。「我寧肯在家裡睡覺。」
「費城北。那是他諮詢的專家推薦的,如果他能把納爾遜弄進去的話。這種地兒統統超員,你知道。社會支撐不下去了。布魯厄倒是有一些白天治療項目,但他的專家說,重要的問題是遠離這毒品作祟的整個環境。」
「過去我最恨她的長襪子了,」朱蒂接著說,彷彿感到他還需要再聽下去,於是就盡量去滿足這種需要。
詹妮絲告訴哈利,「納爾遜說他現在感覺好多了,我們也應該回家睡覺了。」
查利要一客加酸橙的畢雷礦泉水。她說他們只有聖佩萊格里諾。他說對他都一樣。高檔水就是高檔水。
開車回家的路上,他發泄起了滿腔的憤懣。「他是怎麼說的?錢的事情怎麼樣了?」422號公路被一輛輛橫跨大陸行駛的十八輪大卡車壓得瑟瑟發抖。趁夜深人靜,它們可以跑得更快些。
「說到會計,」他剛開始說,可能要把納爾遜、萊爾和詹妮絲的事一古腦兒倒給她,可是電話上有聲音,她不想再聽他的了;她急忙壓低聲音說,「哈利,來了一名真正的特殊客戶,連你都聽見她的聲音了,我只好掛了,現在你要多加保重。聽得出來,你情況好多了。什麼時候,他們搞得你受不了啦,你可以到這裏晒晒太陽,尋尋樂子。」
這個女人,這個死硬的小婦人是誰呀,竟然整治起他來了?他還真有種被整治的感覺。他沒有回答,而是用一種四平八穩、不急不躁的態度說,「唉,這事兒一攤牌,如果我們大家能應付得了,興許是件好事。至少把問題攤開了。」
「小菜一碟,你說的,」他對查利說。
「對了,我明白了,」她說。「你是要做了?」
「是呀,不過不是為了一點兒白粉。」

「普露嘴很緊,」他說。「我見他們的次數不多。即便我們都在縣裡的時候,也在布魯厄的兩邊。詹妮絲往她媽媽的老地方去的次數不少,可我不常去。她是那裡的主人,可我不是。」
「那是他們插|進導管正做的時候。導管現在取出來了。取出來都快一個星期了。好了,親愛的,送我回家。」
「反正這不是一個我會想起來用的詞兒。儘管我估計我開始聽課以後,這將是他們教的東西之一。」
納爾遜酸溜溜地說,「你是貴客,請便吧。」
「是呀,」哈利說,「就像希特勒殺人也是開開心一樣。」準是那撮小鬍子讓他想起了希特勒。假若這孩子把鬍子剃掉,將耳環摘去,他也許會有些許惻隱之心,他們也會重新開始。
她做了一個別嚷的不耐煩的手勢,示意她的爺爺已得到原諒,應當進來和她們一起看電視了。在閃爍不定的藍光下,他挑出一把兒童直背椅,把它搬到床邊,曲下身子坐到上面;他其實是蹲著。雨點在約瑟夫街的燈光照耀下在窗玻璃上閃閃爍爍。他瞅著普露的側影想發現一滴閃爍的淚,但她的臉十分安詳。她的鼻子尖尖的,嘴唇閉得緊緊的。他們在看《莫測高深》:蒼白、過胖的美國人飄進鏡頭,急切地講到他們在甜菜地里,在商場上面,在納瓦霍人的居留地上空看到的不明飛行物的情況,而他們家裡的屋子、傢具暴露在攝像機需要的強光之下,具有在顯微鏡下看到的硅藻的複雜堅硬的怪異。哈利感觸良深的是,當指揮不明飛行物的高智商生靈決定著陸採集地球動物樣品時,那些小鎮的治安官員,拖車式活動房屋停車場的家庭主婦,甚至碰巧在一個廢棄的野餐場地服毒品正在產生幻覺的流浪漢和退學青年,真是說得多麼棒啊——一國的表演家,一國的侃家特寫頭像在攝影燈光下冒出來,人人都為舉國矚目三十秒做過排練。播放廣告時,朱蒂又連連跳向別的頻道,調到穿潛水衣的雅克·庫斯托,調到穿著大紐扣藍馬甲的「肉墩子豬」(奇怪了,這些老卡通動物統統光著屁股到處跑),調到一個頭髮辮成一根根細繩的搖滾歌手,嘴貼著麥克風,一臉的緊張與痛苦,活像一個女色情影星要去嗍雞|巴的樣子,調到一個開庭審判的場景,法官的眼睛骨碌碌亂轉,立刻表明他在做一筆交易,一隻蜂鳥以慢鏡頭動作拍打著它靈活得驚人的翅膀,安吉拉·蘭斯伯里一副震驚的表情,格莉爾·加森在黑白片里看上去有點模糊不清,又調回《莫測高深》,這會兒講的是一個新生兒從一家紐約醫院失蹤了,引起身穿秘教色彩雨衣的羅伯特·斯塔克極度的好奇。由於剛才耍過橫了,兔子再不吱聲。他覺得很虛弱。那些忽閃忽閃的圖像向他逼來,像心跳一樣持續不斷。雖然這個嬰孩的失蹤之謎尚未解開,但他還是站起身來向朱蒂吻晚安,他的臉從她的臉旁邊的那張大一點的臉旁邊滑過。「愛你,爺爺,」孩子機械地說,原諒了,或者忘記了。
「查利的公平又在哪裡,他又想往你的褲襠里鑽。如果還沒有鑽進去的話。」
他的舌頭下面火辣辣的。「你怎麼會認為他有他的說法?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認為她在撒謊?她幹嗎要撒謊呢?她幹嗎半夜三更把我們叫起來撒謊呢?」

「他們是不是把那玩藝兒安進去了?」
他盯著兒子,看看這是什麼意思。這孩子顯然由於安撫女人的需要,收斂住了一臉串通的笑容。哈利告訴詹妮絲,「我說過,別讓他蒙你。」
「可沒有給你帶來多少好處。」
但他確實看上去有點兒面善,好像是四十年前跟你賽過球的什麼人。他的腦殼極窄,理的平頭金黃金黃的,沒有一根雜毛,看樣子是染過的;鼻子上架的會計師專用的半邊眼鏡是細細的金框。他蒼白得不是一般,光線好像就要穿透他的皮了。乜斜了一眼,哈利握住那隻伸過來的手草草搖了兩下,極力不去想那些小HIV病毒,它們像微小的宇宙飛船一樣複雜精細,滑到他的手掌上,爬上他的手腕和胳膊進入胳肢窩裡的汗孔,鑽進他那裡的血流里去了。他在茄克皮子上把手掌抹了抹,希望給人一種拍口袋的樣子。
「你的意思是,」哈利說,還沒有完全被蒙住,「我就是干躺在這裏也一直犯著心臟病。」
「其實未必。他給我的印象從來都不如你和詹妮絲。我總認為他是個自作聰明、自以為是的人。」
「我不想做,」哈利聽見自己厲聲說。他把這種口氣軟下來,「反正現在不。」查利用的扯這個字讓他大為不安,把這種體力活動說得太真切了,把這些硬撐著的骨頭門扯開,這樣他的精神就會飛出去,而一些戴著淡綠色口罩的人就拿著鉤子、鉗子和亮晃晃的刀子,在這潭稀糊糊的紅水裡抓撈。公共廣播公司關於分娩的一個節目有一次他從詹妮絲的肩膀頭兒上望過去從電視上看見了,真是一個錯誤——他們不會把那種噁心的貨色放到電視網上的——他看見他們開始切開一個女人的肚子做剖腹產。戴橡皮手套的手裡的刀子畫了一條直線,黃澄澄的肥肉向兩邊捲起分開,活像兩條泡沫橡膠。這個女人的肚子,裏面有個嬰兒,是用一種絕像泡沫橡膠的材料做襯裡的。「在佛羅里達,」他說,「我做過導管插入術」——這個詞兒在他嘴裏磕絆起來,彷彿他變成了那名女服務員似的——「但不是那麼糟糕,也不比別的事情令人煩心。你完全醒著,然後他們把這樣的一個大碗扣到你的胸口,看裏面有什麼動靜。在染劑泵進去的地方熱烘烘的,熱得你簡直招架不住。」他覺得他讓查利失望了,因為他對分流術顯得如此怯懦,為了加深他跟對面這個眉頭緊皺、咀嚼不止的人接觸,便說起了掏心窩子的話。「最糟糕的是,查利,我已經有種半死不活的感覺。這名女服務員是我幾個月來想操的第一個女孩。」
「有個問題想問問你,塞爾。你很聰明。達賴喇嘛到底怎麼啦?」
她的臉軟化出一片可愛的笑顏,這笑顏捲起了她上嘴唇的邊兒,把中間肥厚的部分壓服貼了。「倒也巧了,她的話正好和你說的一樣。不過眼下我喜歡這樣過,好像她不再是我的媽媽了,倒成了一名同屋。相信我,在這個城市裡女人單獨過會遇到壞事兒的。布魯厄不是紐約,而且也不是賓園。」
「他們把我弄到醫院里了,」他告訴她。他差點兒哇地一聲哭起來,就像個孩子。「他們把一個氣球穿過我的腿插|進了我的心臟,然後給它泵滿鹽水,把一根被我吃進去的老脂肪堵住的動脈炸開。然後他們把一個沙袋放在我大腿根的刀口上,叫我一連六個鐘頭不要動腿,要不就會流血喪命。醫院就是這麼回事;他們告訴你他們要乾的事簡單得就像剃個頭,可干到半道兒上,他們又告訴你,你有流血致死的可能。今兒早上醫生過來告訴我那隻不過是個不疼不癢的小手術,簡直不值得犯愁。他要我破罐破摔,乾脆做一個複合分流手術算了。米姆,他們把你像一顆椰子果一樣劈開,把你腿上的血管扯出來。」
「是呀。近在呎尺了。我的意思是,事情都磨得薄如紙了,你簡直都能看穿了。」
詹妮絲暗自思量她對納爾遜的矮小所負的責任。
他喜歡在一天快完的時候出去走進他們的院子,把去年的枯花梗和骨白色的老美洲商陸折斷,用當天的報紙布魯厄《旗幟報》點起一把火,把它們燒掉。他們剛回來,草坪急需修剪,球莖的花床在三月份就該移去覆蓋物了。他們還在佛羅里達時,這裏的雪蓮花和番紅花開了又謝了;風信子正在巔峰期,鬱金香往上躥,但仍然帶著尖尖的綠腦袋。天色暗下來,婆娑的櫻桃樹在暮色中熠熠放光,它的小花活像細小粉紅的矢車菊,而櫻桃樹整個枝杈低垂的女人似的寬容厚道的形狀在陰影變長變濕之時,給自己聚集了一種霓虹燈似的蒼白;一天到了這個時候,兔子感到心情格外平靜;地球的公轉再前進了一點兒,四月的天空拖曳著一股一股噴氣機的尾氣,映襯著一株一株冷冰冰的問荊,天空下,一片一片的陽光留連得更久了點兒,只不過像幾片金色的破布鉤掛在鄰近的那座薄黃磚修建的豪宅旁毛烘烘的銀翹上,以及那株奮力拚搏的鐵杉上,還有你從廚房窗戶上看到的尖樁柵欄旁的那株最高的杜鵑上。幾年前的一個秋天,詹妮絲在那株鐵杉上安裝了一個喂鳥器,儘管多麗絲·考夫曼或者別的什麼愛管閑事的人告訴她,你冬天不在那兒,卻安裝一個喂鳥器,這對鳥兒有點殘酷。那是一個塑料球體,像木星那樣有點兒傾斜,他想起來時,就給它裝滿葵花籽。安裝喂鳥器是她媽媽過去常乾的事情,在他們年輕、老貝茜還活著的時候,詹妮絲從來沒有想到過幹這種事。只要活著,我們的基因總在不斷地披露。哈利的牙齒里有股子酸味兒,那是他爸爸呼吸中令他十分不快的東西。可憐的老爸。最後他的臉黃得像塊杏干。貝茜在她約瑟夫街後院的電線和電杆上都安裝了喂鳥器來刁難松鼠。他們老卧室旁邊的那棵紫葉山毛櫸上的堅果徹夜啪啦啪啦自爆不休,招引來了松鼠,她會說,同時雙腿併攏,並把雙手搭在兩膝上,彷彿上帝炮製出松鼠來對她行害似的。哈利倒是挺喜歡貝茜,儘管她在遺囑里可虧待了他。從來沒有原諒他59年的那次離家出走。死於糖尿病和循環系統併發症,剛好在黛安娜王妃生下小威廉王子的第二天,貝茜生前感興趣的最後一件事情,會有一位未來的英國國王嗎?——除了這,還有欣克利受審案,她認為他們應當把這小子絞死在國會大廈的台階上,就在那陽光燦爛的地方,以精神失常為由把他從寬發落是個醜聞。臨了,老太太可嚇壞了。因為她的雙腿也要像她媽媽那樣截掉。哈利甚至能記得貝茜媽媽的名字。漢娜。漢娜·科納。很難相信他會像漢娜·科納那樣死掉。
在起居室的電視機前,他和朱蒂看六頻道美國廣播公司新聞的尾巴,(那是彼得·詹寧斯,他在這裏正向美國人講關於美國的事情,他依然把「關於」說成「國於」,他的加拿大口音太重),然後,朱蒂把遙控器一陣猛摁,他們便在《險情!》、《西蒙和西蒙》和七點各台聯合重播的《科斯比秀》和《乾杯》等節目中間跳來跳去。普露把羅伊安頓睡下了,從樓上飄了下來,進了廚房給詹妮絲幹了半拉子的活兒擦屁股,然後穿過餐廳檢查所有的窗戶,將它們一一關緊,以免雨潲進來,然後再走進日光浴室把斯普林格大媽的老鐵台上擺的花草上的幾片枯葉掐掉。最後她才來到起居室坐在他旁邊的舊沙發上,而坐在巴卡躺椅上的朱蒂在搞頻道衝浪。又調回到《科斯比秀》,上面的赫克斯泰布爾一家正遇到一次養育孩子的危機,它肯定會像一塊糖一樣化解在他們熱情友好的幽默、他們彼此的恩恩愛愛里:瓦妮薩和她的朋友們正因為要參加當地的一次跳舞比賽而興奮不已,對口型假唱,他們還接受一名夜總會黑人鋼琴師的指導,該在自家起居室里給自己的父母表演時,他們又是挺肚子,又是擺屁股,帶著一種令人吃驚而又草率的性感動作,搞得赫克斯泰布爾太太,克萊爾——真實生活中的大美人菲麗西婭·拉沙德,嫁給了青蛙眼的黑人體育評論員——重新莊重起來,關掉錄音機,打發女孩子們回樓上去,卻帶著她那特有的微笑,那種嘴咧得大大的、牙齒白白的、嘴唇厚厚的黑人女子的微笑,表示只要在適當的地點,明智的時間,不莊重也是可以的,就像這些眉來眼去的赫克斯泰布爾一家子貼到一起那樣,許多《科斯比秀》都是以這種方式收場的。坐在他旁邊的沙發上的普露凝神注視著電視熒屏,可朝向他的那隻眼角卻含著一顆寶石,一滴閃光的淚。朱蒂在巴卡躺椅上猛地一下把頻道調向一個鏡頭,上面是熱帶的天空,一隻色read.99csw•com彩斑駁的巨龜慢悠悠地轉著腦袋,而一個上帝似的畫外音以特殊的音調說,「……決心捍衛自己生息的地方。」
「你覺得賣車怎麼樣?」
孩子碰著了頭;他兩眼一瞪瞅著爺爺,彷彿等著聽招兒。哈利替他「哎喲」了一聲,便坐起來靠在斯普林格大媽的棕色老床頭板上,向孩子張開雙臂。羅伊鑽進他的懷裡,放聲嚎叫起來,哭訴他頭疼得不行了呀。他的頭髮,哈利抹的時候,又黏又細,絕像昨天詹妮絲哭的時候的頭髮。可以聊以自|慰的是,在床上儘管無奈,人們還要求你的同情。他們已經在需要的地方用上你了。
「是啊,」兔子說。「只是躺在這兒聽雨呢。你把朱蒂安頓好了?」
普露問哈利感覺怎麼樣。他說挺好。自從動了手術——「程序,醫生們喜歡這樣叫它」——他的呼吸覺得順暢多了,他的記憶力也增強了。他直納悶兒,怎麼不知不覺,他一天天腦子就那樣發潮了呢。真的,他說,為給她添亂而道歉,又感謝她做了這頓健康佳肴,他想辦法吃下去,蓋到那一塊發酵的玉米片兒上面,還說他今晚一個人呆在自己家裡絕對不會有事兒的。
哈利問納爾遜,「有人沒日沒夜給咱們家打電話。要錢,他們都是誰?」
「爸,你什麼時候才能不動操的腦筋?你多大年紀了,五十七了吧?」
「好極了。舊車那一頭情況怎麼樣?一直不景氣?」
「那好啊,」塞爾瑪說,在幽暗中她的聲音是如此溫柔、真誠,彷彿它不在空中,而是插入靜脈,流進了他的血液。他們的身體擰在一起交流體液的那個下午,並沒有消逝,而是在他的身心裏安家落戶,他的細胞都牢記不忘。
「那你摞好了,」她說,儼然一個現代婦女的派頭,他把碗碟緊緊挨在一起,像一排一排的耙片一樣,而她卻從餐廳桌上把她的草稿、書本和錢包收拾到一起。「該死,」她說,然後又來到廚房告訴哈利,「今兒一早盡想著穿什麼,可偏偏忘了帶件雨衣。」外面雨已經下勻了,把房子裹在一片潺潺聲中。
「我兒子,」哈利告訴他,「是個成年人,他的財務跟我沒有任何關係。」
「錢就沒有讓你心神不安?」
查利幹練輕微地聳了一下肩。「你得有操作的基礎。也許這位老兄走得太遠了。可你,你情況挺好。可以損失幾磅,不過你還年輕——多少,五十五?」
「他太小,不懂事,不過你自己也說,那房子的氣氛就有毒嘛。」
「克勞斯特小姐,我相信,現在住在一家療養院里,賓園的鄧格勒療養院。」
「不太疼,朱蒂。呆在那兒主要是心疼。」
太陽,月亮,升起,落下:大自然磨損了的車輪在佛羅里達沙灘與大海相會的地方衝撞軋輾,在賓夕法尼亞卻聲音悶了,勢頭軟了,沾滿了泥沙,堆滿了積習。在詹妮絲和哈利十年前弄到手的賓園的那四分之一公頃土地上,靠近鄰居那幢缸磚房的地方,有一棵婆娑的櫻桃樹,他喜歡在四月十號前後櫻桃花爛漫時回來。那時候,北方的棒球比賽也開始了——施米特在今年的頭兩場比賽中就打出了兩個本壘打,平息了他完了的說法——草地上正有一簇簇大蒜冒出來。木蘭和榲桲正在盛開,連翹正好開放,它快活清涼的黃花步步為營發出召喚,好像突然宣告貫穿每個人生命的秘密活動的湧現。一片紅色蓓蕾的輕霧籠罩著路邊的楓樹,一直穿過新舊開發區邊緣的樹林,樹林到處還有,不過越來越稀。
「是啊,你說得輕巧。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人們一直跟臭狗屎結婚。或者像你告訴我的那樣,人們一直把他們的孩子養成毒鬼盜竊犯。」
「這話可是你說的?你的斷語?」
「是呀,可我是她丈夫。她擁有的一半是我的。」
她要他解釋一下,可他沒法解釋,他突然為嘴拙所苦。她提示道,「死到臨頭了?」
「有一種叫冰奶的東西,」普露說,他覺得她的心也在另外的地方,覺得這頓飯自始至終她都在想方設法繞過納爾遜不在這個捂起來的窟窿,誰也沒提這事兒,甚至瞪大了眼睛的孩子們。
「——你還像個他媽的小年輕兒。世界上的事情多著呢,不光是誰操誰這一樁事兒。」
「我是越來越不行了,哈利,」塞爾瑪告訴他,抬眼望著,直到他迎上她的目光。一雙比普露的灰暗、但也是人們叫的榛子色的眼睛,一雙把他看了個纖毫無遺的眼睛,一雙極盡女人所能對他了如指掌的眼睛。老婆在黑燈瞎火中摸索著找到你;情婦你要在光天化日下在沙發上來迎接。她常取笑他說他的雞|巴戴著一頂帽子,因為包皮還在上面。「我的腎每況愈下,類固醇含量不能再高了。我嚴重貧血,在房子里拖著身子走動走動干點活兒幾乎都不行了,每個下午都得打幾次盹兒——其實,你剛好趕在我正打盹兒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動作,雙手把椅子兩面的扶手往緊一捏,把身子扯起來,可她的聲音抬高了,幾乎要發火了。「不。別走。你不敢。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近半年沒有看見你的人影兒,你來了一個星期了,也懶得打個電話。」
他們的關係已經生鏽了好長時間了。你一看,查利確實好像老一點,干一點。那副飛行員的細細的金框從他臉上奪走了許多男性的果斷,這一定是二十年前吸引過詹妮絲的東西。「這孩子怪有意思,」查利說著便把他盤子兩邊的銀餐具往整齊擺了一下,跟紙墊的邊沿形成直角。
「我們是從小羅恩嘴裏聽到的,他認識一個認識納爾遜的小伙。小崽子的關係網。想想我知道情況后是怎麼個感覺。我的情人險些兒沒命了,卻從來都不告訴我。」
「我說,哪怕就是這樣,我還要幾天的工夫把數字彙總起來。」
她再沒說什麼。她那雙眼睛的黑坑兒吸納了他的說法,他的成人的記憶。他低下頭親了親她那溫熱乾燥的腦門。「你別瞎操心,朱蒂。奶奶和我會照看好你爸和你們大家的。」
「首先你可以把他從攤場上開銷掉。」
「你知道。心肌梗塞。心臟病。幸好我上次逃過了一劫。醫生告訴我應該做個開心手術,一種複合分流術。」
「咱們不要談錢的事好了,」她央求道。
「曼尼走是怎麼回事?」
哈利高抬了一下貴手。「去吧。你知道浴室在哪兒。」
「結了婚的人打架是常事。」
「嘿,你拒絕讓我和一位不偏不倚的會計查賬,這是斷言還是事實?」
哈利的心抽了一下,他感覺得到普露在努力全面拉關係;他感覺到他的妻子並不買賬。普露是個天主教徒,愛炫耀,動作大,而詹妮絲卻是個拘謹矮小的新教徒。
「真的?」他傻頭傻腦地說。「納爾遜不會幹那種事的。」可是人們一直都是這麼乾的,都見報了。
她從他嘴巴里把塑料體溫計拿出來,它形如火箭,怪模怪樣的,上面是紅色數字刻度,然後她又把維克牢尼龍刺粘搭鏈血壓袖帶裹到他的左臂上。她邊充氣邊問,「豐田買賣怎麼樣?」
「對不起,我知道他參加遊戲小組,但不知道地點,也不知道是不是星期三。」
他心神疲憊地回想了一番,然後告訴她,「你不是在逗我,寶貝。我把你弄出來時,你渾身發青,喘著粗氣。我救了你的命。然後你又救了我的。」
「哈利,行啦,」詹妮絲說。
「噢,就是。別為這發愁。我的醫生說,我比什麼時候都好。」
兔子的眉毛仍然被女服務員的乳|房抬得老高,眼睛卻望過去瞅著查利。「你看呢?」
「那就好,」哈利說,跟本尼一個人談話就覺得輕鬆隨便了許多。「我還以為他的病沒有任何緩解呢。」
「打電話叫你可不是我的主意。」
「興許並不是那麼特殊,」哈利告訴她。
詹妮絲仍然想得到這個年輕一點的女人的寬恕,便問道,「你是不是認為我應當這麼難過?」
「你瘋了。」
「呸!」她把這個拒絕啐了出來,他只好讚賞起她的狂怒,那種頭髮奓起來的動物模樣來。「過來給我收屍。」
「塞爾,別說這話,」羅尼說,帶著一種他自己的急切。他也愛這個女人,也管她叫塞爾。哈利突然想到兩男愛一女,或者兩女愛一男,大概也是對的,就像我們需要兩種日子,工作日和休假日、白天和黑夜一樣。她總說放棄放棄的,羅尼的口氣有些憤憤然,然而這個五月的黃昏正在慢慢地把他融進影影綽綽的牆裡,開始有點兒只有哈利和塞爾瑪兩個人的感覺了,就好像在那麼多偷情的午後,他們的心在狂跳,校車在外面那條彎彎的街道上剎車,發出了他得走了的信號,也好像在加勒比海濱的那間屋子裡,他們頭一次在一起,直到天亮還醒著,後來,當百葉窗板間的熱帶藍空變淡、棕櫚樹停止了它們夜間的騷動時,他們才合成一體睡著了。羅尼,不見其人,只聞其聲,憤怒地衝著她說,「你有三個兒子都想看見你活到老呢。」
先是詹妮絲的腳在門廊上響,然後又是佳美啟動的聲音,此後,房子周圍的潺潺聲聽起來更響了。她開車總是慌裡慌張,沒掛好擋就讓引擎猛轉,通常像個短程高速賽車手一樣猛蹦出去。詹妮絲裹著普露的櫻桃紅雨衣,他是普露家裡的男人。
「到底是誰呀?」詹妮絲氣咻咻地問,她的美夢給攪了。「告訴他們你沒有錢。掛上算了。」
他在床上蠕動著,蜷起腿把他的絨麵皮鞋脫掉,以免蹭髒了花點子白細布床單。「誰也沒有告訴我,」他說。「我知其一便可知其二。可卡因滿四處都是,納爾遜這個年齡段的嬰兒出生高峰期的雅皮士正好就是服用它的人。這要花錢。花老鼻子的錢才能真正過把癮。普露不是老抱怨那些他們支付不起賬單嗎?」
那名矮胖子營銷,男的那個——一個可愛的司空見慣的典型的義大利人,布魯厄仍在出產幾個,沙啞的聲音,毛烘烘的手腕,老式髮型,短短的,留在耳朵以上——覺得有必要表個態。「納爾遜確實正在把舊車盤活。廣告上了《旗幟報》,擋風玻璃上的標價隔兩三天殺一次,付現打折。有些人天天過來看看能撈點什麼。」他一副急急燎燎的樣子,站得太近,吐字又快;他的腮幫子能用掉一把剃刀,他的氣息能用掉一兩支賽爾特口腔噴劑。大蒜,無論什麼他們都用大蒜。
她說,「噢,就是。我打電話以後他就平靜下來了。我想他把我揍了一頓,下手這麼狠,自己也感到震驚。這對他反而是件好事。」在前廳明亮的燈光下,他們看見了她一邊的顴骨上有一道紅印子,上嘴唇腫泡泡地歪著,眼邊上紅滋滋的,彷彿用鋼絲絨反覆刷搓過似的。她穿的是短截截的薄棉花睡袍,但不像在佛羅里達那樣露出兩條光腿;她在下面還穿了件藍色長睡衣。不過透過薄薄的布料,你仍能看見腿的輪廓,像兩條在渾水裡遊動的魚。假毛皮裡子的拖鞋護著她的腳,所以你沒法兒核實她的腳趾甲是不是塗過油。
「那你呢?你不嫌苦?」
哈利發現把他對施密特的崇拜得到遏制,是有好處的。你不能為這些運動員而活著,他們是不知道你的存在的。對他們而言,只有別的選手存在。他們走進球場,那裡有三萬觀眾,一宣布他們的名字,就亂吼一通,這就是他們需要你做的一切。「你是不是覺得,」他問查利,「最近災難頻頻?泛美飛機爆炸。前不久英格蘭球迷踩踏,現在又是軍艦上這門大炮爆炸,找不出明顯的理由。」
這排房子過去是威爾勃街的盡頭;開發到一個礫石回車場就終止了,一個廢棄的採石場形成了一段到草木叢生的山後的過渡。現在一雙排木瓦蓋頂的公寓,佔據了更高的地盤。它們不太新,有誇張得出奇的煙囪和山牆,活像兒童故事讀物上的房子。這些公寓的門窗和整潔的牆板都有一種淺淡和好玩的顏色。栽種的花木和小小的草坪還弱不禁風;昨夜的傾盆大雨從大片砍伐掉樹木的山坡上沖刷下來的紅泥漿,已經沿著新修的路緣堆積,變硬,並漫到街道藍黑色的柏油路面上。我們正在把一切耗光,哈利想。整個兒世界。
「我們到底欠人家多少?」他的心思還沒有完全放到這些鬼豐田的事情上。他仍然在動著醫院的腦筋——給他許諾用菠蘿當早點,晚上的洋地黃喝了沒有。
「要是運氣好,它是做得到的,」查利說。「可一年以後,你又是老樣子,又被澳洲堅果和啤酒堵塞起來了。」
「是呀,要是他是這麼操蛋地積極,幹嗎不回來把攤場管上?」
「那現在就再吃一點,」她建議。
「他媽的為什麼?我插了嘴有他媽的什麼不好?」
「我想要你,我只是不想要羅尼的小病毒而已。」
「你咋樣?」雷蒙德醫生問他,用的是那種嘴裏滾彈子的聲音,一身橫肉的壯漢有時候就用這種聲音說話,尤其是賓夕法尼亞人。
難道這個小妞兒在逗他?她是個瘦削精幹的年輕女人,鍛煉過度,現如今很多人都是這樣,眼窩深,而且四周的骨頭十分突出,聲音深而直,薄薄的嘴唇塗成淺亮的粉紅色,活像反光帶,脖子太細,所以下巴顯得很寬,幾乎延伸到她奓出來的無遮掩的白耳朵耳垂下面了。她戴著一副金耳環,形狀像一對蝸牛殼。他對她說,「我想自從我上次來這裏以後,你就來干這工作了。」
她這麼一說,倒使他從桌子旁邊站了起來。「我不該吃冰淇淋,那是我最要不得的東西,」他告訴她,看見她把碗碟在洗碗機里摞得亂七八糟,又責罵起來,「天哪,你辦事就沒有個章法——看你把地方全浪費了!」
「那就拖到地上了,」她說。但她還是上樓找到普露安頓羅伊上床睡覺的地方,她們嘰咕了幾句,哈利聽不見,下來時她穿了一件櫻桃紅防水塑料外衣,大翻領,長腰帶,燈光一照還有閃光的曲線圖紋。「我的樣子是不是很可笑?」
「他們把你冷凍起來。你什麼都不知道了。」
他不尷不尬地說,因為心裏明白最近在這一方面他一直讓人失望,「當然,不過你知道,對於一個男人,那有個血壓的問題,還有——」
窗玻璃上出現了稀稀落落的雨點。他的眼皮有了沉重的感覺;體內騰起了一股霧,要把大腦吞沒。當你瞌睡的時候,一個比陽光下的種子還小的內心世界就會打破意識的殼擴張,變得勢不可擋。真奇怪;肯定還有另外的活法,不光是這樣的吃飯睡覺,這樣的炙熱冰凍,這樣的太陽月亮。白天黑夜相互交融,但仍然各不相同。
「你聽課,天哪,」他說。那輛坦克漆的綠顏色走了樣兒,還要過多久,才無人記得把它擱在那兒的緣由呢——才無人記得定量供應券、防空演習、每天早晨醒目的八欄大標題、上帝與撒旦對壘只是個每天在通徑亞琛的路上推進多少英里的簡單事兒呢?「他是怎麼說他和普露的?」
「他知道是什麼事。你只告訴他朱利葉斯來過電話。」要麼佩里,要麼戴夫。
「不知道什麼?」
「我就不愛?」想到這裏,他淚汪汪的了。外面的陣雨已經消歇,在水溝里留下一股細流。
哈利在看湯姆·布羅考主持的節目的剩餘部分,正準備調到七點鐘的南極生活節目,這時候偏偏哈里森兩口子來探視了。不是塞爾瑪一個——她把羅恩也帶來了,或者說羅恩把她帶來了,她又瘦又黃,他可從來沒有見過她這般模樣,彷彿每走一步就有可能折斷一根骨頭似的。她抱歉地笑了笑;她的眼睛在道歉,因為她成了這般模樣,因為羅尼跟她來了,因為她沒法子一個人出來。「我們來這家醫院是我們找醫生來看病的,」她解釋說,「小羅恩聽說你在這兒住院。」
盡說的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女人的事兒,羅伊聽著聽著就膩了,於是也開始發言了。他的圓臉憋足了勁兒向上抬,彷彿在用力吞咽什麼硬得難以下咽的東西似的,兩道拱起的眉毛把一雙又黑又亮的小眼睛扯得那樣開,看著都叫人難受。「爸——爸不要——」莫非他說的是「走了」;他似乎沒法兒把想法理出個頭緒來,所以又從那個費勁的字兒「爸」開始。
「甚至他的某個近親的。說來遺憾,而且我真的十分抱歉,但這些人未必就是那種紳士。我自己只不過是個壞消息的傳達人。別怪我。」這聲音似乎越來越接近話筒,越來越接近哈利的耳朵,變得真誠得可悲,在努力策劃一種密謀,要變成哈利的朋友和聯手。這間熟悉的屋子,這個窩及其霜面的電視,兩把銀粉紅的翼狀靠背扶手椅,和擺放著少許圖書其中大多是歷史書的書架,上面幾層擺了一些瓷玩藝兒(傘菌下面的仙女啊,圓臉禿頭和尚啊,瓷草窩裡的旅鶇雛鳥啊),這些玩藝過去是擺在斯普林格大媽的斷層式櫥架上的,這些體面的傢具變了質,變得灰頭土臉的,不穩了,無用了,原因就是耳朵里塞進了這種威脅性的悲戚的聲音,是這樣一種聲音,它具有一顆平常心,帶著一種可以理解的人類的使命,一種要履行的令人不快的職責,從一種廣闊滑溜的地下發出的召喚:就像墨西哥灣上空溫馨蔚藍的空氣對他產生了變化一樣,彷彿太陽魚翻了以後一個濾色鏡滑到眼睛上面似的。
他把她扔在餐桌旁看她的書和複印材料去,自個兒直奔約瑟夫街向波特大道走去,過去這裏的製冰廠把水排到路旁的水溝里。水溝早就幹了,水溝的水泥面子卻永遠成了綠的。兔子從市中心走開,那裡有不少的乾洗店,有「火雞山零碎市場」,有「必勝客比薩店」,有「森諾科」潤滑油鋪,有打折立體聲和新電視商店,本來這是一家鞋店,有增氧健身班,他小時候下面是一家麵包店。門縫裡透出來熱騰騰的麵糰和糖霜味兒往往讓他饞得直流口水。他往山上走,走到波特大道和威爾勃街的交叉路口;這裏過去有個綠色郵箱,靠在一根混凝土柱子上,現在卻立著一個大盒子似的傢伙,圓頭圓腦的,還被漆成了藍顏色。一個消防栓在七十年代為紀念二百年大慶被漆成紅白藍三色,現在塗了一層鮮亮的橙色,就是你在救生衣、跑步背心和獵裝上看見的那樣顏色,彷彿一種潛入到我們的生活方式中的霧正把一切都變得更加難以看清。他走上威爾勃街,覺得這道陡坡在拽他的心臟。這條街地勢低一些的街區都是斯普林格家的那種氣派的大房子,粉飾灰泥,磚,石板,山牆,寬闊的屋頂,儼然像一座座要塞,有的已經劈成公寓,從樣子破舊的戶外木樓梯出入。這裡有一條巷子,很久以前那裡有一根電杆,上面固定著一塊籃板,一過這條巷子,兔子的胸就感到堵得慌,肋骨就像鐵箍一樣擠壓,他往舌頭底下扔了一片硝酸甘油,等著輕鬆興奮的感覺出現,這時候冷颼颼的雲影迅速滑過他頭上林木蔥蘢的山沿。他原本希望會少吃幾片葯,也許還得一段時間手術才能生效吧。
「現在,親愛的?」
米姆來電話了。他聽了好一陣子才聽出了她的聲音,這麼乾澀,鼻子又這麼齉,完全是抽煙喝酒造成的沙啞嗓子。「現在他們要拿你怎麼辦?」她問。她總是抱著這麼一種態度:他在玳璊德縣就是狼群里的一隻小羊,他早應該像她一樣跑出來了。
朱蒂解釋說,「媽媽說爸爸追著打她時把燈通通打開。她說如果情況再壞下去,我就扔把椅子打破一扇前窗喊救命,警察就會聽見的。」
詹妮絲把淚水浸濕的睫毛眨了兩下。她非說不可的事情似乎非同小可,因為她憋了一會兒。她的聲音又狠又准,斯普林格大媽下了決心后說話正是這種聲音,「他同意去一家康復中心。馬上。」
她有點來勁兒了。「我知道,其實當事情十分自然的時候,就沒有什麼奇怪的了。女人來這裏不會感覺到有咄咄逼人的脅迫,男人來這裏不像跟男人打交道那樣害怕暴露自己的無知。我喜歡這工作。我爸爸愛車,我想我是跟了他了。」
「別蒙我,我叫人蒙慣了,」哈利告訴他。
「他們,還有誰?」哈利說,「你的夥計萊爾是不是告訴你我前幾天到過那裡?」
哈利問,「他拿刀子或什麼東西了沒有?」
「把事情說說清楚。」
即便今兒一大早就趕著出門,她還是被堵在布魯厄高峰期密集的車流中慢慢往前挪。這麼多車,都要上哪兒去呀?公路盤山而上,你可以看見路邊昨夜大雨沖刷的情況——沖成了曲里拐彎的大紅泥溝,夾雜著野草什麼的。在約瑟夫街,她把車停下,走上便道,生怕又是一片狼藉,慘不忍睹,但納爾遜已經穿好了一套淡灰色西服,普露穿了條棕色便褲,一件土色的男式襯衫,上面套一件紅開襟毛衣,膀子鬆鬆地纏在肩頭,一副開車穿的行頭。她和納爾遜都面色蒼白,拉著張臉;你幾乎能看見焦躁的心在他們腦袋周圍盤旋,就像哈利挖苦的《莫測高深》上的一種顯靈那樣。
「嗨,寶貝,」詹妮絲說話換了口氣,提高了嗓門兒,一副做奶奶態勢。「別害怕。我們大家都愛你。你爸愛你,對,他愛,非常愛。爺爺和我馬上過來。你總得讓我們穿上衣服我們才能來。頂多二十分鐘,寶貝。我們會趕緊的,對。這一段時間你要乖,聽媽媽的話。」她把電話掛上,眼睛從又稀又亂的劉海下面瞪著哈利。「天哪,」她說。「他認為他把可卡因藏到他需要的地方,可死活找不著,便一拳打在普露的臉上,把浴室里的東西統統砸了個稀巴爛。」
「也許除了對納爾遜。」
「用嘴?」
開飯的吆喝從遠處傳來,透過了層層厚厚的板條、灰泥和空氣,靠它的尖聲重複著。他不相信自己睡著過;時間沒有過去,只有一兩個想法在轉彎時具有了一種奇怪靈活的形態。他的嘴有種毛茸茸的感覺。窗戶上的雨點兒依然少得屈指可數。他回想起今天記起他們在威爾勃街公寓房子里裝的窗紗,就是在被組合外重窗淘汰前你在五金商店買的那種。那種窗戶從來不會嚴絲合縫,多多少少開一些亮縫兒,蚊蟲從那裡爬了進來,但這並不是可悲之處。悲慘的是:它們還是放進來了某種經過過濾的暑氣,陽光沿著一截又一截的網孔閃耀,這份熱勁兒被忽略了,儘管細節無可挑剔——彎了的窗紗,上面有生產廠家名字的可調節滑動窗框,窗戶本身穩固不動的鑄件,就像那些磚,它們在全布魯厄忠實地保持著自己的形狀,儘管砌磚的泥瓦匠早已辭世。事物有可悲之處,那就是,不管我們的苦難多大,它總是那樣子漠然觀望。貝姬死後的當天他就回了公寓,一切照舊。浴缸里的水,燉鍋里的肉塊。開飯的吆喝又重複了一遍,來得更近了,是詹妮絲的尖嗓門兒,就在樓梯下面:「哈利。吃飯。」
「爸,」他說。「想不想開一罐啤酒?」
她知道一點情況。她幾經躊躇,但也許忍不住想報復一下,因為他總把她看成理所當然,因為他來賓夕法尼亞過了一個禮拜才打電話。「你必須了解了解納爾遜。我的孩子們說他是個吸食可卡因上了癮的人。他們都服用,這一代人,可納爾遜,他們告訴我,可真的給鉤上了。就像他們說的,毒品控制著他,而不僅僅是他服用毒品。」
「十分鐘前他還在納爾遜的辦公室里。」
「他老覺得癢,」普露說,感覺到她想把詹妮絲卷進她的脫逃計劃的努力泡湯了,她得再多抖摟一點情況。「那是可卡。他們管它叫蟻走感。他的神經傳導功能給操崩了。想問什麼儘管問吧。我通通知道。我到布魯厄的戒毒中心都跑了一年了。」
「我戒了,」普露說。她的臉在必克打火機——一個小管管,像一管唇膏——的藍綠色搖曳的火焰照耀下,看上去像燧石一般,堅決,一張剝得本質畢露的臉,一條長長的影子從鼻子跳過面頰。火苗滅了。她大聲吐著煙。她的聲音在恢復了的陰影中繼續。「只是夜裡抽一兩支,防止再吃零嘴。可現在出了納爾遜這檔子事兒——不抽又何苦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兒呢?」她那張盤旋的臉只現出一面的側影,然後又是一面。「這兒也沒有個坐的地方。這屋子實在不像樣子。」
咽下去以後,他用了好大勁兒才說,「還有一件事讓我揪心。我想納爾遜沾上了可卡因。」
這些日子躺在那裡,哈利一往情深地想到那些已成古人的磚匠,他們操心儘力,讓街對面三幢樓房那幾排房頂隨著那些喜慶圖案的凹凸不平、斜直交替而變化錯落,一天早晚不同,投下的影子也各異,另一個世紀的這些工人站在腳手架上講的是賓州德語,還是即便那個時候,義大利人也包攬了所有的磚石泥瓦活兒?躺在這兒,想著那些徐徐升向佳濟山整齊清潔、有稜有角的街道上壘起來又拆掉,拆掉又壘起來的磚,他試圖把自己的一生看成一塊普普通通的磚頭,於1933年啪地一下放到適當的位置上,打那以後就越來越硬,只不過是眾生的一排排房、一堵堵牆、一個個街區中的一條生命。在這種概觀中有一種滿足,一種淡遠的、共同的刺|激,但面對他那原創的、持續的印象卻難以維持,他的印象是:布魯厄乃至全世界只不過是他身上的邊飾,就像一個鼓鼓的錦緞禮包周圍的花邊,他自己則是宇宙的中心,就像達賴喇嘛,最近的新聞——經過中國近四十年的統治,西藏依然動蕩不安——報導他已經提出辭呈。但請求一經提出,他的門徒立即惶惶不可終日,因為對他們來說,達賴喇嘛難辭神性,就如同哈利難辭人性一樣。
但對方把電話掛了,留給哈利的是這樣一種感覺:他的堅固的石灰石小屋的牆薄得像節食餅乾一樣,他腳下頂到牆根的地毯泡在水裡,一根水管爆了,卻沒有管道工可叫。
普露的腦袋,發頂上罩著紅銅色的強光,探了進來。「你還醒著?」她問,幾乎是一種耳語。她的聲音似乎變粗了,她的臉是一個奶色的心形影子。
鬧市區現在主要成了停車場,可說來奇怪,這個停車場還是滿滿當當。鬧市區再沒有多少購物的地方,除了幾家打折雜貨店,還有一家麥克羅利廉價小商品店還在向1942年以來不曾換過衣服的老人兜售鸚鵡食和條狀髮夾,儘管如此,穿輕便西服和緊身亞麻布裙的年輕瀟洒的職業人士的數量已經急劇增加;他們在銀行、保險公司、州和聯邦政府部門工作,這種人反正是無窮無盡的。每逢陽光明媚的日子,這種人就擠滿了林木蔥蘢的公園,那是城市規劃者——不是當地的,而是一家時尚的建築公司,它的人帶著設計前來競標,中標之後又飛回亞特蘭大——從韋澤廣場建造出來的。這一帶從前都是嘎嘎作響、閃閃發亮的有軌電車排隊等候乘客的地方。這些撥弄公文、單據的年輕人,坐在抽象風格的水泥噴泉旁,曬著太陽,讀著《華爾街日報》,他們把外衣脫掉,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旁邊經過陽極氧化、嚴防破壞的凳子上。這個種族的女人尤其讓哈利著迷;她們穿的是跑鞋,而不是高跟鞋,可她們的腿卻束在透明的連襪褲里,臉上戴著又大又圓的眼鏡,給了她們一種滑稽性感的模樣,彷彿她們的乳|房正在上面用硬角質邊和塗膜塑料予以仿造似的。她們的模樣活像受了簡·方達影響的戈爾蒂·霍恩。時下的風尚使她們個個都肩膀寬得像男人,屁股被健身車和把每一條肌肉弄得像電光色油漆似的抱臀褲削小了,擠硬了。這些女人似乎來自一個苗條的未來社會,在那裡性只不過是另外一種鍛煉,我們大家都生活在封閉起來的小隔間里,通過電腦進行交流。
「對你的親生兒子?」
哈利往後一搖,搖到搖椅允許他鞋尖不離地毯的極限,久久維持著這種姿勢,搞得塞爾瑪急了,因為她知道此人內臟不太好,會突發心臟病的。終於他又往前一搖,眼睛若有所思地盯著她說道,「這就把很多問題說明白了。」他從他的灰色花呢運動服裏面的口袋裡摸出了一個棕色的小瓶子,嫻熟地把一粒小藥丸潑進手心裏,再往嘴裏一放,壓到舌頭底下。那動作真有種揮灑自如、風度翩翩的派頭。「可卡要花錢對吧?」他問塞爾瑪。「我的意思是,成千,上萬,你都花得完。」
萊爾又帶著那種脆生生的謹慎把兩條胳膊挪騰了一下。他的身體已經成了一捆枯柴稈兒。「別做任何斷言,安斯特朗先生,你是不想出庭抗辯的。」
「等等,」他告訴她。廚房裡打下手的來取他的盤子。她是個胖乎乎的西班牙裔女人,長長的紅指甲,還有一嘴清清楚楚的小鬍子。
晚間新聞里有許多有關中國的消息——戈爾巴喬夫訪華,天安門廣場學生抗議,但不是抗議戈爾巴喬夫,其實學生倒挺喜歡他,全世界都喜歡他,儘管他腦袋上有那塊形狀像日本國土的可笑胎記。中國學生似乎要的是自由,他們想跟美國人一樣,不過他們看上去已經像美國人了,下身藍牛仔褲,上面T恤衫。同時,有關美國本土的消息是,不僅喬治·布希總統,而且第一夫人布希夫人也和他們的小狗米莉一起洗淋浴。如果這都是中國人想要的,我們倒是能夠把它拱手相讓,或者什麼相近的東西都照送不誤,不過這使哈利有點兒思念里根,起碼他有尊嚴,有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距離;他作為總統的能耐就是你從來也不知道他到底知道多少,一無所知還是無所不知,在這一方面他就像上帝,你只好自己勉為其難了。可這位新總統,你知道他知道什麼,但似乎就是一丁點兒。兔子不想非要去想象一下這位總統和中年夫人光著身子跟狗一起洗淋浴的情景。里根和南茜有他們的尊嚴,有他們的電腦模糊,哪怕在萬目睽睽之下把腸道息肉和乳|房切除的時候。
這話哈利以前就聽過。塞爾瑪的聲音很本分,有意顯得平靜,拉著家常,可是兩個人都知道她想討論的是她的老問題,它一分鐘前突然爆發,那就是他到底愛不愛她,或者至少為什麼他不像她需要他那樣需要她。然而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也就是他們第一次一起睡覺的那個加勒比海濱的夜晚,就是由於她追求他建立起來的,此後多年的幽會,結束這種關係的明智的決定,以及又神魂顛倒,無可奈何地跌進性泥潭,凡此種種都未曾打破這樣一種基本格局,那就是,她授他受,她比他更害怕關係結束,她難以割捨,又討厭她的難以割捨,所以想因為她的討厭而懲罰他,而他卻聳聳肩,繼續曬著她的愛情的太陽,這個太陽天天都在升起,不管他在不在那裡。他簡直不太相信這種愛,所以只好不斷地考驗她。
他翻過身來,看見她穿著睡衣的那副疙里疙瘩的怪樣子,不禁啞然失笑。她的樣子跟朱蒂穿上睡衣的樣子區別不大,也高不了多少。她的稀稀拉拉的劉海不大遮得住高高的腦門。佛羅里達曬的黑皮膚淡了下來,那雙倦眼看上去盯在別的地方。他開始了,「那邊攤場上出了點問題。我今兒到那兒要看看賬目,可納爾遜安插|進去頂了米爾里德當記賬的那個得了艾滋病的同性戀告訴我,他不能讓我看,除非你授權。你是老闆,按他的說法。」
這位戴著摺子帽的年輕女子嫣然一笑。「有天晚上我隨便提了一句,說你在這兒,我想她是願意來的。她沒說任何難聽的話,什麼也沒說。」她臉上有一絲兒紅暈,一絲兒傻笑,一絲兒秘密。要不是很快她遇到了點事兒,那就變成一張空空的傻臉了。天真只不過是愚笨的初級階段。
「我也有同感,」哈利急不可耐地說,話便嘩啦嘩啦滾了出來。「我上個禮拜過去想從他嘴裏套出可卡因的事兒,結果只得到一點風聲,他跑到哪兒去了,但總是東跑西顛的,可他雇的這個會計是個患艾滋病快死的傢伙,你信不信,他在那兒,我要看賬時,他卻給我翹起了尾巴,說什麼得讓詹妮絲髮話。而她呢,那個大笨蛋,卻不想發話。我想她是害怕會發現什麼情況。她的親兒子矇著她的眼睛打劫。舊車銷售往下滑,一連幾個月每月的報表我都覺得挺蹊蹺。」
「把羅伊給我,」普露說,聲音冷冰冰的,沒有一點兒感情,然後就從安斯特朗老兩口身邊擠過去,連丈夫的臉都沒撩一眼,把睡著的孩子一把從他懷裡拽了過來。身上加了碼子,她不由得哼了一聲。走廊里的燈,由於帶著個面子琢成糖果盤一樣的玻璃罩,她從下面經過走進羅伊的房間時,給她的腦袋戴上了一頂光冠。那是納爾遜童年時的房間,從前那些日子,兔子常常躺在床上睡不著,聽見梅勒妮從她自己的房間沿著走廊躡手躡腳走到這間屋裡來,她住的就是房前部的那間小屋,裏面有試衣模特。現在她成了什麼腸胃病專家啦,被刺目的頂燈一照,納爾遜的臉,腮幫周圍白刷刷的,表現出一種電擊了的慘相和一副盛氣凌人模樣,而詹妮絲陰沉沉的,一臉的迷惘,一副退進內心的陰影里的模樣;她動不動就顯出一副迷惑的樣子,這種習性總使哈利害怕。他意識到他仍然處在掌權主事的地位。小朱蒂抬起頭來,粲然望著他。因為自己沒有睡覺,有機會目睹大人間的這些是是非非,興奮得不得了。「我們總不能站在走廊里呀,」他說,「到大卧室里坐下怎麼樣?」
「二位先生還要點什麼?」珍妮弗問,她的嘴唇輕輕地掙扎著把字吐清楚。她還不是個咬舌兒,好像是個大舌頭。「喝點什麼?」
「放納爾遜的血?」
「寶貝,把嘴閉上不行嗎?」納爾遜說,「找媽媽去,她會安頓你睡覺的。」
哈利感到撲了個空。「咱們談正題。普露有她的問題,你有你的問題。你最好把你的大孩子攆出斯普林格車行。」
她收拾起她的東西來了——一個黑皮手包塞得鼓鼓的,像顆炸彈,就是過去人們扔的老式的圓圓的那種,而不是恐怖分子偷偷裝在手提箱裡帶上飛機的扁扁的塑料炸彈,還有她的房產教材和裝訂在一起的複印樣品文件,都是她今晚上課用的,還有一件她給自己買的新春裝,長壽花黃的華達呢料子,寬寬的腰帶,肥肥的肩膀。她模樣兒像個女孩子,蓬鬆的頭髮有點兒裝模作樣。「我問他了,」她說,「他說絕對不可能。他說他跟幾個表兄弟合夥經營幾樁買賣,城北頭老集貿市場附近有財產租賃店,他侄子和另外一個小伙開張了一個地毯清洗生意,他們需要扶持,查利說這就夠他忙活的了,要是他回去干一份拿工資的工作,還有預扣稅,更嚴重的是還得天天到像攤場那樣的什麼地方上班,他死活受不了。他喜歡自由。」
一股沉重的倦意湧上心頭,彷彿她到了這一天的末尾,而不是處在這一天的開頭。「從你搗騰錢的樣子來看,我們大家都有問題。」
「我正是給她這麼說的。」
她感到又開始嗓子生疼,兩眼發熱了。「要是我不愛你,」她說,「我會隨你把自己毀掉算了。」她再也沒有什麼說辭了;她向那張譏笑的白臉撲過去,把孩子擁入懷中,他抗拒扭捏了一陣之後,勉強做出回應,抱住了她的背,用哈利的媽媽所謂的「斯普林格小手」拍了拍她的肩胛骨。這一下可好,詹妮絲想,倒成了一個可恨的媽,可她一輩子也沒給兒子說過一個「不」字。
可憐的羅尼無言以對。也許他被噎住了。兔子心生惻隱,衝著他說,「保險生意咋樣,羅尼?」
「你聽到她說了嘛,肥肉被擠壓出去了。再說那麼一星半點也要不了你的命。那更是個體內平衡的問題。來吧,查利。放鬆好了。」
「你跟我就可以說說清楚嘛。我正好躺在這裏沒事兒干,我已經把體育新聞錯過了。」

「氣得不行,頭腦還清楚。交代了一肚子的攤場上的具體事務,要我轉告他爸爸。他還讓我統統記下來。好像他沒有意識到場面再也不會由他打理了。」
他用一根指頭按了按自己的嘴唇,許諾說,「就一勺兒,」說著又去挖第二勺。
「沙拉調味醬,我們有俄國型的,羅克福爾型的,義大利型的,奶油味義大利型的,罌粟籽型的,千島型的,油醋型的,還有日本型的。」
「好傢夥,你從前可沒少讓人撩啊,」他驕傲地說。他記得她十九歲時的模樣兒——頭髮染成金黃色的條紋,寬寬的紅腰帶束得緊緊的,性感的軟毛衣,瘦瘦的胳膊頭兒上有懸垂裝飾的手鐲丁鈴作響,一笑就露出一嘴齙牙來,嘴唇上塗了唇膏,就像剛吃過果醬三明治一樣,一個細腿馬駒似的小丫頭死活要衝出布魯厄,要踢倒或者操倒圍欄闖天下。她居然心想事成了。兔子若要到那兒去,可沒門兒。那時候他是個軟蛋。就是佛羅里達也能把他的元氣烘乾。他需要呆在他沒多大情況時人們還記得他的地方。「這麼說你什麼時候到東部來?」他問米姆。
他嘲諷起來了。「我還以為當媽的應該不顧一切愛自己的孩子呢。」彷彿要動手向她發難似的,用力一推從外公的那把巴卡躺椅上出來往近一站。他比她高三英寸。
他感到歉疚,因為對他的謊話她沒有好說的,只有噘著上唇禮貌地站在那兒,一名護士對一名病號可不能犯急。他這是在讓她下不了台呀。他愛她;愛在他渾身上下流淌,就像一股潛流,一種麻醉。他告訴他這個疑似女兒,「你看,這倒是個呱呱叫的主意。可如果她來了,那是因為你叫她來的,而不是她主動要來的,而且,說白了吧,安娜貝爾」——他以前從來沒有直呼其名——「我倒不情願她看見我成了這副模樣。你說她變苗條了,樣子時髦了。可我肥哼哼的,成了一個病包兒。也許她會叫我受不了的。」
「做|愛。戳搗我。去你的吧。我是說過來干吧。你認為我為什麼要開門?」她把身子從咖啡桌上探過去,兩膝抵著桌沿的部位白刷刷的,而臉上已經展現出女人決意要干、不顧一切操一次的那種化了的瘋勁兒,這現在可讓他心驚肉跳,因為它的意思是心甘情願地滑進死亡。
「我沒有挑釁你,先生。我只是告訴你我不能接受你的命令。我只能接受納爾遜或安斯特朗太太的命令。」
「爸爸再見,」羅伊在他們的腿中間說。由於普露兩隻手都佔著,詹妮絲就把他抱起來,跟爸爸吻別,儘管他身子又重,腿又長。這孩子分開時還使勁揪了一下納爾遜的耳朵,她心裏直納悶兒這孩子從哪兒學來的這種點子,用讓你痛來表示對你親。
她把嘴一嘬閉上了,這樣一來,她好像壓根兒就沒有嘴唇了,活像斯普林格大媽從前的模樣兒。「其實倒沒有什麼,」她撒了個謊。
「有時候我相信,」她說。「當你想到你總朦朦朧朧地認為你可能做的永遠都不會做時,這可以根治恐慌。諸如去葡萄牙,或者拿碩士學位。」
普露在線那頭抽泣,「……再也沒法兒忍了……真要人的命……都多少年了。」
「他們玩硬的,」查利說。「毒品可是大買賣。」他又一次伸過來。
她們大多數還要吸毒,還有艾滋病。可話又說回來,誰又能長生不老呢?我們都要挨打的。肯定就像她們估摸的那樣,只是個早晚的事情。她們跟我們一模一樣,只不過更突出一點而已。如今蹲大牢的那些爺們咬看守,想用唾液把艾滋病傳給他們。我們正在變成瘋狗——人類是病毒的一大沼澤。
「媽,叫他離開我。」
「對。」
「哈利,盡量談正題吧。我聽到的解釋是這樣的,加利福尼亞的豐田汽車賒銷公司直接通過中部大西洋公司給我們的庫存墊款,我們賣出去一輛車,就返還一輛車的墊款,我們給攤場訂購一部,它就在我們的賒賬上加一輛的款。納爾遜的做法是,每月比實際銷售量少報一兩部,這樣豐田就會把這些賒報車的欠款越滾越多,而他和萊爾卻把這些收入存到他們以公司的名義開的一個單列的賬戶上,你知道現在銀行總是怎樣巧立名目,什麼儲蓄賬戶啊,支票加儲蓄賬戶啊,有限支票資本賬戶啊,等等等等。這樣我們每月欠的豐汽賒的車數比攤場上的實有車數多一兩部,我們欠人家的錢越來越多;而我們的實有存貨卻越來越少;過上兩三年就算不出事兒,我們手裡就連一輛新車也沒有了,而欠的中部大西洋豐田的錢都海了去啦!」
「糟糕透了。我挺想念跟老羅尼打球的日子。」
「嘿,給我留一點兒嘛。你怎麼搞的,這麼瘦?你看我該怎麼辦?」
「你該做一做冠狀動脈分流術,」查利告訴他。「這些氣球,它們一次只能炸一條動脈。分流移植,一旦做起來,一次就可處理四五六條。要是他們把你的肋籠扯開了,你還在意什麼呀?你又不在那兒。你脫開了場面,做夢去了。其實呀,你也做不成夢。太深沉,做不了夢。那可是個大大的空無,就像死了一般。」
「對,人人都感到吃驚。更令人吃驚的是納爾遜似乎還喜歡他。尊敬他。是個黑人。」
「蠻有道理嘛,」他承認。「我不知道為什麼這種事拖得這麼久。我是說女營銷。生意怎麼樣?」
「我們不談這事兒。我們只是最近不常幹了而已。別的事兒太多了。」
「而我是個大草包,對嗎?」
「我好像記得你喜歡干烘的。」
哈利問,有種踩水的感覺,「納爾遜怎麼欠下這麼多的債?」
布雷特醫生丰姿綽約地把肩一聳,他一舉手一投足都有一種與他白生生、粉嘟嘟的皮膚相輔相成的綽約。他的聲音有點兒尖,像是從長了燎泡的嘴唇里吹出來的。他說,「經移冠動整是個侵害程序,沒有人否認過這一點。有一點創傷是意料之中的事。你的心臟表明很早以前就有心肌疤痕。心臟病無非就是某種心肌壞死。輕微的壞死你是注意不到的,我們大家都有這種情況,就像人到一定年齡總有某種程度肺氣腫一樣。這叫老化過程,誰也逃不過。這一輩子是逃不過的。」
「親愛的,你是我老公,老公總讓老婆犯糊塗。查利只不過是個老朋友,旁觀者清嘛。再說了,他愛我爸爸,覺得維護公司利益他是責無旁貸的。」
「睡覺?」哈利說。「你把孩子交給了他?」
彎下腰做這番檢查的當兒,兔子被一雙眼睛的兩道寒光嚇了一跳,羅伊醒著吶。媽媽把他摟在床上,給他唱一支歌,唱著唱著倒是把唱歌的人唱睡著了,這孩子好生奇怪,他瞪著眼睛,竟然摸著黑伸手抓住了他爺爺那張隱隱靠近的臉上的松皮,擰了起來,他那又小又利的手指甲摳了進去,哈利強忍著才沒喊出聲來。他把幾根手指頭逐一掰開,把這隻兇狠的小螃蟹似的手從自己的腮幫子上扯開,報復性地掐住把它擱到羅伊的胸口。身上一疼,哈利就大聲噓了一下;看見普露動了動。好像要醒來了,她的一隻手做出一種急躁的動作向她那一頭亂髮伸過去,他急忙退出了房間。
朱蒂尖笑起來,她的腦袋仍然在床上顛倒耷拉著,眼皮倒過來顯得怪模怪樣的。「這個詞兒挺有意思,」她的嘴在說話,牙齒全不對勁兒了,下牙大,上牙小。「『嫌犯』。你說的是『囚犯』吧。」
「是呀,有點兒印象。」
「這個康復中心到底在哪兒呀?」
「不會的,哈利,」詹妮絲說。「納爾遜已經答應去諮詢一個專家。」
「就是媽和爸的事。」
「誰知道,哈利。納爾遜沒記住確切的數兒,萊爾說他上面記著很多賬的磁碟不小心給抹掉了。」
她想儘力給他一個實實在在的回答,用平穩輕柔的聲音說,「我們不是干這事的人。豐田公司和警察倒可能會幹,如果有人請他們的話。」
「看來跟普露鬧過以後他還真的找了個專家。」
有什麼樂子呀,他倒是想問問——從前,她總說如果他一個人出來,她就給他找個妞兒,不過他從來沒有一個出去過——他倒是再想聽聽為什麼她認為他情況好多了。但米姆已經掛了。她有生計要討。他一隻胳膊彎著舉了半天電話,把胳膊都舉得酸疼酸疼的。自從他們用染劑和氣球侵入他的動脈,他渾身的關節總是隱隱發酸,隨意亂疼,彷彿他的血不再純粹是他自己的血了。一旦你把薑汁啤酒瓶蓋兒打開,再也不會有多少嗞嗞的冒泡兒聲了。
「說確切些,今晚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他問。他總得把話說爽快點兒。他覺得詹妮絲在打退堂鼓,想靠邊站,真令人氣不打一處來,就像他們坐著佳美帶孩子們去叢林公園那次一樣。
「是,」詹妮絲對著電話說,時間隔得很長。「是。他是真的?是。」她說,「我們馬上過來。離他遠點。到朱蒂的屋子裡去跟她呆在一起,把你們鎖在裏面怎麼樣?媽媽在門上裝了個插銷,肯定還在那裡。」
他站起身來,不喜歡叫人拿這個開玩笑。「我總覺得跟他有點兒緣分。他和我年齡相仿,我喜歡關注這老兄。我心裏覺著今年是他得時的年頭兒。」他站在那裡時,搖椅反彈回來敲擊著他的腿肚子,藥效使他感到暈糊糊的。「謝謝你的果仁,」他說。「我們可說的還多著呢。」
兔子走過展覽場地,經過演示板、零部件櫥窗和通往修理車間的有碰撞護欄的門,走向原來是他的辦公室的那個綠色門道,這門道嵌在隨意打過槽的舊梅森奈特纖維板里,現在被漆成了一種土玫瑰色。艾爾薇拉說得對;他打籃球的重大新聞上配發的照片的放大和網目版剪報沒有被扔掉,而都貼在納爾遜的牆上,這地方這孩子天天都得瞅瞅,牆上還有基瓦尼斯俱樂部和扶輪社的徽標和一條大布魯厄商會的語錄,還有豐田幾年前發給代理機構的總裁的風範獎,還有一幅《花|花|公|子》掛歷,當月的畫頁女郎裝扮成一個光屁股復活節俏妞,凡此種種是否完全是正確的基調,哈利沒有十成的把握,但至少說明整個代理機構還沒有太離譜。
塞爾瑪硬撅撅地站著,又在他床邊彎下腰,就在羅尼的面前問道,「親愛的,你能輕輕吻我一下嗎?」
「越怪了。」
「我以為你想躺一躺呢。」
在四月的夜幕降臨之前,大大小小的鳥兒被餵食器招引過來,拍拍打打,蹦蹦跳跳,在藍底水泥池塘里,有的喝水,有的把身上的羽毛濺濕,池塘是這個地方早先的主人修的。這座舒適的石灰石小屋夾在大一些的賓園住宅中間。水泥池塘開裂了,但還能裝水。就像他一樣,兔子想,一邊拐向他那幢窗戶亮著燈的房子,這些窗戶似乎遠得厲害,又近得出奇,小時候在傑克遜路他們狹長的院子後面是一條小巷,小巷裡有個車庫,他同米姆和鄰居別的孩子在車庫后擋板旁邊玩「二十一點」或「馬兒走」,看他父母的房子時就有過這種感覺。那時候,就像現在一樣,從朦朧的白日夢中醒來,他發現自己比他想象的更接近一個閃亮的所在,近得足以在院子里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投下一個金色的影子;當時,那是他的未來,現在,那是他的過去。
「你知道,接近那倉房的感覺。我之所以問這個,是因為我在佛羅里達心臟出了點問題,現在還沒有習慣,當時我可走得好近啊。我的意思是,大部分時間,它似乎是不真實的,我就是我,周圍的一切混得如魚得水,可後來突然在一天夜裡,尿把我憋了醒來,或者正在看一個傻得要命的電視節目時,它突然揍了我一下,哇。底兒立馬掉了。我想爬回娘老子的肚子里,可他們已經死了。」
「我知道,事情可怕極了,」詹妮絲說,「萊爾在電話上就怪可怕的。他說他活不了幾天啦,所以才不管我們拿他怎麼辦!聽口氣他腦子進水了;是不是這種事非出不可?」這些事非同小可,對她打擊太大,使她突然歇斯底里大發作;一時間聲淚俱下,極力要把淚臉貼到他蓋著毛毯的胸口上,但她個兒太矮,身子挑到他的高床邊旁的椅子上還是差半截,結果只是把眼睛和嘴巴抵到那硬邦邦的床墊邊兒上,咕咕噥噥地說她簡直不相信他會對她干出這種事兒來。
「你見過,哈利,肯定見過。至少十年來他們一直在栽這種樹。報紙上老登有關的文章。俱樂部有個女孩的丈夫就在『改進委員會』里工作。」
塞爾瑪的手已經讓她氣不打一處來,他卻來了個反唇相譏,好像她把手的毛病歸罪於他似的。她說,「你耿耿於懷的是我是羅尼的老婆,只是在合適的時候伺候你。可你算老幾呀?死死抱住詹妮絲和她的幾個臭錢不放,卻對那個耿耿於懷。我從來都沒把你從她身邊奪走的企圖,儘管有時候這易如反掌。」
「那你有何高見?」
「是呀,可有時候我心裏納悶,那是不是僅僅自我放縱過了一點。我們沒有讓對方快樂,哈利。」
他想就此爭論一番,話聽起來倒還虔誠,不過這種新派說法他卻信不過,但假如他要重操舊業的話,他必須悠著點兒,避免發火。他問,「納爾遜對你的粗暴怎麼對待?」
由於他沉默的時間太長,詹妮絲便安慰他說,「難道孩子們不讓人心疼?哈利,你總不想讓他們生活在一個可悲的單親家庭里吧。」
「我挺好,」他哀聲哀氣地說。「我倒是需要睡覺,這才是我需要的。你們知道現在幾點了嗎?——都三點多了。朱蒂,你該回去睡覺了。」
「我本該告訴你的,可誰會想到去一趟費城打個來回竟然這麼艱苦,在俄亥俄你憋足勁兒一口氣就去一趟克利夫蘭,來回沒有任何麻煩。」詹妮絲誤了帶孩子去遊戲小組,她沒有直接責怪,但她的氣惱在她那三角形的腦門兒上表現了出來。
「可那婊子不幹。至少據我所知她到現在還沒幹。」
「不想。我們聽說會費又漲了,你們可能沒有留意,你們有的是錢,追加了對道路附近那兩塊總遭破壞的果嶺的整修費。甚至三年前羅尼就估計打一輪要花他八十多塊。根本划不來。飛鷹現在就來了一夥子年輕人,什麼事都是他們說了算。他們已經把調子給變了。太雅皮了。」
「他們也拿它沒有辦法。它都成了他們生活的組成部分。不過明擺著的,他們也為萊爾買粉兒,我指的是給他治病的粉兒——治艾滋病的藥粉,你在這個國家還買不到,貴得怕人,非走私不可。」
「你叫我避免生氣,你叫她去試試。」
「我的壞心臟不是你給的,寶貝。我希望你再不要有這種想法。」他被詹妮絲關於錢和官司的說詞、以及這些東西縈迴在他們的腦際的暗示所困擾。安斯特朗,遭監禁的兒子。合謀摧垮了家庭關愛。鄰居家樓上的燈熄了,這減輕了某種壓力。他能感覺到斯普林格大媽在九泉之下震驚輾轉,萬一她的老屋搞得左鄰右舍雞犬不寧的話。納爾遜從浴室出來了,一副哆哆嗦嗦的樣子,圓睜著雙眼。這可憐的孩子年紀輕輕,已經見過一些可怕的事情,吉爾的屍體裝在橡皮口袋裡從燒毀的房子里抬出來,他媽媽死抱著他幼小的妹妹的屍體不放。你確實不能事事都怪他。他洗過臉了,梳過頭了,所以他的蒼白就有了這種閃光。他一個激靈從頭上打到身上,活像從水溝里跑出來的狗抖干自己的身子一樣。
「你早該想到他們了,」詹妮絲說,口氣冷如鐵石。「你也一直在偷他們。」她對自己的這副鐵石心腸有種充滿倦意的自豪;看到從自己肚子里吐倒出來的東西在腳下乞憐、扭動,她腦袋發麻,但依然清楚。她感到的這種麻木一定就是她在佛羅里達參加的婦女小組上議論的那種力量,那種男人總有的力量。
老師李斯特先生,人高馬大,不修邊幅,老喪著張臉。又長著一副雙下巴,讓人一看像只狗。上次的考試給了她一個良,她敢說他是喜歡她的。別的學生,哪怕是年輕一點的,也喜歡她,八點半在洗手間休息時借給她煙抽,十點下課以後,還請她出去喝罐啤酒。她沒有答應,但等哈利的情況更加穩定以後,她也許會答應的,無非是表明自己並不是翹尾巴什麼的。至少她沒有像班上她那個年紀的有些女人那樣放開讓自己往胖里長——看見一身肉堆得像小山,著實嚇死人哪,也不想想辦法減一減,只管杠著這幾百磅走來走去,連課桌都快擠不進去了。你心裏真納悶兒這樣的人到底能活多久。上帝賜給詹妮絲的天福屈指可數,其中一個就是勻整的身材,她極力把它保持住,不僅為了自己,也為了哈利。他們年紀越大,他似乎越為她感到驕傲。他有時候盯著她看,彷彿她剛從月亮上掉下來似的。
他想起了魯絲的農場,拜爾田莊,上面是一溜兒灌木,他常常躲在後面窺視,然後一個斜坡直通果園——那座小小的、方方的石頭房子,一些廢棄的校車的黃殼兒,那隻總想把他領到下面去的深色牧羊犬,好像他知道哈利跟那裡的人是一夥兒的。那狗叫弗里奇。牙齒利,牙床黑。啊喲,乖乖,好嚇人哪。靜下來。想一想得克薩斯遼闊的天空,下面是拉爾森要塞又熱又矮的營房,他穿的是新卡其布衣服,帶著通行證想住一宿。自由,一陣和風,低低的地平線上一輪綠色的落日。想一想跟金黃鸝中學的籃球賽,那個小小的鄉下體育館,籃板貼在牆上,那時候所有的中學還沒有合併成不管膚色的地區性大學校,商場還沒有開始吞噬農田。想一想跟戴著皮帽子的米姆一起滑雪橇,在帽廠後面的佳濟山上,那是一個冬日,天太短,離回家吃晚飯還有一個鐘頭,街燈就亮了。
哈利坐到辦公桌對面的那把椅子上,那兒通常是客戶坐著、討要優惠的價格的地方。「萊爾,」哈利開始說。「我想查查賬。銀行結單。收據,支付,借貸,庫存,相關的一切。」
萊爾告訴他,「我從前在韋澤街上的『理財通』工作,那時候你和你太太常來兌換金銀。」

「真想不到。聽上去情況不妙,」查利表示同意,又把叉子伸了過來。一顆澳洲堅果——現如今一顆就值兩毛五——逃到哈利這面來,不過他幸好反應敏捷,沒有讓它掉到他的腿上,赤褐色寬鬆長褲上沒沾上沙拉油的點子。這條褲子今天他才從乾洗店的衣袋裡取出來,才頭一回穿,因為今年春天這是他感到真的暖和的頭一天。這突然的動作搞得他肋籠後面火辣辣地疼。那個壞小子仍然在那兒玩火柴呢。
布雷特醫生是布魯厄聖約瑟醫院的心臟病專家——一個氣色好、雀斑臉的小伙,戴一副肉色塑料邊大眼鏡。詹妮絲跟他說這番話時用的就是母親的那種實事求是、說一不二的口氣,這麼一說就在他的心裏刻下了一道可怕的空槽。他們在市景大道上巡行而過時,那坡狀的公園似乎脆得像紙糊的一樣,被燈光照亮的樹木不像真的。這些岩石下面,這些大起大落的草坪和傲然屹立的聯立房屋下面,除了原子和空虛,一無所有,正等著他在中間就他合帖的席位呢。親愛的上帝,往下伸伸手吧。把我這顆壞心臟從我身上扯出去吧。塞爾瑪說祈禱能起作用。詹妮絲的思想離禱告十萬八千里,正在向前運行。她的聲音果決,還帶點兒挑釁https://read.99csw.com的味道。「至於錢嘛,納爾遜倒是允許來點財務改革。」
「羅尼向來就是個聖人,」哈利告訴她,屋子裡誰都知道羅尼·哈里森恰恰是世界上他最不喜歡的人,儘管他從上幼兒園起就認識他。他五歲時就是個無賴,張嘴就是髒話,現在腦袋禿得像雞|巴尖兒一般,耷拉下來的大耳朵上面抿著几絲灰毛。羅尼上中學和畢業后已經有點肉囊囊的樣子,步入老年後把這種肉囊囊的模樣兒扯得像太妃糖一般,臉癟成了坑兒,喉頭周圍又是疙瘩,又是串串,看著都叫人痛苦難受。哈利說,好像她還不知道似的,「詹妮絲也在上課,學的是怎麼賣房產。我估摸這樣一來她就有個營生,以防我一下子蹬腿走了。」
「嘿,」兔子說,不大喜歡她那兇狠的口氣。「他們還告訴了些什麼?」
「你又吃不準,」詹妮絲告訴他。「那隻不過是你的看法。」

普露拎著兩個大皮箱走下樓來。「我不知道他穿西裝的機會有多少,」她說,「不過我想他們會有大量的理療,所以我把能找到的短褲和運動襪都裝上了。還有藍牛仔褲,他們讓你擦地板時穿。」
詹妮絲嘆息一聲,口氣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像她媽貝茜·科納·斯普林格,她可拖著不堪重負的身子過了一輩子,除了干點家務活,一丁點兒活動都沒有,成天價坐在大房子里,放下遮陽簾,以免窗帘和沙發椅子套被太陽曬著了,整日為腿疼唉聲嘆氣。「哈利,真的我能怎麼辦呢?他又不是個小孩子,都三十二了。」
詹妮絲星期二六點來了,這時他正在吃他最後一頓清湯寡水的晚飯——明天他要出院了。她穿著新外套、新裙子和領口開得很低的洋紅色襯衫,顏色鮮得幾乎趕得上他夢見的魯絲穿的白點子連衣裙了。他老婆看上去勁頭十足,作風乾練,一頭花白頭髮由一名美髮師新做過,定了髮型,把原來的劉海廢了,而用髮膠把它們向後固定,成了軟軟的奓毛團兒,低低地分到一邊。詹妮絲使他想起了電視上那些播報新聞的增高變艷了的、講話極快的女人。其實她才有一肚子的新聞呢。她的眼睛似乎戴著一種閃著不自然的光的隱形眼鏡,直到後來,他才意識到那都是眼淚,準備在新聞中斷時給他流的。
哈利問她,「幹嗎不過去幫納爾遜管管攤場?那裡有些事情都亂了套。」
羅尼哼了一聲。「誰敢說?」他並不是百無一是。
安娜貝爾眉頭一皺,把血壓袖帶里的氣放了,它像只警察的手死死抓著他的胳膊,「過會兒再量一次。由於我們說話了,所以它飆升上去了。」
「你應當?幹嗎不是我們?」
「不對。別打岔。你的問題連你也吃不消。你需要到那個地兒去,人家有辦法,有經驗。你諮詢的專家要你去的。」
「我朋友的爸爸媽媽就不打。」
在第三局,已有兩個人在壘上,施密特打了個本壘打,他在這個剛開始的賽季的第四個本壘打,他的職業生涯的第五百四十六個。他使費城隊以五比零領先,這時兔子開始換頻道了,沒有發現籃球季後賽,只有連續劇《馬特洛克》和《神奇的歲月》。詹妮絲跟他在一起時,她跟他不在一個房間里時,或者當他忍受不了她在廚房裡、或者在頭頂上到處敲得叮叮咚咚時,他心煩,這會兒他同樣不自在。他把電視關上去找她,因為滿眼全是一些讓他煩惱的消息,就像他一度滿眼都是克魯格金幣一樣。
「查利說了你就信,我說了等於放屁。」
「幹嗎要那樣?賬目應當一直記到目前。你們這裏的這幫人是怎麼弄的?」
「爸才不當回事呢。」
她抬起淚跡斑斑的臉,令人驚訝的是,居然還有一些答案。查利肯定一直在指教她。「嗯,一旦我們查出我們欠豐汽賒多少,我們就得把窟窿填上。我們一直在為存貨付息,所以他們不會太在意的,那就像抵押,只是納爾遜瞞著他們把房子賣了。」
納爾遜一直呆在前屋,坐在那把巴卡式躺椅上,懷裡摟著羅伊,給孩子喁喁噥噥,還給他的耳朵呵痒痒。他抬頭看了一眼媽媽,掛著一臉的氣憤。他對她說,「你知道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德利昂的那家醫院,他們給了他幾篇文章試著讀讀,甚至還讓他看了一段錄像:那顆心臟坐在保護囊里,也就是心包里,這東西要被切開,被「噌」地一下剪開,錄像說得輕鬆愉快,像是在上一堂縫紉課。它把整個情況演示了一遍:一把冷颼颼、窄溜溜的手術刀向那沒個正形的血疙瘩殺將過去,它是躺在你的胸腔里的,就像一個活東西掉在熱騰騰的水坑裡,儼然是一大鍋爛糟糟、稀糊糊的燜肉,伴隨著一陣接一陣的啜泣,抽搐著,哆嗦著,竭力躲閃著刀子的圍剿,那個衛生的豆莢被剝掉了,那可是上帝或任何人從來沒有打算讓人手去碰的。然後血被改道流進那明晃晃的泵里,絕像鮑里斯·卡洛夫演的老弗蘭肯斯坦恐怖片里的情況,心臟停止跳動。你眼睜睜地瞅著事情的經過:你的心臟躺在它的湯水坑那兒死了。你,作為自然人的你,從嚴格的法律意義上說,成了死人。一台機器替你活著,而外科醫生手上戴著安全套那樣的乳膠手套,一個勁兒地搗鼓,切割,編織。哈利怎麼也難以相信他的命怎麼會拴在這台機器上——而且一直在他身上說話的那個我居然像個點水大步疾行的水蠅在這潭體液的池塘和它滑溜溜的渠道里快跑。他的生命的火焰怎麼能在這樣濕淋淋的草秸里點燃呢?
「鍋巴,」哈利想說,但嘴太干,聲音沙啞。他無非是想承認:是的,他全看見了,他看見他一團亂麻似的影影綽綽的自我,像一個圖解展示了出來,他看見了那惱人的蝕斑,像X光下的鍋巴。他微微點了一下頭,覺得比剃毛或檢查前列腺時更加緊張。如果點頭使勁過大,他的心臟,說不定就開始出亂子了。他心裏納悶兒,這是不是就像懷孩子一樣,難道說雷蒙德醫生在你的體內不成?一懷就是九個月,女人是怎麼挺下來的?且別提首先要挨戳搗?她們還真喜歡這種事?不是「反反」們也喜歡自己的門子讓人家戳搗?這可是個你從來沒看見真正探討過的問題,甚至連「奧普拉」電視節目上也沒有。
「那不是一回事兒,」哈利說,裝出一副傻樣兒,吸引兩個女人的注意力。「我要黃油核桃的。再加點什麼。弄點老式的好吃的蘋果餡卷餅怎麼樣,裏面有壁紙糨糊的那種?要不,來點黏唧唧的小麵包?要不驅蠅餡餅?吁:呵,羅伊?」
普露吸了吸鼻子說,「我恨自己的生活。」他覺得她安靜得不近情理,就像一隻車燈照射下的兔子。
昨晚下了一個鐘頭的大雨,丁丁當當敲打著空調,吵得她怎麼也睡不著,他們說今晚還有陣雨,儘管太陽正把一種黃褐色的霧透過鄰居家的大樹,斜穿過院子射向哈利伺弄的小菜園,那是仿照他父母在傑克遜路的後院的那個園子搞的,他種的無非是萵苣,胡蘿蔔和撇藍,他倒還真喜歡咬幾口呢。她邊喝咖啡邊看《今日》節目,布賴恩特的私人備忘錄在各家報紙上來了個大曝光,經過這樁不幸后,布賴恩特和威拉德的情況有所改善,現如今確實再沒有什麼私密可言,流言販子從來沒有閑過,希望再來一次水門事件,她總覺得她爸爸的死就是水門事件引起的。新聞大多都說的是中國和戈爾巴喬夫,你永遠不能相信共產黨國家就不會聯手收拾你,還有巴拿馬,那個麻子壞種諾列加死活不肯下台,賓夕法尼亞的選民昨天把凱西州長希望的稅務改革頂回去了;人們認為那就意味著增稅,如果說這十年你對美國人能指望點什麼的話,那就是自私。
「替納爾遜捂蓋子幹嗎呀?」
朱蒂說,「都把我吵醒來了。媽媽躲進了我的房間,爸爸一臉的傻樣,好像他真的什麼都看不見了。」
「大約十年前,我和我的男朋友從你手裡買過一部車。」她抬起那雙泛白的藍眼睛,像是在嘲笑。「你不記得啦?」
哈利點了點頭。「就像女人給小費從來都最摳門兒一樣。錢像死鬼一樣纏著她們。不過,」他說,認了時世的變遷和兒子的革新。「我認為這是個好主意。像女牧師。她們有種人氣。」
「哈,」哈利說。
又是裂帛似的聲音,又是嗚咽抽泣。兔子給了詹妮絲一個你在電視上看到的「切斷」手勢——一根手指頭橫到喉嚨上——便下了床。他的一雙光腳丫子一落到地毯上,他的老朽的身體味兒便撲鼻而來,一種像肉味又像乾酪味的陳味兒。在這幢石灰石住宅里,他們的卧室鋪的是米色的安純牌寬幅地毯;他們定購這一切時,他覺得滿房子沒有圖案的頂到牆根的地毯似乎顯得舒適而現代,但在這裏住了十年以後,某些地點——前門的裏面,門廳到地下室,卧室的床兩邊——已經積滿了鞋垢和腳汗,變得灰突突的,任何地毯洗滌劑都洗刷不掉,成了你的一生留下的一塊又臟又大的指印。他小時候人們鋪的那種花地毯——有稜有角的花呀,蔓呀,曲曲彎彎呀,他的眼睛總是想看出個道道來,直到最後他覺得迷失在一片叢林中了——不知怎麼地,把塵垢吞食掉了,然後傑克遜路上上下下的家庭主婦們一年這個時候,便把它們搭在後院的晒衣繩上打土,搞得四月涼爽的空氣里雲朵盤旋,然後又消失在大千世界里的塵埃之中。他從衣櫥里取乾淨的內衣和短襪,然後有點兒犯難,不知道該穿什麼去迎接一次突然襲擊。正規好,還是隨便好?哈利的腦子在向前滑行,就像塊隨他怦怦跳動的心臟前進的衝浪板。
「哈利,這對你可能是最糟糕的東西,」詹妮絲說,感謝他給了她這麼一個吵鬧的機會,「冰淇淋和果仁。」
塞爾瑪嘆了口氣,表示一言難盡。「你是知道醫生的底的。他們從不承認他們心中無數。我一個星期在家做兩次透析,羅尼是個聖人,一直由著我。他還上了一門關於怎麼操作那台機器的課。」

一陣停頓。「你只告訴他朱利葉斯來過電話。」要麼是路德。
過了公園,出現了一盞紅色交通信號燈,接著是一幢本地聞名的有塔樓的老屋,屋頂上蓋著圓圓的鱗斑石板色木瓦,然後是一座商場,那裡的電影城廣告牌上寫道:看你們夢之隊可說什麼失控的話。隨後他們上了422公路,一片銘心刻骨的地區:他們小時候一年四季來回必經的街道,中央大道,傑克遜路,約瑟夫街,像紐扣一樣緊扣著他們的生活,他們真正生活的佳濟山區的消防龍頭和郵箱,在深沉的夜色中失去色彩的一切,在燃燒的藍色水銀燈下看上去像麵包一樣渾圓、又蓋了一層雪皮的街道,在小塊平坦、窪陷下去的草坪和鬱金香花壇後面安插得懸乎乎的磚柱門廊。約瑟夫街89號,斯普林格家的灰泥大房子,燈火通明,像一艘下沉到該城靜悄悄、黑沉沉的樹頂和屋脊中間的輪船,在這裏兔子穿著他的歸納什裝追求詹妮絲時,他總是討厭到這裏來,因為跟它一比,傑克遜路上他家半獨立式的房子就顯出一副寒酸相。哈利和詹妮絲原來的卧室所在的左側有一棵鋪天蓋地的紫葉歐洲山毛櫸樹。這棵樹,枝繁葉茂,一絲陽光也透不進來,整個秋天山毛櫸果劈里啪啦,爆裂聲不斷,吵得哈利睡不著覺。現在樹不見了,使那一面光禿禿的,窗戶暴露出來,被照得火辣辣的。納爾遜把它砍了。爸,它快把整個房子吃掉了,那邊木頭結構上的油漆老掉,太濕了。草坪上的草也長不起來。哈利沒法兒爭辯,也沒法子告訴孩子那棵大山毛櫸上的雨聲是他這輩子最有宗教色彩的經歷。這件事,還有擊出一個純正的高爾夫球。
「聽著。你也許知道我不知道的很多事情,但你對婚姻連個屁都不知道。我告訴我夫人幹什麼,她就幹什麼。叫她去干。在這樣的生意問題上,我們絕對是一個人。」
「噢,瑪西婭。她自殺了。」
「他病了多久了?」
「你這麼說真是太好了,」他說,然後壯起膽子抓住了那隻冰涼的手,就是沒有做分流的那隻,並把它從她的腿上拉起來,結果他自己的手背蹭了一隻乳|房。
「我是熱心腸。對了,我叫本尼·萊昂內,安斯特朗先生。本尼是本尼迪克特的昵稱。看見你來這兒十分高興。按納爾遜給我們的說法,你洗手不幹汽車生意了,而且樂得一個清閑。」
詹妮絲說,「攤場他在管,從他手裡奪過來就太不像話了。我管不了,你又要去住院處理那血管的事情。整形術。」
他雙手一拍,哈哈大笑起來。「你把什麼都算出來了。」隱隱地,遠遠地,他的屁股眼兒有種刺痛感,那是藥丸兒造成的。「她模樣兒端正,是吧?還是這樣。」
尻。塞爾瑪。那空無一物的百寶盒兒。刺探虛無。「我也不知道,」兔子疲憊地不依不饒地說,「像納爾遜這種情況,到底是誰毀了誰。也許是我毀了這個可憐的孩子,二十年以前。」
這話傷人心。「你對納爾遜心太軟。對於你,他想幹什麼就能幹什麼。」
「那也好,我還真不知道我能不能面對他。你想想他幹了些什麼,他把我們一古腦兒,不光是你和我,還有他的孩子,每個人,衝到馬桶里去了。他把我們大家出賣給一種倒霉的毒品了。」
「出了這檔子事我難受極了,飯也吃不下去,羅伊在電視椅上睡著了,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把他叫醒來。」
他們開著石板灰的賽利卡,那輛更像蝙蝠車的鐵灰色的車,在死寂的半夜去執行這起極其嚴重的使命。在賓園寂靜彎曲的街道兩旁,橡樹才剛剛發芽,但楓樹正在濃密,顏色不再發紅,而是半透明的新生的嫩葉密密實實。有些地方的房屋樓上亮著夜燈,或者后陽檯燈,使貓和浣熊不要來翻騰垃圾,不過只有街燈與月亮爭輝。整潔的庭院里修剪齊整的大灌木,紫杉,金鐘柏和杜鵑,在夜色中看上去挺警覺的,就像叢林動物來到坑邊飲水,被照相機燈光忽閃一下捕捉到了。想起來似乎有些不可思議,我們睡覺時,這些灌木都醒著,吸著氧氣,生長著;它們不睡覺。星星不睡覺,而是在屋頂上,在樹冠上,像一種冷冷的拱形的毛毛雨似地閃著光。我們為什麼睡覺?我們怎麼回答呢?他的夢,它與他貼合的那種情況。在某些角度上看,燈光下的瀝青路在他的眼角里的感覺就像雪。賓園變成了西布魯厄,一兩部車依然醒著,在變白了的空蕩蕩的賓州大道上活動,賓州大道是韋澤街的延伸,一邊是一家超市的停車場,另一邊是三十年代修的一排低矮的磚結構商鋪,一些窄小的店鋪,賣的是扣子呀,婚紗呀,糕點呀,齊普夫巧克力呀,索尼電視機呀,還有做飛機模型的配套元件——他們仍然在這個地區製造、銷售這些東西,儘管時下所有的兒童被認為是窩在沙發上看電視的懶蟲,飛機都是打滾兒的寬身噴氣機,長著熊貓那樣的黑鼻子,而不是像零式、梅塞施米特式、噴火式、野馬式那樣的造型優美的殺人機器。想起來挺逗,那時候儘管在全力以赴支援世界大戰,可廠商們依然得到認可,做這些小模型,振奮孩子的精神面貌。這些商鋪都在睡覺。一家花店顯示出紫羅蘭色的逐漸增強的燈光,一家寵物店展示著燈光朦朧的養魚缸。沿著路邊停的汽車展示出一系列超凡脫塵的色彩,不再是紅、藍、米,而是余火的弱色,跟你白天看見的甚至想象到的任何東西都不一樣。
「故意不小心吧,人們常說這話,」他說。「狗屎蛋子。一對狗屎蛋子。」
「哎,見鬼,別人都不吭不哈的。你等著自生自滅。沒門兒。這孩子已經被鉤上了。」
不過本尼似乎知道他想知道的一切。他說,「現在那是一種會議室了。那裡有一張長沙發,以備有人出乎意料需要打個盹兒。萊爾過去常在那裡,可現在他大多在家裡工作,因為有病。」
「對這裏的女人來說,這就等於老不中用了。就是奶牛打進草場的時候。如果你是個女人,那就是高高掛起的時候。誰也不撩你一眼,好像你成了個看不見的人。」
「你一見納爾遜恐怕就不會這麼想了,」普露告訴他,然後轉向另外那個女人。「詹妮絲,我受夠了。我想走。我一直儘力把蓋子捂住,可現在實在忍無可忍了!」淚水本來一直沾在眼皮兒上,現在又開始往出流了,詹妮絲剛彎下腰去吻抱朱蒂,還沒直起腰,普露就把這位年長些的女人抱在懷裡。
「『明顯』就是關鍵詞,」查利說。「凡事都有某種微小的理由,哪怕我們看不出來。哪兒有一點火星,金屬上面有個小小的裂縫。還有,夥計,瞧瞧這些爭執。現在世界上有多少人,五十億,世界擠成這個樣子,我們沒有更多的人被踩死才怪呢。還會有踩踏事件發生,情況好不到哪兒去的。」
他的口氣是想開個玩笑輕鬆一下,沒想到她自己的態度已經強硬起來;她突然感到怒不可遏,而且又有得理不讓人的勢頭。「你偷我,且不說。可你偷的是你姥爺,你偷的是他老人家一輩子的辛苦。」
「羅恩,謝謝你把她帶了過來。」
「我已經變得思想非常解放了,」她笑著說,從他的推託中能提取多少快樂就提取多少。
「電話?」
自從他心臟病發作以來,她的意思是。自從闖了一回鬼門關以來。現在他隱隱地同情詹妮絲,就像他們常說的死而復生后瞅著活著的人的一個死者,就像牆洞里的耗子,跟這些人生活在一起,只不過他們看不見罷了。她似乎常常對他的話充耳不聞,要麼就是不當一回事兒。她穿過布魯厄去看望住在佳濟山的納爾遜和普露以及他們的孩子,或者與她在飛鷹鄉村俱樂部的女友們敘敘舊,那裡的硬地網球場正在碾壓,做著準備,而高爾夫球場已經草色青青,接納賽事了。而她在找工作。他還以為她只是由於看了《打工女郎》之後鬧著玩玩而已,但不是這麼回事,現在像她這種年紀的女人幾乎都在干點什麼——她的一個網球搭檔是個理療醫生,胳膊和肩膀上的肌肉你真是難以置信,而另一位,多麗絲·埃伯哈特,過去叫多麗絲·考夫曼,搖身一變,成了鑽石專家,差不多每周坐巴士去一趟紐約,拎著價值數萬美元的珠寶跑來跑去,她認識的還有個女人在一種新興的部門工作,清除家居和工廠、學校之類的建築物里的石棉。搜索舊石棉的工作似乎永無止境。詹妮絲認為她可以從事房地產。一個朋友的朋友主要在周末工作,一年光回扣就賺五萬。
詹妮絲說,「那是你的親兒子,你怎麼能笑話呢?」
「哎,你還是做了一些事情嘛。你滿足了羅尼,也滿足了我,而且滿足到家了,你養大了三個兒子。你依然可以去葡萄牙。人家說去一趟不貴,相對來說。我一直想去的惟一的一個地方就是西藏。我不相信我就去不了。也不見得就當不了我十歲時就想當的試飛員。就像你說的,我依然認為我就是上帝。」
「但有人早一些,有人晚一些,嗯?」
她穿上她在北方白天從不|穿的衣服,她那套有粉藍色袖子和條紋的鮭肉色運動服。他選了一條剛從抽屜里拿出來的熨得平平整整的絲光黃斜紋布褲子,和那件卡其布襯衫,那是他在院子里打雜時穿的,還有他那件最舊的茄克,綠色的粗條燈芯絨做的,扣子是皮革的:一副周六下午的隨便樣子。一退休他們倆反而比以前更留意衣著;在佛羅里達,退休人員每天都講究穿著,彷彿他們都變成了自己的紙娃娃似的。
她的腦門,由於劉海沒有遮住,不耐煩地皺了起來。「哈利,該走啦。」她是老闆,萊爾就是這麼告訴他的。
「他認為她還沒有外遇,」詹妮絲說。「所以我們認為她不會真的一走了之。」
「你似乎不想要我。」
他們讓他在醫院住了五個夜晚。詹妮絲星期六來探視。她在外邊忙得不可開交;她要當房產營銷員得上的課已經開課,「房地產及轉讓法」一晚上三課時,另一門課「抵押與籌資程序」在另一個晚上,三個小時。白天她還要花幾個鐘頭陪普露和孫子,查利·斯塔夫洛斯還給她打電話約她出去吃過午飯。
剛從羅伊房間霧蒙蒙的寂靜中出來,他們的聲音似乎很大,所以他有意把自己的聲音壓低。「你們倆怎麼處理了?我可不想這種事情再發生。」
雨打著窗紗。漏向窗檯的水加快了它的放水量。一道又亮又近的閃光震動了整個天空,不過一秒鐘,一聲叫人心跳停止的炸雷,從上面要把房子擊碎。好像就在這種自然放肆的洪流中,普露說了聲「操蛋,」便從床上跳下來,砰地一聲關上窗戶,拉下窗帘,把浴袍扯開脫掉,手又往下一伸,把她的睡衣拉起來從頭上扯下來。在遮暗了的房間里,她高高的、蒼白的、寬屁股的身子,赤條條的,可愛得宛如上個月布魯厄那個街區繁花盛開的梨樹,這一切似乎都是他的,一片偶然碰上的天堂,難以置信。
看見爸媽坐著納爾遜平時開的勃艮第紅葡萄酒色超級賽利卡走了,羅伊便把奶奶領進了後院,那裡原先是哈利的菜園子,四面是輕質鍍鋅六角形網眼的鐵絲網,他一抬腿就能跨過去,現在則是一套滑梯鞦韆,那是五年前為朱蒂買的,眼下已銹跡斑斑,沒人使用了。儘管剛剛入夏,它的鐵腳周圍野草卻已經長得又高又旺。詹妮絲想,她在車前草和蒲公英中間認出了胡蘿蔔和撇藍蕨草似的葉苗,蒲公英的黃花現在已經成了結了籽的白絨球,小羅伊像揮舞日本軍刀一樣把把兒上纏著膠布的破曲棍球棍一揮,蒲公英的絨毛到處飛揚。斯普林格家搬進這幢房子時,詹妮絲才八歲,從後院看,由於沒有了山毛櫸,她覺得房子光禿禿的。滿天飛馳著脹蓬蓬的雲團,中心紫黑紫黑的,看樣子會下雨的。今天天氣預報說還要下雨,但不像昨晚的陣雨來勢那麼兇猛。她領著羅伊在約瑟夫街的人行道的方石板上溜達了一會兒,有些石板已經換過了,但她記得有的地方還有縫兒沒有修好,兩塊石板仍然被一棵懸鈴木樹根頂得翹了起來,成了一塊隆包,給滑輪滑的女孩子造成了隱患。她給羅伊講了這樣一些情況,還說了從前這一帶房屋裡住戶的姓名,可沒走完一個街區他就鬧起了彆扭,累得走不動了。如今的孩子似乎沒有她記得的那種體力,那種探索的熱望,不管男孩還是女孩,當年她自己的膝蓋總是蹭掉一層皮,髒得不像樣子,她媽媽老抱怨她的衣服簡直沒法兒說。一路溜達,只有他們在人行道縫兒中間碰上一串兒像咖啡渣兒似的軟軟的小山般的螞蟻窩,羅伊的興趣才閃現了一下。他把蟻窩統統踢開,然後給那些突然湧出來保衛蟻后的亂鬨哄、急匆匆的大軍一頓亂踩。就是這樣的大屠殺也把他累著了,螞蟻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最後她只好把這傻蛋抱起來送回家,他的運動鞋一路懶洋洋地敲打著她的肚子和百褶裙。
那天晚上護士來到哈利的房間(一間私人病房,一天160多元,不過這也值;在佛羅里達他旁邊的病床上的那個傢伙成天價哼哼唧唧,後來還拉了一身屎,算是最後表了個態,終於一命嗚呼了),給他測體溫,量血壓,一個小紙杯里端著規定他要服的藥丸,她長著一張慈眉善目的圓臉。她有點兒超重,但收拾得乾淨利落。看上去有點兒面熟。她的淺藍色的眼睛所在的眼窩在顴骨上面挖了一道槽,所以他只能看見她眼睛的四分之三,她的上唇噘起來,那種樣子正是他喜歡的,就像米歇爾·菲佛。她的頭髮在護士帽下面露出來,棕紅棕紅的,又雜有別的許多顏色,甚至有一點兒灰白色,儘管她年輕得可以當他的女兒。
那名長著一張蒼白的圓臉——一種鄉下人的臉——的護士星期一晚上再進來跟他說,「我媽今晚要來給我送點東西。我該不該叫她上來看看你?」
萊爾噘起的嘴唇在哆嗦,或者好像在哆嗦,他在琢磨這番談話轉過來的這個新彎兒。「你會向它屈服的,」他說。「人都會死的。」
「是呀,你好像就是其中的一條。我聽見把你都炸得吱吱地叫呢。」
「調整?」
「你對他就是霸道。心理上的霸道。你當然要高出一頭。還一度是個運動健將。」
他已經一屁股跌坐到副駕駛座上了。膝蓋抵著儀錶板,腦袋仰到頭靠上,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有什麼好想的?」他問。「他躲著不走?我以為他跑了呢。」
哈利聽了無言以對。「沒有解決不了的問題,」他說,這正好是納爾遜說過的話。「事情通常都會解決。情況不一定都是那樣,但一般都會解決的。」
「你怎麼逗我?」
「不知道,」他氣哼哼地加了一句,「既然起碼可以說你把查利弄回來給你出主意了,你何苦白費口舌說話給我聽呢?」
「那今兒萊爾還會隱瞞什麼呢?現在他們會風聲鶴唳的,所以我們應當趁早下手,省得他們像奧利·諾斯一樣,把什麼都毀掉。」
他手下面的她的屁股蛋子緊張起來;他覺得它們擠在一起,變得更像兩個球了,具有比規定壓力低幾磅的籃球的張力。一種水樣的亢奮的微光在他的腰下面忽閃。她迷濛的雙眼低下來陰沉而專註地盯著他,她臉上的皮從骨頭上弔下來。他蹭著一個乳|房又把眼睛閉上,聞著有淡淡的汗味兒的棉布味兒,躲開她俯視的目光。她的聲音問道,「你有什麼證據?」
莫名其妙的電話一個勁兒地打來。帶著黑人男子特有的那種貴重木材的紋路清晰的聲音問納爾遜·安斯特朗在嗎。哈利或者詹妮絲回答說納爾遜不在這兒住,這是他父母的家。「算我倒霉,他給我的號碼說是家裡的號碼,打到他工作的地方,這裏的秘書老說人不在。」
「五十五倒好了。今年二月就滿五十六了。」
她的身體僵硬起來,猛地往回挪了一英寸。「哈利!你的親兒子!」
「聽到這個消息令人難過,」哈利撒了個謊。他把手從辦公桌上面伸過來讓對方握,而對方几經躊躇才勉強握住,彷彿害怕玷污似的。熱辣辣、松垮垮的骨頭:兔子捏了一把說,「見了納爾遜告訴他一聲,說我喜歡這新裝飾。有點兒時裝店的樣子。乖巧。合乎營銷新時尚。你不要緊張,萊爾。但願中國能為你出把力。我們會保持聯繫。」
「你似乎不大像過去的你了。你似乎——小心了許多。」
塞爾瑪點了點頭,彷彿承認她對哈利打敗羅尼功不可沒一樣。不過她沒有辦法,她愛這個男人,愛他溫柔蒼白的那副呆樣子和那顆又冷又硬的心,愛他未割包皮的雞|巴,愛他隨隨便便的做派,而且在她慢慢走向死亡時,一直也沒有放棄表達這種愛的快樂,即便哈利能夠承受住她這种放棄。她一直把自己最強烈的感情憋在心裏,這起奸|情豐富了她與上帝的溝通,給了她一些可以因此感到有罪、可以與他探討的內容。如果她是個通姦的淫|婦,這似乎就說明了她得紅斑狼瘡的緣由。如果她應當受到懲罰,這也讓上帝處置起來容易一些。
「他答應找專家諮詢,」詹妮絲說。「他承認他可能有問題。我看今晚收穫不小。普露一直在參加戒毒中心的各種會議,那裡的人員和機構的情況她統統掌握。」
一陣憤慨激起了萊爾的勁頭。「他們正在研製新葯。從未間斷。法國人。中國人。天花粉蛋白。TIBO誘導劑。最終食品及藥物管理局不得不把它們放進來,哪怕他們是一夥里根法西斯同性戀恐懼症患者,看見我們死光也無所謂的傢伙。那是一個堅持等待的問題。我有希望。」
他身子一扭,退縮了一點。「我不知道,」他說。「他們時不時地讓我吸一口大麻。可他們還干更壞的事情,也不想瞞我。」
「那還年輕,夥計。我也快了。」查利和詹妮絲同歲。
「都在那裡了。我一早就送過去了。我可以肯定地說,這一天。我真得計劃一番。等把你安頓停當,我必須學習,沒得商量。」
她對著小包里的鏡子勻面,一聽這話,眼珠骨碌一下向他轉過來,然後臉就變得木然,倔犟,一副氣勢逼人的模樣。「查利說他要帶我出去吃飯。經過這麼一番打擊,他擔心我會精神崩潰。我需要調整調整。」
「當然有。我們再不怎麼喝了,因為我們退出飛鷹俱樂部了。」
「來啦,老天爺,」他說。
「不要說話,等我量出結果后再說。我要安靜。努力想點愜意的事情。」
「還行。美元疲軟,鼓不起勁兒來。現在基本上是我兒子管事。你咋知道我是賣豐田的?」
「虧你說得出口。」
「他倒是從來沒有結過婚,」哈利承認。「你認為他有興趣回來給斯普林格車行再幹事兒?」
「行啦,米姆。你才五十歲吶。」
「我說了,他喜歡。我們去接管,他簡直求之不得呢,他知道他完全失去控制。普露想到他有救了,十分激動。朱蒂也激動。」
「夜裡這個時候通常都在。逍遙宮那邊的活動十點左右才開始。他下班回家,吃飯,跟孩子們玩玩,然後就坐不住了。說老實話,我認為大多數晚上他並不打算再出去來兩針,可是癮一上來他實在把握不住自己。」她又長吸了一口。他聽見她吸的聲音了,像一聲多層次的嘆息,於是回想起抽煙是怎麼一種情況。那是從空氣中創造出一種你的自我的延伸。「對孩子們來說,他還是有用的。不管對於別人他是一泡多臭的狗屎,他從來不是個壞爸爸。現在也不是。我不應該這樣談論他,好像他死了一樣。」
「你是得不到他的許可的。在這裏納爾遜是個問題,而不是解答。」
這就像你已經現付了三十元,再要你追加十元。你是沒法兒拒絕的。「沒錯,」他告訴這位年輕大夫,「我能行。」
「她當醫生了,」查利說。「腸胃病醫生,準確地說,在俄勒岡的波特蘭。那是她爸爸了結的地方,你會想起來的。」
「喂。我在吃飯呢。」
「沒有多壞。我只是牢騷多。我要做的無非是遠離動物脂肪和鹽,少生閑氣。」
「她說你想睡一宿。」
「這事兒等你回家以後再說吧。我告訴查利七點見面——」
「他們說他們不愛。他們打架。」
「是嗎?說不定是因為看見你的緣故吧。」他夯著膽子往下說,「不過我一直在納悶兒,你是不是應該還和她住在一起。興許你應當從她的卵翼下走出來了。」

「在哪兒?沙拉吧,就是從前的約翰尼·弗賴伊酒家?離這裏只有兩個街區。你可以走著去。」
查利指出,「堅果和臘肉正好不是醫生叮囑的東西。」
「現在到了棘手的部分了,」布雷特醫生屏住氣說,就像個高爾夫講解員針對一個關鍵的推桿,衝著麥克風那樣子說話。哈利感覺到了,然後在顯示器上看見他的心跳加快了,擰著彷彿要逃跑似的,就是以奧爾曼大夫在佛羅里達用拳頭所演示的那種一抽一抽的螺旋式的動作擰著;那隻影影綽綽的拳頭在生氣,接二連三地生氣,一分鐘生了七十回的氣;生氣就是他的生命,他的靈魂,壓倒了物質的精神,勝過了體力的電力。那根像機械一樣精準的黑鬼似的導管就是他體內的死亡之蟲。無神的技術正在操|我們從烏賊那沒有骨頭的海屄身上繼承來的搏動的濕管子。他再次感到噁心那種羽毛似的觸碰。他可能嘔吐嗎?那樣一來就會把事情給攪了,就把將他埋在下面的集中的綠色山丘弄崩了。他絕對不能。他必須安靜。
「我的是兼容機。一台小蘋果機,幹什麼都行。」
可是,哈利心想,他還剩下多少重新開始的機會呢?這間屋子,他在裏面跟詹妮絲一起睡了十年,聽她打呼嚕,聞她爽心的淡淡的女人的汗味兒,還有她睡得不省人事後放的屁,有時候驚天動地地做一場愛,那真是流金歲月,有的時候,他滿心厭惡地瞅著她一天夜裡在樓下呷了幾口雪利酒或者堪培利開胃酒,然後醉眼矇矓、跌跌撞撞進來,這間屋子,窗戶外面的那棵紫葉山毛櫸葉子長密了,把光線也改變了,後來葉子一掉,把光線又還回來,山毛櫸堅果劈里啪啦爆裂開來,像小鞭炮似的,斯普林格大媽的電視咕噥咕噥沒完沒了,節目一到末尾,樂聲澎湃,達到一定音量震得床頭燈也顫動起來,大媽睡得死死的,從來都聽不見,這間浸泡著他的生命的屋子,他還能再看到它多少回呢?他沒有想到今晚會看見它。現在,突然之間,就像在他這把年紀時常發生的那樣,疲憊像一股在體內漫衍的水讓他有一種渾身濕透、骯髒齷齪、心亂如麻的感覺。小小的火星兒總在眼角上冒。避免生氣。他還是坐下為妙。詹妮絲已經在床上坐下了,他們的老床,納爾遜已經把那張有黃玫瑰圖案的軟墊凳子抽了過來,普露準是穿著內衣內褲翹在上面對著梳妝台的鏡子梳妝打扮好了,才跟著他去逍遙宮,或者參加東北布魯厄某個雅皮士哥兒們的聚會。他兒子有這麼一個身高體大臀肥的漂亮娘兒戳搗,他還該為兒子犯哪門子愁呀?
「是他的?我今兒順路過去看了一下,他就不在那兒,只有他雇的幾個小夥計。一個同性戀,一個義大利崽,一個穿裙子的娘們。」
「不一定,」羅尼在說。「我倒可以給你們搞一筆好生意,二十次支付的終身保險,如果你和詹妮絲有興趣的話。我認識一個醫生,他看樣子不是太嚴謹,你已經挺過一次冠狀動脈,這對你有好處。讓我算一算。」
姑娘瞟了他一眼,然後爽快地回答,彷彿問題已查驗過關了似的。「她在一家州外的投資公司里工作,就是金融市場共同基金之類的機構,它們在市場中心那座新玻璃大樓里設有分支辦事處,就在從前的克勞爾商店對面。」
「我以為萊爾病了呢,」哈利說。
「是新聞?」
詹妮絲說她知道這樣做也許傻氣十足,但她在上課時萬一他有個三長兩短她就一輩子沒法原諒自己了,再說心裏想著他回到那房子里會不會淹死,她怎麼能一門心思地考慮留置權,宅地和地方法呢?
還有布魯厄,那個蟄伏的蜂窩,給他講述著他自己,講述著他已經變得深沉得可怕的過去,所以他親自記得的事情,二戰歐洲勝利日,杜魯門對北朝鮮宣戰的那個星期日,現在都成了歷史,這些事件當今世界上的大多數人只能從書本上知道。布魯厄是他童年時代的城市,他當時知道的惟一的城市。置身於其中,依然使他心潮澎湃,它那平平常常的花盆點染的街區,它的磚牆工廠和聯立住宅以及高大陰森的教堂紛然雜陳,一切都厚重結實,是用一種陳舊的裝飾熱情建成的。幾乎被遺棄了的鬧市區,寬闊的韋澤街,他記得燈光輝煌,聖誕節期間就像集市一樣熱鬧非凡,現在卻雜亂無章,這裏一片瓦礫堆,那裡一塊停車場,幾座新建的玻璃幕牆大樓,也算是幾項復興的嘗試,主要被一些銀行和政府部門佔據著,還有一些拒絕從布魯厄市郊商場搬回來的商店。老巴格達,一度是韋澤街上五六家頭輪影院之一,現在孤零零地立在兩塊空場地中間,阿拉伯風格的瓦已經從它的挑出式大招牌上剝光了,最後打出的三X級雙片連影廣告,正在剝落,生鏽,只剩上半個字,下面的一行剩的是——一種呼籲歷史複原的殘留。他童年時代的電影宮殿,甜蜜的氣息,黑天鵝絨帷幔,竊竊的細語,咯咯的嬉笑,緊緊的握手,已都是陳年舊事。幫救我,往日,休息室里有一種摩爾式噴泉,五彩的燈光嬉弄著激越的噴水。那家名叫「弦樂和唱片行」的音樂商店,二十年前由奧利·福斯納希特經營,離「巴格達」影院只隔幾個門臉,後來改為「高保真樂器行」,現在依然是一家商店,名叫「輕幻」,經銷跑鞋,陳列了整整兩個櫥窗。少數民族裡肯定有市場。搶了就跑。
「為了他們說的一個小程序,」他說,並指了指詹妮絲拉到床邊的那把椅子,八成兒還留著她的肥臀的餘熱呢。「羅恩,那邊旮旯里還有那把大軟椅子,想坐就拉過來,帶軲轆的。」
「那給我說說看。說說看這老子天下第一的一代怎樣醉生夢死。你總不能靠每半個鐘頭吸一次這玩藝兒來維持飄飄欲仙的狀態吧,你的鼻子都要燒爛了。你一副蔫巴巴的樣子。你拿強可怎麼辦?你怎麼服用?那隻不過是些小小的晶體,對吧?你是不是需要他們在電視上展示的那一套高級燃燒工具和針管?那你在什麼地方干這活兒?你總不能把全部器材帶到逍遙宮去吧,不管現在人們是怎麼叫它的,你能嗎?」
「過會兒吧,也許。你去學習。去,你這個考試把我都弄神經了。」
「我們真的會那樣?聽見這事兒挺難受。」
他去找他的老朋友和老同事查利·斯塔夫洛斯,後者原來是斯普林格車行高級銷售代表,現已退休,從他在艾森豪威爾大道的老住處搬到本市北頭的一個新的公寓開發區了。那裡本來是鐵路上的一片舊貨場,有二十英畝地,鐵路把它賣了。鐵路在它們的全盛時代擁有多少土地真是令人吃驚。哈利吃不准他就能找到那塊地方,所以建議他們先在鬧市區的約翰尼·弗賴伊吃午飯;韋澤廣場上的這家餐廳原本叫約翰尼·弗賴伊餐館,七十年代變成了巴塞羅那飲食店,七十年代末又變成了薄烤餅屋,現在再次倒手,起名為沙拉樂園,外面的招牌上標明:本地低卡飲食店,獨創鮮湯、有機鮮食健康菜肴,以吸引關心健康的雅皮士。這些人都在克勞爾對面拔地而起的玻璃幕牆辦公樓里上班。克勞爾依然空空蕩蕩,它巨大的陳列櫥窗裏面粉刷過了,朝山的沒有窗戶的光牆暴露出粗砂漿砌合的磚來,下面是一直延伸到老巴格達的毛石停車場。我。
「我不想跟羅伊住在一個房子里,」他說,一臉幽默的慍色,無可奈何,只好回佳濟山過一宿,冒一次小小的險了。「他會傷害我的。在佛羅里達,他就把氧氣管子從我的鼻子里一把拽了出來。」
「當然了。他們愛你和羅伊,他們也相親相愛。」
他坐起來,想擺脫腦袋裡的眩暈,因為她的身子就在那裡,便雙臂抱住了她的屁股。隨後一想,他又把手伸到她的睡衣下面雙手捧住她的兩個結實但沙嗤嗤的屁股蛋子。他抬起眼睛從她的乳|房望過去瞅著她的臉說,「最糟糕的是,寶貝,我認為他一直在虧公司的血本。我想他一直在偷,萊爾卻一直在幫他,所以他們才讓米爾里德走人。」
「啊,不過哈利」——眼淚又盈眶了,一雙棕色的眼睛撲簌簌灑出淚珠兒來,亮閃閃地連成串兒從她那小疙瘩似的鼻子兩側往下流,那是一隻跟抽屜拉手一樣沒有什麼個性的鼻子。她從醫院擱到床頭桌的盒子里抽出一張紙巾——她往前一湊,他這才透過洋紅寬鬆罩衫的松領瞥了一眼她那對勻整的乳|房的頂兒。這襯衫他可從來沒有見過,是她特意買來在沒有他的情況下,穿上上房地產課,與查利見面,全面步入花花世界的。他感到一陣灼|熱,怪難受的,就像做導管插入手術時一樣。自己老婆的奶頭,竟然讓他這樣驚詫,詹妮絲輕輕地擦巴擦巴臉,她那張弄得一塌糊塗的糊塗蟲的臉,甚至湊得更近了,他都感覺著她的熱氣撲到他的臉上了,有救生糖的一股淡淡的薄荷味兒。為了壓住她口裡的煙味兒。她的淚花兒在他的眼睛下面閃著;她那顫巍巍的聲音很低,只有他能聽見。「——還不止這些呢。眼下他又在吸強可,花掉的錢就多得難以置信了。他和萊爾兩個搞的鬼,很有一套——」
「就一個晚上,哈利,聽話。就算給大家行個好。普露和我認為孩子們由於自己的爸爸不在,這樣可以讓他們少惦記。」
他期待的是同情,不過他提起詹妮絲也許顯得多餘。不知怎麼地,塞爾瑪在他的懷裡像個死人。「我不知道,」她說。
一聽這話,普露的眉毛擰到了一起。「納爾遜從來不會拿刀的。他見不得血,從來也不進廚房幫人一把。他都不知道刀子該用哪一頭才對。」
「我戒,媽。我戒。從今晚開始。」
「——把它一直戳到你的心臟上,你信不信。然後他們把這個氣球在冠狀動脈狹窄部位爆掉,把那該死的東西炸掉。沒有空氣,倒是有鹽水。它使蝕斑破裂。它把動脈伸展到原來的狀態。」
詹妮絲既然又回來和飛鷹俱樂部她那幫自以為無所不知的女同胞呆在一起,她對一切答案都胸有成竹。「因為他是在一個霸道的爸爸的陰影里長大的。」
「可不看重你嗎?」
詹妮絲鼓起勇氣說,「納爾遜,你爸說得對。你是需要拉扯一把了。」
燈齊刷刷地亮著,這給屋子一種驚慌、過熱的氛圍。他們依次上樓,朱蒂打頭,哈利、詹妮絲居中,普露斷後。現在普露也許後悔給他們打電話了,而倒是寧可護理一下自己的臉,獨自謀划謀劃下一步棋怎麼走。納爾遜在走廊里向他們打招呼,懷裡抱著羅伊。「啊,」一見他爸便說,「貴賓駕到。」
在回家的路上,他從收音機上聽到整整兩年前,即1987年4月18日在三河體育場對匹茲堡海盜隊的比賽中打出他的第五百個本壘打的邁克·施密特,在正逼近里奇·阿什伯恩2217次安打的總數,成為費城隊安打次數最高的人。兔子還記得阿什伯恩。兔子讀高中最後一年的那個秋季,他是奇才少年隊的成員,打敗躲閃者隊奪標的。庫爾特·西蒙斯,戴爾·恩尼斯,狄克·西斯勒在中場,安迪·塞米尼克在壘包後面。在那個賽季最後一場打敗躲閃者隊,然後又給揚基隊連輸四場。1950年兔子十七歲,在他的少年賽季中以817分位居全縣乙級聯賽榜首。回想這些統計數字有助於安定見塞爾瑪和萊爾煽起的激動情緒,一種煽動起來未得到滿足的渴望的情緒,在它的邊緣翻卷著這樣一種令人消沉的觀念:什麼都無關緊要,我們很快都會死的。
「梅勒妮怎麼樣了?」兔子問他。十年前,他們也在這家餐館坐過,當時的女服務員就是梅勒妮,她是納爾遜和普露的朋友,那時候就住在斯普林格大媽家。後來她成了查利的女朋友,儘管他年齡大了些。至少他們一起去了一趟佛羅里達。這大概就是使佛羅里達好像魅力無窮的事情之一。可是那裡並沒有小妞兒主動投入哈利的懷抱。他得到的媚眼只是他那個年紀的女人送的,看上去老氣橫秋的。
「興許他癢得不行,哈利,爸是因為氣接不上來死去的。媽是因為患了帕金森病死的。我想臨了他們的心臟都不行了,不過人人都逃不過這一關,因為這就是生命:勞累心臟。」
普露的聲音聽上去兇狠而疲憊。「還不就是平素那堆垃圾。他一點以後才回家,我問他上哪兒去了,他說我管不著,我估摸,我沒有像平時那樣逆來順受,因為他說假如我要這樣子下去,他就需要打一針來平靜平靜他的神經了。當時可卡不在浴室里,可他認為他就是把它藏在那裡的一個阿司匹林藥瓶子里的,於是他就亂砸東西,我表示不滿,他就追出來開始把我渾身上下一頓亂打。」
「有個老媽吧,」哈利替他把話說完,「眼睜睜地讓你把她洗劫一空。」
哈利和詹妮絲的老卧室現在成了納爾遜和普露的。床罩換了——他們的舊賓州德國式的被子,上面是小三角塊塊,現在已讓位於一床泡泡被,圖案是黃玫瑰,普露可喜歡花花布啦——但床還是老樣子,一碰就嘎吱嘎吱直叫,還是那上過清漆、上面有個圓疙瘩的床頭板,你想靠著它看一會兒書,總是對不上碴兒,咯得脊背怪難受的。床頭桌上的雜誌也變了——《賽車》和《滾石》取代了《時代》和《消費者報道》——但原來哈利那一側還是那張櫻桃木床頭桌,抽屜老粘住拉不動。梳妝台有不少撐起來擱著的照片,有一張是他和詹妮絲的,眼神恍惚,顏色淺淡,那是1981年3月拍的結婚二十五周年紀念照。他們看上去經過了防腐處理,兔子想,懸在時光的有色氣泡里。這間屋子天花板上的頂燈,像走廊里的燈一樣,也是玻璃罩,同樣火辣辣地照著。他問,「我可以把燈關上嗎?燈全開著刺得我頭疼。」
他哼了一聲,仍然閉著眼睛。「聽起來怪嚇人的。聽起來就像真的。」
「斯利姆還好嗎?」哈利問,隨即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納爾遜過去常常說到斯利姆。」
「塞爾瑪,她跟前跟後的,我沒法兒脫身。我在重新適應。現在我幹什麼都得悠著點兒。」
「你剛才說,萊爾在哪兒呀?」他挺納悶兒,這兩個人為了保護納爾遜,向他隱瞞了多少實情。他們談話時他覺察到了他們使的眼色。一個謎團,這個經銷處是1975年以後他按自己的形象建立起來的,那一年的一個夏日,斯普林格老頭突然像一支加熱過度的溫度計一樣爆了。汽車生意隱患不少。險情多多,你有太多的固定開支。
有一個有線頻道,一上午全播放卡通片。一幫一幫只有個大輪廓的超級英雄,一次只動身體的一個部位,說話只用下嘴唇兒,在太空與別的星繫上來的哈哈大笑、亂喊亂叫的惡棍大戰。羅伊看著看著就睡著了,一手攥著掰成兩半兒的舔濕捏碎了的燕麥麩低糖餅乾,那是普露吃剩下的一塊。這幢詹妮絲住過這麼長年月的房子——盆栽的紫羅蘭,各種小擺設,那把開裂的棕色巴卡躺椅,老爸總喜歡躺在上面,閉上眼睛等一輪頭疼平息,那張老媽常常抱怨被懶惰的女清潔工毀了的餐桌,因為她每次在上面噴清潔劑,由於膠蠟集結,毀了上面的罩面漆——加深了她對納爾遜的負疚感。他那張蒼白恐懼的臉似乎仍在昏暗的起居室里放光:她把遮陽窗帘往起一拉,意外地發現一群睡意矇矓的黃蜂在窗台上爬動,絕像患有關節炎的老人。街對面,在昔日的施梅林家住房的位置上,一棵粉紅的山茱萸已經長得比門廊頂還高了;繁花盛開的樹形向側面飄動,如同我們依然很怕俄國人的那些年月原子彈試驗的蘑菇雲的舊照片。想一想,不就是因為錢,她對納爾遜竟然如此殘酷。一想起她對他的冷醒,她就不寒而慄,把骨子裡僅存的一點溫柔都冷卻了,使她因厭惡自己而全身痙攣,像你剛剛嘔吐過那樣。
「他」指的是納爾遜;這一次哈利總算脫了鉤。她傷心得整個腦袋都起火了,天靈蓋上也是這樣,像一隻要開了的水壺。他隔著她那小小的新髮型,揉著她的腦袋,表示安慰,並且盡量忍住沒有笑。兩個都活該,他想。斯普林格一門子人。她的黑髮太細,像蜘蛛網一樣粘在他的指頭上。整整有五分鐘他用指頭尖兒按摩著她那熱乎乎的鬱悶腦袋,眼睛卻瞅著那沒有圖像的電視熒屏,心想他要錯過六點的新聞了。六點半還有全國新聞吶。他無論如何也不能相信詹妮絲要告訴他的東西還真能與全國新聞相提並論。她可以是他老婆,但決不是宗毓華,更甭說是黛安娜·索耶了。黛安娜長著一雙相距很遠的藍眼睛,一張甜嘴兒,一副愣神兒,活像一頭美麗的金色的牛。「那打算怎麼辦呢?」他終於問詹妮絲了。
「上星期打探了一圈,是呀,他當然告訴了。從此他不來上班了。謝謝你了。你使出你那一套性別歧視的調情本事搞得艾爾薇拉坐卧不安。」
「情況不一樣,年齡不一樣。你要是她那個年齡,我也會告訴你『試試吧。』我會告訴你的。只要你避免生氣。」
「向我彙報什麼?」
「我半退休了。」他們知道不知道,他心裏納悶,按照法律,詹妮絲擁有這一切?他估計他們多半了解情況。生活中大多數人都了解。人們知道的多,外傳的少。
「稍稍減了點肥,」他告訴她。「要達到醫生和詹妮絲的滿意,我還有一段長路要走呢。」提提詹妮絲似乎再自然不過了,可他還得逼自己的舌頭說出來。塞爾瑪知道其中的底細,而且一開始就知道,全盤都是她的主意,不過這麼多年他逐漸習以為常,也就隨遇而安。她離開他向起居室移動,步態顯得僵硬,還有點兒蹣跚;關節炎是狼瘡的組成部分。
塞爾瑪做出一種煩惱的手勢。「哈利,你其實不是上帝,你只不過有那樣的感覺而已。你真以為納爾遜因為你才神經兮兮的。」
「《旗幟報》上說,某個從西邁阿密來的西裔卡車司機在處|女泉附近被抓了,他們估計帶了價值七千五百萬美元的可卡因,有五百公斤重,裝在裝橙子的板條箱里,上面寫著『易碎物品』,你看沒有看到?」
也想把他拉進去,把他打造成一個父親。他才不吃這一套呢。他不買這個賬。「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們中年的時候又咋樣,現在又如何?嘿,你看看,這算是哪檔子事呀。搞會診?這小子剛剛打罷老婆,現在又要把我們騙得沒有褲子穿,你還在讓著他!」
「也許普露能借你一件。」
「怎麼著?」哈利問她。「廣闊天地。我會想你們的。還有你們所有的健康吃喝。你們的食品。」
兔子驚呆了。她那樣子就像個天使。「是嗎?為什麼?」
「我正在洗耳恭聽,」萊爾說。
「納爾遜,這可不是個辦法。」
「我還是弄不懂。布魯厄鬧市區被認為死氣沉沉,卻設有一個停車的地兒。這些車都是哪兒來的?」
她自己也看出他力不從心。她問,「再來一罐可樂?」他已經喝光了,他看見,而且想都沒有想就把兩小碗多油脂又經過鈉浸泡的果仁解決了。
塞爾瑪向哈利詭秘地笑了笑,從窗戶望去,花哨的磚工檐口和煙囪清晰可見,五月的白日正在上面消逝,這時她面無血色,一臉蠟黃。「他們幹嗎想看到那樣呢,羅尼?」她問道,意在調侃,眼睛卻盯著哈利的臉不放。「他們都長大成人了。我們能做的都做了。」
「你,」她說,低下眼睛瞅著盤子里她還沒有動過的東西,「有些東西需要記住,我希望。」
「可你沒有啊,你這肉頭,」羅尼說,站得筆直,把影子扔在牆上。「老法師,」他說,這是當年他們打籃球時他取笑哈利的一句風涼話。也真夠逗的,哈里森一輩子給哈利投下陰影的就是他這一身丑肉,這使兔子想起他終生見了就噁心、總想滑過、避開的所有要出汗、費大力的東西。「誰也不會在老法師頭上動土的。他會把事辦成不費吹灰之力的樣子。」羅尼當年總是憤憤不平,每當對方暗使手腳的球員對哈利下毒手時,馬爾蒂·托瑟羅怎麼總要派他上場,來個以毒攻毒。蠻子,他們現在是這麼叫的。
「藏在帆下面。」
現在詹妮絲氣惱起來了,她往後一挪,擺脫了他的手臂,站在地毯中央。用一隻手搓著另一隻手的手背,他看到性生活沒希望了,幾個星期來他第一次真正有了這種衝動。該死的納爾遜。她說,「我想我應當先跟納爾遜談談。」
「你不知道,」她說,「你不知道你會幹什麼。你現在也不知道真情實況,僅僅是你一廂情願的懷疑,有人在毒害你的心,與納爾遜作對。我打賭都是塞爾瑪。」
「我看挺好,」他撒了個謊。「有點兒蒼白,有點兒浮腫,可冬天一完我們都是這樣。」
「二位先生要什麼甜點嗎?」
他抗議了,「也是人!」
「她還戴一副可笑的小圓眼鏡,從來就沒摘下來過。她總讓我玩眼鏡盒。它嘣地一聲就合上了。」
「他需要,他需要,」哈利說。
查利耐不住性子,便把話打斷了,「疼正是騷娘兒們求之不得的。肢解,痛恨自我,跳踢踏舞。對今天的孩子來說,丑就是美。他們的說法就是,我們給他們的是個多麼齷齪的世界。再沒有雨林。一片毒荒原。你知道這一套。」
他又吸了一下鼻子,表示懷疑。「你們幹嗎要請他們呢?我會把錢還上的。我總是在想辦法還回去。我在你的眼裡還不如那個混賬攤場。」
她的臉,在他的臉滑過去親另一張臉的途中,滲出一股香味,香波——香粉的香味,就像房子外面的樹木向雨獻上一股綠葉清新的樹香一樣。
「哈利呀,別這麼跟自己過不去。看見你這個樣子叫人喪氣。你的變化可大了。他們把你怎麼辦了,那些個醫生?」
「噢,一件禮物,」她說。
萊爾的眼皮又低了下來。狼狽之餘他把一條胳膊又擱到桌子上,「只有我接到你夫人的授權,還有納爾遜的許可——」
「特色海菜有些什麼?」查利問服務員,因為兩個男人都喜歡聽她說話。
「這些日子他還有別的魚兒要炸。」
「納爾遜不用強可。幾乎。」
「我不是挑釁你,安斯特朗先生——」
「普露心神不安。我想讓她心神不安的是錢,而不是別的。」
「孩子走以前我是不是該見見他?」
普露疲倦地把頭髮往後一撥。「納爾遜昨晚上讓兩個孩子睡得太晚了,他跑來跑去親他們,要他們一塊兒玩牌。他對這事兒心神不安,所以不讓任何人清閑。羅伊一點上遊戲小組,我最好趕緊帶他過去。」
人人只顧吃飯,大家沒有多少話可說,只有詹妮絲悍然大侃她的考試,她的班,她班裡的人,其中有些是她那樣的婦女,到了中年才謀求職業,有些是年輕人,很像我們五十年代的情況,用起錢來戰戰兢兢,做什麼都求個安全保險。她提到她的老師密斯特李斯特,朱蒂一聽這個名字便大聲笑了,重read.99csw.com複著這個名字,重複著它的韻。「別笑,朱蒂,他總是哭喪著臉,」詹妮絲說。
詹妮絲意識到,儘管她擺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架勢,但實際上一直在哭,她的嗓子生痛,淚水一直在傻兮兮地順臉往下流。她用手背抹了一把,顫巍巍地問道,「他們叫你吸了多少毒?」
「高並不壞。高個兒不演小巧玲瓏的妞兒的戲,可對你玩得花頭更多。再說,瘦骨伶仃也有瘦骨伶仃的好處,不會有那種肥肉攙和在你和陰|蒂之間。」
「聽起來蠻有道理的。」她似乎滿身的納爾遜氣息,這女孩。女孩,她說不定三十開外了,不過在他看來,四十歲以下的人都像孩子。
「保不齊你沒有怎麼說她想聽的,」哈利告訴兒子,這小子穿的是白襯衫黑褲子,看上去活像個魔術師的小夥計,而且不住點地拍拍胸膛,打打頸背,又隔著白布搓著胳膊,彷彿要變出個把戲似的。這孩子神情尷尬,心裏發虛,卻總是打不到點子上,兔子覺得;對他來說,這屋子裡除了床和傢具,他的父母和女兒,還有別的東西,也就是一群只有他才看得見的鬼魂。他身上散發出一股氣味,酒味兒和一種帶電后的臭氧味兒。他在冒汗,他的嘴巴濕漉漉的。
「怎麼,要不什麼,媽?」
「付現打折,嗯?」哈利說。「納爾遜到底去哪兒了?」
「對,哈利。我自己決定的。」
「其實,你應當親耳聽聽才是。我真希望當時帶個錄音機。」
哈利的眼睛閉著,彷彿在抵禦透過車窗看見的景物的轟擊——布魯厄,它的油漆磚房,它的厚重的砂岩教堂,它的高大的縣政府大樓,它的新修的小小的綠玻璃摩天樓,還有樹木過於茂密的公園,那裡曾經是韋澤廣場,現在成了毒鬼和無家可歸的人的家,他們就住在紙板箱里,把衣服放在偷來的購物車裡。「我們還能幹什麼?」他懶聲懶氣地問道。「普露是怎麼想的?」
查利無奈地將肩一聳。「看來你是不要命了。」
男人之間的這種一拍即合超出了兔子的需要。他說,「不過那些耳環,不是看上去挺疼的嗎?那些騷娘兒們是不是真——」
「他痛打老婆孩子嗎?」
「歡歡,」哈利疲憊地說。「現在我們管他們叫『歡歡』。」他仍然極力要與美國齊頭並進,隨著它改變時尚、服裝、語彙,隨著它躍進,年輕,年輕,更加年輕。「萊爾又是怎麼說的?」
「我不是說了嘛,我會解決的。他們不該把電話打到你那兒,不過都是些粗人嘛。他們不懂定期信貸。你們不愛聽電話響就回佛羅里達去。換個號碼,我就是這麼乾的。」
「你是這麼說的?」
「不,我喜歡這地兒。我喜歡刺|激。」
「我這裏認識的幾個人都做過剖心手術,對它蠻相信的。我看不出做了與不做有多大的差別,他們仍然成天價大屁股坐得穩穩噹噹地修指甲,打電話,以前倒還沒有那樣起勁呢。到我們這把年紀,哈利,能活著就算賺了。」
「也許詹妮絲該跟納爾遜談談。」
「我們這裡有一套電腦系統。頂尖產品,一台IBM。我記得我們安裝它的情況。」
詹妮絲想起她今晚必須面對的考試,想起可憐的哈利,他們把那條鐵蟲子放進了他的心臟,她告訴兒子,「寶貝兒子,你一直在偷啊,而且不是零錢罐里的幾個鋼鏰兒。你是個毒鬼。你已經昏了頭。你已經不是你自己了,我也不知道有多長時間了,我們大家惟一的希望,就是你把自己找回來。」
哈利沒有搭理他。他衝著塞爾瑪說,「你們的幾個孩子情況都好吧?」
「我喜歡把他打敗。」
朱蒂喜歡這個主意,於是便領頭上樓。跟著她乳白色的光腳片踏上樓梯踏板,哈利滿心的愧痛;他的孫女還得穿因個兒長了而嫌小的睡衣,而他們在佛羅里達所有的熟人一周七天穿的便褲顏色天天不同,總有二十來件運動服裝在洗衣店的袋子里掛著。這幢房子,他從很久以前斯普林格夫婦佔用的時代就記得,那時候他們比他現在還年輕,現在他一看,似乎寒傖得可憐,還擺放著舊時的遺物,包括那把破舊的棕色巴卡躺椅,它曾經是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寶座,還夾雜著沒有名堂的新一點的家什,不是從沙科那傢具店買的,就是從市區郊外公路兩旁冒出來的破傢具市場里的哪一家買的,那一帶還混雜著眾多汽車行和快餐店。樓梯上還是磨成光板子的土耳其長條地毯,那還是四十年前斯普格林夫婦釘上去的。房子是傳給了納爾遜和普露,可他們從來沒有把它當成自己的家產。你千方百計要為孩子辦點好事,給他們的生活提供一條捷徑,給一點鋪墊,可到頭來好心辦壞事,反而害了他們。這就不是小兩口住的房子。
「你的醫生是怎麼說的?」
「幾乎沒有印象了。他是種后發的嬉皮士,對吧?」
普露的眼睛一直在逐一巡視著這個就使用和佔有而言屬於她的房子里的物物件件,這會兒又把滿眼冷雋明澈的目光集中在詹妮絲身上。「當然不是了,」她說。「這是納爾遜惟一的機會。你是惟一能讓他這麼做的人。謝天謝地,你這麼做了。你做得完全正確。」
兔子開始明白萊爾的感受了。「他八成兒是累了,」他倒是充當起萊爾的辯護士了。「他得的那種病你還真拿他沒轍兒。你的肺都要憋破的。」
「她會問嗎?等一等。先別擺譜兒。告訴我,你幹嗎要把我們往一塊兒拉呀?」
「你好歹也要撐下去,要不——」
他由著她生拉硬拽,又把他的臉貼在她的胸口上。她的睡衣上有一塊濕點子,那是他用舌頭舔弄她的乳|頭的地方。她的乳|頭一副久經咀嚼的模樣,不如塞爾瑪的完美,卻比她的真實。由於小,詹妮絲的奶|子仍然翹著,就是四十年代在中學禮堂里頂起安哥拉羊毛衫的那種勃勃上揚的姿態。透過那棉布,她的身體散發出一種氣味,一種被撩撥起來的煙味兒。「這裏面為我準備了什麼?」他問,他的嘴抵住那塊濕布。
詹妮絲把手放到他的手上,這種姿態給他一種老謀深算的感覺。「你呀,哈利。」
「是呀,」這個下巴上弔著垂肉的矮子小心地附和著。「給這地方鼓點勁兒。有點兒非同一般的東西。」
她有點兒冒失了;她嘴唇往進一嘬,臉往前一湊。「他無非是給我出出主意,他這樣做是因為你求過他。因為他愛你。」
「我才不做侵擾別人夢的事呢。那是你和查利的自留地。」他睜開眼睛,往直一坐。「嘿。我們往哪兒走呀?這是去佳濟山的路。」
羅尼的聲音從牆上傳過來。「我們得走了,塞爾。」
他繼續一個人沿著坡道往上走,來到了他和詹妮絲剛結婚時住過的那個街區。一排全是三十年代建成的半獨立式木板房爬上山去,活像一座樓梯。跟消防栓一樣,這些房子也變鮮亮了,漆成花里胡哨的故事書的顏色,淡紫與黃綠,水綠與橙黃,都是些哈利年輕時的體面人家絕對不會採用的顏色。那時的生活不僅大氣,而且嚴肅。那時候的發砂的壁板指頭一摸沾上的顏色像傷痕,像大糞,底下的乾脆像柏油。
朱蒂仰起腦袋笑了笑。「這些葯能修好我給你的那個壞心臟。」
「人員,機構,我們不能指望社會養活我們,把我們像嬰兒一樣從搖籃嬌慣到墳墓,那是共產黨人試圖乾的事情。總有你承擔責任的時候。」他用指頭摸了摸褲兜,以確定那硬硬的圓圓的小瓶兒還在那兒。現在他不想吃藥,留著回到家裡再吃。在廚房裡用一小杯牛奶沖服。再來一塊果仁黃油餅乾蘸牛奶。形狀像個大花生,一塊果仁黃油餅乾蘸牛奶吃可香啦,第一嘴先咬到花生腰上,第二嘴把剩下的吃光。
「好啦,好啦,」納爾遜說。「今晚我犒勞了一下自己,過了一把酒癮,我承認。攤場上這一星期真要命。加州配合一次狂轟濫炸的電視廣告發動這次全國性豐田大促銷,他們指望看見由於打折,新的銷售量增長百分之二十。他們通知我他們對我們最近的數字一直不滿意。」
「親愛的,說的什麼傻話呀。這是現代科學,你應當感激才是。你會好起來的。米姆打來電話說把心都操|爛了,我告訴她,小毛病一個,還把你這兒的電話號碼給了她。」
「我什麼時候能得到它?」
哈利忍俊不禁,咯咯咯大笑起來,儘管他現在不想出聲兒笑,也不想做任何可能晃動心髒的事情,也就是他在手術期間在射線顯示器上看見的那個細網般的跳躍著的影子。有時候,當像《科斯比》、《素昧平生》或《金色女郎》開始把他逗得死去活來的時候,他就把電視關掉,以免笑癱了他的心臟。這些節目儘管愚不可及,但比起時下人人吹得天花亂墜的這個新玩藝兒《羅莎娜》來,真是小巫見大巫了。它的領銜主演是個胖女人,他認為她惟一的能耐就是能不動嘴皮子把話說得飛快。「詹妮絲,」他嚴肅地說,「我認為惟一愛過你爸爸的人就是你。也許起初還有你媽媽。儘管這種情況難以想象。」
「我沒有性別歧視,我也沒有調情。我只不過是看見一個女人賣汽車感到吃驚而已,只是問了問情況怎麼樣。這張騷屄,我只是盡量表現得殷勤點兒罷了。」
「他用的不是米爾里德的辦公室嗎?」哈利解釋說。「米爾里德·克勞斯特在這裏當了多年的記賬員,那時候你還是個小不點兒。」說到斯普林格車行,他肚子里可有一本賬。他能記得路上頭的那家器具租賃店什麼時候掛出迪斯科的大招牌,上面還仿造了個落花生先生,腳蹬鞋罩,頭戴高頂黑色大禮帽,揮舞著霓虹燈手杖。
穿過布魯厄到達佳濟山,路有好多條,然而今晚街道全都空蕩蕩的,交通信號燈閃著黃光,他選了一條最直截的路,徑直跨過跑馬橋,這橋他和吉爾曾經踏著月光步行過一次,不過不像今夜這麼晚,直上韋澤街,經過拐角上的那座大樓,那裡過去開過金博友好娛樂廳,後來跟警察鬧翻了,最後關門大吉,現在已被漆成柔和的公寓的顏色,改造成一套辦公室,供雅皮士律師和金融顧問們租用,再經過施恩鮑姆喪葬事務所,它的雄偉的白磚大樓在左邊,還經過擦鞋店,那裡還賣紐約報紙和烤熱花生。那可是全城最好的花生,從他不比現在的朱蒂大多少一直賣到現在。他那時對快樂時光的想法就是星期六早晨乘有軌電車繞山轉一圈,進一趟布魯厄城,買一毛錢一大袋的剛出烤爐的熱花生,邊走邊剝,在韋澤廣場的人行道上,他腳走到哪裡,順手就把殼子扔到哪裡。有一次一個老年流浪漢抱怨他亂扔果皮;那年頭兒,就連流浪漢也講公民道德。現在老城區成了鬼蜮,陰森森的顏色,空空蕩蕩,第五大街車輛禁止通行,因為亞特蘭大來的城市規劃人員在那裡種了一片小森林,弄成了一條步行街,強烈的藍光下隱現出猙獰的樹枝。之所以安裝藍光燈,是為了防止在樹下搶劫、嫖娼和毒品交易。這些樹一年比一年高大,卻搞得城中心一年比一年陰暗。到了第五大街兔子向左拐,經過郵局和羅摩達旅店,這裏過去叫本·富蘭克林旅店,裏面有大舞廳,它總是讓他想到瑪麗·安和她的圈環裙,以及她兩腿之間的香氣。又馳過艾森豪威爾大道,1204號樓上就是那一回詹妮絲和查利躲藏的地方。再拐一個鈍角朝右,向前穿過西班牙裔居民區,這裏過去住的是德裔工人階級。橫過冬街,春街和夏街,街上有炫目的燈光,偶爾還有活動的影子,西班牙裔人出來找某種買賣,把街頭垃圾全部帶出來,這樣的夜裡還嫌涼。再奔向洋槐街到了布魯厄中學前面,一塊刻有拉丁文的大蕭條紀念碑,雄心勃勃提倡為全民造福,就像是共產主義者常常宣揚的東西,三十年代全國都傾向共產主義,那時候人不像現在這麼自私,立碑的那年正好哈利出生,1933年,看起來碑的壽命要比他長。碑是淡黃磚的,碑角是花崗岩的,貼在綠草山坡上活像一個大鬼影。
「有件事兒詹妮絲才剛剛告訴我。她讓納爾遜簽約去一家戒毒中心。」
「現在還是春天,」查利告訴他。「等投手的胳膊熱勁兒上來再說。施密特會走下坡路的。他老了。當然跟你我相比還不老,但打比賽,他老了,在漫長的賽季里是躲不過年輕投手的。」
「哈利,上回我到賓州來,差點兒把我潮死。我不知道你們天天這樣,是怎麼過的;那就像是裹在熱乎乎的浴巾裡頭。把你搞垮的正是那陰沉濕重的氣候。花粉都從鱗苞上脫落了。」
「好啊,了不起。對你有更大的功效。但藥物的能耐就這麼大。這是我正在了解到的事情,難辦。你知道,萊爾,那並不是好像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死,也不是從來沒有與我親近的人死去過,但不妨這麼說吧,我嘴裏可從來沒有真正嘗到過它的滋味。我是說,它不是開玩笑。它什麼都想要。」他想用那種藥丸。他心裏納悶納爾遜是否像他自己過去做的那樣,在辦公桌里保存一捲筒救生糖。你只不過是一緊張往嘴裏一塞就沒事了的玩藝兒。哈利發現每當他想到死,他就想吃——這就是他減肥再減不下去的原因。
「總算好了,」年輕女人說,而且帶著一種惱怒的強調語氣,整個身子進了房間,筆直地站著。她穿著她那件短截截的浴袍,兩條腿被裹在下延到她的腳脖子上的一個白蒙蒙的影子里。「自然,她為納爾遜心裏犯愁。」
哈利問圓臉護士,「你知道多少我和你媽的事情?」
「現在我知道這些年來你的感受了。」
他隔著棉布用舌頭撩著她的乳|頭。下面閃灼的微光增強成一種穩定的光輝,一種膨脹的熱情。「也許不全明白,」他說。「但即便我們在佛羅里達收到的每月結單我也覺得不大對頭。我要帶米爾里德和我一起去,要是她離得太遠——他說她老不中用了,住在那邊的鄧格勒療養院里——我想我們應當雇個人,一個布魯厄的專業會計師。你不妨給我們的律師打個電話,看他會推薦誰。這事兒說不定最後會動用警察。」一陣宜人的四月的陣雨在外面下起來,被緩緩西下的夕陽點燃。
「不對,朱蒂,」哈利一邊告訴她,一邊拉住她的一隻手,想把她拽起來。「先是嫌犯,然後才是囚犯。你一進囚牢,就成了囚犯了。」
在夏街和魯絲在一起的春天的幾個月里,他常常心裏納悶,跑到極目望得見的街盡頭會是怎樣一番景象。此後的三十年裡,他常常把車開到這邊,走到布魯厄西北邊緣甚至更遠一些,那裡有汽車旅館(經濟旅館、冠冕、安全港)的高速路融入農田,而指向哈里斯堡和匹茲堡的路標開始出現。一個又一個農場以及它們的石頭建築,用木橛和木樑拼湊起來的傾斜的穀倉,建得四方四正的農舍,牆有兩英尺厚,現在要在房地產開發中摧毀了。過了收費卡再走兩英里就到了「處|女泉」,穆爾科特夫婦離婚前就住在那裡,那裡有一個相當新的開發區叫做「箭谷」,這名字從老「箭頭農場」而來,農場原來的主人是在那裡生活了多年的一個老處|女,她本想把它留給某個電視福音傳道者當解度園,一個搖喊派教徒的隱居處,但她的律師一直勸她改變主意,最後就被她的侄兒侄女賣掉了。最近這些年,兔子注意著那片被剷平的土地失去了它原始的面貌,樹和灌木長了起來,所以簡直就像房子一向就在這裏一樣。街道彎彎的,跟穆爾科特夫婦的開發區的情況一樣,然而房子更普通——牧場式平房和錯層房屋,鋁製護牆板的側牆,磚砌的正面,但有的帶石板小門廊,有的帶斑駁陸離的磚石飾面,所以不是千篇一律。水泥小道穿越小小的前院,觀景窗下的杜鵑含苞初綻。樹皮覆蓋物比比皆是,有配套的門廊傢具,還有一種一絲不苟的整潔,那是佳濟山和西布魯厄老一些的藍領階層多的老城鎮所沒有的。
「其實是兩個問題。其一,我應當為我的心臟想想辦法。我總不能一直游來晃去等下一次心梗。」
「聽上去好棒喲。你就停在附近?」
「照我這個樣子,能奔到六十我就挺高興了。我在佛羅里達看那些老不中用,全是一些干縮的木乃伊,穿著短褲子和矯形運動鞋,往九十歲上蹣跚,神氣得不得了,我想問問他們『什麼東西把你們弄得這麼棒?你們這是咋搞的?』」
然而,她話這麼多,坦白得這麼隨意,指頭尖兒哆嗦著,兩隻手用一種愛撫的動作把那一頭平直的紅髮往腦門后一捋,這本身就向詹妮絲表明存在著一種化學後果。她兒子是毒根。什麼東西他一碰就帶了毒。她苦口婆心辛苦了一場,卻給世界帶來了災難。
「他怎麼樣?」詹妮絲問她。
「那倒是。你知道,坦白地說吧,不能因為你有病,不得不在家獃著,斯普林格車行的賬就應當在玳璊德縣滿四處撒開,我要把它們都集中到這裏。我要它們明天集中到這裏。」
「看上去好著哩,」布雷特醫生說,聽起來挺緊張的。
「我要向自己證明點什麼,」她說。「告訴普露我走了,十點半回來,也許十一點,如果我們考完決定出去喝罐啤酒的話。你上床歇著去。你看上去累了,親愛的。」臨走時還給他一個尖尖的,輕輕的,戀戀的吻,表示為什麼事情心存感激。樂得走呢。一下子有這麼多男性參謀——查利,密斯特李斯特,新會計——似乎是一種侵犯,拐彎抹角,活像電視熒屏上的那根導管,向前推推搡搡,最後進入了他那顆影影綽綽蛛網似的心臟。
「也許他已經長成了。你沒法看見我可能成為什麼樣的混蛋。」
他告訴她,「首先,我不應該吃這種東西——咸果仁。還是澳洲果仁呢!對我來說是最要不得的東西,而且又貴得要命。塞爾,你真壞。」
這一下臉上可有點兒掛不住。臨了兒他還是喜歡斯普林格大媽的,以為她也喜歡他。在波科諾斯湖炎熱的夜晚出來在有遮掩的門廊上打皮納克爾牌,他們倆都發現詹妮絲出牌慢。
她走到廚房裡去拿軟飲料。兔子在起居室里靜靜地轉悠;準備他的來訪時,她不僅把前門上窄窄的遮光簾拉上,而且把觀景窗上的寬帘子也拉上了。他憐惜這間屋子——這屋子好幽暗,彷彿連微弱的窗戶光也會穿透她的皮膚,加速她細胞的壞死似的,還有這屋子靜悄悄、悲戚戚的謹小慎微的樣子。塞爾瑪雖然也能表現出一副野性,擺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勢,但她仍然保持著一種循規蹈矩的地方裝飾格局。有寬木頭扶手的花面軟椅,長毛絨巧克力色沙發,擺著幾個刺繡小枕頭,罩著花邊開始泛黃的背套,刷過清漆的小几小凳,一隻腳凳上面繪著一架老水磨,對稱的燈,瓷底座表現的是鍍金的橢圓形跑道上的英國獵犬,一牆圖案壓抑的泥土色的新殖民主義風格的壁紙,而且每一個平面上,邊沿都吊著流蘇,上面擺放著半珍貴的玻璃和瓷器的精靈、鸚鵡,嬰兒的和畢業的兒子的相框,小盤子,錘打加工而成的銅壺和錫鑞壺,這些物品,只是除除周圍的灰塵,從來不重新擺放。一台電視拙重地擺在它的胡桃木柜上,粉塵狀的灰綠色臉上戴著一片假髮似的小飾巾和一些叫不上名堂的東西,要不是這台電視,這間前屋,可能就是哈利少年時代的產物,那時候他一個勁地戰戰兢兢地找女孩子,她們的媽媽從廚房裡出來,在圍裙上擦著手,接待他的就是這種塞得滿滿當當叫人動彈不得的屋子。他和詹妮絲住過的房子,相比之下,顯得亂糟糟的,這兒一個空隙,那兒一個豁口,但給了他呼吸的空間。這間屋子如此完滿,他在裏面有種該死的感覺。它散發出羅尼為買它的裝飾品而賣掉的保險單的氣味。
「我沒有做任何威脅,萊爾,我只不過是想弄清楚他媽的到底是怎麼回事。我開始想這家公司正在叫人往光里剝。如果我錯了,它反而在蒸蒸日上,那你就沒有什麼可害怕的。」可憐人哪,他在咬碎牙齒往肚子里咽,而且不到哈利歲數的一半。在他這個年紀,哈利在幹什麼呢?用老式辦法排字,做夢都想著屁股。屁股,在某程度上可把我們害慘了:膜太薄,這些小小的艾滋病病毒就偷偷兒地鑽了過去。空無一物的黑匣子里,就是跟塞爾瑪在一起時它給人的感覺。可笑的胃口,要一種固定的飲食。當「反反」可未必百花爛漫。
她的舌頭尖兒從兩片憂愁的嘴唇中間探了探。「一扯上錢,你就陷進官司裡頭去了。」
她悔不該告訴他,因為震驚他,驚醒他,讓他再次意識到她的存在的那種滿足已經過去。她內心深處依然有太多的教師的習氣;她喜歡上課。「我不相信詹妮絲不知道,沒有跟你議論過這事,或者納爾遜老婆跟你們倆從不提起。」
「天哪,他到底要幹什麼呀?」
他的嘴唇,像她的一樣薄,這時緊緊一閉,乾脆就消失在鬍子下面了,他那一撇鬍子似乎要長出來、垂下來了。「我只是吸著解解悶悶兒,就像你喝酒只是應酬人一樣。我們都有這種需要。我們輸家需要提提神兒。」
「絕對是。可怕極了。夜不歸宿,天知道在幹什麼,事後就鼻涕眼淚,懇求原諒。我認為這比玩女人更可恨;我爸爸又酗酒,又玩女人,可他不會為這向媽媽哭哭啼啼,他至少讓她去乾哭哭啼啼的事兒。納爾遜的這種孩子氣的依賴,我完全沒有經歷過。」
在去佛羅里達和參加那些婦女小組活動之前,她是不會這樣子把「愛」當成汽車加速時滴下來的油點子那樣比比皆是的東西。她在想辦法鼓動他,他隱隱地認識到,回到生活中來;回到爭吵中來。他也努力來了個婦唱夫隨。「我?」
他轉身下山。在波特大道,他繼續往前,經過約瑟夫街,進了一家火雞山零碎市場,為了抑制自己的鬱悶便買了一袋九毛九的玉米片。凈重6¼盎司,177克,拱頂石食品生產公司出品,地址:美國賓州伊斯頓18042。成份:玉米,植物油(含一種或多種下列油類:花生、棉籽、玉米、經過部分氫化處理的大豆),鹽。聽起來倒不錯。越嚼越有味,沙沙作響的南瓜色包裝袋上向他建議。他就愛這咸絲絲的玉米味兒,還有那種口感,厚厚的一片,一英寸左右的方塊兒,比一般薯片兒硬實,比「福利多」土豆片平,不像攙了紅辣椒的「多利多」三角薯片兒那麼辣舌頭,放進嘴裏像刀刃兒,然後一咬就碎,一嚼就化。有些東西你總愛往嘴裏送——「昵普」,「好又多」,糖果,烤花生米,煮熟了又不太軟的利馬豆——別的多多少少讓你討厭,不是不用嚼的稀糊糊,就是費牙嚼不爛的肉,想起來都反胃。打小時候起,兔子對於吃就有種複雜的感受,尤其吃那些不久前還像你一樣活蹦亂跳的動物。有時候,他想象從一片雞肉里能嘗出斧頭的殺氣,從豬肉里品到滾打哼哼的快意,從牛肉里嚼出牛無聊單調的一生,從羊肉里又能吃出一絲像塞爾瑪臉上在醫院里噴出來的尿臊味兒。她現在做的透析和他們熱帶的小屋裡的一|夜|情,體液,但身體做事也有個限度,考慮到詹妮絲,考慮到羅恩,考慮到孩子們乃至考慮到全玳璊德縣吹毛求疵的客廳,牽扯也有個限度,其實他自身也有局限,除了他自己,對什麼他都不愛,或者不想愛。而她也一樣,事後她老是對他嚴厲得出奇,好像她吃過以後,他就變噁心了,他那股酸味兒玷污了她那張過足了癮的嘴。他的肉已經被她吃了,現在她正在被那種細微的咀嚼從體內吞噬。狼瘡就是狼,她告訴過他,一種自體免疫病,患了這種病,身體就進行自我攻擊,抗體攻擊你自己的組織,算是一種自我仇恨吧。想起塞爾瑪,哈利感到無奈,一無奈,心也就硬了。他沿著人行道一路走去,玉米片兒開始在他的胃裡積成一疙瘩,一個小酸球,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往嘴裏再放一片,在口水膜中用舌頭感受它鹹鹹的卷刃兒,用牙齒體會它清純的嚼勁兒。等他回到約瑟夫街89號走到街上牆一樣的黏唧唧的枝繁葉茂的挪威楓樹後面時,他已經把整整一袋消滅乾淨了,就連小到一隻螞蟻可以扛回去獻給人行道下面在自己迷宮裡呆的臃腫的棕色蟻后的鹽渣兒、米星兒,都沒有剩下;他已經給自己身上裹了6¼盎司的純毒,動脈里充塞了純泥,嗓子里、牙縫裡一股油味兒。他恨自己,卻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布雷特嘴上說得越快,哈利的胸口覺得越堵。他忍不住說道,「讓我看看我是不是能弄明白。他們從你的腿上扯出幾根血管,然後又把它們縫到你的心臟上,就像水壺把兒一樣?」
布雷特醫生樣子發疼的嘴巴變嚴厲了;他的上嘴唇兒出汗了。他幹嗎兜售得這麼賣力?難道說他每月都有定額,就像州里的警察有一定數額的超速駕駛的罰單一樣?「我們跟德利昂打交道時給我的印象不是那樣,」他說。「不過你考慮考慮,哈羅德。要是我處在你這種境地,我就這麼干——毫不猶豫。要不,你乾脆就在玩命兒。」
「什麼時候我倒愛看看《臟舞》,別的兩個我已經看過,可吃飯前你不是該做作業嗎?」
「你只不過是台軟機器而已,」查利斷言,說完就抬起他的一雙方手,連同手後面的白色的袖口和一條條長方形的金鏈,讓珍妮弗把他的沙拉放在他面前。好像腦袋后長了眼睛,他看見她來了。她輕手輕腳地繞過桌子——這兩個男人在給她做事,她卻不知道做的是什麼——然後在哈利面前放了一個點綴著臘肉的綠包子,比一個大|乳|房還要大。看樣子挺油膩的,量也比他該吃的多。這位局促的高個兒女孩仍然旋著,她的奇怪的白流星花在空中顫動,兔子坐在那張瓷面方桌旁試圖表達他的困境時,她的綠制服上的渾圓壓迫著他的感覺。
「斯塔夫洛斯。查利·斯塔夫洛斯。」
朱蒂凌晨三點還兩眼放光,她在推波助瀾了,「好玩的小管子,爸爸可多啦。」
她把肩膀一聳,大媽的老床晃了一下。「比你想的年成多。斯利姆周圍的那伙人總是服用大麻和興奮劑——『歡歡』們屁事都不管,他們把這筆錢全歸他們自己了。也許在兩年前納爾遜癮大了,自己的錢不夠,只好偷了。起初他只偷我們的,也就是家裡日常花銷的錢,然後就開始偷你們的——公司。我真希望你把他送到大牢里去,真的。」她一直把一隻手蜷在香煙下面接煙灰,這會兒她到處找起了煙缸,找不著,索性把煙蒂朝窗子猛地一下扔過去,它碰到窗紗上,火光一閃,然後在雨打濕的窗台上吱地一聲滅了。她的嗓音越來越沙啞,卻找到了某種衝勁,一種噴涌。「我對他再也沒有用處了。我害怕操他,我害怕和他有法律上的牽連。我荒廢了自己的一生。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滋味。你是個男人,你是自由的,你一輩子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到了六十歲,你起碼是個買主。女人是賣主。她只有這樣。她最好還是別討價還價的時間過長。我三十三了。我已經下過注了,哈利。我把它浪費到納爾遜身上了。我有一小把牌,打出去了,可現在底也扣了,玩兒完了。我丈夫恨我,我也恨他,我們甚至沒有任何可分的錢!我怕——怕得要命。孩子們也怕。我是垃圾,他們也是垃圾,他們也知道這一點。」
塞爾瑪的臉上掠過一層陰影,一種畏縮,彷彿他把她交給了單純的記憶,交給了那種封存了的無法重複的過去,就像那無聲的電視機上的照片。但他本來想把事情辦得更舒心一點,坐在他的搖椅里,面對著這麼一個惟一的女人,她在最近這十年來滿足了他的需求。性。精神食糧。
這話有點兒擊中了他的要害,在他的雙眼裡颼地一下躥過了緊張的火花。「我沒有洗劫任何人,」他說,一副木獃獃地樣子,彷彿他腦袋裡有個聲音告訴他說這話似的。「一切都弄明了。嘿。我覺得噁心。我想我得吐出來。」
在他的懷裡,普露用平靜的聲音說,「現在人們一直都在做分流術呢。」
他沒有再往下講他的故事,他要留著等他們倆都有心思的時候再說。晚飯後,詹妮絲喜歡看《險情!》問答賽節目,哪怕她壓根兒就不知道任何答案。而那時候11頻道費城隊正在與碰撞隊賽球。黃昏時分,逐漸攏來的北方的暮色(在佛羅里達太陽突然關門歇業,由月亮來接班)滲進那些依然光禿的樹木,平息了鳥兒的歌聲,那幢大鋼磚房嶙峋的煙囪那邊,西天的一片檸檬色深化成一種火燒似的橙色,然後再變成余火的深紅,這時候,富蘭克林路上那座有分數門牌號的小石屋暗暗地把夜色攏到他們周圍,而且只有他們周圍。再過幾個星期,樹木就會長出葉子來,當他把目光從電視熒屏上轉過來時,從他的安樂窩窗戶的菱形格窗玻璃上再也看不到落日了。
「不。我該開路了。不過讓我在這兒再坐一會兒。跟你在一起是那樣的輕鬆愉快。」
「很快。」
最後這句話似乎有點兒失禮,但哈利還是親切地說,「觸了霉頭。那地方還在營業?」
「打來打去就打離婚了。」
「我試過,但不行。繞了春街兩圈,最後拉倒了,把它扔在老巴格達過去的一個停車場上,搭了一輛巴士,坐了三個街區。這樣花了幾個錢。避免生氣,夥計。」
「對了,羅尼怎麼樣?」
「你愛,哈利,但還有別的因素。你也是個男人,男人總有這種地盤問題。你認為攤場是你的。他卻認為是他的。」
她點了點頭,對這一恭維表示出一種帶有嘲諷的認可,於是又回到了早先的一個話題,「說到死到臨頭——我想它的作用因人而異,但對我來說,從來就沒有薄弱的時候。只要活著,不管病得有多厲害,我總有種絕對的感覺。你絕對的活著,當你活不了的時候,你絕對就是別的什麼。你和詹妮絲去教堂做禮拜嗎?」
「哈利,行了。別這麼婆婆媽媽的。你還年輕。多大了?五十五?連限速的年齡都沒過呢。」
「對。」可是難道大媽在孩子的記憶中就這麼一點?難道我們這麼快就幾乎化為烏有了?
「查利還真為我驕傲呢,」她說,「我竟然敢頂起了納爾遜。今兒一早,我們板著臉談了幾句,我說的是納爾遜和我,他說我愛公司勝過愛他。我真的納悶兒他是不是說得有理,是不是自從你認識我以後,我們變得太重利忘義了。他顯得那麼小,哈利,那麼傷心,乾脆破罐子破摔,絕像我跑掉跟查利一塊兒過時的那副樣子。遺棄了那樣一個十二歲的孩子,該蹲大牢的是我,我當時是怎麼想的?他說得對,我算什麼人,教訓起他來了,把他送到那個鬼地方去?我幹事的時候也正好是他這個年紀。年輕得很呢,真的。」她又哭起來了;她心裏在納悶兒你是不是對流淚也能上癮,就像對別的一切上癮那樣。她這一生的陰暗世界,偷雞摸狗,奇恥大辱,感到在這止不住的咸絲絲的傾瀉中又涌了出來。她簡直看不清車往哪兒開了,對自己這種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不禁啞然失笑。
出了公園,他駕著石板灰的賽利卡直奔韋澤街,穿過布魯厄的心臟。在空曠冷清的市中心上面「葵花啤酒」鍾指著3∶50。在這寂靜的時刻,什麼東西醒著清掃來清掃去。這是一個新世界。一個蹲著的活影子——一隻貓,會不會是一隻浣熊?——被他的車燈一照,兩隻眼睛瞪得像一對圓形反光鏡,它坐在一個乾涸了的噴泉的水泥階梯上。就在城市規劃者創造的小樹林邊緣。在韋澤街和六馬路的交叉路口,兔子只好向右拐。要是從前你可以照直往橋上開。中學里的野小子就喜歡沿著乘客上車的站台中間的電車軌道開。
哈利服了一粒硝酸甘油,嗔怪地告訴詹妮絲,「醫生說我應當避免生氣。」
他儘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往下說,「現在倒好,在莫名其妙的時候總有電話給我們打過來,一些傢伙操著莫名其妙的聲音找納爾遜,甚至還告訴我他們要錢。」
「那個韋布。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他真的知道怎麼個活法。」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子的東西。它弄得我不知所措。」
「這可是個悲慘的故事,」經過一番停頓,兔子說道。墨一樣的憂鬱在他的血管里周遊,他在醫院里呆得太久了。他已經忘了生活是什麼模樣。他問詹妮絲,「你穿著那件時髦的襯衫要去哪兒呀?」
「我也沒有,」他殷勤地說,儘管他主要記得的是第二天一早他是如何的累,高爾夫又顯得多麼的怪,球道旁竟然是難以置信的叢林和深深的珊瑚洞。詹妮絲和韋布搞到一起,羅尼和甜甜的辛迪,塞爾瑪那天夜裡告訴哈利她愛上他已經好多年了。
哈利突然感到劇痛攻心,那是妒火與怒火同燒造成的。他的孩子被人領走了。他這個父親當得不太像樣兒。他們找專家去了。「康復得要多長時間?」
「我會把他救出來的。如果我在場,我會把他們都救出來的。」
「啊,讓我來吧,」他央求道,最終違反常情地覺得跟這次相會合拍了,而且被她搞激動了。「沒有你,我沒有活頭。」
「我在佛羅里達認識一位老兄,年齡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做過一次開心術,他說那受罪死了,康復工作要永遠進行,再說就算康復了,看上去也不是很棒。他揮起高爾夫球杆來,就像個殘疾人。」
「哈利,去你的吧。在這個地方誰要娶我這樣的老梆子,惟一的理由是想打什麼馬虎眼。要麼就是想逃稅,假如會計能想出個點子的話。」
塞爾瑪跪下來,在她到處是飾邊的、死水般的、幽暗的起居室里,拉開了他的褲門襟的拉鏈。他感覺到了她的手指臨床性的涼涼的觸摸,看見了她頭頂的灰發從分縫處往開輻射;他的心在賓士,像過去一樣等待著她溫熱的嘴巴。
吆喝的是詹妮絲,飯卻是普露做的;清淡可口,符合健康要求。烘魚,用歐芹和細香蔥裝點,用胡椒和檸檬調味,盛在長方形的微波爐盤子里的是熱氣騰騰的蘆筍,大木缽里是沙拉,包括芹菜,胡蘿蔔片兒,棗子和綠葡萄。沙拉缽和微波爐設施是斯普林格大媽死後新添置的。
他想儘力挖苦挖苦她:「原來是這樣。你,查利和老哈利要拿我怎麼辦,送我進大牢?」這可是個實實在在的問題;由於緊張,他大聲吸了一下鼻子,然後又搓了搓粉紅色的鼻孔。
「除了我,還有人要咖啡嗎?」她問,所有的眼睛都盯著她,就像一個必須編出一句台詞來的演員。
「那是她的一面之詞,」詹妮絲聲明。「我們還沒聽到納爾遜這面的說法。」
「是呀,那是你的寶貝兒子在痛打人家的緣故。」
「我知道,」稍微停頓了一下,她說,然後就隨它去了。我們每一個人就像我們這個藍色的小行星,懸在漆黑的太空里,支持它的僅僅是我們相互的安慰,我們愛的謊言。
「整整一個夏天他不在。攤場誰來管?」
「豐田這樣的客戶不多,」另一名營銷插話了。「一年接一年,他們推出路上維修費最低的車子,再加免費維修期長得叫人難以置信。」
「你明兒晚上不在家?我回家的第一個晚上?」他嘴上在抱怨,顯出一副得理不饒人的樣子,心裏卻巴不得她趕快走,讓他一個人安安靜靜看電視。
「也許自然正設法給我們講點兒道理。我們老了,再不能老犯傻了。」
「寶貝,你不懂毒品的厲害。讀讀報紙。看看《人物》,理查德·普賴爾把一切都講得明明白白。就在前不久他們抓了『瑜伽修行者』貝拉的孩子。有可卡癮的人為了過一次癮寧肯殺了自己的祖母。過去認為海洛因就算到底了,可現在與強可一比,海洛因,就是毛毛雨了。」
「斯利姆,」萊爾說,不是太虛弱就是太粗魯,站都沒有站起來,「死了。聖誕節前的事。」
她把嘴一抿,女人塗了唇膏后都要來這麼一下,把雙唇在一起滾一滾,顯出一副自鳴得意又鄭重其事的樣子,然後告訴他,「你不公平。在這件事情上,你對納爾遜有你自己的一套,對我也是。」
「她純粹是大驚小怪,」納爾遜解釋說,還時不時地指指手,畫畫腳。「我剛要表明一個看法,普露就坐不住了。我再說她也不聽。」
普露的聲音還在裂帛似的一聲接一聲,像酸一樣蝕進夜的寂靜,蝕進十分鐘前屋子裡充溢著的祥和。他那被打斷的夢又零零落落回到他的腦海里來。出遊一個期盼已久的地方,交通工具好像是有軌電車,對,就是一輛從前的有軌電車,緊密編製的藤條座位,它們的樣子他已經忘了,依稀記得太陽一曬,發出一股暖烘烘的氣味,還有吊下來的瓷環。安的瓷按鈕,窗戶上落滿灰塵的鐵絲格柵,透進來的氣和光,戴著老式草帽,草帽上別著紙花的婦女,都是前往一個熱鬧地方,一座娛樂公園,一個集市,跟他同去的是何人?他旁邊的座位上有過一個同伴,一個約會對象,但他怎麼也想不起她的面目。愛的隧道。有軌電車變成了一種把他們,把他,送進一個愜意的愛的隧道的載體。它合格。
她把他的胸脯一推,掙脫開來。「羅尼沒有任何毛病。他像我一樣安全、乾淨。」
從本·富蘭克林酒店朝山的方向走兩個街區,艾森豪威爾大道通過時拱起一個包,兩邊設有木欄杆,在大道下面,從前的工人手工挖了一條大壕把鐵路引進了市內,現在這條鐵路已經廢棄,而開挖出的壕溝,用石灰石堵了起來,成了一個扔啤酒罐、汽水瓶甚至整袋整袋的垃圾、床墊等雜物的坑;布魯厄過去一向是個粗野的城鎮,一座鐵路城鎮,鐵路沿線的街區到處是粗野的男子,睡眼惺忪的流浪漢,他們為了一個小錢會賞你一頓老拳,到處是煤煙熏得烏黑的旅館,那裡進行著日夜不斷的牌局,到處是酒吧,它們前窗的玻璃被過往的火車震碎,一英里長的運煤車拖拖拉拉正好橫穿韋澤街,擋住了所有的車輛,有一次他和魯絲就等著這麼一列車通過,一家早就關門大吉了的中國餐館的霓虹燈在她五顏六色的頭髮上閃閃爍爍。
他電視倒是看了不少。機子就在那兒,他的臉前;電線從他身後的牆裡出來,絕像氧氣管子。他發現他想看事實報導,不想看幻想故事:AMC有線電視上的老電影都是些黑白片,光照刺眼,圖像硬撅撅、皮稜稜的,而NIK上的老電視節目聽見的是一陣接一陣的傻笑聲,看見的是五十年代的浪花兒頭,乾巴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就連持續不斷的體育節目(愛爾蘭的橄欖球賽呀,加拿大的冰壺賽呀),也純屬浪費時光,講給要消磨時間的人的故事,可他只剩下了解真人真事的時間了,DSC或12頻道的真人真事,麥克尼爾—萊雷爾神情嚴肅地穿插播報紐約和華盛頓新聞,或者是《史密森世界》中的爬行動物在火燙的沙漠忽閃著它們分叉的舌頭,或者是《倖存者的世界》里的加拉帕戈斯群島上的巨龜在拼個你死我活,或者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俄國人與納粹戰鬥的跳躍式的電影剪輯,由勞倫斯·奧利維爾爵士解說(「兩千萬人死亡」,他在片尾用拖腔說道,當畫面定格、然後出現電腦模糊,冷徹骨髓的主題音樂突然響起時,哈利打了個激靈,以為他就在那兒,也就是北半球的對面,在罐頭盒子上跳蹦子,把它們踩成錫箔團兒,算是他對反希特勒鬥爭的一點兒貢獻,歷史上還真有一名十歲的參戰者),還有《核時代的戰爭與和平》、《天道》、《能力寫照》、《世界奇迹》、《野生動物紀事》、《活體》、《行星地球》、掙扎、死亡,獵豹在撕咬角馬,狼蛛與蝎子周旋,在自然景物攝影機刺目的燈光下小負鼠在爭搶合適的奶頭,多少織布鳥在營造複雜得要命的窩,只是為了吸引一個吹毛求疵的小雌鳥,聰明絕頂,變化多端,精力無窮,到頭來還不是一場空,一種他給自己上的關於世道的速成課。這種課永無止境,信息永無止境。
「我沒有偏見,只有事實。黑手黨是個事實。它受到打壓,正在退出暴烈的毒品販賣,就經營起越來越多的合法生意來了。這全是《六十分鐘》里說的。」
「他就是矮嘛,」哈利說。「這可叫我想不通。我的父母都高。我們全家一直都是高個子。」
兩個有病的老朋友,他和塞爾瑪,坐了半個鐘頭,談著病症和子女,說到兩個都認識的人的命運——佩吉·福斯納希特死了,她聽說奧利去了新奧爾良,辛迪·穆爾科特胖了,在金黃鸝郊外的那家新商場里的一爿時裝店工作,不怎麼順心,韋布娶了第四任太太,是個二十幾的女人,然後從布魯厄高地的那座時髦現代的住宅里搬走了,帶著他的全部家用木器,去了縣南的一幢老石頭農舍,在加利利附近,他對農舍做了全面的翻新。
「現在成了空頭老法師了。」
她一抽泣,床就晃動得很厲害,他手術后還弱不禁風,所以感到噁心難受。為了讓她高大的身子平靜下來,他伸出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彷彿等著他的觸摸似的,她縮成了一團,儘管他們之間隔著一條毯子和一條被單,而且繼續凄苦,低聲地哭泣著,他的一顆睡衣扣子開了,她呼出的氣撲在他胸口上,熱乎乎的。他的胸口。他們想把它剁成塊塊。「至少你身體健康,」他告訴她。「我呀,他們需要做的就是把棺材蓋子釘下去。我跑不了,操不成,又不能吃想吃的東西,我一清二楚,他們就是要說服我做分流手術。你害怕啦?你還年輕。你手裡還有的是牌。想想我有多害怕。」
「我都等不及啦,」他告訴她。
就像節目中的女孩子們那樣,朱蒂嚇了一跳,便調回原來的頻道,可現在變成了廣告,她覺得自己挨了罵,便哭了起來,「我要爸爸回來!別人都對我凶得很。」
「只住一宿,親愛的。求你了——要不我的心都操|爛了,考試准放水。要你知道的都是些拉丁詞和古里怪氣的英文詞兒。」
「你應當見見她,」安娜貝爾輕狂地說。「她苗條多了,穿著也時髦得很。我逗她,說她的男朋友比我的還多吶。」
秋天,他和詹妮絲在南方開著珠灰色的佳美旅行車時,他們把那輛石板灰的雙門賽利卡鎖進了車庫,現在他又開著它悄然滑行時,感到十分安全,而且又不太引人注目,儘管在貧富分界線附近的犯罪暴力頻發地段,在一家用木板釘起來的酒館稜角磨圓了的台階上,穿汗衫的圓碌碌黑唧唧的小女孩坐在一個小男孩腿上,儘管春寒料峭,他已經袒胸露懷,那女孩張開慵懶而又堅定的嘴巴吻吻他,又厚著臉皮瞅瞅川流不息的車輛。那半裸的男孩神智過於恍惚,無法凝視,也許,但她卻透過賽利卡側窗撩了哈利一眼,大有把他撩飛之勢。操她。操他,她的眼睛說。她似乎早就感覺到他駕著車子滾過去時他在幹什麼,只不過想從南布魯厄的場景中為自己偷一點兒生機,在他的生命衰老沉淪的地方;這裏的生命全都像樹液一樣年輕昂揚。
「他信得過我。他知道我愛他。」
「哎呀,哈利——我知道你這一輩子都表現得自私。」
他極力要維持她的興趣。凡是像她這樣事業有成的人,都容易感到厭煩。「維加斯的鬼天會咋樣?」他問。「那裡還熱得要命嗎?到東部來呆兩個禮拜,躲躲熱浪怎麼樣?我們把你安頓到安樂窩上面的客房裡,你可以認認你的侄孫子和侄孫女。朱蒂現在都是個真正的小姐了。她會長成一個美人兒——比不上你,但還是個美人兒。」
「一月二十到二十五輛,一直都是這種情況,」哈利告訴她,好讓她知道他人可以躺下,但心裏有一本買賣賬。「我們一年以來沒有賣出過三百部新車,除了86年那一年,那是納爾遜剛接手的第二年。強勢的日元一直把咱們往死里坑,本田和日產趁勢咬了一大口。福特漫遊去年又在我們的一噸輕型貨車上砸了一個真正的坑。」
「在有些情況下,也許,如果你願意諮詢一名律師——」他的呼吸困難起來;哈利打斷他幾乎是行了個善。
「我和羅尼現在每個禮拜天都去。一個回歸基要原則的新教派。你知道——我們失落了,爾後我們又得救了。」
她的煙頭髮著紅光。遠處的一聲雷震越來越近。普露在這兒,哈利的心裏有種熱辣辣的感覺,在他的意識的囊里她大得彆扭,一身的尖角。她說的話似乎也又尖又硬,阿克倫人的粗硬又加上一層從專業馬販子那兒學來的輕狂語彙。他不喜歡聽見把自己的兒子說成「孩子氣」。「在肯特你就認識他有些時日了,」他指出,幾乎懷有敵意了。「你當時知道你要的是什麼。」
「我可以想象,」她說。「不過那是有人惹你。」
他問她,「那部花冠跑得咋樣?你那個男朋友又咋樣?他到底叫什麼來著?大個子,紅耳朵,鄉下小夥子。」
還有一個圈套:他們事先也不打招呼,把要插導管的那一側的陰|毛剃掉了。他們給了他一粒藥丸,搞得他暈乎乎的,然後趁他在手術台上毫無辦法的當兒,他們在齊明的燈光下,把他腹股溝和恥骨右半部的毛給刮掉了,他本來就沒有多少體毛,所以心裏挺納悶兒,他到了這個年紀,刮掉的毛還會不會再長出來。接著來的那根針給他的感覺是比牙醫用來打麻藥的針更大,更厲害;它那一「掐」——雷蒙德醫生喃喃地說,「現在你會有掐了一下的感覺——並沒有很快過去。」不過隨後就不痛了,只是尿越來越憋,叫他難受,因為這時候不斷注射到他體內的染劑越來越多,有一種熱浪滾滾的感覺,就像他的胸膛正在微波爐里往熟里烤。天哪。他閉了幾次眼睛要禱告,可這好像不是個對頭的場合,這個真正的物質世界過於熙熙攘攘,《聖經》上那個年老單薄的上帝是不敢幹預的。在這三個半小時的煎熬中他所依託的惟一的宗教安慰就是這麼一種信念:雷蒙德醫生皮膚棕黃,鼻子長得憂傷,虎背熊腰,是個猶太人:哈利有這麼一種非猶太人的偏見:猶太人做事要比別的民族好一點,由於他們世世代代都埋頭讀經,修表,不像別的教民那麼心馳旁騖,他們也不想有那麼多的玩樂。他們不酗酒,不吸毒,只有一個毛病(如果他曾經讀過的那部好萊塢史可信的話),就是愛泡妞。
「假如我撐不住呢?」她和哈利從來沒有送他去過夏令營,怕的就是他撐不住。
「那傢伙顯然是個古巴難民,我們放進來的一個。」
「他一向是個愛操心的孩子,」哈利告訴他們。
「就因為這你就一直讓納爾遜殺人後逍遙法外?」
朱蒂說,「後來他又說他實在對不起。」
浴室門就在那梳妝台右邊,台上面擺著孩子各個階段的彩色快照,還有哈利與詹妮絲看上去經過防腐處理的顏色淺淡的那張,他們倆眼光迷茫地死死盯著同一個地方。哈利往裡撩了一眼,看見地板上亂七八糟。普瑞爾香波,佳潔士牙膏,藥丸兒。幸好現如今大多數東西都裝在塑料瓶兒里,不容易弄破。門關上了。
哈利轉向詹妮絲。「讓我問問他。我們大家幹嗎都要踮起腳尖繞著彎兒,熟視無睹,永遠裝出這孩子不是毒鬼的樣兒。面對事實吧,納利,你現在是一塌糊塗。你不僅糊塗,而且危險。你需要人拉扯一把。」
納爾遜已經改變了腔調。他向媽媽湊過去,手指頭擰在一起,以阻止哆嗦,嘴唇綳得緊緊的,好把噁心噎回去,一雙黑眼睛充滿了一種漫衍的迷惘,跟她自己的一模一樣。他用開脫自己的極不連貫的口氣做著解釋:「……惟一的一次我覺得有個人樣兒,就像我想別人時時刻刻都感覺到的那樣。可是今兒夜裡我那樣子追打普露的時候,就好像有個妖怪或什麼東西附了我的身,我站在身外瞅著,覺得事不關己。就像是電視上的事兒一樣。你說對了,我是得悠著點兒了。我的意思是情況已經到了這種地步,如果不來一針……就沒法兒開始一天的工作……我成天價一門心思地想……那也不像個人樣兒。」
「哈利啊,那一回我跟查利私奔太不像話了!納爾遜才十二歲,他常常騎自行車一直騎到艾森豪威爾大道,在街對面一站就是一個鐘頭,抬頭瞅著我們的窗戶,有兩次我看見他了,可我躲起來了,我躲到窗帘後面,讓他儘管站著去,直到站乏了才騎車走了。」從哈利的腦袋上面望過去,看見她的小男孩在街對面,那樣耐心,那樣迷惘,又是那樣滿懷希望,她的黑眼睛淚水盈眶了。
「別神經過敏。查利怎麼樣想?你們昨晚的越南大餐吃得怎麼樣?」
「你是哪門子的爺,大放厥詞,誰在耍死狗?」他問哈利,隨後又加了一句,「嘿,媽,歡迎到家裡來。」
她想辦法給自己找一件行頭,穿上既適合送兒子去戒毒所,又適合一個早上照看羅伊,因為普露要開車送納爾遜到費城北去,普露對這件事兒顯得十分緊張,誰又不會呢,人們現在盡幹些可怕的事情,故意追一下你的尾,你剛一下車,他們就把你的車子開走了。再也沒有費城好鄰里那樣的美事兒了,對於普露那樣惹眼的年輕女人來說,事情就更麻煩。普露希望中午前趕回來,好讓詹妮絲到醫院去接哈利,最遲十二點半,值班護士打過招呼,他們不想在病人出院的一天還給他們管午飯,過來收拾床的女工也不願意讓什麼人躺在床上把床單弄髒后再走人。一想起哈利和他的心臟,她就胃裡難受,到頭來男人竟然都是這樣的菜貨,儘管那可愛年輕聰明的布雷特醫生似乎對氣球乾的事兒非常滿意,但哈利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已經改變了,他說起自己時彷彿他是個他很久以前認識的什麼人,他似乎比以前更像個小娃娃,什麼都讓她拿主意。她不知道他剛出院的第一個晚上怎麼能把他一個人撇在家裡,可她也不能把考試錯過,由於要這樣來來回回的折騰,孩子們對爸爸離家去康復中心又心神不安,所以把自己的工作基地轉移到媽媽的屋裡,再穿上那件時髦的毛料輕裝就更顯得順理成章了。這套衣服是她兩年前在商場外面的瓦納制衣店裡買的,那裡是從前的老集貿市場(如果嫌學校里不過癮,就逃一天學,玩騎驢,你們四個一撥兒,手搭背弄成一個圓筒,對面的男孩子會騎到你上面,然後又到了你下面,真是天旋地轉,找不著北,你的裙子天知道在幹什麼,鋸末的味兒,棉花糖的味兒,怪物,動物等各種獎品引誘人扔小圈圈套橛子,可橛子看上去小,實際上大),這是一件海軍藍與白色相間的套裝,新款的藍色百褶裙,米色緞子緊身衫和藍色無扣寬肩茄克,從洗衣店取回來,墊肩不是歪著,就是彎著,再不就扯得松塌塌的,乾洗能洗成這模樣,真是太不像話。她頭一次穿上這套衣服擺了姿態讓哈利看,他說穿上活像個小警察——肩膀和口袋上的滾邊,她估計,使它的樣子像制服,不過穿一整天總行吧,她想,從跟納爾遜道別不要哭天抹淚的,到參加這次滿是奇怪的老詞兒的考試,什麼宅地呀,宅院呀,農役租佃呀,不限定繼承的不動產呀,限定繼承的不動產呀,不動產承受人呀,副本保有土地呀,習慣土地保有權啊,永久管業呀,不動產遺贈呀,物所在地法呀,等等等等。小學又小又舊的課桌被連根兒拔起來搬走了,取而代之的是鋁管和橙色塑料合成的單臂寫字椅,但老黑板還在那裡,多年來擦進去的粉筆灰把它染得灰突突的,高高的窗戶你得用一根竿子才能推上去放下來,那些高高的吊燈有的像扁扁的月亮,有的像從細梗上倒掛下來的大鍾花。詹妮絲很高興重返課堂,努力聽老師講課,學習新東西,但也意識到別的學生,他們在呼吸,他們的腳在地上蹭,他們不聲不響在用心聽講。班上女學生佔四分之三,大多數比她年輕,但不是個個如此,感到欣慰的是,她不是班上最老的,也不是最笨的。他們在攤場上傷心斷腸、慘淡經營了這麼多年,總算學會了一些東西;她希望自己的父母還活著,看見她和另外二十五個學生坐在一起學習考證,高窗外面是城市的喧囂,西班牙音樂,按顧客要求改裝的西班牙風格汽車引擎在松街點火轟鳴。她坐在課堂上,手邊是筆記本,鉛筆,黃顏色的熒光記號筆(他們上中學時還沒有這種東西);但話又說回來,他們要是還活著,她就不會幹這種事兒了,她也不會有這份心思。他們是呱呱叫的父母,可從來信不過她獨立辦事的能力,她跟哈利結婚更加深了他們的不信任。她總是做出錯誤的決定。
你可能以為查利現在已經成了古人。可這些地中海坯子好像連頭髮都沒有白,肚皮也沒有大。他們在五十上下達到了一個穩定水平,然後再也不會變化,直到八十多歲突然腿一蹬,走了。他們把身體使用乾淨,就像把一隻菜盤子用麵包擦乾淨一樣。查利小時候害過風濕熱,但是,儘管心臟有雜音,而且容易犯心絞痛,但從來沒有出過哈利在海灣發生的那麼嚴重的事故。「你他媽的是怎麼搞的,查利?」兔子問他。
「天哪,你也會的。我再吃幾個澳洲果仁,如果我這樣做你高興的話。」他一粒接一粒地吃著,大肆咀嚼著,感覺著它們毛茸茸的金塊如此光滑地在嘴裏碎裂,抽空子告訴她他心臟病發作的事——小船,海灣,小朱蒂,躺在海灘上覺得像個軟蛋,醫院,醫生,醫囑,他遵循醫囑的努力。「他們極想給我開刀做個分流術。不過有這種保守點兒的選擇,他們先做做再說,我今年春天應當去看看這裏聖約瑟醫院的老兄,問問做這種手術的情況。它叫血管成形術。他們在你的腹股溝下面那裡的動脈上切開一道口子,把一根至少有一碼長的導管往上穿進你的心臟,導管的一頭有一個氣球。我可以說在佛羅里達做過了這種手術,不過他們放進去的不是氣球,而是一捆染劑,目的是要看看我可憐的老滴答到底怎麼樣。這是一種挺好玩的經歷:還真不疼,但你覺得挺逗,好像挺沒勁兒的,正做的時候就是這樣,可是做完后好幾天難受死了。他們把染劑放進去時,你的胸膛里火燒火燎的,活像你鑽進了一個火灶。深,給人的感覺太深了。像是懷了個孩子,可後來並沒有孩子,只是一大堆電腦提供的有關你的冠狀動脈的壞消息。而且心跳看得清清楚楚,他們首先透過你的胸骨觀察」——他摸了摸|胸口,卻想到了塞爾瑪的乳|房,那一對乳九_九_藏_書頭咂起來太美了,在她的襯衫後面等著,等他採取行動——「然後讓你的血流過一台機器,一流就是幾個鐘頭。我是說,眼下那台機器就是你。它一停,你就一命嗚呼了。一個在那裡跟我一起打高爾夫的傢伙做了四部分流,裝了替代瓣膜和起搏器,這些東西還管用,他說他完全變了,那就像一輛卡車從他身上碾過去,又倒了回來。他的揮杆也一塌糊塗;他再也恢復不到原先的狀態啦。不過,行了,對吧?你怎麼樣?你身體好嗎?」
「我不是霸道。我是個好說話的人,我認為。」
「我不大懂越南飯菜,不過挺好。又脆又甜。我回家還趕上看《三十齣頭》的結尾。這是階段性的結局——霍普發現蘇珊娜從社會服務中心行竊,便給一家雜誌寫文章揭發,加利要極力保護蘇珊娜不讓那家雜誌登載。」說這些無非是防止他認為她跟查利睡覺了,說明沒有時間,可憐的哈利,他就不相信你能不幹那種事情。
「他逗你玩呢,」詹妮絲說,但又問他,「要不要給你來一盤?」
「他說咱們走著瞧。他問我是不是這一切我跟納爾遜商量過了。我說沒有,而且我也吃不準這些日子納爾遜是不是適合讓人去商量。我說我看他和他的朋友不把納爾遜榨乾決不罷休,而且已經把他變成了人渣、毒鬼,查利在一個紙本本上寫了『冷靜』兩個字讓我看。艾爾薇拉和本尼都在外面的展廳里奓著耳朵聽著呢,儘管辦公室門關著。噢,那相公可把我氣瘋了,」詹妮絲解釋說,「他電話里的聲音盛氣凌人,極其厭煩,彷彿跟我這樣的女人打交道他那嬌嫩的身體可真受不了似的。」
「啊,哈利,你是不要命啦!」詹妮絲喊道,聲音高過了頭,但她另有隱痛。
他準是睡著了,因為他睜開眼睛時,透過房間惟一的窗戶,看見這一天變了色調:冷森森,黑沉沉,怪怕人的。雨快來了。烏雲和樹冠融為一體。聽樓下的聲音,普露和兩個孩子都回家了,外面走廊里的腳步聲來來往往,活像若干年前他常聽見梅勒妮和納爾遜夜裡躡手躡腳來回走動的聲音。天還沒有黑,只是傍晚時分。孩子們放學回家,已經得到吩咐要安靜點,因為爺爺在睡覺;但他們忍不住要喊叫,要歡笑。生活就是喧鬧。兔子的肚子疼了起來,他忘記了是什麼原因。
什麼東西塞進體內,兔子總是感到噁心——牙鑽呀,壓舌板呀,清耳屎的耳挖子呀,肛|門栓呀,一年一度量你的前列腺的醫生的手指頭呀。所以把一根導管在你的右腿根上插|進去,向前推,導航的是一個柔韌的小尖兒,活像你剛咬了一口蘋果,卻發現從裏面蠕動出來一個沒眼睛的蟲子,一想起這種情況,他就膈應透了,不過更讓人起雞皮疙瘩的是叫人家冰凍到半死不活的狀態,再用鋸子拉開,你的血通過一個複雜的機器流動,而人家卻把你腿上的一段滑溜溜、熱乎乎的血管往你那顆瑟縮抖動著的心髒的表面縫著。
「還有,該死,我把自己氣瘋啦,我把自己的好運筆落在家裡樓上的桌子上了。開車回去取也來不及了,又下著雨。」
「我那樣說沒有惡意。挺迷人的,哈利。」
「你們就在這裏做?」
醫生們和圍著他們轉的輔助人員喁喁噥噥地貓著腰,伏在哈利矇著單子、在刺目的燈光下暴露出關鍵部位的身體上方。這是聖約瑟醫院四樓的一間屋子,瓷磚是俄式沙拉醬的顏色。幾十年前他的兩個孩子就是在這家醫院出生的——納爾遜,活了下來,瑞貝卡,死了。那些年修女們經管這地方,黑夾白、杯形蛋糕似的皺邊圍著一張張麵糰般蒼白的臉,可現如今修女們混雜到別人中間去了,或者逐漸消失了。天職感枯竭了,再也沒有人無私無欲了,人人都想能行樂時且行樂。再沒有修女,再沒有拉比。再沒有來世享樂的善人。有關來世的事情,它使今生有所約束,就像俄國人。可現在只有日本,技術,利益驅動,能撈就撈,多多益善。
「該死,朱蒂,馬上調回到科斯比一家子上,」哈利說,這樣發火與其說因為自己,不如說因為普露,對她來說,這個節目似乎是一種對失去的可能的憧憬。
「我說要麼去那兒,要麼從攤場上走人。還要起訴。」
朱蒂發現爺爺奶奶不像平時那麼好玩,便離開哈利跑過去靠在媽媽身上,把她胡蘿蔔色的腦袋貼在普露的肚子上。普露拿出一副保護的架勢,用一條有絨毛,長雀斑的前臂環繞著孩子的喉嚨。這會兒一雙綠瑩瑩的眼睛一瞪,彷彿哈利和詹妮絲不是救援隊,而是入侵敵似的。
「在有些男人眼裡,她好像是這樣,那種不討厭粗大女人的男人。我可從來沒有喜歡過她,因為她讓納爾遜矮了三分。」
詹妮絲對他的低鈉飲食的一種觀念,就是買這些塑料袋裡裝的所謂的「低卡」冷凍餐。這種預先做好的雞肉和牛肉大部分飽含著化學藥品,所以擱著是壞不了的。為了把它消化吸收,他一般要喝兩罐啤酒。詹妮絲這些日子靜不下心來,由於上賓州大學附設班的房地產課程而激動萬分。「我拿不准我全懂了,儘管松樹街——自從你和你爸在維里蒂印刷廠不幹以後,那片街坊並沒有下山吧!——那邊辦公室里的那個女人——對我的問題回答得極有耐心。課每周三個鐘頭,共上十周,要拿到文憑,上兩門必修課和四門選修課,但我認為你參加執照考試並不需要文憑,因為執照考試是營銷員必須參加的——我就是要當營銷員——每月考一次,要當代理,這我以後可以試試,每個季度才考一次。但問題的關鍵是我可以從這個四月開始上兩門,從七月到九月再上兩門,要是一切順利,九月份就可以拿到執照,替多麗絲·埃伯哈特新的小叔子當股東的這家公司做營銷了,最初按規定拿回扣。她說她向她的小叔子說起過我,而且他很感興趣。顯然你的優勢是已到中年,客戶認為你有經驗。」
「嘿,該不是虛驚一場吧?」哈利問。
「為什麼?好像我也提要求,跟別人一樣。」
緊張的吹氣法一再重複,電視熒屏上的形象也是如此,悄無聲息,就像一個自然節目上顯微鏡下面的分子碰撞,又像保險廣告里的電腦圖形顯示,那裡七零八碎的東西閃閃爍爍形成了標識,它離他的身體就像離天使們保存的他的罪孽的檔案一樣遙遠。他的心臟會不會停止,那純粹是皮影戲。他看到,當導管的膨脹再次減小時,鍋巴又經被推到他的左前降的兩側。他覺得血液更加順暢地流進了他的心臟,血里有的是可燃的氧;由於感激涕零,大喜過望,他的頭都暈了。
女服務員來時,查利就此跟她開了個玩笑。「全是高卡高脂,這肉是怎麼回事?」他問。「你給我們一塊牛排,邊上點綴一點生菜?」
「可我沒有權利,你也沒有權利,做我們做過的那些事情!」
她期望哈利有更加感激的表示;可是一個男人哪怕生點小病也認為女人總會扶他一把,因此在這一方面,男人對女人的感激之情從來都流露得不多。一上車,他張嘴就糟踐人:「你把警服穿上啦。」
塞爾瑪的眼皮子直跳,一隻戴著婚戒的骨瘦如柴的手把這種可能揮開。她病得越重,樣子就越乾巴,也越像個當老師的。她居然當了他的情婦,這也是笑談之一,她看上去文雅規矩,一上床卻狂野無度,也許真正的她是那位老師,另一個她是純粹為他裝出來的。「哈利,你不會一下子蹬腿走了的,」她急赤白臉地告訴他,心裏為他發憷。女人真怪,真正關心的總是自己管不著的什麼人。「他們現在弄心髒的辦法可神啦,他們縫呀,補呀,活像在處置布娃娃。」她硬是掛出了一絲兒笑顏。「想看看我的東西嗎?」
「我從來沒有說過這小子不精明的話。」
「我正好在記呢。你好像心裏難過,」他說,大有嗔怪的意思,因為不管怎麼樣,他的到來應當讓她高興才是。
孩子兩眼一瞪,裏面的綠色被窗外的楓樹加深了。「一丁點兒。她的腿很胖,穿著厚厚的橙色長襪子。」
聽到這一口誤,飯桌旁別的成年人都屏聲息氣了;沉默令人難以忍受,哈利便輕輕地說,「你的意思不是淹死吧,」詹妮絲問,「我說淹死了嗎?」現在才明白她親耳聽見自己說過。哈利看出來了,她只是好像忘了瑞貝卡,其實在內心深處她一直是,而且永遠是那個淹死了自己的孩子的女人。正是一年的這個時節,晚春,到六月他們又到忌日了。詹妮絲站起來,慌裡慌張,一臉的紅潮,滿心的羞愧。
孩子笑了笑。「這是我爸說的老話。他從來不想跟我看個錄像。」她瞅著羅伊被摟在懷裡,便在他胳膊上扯了一把。「行了,獃子。別盡靠在爺爺的胸口上,你會傷著他的。」
朱蒂的房間,曾經是斯普林格大媽打盹兒和裝樣子看電視的地方,從幾扇前窗望出去,透過黏糊糊的挪威楓樹,可以看見零零星星的約瑟夫街,荒涼得像北極的苔原,被街燈照得白刷刷的。屋裡擠滿了填充玩具,泰迪熊啦,長頸鹿啦,加菲貓啦;但哈利的感覺是這些統統是舊玩具,好長時間沒有人給這孩子送過玩具了。她的童年還沒有好好享受一下就快要消磨完了。一月份她就九歲了,可誰注意過呢?詹妮絲從佛羅里達給她寄過一本蘇斯博士的書和一頂花花游泳帽。朱蒂毫不猶豫,二話沒說就爬上了床,鑽到印滿了《花生豆兒》人物的破舊的紅色泡泡被下面。他問她是不是需要先去尿個尿。她搖了搖頭,眼睛從枕頭上朝上瞪著他,彷彿覺得真逗,他怎麼對她的體內的事情知道得這麼少呀。街燈的斜光從百葉窗周圍射進來,他問她要不要把窗帘拉上。朱蒂說不要,她不喜歡把屋子全遮黑了。他問她過往的汽車是不是攪擾她,她說沒有,只是有時候把房子震得嘩啦啦的大卡車才會攪擾她,有條法規說大卡車不該走這條道兒,可警察懶得去執行。「要麼太忙,」他指出,他總是個官方權威的維護者。說來奇怪,他竟然有這種本能,因為他一輩子都不是個特別安分的人。他自己就當了兩三回嫌犯。不過現如今官方似乎太無奈,太稀鬆。他問朱蒂是不是想禱個告。她說不,謝謝了。她正抓著一隻填充動物,他覺得就沒個正形,又沒胳膊又沒腿。像個妖怪。他向她問了一下情況,她向他表示,這是一個填充的玩具海豚,灰脊背,白肚子。他拍了拍它的滌綸毛皮,把它塞到被子底下還給她。她把下巴貼在戴飛行員眼鏡的史努比的白色側影上。萊納斯抓著他的毯子;皮格彭腦袋周圍有一些土星兒,查理·布朗正在他的投手墩上,然後被一個火箭球打了個倒栽蔥。哈利坐在床沿上心裏納悶,朱蒂是不是臨睡前想聽個故事,可他嘆了口氣,嘆得那麼可憐,那麼疲軟,搞得他們倆都吃了一驚,接著又神經兮兮地大笑了一通。她冷不丁地問他會不會沒事兒。
查利極其輕微地聳了聳肩,但沒有壓制住得意的微笑。「我們一直有聯繫。每當她需要推一把時,我就來到她身邊。我告訴她,『試試吧。』她依然有點兒『我好可憐啊,我只不過是個小女孩』的習氣。需要時,我就推她一把。我告訴她,到她爸和他婆娘住的地方去快活快活。」
「我似乎記得他抱怨胸口堵得慌。他老是偷偷地把手伸進襯衣揉胸口。」
「吃兩三個要不了我的命,」他安撫她說,為了禮貌起見,便用指頭撮了幾顆澳洲果仁。金塊,它們就像裹了一層毛茸茸的鹽巴的又小又輕的金塊。他尤其喜愛這麼一種情況:當他放一粒到嘴裏含上幾秒鐘,然後在鑲了牙冠的臼齒中間嚼一嚼,它就碎成兩半,裂開的表面舌頭舔上去,光滑得像玻璃,像嬰兒的皮膚。「還有腰果,」他說。「對我來說是次壞的東西。又是干烘的。」
「我是艾爾薇拉·奧倫巴赫,安斯特朗先生,」她說,然後和他緊緊地握了一下手,半小時前塞爾瑪麵糰似的、冷冰冰地碰了碰手,這一下子只是叫人覺得熱乎乎的。「即便沒有他掛在牆上的那些照片。我也知道你是納爾遜的爸爸,你的模樣兒非常像他,尤其是嘴巴周圍。」
「是呀,是呀,」哈利說,仍然覺得傻頭傻腦的。「詹妮絲在這兒,」他說完就把這顆燙山芋塞到她從被子下面伸出來東摸西抓的手裡。這麼突然窺進普露,窺進她那顆熱烈明亮不快的心扉,他感到有點違法。他把床頭燈打開,彷彿這會有助於澄清這一切似的。他正在努力讀完的那本歷史書的白色護封,一片橢圓形的雲和海之間有一艘快艇,在打褶的燈罩下彈起了亮光。去年聖誕節下午他開始讀這本書,現在作者已經死了,似乎這本書也有些枯萎了。然而他覺得永遠讀不完是個不祥之兆。
「你從來都沒有愛過我,哈利。你愛的僅僅是我愛你這一事實。我不是抱怨。我也活該。你在生活中自己懲罰自己,這一點我相信,我可以向上帝保證。你完全是自作自受。上帝為證。瞧我這雙手。過去我有一雙很漂亮的手。至少我認為很漂亮。現在有一半手指頭——你看看!變了形。現在我連婚戒都摘不下來了,使勁兒也不行。」
「那是下下星期的事兒,」他說。「我們總是可以往後拖一拖的。」
普露把羅伊領到樓上去,詹妮絲給朱蒂端來了黃油核桃冰淇淋,然後把碗碟摞進了洗碗機里。哈利的勺子沒放手,趁詹妮絲轉過身去的當兒,便挖進了朱蒂的盤子。他最愛舌頭把冰淇淋頂到上齶上的那一刻,核桃渣兒就像傍晚的星星一樣顯現出來。「啊呀,爺爺,你不該吃。」朱蒂說,眼睛盯著他,心裏直打鼓,儘管她的嘴唇倒想笑。
姑娘的臉恢復了原來的蒼白和規矩。正當他要品出做父親的滋味時,壁壘又設置起來了。「那好,」安娜貝爾說。「如果她問起的話,我就說你已經出院了。」
「這些孩子啊,」他說,口氣粗率,彷彿他們是在大庭廣眾之中閑聊,而不是在「箭谷」拉上的帘子後面享受這種偷香竊玉之樂,「他們可把你的心傷透了。納爾遜在佛羅里達不得不在我那兒住幾天的時候,你應當見見他。這可憐的孩子簡直魂不守舍。」
「樓下的燈都關了,」他對普露喁喁噥噥地說。
「我正在抗覺呢;老天爺。我可沒有亢奮或者你們叫的什麼鬼名堂。過來,朱蒂。別讓爺爺坐蠟了。他渾身都疼。」孩子的手捏到他的手裡好像潮唧唧、黏兮兮的,他把她往床下拉時,她卻耍了個花招,硬是賴著不下來,結果累得他覺得胸腔里一陣緊縮。等他把她弄到床邊站下時,她又腿一軟想癱在地毯上。他真想扇她一個耳光,但硬是忍住了。對詹妮絲,他卻厲聲說道,「十分鐘。你和孩子談吧。別讓他蒙了你。拿出一個計劃來。我們得給這個操蛋家庭立幾條規矩才行。」
「我挺喜歡的。」艾爾薇拉·奧倫巴赫說,就再沒話了。她不常笑,她的眼睛有點兒緊盯不舍的習慣。
哈利唐突地把腦袋向門外一揚。「她到底幹得怎麼樣?」
姑娘真的放聲笑了,他居然對底細摸得這麼透,實在讓她驚訝不已。她開始輕狂起來,放下了護士的架子。她從床邊往後退了一步,只見她的兩條大腿整個兒貼在白制服挺括的前擺上,所以即便站著,腿根上也有一道槽。魯絲幹嗎把這姑娘變成了個老處|女?她告訴他,「所以就僱用了她,又因為她年齡比別的女職工大得多,人家就讓她多負點責任。她現在是個下層管事兒的。你認得我媽,曾經?」
孩子求救了:「奶奶!」
兔子簡直忍受不了這些形象,他的體內的這些細部,什麼心瓣呀,滑動啊,管道痂呀。「他們是用什麼替換的?」
普露和羅伊不在家裡。詹妮絲把兔子領到樓上,建議他躺下休息。大媽的老床新鋪過了;他那套米色的睡衣褲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枕頭上。在那幽暗的遠角上,他看見一台老式木框辛格牌縫紉機旁邊的那個女裝模型,土灰土灰的,永遠沒有腦袋,腰桿永遠筆直。大媽的大床把屋子擠得滿滿當當,只有靠窗戶的一邊有幾英寸的空隙,另一邊就靠在貼了壁板的牆上。縫紉間的壁板上過清漆,小珠裝飾的木板,豎直裝的,齊胸高,上面邊上有裝飾線條。牆角一個進深很淺的壁櫥的門也是同一種板子做的。他把壁櫥門一開,門砰地一聲撞在大媽老床的床柱上,怪惱人的,床柱被車成圓形,頂上有一個扁疙瘩,像一個漆成棕色的硬蘑菇,上面的漆面龜裂成無數的小長方形,活像一個乾涸了的水坑。他打開壁櫥門,把自己的藍色外衣掛起來,那裡塞滿了掛著蜘蛛網的老熨斗,舊烤箱,疊起來裝在發黃的玻璃紙防蟲袋裡的床罩,還有一架弗雷德·斯普林格的再沒用過的領帶。哈利把襯衫袖子往上一挽,開始覺得情緒正常起來,回到佳濟山過一宿的主意開始讓他開心起來。「也許我還可以遛遛彎兒。」
另一個年輕的營銷,瘦點兒的一個,從巴拉圭盡頭的一個雅座間出來朝他們走來,他這才看清:這不是個男人;她的頭髮從耳朵旁邊緊緊地扯過去,穿著一件棕黃色夾層外衣,出去到車場上向一位客戶走過去,這種裝束剛才欺騙了他。這是個女的。一名女汽車營銷。就像那則豐田電視廣告中的一樣,只不過是個白人。他極力控制著他的臉,好讓他的大男子主義不要流露出來。
「飽了,」他說。「現在是飽了。很好。Bueno。」
「啊,我能挺到的,」他說。「你不會輕易丟掉大哥的,」但連線給人一種緊張的感覺,他能感到米姆說話一頓一頓的,顯然在尋思下面該說什麼。「喂,米姆,」他說。「你記得爸是不是抱怨過胸口疼?」
她接受了這種說法,便決定取笑他。「我為我們鋪好了阿歷克斯的舊床。」
「平平,」他的聲音氣哼哼地說。「不壞,也不好。儲貸銀行的亂子害了一些公司,但沒害到我們身上。至少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憑他們的保險單按五厘利息借款,又按十厘利息投資。那辦法原來一直殺我們的數額。」
「三十秒,」布雷特醫生屏住氣說,雷蒙德醫生把氣球里的氣放了。「看上去好著哩,雷。」哈里感覺不到疼,只有尿泡里的那種刀子似的甜甜的壓力,嗓子背後很遠的地方有種酸疼,彷彿是在墨西哥灣吞咽那些海水所造成的。「再來一次,哈羅德,我們就要完事了。」
「就像那次你倒在沙灘上起不來一樣。」
「有時候,夫妻之間,這些陳年舊事會礙事的。想讓我試探試探老詹—詹,看看她的來龍去脈嗎?」
「我們覺得還可以。挺好。阿歷克斯在弗吉尼亞的一家高科技單位工作,在華盛頓郊外。喬吉想,今年夏天他要參加卡茨基山的音樂喜劇團。」
「為老法師效勞嘛。我們本來就在這幢樓里。」
「對呀,」他說,又被惹惱了,「他的親媽呢。從他親媽那兒偷。」
她直勾勾地盯著他,一雙綠眼睛閃著淚花,露出驚恐,嘴角又往下一歪,想辦法扮出了一張笑臉。今晚她的上嘴唇腫泡泡的樣子平添了一種悲戚的怪異。「他們告訴你那不是你的問題,癮君子自己可以解決。但那終歸還是你的問題。」
「爸,你偏見太深了吧。」
「米爾里德是個老不中用。」
「有一天總歸是他的,如果他不蹲大牢的話。我在佛羅里達瞅著他,心裏突然浮現出罪犯這個字眼。他的頭形有點問題。我討厭他快要禿頂的那副樣子。他的樣子會像羅尼·哈里森的。」
那還用說。她可以從床尾的記錄表上看到他的住址。對她而言,他正就是他一直討厭的一個賓園勢利鬼。「布魯厄是個粗野的城鎮,」他同意,邊說邊跌落到枕頭裡去了。「一直都是。煤和鋼。我年輕的時候沿著鐵路到市中心一路都是酒吧和窯子。」他往旁邊瞟了一眼,看了看那些磚工裝飾,匆匆飛去的乾燥的黑雲。他告訴護士,「你最清楚怎樣過自己的日子。告訴你媽,要是她問起的話,興許我們會另找個時間見見面。」在梨樹下,在天堂里。
她差點兒告訴了他,但心裏發起毛來。「誰也沒有說。我只是了解自己的兒子。普露透了一點口風。」
他們聽見他走過走廊去了一趟衛生間,便上樓來看他,可憐的沒爹的小娃兒。他們的四隻眼睛,兩隻綠的,兩隻棕的,從床沿兒上盡情地盯著他。朱蒂的臉似乎比在佛羅里達時長了一點,嚴肅了點。她會長成安斯特朗家的瘦條身段兒,一副萬目追慕的模樣兒,她的衣裙是紫丁香色的,配著褶飾。他是不是想給她的嘴唇填一點兒紅?普露允許這麼做嗎?肯定孩子的頭髮已經做了點兒波浪,一頭胡蘿蔔色的鬈髮。她問,「爺爺,在醫院里疼不疼呀?」
「他告訴我們他要放鬆一下,」艾爾薇拉說。「他想躲電話。」
「納爾遜,什麼時候才有個完?」詹妮絲問,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淚水漣漣泣不成聲了。穿著白襯衫,動作像電擊了似的,納爾遜具有一隻困獸的脆弱和命定的警覺。「你必須戒掉那玩藝兒。」
她看著記錄表念道。「說明天是最後一天。」
他動心了,想象著塞爾瑪赤條條地躺在床上,她那凝脂般的積極的身體,那對餵過三個男孩和至少兩個男人的乳|房仍像處|女的一般,呈現出嬰兒的拇指尖兒那樣的玫瑰紅,不像詹妮絲的那樣凹凸不平,久經咀嚼,黑不溜秋的,她的屁股富有玻璃的質地,不像詹妮絲的像細沙,她的陰|毛泛紅,稀少,可以看穿那道口子,不像詹妮絲的如同密不透明的灌木林子,還有她的不羞不臊一本正經的嘴巴,塞爾瑪的嘴巴,她那坦白幽默的饑渴,由於一再陷進淫慾的陷阱里而樂不可支,並不因為這些年的分分合合、進進出出而對他有不滿情緒。但隨後他想起了羅尼——誰知道那討人厭的傢伙的傢伙一直在哪裡戳搗,兔子很難相信他就像塞爾瑪想的那麼忠實,從他過去在更衣室里的表現,從他搶在哈利之前就戳搗魯絲,從那次在加勒比海就勾到了辛迪,從這些方方面面就知道,他不是個省油的燈——還想到了艾滋病。那種病毒小得無法想象,卻在我們的體液里,甚至在一星半點的唾沫或者屄水裡游弋,而且用它的小鎬撬開我們抗體的門鎖,這樣我們的內臟失去了平衡,我們便栽進了肺炎里,栽進了飢餓里。愛與死,它們再也不能被撬開了。但這事兒他不能告訴塞爾瑪。那等於啐她坦蕩的臉面。
他的腿有點兒短,所以半個屁股擔在床上很難受;他把半個屁股往哈利的腿跟前挪了挪,於是哈利感覺到血在他仰卧的體內晃蕩了一下。布雷特笑容滿面,聲音也變得怪機密的,就像那次他在雷蒙德醫生的肩膀頭兒上咕噥一樣。「實事求是地說,經移冠動整隻是個不痛不癢的小手術,儘管我說這一程序眼下似乎產生了良好的效果,我倒是想你趁這幾天在這兒躺著的機會,認真考慮一下,既然你已經試過水的冷熱深淺了,還不如一鼓作氣,把冠動分移做了算了。不是馬上就做,我們是說四五個月以後,我們才能再來一次。我們準備把右冠動和側旋支都分流了,左前降還得看狹窄的情況,到時候,你就成了一個新人,有個他媽的幾乎新嶄嶄的心臟。我們做的時候,還想看看那個滲漏的主動脈瓣,再考慮裝起搏器的問題。說白了吧,我們可能會遇到一點兒手術后出現的心肌梗塞;你的心電圖顯示出某種新的Q波,肌酸磷酸激酶同功酶升高,混勻帶呈陽性。」
「你想不想回去!」
他又跌進座位上,就此拉倒了。「那我的睡衣褲怎麼辦?我的牙刷怎麼辦?」
「好啊,」他告訴這位陌生的胖子,「我也是個安斯特朗先生。這裡有知情人嗎?」他不想粗聲大嗓的,但塞爾瑪的揭發讓他不安;他能感到他的心在狂跳,胃正在掙命地消化那兩碗果仁。
「它會幫我們殺殺火氣,」這孩子賣起乖來了。「它會幫我們睡個好覺。」
「有什麼事,朱利葉斯?你是不是想說?」
「是你呀!對。當然。我當然記得。一款橙色花冠。」她是他的女兒;或者至少他想象她是,儘管魯絲出於惡意死活不會承認。姑娘靠床站著的時候,他看了一下她的工作牌:安娜貝爾·拜爾;注護。她仍然用的是婚前姓。
另一個人要拿他開刀,這種努力使萊爾在辦公桌後面腰桿兒坐得更直,情緒更加敵視。他盯著哈利,兩眼周圍受到了侵蝕,上面的眉毛和頭髮一樣呈現出金屬般的金黃,「它也有一大好處,」他主動說,「那就是你變得膽子大了,什麼都不害怕。不怕雞毛蒜皮的瑣事。比方說,不怕像你那樣的威脅。」
「過一天算一天,」查利建議。「過一天算一天,別垂頭耷腦的。」哈利看得出他懶得說安慰話了,可既然和塞爾瑪暫停來往了,查利就是他惟一的朋友了。他不好意思給她打電話,因為他好像沒法兒講。他說:
他弄得她下不了台;她的黃疸病皮膚設法發起紅來。她那張基本上還算清瘦的臉今天看上去腫泡泡的,也許是服了可的松的緣故吧。「羅尼買的。剛好就在手邊。不能吃就別吃唄,哈利。我還不知道呢。我不知道怎麼招待你,好長時間不見了。」
「別急著走,」哈利說。「你欠多少,你怎麼個還法?」
「就像你叫我走到那個鬼地方去一樣,」納爾遜說。「我要把話說清楚。我去是因為你叫我去,不是因為我承認我有什麼問題。」
「按照萊爾的說法,我是惟一說話算數的人。」
紅暈又深了一點。「噢,一點兒也不知道。她對她和我爸成家前那一段時間的事從不鬆口。」魯絲打單身的那段日子現在聽起來倒蠻規矩的;但那時候她放蕩不羈,是個迷魂,在佳濟山這個小天地里可謂聲名狼籍。「我估摸你是個特殊的朋友。」
「羅伊激動嗎?」
「你好像對她蠻有興趣的。我一提起她,你的臉就來勁兒啦。」
「聽上去像個不滿的客戶,」兔子說,幫她解了圍。

可這話似乎太不中聽了,詹妮絲哭了起來;可她的兒媳婦,不但沒有主動過來安慰,反而扭過頭去,氣哼哼地三下五除二把東西一拾掇,把羅伊叫醒來,給他換上乾淨的燈芯絨褲子準備上遊戲班了。
她告訴他:「你知道,納爾遜,你小時候認為自己的父母就是神,現在你長大了,應當有能力面對這樣一個事實:他們不是神。你爸爸身體不好,我也來日無多,還想做點什麼,我們不能像你認為應當的那樣,一門心思地關顧你和你的不軌行為。現在你也有一把年紀,該為自己的生活負責了。對於認識你的人,這是明擺著的,你惟一的機會就是堅持完費城的這個計劃。我們大家在這裏想辦法堅守三個月,但八月份你一來,就要靠自己了。至少從我這裏,你是得不到任何照顧了。」
「沒事兒,」他說。「我喜歡。別人抽煙。幾乎跟自己抽一樣有味兒。三十年了,我還戀戀不捨呢。你怎麼沒有戒,戒煙保健康這麼時興?」
納爾遜咬著她的耳朵說他會好起來的,什麼都會好起來的,他只不過鋪得太寬了點兒。
「哈利,我不知道,」她說,煙頭全然畫了一個激動的弧。「我以為他會長大的,我做夢也沒有想到他和你們倆纏得多麼緊。我還想搞清楚你們倆對他做了些什麼,好像世界上你們是惟一的一對不把孩子的屁股擦到三十歲決不罷休的父母。我告訴他:現實點,納爾遜。下三爛的父母是正常現象。天哪。就沒有理想的事情。於是他生氣了。說我是一條冷魚。他指的是性生活。與可卡形影不離的一件東西就是無恥,那些被毒鉤住的女人什麼事都幹得出來。我跟他說。你可不要把你那些可卡婊子身上的艾滋病傳給我。所以他又出去鬼混去了。這是一種惡性循環。這種情況已經持續了好幾年了。」
她也站了起來,艱難地抵抗著沙發上長毛絨的吸抓,然後邁著害關節炎的蹣跚的腳步,繞過小桌,把她的身子貼到他身上,臉抵到他的翻領上。她抬眼瞅著他,滿臉都是你操過的女人們的那種傲慢的嚴肅。她鼓動他,「相信上帝吧,親愛的。有好處。」
「我猜出來了,」哈利說。「不過咱們還是先做那爆氣球的玩藝兒吧,把刀省下以後再說吧。」很久以後,他心想。
「幹嗎不談?難道錢是什麼雞|巴太歲頭上的土,誰都動不得?」
「完全正確。自他退休以後,納爾遜覺得舊車一直起著自動導向的作用。納爾遜的哲學是,你要迎合低收入年輕人或少數民族買主,辦法就是開出他們出得起的便宜價格,否則你就失去了一批未來五至十年購買新型高檔車的潛在客戶。」
「也不盡然,」他告訴她。這種換位又使他興奮不已:你順著那些曲線圖紋往上看,等著要看見紅頭髮的普露回眸一顧,結果卻是詹妮絲的那張中年女人的臉,框在一個也不是她自己的印花大頭巾里。
「我最喜歡的味道,」哈利說著可憐起自己的老婆來,想幫她退出這個聚光的舞台中心,就連小羅伊的黑眼睛也在瞪著詹妮絲,感到有點異樣,估計是一句誰也不說的詛咒。
「親愛的,我管不了。我是個狗娘養的病簍子。」
哈利想起來了,大聲笑了。「我們拖著一袋銀元到那操他娘的銀行里去,差點兒掙斷了脊梁骨。」
「有時候媽媽打爸爸。媽媽說爸爸把咱們的錢都糟蹋光了。」
詹妮絲小心翼翼地向衣櫃移動,啪噠一聲,接著又啪噠一聲,手裡拿的哈利認為是她的鮭肉色的運動服,藍袖子和藍條子,這衣服她從來沒有在這裏穿著上街去,因為這裏的中年人更加在意,不要弄得怪模怪樣的。「這是誰告訴你的?」她問。
「當然可以。」
「只不過是一種想法。」這不是一個愜意的話題。他反唇相譏:「我不知道真情實況,你知道,對吧?納爾遜給你說了些什麼?」
「聽起來蠻好,」兔子說,省得還有不中聽的,又得重選。
靜默中他能聽到後面人們嘰嘰咕咕,那是美容院的嘰咕聲,還有吹風機在呼兒呼兒地響。「我操他娘什麼都記不起來啦,」她最後說。「你能肯定我經常唱這支歌?」
詹妮絲說,「我倒希望我的爸媽還活著聽你念責任經。我媽認為你是她見過的最不負責任的人。」
「天哪,別又哭又叫的。時代不同嘛,」他說。「那是六十年代。當時全國上下都瘋了。我們還不算太壞。我們又一起改邪歸正了。」
「你只會讓他推得一乾二淨。」其實他並沒有親自面對納爾遜的願望。
「自然。對不起,我罵了她,」他說。「可憐的孩子最見不得這個。」覺得自己好歹還算個主人,便雙肘一撐坐了起來。看見這種陌生景象,他的心像打雷似地咚咚直跳,儘管他在醫院住了好些天,應當習慣人們看見他卧床了。
「我也希望這樣,把我的話錄下來;我在說真話。他把毒品怎麼辦?」即便在這個時辰,快四點鐘的時候,公園裡已有人穿著運動鞋和牛仔褲活動了,樹背後交談的,板凳上等候的。「他答應戒了嗎?」
「我知道你就愛這麼做,可我們總不能老裝成你健康無事的樣子。新年過去快四個月了,在佛羅里達他們說你三個月就該恢復得挺好。布雷特醫生告訴我,你沒有按要求減輕體重,也沒有少吃含鈉的食品,所以太陽魚上發生的事情隨時都有可能再次發生。」
「其實,不是那麼玄乎。你說你叫什麼名字來著?」
「他正在努力和好呢。哈利,你這樣子沒有同情心,可夠他受的了。」

「哈利,」詹妮絲一直在跟他說事兒。「我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之所以沒有離開詹妮絲,現在也決不可能,」他坦白,突然幾乎是眼淚汪汪的了,正如她說,婆婆媽媽的,「是因為,沒有她,我就是一團狗屎。我不能就業。我年齡太大。從此以後我能做的只能是做她的老公。」
然而這話說得太刺耳,詹妮絲髮現心裏並不踏實。她舔了舔上唇的中心,舔上去給她一種乾澀的感覺。那裡有個小口子,從來沒有完全愈合。「不過我覺得太——是怎麼說來著?——認錢不認人了。好像我對公司比自己的兒子還要關心。」
要麼來電話的連名字都不留就掛斷了。要麼說起話來有一種細細的、隱隱約約的外國人的一絲不苟的口氣,有一回還不想對納爾遜說,就是要對哈利說。「我很抱歉打擾你,先生,但你養的這個兒子讓我沒有辦法,只好向你本人彙報。」
「你認為詹妮絲給你的印象好?」
「哈利,別這麼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這都是謠傳,而且其實是他的事情,他和他家的事情。我們都干一些我們的父母不會贊同的事情,他們也知道,但又不想知道,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噢,哈利,真該死!我一心想讓你高興,反而叫你傷了心。你幹嗎不喜歡我讓你高興呢?你幹嗎老是從中作梗?」
他口氣堅決。「不,謝謝,現在太涼。我太太在這裏。」
萊爾的眼皮,由於睫毛比頭髮黑,便往下一垂蓋住了突出的眼珠。他的眼睛眨巴了好幾下,極力要顯出一副善解人意的神態,要維持兩人之間的禮貌。「我從納爾遜那裡得知,這家公司歸他母親擁有。」
「哇!你說這話了?起訴?」
「他們肯定打,只是你看不見。他們裝出一副親親熱熱的好樣子,那是因為你在他們家裡。」
是呀,醫生出去以後兔子心想,可你沒有處在我的境地。命不就是玩兒的嗎?
詹妮絲想起了羅伊亂踩螞蟻的情景,但還是說,「我跟他呆了整整一個上午,從來沒有這麼乖過。」
哈利對下一輩子挺納悶兒,但決定還是別問。他懷疑布雷特知道的未必比《國民問詢》多。「你是要告訴我我來到這家醫院做一個不疼不癢的小手術要花我說不上的成千上萬塊錢吧?」
「有幾年了,你能說清楚嗎?」
朱蒂斜躺在奶奶身後的床上,眼睛顛倒過來研究他們,這時候插|進來說,「爺爺一生氣,上嘴唇就硬撅撅的,跟媽媽一個樣。」
「今晚考試我需要感覺像回事兒。我怕我思想不能集中。我沒法子不想納爾遜。」
這一點她心中有數。她說,「不,我不會的,我保證。」她不再用一隻手的指頭搓另一隻手的手背,便又向他湊過來,啪噠——啪噠,而他則坐在床上。她把手指頭搭到他的耳朵上方,揪住那裡的短髮,把他輕輕地向她拽過來。「我喜歡你想衛護我的那種樣子,」她說。
說來奇怪,昨天夜裡他夢見了魯絲,今天這姑娘(簡直不好這麼叫了,她可能只比納爾遜小三歲)竟然主動提出把她媽媽給他領來。由於他周圍的世界變得灰暗,他的夢便呈現出強烈的色彩。魯絲——從前的那個魯絲,他們一起過、一起睡的那個春天,他們倆都是二十六,她肉乎乎的,傲兮兮的,有種粗枝大葉式的媚態——穿著一件海藍色的連衣裙,上面有小白圓點子,他把身子緊貼在上面,裏面就是她的身子,給她說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顏色顯得多麼可愛,而她一頭的濃髮閃著紅光、棕光和金光,就在他的眼皮子跟前。魯絲把頭扭到一邊,他覺得,不是因為反感,而是面對此情此景,難免有點忸怩,因為她似乎跟他和詹妮絲三個人一起過,而詹妮絲就在他們附近的什麼地方——就在樓上呢,儘管周圍的傢具都是太陽曬透了的花式藤編,就像從佛羅里達公寓套房裡搬來的,不過那套房子沒有樓上樓下之分。他擁抱魯絲時有種半推半就的感覺,就像有合法關係的一種擁抱,他誇她的裙子靚麗,無非是想煽惑她進入他自己銷魂的感覺中去,進入他這樣的一種感覺:他們的愛終於到了水到渠成的境界。他把臉藏在她的喉嚨旁邊,藏在帘子似的繽紛的濃髮里,並且知道他可以把她永遠操下去,永無底止地把自己潑灑進她那實實在在的洞天美境中去。他醒來的時候,還處於那種絕對堅挺的狀態,這是他平常醒來時幾乎從來沒有過的現象,這是服了降壓藥和情緒總是灰暗造成的。就在這美夢初醒、夢境化為天藍色的碎片兒依然縈繞在腦際的當兒,他看見那些白花花的圓點子就像一個月前布拉德福街人行道上梨樹繽紛的落英,不遠處就是夏街,那是他和魯絲同居過的地方,還看到那潑水似的陽光,就是昔日傾瀉到斯普林格大媽那一鐵台蕨草和非洲紫苣苔上的陽光,這些花花草草養在那間小小的日光浴室里,穿過門廳就到了那間陰暗的起居室。儘管夢裡的傢具是佛羅里達的,他們合住的房子卻肯定是斯普林格的老屋。
「是啊,我是不是把他開銷掉再不把他當兒子看——告訴他我很難過,他不成器?他是我爸的外孫,你別忘了。爸爸白手起家撐起了攤場,他會讓納爾遜經營它的,哪怕納爾遜搞得出了格也罷。」
詹妮絲問,「我們該不該先上樓看看納爾遜?」
「如果你們需要這麼多設備,這就不可能是小事一樁了。」兔子很小就對費城很是反感。世界上最髒的城市:人們喝的是有毒的水。蘭開斯特更不像話——阿門教農民把牲口往死里使喚,近親結婚的現象嚴重,一半人生下來不是駝背,就是侏儒。他是在電影《證人》里看到他們的,古怪得很哪,凱麗·麥克吉利用一塊海綿擦著自己的光奶頭,建馬棚時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但這電影騙不過他。「沒準兒佛羅里達倒是個合適的地兒,」他向布雷特醫生提出。他一到這兒,總覺得佛羅里達不是真的,在那裡做手術也許跟乾脆不做是一碼事兒。
她一哭,普露便站起來撫慰她,兔子臉上掛不住,就退開了。他在房子里轉了一圈,聽著雨聲,對自己曾經住在這裏感到驚奇,想起了死人和跟他曾在這裏一起住過的活死人,發現廚房的一個高高的擱架上有半罐干烤的腰果,而且,在廚房的電視上,一個有線節目在重播昨晚的尼克斯隊和公牛隊的季後賽。他討厭邁克爾·喬丹跨步扣籃時把粉紅的舌頭在嘴裏滾一圈的那副樣子。他見過喬丹接受採訪,他是個聰明人,幹嗎像個弱智似的把舌頭轉一圈呢?場上為數寥寥的幾個白人球員看上去赤條條地可憐,他們糨糊似的汗水,他們毛茸茸的腋毛;哈利似乎難以相信他自己當年也出場參加這種赤條條的比賽,儘管那時候短褲長一點,背心臂洞也沒有這麼大。他不知不覺已經把那瓶腰果收拾乾淨了,突然,籃球——喬丹在半空里轉向不是一次而是兩次,然後投中了一個彆扭的仰身跳投,尤因的巨手正好打到他臉上——使他疼痛難耐,手用的是橡膠活動,一種肉體運動的極致,那是他的神經而不是他的肌肉所能記住的。他需要一片硝酸甘油,小藥瓶兒在樓上的那個淺壁櫥里的外衣口袋裡。樓下鬧鬼似的煩擾開始使他惴惴不安。他把廚房裡的燈關掉,屏聲息氣在黑糊糊的餐廳里走過斯普林格大媽的斷層式櫥櫃,雨水順著窗戶流下去,經過街燈的投射,壁紙也在爬動。
納爾遜也想出口惡氣。「啊,操蛋,媽。甭跟我來這一套,什麼『你怎麼能這樣對待自己的父母?』你們是怎麼對待我的,貝姬一死,我永遠沒有了妹妹,家裡亂成了一鍋粥,可你倒好,跟上你那個老油子希臘人跑了,瘋爹卻把吉爾,後來又把斯基特領到家裡來,我還是個小不點兒,可他們想方設法讓我吸毒。」
戴著肉色眼鏡又長著腫泡泡、粉嘟嘟的眼皮,布雷特的眼睛成了兩道毛烘烘的怪縫兒。「這家醫療機構設施還不具備,」他承認。「你得去一趟費城,我怕我們不一定能把你安排到蘭開斯特去,他們已經預定到幾個月以後了。」
哈利的腦袋在頭靠上松塌塌地滾來滾去,彷彿是在曬著一個看不見的太陽。雲團正擠滿迷濛的天空,它們的一個個黑暗的中心正融成一片低垂下來。「你那時是在嘗新鮮,」哈利告訴她。「你是趁活著的時候要嘗出個生活的滋味。」
「當然。」但她仍托著她的一小摞一小摞的衣物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從布魯厄空心的中心區回來,在一個世紀前建的擠得緊緊的一排排磚結構聯立房中,生活像以往一樣活躍,儘管色調更顯陰暗。那時候,那些現在已經廢棄或變成工廠直銷店的大工廠仍在冒煙,震顫,紡紗織布,澆鑄鋼材。他喜歡在這些街道上遊逛。四月,至少它們洋溢著純真的勁頭。四個長腿黑人小伙湊在一輛正在修理的自行車周圍。一個西班牙裔女孩在晌午的斜陽下,邁出她那細條兒似的房子,穿著絲面高跟鞋和紫丁香色的聚會裝,系一條斜紋紫腰帶,腰部是一朵很大的布玫瑰:她是一朵花,按時下的說法,於是一群男孩子湊上來,推推搡搡,跌跌撞撞,個個穿的是鐵灰色風衣,綠色軍褲,什麼團伙的制服吧,哈利估摸著。在布魯厄,人們仍然有利用街道的習慣,他們出來坐在台階上或小小的門廊上,一副翹首企盼的樣子,這是你在德利昂絕對見不著的。這些賓夕法尼亞聯立住宅都是直出直進,跟你上小學一年級時老師讓你把燕麥片盒子排整齊、用剪刀在上面剪開門、用蠟筆畫上窗戶,再壘成的城市區別不大;哈利在佛羅里達過了一個冬天,又見到這種景象心裏樂滋滋的,因為那裡是與高爾夫球場交織在一起的公寓樓,是瓷瓦蓋頂的塔樓,裏面是分時享用的度假套房,是虛有其名的村塢,是成千上萬的房地產商曲曲彎彎、輕薄無聊的修飾。

詹妮絲心情緊張,醒來得很早;對她來說,這將是漫長、繁忙的一天,九點把納爾遜送走,中午把哈利接來,七點參加英國財產法考試,考試地點是賓州大學的布魯厄分校,設在南松樹街一所廢棄后又翻修過的小學校里,她夜裡在那個地段停車還真不太容易。五月中旬的賓園,跟佛羅里達一樣,白天一開始還涼絲絲的;那幢石灰石小屋,由於周圍的樹木綠葉長齊,所以更顯得愜意。她一直歡天喜地,都不由得感到內疚了,因為這些天哈利在住院,她來去自由,勿需解釋,早睡晚睡無人妨礙,想看什麼電視自己做主。譬如說,每到星期三晚上,她就愛看《莫測高深》,可哈利總是坐在她身邊,無論在書房還是在床上,總嘮嘮叨叨地說這些所謂的高深可笑死了,只要你動腦筋一想,就發現他們取證的對象不是精神失衡,就是有謀財之嫌。哈利歲數越大,就越玩世不恭;從前他信教的樣子就有點兒可笑。要是節目沒有什麼真實可言,他們是不能在電視上播放的,而且那個羅伯特·斯塔克似乎總是那麼料事如神。昨晚,由於跟查利出去在處|女泉公路收費處那家越南館子吃飯(挺好,但她就是弄不明白該怎麼對付那些像卷餅似的、泡泡一樣酥的米飯,吃到嘴裏一點味道也沒有,你總該蘸點什麼吧),她把所有的節目都錯過了,只看了後面十分鐘的《三十齣頭》,她喜歡星期二看這個節目,因為這跟她三十齣頭迥然不同,她一人得擔當各種角色,又當媽媽,又當老婆,又當女兒,後來又當了一陣子查利的情婦,但感到不倫不類,又問心有愧,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女性朋友,就是一個佩吉·福斯納希特,她稀里糊塗跟哈利睡過一陣子,現在死了,想起來怪怕人的,一切爛了幹了,好像她棺材里的一具木乃伊,恐怖得腦子都難以把握,可它就是發生了,甚至就撞到你的同齡人頭上。哈利不在,要是她願意,她可以涼著吃罐頭裡的坎貝爾雞湯麵,再掰幾塊里茨餅乾泡進去,再用不著操心給他做低脂低鈉、平衡適當的飯,省得他抱怨少鹽無醋了。興許當個寡婦也壞不到哪裡去,不過這是個她極力不去想的念頭。
「打老婆,嚇孩子,要麼耍死狗,這可是你的主意。」哈利在他的絲光黃斜紋布褲子一側的口袋裡摸揣了一陣,確信那一小瓶救心丸裝著。納爾遜極力玩酷,依然穿著進城時穿的黑便褲和白襯衫,一隻胳膊上架著孩子,越來越稀的頭髮在腦袋上奓著,一雙眼睛在刺目的走廊燈光下顯得異常狂野,充滿了反射出來的火花,就像站在新月林蔭道26號火勢熊熊的房子外面的那一次一樣。即便燈光輝煌,他的瞳孔顯出放大了的樣子,黑亮黑亮的,有種顫慄向他作怪,時不時哆嗦一下,彷彿時近五月的這個夜晚還冰冷刺骨一般。他那模樣兒甚至比在佛羅里達時還要瘦,那撮半半落落、模模糊糊的小鬍子上面,還是那個叫人膩味的爛鼻子。還有那隻耳鉗子。
「為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有看見過呢?」
「小菜一碟。你叫人家麻翻了。讓你的血從一台機器里流過去又什麼大不了的?你以為你是老幾,夥計?」
「一度是對的。一個運動健將,可他的醫生說他非得坐高爾夫車不行,別搞比快走更劇烈的運動。」
啤酒挑在珍妮弗的瘦胳膊頭兒上來了,盛在一個冰花玻璃缸子里,金黃金黃的,頂上一層泡沫泛著氣泡,噝噝有聲。「我要是不能時不時地喝上一杯啤酒,還不如死了算了,」哈利撒謊了。他抿了一口,彎著一根食指把鼻子底下的泡沫擦掉。這是納爾遜的姿勢。他挺納悶兒,珍妮弗操的時候是怎麼保護那彎彎曲曲的莫霍克髮型的。有些騷娘兒,他在書刊上讀到,在她們的乳|頭上裝了安全別針。
經過一陣內心的鬥爭后,哈利問他們有什麼樣的啤酒。珍妮弗嘆息一聲,覺得他們又拿她開涮,然後背了起來,「施利茨,米勒,低度米勒,百威,低度百威,米歇羅泊,洛溫布勞,花冠,酷爾斯,低度酷爾斯,散裝巴蘭坦麥芽酒。」這些名堂由於在她嘴裏有了點兒磕絆,一出口反而魔力有加。哈利沒有看查利的眼色,選了一罐米歇。珍妮弗點了點頭,沒有給笑臉便走開了,如果她不想挑逗中年人,那她何必戴這些耳環,這麼濃妝艷抹呢。
「她說過願意見的話了嗎?」我一想到你打算把她認成你的女兒,這就像往她身上抹臭狗屎一樣,這話是最後一次他們說話時魯絲說的。
羅伊儘管哭鬧,朱蒂還是說她的。「爺爺,想不想跟我一起看看我的錄像?我有《小飛象》、《音樂之聲》和《臟舞》。」
「越可笑了。越虛假了。什麼詞兒用上都不為過。我什麼時候能看看賬目?我不是會計師;我要米爾里德·克勞斯特跟我一起查。」
「那隻不過是黑人的一種說法而已。他替你聯繫好的,他要你去的。」
她笑了,她天生的善良一時間極力抵抗著他的好奇和揣測引起的驚訝,隨後又把她的臉安撫平靜了。暮色似乎把她臉上蒼白渾圓的幽光攏得更緊了。但她的聲音揭露出一種城市的乾巴,一種可能引起的防範。「沒有。其實我和媽媽一起過。傑米走了以後她把我爸爸留下的農場賣了,就搬來和我一起過。」
他的小妹竟然變得如此教條,什麼都成了老八板兒。還動不動發脾氣。簡直就是個小羅伊。「喂,」他說,但並不想就此拉倒,「還有一件事兒我挺納悶兒。還記得你老唱『驅蠅餡餅和蘋果布丁』嗎?」
「說不準,」他撒了個謊。
「哈,」哈利說,意思是說情況恰恰相反。
「老樣子,」她說,帶著該縣的婦女注入她們恬淡歲月故事中的那種慵懶悲涼的樂調。「現在穩住了老客戶,就不用太急於拉新客戶了。孩子們的教育包袱卸下來了,惟一的經濟負擔就是我了,還有醫療費用。並不是說他不願意供小羅恩上完利哈伊,如果他想上的話;叫人失望,是的,他變成了一種隨心所欲的嬉皮士。有意思的是上學的時候他是三兄弟中最聰明的。只是他覺得事情來得太容易了,我想。」
血管整形術似乎遠不如冠狀動脈分流術那麼違礙。手術定在一個星期五。年輕老到的布雷特醫生皮膚白得讓人心痛,一副塑料邊眼鏡架在一隻紐扣鼻上大得令人難受,他把手術解釋了一番——程序,他喜歡這樣叫它——用的是那種夜總會歌手催眠性的聲音,由於他把同樣一些抒情歌曲唱得太熟,所以唱著唱著就心猿意馬起來。心臟病專家的真正喜好就是分流術,哈利心裏明白。對布雷特而言,不下刀,血管整形術只不過是小菜一碟,小孩子過家家兒。「三個月之後再狹窄的比例是百分之三十,」他警告哈利,在他的辦公室里,有一些裝在鏡框里的彩照,上面有一個身材矮小,面色蒼白的女人,她和他的模樣兒就如同兩隻倉鼠一樣,簡直像絕了,上面還有幾個小孩按個兒大小排在父母前面,好像一架小梯子,個個都是金黃鬈髮,斜眼兒,粉紅小鼻子,「還有百分之二十經移冠整的病人到頭來還得做冠動分移。對不起,——就是經皮移腔冠狀動脈整形術對冠狀動脈分流移植。」
「我已經請好了!」她宣布,這是個她一直等著利用談話來吐露的引以自豪的秘密。「查利主動給米爾里德打了電話,我們便到我們家附近的那家挺像樣子的養老院去了一趟,她是絕對明白,能幹,就是走路不太穩當。我們又到攤場上去了一趟,對你態度極為惡劣的那個萊爾不在,我給他家裡打電話把他找著了。我說我們要查查十月份以來的賬目,他說賬目大部分他都存在盤上放在他家裡。可他今兒個病得厲害,不能見我們,於是我說,可能他病得當不了我們的會計了。」
「他說已經緩解了,」本尼說,臉上露出一副謹小慎微的神情,興許就像哈利剛才竭力不要在艾爾薇拉的眼中表現出一個大男子主義者時露出的那種表情。至於她本人,則穿著春季夾層外套突然向明亮的戶外走去,那對潛在的客戶正在那裡亂看呢。
「當然沒有,親愛的,誰也沒有盼你死。他說那是你的主意,你們一起吃午飯時提出來的。查利是關心咱們,沒有別的意思。他認為我們不應當眼睜睜地看著讓事情一落千丈,而應當請個外面的會計跟我們的律師一起查查攤場上的賬,這正是你想做的事。」
「我可以給你拿點什麼?」塞爾瑪問。「咖啡。啤酒?」
羅尼和塞爾瑪·哈里森的三個孩子長大離家以後,他們就搬到這麼一處平平常常的新宅里去了。老大阿歷克斯在舊金山南部什麼單位做電子工程師;老二喬吉由於上學讀書不成器,現在在紐約市努力拚搏要在舞蹈音樂方面一顯身手;老小小羅恩一直在本縣獃著,當兼職建築工人,儘管他在利哈伊上過兩年大專。塞爾瑪對兒子、對房子都從不抱怨,不過哈利覺著,對於像塞爾瑪這樣有頭腦而且根據他的體驗又有激|情的女人而言,兩樣似乎都令人失望,平凡得令人失望。
賽利卡風馳電掣般地穿過城市公園,跨過網球場和那輛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坦克,街燈在他的手上閃得更快了。那輛坦克塗了厚厚一層綠漆防止生鏽,由於漆了又漆,所以喪失了哈利記得的純正的軍人綠。他們叫什麼來著?橄欖黃。他有種在街燈轟擊網下的感覺,布魯厄似乎死氣沉沉,好像戰後狂轟濫炸過的德國城市。「他們不會相信我的,」他不懷好意地告訴她,「他們仍然會來找你的。我就像你,」他告訴她,語氣變溫和了,「害怕我要煽動起來的事情。」
「我也遲了。我們會回來的,」詹妮絲說,有種被人掃地出門的感覺。她和普露原先就說好,哈利出院的頭一天她要把他接到這裏住一宿,她在賓州分校參加考試的三個鐘頭不能冒險把他一個人丟在賓園的家裡。她開車回布魯厄去,心裏盼著他又站起來,盼著跟他分攤她對納爾遜的負疚。
那女人一走,詹妮絲就接上話茬兒說下去。她的舌頭尖兒從唇縫兒中間探出來秒把鍾,仔細琢磨著。「我拿不准我就全明白了,不過你知道我們怎樣有滾滾而來的存貨——一月要從馬里蘭的中部大西洋豐田進那麼多卡車、貨車、轎車。」
「你啥意思?」雷蒙德醫生反問了一句——「看上去棒極了,」絕像電視上爭論米勒啤酒各種優點的聲音。
他讓他那隻攬著她的寬背的臂膀的手往上摸,摸過那件薄棉浴袍的凸起,進入她的絲滑的頸背窩,玩弄起那裡暖暖的頭髮。「我知道那種感情,」他說,對玩弄感到滿足,渾身上下感覺到一種軟綿綿的睡意正等著佔有他。
「你聽說他沾上可卡因了?」
像她媽媽當年得到的那種刺|激?你是個真正的辣妹子?暮色和五月濃濃的綠葉給他的私人房間平添了幾分溫柔;晚飯已經吃過,下班后探視的高潮已經過去,正是醫院這層樓上的安靜時刻。哈利壯起膽子問,「現在你結婚了?還是和一個男人一起過?」
她想和他共同面對這一點,可他笑了笑,彷彿是在睡夢裡。「你讓我快樂了,」他說,「聽到雙方並不都覺得這樣,我很抱歉。」
「根本不對,塞爾瑪。你我都不老。」
「兩個月前就滿五十六了。對有些人來說,這不算老——對像羅尼這樣的矬墩子來說不老,他會勇往直前。可如果你像我這麼高,體重又超標,心臟拖著身子,疲於奔命。」他已經把自己的心髒的形象,他意識到,顯現為胸膛里的一個心不甘、情不願的囚徒,一個划槳的奴隸,一匹被蒙上眼睛拉磨的馬。他覺得塞爾瑪在用一種新的眼光看著他——臨床似的,帶著一種遠離那種化了的瘋狂目光的超然的鑒定目光。他因沒有操她而失去了什麼:他已經失去了完全的地位,她甚至不知不覺地正在把他往出推。天公地道。因為她有紅斑狼瘡,他早已把她推了出去。如果塞爾瑪身體健康,他幹嗎在最近這十年裡不扔下詹妮絲和她好上呢?他把她所有的窟窿眼兒都使用過後,又風風火火地回到他那一年開的什麼型的豐田車上,回到身體好得頑固、愚蠢的詹妮絲身邊。詹妮絲身上有什麼好的?他們的關係肯定是合乎教規的,再不大有別的意思。
普露一直把朱蒂的紅頭髮從臉前往腦後掠著,現在,她只用兩根中指點了一下她的腦門和雙頰,把自己的頭髮往後一撩,她已經讓司芬克司的模樣兒相形見絀了,頭髮松塌塌地披在肩頭上。「我給你們打過電話后,他就平靜下來了。他說,『你給他們打電話了?這叫我難以置信。你給我的父母打了電話?』好像他都給搞懵了,不知道發火的了。他不住地點頭說,這就算了結了,他出了這檔子事是多麼地難過呀,他叫人莫名其妙。」她做了個怪相,把朱蒂輕輕從身邊推開,哆嗦了一下,把睡袍在腰裡往緊一收。一時間,大家似乎都忘了台詞。一到危機關頭,我們的本能中就有什麼東西刮削起來,它想方設法把大事削小,小事削了。「我想喝杯咖啡,」普露說。
普露一直眼巴巴地瞅著他們到來。他們腳一踩到門廊上,她就把門拉開了,彷彿有一隻電眼似的。絕像那個星期的塞爾瑪。朱蒂和她在一起,穿著什麼毛茸茸的奧什科什布戈什睡衣,她穿已經嫌小了。這孩子的腳顯得又長,又白,又瘦,令人吃驚,腳脖子read.99csw.com露出一大截。
兔子光著腳急匆匆地跑過走廊上了一趟廁所,然後回來上了床,還不到九點。在醫院里,到這個時候,最後的探視人員早都走了,他們離開后的一陣上廁所、服藥的忙亂消停下來,走廊里燈光和護士的聲音也減弱了。他房間里沒有檯燈,只有一個紙罩的頭頂燈,他懶得開它。他早就注意到壁櫥里有一摞舊《消費者文摘》,但估計他們標價的那些產品現在市場上可能脫銷了。詹妮絲給他的那本歷史書他是看不完了,儘管看了一半多一點,現在還在賓園的窩裡。街燈的亮度是讀不成書的。它在雨滴顫動著匯聚到一起,然後又突然一股一股向下散開時,投射出窗玻璃長菱形的幢幢鬼影,抽筋似地撒著歡兒。活像他看過的一個教育電視節目上的生命的起源,分子亂鬨哄地聚了又聚,然後電光石火般地抽了一下,成了生命。他的腦袋後面,在帶有用線鋸鋸成的漩渦飾的老棕色床頭板和蘑菇頂床柱的那邊,他的故去的丈母娘的縫紉機等著她那隻腫了的小腳把它的踏板踩動,等著她又短又胖的指頭把一根舔濕了的線穿過它生鏽了的針眼。出現這種局面的可能就像分子里冒出生命一樣。一聲悶震,遠雷,在布魯厄響起,樹冠在動。哈利的腦袋往上枕到兩個枕頭上,這樣一來他胸里的憋堵有所緩解。他的心臟沒有給他添痛,只是受了傷,在退去的時光的海面上漂浮。時光流逝,他不知道過了多久,門把手轉了一下,然後咔嚓一聲,一柱走廊里的斜光刺進這間借住的小屋的羊膜般的孤立中來。
豐田風範,111號公路上斯普林格車行陳列窗里的一面大藍旗上寫道。36個月/36,000英里·所有新款有限擔保,一條小些的海報宣稱。另一條上寫著全新克雷西達·強力新型3.0升引擎·190馬力·4速電子控制超速換擋·新款安全換擋鎖。納爾遜不在,哈利輕鬆了許多。這一天是個隨便的星期二,場面上的兩個營銷都是年輕人,他一個都不認識,他們兩個也不認識他。去年十一月以來,這裏發生了不少變化。辦公區重新油漆過了,顏色更為鮮亮,粉紅翠綠兩色,像個中國茶館,原來這裏掛著一幅哈利的放大照片,那是當籃球明星的輝煌年代拍的,照片下面的標題稱他為「兔子」,現在照片已經取下了。
「其實倒沒有什麼。好吧,那就好。你比我清楚。吉星高照。剝光的是你,他和他的『反反』夥伴要搞垮的是你爸的公司。」
哈利還沒有進屋,萊爾就在納爾遜的辦公桌後面站了起來。他瘦得厲害。他在灰西服下面穿了一件厚紅毛衣。他伸出一隻形銷骨立的藍灰藍灰的手,露出一臉出乎意料的憨笑,一嘴牙咧在萎縮的臉上,大得出奇。「你好,安斯特朗先生。我敢打賭你不記得我了。」
「嗯,是呀。他像他的姥爺一樣,神經兮兮的。他需要扶持。我早就發現這小子不是好對付的。」
「就是。聽著,我這半年住在佛羅里達,才剛回來,而且——」
「車養的唄,」查利解釋說。「這些車也像十幾歲的小年輕一樣懷孕、享受福利。他們才不管呢。」
納爾遜已經走出自憐的迷霧,於是對她說,「寶貝,我相信你是不該聽到這些話的。」
普露說,「我記著給哈利弄了一些酸牛奶。我想是桃子和香蕉味兒的。」
「那你怎麼在床上睡著呢?」
最近幾年,他和詹妮絲見到哈里森夫婦的機會越來越少。兔子和羅尼都是在佳濟山長大的孩子,又一起在馬爾蒂·托瑟羅當教練的校籃球隊打球,在他們上高中的三年裡,球隊奪了兩次聯合會冠軍。可他從來都不喜歡羅尼:嘰里呱啦,好出風頭,五大三粗的,總在更衣室里搞手|淫,把毛巾甩得啪啦啪啦的,玩紅肚子魚的下流動作,嚇唬隊友。跟哈利一樣,女人們不喜歡這種雞|巴。塞爾瑪之所以讓他著迷,部分原因就是她能夠忍受這傢伙,忍受他的種種性把戲,表面上仍然是那種規規矩矩、平平常常的小學老師的模樣。並不是真的平平常常,衣服一脫,不知怎麼地,她的身體要比她的一身衣服讓你期盼的更夠味兒。他們頭一回睡覺時,她的乳|房好像是《花|花|公|子》里的女郎的——乳|頭像完美的小門鈴。
「速記員,」兔子想起來了,「她能邊聽邊打。」
「要是他偽造了什麼簽名,那可是偽造罪呀,」哈利說,當他看見自己兒子的事業一敗塗地時,一種絕望的黑色染劑開始進入他的心臟。人渣,當年他爸爸就是這麼說他的。他問,「這小子該怎麼辦?」
「我從來沒有把事辦成不費吹灰之力的樣子,」兔子告訴他。他轉向塞爾瑪,想顯得溫柔些,因為她把丈夫帶到這裏來已經冒了他發火的危險了。哪怕羞辱了羅尼她也要毫不猶豫地把愛的禮物送給哈利,的確,儘管這一對情人疾病纏身,但她的親近卻給了他你從有些女人那裡才有的那種用桿頭承口部位擊球的感覺,那種美妙的感覺你是不會虧待的。「你咋樣,塞爾?你的醫生是不是認為這病他們會一把抓?」
「我想我知道那個農場。我曾經路過那裡。」信息這麼多,哈利那顆煩亂、疲憊的心臟不堪重負,因為在做完血管成形術以後的幾個鐘頭里,他的腹股溝一直往下垂,簡直是吊上了沙袋。想起了那另外一個世界,草木蔥蘢,寒來暑往,青翠的日子,棕黃的時節,這孩子在沒有他的情況下過她的生活。「魯絲——」他剛一張口又趕忙打住,「她在做什麼?你媽媽?」
他開門見山地告訴她,「你不認為這是女人常乾的活兒吧。」
「到底要幹嗎呀?」萊爾的眼睛,由於臉面的其餘部分消瘦,就顯得格外突出,比健康人的眼睛顯得更圓。他坐得筆直,灰色的衣袖裡一隻沒有肉的前臂扶在納爾遜的辦公桌上,與桌沿正好平行。要麼是為了保存精力,要麼是為了隱瞞實情,他下定決心盡量少作回答。
「我們,我,不管是誰,怎麼告訴你呀?那又不是人們在雜貨店買卡片祝賀的那種事兒。」
然而,她僅僅說了一聲,「就是可愛,」說罷又把半軟半硬的它塞回他的喬基短褲里,然後把褲門襟的拉鏈拉上,再掙扎著站起來。她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彷彿剛乾過一件挺重的家務活一樣。他擁抱著她,這一回是他貼上去的。
「他患的是肺氣腫,哈利。因為他不肯戒煙。你戒了。你聰明。我,我減到一天一包了。不過我認為我就從來沒有真正吸進去過。」
他接著說,「我在孩子身上看見了自己的很多東西。」她的頸背在他的手指撫摸下顫動起來,她的柔軟的頭髮向他的電流豎了起來。「我很高興你讓頭髮長得長長的,」他說。
「豬心瓣。要麼是機械心瓣,一個裝球的防氣閥,就這兩種選擇。裝上機械玩藝兒,你就一直嘀嗒去吧。只要有辦法,我是不想嘀嗒的。他們說,這會叫你睡不著覺。」
「要不就咎由自取了。」
「他壓根兒就沒有跑,這才叫人傷心呢。他走了,就像他當年上學去一樣。哈利,我挺納悶兒,我們這樣做是不是合適?」
「普露說了,是吧?她說什麼啦?」
「你是啥意思,寶貝?」
詹妮絲最早十點半才能回來。把這事兒說完有的是時間。他放鬆了,靠回到枕頭上。幸好他下午睡了一會兒。「你是這麼看的?」他問。「對你來說他是一泡狗屎?」
「我太癲狂了,」她說。「在學校里孩子們都這麼說。」
他並不感到驚異,因為塞爾瑪總按自己的方式信仰宗教,這與她的循規蹈矩和偷雞摸狗并行不悖,於是他回答,「其實很少去。那裡的教堂有那種隨便的南方色彩。我們的大多數朋友恰巧都是猶太人。」
「你要撇下我了,夥計。」
「噢,平常事。個人問題唄,」萊爾說著就用他那透明的手背把問題撥到一邊。在兔子的眼裡,模模糊糊的光點在萊爾的邊沿遊動,活像電影里的天外來客。「與金銀狂跌沒關係。她只是前台人物,台後的錢來自費城。」

「非看不可嗎?」

「我倒是出來過一段時間。我並不喜歡,一個人過日子太艱難,男人們會變成下三爛。」
「什麼數以萬計了呀?」
他自己的房子,第七排,447號,原來是老舊的木台階,現在已被水磨石取代,裏面還嵌有形狀亂、顏色雜的碎磁磚塊塊,走人的中間還鋪了一長綹綠色戶外地毯;通向門廳的樓門門心板漆成一種亮晃晃的赭石色,門梃漆成醬紫色,這樣,一個醒目的雙十字便突顯出來,門上還裝飾著一個狐狸腦袋形的銅門環。門前停著幾輛卡馬羅和寶馬;玻璃纖維帘子和斑駁抽象的印花布裝飾著窗戶。這一排,哈利、詹妮絲和兩歲大的納爾遜住在這裏的那會兒,還是一種貧民窟,現在可闊氣得很吶:快樂的雅皮士的錢把它接管了。這些公寓樓現在非常時尚,因為高踞在城鎮之上。三十年前從三樓向外一望,下面的瀝青屋頂、尖頂房子、停放的汽車,盡收眼底,這種景象儼然是他們的不滿、他們的失敗的一種擴大,現在經過一陣子貌似勝利的生活以後,歲月又把一種失敗感帶回他的心頭。站在這裏使他回想起昔日的景象,原來窗戶上是廉價的滑動紗窗,門廳里有一股銹爐子的味兒,在前門廊的台階下面,哪個孩子在土地上扔下了一個塑料小丑,現在水磨石、綠地毯,絕像瓦爾哈拉塢的那些交通安全島。
哈利不想和納爾遜單獨留在這裏。他說,「不用了,還是我來吧。你們娘兒倆接著聊吧。聊出個頭緒來吧。我該給這個嫌犯說的都說了。」
儘管動了惻隱之心,哈利還是發起了又一輪攻擊。「是呀,」他說,甚至沒等孩子把浴室門關好,「那裡還有一個新進展,儘管我並不耿耿於懷,就是你雇的那個義大利胖子。你幹嗎把黑手黨都拉到攤場里來了。」
「多麗絲·考夫曼,我指的是埃伯哈特,有個小叔子,這小叔子的前妻生的孩子不得不到本州中部附近的一家戒毒中心去。他疑神疑鬼,認為希特勒還活著,把特務派到各地去抓他。他是猶太人。」
她懶得回答。她已經直起腰來用一張舔濕的面巾擦臉呢。
「等等。塞爾。咱們想想這事兒。」正好在這個當口,硝酸甘油滲透進去了,他感覺到了那種刺|激。他往回一坐,把它壓制住了。「我應當避免激動。」
根據兔子有限的經歷,他們給跑鞋的改進越多,給的支撐墊、加力楔、設計科學的六層鞋底等等越多,鞋就越硬,穿上越不舒服:跟普通鞋一樣糟糕。而現在的年輕女人穿的那些賽跑緊身褲把她們的樣子搞得像太空俠女一般,有莓紅的、有電綠的,緊緊地綁在身上,把通到溝槽子里的每根肌肉都暴露無遺,這算哪門子事呀?展示展示唄。小動物需要展示展示。奧利·福斯納希特分居的妻子佩吉大約八年前死於乳腺癌轉移。兔子尋思,她是他睡過的第一個死了的、其實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的女人。然後,又意識到這並不正確。還有吉爾。那個瘋狂的夏天他常常操吉爾,儘管他看得出她並不喜歡這麼干。太年輕,不知樂趣在哪裡。也許得克薩斯那個婊子現在也死了,她怪裡怪氣,拖拖拉拉,彬彬有禮地讓他告別了處|男。她們都活不長,要陪時間,要狂飲,要挨打。
兔子閉上眼睛,努力勾畫著他們這種年紀做事的情景。來。干。穿著時髦。一旦成了城裡姑娘,永遠都是城裡姑娘。她的頭髮,他第一次見她時,霓虹燈的紅光給罩了個邊兒,活像蔫了的花兒。
兔子抗議了,「那狗雜種,他居然干起這種事了?我還沒死呢。」
「還在這兒呢,」哈利說,用的是一種勇敢的聲音,自己聽起來怪高的,彷彿是從一個女人嗓子里發出來的。
「我一直在搞點園藝勞動。」
「豬心瓣。」兔子儘力掩飾著他的厭惡。「挺怕人的吧?他們把你的胸膛剖開,讓你的血在一台機器里流過?」
「你不是在住院嘛,親愛的。你也一直有你自己的勇敢表現。不過我們都知道,有些事你是不能替我做的,只能靠我親自動手。」
那姑娘,他認為是他的女兒,接著說,「我會告訴她你在這兒的,安斯特朗先生,」儘管現在他極力想退縮到他傍晚的恍惚境地,但他們之間一種逐漸覺醒著的親情已經煽得她有點兒放肆了。「也許她要比你記起的多。」
「嗯,他還真記不清了,但是查利說我們可以從NV-1等記錄中把它整合出來,只是需要時間。當然,納爾遜不是用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法對付每一個客戶,他也得挑選一番,挑那些看上去窮嗖嗖的,沒法兒吹毛求疵的人。幹這種事他可精著呢,納爾遜,比你原先想的精明多了。」
「我不知道,」詹妮絲說。「我從來弄不懂男人彼此是怎麼看的。」她試著開了個玩笑。「興許他老了要過把『歡歡』癮吧。」
竟然需要來一番談判,可笑,她問道,「你和詹妮絲做過愛嗎?」
那聲音喜歡把他自己的話又奉還。「他欠債,先生,是由於追求他的滿足,那是他的特權,但他或者代表他的什麼人必須掏錢。我的夥伴確信你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父親。」
朱蒂依然和他們在一起,一直在聽他們講話,她那雙清澈年輕的眼睛,白眼仁兒帶一點兒藍色,金紅金紅的眉毛有一點小旋兒,一張小臉蒼白得像鍾錶面兒,這一切對於哈利的怒氣起了精準的拉扯作用,把他該發的火收斂了許多。這會兒浴室門後面的乾嘔聲可把她嚇壞了。哈利解釋說,「這會使你爸爸好受些。他在往出嘔毒呢。」但一想起納爾遜噁心,他也難受起來,他胸膛上一圈一圈的緊箍兒,胸膛深處惡作劇般的燒燎又一次發出了威脅。他在褲兜里摸那寶貝棕色小瓶兒。謝天謝地,他可記著隨身帶來了。他擰開瓶蓋兒,磕出一粒又小又白的硝酸甘油丸兒,就像他往日點香煙那樣輕鬆愉快地把它放到舌頭底下。
「嗯,你準備這麼幹了?要再請一名會計。」
在樓上的走廊里,他從大媽的老房間,現是朱蒂的,聽見一台電視機的喁喁聲,便壯起膽子敲了敲門,然後推開進去。小女孩已經穿上了無袖睡衣,抱著她的填制的海豚靠在兩個枕頭上坐著,她媽媽挨著她坐在床上,在床尾忽閃著的電視機上顯露出淡淡的補片——朱蒂的眼白,她的光肩膀,海豚的肚子,普露搭在孩子平平的胸脯上的長長的前臂。他清了清嗓子說,「嗨,朱蒂——對不起,如果我在下面有點兒凶的話。」
「我這個春天回來后,開車在市裡兜了一圈,各個地區都去過了。有些西班牙後裔實際上就在街上戳搗。」
「噢,如果你真想知道,我可以到廚房裡問問,但有酸梅,我想,當然還有醬油——我們不用那種次等醬油——還有麻油和米醋。」當她意識到這兩個男人用調情的手段浪費她的時間,她的眼光頓時硬了下來。他們倆都感到不好意思,便要了奶油味義大利型沙拉醬,安下心相互交談起來。

「也許沒有我現在給你說的這麼流暢,但我全盤兒端出來了。不信可以問問查利,他正好在場。我不喜歡那些『反反』給納爾遜干下的事情,他們已經把他毀了。」
「寶貝,你何苦要干這個呢?你有攤場。」
她用團成一疙瘩的紙巾往干里沾一沾眼睛,心想她給這一天開了個爛頭,穿了這樣一套服裝,本打算演好良母、賢妻、疼孫子的好奶奶,勤奮好學的學生、未來的打工女郎各種角色的。「你的童年我估計不是很理想,」她承認,手在眼睛底下亂戳,心裏又是一團亂麻,準備扮演下一個角色了,「可誰的理想呢?你不應該坐堂審判自己的父母啊。我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們也是人啊。」
「整個療程是九十天。頭一個月是解毒和集中治療,然後他就在一家過渡療養所里住六十天,多少找點事兒干,不外乎社區服務之類的工作,為返回正常世界做準備。」
「你還沒吃飽,」她嗔怪地說,靦腆地一笑露出了一嘴珍珠牙。
萊爾談得海闊天空,哈利能聽見他的吸氣聲,那是一種輕微的喘息,跟太陽穴上灰藍的陰影步調一致,給人一種他從太空來、要回太空去的感覺。這傢伙情況比我還糟,兔子想,反而因此喜歡起他來。不過,他看不出有任何皮膚血斑的痕迹,只不過是一個抗拒生命、拒絕營養、拒絕跟自己的系統一道生活的身體的泛泛的放射氣息。有一種甜絲絲的腐爛味兒,絕像你在一個度假住處打開了一個未曾使用的冰箱的門聞到的氣味,要麼,也許兔子想象是這樣。萊爾冷不丁地軟沓沓地坐了下來,彷彿站著太費力氣似的。
「米爾里德是個誠實的老人。」
兔子出現在老縫紉間關著的門對面,這間屋子過去是梅勒妮睡覺的地方,然後他偷偷兒地沿著走廊從主卧室半掩著的門口經過——他可以聽見詹妮絲和納爾遜在談話,他們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來到後面的那間屋子,從那裡可以看見後院和他過去經常侍弄的那片籬笆圍起來的小花園。這老早以前是納爾遜的屋子,那時候納爾遜還在上中學,蓄著長發,束根頭帶,像個印第安人,學著彈吉爾留下的吉他,花了一筆小小的積蓄收集搖滾樂密紋唱片,現在唱片已經過時,什麼都是磁帶,磁帶眼看也要過時,什麼都將成光碟。這間屋子現在是羅伊的。門開著個縫兒;哈利把三根指頭尖兒頂到它涼颼颼、白花花的木頭上,把它推開了。進來的光不像約瑟夫街上方最近的街燈射出來的那樣刀片兒似的刺目,而是顯得比較迷濛,是從城裡散亂的燈光照過來的,一種從楓樹、山牆、電線杆的輪廓上像霧一樣升起的淹沒星斗的黃光。藉著這種幽光,他看見普露的長身子可憐兮兮地橫在羅伊的小床上睡著了。一隻腳已經踢掉了它的假毛皮拖鞋,從睡衣里光溜溜地伸了出來,睡衣又薄又透,所以緊貼在那條蜷得全成了大腿的腿的輪廓上,她的短截截的薄棉睡袍推到腰上,皺成一個一個的褶子,在微弱的燈光下面褶谷似乎沒有底兒。她的一隻又長又白的手伸開搭在皺起來的睡袍上,另一隻呈半握拳捂在嘴唇和下巴中間;顴骨上的傷痕像附著在那裡的一隻水蛭,她的頭髮,在黑暗中呈現出那種胡蘿蔔色的黑色,顯得凌亂不堪。她一呼一吸,發出一種淺而無力的刮擦聲。他用鼻子深深一吸,好聞聞她的氣味。在她受過傷的氣息中飄浮著淡淡的香水味兒。
「米姆,」一聽這兩個字他就笑了。他妹妹。傑克遜路那幢房子里的另一個闖過鬼門關的人,爸媽在那裡摩擦不斷,又熱火朝天,又喜劇連連,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十九歲那年,米姆帶著她的骨感美貌去了西部,到了拉斯維加斯。在她紅顏即將不再的時候,一個還有點兒情分的團伙哥兒幫她開了一家美容院,現在她除了那家美髮廳,還擁有一個自助洗衣店。拉斯維加斯肯定是座開自助洗衣店的理想城市。沒有常住居民,只有匆匆過客,總要留下一點污垢,就像富蘭克林路14½號後面灰突突的安純地毯留下的那樣。七八年以前,哈利和詹妮絲曾經看望過米姆一次。這些洞穴似的亮閃閃的老虎機,哪兒都沒有鍾,永遠都是凌晨兩點,可一走到外面,令你吃驚的是,太陽火辣辣的,人行道燙得狗都下不去爪。由於西納特拉和韋恩·牛頓,他指望有很多耀眼的場面,可事實上那裡的賭棍並不比你在大西洋城看見的扯獨臂強盜機的那類人更氣派。只是有一種西部風味,他們的嗓子和臉總有那麼一丁點兒沙。米姆的臉和嗓子也不例外,儘管她整過一次容,把她所謂的「肉垂」拉緊了。生活是座山,你越爬,它越陡。
「普露就是這麼說的。」
詹妮絲的口氣有些不耐煩,有一些疲憊。「這一切你說來輕巧——自從萊爾告訴你我是真正的老闆,你就一肚子酸水,你是想叫我坐臘。你干去吧,你認為攤場上該幹什麼,你儘管去干,告訴他們是我說的。我吃不消了。你和納爾遜打不完的老仗,把我夾在中間,我吃不消了。」
「有個人一個勁兒給他打電話。」艾爾薇拉說。她的聲音降了下來。「聽上去有點兒像外國口音。」哈利開始有了這麼一種印象,她不像最初的印象表現出的那麼聰明。她那緊盯不舍的眼睛捕捉到了這種想法的苗頭,因為她自衛似地補充說,「我興許不該說什麼,不過既然你是他父親……」
這樣看來,各樣底下,兔子想,還是約翰尼·弗賴伊餐館。「給我講講澳大利亞堅果和臘肉沙拉,」他說。
「我跟他談談,哈利。我不想讓你插嘴。」
「你肯定認識,在她還是單身的時候。她告訴我,在遇到我爸爸之前,她認識不少男人呢。」她莞爾而笑。就算恩准他認識她媽媽了。
「你說話太沖。你會逼得他更加內向。他——他把你看得太重。」
她拿走他的塑料盤時,她的長長的紅指甲在底兒上吱地一聲颳了一下,搞得他牙根子發酸。這使他想起了以前在理財通敲電腦鍵盤的那個淡金色頭髮的妞兒。她的指甲也未免太長了。死了。萊爾說的。如果真有來世,死者都在那兒團聚:他還有機會加深他們的了解嗎?可是手邊沒有錢,他們談什麼呢?
「她很可憐。孩子們也是。小羅伊行為古怪得很,你也一定注意到了。朱蒂常常做惡夢。要不是為了孩子,普露給我坦白說,她早就離開納爾遜了。」
「你這可憐的孩子,」她說。「我知道。你說的我全知道。那就是缺乏自尊。多年來我深有體會。記得嗎,哈利,我們年輕的時候,我喝酒喝得多厲害呀?」
聽得不耐煩的朱蒂推了他一把;他撞到一根床柱上,就在床墊邊兒和帶珠飾的壁板中間的窄巴巴的空隙里。「不會說話就把嘴閉上,」她告訴他,「爸爸在一家康復中心恢復健康。」
納爾遜說,「那隻下賤的母狗,一不管我的事兒,她就好了。」
「半夜三更叫醒我們的又不是我,而是你的兒媳婦。」
「納爾遜把一切看得太認真,」艾爾薇拉補充說。「我告訴他,別讓事情影響了你的情緒,可他沒有辦法。他是那種正直得錚錚作聲的人。」
「讓你這麼一說,我反而不想要了,珍妮弗,」查利說,她們在沙拉樂園穿的制服是酸橙綠的連衣裙,上身縫有服務員的名字,所以他順嘴念出來。「我要菠菜蟹肉。」
「查利說你的態度要不得。你是叫心臟搞垮了。他說最好的辦法是精神積極,多多活動。」
「我以為你睡著了呢,」普露說。「我把這根煙抽完就走。我只是需要和一個成年人一起呆一會兒。」她吸起煙來像個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後煙從嘴巴和鼻孔里細細地噴出來兩股,而且幾口才能吐凈。「我希望納爾遜走後安頓孩子睡覺不要每晚都成這樣一次惡夢。他們需要太多的安慰。」
「向你彙報你兒子債台高築,和我交往的那些紳士,不聽我的勸告,揚言要放放血。」
「從長遠看沒有。」此人的嗓音沙了些兒,有股子匪氣,彷彿那女人在場也讓他放不開似的。
他很高興她問這種問題。他告訴她,「他們把一個又長又細的東西戳進了我的身子,我能在電視上看見它就在我的心裡頭。自己可憐的心臟,就在熒屏上面吶,它正一泵一泵地維持我的生命呢。不應當允許他們那樣子進入你的心臟。他們應當讓人死了算了。」
「對他也一樣。他不會想讓你變個樣子。」
最後這個字眼傷了哈利的脾胃。「這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認為他知道她的全部所有,里裡外外,但她解開了袖子上的扣子,用她典型而實在的裸|露作風,塞爾瑪把她的光胳膊下側抹給他看。細支支的手腕兒上兩塊青紫的傷痕被一個半透明的塑料U形管連了起來,一條膠帶把管子平貼在黃疸病人似的皮膚上。「這就叫我的分流術,」她說,把最後一個詞說得很小心。「它把一根動脈和一根靜脈連接起來,做透析時,我們就把它取下,把我連接到那台機器上。」
「往下說呀,」他柔聲催促著。
「誰會惹你生氣呀?」
「那樣子不是挺好玩嗎?是呀,你看看,我在這兒好得像新的一樣。問題解決了。」
「隨他們看吧,這是我的格言。要是真感興趣,他們會進來的。艾爾薇拉也太使勁了。」
「不像對你和普露那麼嚴重,錢不是我操心的東西,哈利。爸爸嘴上的口頭禪就是『要是我沒有兩塊錢一塊兒磨,我就磨兩分錢。』他相信他總能掙夠的,果真是這樣,我估摸著我是傳承了他的哲學。」
「『一看它你兩眼就放光明,你的胃口也連忙喊「歡迎」』下面一句怎麼唱來著?」
「瞧瞧誰?」
哈利問她,「你從哪兒學的這個詞兒?」
「恐怕那還不夠。哈利,親愛的。」她喜歡叫「親愛的」的這種聲音。「你走以前,至少讓我瞧瞧他。」
「曼尼?噢,是呀,維修部的曼尼先生。我的看法是,那也是他最終離開的原因。他一直做採購,我聽說,在別的一些銷售點上,可在他那個年紀,跳個槽很難。」
「你認為她是什麼意思?」他問詹妮絲,「『發瘋了』?服用可卡因能瘋到哪兒去?」
「我敢說你好像記得很多事情,」他說著淡而無味地抿了一口健怡可樂。首先,他們要把裏面的可卡因剔除,然後又是咖啡因,現在又是糖。他抓了一小把腰果往後一坐;干烘的,它們有點兒酸酸的刺|激味兒,那種強烈的毒味兒。他可喜歡了。他坐的是那把搖椅,黑漆底上印著紅色圖案,一個黃紅相間的扁枕頭綁在合適的位置上讓人坐,而她坐的則是那張長毛絨棕色沙發,不是全身陷進去,而是棲在邊沿上,兩膝併攏,抵到咖啡桌突出的沿兒上。他們在那張沙發上做過愛,沙發不夠長,在上面展不開身子,但雙方膝蓋一蜷長度完全可以了。他倒是更喜歡沙發不喜歡床,因為她到一張真正的床上,她一家人用的床上,似乎有種愧疚感,放不開手腳,而她的不自在又會擴展到他身上。把咖啡桌挪開,他就可以在沙發旁邊跪下,有個絕好的角度親她的屄。一鼓作氣,越來越深入到她的黑暗中,那裡有些東西開始顫慄、回應,它是能夠成為一種目的本身的。當她把他的臉夾在她潮乎乎的大腿中間,活像一把堅果鉗子夾著堅果,並且達到高潮時,他喜歡這種做法。他心裏納悶,是否有男人就這樣被夾斷了脖子。
朱蒂抓著哈利的指頭尖兒。他彎下腰跟她挨親兒時,她的頭髮撩進了他的眼睛。小姑娘咯咯地笑著咬著他的耳朵說,「爸爸認為他渾身上下全爬著螞蟻呢。」
「經過。87年。12月,你正好在佛羅里達。他們換了兩個瓣。主動脈瓣和二尖瓣。你小時候患風濕熱時,心瓣就出問題。它們合不嚴。正因為這樣,你的心臟才有雜音,血流方向不對。」
兔子說,「我估摸他們最終會說服我的。我的意思是你的脬子兒在他們手裡攥著呢。你只有提心弔膽的份兒,還有什麼法子呢?」
「這話你都說了?」她兩眼放光,頭髮從那張小栗子似的臉上奓蓬開來,臉又晒黑了,由於開始發胖,有一點雙下巴的跡象,哈利讚賞她,就像你讚賞你養大的孩子,他們一有成就,就把他們拉走,成了世界這台大機器的齒輪和螺絲釘,進入了遙遠疏離的天地。
「就是。他們在這門轉讓課上給你教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千萬不可態度曖昧。對人也好,對生意也好,含糊其詞比直言不諱害處更大,儘管一開始人們可能不愛聽。我告訴他他被解僱了,他回答說你不能解僱患艾滋病的人,那是歧視,我說他明天必須把賬本和盤拿過來,要不就會有警察上門去拿。」
「啊,是嗎?」這些邊緣宗派使哈利心情鬱悒。至少這些老八輩子的教派還有點來歷。
「我的心臟好著哩。比什麼時候都好。就像洗滌池的U形彎管,所有的毛髮和牙膏垢都清除完了。我看見那些狗雜種搞的。你把我一個人扔下,屁事也不會有,我保證。」
「它讓我看到了該避免的東西,」萊爾說,然後像哈利進來的時候那樣露出滿臉的憨笑。滿嘴牙都露了出來。現在哈利真的回想起昔日「理財通」時代的他——成堆成堆的金銀,無瑕、冷峻的瑪西婭留著長長的紅指甲。可憐的美人兒,尋了短見。她和夢露。兔子心裏承認「反反」的特殊魅力,一種男孩子般的空靈,一種超越女性那種孕育生命的污爛的升華。
其實布雷特醫生並不操作這一程序:這需要一位專家,一個五大三粗、凶神惡煞似的人,長著兩隻粗壯的棕色前臂,雷蒙德醫生。但布雷特也在場,他的臉像個月亮似的,大眼鏡閃著光,上嘴唇滲出神經質的汗水像露珠兒一樣——從雷蒙德醫生大山一樣的酸橙綠的肩膀頭兒上和護士們的手術帽上面窺視,手術需要兩名專職護士;這可不是個小「程序」;哈利已經成了趕上架的鴨子。這一程序佔用了醫院的兩間屋子,一間手術室,一間監視室,裏面有幾面電視熒屏,把他轉化成抽筋似的亮線,生命征:「兔子安斯特朗表演秀」,有一群不固定的觀眾,那位周旋著的護士,布雷特醫生,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人,身著酸橙綠的額外人員,過來看一會兒又走了。他不經意地聽說,甚至還有一個手術小組站在一旁,以備他需要立即做分流手術。
多年以來,塞爾瑪的病,全身性紅斑狼瘡花的錢可老鼻子了,即使有從羅尼的保險公司健康計劃支付的保險金。這就意味著兒子走了以後,她一直不能像她原先希望的那樣,回小學去教書;她的身體狀況沒有定準;這就不敢讓她出門,所以哈利通常都能在家裡找到她。今天中午,他從布魯厄打了個投幣公用電話,他盼著是她來接電話,果然她接了。他問她他可不可以開車過來,她說可以。聽到是他的電話,聽口氣她並不高興,但也不煩惱:只是聽其自然吧。他把賽利卡停在那條彎彎的路緣前面,儘管這些年來她都在廚房用電子遙控把車門替他打開,關上,以隱瞞證據。可現在既然他和她一樣都有病,就算病得沒有她厲害,他不知道還有多少好隱瞞的。中午左鄰右舍家裡都沒有人,直到放學以後校車才把孩子們送回家。在箭谷某個看不見的去處,有一台嗚嗚的引擎在轉動,空氣里瀰漫著從處|女泉收費站傳來的車輛的震動和轟鳴。也是在看不見的去處,一些鳥兒發狂地築著巢,嘁嘁喳喳,叫聲都啞了,不過這種樹上的開發就有點摳門兒。一隻旅鶇在塞爾瑪的水泥道旁邊的那點兒草坪上蹦蹦跳跳,哈利一過來,就翅膀一拍飛上了天空。他記得旅鶇沒有這麼大,這麼凶;這一隻看上去個頭像只烏鴉。他爬上兩級石板台階,穿過一個小小的門廊;他還沒來得及按鈴,塞爾瑪就把門打開了。
「你從未告訴過我們你有心臟病的事。」這個「我們」是對他提及詹妮絲后馬上給的一點兒回報。你身後拖著你的像影子一樣的配偶,一直拖上床;他們總干一些敗興事。
「這一次好一些,」護士說。「一百四,九十五。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壞。現在回答你的問題:車比男朋友持續的時間長。八年以後我折價貼換了一輛新的。里程錶上說跑了十二萬英里。我們搬進城過了大約一年,傑米就走了。他回加利利去了。布魯厄太苦,他受不了。」
哈利簡直沒有一點兒猶豫,就說,「查利,要是你有辦法,那就太好了。」
「好啊。那離我家只有五分鐘。我明天把她接上到這兒來。咱們定個時間。」
「我也是逼的。他越陷越深,這他也知道。他還真有了感激之心。我們在攤場上談妥的,就在長滿野草的那塊地方,查利和會計在裏面沒出來。然後我們打了幾個電話,在你原來的辦公室里打的。」
這種濕綠的芬芳也出現在他的房間里,也就是立著無頭的女裝試衣模型的老縫紉間里。他換上乾淨的睡衣褲,詹妮絲居然給他帶來了,這種先見實在是一反她的常態。一種棉花開花的睏倦突然湧上全身,像雨一樣把他裹住了。在這間褊窄的屋子裡,雨聲比別的地方顯得更為清晰,繁複,一種會話,介入的有門廊頂,旁邊的排水溝,回聲不斷的落水管,百依百順的楓樹葉、一輛嗖地一下飛馳而過的汽車。最靠近他的,外重窗與木窗框之間,過一陣噴一股滴水,過一陣噴一股滴水,表明在往牆裡滲水,最終會有腐爛的麻煩。與他無關。事情越來越少了。為了透氣,窗子開了個縫兒,他站了片刻向外張望,潲進來的雨點兒刺痛了他手上的皮。佳濟山變化不大,至少在老區這裏,但已經落到他生命的底下,就像落到一架起飛的飛機下面一樣。他的生命曾在這條閃光的柏油路上流淌,從這些傾斜的草坪和磚柱門廊邊經過,沒有留下任何痕迹。這個城鎮從來沒有像他兒時所想象的那樣了解他,每一塊卵石,每一個奶箱,每一片鬱金香花壇像瞎子一樣,干瞅著他過去了;每一幢房屋都被向里轉,轉向自我。街對面燈光朦朧的窗戶展現出一把空著的安樂椅,一套銅頭爐具,一個磚砌爐台上面擺著一對早被人遺忘了的燭台。

把頭向左邊一側,兔子就能越過擠在他身體周圍綠棉球似的肩膀看見X光顯示器上他的心髒的影子,一個不停抽搐著的淺灰色鬼魂被影影綽綽地網在它分隔成多少個小室的結構里,由於注入了越來越不透明的染劑,變暗了,出現了蛇皮紋,和球莖狀的橢圓體。導管細細的鐵絲尖兒,遵照雷蒙德醫生機靈的手指在探尋,鼻子向前拱,然後又像鰻魚一樣慢慢地蠕動,小心翼翼,一顛一顛地往前戳,斜著向下鑽進了一條乳狀的斑斑駁駁的通道,那是他體內的一條河或一根觸角,在導管漆黑果斷、邊沿硬邦邦的像桿槍的地段呈現出有機的、試探的形態。哈利瞅著要看看他的心臟是不是會把入侵者銜住並想辦法吐掉。就像有根手指頭伸到嗓子眼兒里,他想,感到一陣噁心,又感到像個試驗飛行員,脫離了熒屏上這幅好似一段氣象雲圖的白茫茫的、難讀難解的圖像,和他周圍的商討聲。「到家了,」布雷特醫生喃聲說,彷彿不想吵醒什麼東西似的。「這是你的左前降,就是你的左心室前部降支動脈。寡婦製造者,人們是這樣叫它的。最常見的損害部位。看見管壁多麼狹窄了嗎?蝕斑多厚?那些小小的凝集斑點——那就是蝕斑。我敢說你的腔窄接近百分之八十五了。」
這話惹惱了他。她真笨。「我說了。我今兒要查賬,要看銀行結單,他們不讓,說除非你授權。你只消給萊爾掛個電話就行了。」
早晨,他正在想辦法再睡一覺,她已經穿上睡衣上樓了,她一走動那雙令人火冒三丈的佛羅里達拖鞋就啪嗒啪嗒響起來。他不像年輕時甚或四十多歲那樣一覺睡到很晚很晚。六點左右,他就驚醒了,自從他犯心臟病以後,胃總是一陣一陣地疼,什麼原因,他弄不明白,後來他才意識到那是他日益衰竭的身體裏面對落入圈套的恐怖,就像怕在牢房裡跟一個可能隨時殺他的瘋子關在一起一樣,她啪噠過來啪噠過去,拿著一小摞疊好的衣服,那是她從后樓梯上抱上去的已經洗好了的東西,方方的一摞,他認為是疊好的手絹,另一摞,不那麼齊整,是他的喬基短褲,腰上的鬆緊帶伸縮不靈,第三摞是她自己的內衣,這東西依然讓他興奮,但穿在她身上反而不如空著洗凈時那麼讓人動心。他不知道如何開始。他把自己肥大的身體斜拋到床上,讓床單的粗糙表面搓他的臉。受過電視不停的滑動的光點刺|激之後,閉上的眼皮後面一片紅糊糊的空白,十分平靜怡人。「哈利,有什麼麻煩嗎?」詹妮絲的聲音聽上去很是恐慌。他的虛弱反而給了他一個控制她的新手段。
「嗯」——哈利沉重地嘆了口氣,把自己安置在床上,大屁股向軀幹扭過去,活像個土耳其宮女,「你真想聽?」
「噢,他們從不言死,可身子是疲憊得不行了。你只能拼這麼久。疼痛我倒能忍受,還有沒完沒了的虛弱,可腎臟真的不行了。如果你沒法兒把這些事情看成理所當然,那你活著就失去了樂趣。哈利,你知道在《聖經》被宣布非法之前,他們常在集會上給我們念的那一段關於凡事都有定時的話嗎?堆聚石頭有時,拋擲石頭有時?我開始考慮放棄有時了。」
「是嗎?」他又搖了回去。「我不知道,那小傻瓜身上還有點兒東西仍然對我起作用。她是不肯放棄的。她從來都沒有真正弄明白這個世界是怎麼湊在一起的,但她仍然在努力。現在她打定主意,想當個打工女郎。她已經在松樹街那兒的賓州大學附設班報了名,要上房地產經紀人資格證的課。在佳濟山高中,我想她的考分沒有超過C的,哪怕是家政學。想起來了,我打賭她的家政學也不及格,這在該校歷史上女孩子裏面是空前絕後的。」
「噢,她沒有意見。這下倒是把他甩開了。我敢肯定最近他就管不住。你看得出,她思想上已經是個單身了,一副獨立、輕鬆的樣子,對我還有點兒沖,我想。」
他在顯示器上看到,在那探索的尖兒後面有一截蟲子粗起來了,腫起來了,把些慘白的鍋巴壓到一起頂擠,流下他的心髒的那條又薄又透的捲曲的河流的輪廓,它仍然在膨脹,又是擠壓,又是填充;已經給他解釋過,如果左前降沒有出現任何附屬動脈,血流就會停止,就當著攝像機心臟病複發。你就在那兒呢。
「我幹嗎不能到自己那操蛋房子里去呢?我還一直盼著呢。我在你媽那個鬼牛棚里一住就是十年,都住夠了。」
「不包括你。打住吧,把我一直這樣子他媽的窮折騰。你認為我為什麼要到這裏來?」
他探過身去看,這樣一來下面的搖椅傾斜了。他仔細觀察她伸出的雙手。指關節腫得亮晶晶的,長指甲的那一截,有幾個有點兒歪,但如果不是她讓他特別予以注意的話,他是看不出來的。「你並不想摘掉你的婚戒,」他告訴她。「我記得你和羅尼是如膠似漆、唇齒相依的。你們有時候甚至連膠水都吃了,我好像記得你告訴過我。」
「我們都是這樣,」兔子嘆息一起。「嘿,詹妮絲。就在前些天我還考慮著咱家的那些頂到牆根的地毯該洗一下了。那不怪你,不過實在夠髒了,親愛的。」
「也許有過一兩回吧。我記不大清了。你知道,那就像晚上刷牙,你往往忘記刷了還是沒刷。」
「我沒說,señor。我沒有自報家門。重要的是安斯特朗這個姓。我的夥伴渴望與姓這個優秀的姓的任何人達成協議。」這個人,哈利突然想到,喜歡把英語當作一種充滿許諾、充滿未曾勘探的資源的工具。
「我說過有毒的話了嗎?」
「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哈羅德,你的心臟也不是一周之內會再造好的。整形術起一定的作用,至少在一段時間,在百分之八十的病例中是這樣。但分流術一次成功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九。你看。這中間的區別就等於一個用一把長刷子刷馬桶,另一個實際上把管道換了。有些地方你用刷子是夠不到的,還有經過化學變化粘結成的陳垢。人到你這個年紀,身體總的來說還好,對這是不應該三心二意的。你做它不僅為了自己,而且也為了老婆孩子。我聽說還有兩個乖巧的小孫子呢。」
「那敢情好,」布雷特醫生說,半似唱歌半似說話,口氣像是快刀斬亂麻,穩重而順從。就像個打高爾夫球的,這場球你輸了,下周還會再來的。「百分之九十的心臟病人都是你這種想法。他們喜歡經移冠整這個主意,心臟病專家再說,他們也不會改變。這是非理性的,但整個人類何嘗不是如此。你聽我說,哈羅德。」沒有人告訴過他:哈利從來沒有被人叫哈羅德,儘管這是他的法定教名。兔子隨他的便;這樣叫使他覺得又成了孩子。他媽媽過去就管他叫哈西。「我們給你優待。你可以在電視上觀察整個程序。你處於局部麻醉狀態,這樣有助於你打發時間。」
這可不是哈利最好過的一天。外面街道上又恢復了車輛與工作的喧囂,這才使他想起他依然是多麼地背時。詹妮絲沒有前來探視,現在她晚上已經開始上課。整天灰雲堆滿天空,一長捲兒一長捲兒的雨雲,隨著磚砌的煙囪上面一綹一綹的黑煙飄去,但實際上並沒有下雨。向窗外望去,只見幾座窄條兒樓房的三樓頂上有好幾條磚工裝飾,凹凸不齊,錯綜複雜,樓房街面上的一層有一家咖啡館,一家乾洗店,一家辦公用品鋪。角兒上的那幢樓房漆成灰的,中間的是藍的,窗框最華麗的第三幢,則是米色的。布魯厄的住戶慢慢地才明白過來,你可以把磚牆漆成你喜愛的任何顏色,不僅僅是磚紅色。人們就住在街對面的上層樓的窗戶後面,可哪怕哈利怎麼一心一意地瞪大眼睛瞅,也沒有賞他一個女人脫衣服的艷景,甚至連有人來到窗前向外張望的景緻也沒有。更讓他情緒低落的是,自從三天前住進聖約瑟醫院以來,他一次大便也沒排成。頭一天,他怪便盆太彆扭,又嫌自己對會端走他的排泄物的護士牽腸掛肚,第二天,規定的飲食變了,不再是他平素愛吃的東西——醫院的飲食專家們像變魔術一樣變出來的食物中看不中吃,嘗起來就像泡濕的硬紙板,嚼起來就像麩糠,清湯寡水,淡而無味,連唾液腺都給堵死了——第三天,他倒是可以在走廊里溜達了,也可以在自己屋子裡關上門使用衛生間了,可他又怪自己,怪自己老不中用,怪自己乾涸,怪自己內臟功能衰竭。甚屁都沒得放了。
「他告訴她我們大家都在偷他的東西。」
「納爾遜正安頓他睡覺,」普露說著把嘴的一邊往下一拉,算是道歉。
她說,「哈利,現在先別急。你知道我得去上課,今晚要考試,可是你剛剛出院,把你一個人扔在那裡乾等三個小時,我覺得不像話,所以普露和我安排你和我睡媽媽的老床,媽媽的屋子歸朱蒂以後他們把那張床搬到走廊對面的縫紉間里去了。這樣,我不在的時候你就會得到大家的照顧。」
「我不需要諮詢任何律師。我需要的只是讓我的太太給你打個電話,叫你讓我看賬目。我和米爾里德,我要讓她過問這件事。」
「一看它你兩眼就放光明,」兔子對他唱道,「你的胃口也連忙喊『歡迎』。」
「沒有同情心!有什麼好同情的?他騙人,他又流鼻涕,又打噴嚏,又是這又是那的,還是個酒鬼,看他在攤場上雇的那些人,不是歹徒,就是艾滋病患者——」
「不是的。處|女泉那兒新開的一家越南餐館,他想去嘗個新鮮。要開車去,你知道我這個人,很可能找不到北。頂頂要緊的是,我還有五十頁的書要看,關於英國房地產法的,儘是些可笑的過了時的老字眼兒,明晚上課前必須看完。」
「為了救你的命,」詹妮絲說著就把孩子從他腿上提起來。羅伊一天比一天重,她把他放到地上站著。「你該叫他走一走,」她向納爾遜解釋。
「改革!凡是沒鼻子擤的人張口閉口就是這種話。南美各國,那些得克薩斯的儲蓄貸款社。他真的說過『改革』的話了?」
「我去安頓她上床睡覺,」詹妮絲主動發話,可就是不動屁股。
「還有萊爾,」艾爾薇拉說著向那邊斜瞟了一眼,那裡有一對穿著磨白牛仔褲的夫婦在一片豐田車的閃光的海洋里游弋。
「是的,有這種事兒。但那可要老打老打才行。你爸爸以前像今晚那樣打過你媽媽嗎?」
「那就好。」
一個上帝造的具有一種吹進去的不朽靈魂的同類。一個天恩的載體。一片善與惡的戰場。一位見習天使。凡此種種都是他們在主日學校里努力教給你的,或者並沒有真正努力教給你,只是讓它們從小冊子里飄出來,又飄回在他的腦海里埋得比防空洞還要深的教堂地下室里去。
一個顫巍巍的年輕女人的聲音說,「哈利嗎?我是普露。原諒我叫醒了你,可是我——」羞恥、恐懼把她的聲音壓沉默了。她有種被暴露的感覺。
「業務非常有限,」萊爾說,為了哈利的錢,把「非常」二字說得過重。好像如果是個同性戀,你得把什麼都誇大,才能達到正常的音調似的。「整個金銀熱早冷下來了,真的。這些東西眼下非常不景氣。」
想到按納爾遜的觀點,他自己就是這種擁擠的一個很大的組成部分,兔子的心沉了下去。那次他在新月林蔭道26號失火的房子外面尖叫,我要殺了你。他並不是真要那麼干。一點火星,金屬里一個裂縫。一點毛疵。你死了就等於給世界做了件好事。
令他驚訝的是,萊爾沒有吱聲。也許掙扎著呼吸太費勁。一切都是那麼耗人。他的凹陷的太陽穴看上去更藍了。哈利的心在狂跳,胸也一陣一陣地疼,然而他硬扛著沒有再服硝酸甘油,他不想上癮。他在客戶椅子上腰彎得更低了,彷彿談判這時候已經走到了盡頭。他試著換個話題。「告訴我,萊爾。感覺怎麼樣?」
直到他從塞爾瑪門外的彎道上走出去,拉著帘子、裝著斜面玻璃的門關上以後,他才明白她對刷牙的影射了。又打了他和詹妮絲的臉。你不能對女人說一句實話,她們的心就像聯邦調查局一樣。那隻旅鶇還在那兒,在那片小草坪上。興許它病了,我們周圍的這些動物也都有自己的疾病,有它們自己的病歷。它那珠子似的眼睛瞅了兔子一下,然後在塞爾瑪蠟一樣的四月的草地上跳開了一點,但不屑於展翅飛走。旅鶇,跳一跳。這一周剛開的蒲公英黃得刺眼,開始與黃水仙和連翹爭媚斗妍。一目了然。花兒吸引著蜂兒,就像我們彼此吸引著對方。我們的信號。氣味。只要他回到她的家裡,他會不顧一切危險去操她。但他反而在他灰色的賽利卡中找到了安全;正當他悄然滑去的當兒,箭谷的安靜被回來的笨重的黃校車和下車的孩子的尖叫、呼喊打破了。在那些彎彎曲曲的街道的每個拐角上,都有下車的孩子。
他可以想象這一吻的情景,然而塞爾瑪蒼白、冰涼、若即若離的臉,把他的臉飛快地挨了一下,他們的嘴唇歪歪地一碰,卻散發出一股淡遠的尿臊味兒。屋子裡又剩下他一個時,他記起他在她家裡與塞爾瑪吻別時怎麼有時候她的嘴裏會有股子他的雞|巴的酸奶味兒,分泌在他的包皮下面的奶酸般的陰垢味兒。她常常依然被他們的做|愛搞得渾身酥軟,污跡斑斑,卻是渾然不覺,而他卻極力掩飾他的厭惡,對留在她的嘴唇上他自己的氣味的厭惡。那就像又一件一想起就傷心的事情,那時候尼克鬆正因為水門事件敗露鬧得狼狽不堪,恰好又處在一次石油危機期間,他在電視上露面,誠摯地要求我們把自己的暖氣溫度調低,因為這樣做不僅省油,而且科學研究表明冷一點的房子有益於我們的身體健康。電視上的那張大臉眉頭緊鎖,惶恐不安,嘴唇濕唧唧的,笨嗤嗤的。他們的總統,無論走得歪還是行得正,行將蒙羞下台,但還在努力說該說的話;哈利作為一名忠誠的美國人,還真去把暖氣溫度調低了。
她的臉在黑暗中變寬了;她在笑。她的頭髮在黑暗的光線下在鮮艷的枕頭上披散開來。「你在水裡真好玩。我在逗你吶。」
「我沒有攤場。攤場是納爾遜的。」
「我以為他經常夜不歸宿呢。」
「納爾遜偷的錢數!查利,我,還有他侄子認識的那個會計——米爾里德說她年紀太大,幹不了查賬的事了,再說她在療養院里忙得脫不開身——今兒我們仨過去了一趟,查利說我必須在場,只他和會計兩個是不行的,我要看賬本兒,納爾遜這一次居然破了例也在那兒,他看著我,這種令人心碎無望的樣子,叫我終生難忘,他問我,媽,我到底想知道什麼呀?他一古腦兒都端給我們了。起初,他急需錢買那個,你知道,那個可卡因的時候,他只是給自己開張標明『支出』或『周轉現金』的支票,可是米爾里德,她當時還在那裡上班,對此提出了疑問,他害怕了。可是,這些小數目,一次一百兩百的,實際上滿足不了他的需要,於是他想出了這麼一個招兒,人們買舊車用現金支付,或者直接把支票開給他,就給他們打折。」
普露肩一聳。「事情就是這麼個路數。你有兩下子,我,哈利,孩子們——納爾遜只有嘲笑我們的份兒。對他來說,我們都不算數。他有病,詹妮絲。他現在不是你的兒子,他過去是你的兒子,現在是個手段高超的大騙子。」
「毒品,」查利說。「他們不知道拿五分之四的時間怎麼辦?」
「那還用說,不過不要緊,你日子過得咋樣?」他問。「有什麼新鮮事兒嗎?我們啥時候才能把你嫁出去呀?」
「還為什麼?」
詹妮絲走到床邊站住了;透過她的棉布睡衣,他看見了她的乳|頭和陰|毛的影子。從他這個角度她看上去大得出奇,他斜躺著,卻經受了一種站得過猛才有的那樣的一陣子眩暈;還弄不清誰直立著,誰沒有。她的身體依然保持著他們年輕時在克勞爾幹活時的那種硬朗幹練,但下巴底下卻有幾道難看的褶子,像枝杈似地延伸到脖子上。她下決心不能長得像媽媽那樣胖,可年齡不饒人啊。詹妮絲謹慎地說,「大多數年輕夫妻都有付不起的賬。」
「迄今為止,是個熱銷的春季。人們喜歡佳美,當然花冠立馬就火起來,不過在豪華型上,跟我們聽說的別的銷售商情況相比,我們的運氣好得驚人。經過這麼多年以後,布魯厄的經濟看好,甩掉了僵化的企業,新企業、小型特色和高科技工廠正在興起,當然工廠出路好,產品熱銷。它們是全盤振興的關鍵。」
「挺好,」似乎他再無話可說。他給他們講他做血管整形術的情況,但他對這已經煩透了,懶得再給別人講那叫人起雞皮疙瘩的事情,怎麼看見像根蛇一樣的食指的導管的黑影兒一點一點地,越來越親切地,鑽進他心髒的淺淡一些的、顫巍巍的陰影中去。「我的冠狀動脈可能會堵死,我也會進入心停狀態。心臟停搏。」
「你會接受的。先生。」萊爾的表情里旋著一絲挑釁的冷笑,刺得哈利不禁問道,「你還有懷疑?」
「她可不這麼想。」
「你要學會避免生氣,」查利告訴他。「如果什麼事看上去惹人生氣,你就一走了之。那邊攤場上的事非惹人生氣不可,所以我就溜之大吉。天哪,現在我真高興離開豐田!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自己買一條老式的美國船,一輛奧爾茲·托倫納多。柔軟的減震器,一根指頭就撥動的轉向裝置,油老虎,我愛得死去活來。五升V-8,番茄紅,白色加墊半車頂。」
查利點了點頭說,「我也有所耳聞。」他把剛剛放好的叉子又拿起來,把它伸向哈利那個臘肉裝點的綠色大|乳|房上。「讓我幫你把它全收拾掉,夥計。」
「你能不能再到這裏來。」
這些疲憊的街道又煥發出了不少生機。老聯立房屋已被重新油漆,重新裝修,使老舊了的鋁遮篷和鐵欄杆更新換代。見縫就可插針,建築商在門上面嵌進了彩色玻璃扇形窗門牌。這些街區建築已經固定,永遠不會有換號的問題。他曾經就在這麼一幢房子里——326號,他的病房的號碼使他想起來的——和魯絲同居,經常在那裡的那家街角商店買日用必需品,現在店名叫羅薩食品雜貨店(Tienda de Comestibles),還透過窗戶凝望一座石灰岩教堂的玫瑰花窗,現在教堂已變成賓州拉丁人社區中心/Centro Comunidad。一個個街區一閃而過,這座城市比他記憶中的快,變換更加迅速,小時候覺得間距很寬的樓房現在好像連在了一起。止咳糖廠,摩天樓縣政大廈,青年館,他試著在那兒上游泳課,結果頭髮未乾就跑到冬天的街道上,得了肺炎,這些地方都彼此相隔不遠,也離郵局很近,郵局的大廳又怪又長又空,只有一頭開著一兩個格柵,還挺熱鬧,亮著燈,附近還有「本·富蘭克林」,一家傲氣十足、金碧輝煌的城中酒店,現在成了一家「羅摩達汽車旅館」。他那個班級,佳濟山51級在那裡舉行過一次高中班晚會,他穿著夏季小禮服,瑪麗·安穿的是淡紫色無肩帶禮服,它的硬襯布襯裙在車裡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後來他們一說起就笑,她的迷失在那些窸窸窣窣的褶子和邊子里的圓溜溜、白生生的大腿,像一個紙窩裡的兩顆復活節彩蛋,跳舞跳得發潮了的內褲,成了一個海綿般鬆軟的棉枕頭,填的是她的毛草,有一股濃郁的潮潮的麝香味兒,瑪麗·安是第一個女人,他把她的氣味當作他自己的,把她的一切都當作他自己的,每一條縫隙,每一種情緒,後來他走了,在部隊里幹了兩年,而她連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嫁給了別人。也許她感覺出他身上有點那個。一個輸家。儘管十八歲時他看上去像個贏家。他和瑪麗·安一起出去,知道坐在那輛溫暖的車,那輛藍色家庭型朴利茅思裏面,她就是他的要收割的莊稼,每當這個時候,他感到像個贏家,隨便,平靜,他的一生定格在一種不可抗拒的前斜面上。
「好啦,見鬼,」兔子說,「誰也沒有叫他到那兒去釘你的梢。我在照料他。」
「是呀,」他有氣無力地表示贊同。電話抓在手裡濕唧唧的。他自己的興趣也難以為繼了。現在他可以隨便在走廊里溜達了,你經常看見一些令人咋舌的事情:就在不到一個鐘頭前,他看見一個叫人為之咋舌的探訪者,一個年輕的布魯厄姑娘,她不會超過十五歲的,一襲黑衣,黑茄克,黑緊身褲,黑尖皮靴,頭髮卻染得黃白黃白的,剪得短截截、亂糟糟、臟嗤嗤的,所以她的腦瓜兒使他想起了一隻復活節的落湯雞,這還不算,就在她的一隻眼旁邊還文著一個十字架形的花兒。不過他的心潮不會為它起伏的,他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女孩子們總給自己搞些惡作劇,相信自己的青春會永遠閃光,一切都會水到渠成。

「才從一月干起的,」她說。「但在這以前我在819號路的達特森干過三年。」
「到時候再看吧,」詹妮絲說著站起身來。「我倒是有個想法。」然後她問,「你難道不為我驕傲?」她向前一湊把她那張熱辣辣、急赤赤的臉往他的臉上一挨,「我自有一套辦事的手段吧?」
她的一雙深嵌進去的眼睛——影影綽綽,活像納爾遜的,但不鬱悒,不痛楚——莫名其妙向上一撩。「哪兒的話,沒有的事。納爾遜之所以要雇一名新營銷,原因之一就是他要把自己更多的注意力放到舊車上,而不想把它們大量批發出去。過去有個人干這個,是個希臘姓——」
「米爾里德不是這裏的關鍵問題。關鍵問題是你這是挑釁我,看我能不能保護自己的兒子。」
「這似乎不值得到處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