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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佛州

一、佛州

「好呀。電影,」羅伊說,這幾個字不經意地把成人的聲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彷彿他們在後座上載了個客似的。
「要辦什麼事兒?」
「別逞能了。來個切擊。你知道湯米·阿穆爾說:遇到這種情況,你就悠著打吧,等下一桿再攻果嶺。別試圖創造奇迹。」
喬告訴哈利,「我沒有注意到我們來過什麼加擊。」
她站在廚房門洞里,穿了件濕漉漉的黑色泳裝,又圍了件紫色的圍裙,好讓自己上電梯時得體一些。她一副笨嗤嗤的樣子:在領他們幾個去游泳池之前她就把堪培利開胃酒的瓶子打開喝了起來,所以趕回來肯定為了再美美地喝上一口。她稀疏的頭髮濕漉漉的,像絲線一樣。「什麼事?」她說,滿懷愧疚地回應著哈利急切的聲音。
你可以把球杆留給體育用品商店,還有鞋。兔子走路時穿著他的軟幫鞋,鞋磨得太鬆了,他的腳在裏面活動似乎都擦不到皮子。他穿過停車場和一段畫有條紋的車道,以及一個該綜合區的戶外綠毯覆蓋的小交通安全島,走到B樓的入口。他插上鑰匙,又用力按那塊狹窄的空間裏面板上的代碼,這兒有兩台閉路電視的攝像頭盯著他,他把門拉開——它不發嗡嗡嗡的響聲,而是像消防車倒車時那樣叮叮叮地響——然後乘電梯上到四樓。在413,他的遠離老家的家,詹妮絲、普露和兩個孩子正在玩「紅心」,其實是三個人打,羅伊正攥著一把牌,他媽媽教他該怎麼打,該出哪張牌。他一臉的浮腫樣兒,好像一個下午都充滿了挫折和失望。大家都歡迎哈利的到來,彷彿他會把他們從無聊得要死的境地解救出來似的,但他感到垂頭喪氣,只想躺下,讓身體浸泡在空靈境界。他問,「納爾遜上哪兒去了?」
「你經常這麼幹嗎?」
當納爾遜最後穿著他價格不菲的煙藍色睡衣褲出來時,發現她在這兒,不由得感到驚訝、氣惱,儘管他努力不讓這種情緒表現出來。「我以為你會跟大家一起出去的。他們走的時候肯定鬧了個雞犬不寧。」
可是跟他在一起的孩子歡呼起來。「呀!你成功了!爺爺,你沒事兒吧?」
普露坐在硬邦邦的長靠椅上——沒有墊子,也許是不鼓勵閑人逗留——又是絮叨,又是搖晃:想辦法讓羅伊安靜下來。過了五分鐘,隨著一聲打嗝似的啜泣,他睡著了,抵在她身上,又重又熱,把那套她在東北的冬天下飛機時穿過的花格子套裝弄得皺巴巴的,覺得更加悶熱。給人的感覺是這裏的空調關掉了;本地的氣溫攀升到八十多度,比一年這個時候的正常氣溫暖了十度。他們已經買來了今晨的《新聞報》,要給哈利當禮物,趁他們在凳子上坐著等候的當兒,納爾遜開始看起報來。里根、布希收到傳票。普露的眼睛從他的肩膀頭兒上望過去讀著。1988年地區性兇殺下降。球隊老闆掏錢安葬安珀。跟布魯厄《旗幟報》不同,這份報紙頁面上總有彩印,今天在顯著地位刊登了一幅綠色的英國地圖,把洛克比醒目地標出,還套印了一隻行李箱和一架正在爆炸的飛機。報導描述高級炸彈。「納爾遜,」普露柔聲說,以免吵醒羅伊或者讓護士聽到她想說的話。「一直有件事讓我心煩。」
那片紅色帶著一種像肋條似的有間隔的疼痛跳動著,一條一條的疼痛,中間的間距是慈悲的空無。高高的上方,慢慢地、飛過一架飛機,後面拖著一股噪音。「朱蒂掉到帆下面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把我嚇壞了。」他躺在那裡,活像一隻衝上岸的水母,鼓鼓的,打著顫兒,滿懷著要追回失去的元素的渴望。另一個複雜的熱乎乎的東西,用指頭摸著他的手腕,在給他號脈,急救訓練肯定是格雷格的一部分工作。為了協助他的診斷,哈利主動說,「對不起,這麼興師動眾的。在那裡我就極想這麼躺下。」
「那就更有理由了。我是說,對我而言。」
「我不知道,」哈利開始說,琢磨著想形容納爾遜那副陰陽怪氣的樣子,會對任何出遊潑上一瓢冷水的。
孩子們,他們相信新聞提要總是別人的事情。「看在基督分上,讓頻道轉換器歇一歇。讓我弄罐啤酒,然後我教你打一把好玩的牌。大家都上哪兒去了?」
「黏不拉唧的,難受死了。我想脫掉。」
「到了賒購的最高線,是呀。」
「到了這裏,你有點兒失去了時間線索,」哈利告訴她。「但從太陽的路子看,肯定快到中午了。我們該往回走了。這也要費好長時間的,因為風對著我們吹。我們不想讓你媽媽擔心。」
他覺得朱蒂把她的重量從他的身邊輕輕地移開,而且以小孩子的那種又誇張又嘎吱作響的躡手躡腳的動作,繞過床腳,走出了房間。門喀嚓一聲,女人們的聲音嘰嘰咕咕。她們的嘰咕聲跟一個夢融合在一起,夢見的是一個勺子狀的空間,一個圓形劇場,一片不知是怎麼回事在看他的演出的觀眾,儘管夢裡再沒有別人,只有這種親臨現場的感覺,這種回聲四起、嚴肅可怕的親臨現場的感覺。他驚醒了,驚魂未定,口水從一面的嘴角里淌下來。他覺得像一面剛剛被擂過的鼓。他剛才夢見的空間現在他認識到就是他的肋架,彷彿他變成了自己的心臟,一個呼哧呼哧喘氣、撲騰撲騰跳動著的人,等著哨子一響,在球場中央開始跳球。他睡覺的時候,胸部的某一點疼痛起來,一種疲憊悲哀的疼痛,他把它跟今天下午他打高爾夫的那種糟糕得可悲的表現聯繫起來,既專不下心,又放不開手。他心裏納悶,他睡了多長時間。貼在滑窗外皮上的招貼畫似的陽光、棕櫚樹梢和遠處紅色屋頂的粉紅建築物的顏色暗了,變得影影綽綽,打高爾夫的聲音,目的明確的猛擊,穿插著刻意的肅靜和因得意與失望引起的情不自禁的呼叫,也消沉下來。外面的空中,宛如一塊舊車場上空飄動的花彩,許多成雙成對的鳥兒正在彼此呼喚把白天裹起來。當遊戲——巷子里車庫旁邊的最後一輪「馬兒走」——最緊張的時候,隨著他帶著日益衰退的肌肉和不斷堆積的脂肪慢慢地向大地沉淪,晚飯前的這一兩個小時已經成為小睡時間。他得減減肥了。
「你疼嗎?」
他把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說話時聲音帶了一種新的勁頭,干這種工作時常與女人打交道的漢子發出的一種友好的傾向。「用不著害怕,特里莎。它們沉不了,而且必須帶救生圈。即便出現了最壞的情況,你覺得自己控制不了啦,只要放開帆,我們就開著汽艇來幫你。」
他急忙說,「那你還要怎麼看呢?把它看成一個天大的玩笑、像爸爸那樣,好像這操蛋的世界只不過是寫給你忠實的人的一封情書?」
「金花,」哈利糾正說。「不是水仙花。」
「太棒了,」廣告中的女孩嘆息著說,約會完了,星眼閃爍,而焦點柔和;你看得出他們要幹起來了,不是這次約會,就是下次,還要結婚,婚後生活永遠美滿,全托加樂的福。
朱蒂憂心如焚,沒有笑和回答的心情。他們從舵柄旁邊游過去,就是擦傷了他的臉的那件醜陋的木頭傢伙。那隻燕鷗已經飛離天空,只有零零星星的棕色海草漂浮著,活像小丑戴的紙發或假髮,提供了別的生命存在的證據。污跡斑斑的白色船殼歪在水裡,好似一具他永遠不能讓它復活的死屍。「退後一點,」他告訴緊抱著的孩子。「我還拿不準這怎麼搞。」
詹妮絲說,「哈利,再吃一塊丹麥櫻桃酥皮餅,省得擱餿了。我們買的時候,主要為孩子們著想,可他們倆都說他們討厭紅唧唧、軟沓沓的玩藝兒。」
「我是不吸,除非我在你和你老婆身邊。」他聳了聳肩,把他那包「駱駝」從桌子上拿起來給她扔過去。他們已經串通好了。這一切的輕鬆——香煙本身,她吸煙時鼻孔里乾巴巴的刺痛感——把事情恢復到了她可以掌握的範疇。她問,「你不給錢時,這些人,也就是這些販子,怎麼辦?」她可能咬破她的嘴唇——她已經進入了他的領地,在那裡他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
小姑娘點了點頭。別的人,就連一直小心翼翼地用勺子背把他的全拌兒粥砌成金字塔形的羅伊,都盯著他,彷彿他是個耍魔術的。要回到家庭生活的擺動中來,並不困難。你們只消自己上點兒心就行了。那就像打籃球,開始的兩三分鐘,又是擠,又是喊,身體發熱,觀眾吵鬧,你意識到你得自己干,沒有人會替你干。「今兒我得去打高爾夫,」他開始說。
「你怎麼了,見什麼都窩火,爸?」納爾遜哼哼唧唧地說,似乎再找不出一個高亢的聲音來。這小子嗓子直痒痒,所以嗓音總顯得毛澀。「你過去是個與世無爭的老好人;可現在一張口就要把人噎死。」
二十六小時前他的虛脫倒是因禍得福,一開始無奈而癱軟地躺在一片紅色的天空下,感覺到自己聽憑別人的擺布,成了一個關切和專業的世界上看不見的、顯示痛苦的焦點,這在某種程度上真有種走完了他一生輕率的旅程后回家的感覺。在沉沒的過程中,他發現周圍的世界像氣體一樣在升騰,醫護人員、大夫、護士們的嚴肅而關愛的臉像被他的緊急情況釋放了的如雲的節日氣球。在這個燈光浸透了的醫院里,在這個奇迹即便算不得廉價也不過是常事的高效商場里,他的許多包袱被卸掉了。他們已經取掉了他的導管,現在他惟一的問題是想小解——他們不斷滴進他體內的所有液體——側進一個床用便盆里,而不致扯松這些連到心臟監視屏上的靜脈注射的管管線線和鼻孔里的氧氣管。
「沒有,」她硬是露出一抹模糊的笑容。「風在讓它走。」
大夫哼了一聲。「即便是十幾歲的娃娃,由於過度的新陳代謝,也消耗不完這個國家的食品業泵進他們體內的脂肪和糖。我們的少年心臟病患者」——他的聲音又軟化成南方口音——「覆蓋了上帝的綠色創造。」
她凄涼地點了點頭。爸爸過去最恨政府了,因為那時候人們紛紛指責它。她先把一條腿伸開,把腳後跟搭在圓玻璃桌上,然後把另一條平行伸開,於是光光的腿肚子就碰到一起了;她拱起她的棕色多筋的腳背,彷彿要誘人欣賞似的。她的腿樣子依然年輕,臉卻從來不是這樣。她把雙腿往下一屈,腳踩到地毯上,又一本正經起來。「我去熱一熱咖啡。你不想和我把那塊陳丹麥麵包分著吃掉?無非是不讓它進你爸爸的肚子。」
他做了一個反感的、讓人莫名其妙的鬼臉。「你知道——別裝天真。安慰。關愛。讓男人覺得自己了不起,即便他並不咋樣。」
伯爾尼嘆了口氣。「頑固不化,」他在哈利回來上車時說道。「你們這些大老爺們認為只要你們吹聲口哨世界就會融化。」哈利知道「大老爺們」是「非猶太人」的客氣稱呼。他興許錯了,就是他吹聲口哨,障礙也不會融化,這種想法重新勾起了他在機場感受到的那種悶悶的末日隱痛。他站好位置準備用一根八號鐵進行第三打,伯爾尼的不以為然使他的雙臂感到沉重,使他擊球有點呆笨,足以使球失去清脆的咔噠聲,而且使它離目標尚有十碼之遙。
這時一輛碧綠的蘇巴魯沿著汽車廣告製作商所喜愛的那種又陡又尖的西部風景盤旋而上。一位流光溢彩的模特兒,瘦得像根麻稈兒,一笑就浮現出一對酒窩兒,方方的下巴,像《蒂凡尼的早餐》那個時代的奧黛麗·赫本,不過個頭更高一點,她從車裡出來,羞答答地微笑著,戴著一頂賽車手的蛋形頭盔,長裙好像是由閃光繩製成的。也許納爾遜是對的,豐田是家愚鈍的公司。它的廣告畫面是人們跳到空中,只是為了省一枚小錢。頻道又跳回喜慶碗遊行。年輕人,鮮花,一隻巨形加菲貓威風凜凜、搖搖擺擺向前行進。哈利體內的麻|醉|葯氣候和藥物的後續影響似乎正經歷著一場遠方風暴,就像太陽黑子或者木星上輕微遙遠的颶風。除了歷史,哈利對天文學的興趣達到了迷信的程度。我們在天上的父……
「嘿!你永遠猜不著我是哪兒長大的——托萊多!」
他們感覺到了他無聲的呼叫,在尋求幫助,尋求安慰,為了哈利,他們正變得更加富有猶太人的人情,這是他坐在那裡的感覺。
朱蒂的眼淚已經幹了,她已經偷偷兒地進了起居室,那裡的《今日》節目正在最後一次重播新聞和天氣。威拉德·斯科特在阿拉斯加的諾姆播報,惹得簡和布賴恩特忍俊不禁。
「給我講講你的情況,普露,」兔子說。這句話從他沙啞的嗓子里滑出來,彷彿他的卧床和化學藥品造成的放鬆已經把他們推向一個新的親密層面似的。「你過得怎麼樣,與那小子?與納爾遜。」
他遠遠望著她時,使她想起了他十二歲的那整整一個夏天看她的那種驚恐詭秘的樣子。她有好多無法原諒自己的事情,其中一件就是他常常騎自行車來到艾森豪威爾大道,站在查利家外面,希望瞅她一眼的樣子,他媽媽跟另一個男人跑了。他問,「誰說有那麼回事?」
沒有人反駁他。
而且在今早的邁爾斯堡的《新聞報》上有一條消息說在勞德代爾堡有一名孕婦在昨天的一起未遂搶劫案中被槍殺。準保是個黑人,不過報紙上可沒有這麼說,他們現在不說。孕婦死了,但他們做剖腹產救了孩子。而且那份報紙的頭版還登了這麼一條對一個被判有罪的傢伙的採訪,此人被控撿了一個十二歲的女孩,然後讓她吸毒,並在強|奸后將她活活燒死,他現在竟然還抱怨死囚犯牢房裡蟑螂老鼠成災,並告訴記者,「我一直在儘力而為,但我不是天使。我也不是殺人犯。」他這番話惹得哈利哈哈大笑,激起了他的聯想。不是天使,也不是殺人犯。不像邦迪這小子在幾十個州殺了幾十個婦女,在這裏的塔拉哈西一拖就是十幾年,遲遲沒有正法。裕仁天皇也是逍遙法外。哈利對裕仁天皇和希特勒、墨索里尼在戰爭宣傳中一起在報紙上亮相的時間仍記憶猶新。
那是伯爾尼的話;埃德·西爾伯斯坦告訴他:
他大聲笑了,一副高人一頭的樣子。「要是你吸食,媽,那就叫線兒。你通常用一個刀片把這種粉兒刮到一面鏡子上,然後刮成大約八分之一英寸寬,一兩英寸長的線。你用一個麥稈兒或者玻璃喇叭兒吸進鼻子,這玩藝兒你在布魯厄大橋附近的很多地方都能買到。有些爺兒們用的是一張捲成筒兒的鈔票;如果是一張百元大鈔,那才叫酷呢。」他笑了笑,想起了這些脆生生亮閃閃的進程,在背向佳濟山的布魯厄東北高區公寓里的朋友們中間。
哈利對詹妮絲說,「今兒咱們想辦法關照關照朱蒂和羅伊。他們好像有點兒悶悶不樂的樣子,對吧?」
「我也會把腳趾甲塗一塗。」普露又高高地立直,用一種他以前沒有真正聽到過的又平又低的聲音,只把他當作一個男人,徑直衝著他說,「別變得太凶了,哈利。」她補充說,「我讓納爾遜進來。」
「我知道。我們誰能忘記這事呢?」
她醒悟過來,說道,「我們不能這麼快就回去——說不定他們正在休息呢。」
「當然玩過。兩三次呢。」其實只有一次;但那是一堂生動的課。辛迪·穆爾科特穿著黑色的比基尼,把腿襠的毛都露了出來。她的乳|房在小小的黑色吊兜里啪噠啪噠地響著。風在扯,水在拍,太陽揮動著它靜悄悄、白花花的鎚子擊打著他們的皮膚,只有他們倆,幾乎是赤條條的。
詹妮絲主動提出,「我帶他沿原路回去,我們進來時到過的那個建築物裏面有洗手間。」
「朱蒂和羅伊想死了,一定要看看迪斯尼樂園,」納爾遜說,儘力變得通情達理。
「哼哈?——我倒是想把他叫醒,哼哈兩聲。可他就是睡著不醒來,像上了麻藥似的。你還要讓他把大拇指嗍多久?難道現在他還沒長到不嗍大拇指的年齡?」
「呀,他怎麼想的嘛,只顧那樣子往前沖?他生誰的氣呢?」
其實呀,不管有心還是無意,納爾遜可是碰到了一個痛處,因為哈利和詹妮絲的確有過兩個孩子。他們死去的孩子繼續活在他們心裏,成了一片罪孽與恥辱的諱莫如深的粘膠,一種壓在各種事物底下的無法驅除的酸楚。兔子懷疑自己有個私生女兒,比納爾遜小三歲,是一個名叫魯絲的女人生的,哈利最後一次見她時她死活不承認。
哈利和詹妮絲走到A5號門。乘客亂糟糟地下了飛機,一個自命不凡、手忙腳亂的人帶了三個包,一個顫巍巍的老太太拄了根拐杖,跟他們後面的人擠成一團。你心裏納悶我們是不是照顧殘疾人走過了頭。「他們過來了,」詹妮絲終於宣布了,又小聲對哈利補充了一句,「納爾遜看上去疲憊不堪。」
羅伊倒是主動配合,證實了她的說法,他把牌往圓玻璃桌上一扔,就像早上他扔勺子一樣。「我討厭玩牌,」他說,話準確得出奇,就像一個老式的玩偶,你把它背後漏出的繩子一拉,它就能說一句話。
「我也是,羅伊,」詹妮絲說。「謝謝你說這話。」
納爾遜的眼睛變陰暗了,像一片沼澤,爸爸一提起上帝,他的眼睛就變成這樣。談話一直黏黏糊糊,不能流暢地進行,哈利總想著他在怎樣墜落,這小子像是壓在他心口上的一塊石頭。好啦,他心裏說,試試吧。你只能活一回。
「媽,」女孩申辯說。「我遊了個第二。」
「你能有什麼辦法呢?」他問她。「我會挺好的。這說不定是因禍得福。讓我的舊腦筋長點見識。讓我減減肥。多走路,少胡吃。醫生說我會變成一個新人的。」
「羅伊非去把事情攪黃不可,」小姑娘抱怨說,一想到這種情況又使她眼淚汪汪的了。
「爸,她都七十齣頭了,來日不多了。萊爾乾的是她過去乾的全部工作,可一周只來兩三天。」
哈利把手戳進格子高爾夫寬鬆褲的一隻口袋裡,從中掏出來的只是幾個球座和一個塑料球標,上面有兩個V字,代表瓦爾哈拉塢,然後又戳進另一個口袋,把那串套在環兒上的疙疙瘩瘩、溝溝槽槽的鑰匙摸了出來。「接住,」他說著就把鑰匙向詹妮絲扔了過去。她像一般女人一樣慌了神兒,急忙把雙手猛地托起,鑰匙從手上飛過去砸在肚子上。就用了這麼點兒小勁,找了找,扔了扔,他就累得不行了,彷彿他舉起的那隻胳膊是泡濕的衣服似的。他要給孫女買糖吃,便情不自禁玩起了樂子。她並不像他想象的那樣喜歡農夫花生糖,挑的卻是天空糖,他認為這種糖對她的牙也許確實有害,五節隆起的純巧克力填了五種甜糖餡。他把手戳到褲子的屁股口袋裡,褲子舊得不行了,太陽把格子曬掉了顏色,每隻口袋的邊子多年來被手上的汗漬得黑黢黢的,他把錢包掏出來,在糖架上踅摸了一會兒,拿不定主意,該不該再給自己買一塊花生仁兒黏在一起的長方形糖,心裏又納悶兒是不是這一回他的運氣好一點,不會再買一塊斷在糖紙里的,決定還是算了,因為正如普露所言,他吃得太多,吃了太多的亂七八糟的東西,普露和他這裏的醫生,莫里斯老大夫,都是這麼說的,到了最後的秒把鍾,八角鋪櫃檯後面的那個黑女人正在給他買天空糖給的一美元找零時,他又決定還是把那花生酥糖買下來。他喜歡的不是一口吞進去,一骨碌咽下去,而是口裡的頭一個糖角兒,頭一塊直角糖塊兒慢慢地化掉的那種砂砂的、鋒利的感覺。使他又驚又惱的是,現在他不僅拿不到給那一美元的找零,而且還欠那黑女人——一種十足的無光純凈的顏色,你在美國難得一見,石板似的晦暗,準保是個海地人,要不就是多米尼加人,佛羅里達滿四處都是這些乘船出逃的難民——五分錢繳州稅。機場價,凡是在沒有競爭的地方,他們就宰你。沒有競爭,你就有社會主義,人人白吃白喝,經濟像古巴和海地的那樣。他收住腳把貨架上的雜誌瞟了一眼。頂上的一排擱的是黃色刊物,用塑料膜封著,一塊一塊的字紙把張嘴女郎的細部遮住,張著嘴彷彿永遠對自己的有形資產驚駭不已似的,《好色客》,《畫廊》,《俱樂部》,《閣樓》,《是的》,《生活》,《狐狸》。他想象自己不顧這個海地女人不以為然的態度買了一本——這些加勒比海坯子都是福音教會原教旨主義者,在馬口鐵皮屋頂的教堂里呼籲世界就此終結——然後偷偷地帶回家去,趁詹妮絲睡覺、做飯或者跟她的一幫人出去的當兒好好過把癮,仔細研究研究那些擴大的照片,粉紅的陰|唇,勃起的奶頭,從後面撅起的屁股,露出那剃了毛的光屄以及它那牡蠣似的顏色深暗的小小的結構,並且黯然預計他不會有多大的衝動,厭煩將會成為他的主要感覺,還有面對這項花銷的尷尬,如今這些東西的要價是四元二角五,保證讓你看到《洗桑拿的性感魔女》,《辣妹火了》和《口|交:美食家指南》。當你想到它——任意處置的肉時,我們是多麼讓人噁心,但卻不顧一切要得到滿足。
「我在大商場常乘自動扶梯,」她告訴他,把一張嘬起的責怪的小嘴朝他一噘,嘴角上粘著化了的巧克力珠子。
就在媽媽安頓弟弟上床睡覺的當兒,朱蒂穩坐在電視機前,從《神奇的歲月》閃到《夜間法庭》,又閃到一部法國電影,領銜主演是那個傻兮兮的、到處都在的德帕迪約,這一回講的是一個來到村子里竊取了他人身份、包括人家的老婆的人。這位受到玷污又深感寂寞的年輕寡婦臨時決定認他為夫,這使哈利激動萬分;應有這麼一條法律:我們每隔十年左右改變一次身份和家庭。可是朱蒂又把這個故事閃過去了,普露終於又衝著孩子嚷叫起來,叫她準備在沙發上睡覺,他們大家為她讓出起居室,儘管朱蒂為什麼不接受爺爺奶奶給她提供一間小屋的一番好意,普露依然弄不明白。女孩一下子哭了起來,這倒使大家輕鬆了許多,因為發泄了他們大家共同的未說出口的遺棄感。
兔子等著聽孩子媽媽的低低的年輕的聲音響起,但聽到的卻是近在耳邊的一隻鳥兒的唧唧吱吱,它站在那棵從陽台上就夠得著枝條的南美杉上。他仍然對南美杉弄不明白,看樣子就像你買來的那些塑料聖誕樹,樹葉像百葉板一樣中間留有間距,每一根都是一根羽毛,完美得像一片鳥毛,整棵樹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圓錐形。鳥兒的唧吱聽起來絕像兩塊濕木塊有節奏地相互摩擦發出的咯吱聲。佛羅里達的自然大多有種人工製作的性質。滿地的地毯,水泥人行道上是綠色的戶外地毯,道路之間的空地上是嘎吱作聲的聖奧古斯丁草,全都強生在沙地表面上,就是你在這兒刮地擊球時,會濺滿你的鞋面的那種灰撲撲的沙土。
另一個小問題是霧:他一直盼著看的一場橄欖球賽,在芝加哥大校場進行的鷹隊和熊隊之間的一場全國橄欖球聯合會季後賽,這場比賽正在由架在離他的臉不到兩英尺的一隻棕褐色瓷漆金屬手臂上的電視機上播放,可是這場十二點半開始的比賽圖像越來越模糊,最後被從密歇根湖上吹來的一場空前的大霧吞沒了。電視覆蓋範圍已經局限在邊線攝像機前;看台上面的人和播報間的播報員甚至比上了麻醉躺在這裏床上的兔子看到的還少,「有人接了一個絕好的球,」一位有色人種評論員說,其實就是特利·布拉德肖,就是在八十年代初的超級碗賽中被那個走運的硬撅撅的斯塔爾沃思用一個雜耍般的接球閃開了的那個布拉德肖。人群高高地隱現在霧裡,與電視活動可憐巴巴地同步咕噥,呻|吟,想辦法要在電子記分牌上讀出比分。兩個播報員——一個是長著青蛙眼的黑人,也許正就是那個娶了比爾·科斯比的電視里的老婆的那個傢伙,一個是長著一張疙里疙瘩的臉的白人——似乎感到義憤填膺的是,上帝竟然幹這種事,把哥倫比亞廣播公司給攪了,把一場贊助商每分鐘掏一百萬、有數百萬觀眾在看的電視節目抹掉。他們怨聲載道,為什麼官員們不取消這場比賽。哈利發現霧發了善心,因為起霧之前鷹隊情況不妙,坎寧安絕佳地拋過來的兩個可觸地得分的球都被判無效,就因為安東尼·托尼愚蠢的犯規,然後又是這個雛兒傑克遜在球門區一英里無人盯防的情況下居然把傳來的球脫手了。比賽在霧裡閃閃爍爍,墊襯得鼓鼓囊囊的人從虛無中赫然突現,然後又漸漸淡出,有一種奇特的美對在一個新世界的新的寧靜的中心的兔子的新的處境產生著影響。兩個主播一個勁兒地說他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景象。
她的思路卻與他的相隔萬里,她接著說,「納爾遜得有幾套像樣的西服,在攤場上有個良好的形象,現在孩子們也不會僅僅滿足於一堆積木和一個皮球,他們也得有電動遊戲——」
「你想怎麼叫就怎麼叫,只是別把她們的病弄到我身上。」

「太遠了,」爸爸立馬告訴他。「就像開車從布魯厄到匹茲堡。這是一個大州。你需要預訂過夜的房間,一年到這個時候全部客滿。絕對不可能。」
「哈利,你想不想讓我開?」詹妮絲問。
「我倒是忘記那個剝離開的凌志網路了。我告訴你,納爾遜,我弄不大明白。我還真是一頭的霧水。」
「沒有,」她告訴兒子,「太陽我已經曬夠了,就想在你趕回去之前跟你呆一會兒。」
「我就是愛嘛,」他說。這會子顯然在調笑,「我就是解決了嘛。你剛才要說什麼來著?」
哈利懷著醋意問普露,「納爾遜享受了這種營養學的好處嗎?」
哈利笑了起來,只是輕輕的,因為他體內的這個情人卡會撕開的。「我和這孩子之間是有點兒什麼的。不一定就是你說的愛。」她一時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瞅著他,瞪著一雙含有泥斑似的淺綠色的眼睛,朱蒂那雙更加明澈更加淺淡的眼睛就是從這裏提煉出來的,於是他接著說,「我沒問題是愛他的。不過也許那是很久以前的他。一個小不點兒,當你把他從懷裡往下放時,他立即抬頭瞅著你——你是永遠忘不掉這種情景的。」
「別講海外奇談了,」納爾遜說。「其實他們想出手的全是附加型車。自動凹背式,全車道渦輪發動機型。你想要一輛基本型ST或者GT,按訂單照做需要幾個月的工夫。豪華型才有大利潤,條條道路回東京。你必須賣他們送來的東西——他們造的一款機器,那才真是有動感呢,佳美,你從那些王八蛋身上誘不出多少東西來。他們把咱像糞土一般看待,爸。他們認為我們軟。又軟又懶的美國人,走下坡路了。再過十年,他們就把全國都買下了。我看過一個電視節目,他們已經擁有了整個夏威夷,半個洛杉磯和內華達。他們正在把內華達成千上萬公頃的沙漠全部買下!他們要沙漠幹什麼?爆炸日本的原子彈?」
她的嘴癟了進去,臉似乎咔嚓一聲關上了,決定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決意撐到底,女人一般都這樣。「我不知道它們上哪兒了。我尤其恨你把那些舊高爾夫卡到處亂扔。我留著幹嗎呀?」
哈利說,「我不知道在搞什麼名堂。」
「哪怕八十二,你還是我兒子,」她告訴他。
回到熱烘烘的車裡,哈利撩了一眼手錶。才到正午。他真是難以相信,給人的感覺是下午四點了。他一身的骨頭疼,在肉的深處。「好啦,」他宣布,「我們有好多選擇。」他展開一張他放在手套盒裡的地圖。去一個地方前先摸清那裡的情況:很久以前他就聽人說。「往北朝薩拉索塔走有一個林林博物館,可是它關閉了,有個叫『貝爾姆舊車』的地兒,不過我們在愛迪生故居把舊車已經看夠了,還有我的一個高爾夫球友真心推崇的這個叢林花園。」
「不過他會知道的,」普露說,「如果你偏心眼兒的話。他正在從她的影子下面往出走呢。」
是哈利的想象使然,還是真有響動,一聲輕微的乾咳,在他旁邊的帘子後面,在他看不見的那張床上?他的幽靈室友還活著。他說,「我真的擔心起你趕飛機的事了。」
「爸爸什麼都不喜歡,」朱蒂透露。「只喜歡他那幫傻朋友。」
「爸爸忙著掙錢,好讓你要什麼就買什麼,」普露說,用的是兩個女人彼此失去耐心時所用的一本正經的語氣。她也穿著浴袍,一種短小的薄棉袍,圖案是紫色的牽牛花連帶著藤蔓。她那雙長有雀斑的大腿具有汽車擋泥板那樣又寬又冷的光潔。她的腳又長又瘦,趾關節粉嘟嘟的,趾頭尖兒白得像紙,趿著軟木底唇膏紅的木屐。趾甲油剝落了,可兔子發現這也很性感。
就像雷達屏幕上的泛美103。「我們知道自己在哪兒,對吧,朱蒂?」哈利向後喊道。這女孩已經滑過她的父母和弟弟進了行李間。哈利從後視鏡里可以看到她的腦袋的黑影,還有上面的辮子和硬撅撅的絲帶。
「嘿,」哈利回到那條短短的鬼公路上時說道,「真不像話,自己的兒子指控你拐孩子。至於帶兩個孩子那件了不得的大事嘛,不好說比帶一個能壞多少。不管你帶幾個,都失去自由了唄。」
「他倒是樂得怪罪你們呢,」普露承認,用的是她那平板的俄亥俄嗓音。「但我看你不應當用自責來助長他。」她這裏使用的語言,正像有天晚上她說到膽固醇時一樣,他覺得有所指,令人不快,就像一隻寵物的毛皮,很粗,你一摸,比你預想的更加扎手。「我倒不肯,」她堅決地說,「讓我的孩子把我送上一條愧疚的路。」
「里根一下台,人就害怕錢了,」納爾遜回答說,口氣更是溫和。「再說了,萊爾引進了一種新的會計制度,也許這些數目被順延到了下個月,將會在十二月份的統計中顯示出來。別犯愁,爸。你和媽儘管在佛羅里達享清福好了。你辛苦了一輩子。你已經掙夠了,該休息休息了。」
普露帶著兩個孩子從游泳池回來了,個個趿著橡膠人字拖鞋,肩上圍著浴巾,頭髮平貼在腦殼上,兩個小孩快樂地哆嗦著,嘴唇藍兮兮的,小小的手指頭被水浸泡得白刷刷、皺巴巴的,哈利用一種新的眼光,把普露看成反對他的密謀中的最薄弱的環節。機場上給他的軟墊似的正面的一吻。穿著剪口很高、要不就會十分莊重的白色泳裝的骨盆看上去隨著歲月的流逝微微地撬寬了一點。
「那就是生命,」他告訴她。「那就是你爺爺。」
「你覺得89年的車怎麼樣?」他問,既然就他和這小子兩個,他決計不能敷衍了事。「我還沒見過真正的車,見到的只是簡介。簡介漂亮。你認為這些廣告代理弄這些簡介能賺幾百萬?我看過花冠車,人還真得動腦筋想想他們真的把那種轎車和旅行車開進了山,還是瞎編的,反正我只好一笑置之。車在雪地上擺著,可沒有車印子表明它們是怎樣到那裡的。什麼時候你看看。」
「你媽,」他說著就把他的軟幫鞋從腳上蹬下來,從床沿掉到地板上。他對著招貼畫似的佛羅里達的陽光閉上了眼睛,於是腦海里紅光融融,他想象著騎著一輛自行車沿傑克遜路飛馳而下,然後衝過波特大道,米姆趴在他那輛嘎吱嘎吱的藍色老「埃爾金」的車把上,她興許是六歲,他十二歲,要是他們撞上一塊石頭,或者一個坑,她就會跟他一起飛出去,自行車就會壓在她身上,把她碾進柏油路里去,永遠毀了她那張俏麗的臉,女人的臉可是她的命|根|子,但她卻信得過他,她一路唱著,他記不清那支歌了,只覺得斷斷續續的歌詞往後飛來,鑽進了他的耳朵,她的黑亮的長發掠著他的眼睛和嘴巴,使自行車騎起來更加危險。他把米姆領進了險境,但總能把她又領出來。「驅蠅餡餅。」那就是她在家裡老不離嘴的歌兒之一,天天唱,最後把全家人都逼瘋了。驅蠅餡餅和蘋果布丁,一看它你兩眼就放光明,你的胃口也連忙喊「歡迎!」唱罷就開始擠眉弄眼,惹得全家人大笑不止。
「有時候他平白無故真的瘋起來了。」
一隻小手帶著麂皮般的柔軟拽了拽哈利的手。他彎下腰看著小朱蒂的那張姣美、妖艷、長著綠眼睛的臉。他看到普露讓她也塗了點兒唇膏。要讓她的這次出遊更加甜蜜,為了要把它辦成一件大事。跟著爺爺奶奶出去觀光。你要永遠牢記。當他們壽終正寢的時候。「羅伊想知道,」朱蒂盡量說得輕柔,但焦慮還是把她的聲音逼了上去,「多會兒完。」
「尿尿,」羅伊說。
他那個高挑兒身材的兒媳婦擺弄著一雙又長又紅的手,擰著她的婚戒,但還是向前磨蹭到床腳邊。「哈利,」她說。「聽著。你出了事我們可嚇壞了。」
「別這樣盡找日本人的岔子,納爾遜。我們跟日本人齊頭並進,搞得挺好嘛。」
「那挺逗,你就是那麼說的。瞧,媽媽在那裡!」
「你正要告訴我,可是又沒法講,因為我睡著了,因為按你的說法,我不像平時那麼興奮。」他把腦袋靠到長椅的頭靠上,帶著他這種新的血流乾淨了似的疲憊,嘆息一聲。下來你才會意識到平常你是多麼地高高在上。「上帝,」他說,「回到真實的世界真好。你關於昨天的話有點兒道理,你一回來,媽媽就把車抓住,我可抓瞎了。瓦爾哈拉塢里裡外外你能買到的就是健力多。」

「穿上,寶貝,」他寧靜地重複了一遍,很高興他的那種血在一種總是讓他喪膽的元素里學會了從容。他把自己的救生衣穿上,覺得套上了鎧甲,還像女人似的,而且正如孩子們所說的,臃腫。他的腿和胳膊一直沒有怎麼發胖,發胖的僅僅是肚子和臉,奇怪,每天早上剃鬚時,他似乎有數公頃的皂沫要清除,而且斜瞟一眼,看見自己映在德利昂市中心玻璃櫥窗里的身影時,對這個填充著木棉的高大蒼白的傢伙大為驚異。「你把我們瞅著些,」他告訴普露,她已經站起來要隆重慶祝這次下水活動了。雖然近乎裸體,她還是幫他們把船拉到啪嗒啪嗒激動的水邊。她讓拍動的帆靜下來,因為它要擺動帆桁的,而他在把那些繩索理清楚,多年前他曾與穿黑色比基尼的辛迪·穆爾科特在加勒比海上玩過太陽魚,他記得那時候這些東西沒有這麼複雜,他然後咔嚓一下把舵裝上。他把朱蒂舉起來放上去。小羅伊看見姐姐要上哪兒去,把他撇下,便連哭帶叫,邁開大步走進一層波浪,結果浪把他打翻了。普露把他提起來夾在腰上。天空如此明亮,所以萬物都好像在剪出的圖樣里,帶著你在電影假景里所看到的那種紫色光暈。哈利蹚進齊腰深的水裡,把船推出去,然後一鼓勁把身子一舉爬上去,腳脖子在纜繩調節器上蹭破了一點皮,他一把抓住拴在鋁質帆桁上的繩子。這根尼龍繩子,辛迪怎麼叫來著?帆腳索。甜甜的辛迪,她曾經是個靚妞兒。他穩住舵,拉緊帆,離岸微風,在風裡面出現的夢似的寂靜中,讓船離開了堅實的陸地,離開了堅實的海灘,離開了穿著側口很高的白泳裝、腰裡夾著哭叫的羅伊的堅實的普露,船兒便浸著、拍著一個又一個的波浪。
「我們是不是走失了,爺爺?」
兔子的老婆詹妮絲在進去的路上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叫人痛心的是她近來採用的那種寬容檢點的口氣,彷彿他早早地老不中用了似的。他側過臉來,瞅著她把一縷頑固的飄動著的華髮從那張被太陽曬硬的、棕色小榛子似的臉上掠到後面去,「親愛的,我被後面的車盯上了,」他解釋過後便把油門關小開進了右車道,然後讓車速里程錶指針抖回六十五以下。卡馬羅摺篷車猛衝過去,駕車的是個可可色的黑妞,戴一頂空姐的灰色氈帽,下巴和嘴唇向前噘著,眼角都沒有斜撩他一下。這也叫人痛心。從後面望去,他們把後備廂和保險杠設計成那副樣子,卡馬羅就好像長了一張嘴,兩片肥厚的金屬嘴唇分開,彷彿要發出噝聲似的。這樣,哈利也許又開始死鬼纏身了。
可現在他沒那份心情。他把她的手一本正經地拍了一下,然後把毯子往上一拽,說道,「我們剛做過。就在聖誕節前。」
「那就上火吧。那就是我的感覺。突然間我們滿四處看,可就是不見你們的影子。」
納爾遜把指頭往嘴唇上一壓,示意他們可不要吵醒羅伊。
她過了半天才回過神兒來;然後她看出了他的用意。「當然不了,哈利。你看上去比他們年輕得多。你的樣子像是他們的一個兒子,是來看老人的。」
他也從來沒有忘記,到今年六月就整整過去三十年了,他的幼|女瑞貝卡·瓊是怎樣淹死的,他一個人回到家裡,那一浴缸要了她的小命的溫吞吞、灰突突的水還在那裡。上帝沒有把塞子拔開。對他來說這不費吹灰之力,他把日月星辰都擺得各歸其所。不要讓這種事情發生。或者從宇宙里抹去在蘇格蘭上空爆炸泛美747的任何因素。那些心怦怦狂跳的身體在黑暗中跌落下來。當他們落下,穿過濃密得像溫吞的水的空氣,溫吞吞、灰突突的,像這個航站樓,人們從裏面吹出來就像通風道里的灰塵一樣,那時候,他們知道多少,對航空公司來說,我們大家只不過是電腦上的數字,多一個少一個,誰在意呢?屏幕上的一個光點,然後屏幕上沒有了光點。這些人體像濕西瓜籽一樣跌落下來。
這些塔樓聳立的地方起初只不過是一片沙灘,是一片紅樹沼澤,是一條條蜿蜒如蛇的咸潮灣,它們在密如蛛網的樹根中間滑動,在美洲鱷和水蝮蛇單獨滑行的地方泛起漣漪;後來零零星星的刷上白漆的住房和拙劣地模仿南方風格的不刷漆的棚屋向北散落開來,在沙土上摳摳搜搜種點棉花,養些牛羊,內戰期間把成群成群的活牛迤邐向北趕去,好到時候宰殺掉給餓得要死的叛軍充饑;再後來,房屋逐漸靠攏了,有些房屋是用磚和鑄鐵建的,有些是用從亞拉巴馬採石場由駁船運來的石灰石和花崗岩建的。後來在重建后的時代,在南方的這塊附屬地帶,有了鐵路,於是,富豪,病號,滿懷希望、落落寡合的人便蜂擁而至,因為這裏成了意想不到的方向上的邊疆。繁榮之後便是蕭條;樂觀主義總是不斷衝擊而來。現在,因為有了噴氣機、社會保險和全民的陽光崇拜,他們在這裏修建的速度還趕不上需要,這個城市名叫德利昂,是以一個西班牙探險家的名字命名的,1521年一個西米諾爾人的毒箭穿透他閃亮的黑色胸甲,把他射死在這裏或一個類似的地方,本地人把它念成「戴里因」,彷彿他們主動提出「帶你進來」似的。哈利一醒來,過去就像一個夢在他的腦海深處閃著幽光;半退休期間,他開始看起史書來,歷史一直模模糊糊地吸引著他的,是那一層陰慘的事實:我們渺小的生命從中產生,爾後又併入了一層,也就是層層疊疊脆弱的、棕色的腐爛著的先前的死者,如果深到一定程度,壓得結結實實,就形成了在賓夕法尼亞地下那樣的煤的層疊。在一些安靜的夜晚,詹妮絲坐在沙發上一邊看著傻里八唧的電視節目,一邊隨口抿酒,不知不覺自己犯起傻來,而他卻躺在床上,歪在軟墊襯著、錦緞包著的床頭板上,捧著一本書,迷離恍惚地凝視著過去,彷彿高踞在一座翠綠的樹上小屋裡似的。
納爾遜看著妻子皮膚白皙、越來越寬的臉,上面因憤怒而生的皺紋像小鬍子一樣,三角形的腦門也氣皺了,這張臉向他緊逼過來,限制了他的視線,他反而從上面發現了一種慢性的安慰。這張臉把所有的威脅都關在外面,不讓沾邊。她結結巴巴地說,彷彿她知道她正在經受磨難似的,「這個我們已經說過一百萬回了,納爾遜·安斯特朗,我真沒想到你竟然和梅勒妮跳上床了,我真傻到家了,還以為你愛上了我,在想辦法和你的父母商量著解決問題呢。」這一番牢騷,內容陳舊,怨氣衝天,但仍然是種他可以偎依進去的熟悉的安樂窩。夜裡,兩個人都睡著以後,正是她把絨絨的長長的胳膊彎過來,摟住他那汗津津的胸脯,而他卻蜷得緊緊地,成了胎兒的姿勢,把屁股擠進她毛茸茸的胯襠里。
他的大腦總算搞清楚是怎麼回事了。他記得那一回辛迪怎樣站在中插板上,太陽魚又正過來了,它的桅杆頂著天畫了幾個細水滴形成的弧。所以沒有什麼大問題。然而卻有種怪怪的感覺,錯得讓人揪心的感覺。朱蒂,她在哪兒?「朱蒂?」他喊道,他的聲音在這海天相連的地方不成他的了,他下面沒有任何堅實的東西,波浪帶著一種揶揄的惡意拍打著他的臉,太陽魚的船體側身高卧著,投下一條窄窄的陰影,條紋帆平鋪在水面上,像一片五色浮藻。「朱蒂!」現在他的聲音完全屬於空洞的空氣,屬於恐怖的高峰;他扯著嗓門大聲地喊,結果把水都咽進了嘴裏,他泡在水裡的身體沒有給他提供呼喊的平台,一股熔化了的苦鉛,而不是空氣,灌進了他的喉嚨,他怦怦的心跳與海的拉扯和洶湧交融在一起。他咳啊咳,眼睛都迸出了淚水。她不在這裏。這裏只有臟綠的浪,踢打著的水,分層堆積在膽汁上面的、太陽照透了的綠玉。西天的雲變薄,變斜,預示著天氣的變化。太陽魚空洞、喑啞的船殼赫然出現在他的身旁。他的膀胱要撒尿,也許他正在撒呢。
「哈利,」詹妮絲說。「人總是需要東西的。他不喜歡你買的那種啤酒。他喜歡一種特殊的潔牙線,帶狀的,而不是線狀的。他喜歡開車到處轉轉;他都得了幽閉恐懼症了。」
「還真有那麼一點兒,」他承認,「既然你問起。離岸這麼遠,冷颼颼的。」
格雷格轉向普露問道,「你的小姑娘會游泳嗎?」
伯爾尼把嘴裏的雪茄挪過去一英寸,說道,「你要知道,把這些黑小子從默默無聞的境地中掏騰出來,然後又這樣大肆炒作把他們變成百萬巨富,真是件殘酷事兒。難怪他們發了瘋。」
「要是有一定程度的文明,誰想釣魚呢?把一塊死肉懸在一個可憐的沒有頭腦的東西前面,然後用一個鉤子釣到他的嘴巴里,把他扯上來?人乾的最殘酷的事情就是釣魚。」
詹妮絲又來到他的身旁。她興奮得氣都喘不過來。「哈利,麻利點,」她說。「他們已經到了,提早了十分鐘,從紐瓦克來準保一路順風。我上罷廁所走到大門口,就是找不到你,你不在那裡。你上哪裡去了?」
「哈利,你一定要吃一頓結結實實的午飯,」詹妮絲喊道,「如果你打球一直打到吃午飯的時候的話。莫里斯醫生跟你講過,空腹喝咖啡最容易得高血壓。」
「你掌舵,寶貝,可跟你騎自行車不一樣。你只朝著你要去的地方走還不行。你還得把風放在心上,它是從哪個方向吹來的。不過,行,你蹲著,背朝我,抓住舵柄。讓船往那邊有粉紅房子的那個小島駛。這就對了。很好。現在你要滑開一點兒。往你懷裡拉一點,讓它到左邊來。那叫左舷。左面就是左舷,右舷就是右邊。現在我把帆放一放,我一說『準備轉向,』你就把舵柄儘力朝我推,別鬆手。別慌,反應需要秒把鍾的工夫。好了嗎?好了嗎,朱蒂?好,準備轉向,全下風。」
但當一切安置停當以後——行李箱打開,衣物放進了衣櫥,朱蒂和羅伊喝過牛奶、吃罷餅乾、換上了游泳衣,被他們的媽媽和詹妮絲領到了瓦爾哈拉塢溫水游泳池去了,詹妮絲得給他們登記——哈利和納爾遜便一個人拿一罐啤酒坐在圓玻璃桌旁,試圖言歸於好。「哎,」哈利說,「汽車買賣怎麼樣?」
這個四人幫在十九號俱樂部邊喝啤酒,邊吃免費小吃。俱樂部緊挨著體育用品店,在瓦爾哈拉塢A樓的底層。裏面的黑暗——英國酒館風格的暗色鑲板和橫樑——被外面寫著「酷爾斯」的傘下面的圓白桌子旁邊的亞熱帶的明亮強化了。你可以聽見A樓和B樓之間的泳池裡水的濺潑聲,和安裝在牆的另一側的發電機的震動聲,儘管中間還隔著休息室、鏢盤和電視遊戲呢。一入夜,有時候哈利就想象著他能透過所有相隔著的公寓,地毯,空調,交談,墊子和桃紅色的門廳壁紙,聽見那台發電機的突突聲。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噪音繞過來,貼在牆上,鑽進他的大滑窗,因為那兒有為海灣空氣留開的縫隙。
朱蒂的聲音像一條細細的救生索向他飄浮上來。「車是什麼顏色,爺爺?」
朱蒂搗了他一拳。「不,爸爸不是害怕斯利姆,你這小賊樣,他害怕別的人。」
「嗯——哇!」詹妮絲說著圓滿地完成了她的見面吻;她是從這裏的那些表情誇張的猶太人娘兒們中間學會這種大呼小叫的。
「你可以開,不過我的兒媳婦在研究營養學。她已經開了不少單子了。」恰巧在這個時候,普露出現了,猶豫不決地用她那穿著三維格子的絨毛旅行裝的女人的寬身體填滿了門洞。渾然不覺的詹妮絲繼續拍著奧爾曼大夫的馬屁。「這些年,她給哈利把你說的話都說了,可他就是聽不進去。他以為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以為他還是個十幾歲的娃娃。」
普露脫口而出,「攤場讓他操心,我想。最近幾年由於美元疲軟等原因,銷路一直下滑,他說的都是令人心煩的車型,我想,他害怕豐田會弔銷營業特許權。」
「也就是。」
納爾遜借電視分散了注意力為幌子,遊離開了。正在播放一則新的豐田廣告,用一個黑人女子做車輛銷售。最後,她和客戶都跳到空中,定格在那裡了。「不是,」納爾遜說,聲音輕得兔子幾乎聽不見。「是我在這裏定的一個聯繫人。」
「不知道是哪兒,」納爾遜說著便衝著電視的忽閃笑了。「我在這裏找不著北了,好像是個大商業地帶。佛羅里達有件好事,它使賓夕法尼亞顯得清純。」
「隨大流吧,」納爾遜說。
「那是我操蛋的全部神經生命在起作用,而且自從你我拴到一起以後一直在起作用;那是因為有了一個虛情假意的老婆,自從要了她想要的孩子,性衝動就像凍酸奶一樣。」
「在海灘上,在醫護人員到來之前——好像永遠都來不了啦,可他們說僅僅用了七分鐘——他好像挺高興,總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即便疼得要命,呼吸費勁,他還一個勁兒地想辦法說笑,逗我們笑。他還告訴我應當給腳趾甲塗上新的趾甲油。」
朱蒂和羅伊看上去半信半疑。
「我要一隻船幹嗎呀?我討厭水。」
「差不多。」
「爸,她一直是斯普林格車行的人——」
「把你叫醒來?」
在佛羅里達西南部高峰期車流中折騰了四十分鐘才來到德利昂出口和品多棕櫚大道與瓦爾哈拉塢嚴密防衛的入口。上去進了413室,普露和納爾遜看上去剛洗過澡,精神面貌煥然一新,一副行若無事的樣子。他們聽這幾個遊客的故事,首先是爺爺怎麼吃不乾不淨的鳥食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普露張羅著做飯,讓詹妮絲先歇歇腳,納爾遜安坐在沙發上,一條腿上擔著一個孩子,看晚間新聞,讓哈利頓時妒意攻心,感到受了冷落。這乖戾的小子把這個高大的紅頭髮女人操了整整一天,結果反而被哈利累斷了筋骨領著玩的這兩個小崽子當成英雄對待。
「害怕斯利姆,」羅伊說,極力要說得響。
「這是單向參觀,」哈利說。「大家都過來。咱們堅持到底吧。」
「那兒呀?」她把香煙換了一下手,一支蓓爾美爾,肯定是從普露那裡借來的,然後按他的指揮,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撓起他的背來,直到覺得妖魔被驅除為止。愛迪生故居的這個叢林般的花園還真是個邪地方。他的呼吸又不對勁兒了;他鼓足勁頭不做強力呼吸。這番折騰把羅伊給弄醒了,他迷迷瞪瞪地宣告,「我要去尿尿。」
看厭了叢林花園以後,他們便沿著一條小道移動,這條小道經過又一片同樣的多用途湖泊,經過一隻獸籠,有一隻孤獨的豹貓在裏面打盹兒,經過一片仙人掌花園,經過一個號稱有圓鼻巨蜥的黑水池,但他們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也許是因為他們不知道圓鼻巨蜥為何物的緣故吧,還經過了一籠又一籠的鸚鵡和金剛鸚鵡,它們靚麗的羽毛和花哨的喙彷彿使它們不堪重負似的。當個動物可受罪死了。比鳥獸籠子還要嚴格地困住你的是你自己,也就是遺傳指令。在最後一個籠子里,一個羽毛蓬亂的高大鴯鶓和一隻美洲駝正用它們的喙猛咬護欄上的鐵絲,發出一種悲愴輕柔的皮革似的啪噠聲。它們睫毛很長的大眼睛從菱形的鐵絲格子往外凝視著。啪噠,咔嚓,啪噠,它們傷心難過、鍥而不捨的喙訴說著,毫無效果。它們是不是在抓一些人類看不見的昆蟲?它們是不是像老酒鬼一樣迷迷糊糊?
「我們發愁的不是什麼,而是何時,」他爸爸告訴他。
納爾遜被吵鬧聲驚起,然後被吸進了廚房。他肯定聽見了別人在說他,於是便從客房裡出來,袒露著胸膛,鬍子巴茬的,穿著皺皺巴巴的灰藍色睡褲,看樣子價格不菲。一看見納爾遜崇尚華貴的情趣,哈利肚子里就氣不順,這是某種他竭力要想起的有關數目的東西,某種他夠不著的東西。詹妮絲說這孩子看上去疲憊不堪,他確實看上去很瘦,肋條之中閃現出一道道淡淡的陰影。跟普露的短浴袍相比,這袒露的胸脯倒是有點兒咄咄逼人的氣勢,某種一方霸主的派頭。睡衣大賽。朵麗絲·戴伊,還有誰來著,約翰·雷特?儘管睡衣質量上乘,納爾遜的面目卻顯得憔悴,邋遢,猥瑣:一臉沒有刮的連鬢鬍子,還有那一撮小八字鬍看上去活像已故的弗雷德·斯普林格生前留的,還有他那日益稀疏的頭髮像濕麥芒一樣豎立著。兔子還記得納爾遜小時候覺睡得多麼的沉,枕在枕頭上的腦瓜是多麼的熱,多麼的潮濕。「答應什麼了?」這小子氣急敗壞地問,兩眼盯著朱蒂和普露中間的一個空兒。「我從來沒有答應這一趟要去奧蘭多。」
「我們盡量不用心臟導管插入術,」奧爾曼大夫說,「主要的狹窄現象是標準情況,左前降,系統重負荷。幸好,他好像具有相當健全的附屬部件,它們在維持著他的活動。你看,夫人,每當心臟渴望氧氣的時候,它就想辦法開發替代路線給肌肉供血。還有,從雜音上,我想我們聽到了主動脈瓣膜周圍有些狹窄。情況不太妙,但決不是我們見過的最糟糕的。」
「狂野場面六十年代末對人人都是家常便飯,」普露說,然後又回到那粗枝大葉的半醫學的談話上去,「由於繼續接受他樂得加給你們的怪罪,你和詹妮絲就繼續把他當成個小娃娃寵著。三十齣頭的人了,難道我們還不應該為自己的生活負起責任?」
「比如攤場上的事?一般來說節日之間是一個清淡的禮拜。聖誕節後人人都有一個子兒也不剩的感覺。」
瓦爾哈拉塢:一塊水泥大招牌,字圍成一圈刻在一個實為銅環的金環上,環被鑲嵌進去,又塗了一層環氧樹脂膠,以防破壞偷盜。你在保安亭旁邊拐進去,讓門衛認一認,瀝青路面上有兩個空位刻著你的寓所號碼,你把車停在其中的一個上面,用鑰匙打開B樓的外門,摁數碼打開內門,乘電梯,出來往左拐。走廊上鋪著桃紅地毯,散發著一股空氣清新劑的味兒,以遮掩佛羅里達無孔不入的黴菌。清潔大隊一周來三次用吸塵器除塵,給地毯塗上皂沫,牆上的衛生一月搞一次,每個有門牌號碼的門旁邊都有像籃球環一樣的小玩藝兒,裏面插著塑料花束,一出電梯,對面就是一面鏡子,一張形狀像大理石弦月的桌子上擺著一隻翠綠與金黃兩種顏色交融流動的大花瓶,但這依然不是一個你會留連忘返的去處。
「漂亮,」埃德不得不承認。
詹妮絲和羅伊圍過來看,哈利伸手亮開那丟人的證據。「我不知道,」他有氣無力地說。「連個標誌之類的東西也沒有。」他充盈著一種奇異的感覺;他隱隱地感到麻木,噁心,而且在這一點之外,在他的皮膚裹著的那種溫熱的體積之外,空氣里刮著一種全面的貶損;一瞬間,他把自己的生命看成了一件蠢物,摒棄將會是一種解脫。
詹妮絲神色有點恐慌,她的眼睛穿梭似地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咱們都開心一點吧,」她說。
普露驚訝地撩了他一眼,彷彿他說的比知道的還要多似的。
儘管在水下他的疼痛還在繼續,但他能夠說話了。「嘿,」他說。「哇。到底是怎麼回事?」
「還要縮短那向後揮杆的距離,哈利。你不用總是高出肩頭。擊球點就在這兒,正好在你的雞|巴旁邊。我從一名職業高爾夫球手那裡得到的最好的勸告就是,想著你是用雞|巴來擊球。」
伯爾尼把自己搡出車問道,「幾號鐵?」
「我倒不是怪你,寶貝。不光是你。孩子們像熱鍋上的螞蟻,愁容滿面,我想,總得活下去,吃頓飯會讓我們開開心;可他說,他當時就是給我們打了電話,那正是我們出門的時候,於是他在飯館里喝起了啤酒,一杯接一杯,回來的路上有點兒暈頭轉向,你自己也知道是怎麼回事,要是你沒注意品多棕櫚大道的拐彎,一連多少英里,一切都看上去一模一樣。」
「噁心死了,毛蟲,」小朱蒂尖聲向哈利說,他把這看做一個女性要重新彌合他們之間的隔閡的努力,於是他對那個傷感情的一捏更感到難過了。他心裏納悶,他幹嗎要這麼做,為什麼他有意干這種下作的事情。大多是衝著婦女來的,彷彿世界成這般模樣,充斥著毛蟲植物,無情寡義,應當責怪她們似的。他感到虛弱,快要崩潰了。胸中的那個壞孩子在一個勁兒地玩火柴。
早餐桌上放著今天的《新聞報》,上面有幅生病的一歲幼|女的彩照,她于昨天夜裡因沒有肝移植源而夭折。她的名字叫安珀。另一條標題稱蘇格蘭場認為泛美103航班空難確系炸彈所致,與埃德·西爾伯斯坦和朱蒂的說法一模一樣。金屬殘片。行李間。塑料爆炸物,可以壓製成任何形式,也許是叫做塞姆泰克斯的高性能捷克型:哈利簡直不忍讀有關的文字,一想到那些有意識的人體突然墜落在虛空里,冰凍了、伯爾—尼,伯爾—尼,洛克比,下面隱隱約約繁星點點,一瞬間,萬物顛倒,毫無慈悲可言。還有,邁爾斯堡市長現在認為他的警察逮捕戴昂·桑德斯行為正當。還有致命的污染腐蝕了奧基喬比湖。還有,半陰半晴,高溫在81°到87°之間。「今天是個好日子,」他宣布,「爺爺要帶你們到一些奇妙的地方玩去!」
朱蒂提議,「咱們去看場電影。」
「可是,孩子,你行嗎?」
「算不上真正做過。小時候割過扁桃體。當兵時切除了闌尾。他們之所以割掉這玩藝兒,因為說不定我會被派往朝鮮。後來卻從來沒有派我去。」
「是啊,它確實非常複雜,」哈利告訴她,「那些小的斜坡和曲線,它們嚙合的方式。根據的是一種楔形,一個斜面的原理,金字塔就是用這種方法建造的。」由於感覺到自己漫遊得太遠了,闖進了金字塔建造的可怕空間,於是他宣布,「再說愛迪生有靠山。看看他那裡的朋友都是些誰。福特。費爾斯通。大肥貓。他搞那些點子就是為了賣給他們。說什麼他熱愛人類,我不由得要笑掉大牙。」
「那個人說他要派一艘汽艇出來。」
「你要咋辦,讓我像爸爸一樣肥得像口豬?他應當掉五十磅才是,這樣下去會要他的命的。」
「別敲打人家杜克,」喬說。「他給了我們誠實的政府,產生了一番變革。因此波士頓的政客們可饒不了他。」喬·戈爾德在馬薩諸塞州的一個名叫弗雷明漢的城市裡開著兩爿賣酒店。他身材粗壯,皮膚沙黃,戴的眼鏡太厚,使一雙眼睛看上去好像跳過來跳過去,要想方設法從兩隻小玻璃魚缸里逃走似的。他和老婆比尤,比尤是比尤拉的昵稱,與哈利同住一樓,就在他的隔壁,他們總是靜悄悄的;你還真納悶兒他們在家裡一直在幹什麼,怎麼一點響動都沒有啊。
「開車是無聊,」兔子一副倚老賣老的口氣,「可我們就是這麼乾的。美國人的生活大多就是開車去一個地方,然後又開車回來,心裏又納悶兒去那個鬼地方到底為了啥。」
朱蒂亮晶晶的綠眼睛向爺爺翻起來,彷彿指望他做出一個不表同情的回答似的。相反,他卻告訴她,「別犯愁,朱蒂。這裏九點以前誰來都有飯吃。九點以後樓下的十九號俱樂部半夜以前一直有三明治。你也看見41號路了,你那餓肚子的可憐爸爸在佛羅里達有的是吃飯的地方。」
「杜卡基斯總看上去像是他為什麼事惱火,」兔子提出。這簡直就是不打自招,在這個四人幫中,只有他投票支持布希。
普露插嘴替他辯解了。「納爾遜,孩子們總不能成天泡在泳池裡吧,他們會受到太多的紫外線輻射的。」
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這小子又一次嘴臉刷白。他把煙捲兒戳進啤酒罐拉開的孔里,把罐子一把捏扁,這算不了大本事,因為啤酒罐都是由紙一樣薄的鋁箔製成的。他從座椅上站起來,看樣子要到媽媽那裡去,她一直在廚房瞎忙活呢。
他和小朱蒂絲穿過那危險又灼|熱的柏油路,來到那輛珍珠灰佳美旁邊,這車是他的,他認得出來,因為詹妮絲的網球拍和球拍套子就在後座上,分開扔在那裡——這個笨蛋,你不把球拍裝在套子里,那套子還有什麼用處?可是這裏沒有人,車鎖著,哈利又把鑰匙扔掉了。小姑娘哭了起來。幸好,他的褪了色的方格子高爾夫球褲的屁股口袋裡有塊手絹。他把普露的裝著磚頭的藍包放到柏油路上,把他一直拿著的那件小冬裝擱到車頂上,彷彿證明這車歸他所有似的,然後跪下來先擦掉朱蒂嘴唇上溶化了的天空糖點子,再把臉蛋上的眼淚擦去。他自己也想大哭一場,蹲在這裏靠在車子日光暴晒著的金屬肚子上,可苦壞了他的膝蓋,小姑娘惶恐的熱氣又在火上澆油。心裏難過,長雀斑的鼻子便流起鼻涕來了,嘴巴顯得硬邦邦的,上嘴唇硬撅撅的那副樣子使他聯想到納爾遜小時候害怕https://read•99csw.com或生氣的神情。
羅伊抬起頭來仰望著他,瞪著一雙受了驚嚇的黑眼睛。「他們要讓我們坐牢嗎?」他問,聲音高而清晰,就像風鐸一樣。
「這跟睡覺無關。我的身體和鼻子都好了。我難受,是因為我爸爸突然快死了。這他媽的太讓人喪氣了。我的意思是,假如他走了,下一個該到誰?我還太年輕,不能沒有爸爸。」
「話別說得這麼難聽。人一眼就看得出事情不對頭。前天晚上你半夜后才回家,特里莎透露了一點情況,昨天你爸爸和孩子們在前面走,我們說話的機會更多了。」
普露以她有個人意圖的、略顯沙啞的俄亥俄嗓音告訴哈利,「多油脂的深水魚,尤其是藍魚,油里含有大量的EPA,那是一種能真正稀釋你的血液、降低甘油三酯指數的酸。」
他倒是自得其樂了,她傷心地發現;他倒高興讓人把它從他心中套出來,把這個丟人的包袱讓她扛上。他倒是落得個輕鬆,看他那副聲音放鬆、肩膀在高級佩斯利旋渦紋花呢浴袍下面溜下去的德性。她告訴他,「你的錢是從攤場上來的,而攤場還不是你的;那是我的,我和你爸的。」
只要他在水裡,至少他的重量不會太大;然而當他抓住從鋁桅杆頂上穿過來的繩子,先用手臂後用腳拚命把他的重量擱到中插板上時,他感到被自己那一堆軟沓沓的松肉肥油和腸腸肚肚壓了個稀巴爛。胸腔的疼痛集聚成一團殷紅的內火,他把眼睛狠命地擠著好把它熄滅,然後,他舒了一口氣,莫名其妙地感到帆從水裡抬起了,中插板在他身下垂直衝起。船擺正時把他往後撞了過去,鬆鬆的濕帆用一團不斷抽打的繩索使它的帆桁前後晃蕩。他連一點兒力氣也不剩了,一時衝動想葬身水底了事,反正這水恨他,又需要他。
兔子這下子可完全給惹火了。「歡迎到現實世界里來,小子。你這一輩子就是要當某一機構的零部件。豐田對我們有恩,對你外公有恩,這點你千萬不可忘記。我還能記得弗雷德·斯普林格剛一拿到豐田特許經銷權時說,他覺得像個一年四季都在過聖誕節的孩子。」全家的女人總說納爾遜是他外公轉生的,哈利希望通過提起已故的弗雷德的辦法把這孩子引入正道。對豐田的這番褻瀆把哈利搞得不尷不尬的。
「是嗎?」
詹妮絲舔了舔嘴唇,做了個鬼臉,彷彿喉嚨疼了一樣,便接著往下說,「他在41號公路上行駛,一直到了聽上去好像叫那不勒斯的地兒,肚子餓了,就在一家飯館前停下,給我們打了個電話,可是沒人接,我當時心裏直納悶兒是不是等等再過去,可你說你餓得慌——」
他再次緊緊地摟了她一下,她的嬌小的身體沒有抵抗,有什麼東西從裏面消失了;他的嗓子有種粗糙的感覺,也許是昨天嗆了幾口海水的緣故吧。由於熱淚盈眶,他眼睛迷糊了。電視上,寬肩膀窄屁股的男人的動作像奧林匹斯山上雲中的神祇一樣。你連誰是白人誰是黑人都分不清楚。儘管什麼也看不見,主播還在一個勁地聲嘶力竭、激動萬分地高喊。一則廣告展示一輛蘇巴魯顛顛簸簸地往堆積如山的廢車架上爬的畫面。
他把這話考慮了一番,決定反擊。「他到底去哪裡了?」他問。
詹妮絲說,「一年到這個時候,這種炎熱天氣肯定會轉涼的。天氣可是說變就變。」
普露說,「爸爸說的不是這一次,他說哪次時間寬裕一點我們再去。」
「你這屎蛋子,你這樣會把爺爺的命要掉的,」納爾遜低下頭對那亂折騰的孩子解釋,不得不把他從床下面拖出來時,他還是亂踢一氣。
兔子喜歡里根。他喜歡那種含糊的聲音,那種笑容,那種寬大的肩膀,那種在長時間的停頓中不住地搖頭的樣子,那種超越事實的樣子,因為他知道對政府而言,還有比事實更重要的東西,還有,儘管說他要勇往直前,要從貝魯特脫身,要同戈爾巴喬夫套近乎,要增加國債,卻又能夠見風使舵,改變方向,他也喜歡這種做法。奇怪的是,除了還有一敗塗地毫無希望的人,在他的統治下,世界格局大有改善。共產黨人分崩離析,只有尼加拉瓜除外,但即便在那裡,他也使他們只有招架之力。這傢伙有種點金術。他是個夢想家。哈利悍然說道,「你知道,在里根統治下,那就像注射了麻醉劑。」
「這是一種處理辦法。另一種辦法可能是我們向後退,給你一份要負責任的工作,獨當一面,不許我們干涉。你爸爸在這裏煩得要命。甚至我也有點煩了。」
朱蒂順從了一種衝動:靠著床想把老爺子抱一抱,結果把他身上插的管管線線拉扯亂了。「爺爺啊,」她坦言,「全怪我!」
他也沒有太大的把握。他就胡謅了一通。「極小的嫩酸橙只有佛羅里達群島才生長。別的任何地方天氣太惡劣,長不出來,太冷太差。」
詹妮絲說,「他回來時,頭腦絕對的清醒,而且還帶了一串極小的鱷魚剝製的標本,他們做的紀念品;普露和我還忍不住大聲笑了。孩子們一人一個,甚至給你也有一個,他們讓它站著,還給它的小腳上插了一個高爾夫球杆。」她一把把毯子從他的懷裡撩開,手伸進他那敞開著的睡褲拉鏈口摸弄他那蔫不拉唧的陰|莖。「我們在那裡躺下來怎麼樣?我們再也沒有做過愛。」
「這才剛剛開始呀,」哈利說。
詹妮絲接著對普露說,「你考慮過納爾遜的飲食嗎?他那副樣子就像不吃什麼東西似的。」
「我們從未去過邁爾斯堡的愛迪生故居,」他向全車人宣布,現在儼然是家長的口氣。「公寓里的人說那真是令人著迷,事實證明電視也是他發明的。」
「我想你用了,」她不依不饒地說。
「我爸說你們要來。這位是安斯特朗太太嗎?」他指的是普露,來的是她,而不是詹妮絲。詹妮絲昨天跑了一天,今天想呆在家裡,把自己的事趕著辦完,還想上上增氧健身班,打打橋牌,趁納爾遜沒有回家跟他一起獃獃。哈利大為吃驚的是埃德的兒子竟然能犯這樣的錯誤,但隨後又想他一定老跟那些娶了年輕媳婦的老半茬子打交道。再說普露也不是太年輕。像他這樣高個頭亮皮膚,她給他做妻子也無大礙。
「是呀,」哈利說著又拐上41號公路,一邊開車,一邊把他的聲音丟到後面,「那可是個難關,關在那輛小囚車裡。關於他們的後備廂的事兒,記得嗎?不過全解決了。羅伊,你應當獃著看完。要是你看不到完,你心裏總是難過得很。」
十一點了,納爾遜還在睡覺,然而詹妮絲並不急於去面對。哈利、普露和孩子們走了又回來了兩次,取忘了的東西,最終還是忘了兩雙拖鞋和一瓶防晒油,此後她在外面陽台上坐了一會兒,她發現有一塊地方,就從遮擋視線的南美杉往左邊一步,從那裡你可以看見一片,一小片海灣的似方非方、閃閃發亮的藍綠色的水,夾在一座裝飾性的公寓角樓和一塊西班牙瓦房頂中間。當然,看見他們的帆是沒有希望的;從這麼遠的距離,要是一隻今年九月他們駛離聖迭戈去參賽的那樣子的帆船才看得見,那次美國人用一隻雙體船巧勝了駕著自己漂亮、無望的大船的紐西蘭人。從陽台上望遠總使她有點兒心緒黯然,因為總要勾起某種埋藏在心裏的東西,那種他們從威爾勃街寓所的窗口望見的城鎮全景,下面佳濟山的斜街熱鬧而安全。那時候就像現在一樣,哈利出去了,家裡只剩下她和納爾遜兩個。
他說,「還有,爸,我注意到戴昂·桑德斯一案正在往回推到體育版上,在B欄的什麼地方有一篇關於減肥的文章,會讓你開心的。」
「性感!」小朱蒂尖叫起來。
關於美國的幻想產生了兩種極其矛盾的結論,它們殊途同歸,對這些金色夢想注入了某種謹慎,他躺在床上讀道。那是詹妮絲作為聖誕禮物送給他的一本歷史書,作者是一位女史學家,內容是美國革命中荷蘭人的作用,這一點他到現在為止一直認為不是十分突出。按照一派的觀點,美國太大,太分化,很難變成一個國家,它的信息過於膨脹,很難使這個國家統一起來。正是這個句子使他有種大而無當、鬆散膨脹的感覺。歷史的美妙就在於它能讓你馬上入睡。他又翻到前面一頁,尋找他記得昨天夜裡讀的一些非常有趣的描寫。按照1775年譯成荷蘭語的一本暢銷的法文專著,新世界的氣候使人無精打采,懶散疲沓;他們可以變快樂,但決不會變強壯。美國,這位學者確認,「建國的目的是快樂,而不是帝國。」另一位歐洲學者則說土著印第安人「生殖器小」,所以「性功能弱」。
「朱蒂!」這是他第三次喊她的名字,他的聲音慌亂;他抬起臉直對太陽,水珠在他的視野里形成了一圈又一圈的彩虹;就在這幾秒鐘里,船在慢慢地打旋,它與太陽的關係,它投在水面上的影子,正在變化。
「你們沒有,嗯?」他說,拿不準怎麼理解這話。
「聽你說他的口氣,」伯爾尼說,「倒像他是父親,你是兒子似的。」
「而且開車沉悶得很,」哈利接著說。「27號路一路都是紅燈。有時候我們也走那條路,開車走。」
普露把羅伊的勺子還給他,拿走了他那一小碗討厭的全拌兒粥,凝結得就像剩下的隔夜狗食。「要根香蕉嗎?」她用一種連哄帶誘的性感嗓門兒問道。「一根又香又甜的香蕉,媽媽剝開切好怎麼樣?」
「好了,問題解決了,」他氣喘吁吁地說,「沒有造成傷害。」疼痛非但不肯離去,而且還延伸到抱著桅杆的那條胳膊上,除了疼痛,他的呼吸也很淺,再往下,有一點噁心的意思,也許是暈船的意思,此外就是一種軟弱無力,一種休息的深切需要。「風向變了,朝著我們吹,」他向朱蒂解釋說。「他媽的這些東西太容易翻了。」
格雷格低下頭看著朱蒂,他背上的陽光如此燦爛,以致他臉上的陰影具有了它自己的一種藍光。「第二和冠軍十分接近。」由於依然需要跟普露交談,格雷格說,「我倒建議你的小兒子不要去。今兒有一股離岸微風,在酒店這裏的背風面,你是感覺不出來的,可是風把你很快就吹離海岸。沒有艇尾座,很容易滑下去。」
一顆星星出現在白天的天空,出現在一條條層捲雲下面的碧空里,一架飛機閃閃爍爍,越來越低,直向他們衝來。這個閃光,他想,載著他的親人;他兒子納爾遜,他的名叫普露的左撇子兒媳婦,儘管她受洗時命名為特里莎,他的八歲的孫女朱蒂,他的四歲的孫子羅伊。羅伊正是哈利和詹妮絲開始在佛羅里達呆半年的那年秋天出生的。孩子其實是按爺爺和外公的名字命名為哈羅德·羅伊,可是人人見他就叫羅伊,哈利對此忿忿不平,因為羅伊·魯貝爾是個叫阿克倫公司炒了魷魚的蒸氣管裝修工,總是怨氣衝天,甚至連女兒的婚禮都不參加,七個孩子飢腸轆轆,他屁也不放一個。普露好像依然有副飢餓相,因為她使哈利想到她爸自己。那顆星漸漸增大,已經成了個盤子的形狀,有好多點在閃閃發光,一個長著翅膀的鋁製機器在沉悶平坦的灌木叢林地帶和讓一棵棵棕櫚樹隔成細絲一樣的天邊上面滑行增大。他想象著飛機著陸時,被它的一個閃光點燃,突然爆炸,一個紅火球籠罩在黑影里,就像你老在電視上看見的那樣,他暗自震驚地發現自己想象著這種事情,並不怎麼動情,只有一絲袖手旁觀者的寒顫,一種對化學品暴烈性質的慘淡的驚奇,同時,感到欣慰的是,他自己不在飛機上,而在玻璃窗這面平安無事,帶著他的淡淡的被鉗住那樣的末日感。
「A5號門,」詹妮絲說,彷彿他那一碰是個技術性問題似的。「從克利夫蘭經紐瓦克,」她說,一派生意人的爽快高效,這是她步入中年以後養成的,尤其打她媽媽七年前去世,給她留下那個攤場:斯普林格汽車行和它的資產以後。這家車行是賓夕法尼亞布魯厄地區僅有的兩家豐田代銷處之一:全家人說到它時仍叫「攤場」,因為它一開始就是弗雷德·斯普林格擁有和經營的舊車場,死了的弗雷德·斯普林格,又投胎轉世成納爾遜了,他的未亡人貝茜和女兒詹妮絲總是這麼瞎想,因為外公外孫倆都是又干又硬的小蝦米,還有點兒賊頭滑腦的神氣。這就是哈利和詹妮絲在佛羅里達要呆半年的原因——這樣一來,納爾遜就可以甩開膀子經管那個車場了。哈利當了十多年的主任經銷代理,儘管和查利·斯塔夫洛斯通力合作,連手經營,卻在斯普林格大媽的遺囑中提都沒有提一句,她乾脆不管這些年來他住在約瑟夫街上她那座陰暗的大房子里、聽她瞎吹弗雷德是怎樣的一位聖人、聽她抱怨她的腳脖子腫得如何厲害這樣的情分。什麼都歸了詹妮絲,彷彿他只不過是斯普林格王朝一樁不值一提的小事似的。約瑟夫街上的那幢房子,讓納爾遜一家搬進去住為的是支付維修費和房產稅,由於現在少壯職業人士陸陸續續從布魯厄東北翻山越嶺進入佳濟山鎮,它准值三十萬,就別提波科諾斯湖畔的別墅了,那一帶林子里的小木屋也是天價,飆升不止,光那個車場的地皮,在河西111號公路沿線四公頃的土地,就可以從最近這十年來到布魯厄地區的高科技公司中任何一家手裡撈到近百萬,他們蜂擁而來是要利用這裏的空廠房,利用那些技術熟練又無用武之地的勞動力,利用守舊、低廉的生活水準。詹妮絲是個富婆。兔子想跟她分攤他感到的突如其來的冷森,某架天上的飛機的陰影,可是她生出的一種硬殼卻讓他碰了個釘子。她那腰部的衣裙,他摸上去粗厚非常,沒有絲毫反應,簡直就是一塊濕皮子。他只有把自己的預感藏在心裏。
這種多餘的強調,在這種令人眼花繚亂的強光下,一旦弄明白了那幅畫面,就讓他興奮不已。他隱約記得中學時代一個關於女人生珍珠的老笑話。屄像切薩皮克海灣的牡蠣。那個鬼奸溜滑的老弗雷德。他告訴朱蒂,「讓我喘一會兒氣好嗎,寶貝?去到水裡快游一陣子,這樣我們下水時就不會打激靈。我一會兒就來找你。」
他進了浴室去刷牙小便。有意思,過去小便在馬桶里總弄得嘩嘩四濺,現在出來的卻是一種勉勉強強、移游不定的細流,他不得不起一次夜,有時候甚至是兩次,像個老娘兒似地坐在馬桶上;由於包皮蔫不拉唧地折過來,他從來也拿不準尿會從哪個方向噴出來,像娘兒們一樣差勁,她們也是沒法兒對準的。他剃了須,稱了一下體量。他增加了一磅。這些農夫花生糖啊。他動身要離開卧室,但又意識到不行。在佛羅里達,他是穿著內褲睡覺的:睡衣褲往往擰在身上,到凌晨兩點左右熱得厲害,再加上膀胱憋得凶,就把他弄醒了。普露和孩子們都在這裏,他不能只穿著內褲進廚房去。他聽見他們就在外面,磕碰著東西。他要麼該穿上他的高爾夫球褲和一件馬球衫、要麼把浴袍找出來。他決定把浴袍穿上,紫紅色的,灰色的翻領,顯得更有——中世紀史中不斷出現的那個詞是什麼來著——領主派頭。像個做主人的。像個當爺爺的。它發表了一項聲明,正如納爾遜說的。
他還得再來兩次搶風調向,那時候,他的孫女已經發現自己心裏就有她已經看了很多次的電視歌曲的寶庫,這些都是兔子在它們新上映時就看過的兒童經典中的歌曲,那時候那些老電影院有阿拉伯裝飾和拉到後面的長毛絨幕布,休息廳里有巨大的鏡子。都是一些離別歌曲,「我們離開去見巫師,神通廣大的奧茲國巫師」和「嗨—嗬,嗨—嗬,我們離開是去工作,」還有講天上的什麼東西的悲傷歌曲,目的是使我們把大蕭條忘掉,「彩虹那邊」,和「當你希望登上星星的時候」,蟋蟀吉米尼到了那裡,戴著高頂黑色大禮帽,收起傘坐在月光如水的窗台上。那個迪斯尼,他可真是出手狠。
「認為什麼?」
「呼吸不太通暢。不知什麼緣故我可能要吐。讓我休息一會兒。再動動腦筋。我們不想。別讓這操蛋的傢伙再翻了。」疼痛現在向下到了兩條胳膊,向上進了下巴。兔子曾經告訴某個人,一個愛刨根問底的牧師,在這一切後面的什麼地方,有某種要我發現的東西。不管它是什麼,它現在把他發現了,而且正在徹底改造他。
詹妮絲干預了:「媽媽的意思是,她在車裡坐這麼久腿疼得不行,如果我們一連五天都要這麼說話,她想不如把雞尾酒會時間往前挪挪。納爾遜,你爸爸極力要把睡覺問題安排周全一點。我們倆商量過了,朱蒂,你想睡哪兒,沙發,還是熨衣室?」
「當然。」
他們在曲曲彎彎的小路上拖沓著腳步,左躲右閃著輪椅,盡量不要踩上小路兩旁的仙人掌和花卉,極力要聽清導遊忽隱忽現的沙啞的聲音,極力要對那些謎團似的綠色遮蔭植物表示興趣,因為那是愛迪生不惜動用重金尋找代用橡膠時從遠方帶來的。這裡有絲棉樹和爪哇李,有原產於特立尼達的炮彈樹和原產於印度的芒果樹,有唇膏樹和報春花,有戀人蘭,它不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是一種攀附植物,還有荔枝,它的果實中國人總是垂涎三尺。哈利的腿疼,腰背也疼,還有左肋後面那些令人起疑的部位像扎針一樣地疼,可是他不能把羅伊放下,因為孩子睡著了:他準是世界上瞌睡最多的四歲孩童之一。詹妮絲和朱蒂已經密謀好離開了參觀團,往前溜達到愛迪生故居去了,那是一座1886年用四艘縱帆船從緬因運過來的房子,你可以說是世界上第一幢預製房屋,那是一幢沒有廚房的房子,因為愛迪生不喜歡燒飯的氣味,那是一座四面都有寬敞的游廊、有佛羅里達第一個現代游泳池的房子,用藍色水泥建造,加固不用鋼筋,而用竹子,至今沒有一個裂縫,沒有一點漏洞。堪稱奇迹!這麼多的努力、機巧、奇特和勇氣被壓縮進了歷史:哈利幾乎不堪這些重負,它們壓彎了他的骨頭,融化了他的頭腦,像個改錐一樣壓在他腦殼的拱體上,使他的肩胛骨下面奇癢難耐,他的百分之百的純棉藍色細條襯衫的那個部位濕了又干。他趕上詹妮絲,心嘣兒嘣兒像撥弦似的,便輕聲求她,「撓撓。」輕得不至於驚醒孩子。
哈利說,「再去不成馬戲博物館了。其實,它給關閉了。要進行翻修。」他注意到一周左右前,薩拉索塔的報紙上登了一條相關報導,標題是《馬戲團回歸》。他討厭這種字眼,你隨處都能見到,他真不知道怎麼理解。就像套匯掮客和鼎革。「我的打算就是這樣。今天,我得去打高爾夫,但今晚餐廳里有賓果遊戲,我想孩子們,至少朱蒂會喜歡的,我們大家可以開頓真正的洋葷。明天,我們要麼去這個萊昂納爾火車和海貝博物館,喬·戈爾德說那真叫過癮呢,要麼換個方向,往南走,那裡有愛迪生故居。我一直對它好奇得很,不過對孩子們也許超前了點,我說不準。也許電話、唱機的發明對於由這種電腦垃圾餵養的孩子們來說,似乎並不刺|激。」
詹妮絲穿著一套軟料子的鮭肉紅跑步服,袖子和褲子上的條紋是粉藍色的。她在前引路,納爾遜、羅伊、普露、朱蒂緊隨其後,全是飛機上的那副行頭。僅僅一天的工夫,詹妮絲就養成了寡婦的利索,也就是一個女人沒有男人給她定步調的行走速度。而且舊愛的殘餘——在這個熙熙攘攘的機構里又復活了舊日的動物磁力,這種環境跟中學的走廊大同小異,她就是在那裡第一次感覺到兔子安斯特朗的,他當時是個全校聞名的畢業班學生,身材高大,金髮碧眼。她才是個貌不驚人、才不出眾的九年級學生、黑不溜秋的——把她拉向自己的男人,因為他的動物的脆弱性喚醒了她對他的身體的意識。他的,還有她自己的。由於他一落千丈,她便趾高氣揚地,連續不斷地意識到她自己身體富有彈性的健康,腰桿筆直,顯得盛氣凌人,功能頑強,富有奇迹。
「這一類玩藝兒他沒有不喜歡的,他零嘴吃得可凶啦,」詹妮絲連連附和,急於討好,大獻殷勤,把老公也出賣了。「他可愛吃果仁兒啦。」
然而事實上,離樹太近,也許離車上的伯爾尼太近,妨礙了他的揮杆,他用戴上頭罩的球杆把球一抽,球便砸到球道上下一棵棕櫚樹梢上,然後徑直掉進長草區。儘管佛羅里達的長草區跟北方的長草區有所不同;它只不過是濕軟淺淡的草,比球道上的草僅僅高出半英寸。他們把這些球場進行了一番改造,專供年長者和瘸腿人使用。他們在這裏把你當嬰兒一般呵護。
除了偶爾抽一下鼻子,納爾遜還沒給這場談話做任何貢獻。這小子似乎鼻涕不斷,鼠灰色的小鬍子上面的那道光光的皮膚線看上去皴了。這會兒他丟開吃了半拉子的魚往後一靠,自以為是地宣稱,「我看這樣下去,如果這件事要不了你們的命,那件事一定饒不過你們。」儘管他手掌扶著桌沿,雙手還是哆嗦著,神經快綳斷了。
他又瞪視了一小會兒,說,「興許他高興救了這一個。」
「肯定浮了。可你正好在帆下面。」
「我倒認為她挺性感,」哈利說。
「開車到新澤西海濱絕對是我們過去干過的最無聊的事情,」納爾遜給父母講,極力要擺脫心頭的陰雲,融入一種家庭環境中去,現在願意在回憶中再做一次孩子。
「對他可糟糕透了,絕對糟糕透了,」奧爾曼大夫回應著,他的聲音加快了速度,失去了拖腔,「全是脂肪,更不用說鈉了,還有腰果,澳洲堅果,這東西最糟糕,澳洲堅果,不過,這些沒有一樣好的,沒有一樣好的。」由於說得起勁,他已經開始往她身上伏過來,彷彿伏下身子要推球入洞似的。「凡是帶氫化植物起酥油的東西,椰子油啊,棕櫚油啊,奶油啊,豬油啊,蛋黃啊,全脂牛奶啊,冰淇淋啊,奶油乾酪啊,農家鮮乾酪啊,任何下水,所有的冷凍電視便餐,廣告上宣傳的烤制貨色,你買的小包里裝的、蠟紙袋裡裝的任何東西,幾乎無一例外,夫人,都是毒物,該死的毒物。我給你開一個單子,你可以拿回家去。」
那位金髮碧眼的新聞評論員頭髮擦了摩絲,硬得如同假髮一般,他告訴他們,「據報導,一頭帶著牛犢的成年海牛星期三中午沿著離比米尼盆地約半英里的珊瑚角的比米尼運河向內陸遊來。這種現象表明,儘管有大批卡魯薩哈奇牛群退回該河的開闊水域和后海灣,但在保護水道或附近水域仍有可能遇到一些動物。如有死傷海牛報告,請撥打1-800-342-1821。」這個號碼滾動出現在一個海牛家庭在水裡緩慢翻滾的連續鏡頭下面。「另外,」他以電視播音員看到商業廣告插|進來時所用的響亮方式結束,「如有見到海牛的報告,請撥打海牛熱線:332-3092。」
在海水拍擊、嘶鳴、泛沫的岸邊,鷸群跑跑停停,捅進水沫找一嘴吃的,然後又向前跑。它們的足和頭快捷異常,好像機器一樣。羅伊抓不著,儘管它們看上去像玩具。哈利脫掉他的不系帶子的耐克鞋,沙子用一種出人意料的寒氣咬著他的光腳丫子——在陽光照射的頂層沙粒下面,夜潮依然料峭。他的腳面上顯露出蟲子似的青筋,而他的脛部卻像粉筆一樣白花花的,全是一層脆皮,彷彿他在老年就要跪立在地上了。一種驚恐的戰慄出現在他的腿上。海洋,太陽,如此之大:他可能被碾到宇宙的車輪中間。他在玩火。
她輕嘴薄舌地答道,「啊,女人的事唄。你會發現挺無聊的。」詹妮絲穿衣服的時候,臉上總現出一副可笑緊張而且眉頭緊鎖的神態。哪怕那只是去溫·迪克西穿寬鬆褲和襯衫,她也橫眉冷對著鏡子,好像要嚇倒頑敵似的。
「……體內脂肪堆成山,」奧爾曼大夫說,「流成河,其中有一些就非堵不可了。五花肉呀,豬肉香腸呀,肝泥香腸呀,大紅腸呀,熱狗呀,花生醬呀,咸果仁兒呀……」
她用舌頭舔了舔上嘴唇,拿不準現在把這次談話引向何方。她知道她不可能很快再把納爾遜的嘴撬得這麼開了。他明天下午就要飛回去,舉辦一個新年聚會。她問,「你也吸強可嗎?」
納爾遜依然怒氣攻心,憋不住接著往下說,「你領著朱蒂跑了,親熱得不得了,見了小羅伊卻不哼不哈。」
「這不是髒話,它只是切中要害而已。如果你說某人尻子上的一個疔瘡,那就更髒了。嘿。這就是我買你聞到的那種花生糖的地兒。要一點嗎?」
「就這樣差點兒要了他的命?胡想些什麼呀。可憐的爸爸。」納爾遜的側影笑了;他的小鬍子撅到他那直愣愣、紅滋滋的小鼻子底下。「我不這樣認為,」他說。「她不會那樣酷的。想想看她覺得那兒離岸多麼遠,周圍到處有鯊魚。她不會玩藏貓貓的。」
他提高了警惕。他點起一支「駱駝」,腦袋往後一揚把咖啡喝光。鬢角上的一根神經,在灰色透明的皮膚下抽搐。「強可只不過是讓你加熱吸用的精鍊的可卡——小顆粒,大家叫塊兒。通常你用一種管子吸。」他手舞足蹈的;煙霧繚繞著他的臉。「一下子就上了天,比鼻子吸來得快。可隨後你跌得也快。你就還想要。你就得連軸兒轉了。」
淋浴的噴水聲透漏到廚房裡來。「見鬼,納爾遜這麼緊張幹嗎呀?」他衝著兩個女人大聲問道。
她那光滑的小臉上浮現出那種翹企的神色,一個成熟|女人一有這種神色,就表示她要撒謊了。她有點扭捏地說,「那裡有你陪著我,爺爺。周圍還有好多船呢。」
叢林花園的設計好得任何人都不敢奢望。一家大店鋪琳琅滿目地陳列著貝殼和穀物工藝製品,跟詹妮絲寓所擱架背面的那些玩藝兒一模一樣,它通向戶外的一片微型的野外世界。你可以從一條路走到「爬蟲展」和「基督園」,從另一條路走到「鳥展」。他們都拐向了「鳥展」,觀看有一副落魄怨恨相的鸚鵡騎自行車,踩蹺蹺板,鑽圓圈圈。然後有一條彎曲的水泥路,叢林小道,把他們領向前去,你順從地拖沓著腳步經過一些長滿青苔的樹根和滴水的岩石,每到一個拐彎處,你都面對著某種新鮮平和的驚奇——三隻蜘蛛猿長著毛烘烘的長臂和愁苦的小臉,隨後有一籠子金翅雀唿兒唿兒地上下飛騰,棲木對著棲木,像一隻結構複雜的鍾錶在不倦地走動,然後是一棵菩提樹,像佛一樣在下面被照亮。兔子心裏納悶達賴喇嘛經過多年流亡在幹什麼。你仍然相信神嗎,如果人們一個勁兒地告訴你你就是神的話?
「認為她只不過是裝的,跟你爸玩藏貓貓,後來就把握不住了?」
「啊,就是的。」孩子答道,帶著一種憤怒譏刺的著重語氣,那是哈利弄不明白的。家庭生活,跟孩子一起生活,已是他的一段往事了,把它留在身後,他從來都不感到遺憾;對他而言,它絕像後院某個被遺忘的角落裡的一株灌木,一叢丁香,或者女貞,上上下下纏滿了某種攀援植物,葉子極為相似,卷鬚纏得很緊,自下而上全面入侵,園丁要想在陽光下把香花和蔓草分離開來,那可是一件頭疼事兒。好在他基本上只有一個孩子,納爾遜,一個草包孩子,儘管他有一天在什麼書刊里看到一個男人產生的精|子不但能讓人口住滿地球,而且可以住滿火星和金星,如果那裡能維持生命的話。想著他今生今世的全部意義就是生產小納利·安斯特朗,後者又接下去生產朱蒂和羅伊,如此代代相傳,直到太陽熄滅,這可是一種令人消沉的思想,太縹緲了,就像他夢中那個夠不著的圓東西。
這話兔子最愛聽。他拿了一根7號鐵,儘力想著五件事情:低頭、向後揮杆不宜過長,球杆還在最高點時送胯,向下揮杆要利索,球杆面要正對著球,觸球點在鍾面3∶15的位置上。球從他俯視的視野中央消失。從這嗖地一聲神差鬼使的路子他就知道這一擊漂亮;他們共同盯著黑點升起,翱翔盤旋了那一點點幽靈似的額外距離,然後徑直掉在果嶺上,有一絲兒偏左的只不過是看上去有大頭針那麼高的東西,球卻隨著碗形的果嶺斜面向右彈去。
「你的問題在這裏,安斯特朗;你覺得跟我們一起鬼混心裏不落忍。你應當款待你的親人。」
「太陽魚是什麼呀?」
普露把眼睛轉過去,擦掉羅伊嘴上的一星土豆。「情況一直有點兒緊,」她承認,幾乎叫人聽不見。
「那也是。我在路邊的電話上試著打過一次,然後就到了這個沒有電話簿的地方。」
「你難受是因為那種化學品離開你的身體尋找一種變化。你一直處於可怕的神經緊張下面,那是毒品在起作用。」
在他這個紅色的看不清的世界上,這條消息是個極大的寬慰,讓他睜開了眼睛。他看見朱蒂站在他上方,顯得高大,罩上了太陽的光環,支離破碎的彩虹與她糾結的正在乾的頭髮混在一起。兔子強裝著露出寬慰的笑容,告訴她,「肯定是我吃那鳥食吃出的毛病。」
「呃,」爺爺說。
「得啦,」她說著便把她的卡其布短裙從大腿上拉下來,「也許危險小,但好像貴得多。」
兔子又話裡帶起刺來。「說到數字,我一直在努力回想十一月的結單似乎少了點什麼。興許舊車的數目一年這個時候好像下降了。一般是隨著新款的推出要上升的。」
「她不出門,嗯?」
柱子寬闊的兩側有灰暗的巨幅陶瓷壁畫,畫的是北歐海盜:寬刃劍,角狀盔,龍頭船,從五彩斑斕的瓷面上凸顯出來,然而揮劍、戴盔、駕船的人卻被吞沒在亂成一團的胳膊腿兒和閃電之中,一件紀念歷史的血腥的編織品。「七十一,」藏在柱子後面的男子哀聲唱道。聲音又重複著「七一」。
埃德的兒子舉止言談徹底放鬆了,這表明他的一整天都會快樂地奉獻給他們。他又把他們領回水磨石走廊,從桌子旁坐的一個小伙那裡替他們要了更衣室鑰匙——這是一個年輕黑人,他的頭髮剃成一塊鬆餅頂子,四面刮光,這是他們時下流行的一種難看的髮型——然後把他們領到更衣室門口,告訴他們如何出去徑直去海灘,他會在海灘上等他們安排太陽魚單帆船的租賃事宜。「你給我安排這一切,我該給你多少錢?」哈利問,心存五成免費的希望,就算埃德安排來補償哈利星期三打高爾夫時丟給他的那二十塊錢吧。
詹妮絲兩眼一瞪,差點兒放聲大笑起來。他多年輕,那是多咱的事兒,跟納爾遜想的有多大的區別。她感到心裏空落落的。她希望有點什麼抿一口,一小橙汁杯的血紅血紅的堪培利開胃酒,不用蘇打稀釋,這裏的女人吃午飯或者出來在游泳池邊躺躺,總喜歡喝汽酒。她那半塊填櫻桃的丹麥麵包在胃裡有種沉甸甸的感覺,現在她心裏煩躁,便忍不住把納爾遜那半塊的糖霜往下摳。他就是不吃——他對她和哈利喜歡的這些軟毒品不屑一顧——這是他身上最惱人的東西。她告訴他,語氣生硬,「我們花多少錢,我們掏。我們有的是錢,也花得起。」她向他伸出一隻手來,兩根指頭比劃著。「能給我一根煙嗎?」
「他的心臟到底怎麼了?」詹妮絲問。
他說,「不了,謝謝,媽媽。給我弄點咖啡就行了,別弄吃的來煩我。一想到抹滿糖漿的煎麵包我就想吐。」
普露退場了;哈利周圍白凈的世界變寬了。趁沒人的當兒,他讓自己盡情按鈴叫護士來,再要一些杜冷丁。再看看鷹隊在大霧中戰況如何。然後閉會兒眼睛享享清福。
普露在延遲回答他問的情況怎麼樣的問題時聳了聳她的寬肩。「生活應當怎麼樣?他們沒有再給你一個做比較。我喜愛那幢大房子,還有賓夕法尼亞。在阿克倫,我們住來住去,還不是公寓套房,租金老是往後拖,好像馬桶總是漏水。」
「是呀,路就是長。可路走完以後,快活何在呢?」
「萊昂內爾火車博物館,」喬·戈爾德提議。「林林博物館正對面就是『貝爾姆昔日汽車、音樂館』,我想他們就是這麼叫的。有一千多種音樂機器,你能想象得到嗎?1897年以來的舊車,我從來就不知道那時候就有汽車。你是做汽車生意的,對吧?你和你的小子。你們倆到那兒會神魂顛倒的。」

他高聳在她的面前,笑了笑,點了點頭;他感到氣短,勒著他的胸部的緊箍搏動著。嘴裏有股酸味在增強。他把手一轉,那隻長了角質疣的胖手,指頭長得可以抓起一個籃球,這時把這些顆粒撒到孔雀可以吃得到的地方。一隻髒兮兮的白孔雀,把它透明的尾巴在土地上拖過來,眼睛看見了屎疙瘩一樣的食物,卻沒有啄。說不定它就是人吃的食品呢。不管怎麼樣,他這一天已經遭受了一次打擊,當他們順著小路向前移動時,只有朱蒂歡喜雀躍;嘁嘁喳喳,壓倒了一聲突如其來的慘叫,那是他們身後的孔雀發出來的。
「狗屁,」他說,有點不尷不尬的樣子。「我幹什麼都逃不過你了。普露,你怎麼樣?」
「來一次加擊怎麼樣?」喬問道。「這次我們讓你加擊一次。」
納爾遜的臉也拉得老長,一臉的不快和驚慌。「我不想第一個進去。假如他胡言亂語還是怎麼了。媽。你應當先進去。」
「爺爺,『犟』是什麼意思?」
「爸,我討厭向你吐露實情,可你要是生活得有點品位,四萬塊錢算個屁。」
「我是答應過,」他承認。「咱們玩太陽魚帆船去!」他站著,佛羅里達的微風鑽進了他皮膚的每一個角落,彷彿他是飛過海灘的一隻風箏似的。在高迥的藍天下,他有種高大魁偉的感覺;各種元素都湧現在他的周圍——水,沙,空氣,太陽的烈火,恣肆汪洋但依然遠遠填不滿無垠的空間的物質——在他身上重新喚醒了一種往日動物的莽撞。他的皮,他的心,永遠慾壑難填。「把救生衣穿上,」他告訴他的孫女。
「誰當裁判呀?」
「誰不想回?」詹妮絲表示同意。「爺爺只是在逗樂子呢。你還不了解你爺爺嗎,羅伊?他可會逗樂子了。」
納爾遜站在廚房門口的媽媽旁邊,手裡還拿著捏扁了的啤酒罐,脫下了牛仔夾克后,他的襯衫看上去更具娘娘腔,粉紅色的細條子,白色的翻邊袖口和圓圓的、尖尖的白領子。小夥子和詹妮絲個頭相仿,都是緊張陰沉的小臉。兩個都看上去鬼鬼祟祟的。「不是什麼大事,爸,」納爾遜用一種嘴干舌燥的聲音說。「過兩周你就會拿到十二月份的財務總結。」他向電冰箱轉過去,又給自己拿了一罐啤酒,這一下可讓兔子看見了他的後腦勺,一副讓人傷心慘目的景象——那條精心修剪成的老鼠尾巴,彎彎的耳環,日益增大的禿斑。
納爾遜打斷了他。「而且他們也他媽的管得太寬了——他們一五一十地告訴你賣什麼價錢,櫥窗里放什麼東西,銷售人員穿什麼衣服,你得有多少平方英尺的這,多少平方英尺的那,才配得上舔他們的唾沫星子。我接手以後,感到驚訝的是這些年來你和查利一直在吃屎喝尿。他們希望你充當他們的機器人。」

「談不上真打。他從來都沒有那種性情。也沒有時間,他是這麼說的,」兔子還可以加一句,他從來也沒有真心邀請過他。
「你沒事兒吧,爺爺?你說話有點兒滑稽。」
「對呀,他怎麼啦?他似乎神經兮兮的,人在心不在一樣。」
納爾遜試著賠起了不是。「我不是存心要討人嫌,」他說,「但要是你知道帶兩個孩子是多麼麻煩,旅行了一整天麻煩還沒完,隨後自己的父親又把一個孩子偷走了——」
李小龍一陣猛踢,一下、兩下,三下,三個衣著漂亮的惡棍慢悠悠地飛向屋角,傢具像好運餅乾似地碎了,突然之間,朱蒂又換頻道了,碰上一則哈利喜愛的廣告,宣傳的是哪一種護膚霜,名字他永遠也記不起來了,但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模特兒溜到浴室門後面時她臉上的那種表情和從裸肩上回眸一笑的那種風姿,然後當她出來時,表情里那種滿足頑皮的顫音,她的濕發用一大塊軟毛巾包著,乳|房只露出中間的胸槽,但乳|頭剛好不在屏幕上,要是屏幕再寬一點點,如果他能像功夫電影里那樣把該動作放慢哪怕三十分之一秒,也會看見一個乳|頭,還有她軟綿綿地跌進藍天鵝絨沙發的那種樣子,彷彿滿足到家了似的,油潤的眼皮一眨,一雙媚眼閉上了,眉毛濃了一點兒,酷似辛迪·穆爾科特的眉毛,然後放的是她著裝準備出門消夜的情景,她金色的錦緞下面一切依然滋潤……「不,等等,寶貝。」他感覺到朱蒂就要換頻道,便伸手去阻止,但沒有成功,又回到狼人電影上了,那孩子蹲在電話亭里時,臉上長著皮毛,然後是滑冰的人,小裙子猛地一張,那女人向後衝著你滑來;然後,哈利由於扯動了靜脈注射,腕背感到刺疼,於是昨天那個疼痛的輕佻鬼又在他的胸部嬉耍起來。杜冷丁準是要失效了。他們把一小棕瓶硝酸甘油放在他床頭桌的電話機旁邊,還擱了一杯陳水,然後他按人家教他的那樣,搖搖晃晃地顛出一粒葯,把它壓在舌頭下面。葯在舌頭下面發燙,然後,滑稽的是,過了一兩分鐘,肛|門像針扎一樣疼起來了。
然而他的氣粗起來,普露趕忙跟到他後面去搭幫,省得他費勁去把摺疊腿往直拉,那是一種一聲不響就折在下面的U形金屬管,然後她又把床單和毯子鋪展。回到起居室,哈利對又在把小羅伊往懷裡抱的納爾遜說,「現在你和這兔崽子該高興了吧?」
普露說,「其實他並不需要——他不大吃東西,他卻精力充沛。他可以食用更多的脂質食品。可是孩子們——人們說現在大多數美國兒童兩歲以後膽固醇指數過高。給朝鮮戰爭中戰死的年輕人屍檢時,其中四分之三有冠狀動脈脂肪過多的現象。」
詹妮絲等他再往下說,所以激了他一下,「你似乎並不是那麼放鬆。」她補了一句,「你本來是個愛緊張的孩子,納爾遜。你什麼事都看得認真。」
「要麼就是干別的,」他說。吵架。操蛋。納爾遜和普露總有些兒熱辣辣的、禍害人的事情把其餘的人嚇個半死。小兩口總釋放出這種熱勁兒;他們依然在世界事務的中心,製造小孩。像他和詹妮絲這樣的老夫老妻釋放出的只是花瓶里腐爛的死花梗的霉臭味兒。
「這勞什子含鈉太多,」伯爾尼警告他。
「挺好。參加過婚禮的那個男人相信了她的故事,而她呢,搞到了一間有窗戶的自己的辦公室,她的壞蛋老闆弄斷了她的一條腿,失去了她們倆都喜歡的那個男人。」
女孩的下嘴唇哆嗦著,她脫口說道,「他興許沒有一個錢。」
普露翻譯了出來:「他說她要看電視。」
「爺爺,別開玩笑了,」可愛的孩子嗔怪地說。
「唱支歌兒?我什麼歌兒都不會唱,爺爺。」
「你現在才想起來,」他說。「好啊,想去就去吧。」她依然留著的瑪米·艾森豪威爾劉海,因歲月的增稠而變稀,因潮濕和海水而拳曲,倒使她由於滿臉的太陽紋而顯得孩子氣十足,又頑強,又可愛。
「抱歉,」他說。「這麼做確實說不過去。」
「可憐的西戈妮,」哈利說,「她倒是應當和大猩猩黏在一起。」在劇院前廳里,他跟自己矮小的一群家人站在一起,大有鶴立雞群之勢,引座員們拿著綠色垃圾袋和紅絲絨繩子走來走去,為五點的一場做準備。「喂,夥計們。下一步怎麼辦?打場小高爾夫怎麼樣?開車去聖彼得堡過一下他們神奇的長橋怎麼樣?」
「你知道。藥店買點東西唄。我得弄點安眠藥才行。羅伊在那種含氯的水裡游過泳后,還把濕唧唧的泳裝穿在身上,所以生疹子了,有沒有什麼油膏我可以給他弄點?」
當地新聞的評論員正在插放海牛的最新消息,「由於天氣晴好,八十度的氣溫在持續,海牛群繼續既在天氣溫暖的飼養地,也在傳統的越冬區生活。一項通用水道警戒已經發布:船速必須減半。整個周末,在西南佛羅里達周圍寬度不同的棲息地遇到海牛仍有可能。」
他們似乎笑得越來越凶,就像啤酒廣告里的那種動作;他們這種不自然的齊聲嘲笑給哈利敲響了警鐘:他把一天白白浪費過去了,現在他必須趕緊,趕緊追趕,就像他小時候要遲到了,一路跑著上學去,胃裡面水在晃蕩一樣。那三個人,要回去實實在在地料理家務去了,告別時拍了拍他,甚至掐了一把他的脖梗子,彷彿要把他從精神麻木中掐醒似的。在佛羅里達,他想,就連友誼也顯得淡薄,短暫,因為人們隨時可以再買一套公寓房子搬過去,要不就突然死去。
他轉過頭來,直愣愣地盯著她的臉。「我會把它戒掉的,沒問題。我剛才只是在自言自語呢。」
「桑德斯的事我不知道,」伯爾尼說,「但知道許多事都是毒品惹的禍。可卡因。這東西無處不有。」
導遊宣布,「我們現在要過街去參觀愛迪生先生做他最後的實驗工作的實驗室。」
這一次朱蒂只是微微笑了一下,沒有賞給他一聲大笑,她知道他在極力想辦法讓她原諒他丟了別人的錯誤。
「一個小時,先生。」「先生」,這兩個字只是不經意地蹦了出來,這小伙便努力恢復朋友之間的隨便作風。「要是你到時候回不來,那也甭擔心。今兒情況不大,很多人不喜歡在這種多風的天氣出海。你用十九號,那邊的頭兒上。」
詹妮絲打開了佳美。車內熏蒸的熱氣,像放出來的幽魂似的,拂面而過。他們把手提箱放進行李間,普露把迷迷糊糊的羅伊從納爾遜的肩頭上舉起來,放到後座的陰影里;他的大拇指還塞在嘴裏,黑眼睛視而不見地睜了秒把鍾。納爾遜的雙手終於騰開了,把佳美的車頂拍了一把,氣急敗壞地嚷道,「真不像話,爸,因為你,我們都急瘋了!我們以為你把她丟了呢!」納爾遜生氣或者害怕的時候有一種神情,哈利總看成是「嘴臉刷白」——一種使孩子面無血色、翻白眼兒的緊張。這種神情他是從媽媽那裡繼承來的,而詹妮絲又跟了她媽媽,黑胖黑胖的老貝茜,在科納家她可是個火暴脾氣,她總愛給他們講。
他告訴她,「你想做事說話都像你媽媽,可你我都知道,你沒有那麼精,沒有那麼凶。」不過說這話使他感到十分內疚,所以他望著別處,朝著陽台外面陽光明媚、微風習習的佛羅里達的白天望去,聽見鳥兒嘁嘁喳喳地唱,高爾夫悶聲悶氣地打,這一天正爬近中午,氣溫八十五六度,全國最暖和的地方。他媽媽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經光照的沖洗,他的皮膚看上去玲瓏剔透,被不健康的體質、被不自然的損耗磨薄了。感到手足無措,他用一根食指摸了摸耳環,抹了抹兩撇泥漿色的小八字鬍。「它能讓我放鬆,」他終於告訴她。
他開始有種開朗的感覺了;他那黑暗的情緒像噴到溫和的酒精溶液里的一股墨水,逐漸變稀薄了。他揮手叫來了服務員,要他再送來四罐啤酒和一碗小吃。那名服務員是個半人半羊的農牧神模樣的墨西哥裔青年,戴的一隻耳環比納爾遜的還要大,兩隻手腕上都戴著金鏈子,他膽怯地點了點頭;他一定覺得哈利塊頭太大,含鈉的水喝多了,白裡透紅,稀里糊塗,怪嚇人的。這個四人幫肯定顯得高聲大嗓,而且還有無法無天的可能:一幫丑老外。又噴了一股墨汁。哈利又感到沉重起來。佛羅里達的好時光從來都不如他在玳璊德縣的老俱樂部「飛鷹」度過的醉意朦朧的晌午那麼迷人,那時候英格爾芬格老弟還沒有娶那個瘦高瘋癲的嬉皮士瓦萊麗並搬到羅耶斯福德去,那時候塞爾瑪·哈里森的狼瘡還沒有嚴重到不能露面要退會的程度,那時候辛迪·穆爾科特還沒有發胖,韋布還沒有跟她離婚,所以還不到誰也再見不著的時候。在佛羅里達人們都謹小慎微,彷彿喝了兩罐啤酒,他們就會倒下摔破屁股似的。全州都脆薄得很。
「他的干法不一樣,我從賬頁上能看出來。這正是我想問你的事情,十一月那一批舊車的數字。」
「近來你的胃口似乎差得很。」
「對。怪我。」
「哈利,」詹妮絲插嘴說,那聲音絕像她媽媽臨終時的口氣,老寡婦臨了養成了發號施令的習慣,「現在的人需要的東西比你爸爸多得多啦。那是一個比較簡單的世界。我還記得,我也經過。我們那時候出去約會搞什麼樂子?看場電影才七十五美分,去趟422號路的小型高爾夫球場看球賽還要便宜。然後在『賓州超級』買瓶汽水,那就認為玩得很不錯了。」
小朱蒂皺了皺鼻子說,「爺爺又在吃糖,羞羞。我能聞出來,是種花生糖,我敢說。他牙縫裡還粘著一些糖渣渣呢。羞死了。」
「噓。小聲點。」
「爸,那是老婆婆的無稽之談。普露問過我們的兒科醫生,他說你嗍大拇指是不用牙的。」
詹妮絲說,「當然可以了,親愛的,你先睡一覺,然後你和納利不妨搞點兒有益健康、改善心情的活動。要是你們到瓦爾哈拉游泳池玩的話,提醒他游泳前後都應當沖沖澡,千萬別扎猛子。」
「別擔心。我們還有的是時間。媽媽不會迷路的吧?」
「不是因為你,伯爾尼。我來的時候就情緒不高。」
她沒有回答,心存防範。她把這番話看成對納爾遜為人父的抨擊。興許就是。納爾遜是個需要父母關愛的人;過去他總是需要,但從來沒有得到滿足。當你在適當的生物學時刻對什麼東西的需求沒有得到滿足時,兔子在什麼地方讀到過,你至死都會孜孜追求。他問,「你和普露盡說什麼吶?」
朱蒂繼續盯著熒屏,忙不迭地按著頻道轉換器。「就看看《洛杉磯法律》第一部,」她許諾著,但又閃到ABC特別新聞,說的是「美國兒童——他們危險的飲食」。在卧室里,詹妮絲在讀《ELLE》,瞅著那些圖片,超級苗條名模,一個個神情恍惚。
與其說疲憊不堪,兔子想,不如說賊頭滑腦。他的兒子左臂抱著他自己的兒子,納爾遜的右眼乜斜著,眼皮似乎在跳,彷彿從未加防護的那一邊會破天而降一次打擊似的。羅伊準保在飛機上睡著了,因為他的腦袋靠在爸爸的脖子上在那裡尋找一個枕頭,他的眼睛睜著,露出那種水汪汪、烏溜溜的稚氣來。但那張胖乎乎的嘴巴不出聲兒,口水亮晃晃兒的,顯然是受了驚嚇。情況一允許,哈利就走上前去要卸掉兒子的包袱,但是納爾遜似乎不肯放手,彷彿孩子的爺爺是個拐子似的;羅伊也黏糊著不離開。哈利生氣地把肩一聳,只好拉倒,只能湊上去親親羅伊天鵝絨似的臉蛋兒,比天鵝絨還要細呢,由於睡覺的緣故,依然熱乎乎的,然後又握了握自己的兒子的冷冰冰、潮唧唧的小手。近幾年來,納爾遜長出了一嘴小鬍子,毛烘烘、褐糊糊的一片,比他的鼻子寬不了多少。下面那兩片薄嫩的嘴唇似乎從來都不笑一下。哈利盯著這張怪怕人的長著褐色眼睛的面孔,想找一點他自己藍眼睛面孔的痕迹,徒然。納爾遜遺傳了詹妮絲緊湊勻稱的五官,包括眼睛里她那影影綽綽的迴避或者慌亂;那種迷惘的神情在女人眼裡比男人眼裡好一點。更糟糕的是,詹妮絲高高的腦門和稀疏的細發在納爾遜頭上變成了日益明顯的禿頂。他的往後退謝的鬢角之間有一個殘發形成的透明三角形,不久就會變成一個島嶼,一塊光地,他的後腦勺上,當他轉過去親他媽媽時,一道皮膚正在擴展。他上飛機喜歡穿一件藍色舊牛仔夾克,裏面穿件挺括時尚的襯衣,不過帶粉紅條子,白領子,白袖子,這樣他似乎有幾分趾高氣揚的派頭,像個結了婚的搖滾歌星或者周末歹徒。一隻耳垂上戴著一個小小的金耳環。
「噢——你知道。根除我的不良習氣。努力表現得更成熟些。」
「她是你的妹妹還是姐姐?」
是嗎?哈利可從來沒有把自己想成這樣。他有時候說件事想摸摸底,就像個大騙子一樣,打開一點迴旋的餘地。
「爸,在佛羅里達的這塊傻地兒無事可干。我討厭去年看的馬戲博物館,隨後在回去的路上交通又那麼糟糕,在肯德基停車場羅伊都吐了。」
他的兒媳婦可讓他大吃一驚,當他欠下身子要吻吻她的面頰盡一盡心時,她卻實實在在地親了一下他的嘴巴。她的嘴唇失當地、惆悵地、羞澀地往下扭了一下,然而熱乎乎的,他在心裏回味這一吻時,熱乎乎,軟綿綿,大大方方,宛如兩塊墊子。很久以前的那個夏天,他在斯普林格大媽房子的陰影里第一次遇見她——一個苗苗條條、低頭垂肩的身影兒闖進了他們的生活,納爾遜的這位有孕在身的信奉羅馬天主教的女朋友,來自俄亥俄,名叫特里莎·魯貝爾,是肯特州立大學的一名秘書,突然變成了把哈利的基因帶進永恆的傳承者——自那以後,普露過著那種肥得流油的賓夕法尼亞生活方式,身體變寬了,儘管沒有變重。彷彿一些看不見的撬杠把她的骨骼稍稍展開了點,把新的鈣質擠了進去,肌肉也輕輕地拉展進行配合,現在她展現出更多的正面。她那張臉,曾經像朱蒂的一樣窄溜溜的,現在看上去像一副扁平的面具。總是高高的個頭,但這些年又當老婆又當主婦,心變硬了,所以把一頭又長又直的秀髮剪掉,反梳成一對蓬鬆飛翼,有點兒像斯芬克司的髮式。她的屁股和肩膀也變寬了,她上飛機時穿的是花格子套裝,三個鐘頭坐在那裡,又要照顧孩子,把一身輕薄套裝揉得皺皺巴巴。套裝上的圖案令人眼花繚亂——棕色、黑色、白色的方塊子,鑽石形,有意安排成三維的樣子。一隻塞得鼓鼓的藍色挎包挎過一隻肩膀,兩隻胳膊上搭著一件灰色羊毛輕便大衣和兩個孩子的上裝,兩隻手裡捏著幾本滑溜溜的兒童讀物,都是根據晨間電視節目改編的,還有一個碎布綴的洋娃娃,長著淺棕色的胖乎乎的臉,和一個充了氣的塑料恐龍。她的手很大,指關節粉嘟嘟的,帶著裂紋。哈利媽媽的一雙手就是那個樣子,那是洗衣服、洗碗碟造成的。普露怎麼會長這麼一雙手呢?在這個電器時代?親吻后他懵了半秒鐘,站在那裡傻看著她。有了老婆孩子他很快就膩味了,但有個活生生的兒媳婦他一直都感到興奮不已。
他們在一家麥當勞就餐。那裡出於法律方面的原因——當他們問她是什麼原因時,那位不認錯的出納員認為是害怕訴訟——通往遊樂場的門鎖著,遊樂場有旋轉滑梯,有誘人的塑料人,人的腦袋比愛迪生的還大,形狀像個漢堡包。羅伊看見門鎖著,就立馬發火了,吃午餐時,自始至終都把傷心流出來的大鼻涕往鼻子里吸。他喜歡把佐料瓶里的鹽倒成一堆,然後把炸薯條在裏面一蘸,一根接一根。這孩子就吃了一些炸薯條和大約一磅的鹽;哈利替他解決了他的巨無霸,儘管他不大喜歡麥當勞在什麼東西上都澆上的色彩鮮艷的糊糊——純粹的化學物質。老式素凈的漢堡包到底怎麼啦?也遭到了膠姆糖的下場。一場小小的賓果賭正在一個角落裡進行;你上衛生間不得不從中間走過去,這些老人在雅座間里躬著身子打牌,一個穿著麥當勞棕色制服的年輕的黑人女郎神情嚴肅地帶著鼻音讀著數目。「厄十七……士十一……」
今天哈利不順。佛羅里達的太陽似乎與其說是頭頂上的一個球,不如說是一組強弧光燈,用均勻的白光處處追逐著你。甚至在棕櫚樹下,就是貼在把村塢與其餘的世界隔開的十二英尺高的松籬後面,太陽也能找到你,把兔子的鼻子尖兒曬紅,炙烤著他的一雙前臂和一隻沒戴手套的手的手背,手背上已經點綴著斑斑駁駁的白色角質小疙瘩。他在高爾夫球袋裡裝著一管15號遮陽劑,他總是在抹它,但紫外線總能穿透,要把他的鱗狀細胞燒烤成皮膚癌。和他一塊兒打球那三個人卻從來不用任何東西,也只不過曬得黑油油的叫人舒心,就連伯爾尼腦袋上的禿頂也光溜溜的像枚鴕鳥蛋,只有他擺出那可怕的逆向換位、雙足併攏的姿勢躬身擊球時,才現出幾個小小的斑點。哈利感覺到了伯爾尼一成不變、機械重複的無能——球路短,切擊拖沓——今天的一個包袱,因為他不能扶他一把,心裏又挺納悶兒,為什麼有人像伯爾尼那樣流露出受苦的智慧,卻從來不學一點關於高爾夫球的事情,甚至看樣子試都不想試一下。對他來說,哈利估計,這隻不過是一種遊戲,一種活到他這把年紀時在太陽下消磨時光的方式。伯爾尼從前也是個孩子,後來長大成人、賺錢生財生孩子(在皇後區做一樁地毯生意;兩個女兒嫁給了實在的好小伙,一個兒子上過普林斯頓和費城的華頓學院,後來在華爾街當了一名心懷敵意的接收專家),現在他到了人生彩虹的另一頭,這也是你的處境;伯爾尼在佛羅里達忍受著退休的樂趣,他這一輩子就是這麼忍受過來的,從中咂著同樣辛辣的舔濕了的雪茄味兒。他看不見哈利在這項遊戲中所看到的——無限,一個無限改善的機會。兔子自己今天也沒有看到。圍繞著第十一洞——他糟蹋了的一個曲形球道的五桿洞,第二打用斜切,四號木,打爆了,結果球旋轉到一座公寓的側院里去了,落在幾個塑料垃圾桶和一片混凝土路面中間,路面上栽著幾根生鏽了的鐵杆子,是拉晾衣繩的(一隻用鏈子拴在晾衣繩上的德國牧羊犬對他汪汪狂吠,向他猛撲過來,扯得那繃緊的鐵絲嘎嘣嘎嘣直響,惹得開著車子悠蕩的戈爾德和西爾伯斯坦咯咯地直笑,伯爾尼則把嘴裏的煙咬得更深了,陰著一張臉),由於擊球出界,只好在原地拋球落地重打,準備來一個四桿進洞,這時狗依然汪汪汪地狂吠不止;於是試著用三號鐵揮擊,由於用力過猛,在後面挖進去了六英寸,把沙子濺得滿鞋面都是,還鑽進了短襪口裡;隨後用鐵杆向左抽,球掉進第十二個球座旁邊的一個長著枯焦凋零的杜鵑花的花壇里;只好原地拋球落地重打,這次打出一記切擊,將球徹底送過果嶺(這時三個球友像幽靈一樣靜悄悄的,感到震驚,替他傷心,還是心裏高興故意保持沉默?);接下來砰地一聲把下一個沙坑球擊到坑嘴上;結果它連滾帶跳慢慢地返回來;他只好氣憤地撿起球,甚至在把沙耙平之後往一邊扔耙子時,讓耙子碰了自己的膝蓋——這一洞完了之後,這場球和這一天開始把他蛀入一種消沉的境地。草看上去油膩膩的,假惺惺的,所有的棕櫚樹呈現出一副將要乾死的樣子,僵硬的棕色葉子正在脫落,一座座公寓樓豎立在每條球道的邊緣,活像一座座高高的灰泥戶外廁所,就連天空,你的眼睛通常可以在那裡找到清凈,現在也被弄得髒兮兮的,因為噴氣機尾氣的弧線在擴散,在蜿蜒,最後跟上帝的純凈的雲彩混淆起來,難以分辨。
「別擺出這樣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這是一次開心的歷險。其實呀,我有個開心的事兒要讓你干。」
納爾遜的小白臉,察覺出了她的震驚,開始慌了神兒,開始發紅了。「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一萬二連個樸素型佳美都買不來。你想你們一年喝酒花了多少?」
「她說她害怕。」
「是呀,豬眼看才是他的。」
小姑娘油亮的紅腦袋無聲地朝他這面點了點,愁得說不出話了。
糖一下肚,一種末日感又長出爪子攥著他的心:活像那些緊緊夾住獨粒鑽石的小鉗子。最近報紙上死訊可是接二連三。全國的第一位而且是惟一的一位黑人國家電視節目主持人馬克思·羅賓遜,還有總是一襲黑衣、一副墨鏡、能以女人的高音唱《風月俏佳人》的羅伊·奧比森,隨後又是聖誕節前泛美航空公司的103航班在蘇格蘭五英里的高空像個爛西瓜一樣裂開,把所有的屍體和火光熊熊的飛機殘骸亂扔在高爾夫球場和這個活像格羅卡摩拉的小鎮的街道上,它的真名叫什麼來著,洛克比。想象一下你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巨大的羅爾斯-羅伊斯引擎嗡嗡地響著,為你催眠,空姐送來了丁當作響的罐裝飲料,覺得已經坐到飛機上了,現在除了放鬆就無事可干。然後,隨著一聲轟鳴和巨大的撕裂聲,散亂的尖叫聲,整個溫馨的世界在墜落,你的下面除了黑沉沉的空間,什麼都沒有,你的胸脯遭到可怕的叫人無法呼吸的寒冷的擠壓,你簡直難以置信竟有那樣的寒冷存在,但當你取出你的衣服,那些臟內衣和海灘浴巾,裏面仍然帶著外層空間來的無情的死亡冷森時,你有時候仍真切地感到它曾被裝進了你的衣箱。貯藏在那未加壓的艙室里。就在昨天,一架從羅切斯特飛往亞特蘭大的噴氣機在三萬一千英尺的高空裂開了一個十四英寸的洞,報上說,卻幸運地降落在西弗吉尼亞。一切都在崩潰,飛機,橋樑,里根統治下的八年,這是無人問津儲備的八年,是玩空手道大賺一把的八年,是債台高築的八年,是聽天由命的八年。
「多謝,不過還是算了,」普露說,有點兒傲慢,哈利想,但又轉念一想,她和這傢伙年齡相仿。都是生育高峰期的產兒。搖滾樂,粉兒,《讓畢弗去做》,健身。等到後來,他們發現他們倆都是俄亥俄人。
「我想那咖啡是脫去咖啡因的。」他一直盼著讓她結實的棕色小身體上床躺在他身邊;有這些人到這裏來,他們一秒鐘也沒有在一起單獨呆過。他的回憶攪得他蠢蠢欲動。五十二了,她依然有個瓷實的屁股。不像塞爾瑪,她最近越來越差勁了。
一種磨牙聲,孩子們坐在那些又大又丑的復卷剪草機上剪草。興奮的海鷗叫聲凄厲。那株南美杉,它的枝條間隔勻稱,活像他的陽台欄杆上的細鐵柱。令人萬分驚異。他依然在佛羅里達,依然活著。清晨從海灣飄來的咸絲絲的涼風從滑門留開的兩英寸寬的縫隙里透進來。詹妮絲在他身邊酣睡。她身體的溫熱有股子淡淡的臭味;夜裡的汗水把波浪形的黑髮粘在頸背上。她頸背上的頭髮花白得最少,那裡窩藏著她昔日黑絲一樣的自我。她趴著睡覺,身子從他身旁扭開,夜一涼便把被子從他身上捲走,一嫌熱又統統甩到他身上,她睡著了大概就是這副德行。兔子悄悄地下了他的特大號床,進了有玫瑰色玻璃纖維浴缸和淋浴間連成一體的浴室,往配套的玫瑰色瓷馬桶里小便。他坐下,把尿撒到馬桶前部,因為這樣聲音小一點。他刷了牙,但多了個心眼兒,沒有刮臉;如果他利用這段時間刮臉,詹妮絲也許會離開他,藏到其他幾個人中間去,她一直就是這樣。他又溜回床上,儘管躡手躡腳,但又希望被單不可避免的窸窣聲和床墊輕輕的起伏聲會把她驚醒。結果沒有,於是他用胳膊肘兒推了推她的肩膀。「詹妮絲?」他悄聲說。「寶貝?」
闖進他的夢境並把它們驅散的聲音是高爾夫球場粗厲刺耳的剪草聲,然後又是海鷗幾乎同樣機械的哭叫聲,它們往剛剛噴洒過的球道上聚集,因為蚯蚓正在爬到地面上飲水。他們的床頭就在兩扇巨大的玻璃滑門旁邊,門留開一道縫兒,把冬天早晨的涼爽放了進來,這幾個月空調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於是那種涼颼颼、咸絲絲的空氣,摻和著清新的球道的氣味,有種甜蜜蜜的風味,吹拂到他的臉上,使他想起了他身在何處,詹妮絲的錢把他帶進了這個批量生產出來的樂園。她不在床上,儘管當他展開四肢伸進她的窩裡時,她的溫熱依然迎候著他的膝蓋。考慮到他六英尺三的身高,他們終於買下了一張特大號床,這樣有生以來頭一回他的腳不在床尾懸空,也不逼他像漂浮的死人一樣趴著睡覺了。他花了好長時間才算適應過來,他的腳不是這樣子鉤在床墊上,而是迫不得已彎著腳脖子,或者在別的部位側向一邊。他的腳老抽筋。他試著側身睡,稍稍蜷起九-九-藏-書來;這給了他嘴巴呼吸的空間,給了他肚子潑灑開來的餘地,這也使他的脆弱的心臟不像把臉伏在厚厚的床墊上那麼害怕。但他的胳膊卻不知道往哪兒擱。一隻手彎到腦袋下面就失去了血液循環,手一麻,人就醒,有一種電擊似的刺痛感。如果仰面躺著,詹妮絲說,他就會打呼嚕。現在她也打呼嚕呀,歲數不饒人,但他盡量不要為這事說三道四:可憐的大傻蛋呀,睡著了她自己幹什麼她就沒有辦法了,打呼嚕,有時候還放屁呢,搞得臭不可聞,他不得不把鼻子埋到枕頭裡,又一邊提醒自己,她也只是個人嘛。女人可憐呀:她們下面有好多的泄露呢,她們的身體也太複雜。他聽見她這會兒在廚房裡呢,在用一種又高又尖的假嗓子說話,就是我們跟孩子說話的那種腔調。
播放起了緊張得出奇又令人有點兒尷尬的加樂酒廣告,一個男的盲目地和一個女孩約會,結果才發現那女孩原來正是那個建議他約會時該帶什麼酒當禮物的該酒的推銷員。
「你又不吸煙嘛,」他告訴她。
「要是這小子急著要走,告訴他儘管去吧。我以後到那裡去找他。」
「算我沒有問,」他向後喊道,他的話淹沒在尖叫聲里,因為羅伊一把揪住朱蒂的頭髮死不放手。詹妮絲往後伸手把他們拉開時,把她的襯衫縫子撕裂了;他可以聽見線斷裂的聲音,儘管當時一輛十八輪大卡車正在超他的車,它那劇烈顫動的車幫上寫著五月花意味著運動,並且創造著一種航空動力學的狀態,把他從側面吸過去,搞得他慌忙把握著佳美的方向盤。日本人搞建造不是為了適應整個美國的狀況。關於貨車,納爾遜說得對,風把他一路推過422公路。不過,你活著就得賣點什麼。你不能幹坐在那裡牢騷不斷。我們總不能都賣蘭博吉尼嘛。
他把眼睛睜一陣兒,閉一陣兒,人一有疼痛,就服從動物本能想鑽進洞去,而她那稚嫩的聲音壓倒了波浪的潑剌聲和桅杆抵抗的嘎吱聲,在一連串的歌詞中間晃晃悠悠地擇路穿行,這些歌詞他在二年級的時候老唱,那時候流行的是燈芯絨短褲,瑪格麗特·舒爾科夫的辮子和高扣鞋。他在心裏唱起來,但他沒有力氣激活他的喉嚨,輕輕地沿河而上,快樂地,快樂地,快樂地……「人生如夢,」朱蒂唱完了。
「什麼事?別把我煽起來,我看看書瞌睡就來了。」
「醫生說的,」他鸚鵡學舌似地取笑著。「他看的全都是七老八十的人,他對我說的正好就是給他們說的。」
「他怎麼會沒有一個錢呢?」
「天哪,」哈利告訴他們,「現在先別開仗了。我們還沒上車呢。」
「什麼朋友?」兔子問她。
普露解釋說,「她為爸爸搞不到東西吃犯愁呢,」說罷將嘴向一邊一歪。難道這種怪相是在給他遞個信息,表示一點兒悲痛,邀他同她一起對付納爾遜不成?
「這個血口噴人的瘋母狗。你知道為了營造一種戲劇效果,她什麼都說得出口。她什麼時候把這屎盆子扣到你身上的?」
「是……是……我的上帝呀……」納爾遜坐在藤椅里,正在策劃下一步的行動,心裏納悶要一萬二是不是數目太少,比他欠的少,這是鐵板上釘釘的事兒,卻聽見她媽的聲音做每一聲回答時緊張得喘不過氣來,又從她掛上電話急忙向他走來時的臉色看出事態有變;出現了一種新情況。他媽的佛羅里達黑不見了,留在她臉上的是一層綠灰色。「納爾遜,」她說,說起話來像新聞播音員一樣高效,「普露來的電話。你爸心臟病突發。他們把他送進了醫院。他們馬上回來,好讓我用車。你用不著去了,除了我,不許任何人探視他,而且每小時只准五分鐘。他處於特護狀態。」
「他要辦哪檔子的事?」
「嘿,我打賭它會把你驚醒的,」埃德說。
「愛迪生先生為孩子們栽種了這棵口香糖樹,」導遊接著說。「他非常疼愛自己的兒女和孫子,和他們一起度過很長的時光,儘管因為他耳聾,話大多由他來說。」出現了一陣嘻嘻的笑聲,她顧盼自雄,伸伸脖子,噘噘嘴唇,彷彿對此始料未及似的,其實她肯定胸有成竹,這種滾瓜爛熟的背誦接二連三地進行,她對他們的反響,乃至偶爾冒出的每一聲輕笑,都心中有數。現在她領著這群老傢伙,他們穿著惹眼的輕便裝,神情莊重,有的拖拖沓沓,有的蹦蹦跳跳,走向一道相連的籬牆和他們五元一趟的朝聖的新階段。他們就要橫過的那條道路兩邊長著直得反常的混凝土色棕櫚樹榦,這是那位令人瞠目的美國偉人愛迪生在這個世紀還是個嬰孩時從古巴漂過來的。當然她不給他們再塞一種富有奇趣的植物,是不肯讓他們過馬路的。「這種長著長長的紅流蘇的灌木是原產俾斯美群島的chenille植物。chenille是法語,意思是毛蟲。你們一眼就能看出給這種植物命名的用意。」
「那個地方在哪兒?你想我知道嗎?」
「我把你弄緊張了,」他的搭檔說。「應該把臭嘴閉上,不應瞎嚷果嶺是下坡。」他又剝開一支雪茄,把踏板一推,把身子往後一靠,去熬漫長的一天。
「顯然是納爾遜了。我想他昨天夜裡一夜沒有合眼,他對你是非常上心的。他嘴上不說,但他愛你。」
「你這呆瓜,其中一個和我一起輸了二十元,他是我的夥伴!」
小朱蒂,投了影子了?難道他也在米姆身上投過影子?米姆肯定離玳璊德縣夠遠的了,如果那是一種說法的話。進了拉斯維加斯的快車道,那就脫不了身了。
哈利轉過身,讓兩位媽媽趕上來,她們臀並著臀,低著腦袋商量事兒。「普露,」他說,「我給朱蒂買根糖,會不會壞牙?」
「容易,」他告訴她。「我叫你看個把戲。」他記得是怎麼回事嗎?辛迪幹得太利索了,就往船下面一鑽,鑽到透亮的加勒比海水下。一根繩子,她必定用力拽了一根繩子。「呆在我身邊,可是不要抓我,寶貝。你的救生衣會把你浮起來的。」
她發現自己哭了,沒有抽泣,只是嗓子眼裡像塞了乾草那樣疼,面頰上濕漉漉的,好像一名丈夫在平靜地坦白他愛上了另一個女人。當她憋足了勁兒能夠說出話來時,她一清二楚地說,「那好,我就犯傻幫你毀掉你自己吧。」

「這就是生活,納爾遜。氣咻咻的。」
哈利大笑起來,以緩和他對這名千金小姐呵護疼愛的緊張。她全身銅紫銅紫的,亮光閃閃的,尚無一絲兒損傷。「那只是為了急救。我們惟一需要急救的是我們的鼻子就要曬紅了。我們能航回去,這叫頂風航行。你盡量頂著風。我這裏把帆往裡收,你想辦法讓我們朝那家酒店航行。不是右邊很遠的那家酒店。是它旁邊的這家酒店,樣子像金字塔的那一家。」
格瑞絲,哈利想。一個猶太女人叫這麼個名兒,聽上去怪裡怪氣的。也許並不見得。《聖經》上的人名兒嘛,蕾切爾,埃絲特,其實也不盡然,如:芭布拉,貝特。對於這裏的猶太人,他還在適應階段,在向他們學習,在努力吸收讓他們緊緊把握世界的那種哲學。那個駝背老頭兒上著粉紅格子襯衫,下穿唇膏紅的寬鬆褲子,拚命跑著,彷彿要來的飛機是開出華沙的最後一趟火車似的。哈利和詹妮絲打算搬到這裏來時,他們的佛羅里達事務顧問,主要是查利·斯塔夫洛斯和韋布·穆爾科特,告訴他們,海灣這邊是基督徒的海岸,跟猶太人的大西洋那邊形成對照,可哈利並未真正注意到這種現象;就他的交往而言,佛羅里達跟紐約,跟好萊塢,跟特拉維夫一樣,都是猶太人的天下。其實在他們的公寓樓里,他和詹妮絲身為非猶太人反而成了某種寵物:大家認為他們稀奇好玩。瞅著那個矬子,起碼七十歲了,突然拔腿跑了起來,在有軟墊的支柱椅之間拐來拐去,跳騰過去,這樣跑到接機口前就不至於累垮。哈利摸著自己這個塊頭,懊悔不已,二百三十磅吶,最留情的磅秤如是報告,才五十五歲,一身肥膘像這幾十年帶來的一條又一條的毯子似的裹在他身上。他這裏的醫生一個勁兒地給他講,再別喝啤酒,再別吃零食,每晚刷過牙后他賭咒發誓一定要做到,可是第二天太陽一出來,他的肚子又餓得發慌,無論如何要找點鹹鹹的、方便的東西嚼嚼。他從前的籃球教練馬爾蒂·托瑟羅臨了給他怎麼說來著?人一老,你吃這吃那,什麼都不對勁兒。有時候兔子精神上感到,好像把這個身子拖來拖去都要暈了似的。擠壓似的小疼痛糾纏著他的肋條,一直到了他的左上臂。他還一陣一陣地感到氣短,莫名其妙地覺得胸脹,脹滿了某種擠壓性的物質。小時候發疼的時候他常常發愁,身邊的大人哈哈一笑,他的疼痛也就沒了;現在他準確無誤地是個大人了,只好自己一笑了之。
「你看見什麼啦?」他沙著嗓子問她。
「是嗎?」她問。「也許我把它們扔了。哈利,你的想法是把什麼都堆在桌子上面,明年你要的時候還在那裡原封不動地放著。」
喬·戈爾德,他的頭髮就像沙土色的鬃毛,他那雙放大了的眼睛在快方了的眼鏡里躥來躥去。他微微躬著身子,彷彿又把兩隻腳栽到沙坑裡似的,說道,「給你說個猶太人的笑話。亞伯和伊齊久別重逢后,他問,『你有幾個孩子?』伊齊說,『一個也沒有,』亞伯說,『一個也沒有!那你發火時怎麼辦?』」
埃德一球入水,所以已經沒戲了。伯爾尼在陡岸上的姿勢彆扭得不是一般,所以他空揮了一次,下一揮杆頭把球擊到一邊,他只好把球拾起來,然而沙頭土臉的喬·戈爾德,正好得心應手,他挪了挪腳,把身子栽穩,成功地從沙坑猛擊出一記好球。伯爾尼的勸告把哈利弄得心神不寧,因為與他自己的直覺背道而馳,所以他試探性地來了一個長推,結果球離洞還有四英尺。他用一個瓦爾哈拉塢標記把位置標出,而喬要推兩次才能達到他超標準桿一桿的桿數。喬不慌不忙,讓哈利有充分時間琢磨他的四英尺球。他看見時來運轉了,然後又看不見了。由於極力要避免像上一洞他打的那樣:球到洞口又向左邊歪去,結果他把唾手可得的保桿推攪黃了,向右偏了一英寸。「狗娘養的龜孫子,」他說,眼睛後面一陣酸楚,憋得厲害,他想他也許會痛哭流涕。「一桿就攻上果嶺,真操蛋,趕球卻用了三桿。」
「我想明兒下午在這裏見到你時,你把小孫女兒也帶來。給她教教基本功。低下頭,起始動作要慢。」
「我們需要雨,」詹妮絲說著便端著「香霸」和盛著切成兩半的丹麥麵包的盤子回來了。「我喜歡天氣暖和,可這個十二月一直有點兒離譜。」
他把計劃解釋了一番:「我想今年我們可以把摺疊床給朱蒂擺在貯藏室里,她可以使用我們的浴室,然後把門關上,讓羅伊睡起居室的沙發。」
她盼著他至少急忙發誓,先把她的禮物抓到手,這孩子膽子大,臉皮厚,穩穩坐在那裡說,眼睛都不瞟她一下,「我可以試試,但說老實話,我沒法答應。為了讓普露高興,我以前也試過。我愛可卡,媽。它也愛我。我說不清楚。它對我的脾胃。它讓我覺得對我的脾胃,那是別的東西辦不到的。它就像銀行。你欠得夠多的了,可他們總想留住你這個客戶。」
「我哪能一眼把什麼都注意到。我倒是注意到你,納爾遜,你完全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用我媽的說法你如坐針氈。這個販子你也太信任了吧,你欠他錢了嗎?欠了多少?」
舵柄在他手裡,他覺得大得出奇,尼龍繩又扎又粗不像是真的。他必須把這些處置妥當,在無人管的情況下,船已經完全迎風漂去。辛迪把這叫什麼來著?上了銬。他就是上了銬。他搖了搖舵柄,一面搖得狠,另一面搖得輕,好形成一個角度頂著風,然後又膽怯地收了一下帆,惟恐那隻巨手把他們又掀翻。令他驚訝的是,海灣里還有太陽魚,兩個男孩踩著飛躍滑水板在波浪上死命地跳,保持著這樣的一種距離:他們的喊叫聲和啪啪的拍打聲過一會兒才能傳進他的耳朵。太陽已經過了中午,照在那些高大的酒店的正面。一扇窗戶在閃光,它們梳子似的陽台凸顯出來,海灘上的人群閃閃爍爍,又一個放風箏的過來跟先前的一個一起放。從這裏到岸邊的那片水,在閃爍的陽光擊打下,水面上到處都是窩兒。兔子的皮膚正在干,他覺得冷颼颼的。他覺得渾身充滿了要從毛孔里滲出毒來的灰暗的不安。他把兩腿向前伸直,身子向後靠在胳膊肘兒上,怪彆扭地歪著。要不是在這裏,又有這個他要安然無恙地送回世界的孩子,沉入睡鄉倒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瞧,」他告訴她。「這是明尼蘇達,上面有小松樹林。萬湖州,上面說的。爺爺得一分。」
「你最好先問問媽媽。」
「我把它拿著,」他說。他把厚重的布衣服搭在他的一條胳膊上,現在她穿著粉紅色的衣裙,絕像一隻蝴蝶了。在這個灰溜溜的機場的忙亂的場合里,她的綠眼睛在兩道紅棕色的眉毛下瞪得老大,其中的一道在她那長雀斑的小鼻子的扁扁的鼓起附近有一個小旋兒,把那些眉毛倒旋過去;納爾遜也有那樣的旋兒,而且是從哈利身上遺傳來的。哈利上中學的時候老是把中指舔濕,對著廁所里的鏡子想把它抿下來。奇怪,這麼細小的東西竟然能代代相傳。也許我們得到的惟一的不朽,就是一個小小的遺傳花樣兒不斷延續下去,就像你每月的銀行結單上的一個電腦列印出來的數字。鬼一樣的木雕泥塑似的身形,他不認識的人,從他們倆身邊你推我搡川流而過。他們成了一座孤島,周圍是玩笑、喧鬧的消息和擁抱的海洋;人們被晒成深沉的紅木色,只有成年累月在佛羅里達生活才能出現這種顏色,他們擁抱的初來乍到的人則是糊牆紙的糨子的顏色。哈利說話了,這樣朱蒂就會聽見她爺爺在說什麼,而不是木獃獃地干站在那裡,「他們一定在行李區。」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你玩過嗎?爺爺?太陽魚。」
「你怎麼樣?」詹妮絲問。
「是呀,萊爾告訴我你什麼都要盤問個沒完。」
納爾遜睜開雙眼,他凝視的不是對面的牆,儘管上面還有個已故的贊助者的油畫肖像洋洋自得,而是視而不見的過去。「我有過那個寶寶妹妹,你知道,」他說,「她淹死了。」
「你知道原因,對吧?昨天是你幾個星期沒服可卡因的頭一天。」
「天哪。」詹妮絲感到腳下裂開了一道深淵;她本來把這次談話想象成坦白和悔悟,最後,她慷慨地拿出一兩千元挽救錢。可他說出一個大得多的數字的那種輕鬆勁兒表明了一種全新的態勢。「你怎麼能這樣呢,納爾遜?」她軟弱無力地問道,貝茜·斯普林格所有的義正辭嚴的倔強從她身上嚇沒有了。
奧爾曼大夫估摸詹妮絲還算塊可教能學的料,於是便循循善誘,步步深入。「喏,如果他的運氣還行,損傷不在分叉的部位,鈣化不十分嚴重,許多醫生就會建議你開始階段性保守治療,先做個血管成形術,再等等看。不過按照我的想法,你得彌補創傷和花銷的相對不足——我們不能忘記花銷,鑒於老年醫保要當縮頭烏龜,這位新哥兒又許諾再不增收新稅,難道我們就要置花銷于不顧?——我們必須用這些心理上的正面優勢來抵消負面的反彈,即再度出現狹窄的可能性與再做手術的必要性,實話實說,這方面的可能超過百分之五十。就我們收取的費用而言,就不必拐彎抹角了,動脈分流術就是收費的吸嘴。你們美國人怎麼說來著,能派大人就別派小孩頂差?好了,夫人,你想了解多少有關心髒的信息?」
「賓夕法尼亞。其實,我是俄亥俄阿克倫人。」
詹妮絲對朱蒂說,「村塢里有網球場,咱們可以打打球。」
埃德說。「正在緊要關頭,他成了膿包,開小差了。他應當挺身而出,仗義執言,『當然,我是個自由派,我他媽的還引以為榮呢。』」
十九號俱樂部上面B樓一層的米德廳是一個將餐廳和業務經營合二為一的房間。一方面,有印著菜名和價格的菜單,有女服務員穿著短露的金色服裝,呼應著瓦爾哈拉的金環主題,每當室內裝飾家記著的時候,它便在陳設上隨處出現,甚至還有一名穿著夏季小禮服的酒類服務員,脖子上套著一種自行車鎖;另一方面,你一進去,一塊公告牌上貼滿了通知、傳單、彩印小報,涉及本地區你可以參加的這套或那套課程,或者講座,或者音樂會,或者方形舞,或者旅行見聞講座,星期三和星期六的晚上,你吃飯的時候,這房間的另一邊自始至終都有賓果遊戲進行,從一個平台和麥克風傳出來,但這些設置卻在支撐該房間的星光四射的拱形屋頂的巨型工字柱後面,所以是看不見的。天花板就是一個天窗,佔了它的一部分寬度。他夢見的那個奇怪的、勺子狀的、人格化了的空間:難道就是這個大廳,就因為他的肚子想吃飯而神差鬼使般變出來的?兔子覺得就像馬爾蒂·托瑟羅一樣,瞧著菜單,第一千次面對著一成不變的老花樣:小牛排,豬火腿,蝦和扇貝,路州法式箭魚,淡菜蘑菇和洋薊心燉魚片。
公寓門咔嚓一聲偷偷地開了。「是我一個,」詹妮絲的聲音喊道。「普露和孩子們想在池子里多泡一會兒,我想,我要回來張羅晚飯。我想今晚我們就吃點零七碎八的東西吧,我看看有沒有什麼湯好熱一熱。你們談你們的,爺兒們。」她沒有打擾他們;她抬腳就往廚房裡走。她肯定想著他們正在言歸於好,爺兒倆。其實呢,哈利正盯著納爾遜,彷彿那孩子是台電腦似的。有一種低頻干擾,一種秘密。他說話太多太快。納利過去沉默寡言,老陰著一張臉,可現在滔滔不絕,問一答十。什麼事兒使他腦子像開了鍋似的,什麼事兒出了毛病。哈利說到了米爾里德·克勞斯特,「其實她沒有那麼老吧!六十八?六十九?」
他告訴她,「一位大夫告訴我,我有顆運動員的心臟。太大。外面太大,也就是說,裏面太小。肉太厚。顯然心臟不像你想的那樣是一張漂亮的情人卡,它是一塊肌肉。它怦怦地扭動著,就像這樣。」他抽搐著一個拳頭向他的小觀眾演示:跳、停、跳、停。朱蒂的臉被他看不見的心臟監視屏嚇呆了;不過,他估計他做小小的演示一用勁就會在他的心電圖上顯示出來。詹妮絲也瞅著,她們的四隻眼睛的閃動反映著電子線的抖動,她們的兩張嘴都張著,形成兩個同樣的黑洞洞的槽口。他以前從未看到她們之間有任何遺傳體征。他接著說,「他們要給我的心臟里加進一些染料,辦法是把一根長管子往腿上面的某根動脈里一插,這樣他們就能準確地看見有什麼情況,不過他們想都不想,就認為至少有一條冠狀動脈被堵。小時候除了在球場上奔跑,還吃了太多的豬排。不過,沒問題。他們什麼都可以分流,現在天天都搞這個,簡單得就像安個塑料水管一樣。他們告訴我,他們是在最近十年學會做這一切的,真是不可思議。」
「肯定行。我經常一連好幾天不吸。沒有脫癮過程,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沒有一陣一陣的嘔吐,沒有震顫性譫妄,什麼也沒有。那只是個下定決心的問題。」
「噢,我叫不上他們的名字。好像是斯利姆什麼的。媽媽討厭他們,再也不出門啦。」
「幫我?怎麼幫?」
賠著笑臉發獃的普露一下子回過神兒來,嘴一咧承認道,「它吞起錢來可是獅子大張口。」
「那正是我要問你的另外一件事。用這傢伙取代米爾里德·克勞斯特是誰的主意?」
「我知道按你的想法那錢海了去了,可你是按通貨膨脹前的美元想的。」
「喏,」他宣稱,「鯨魚來了,」說罷,腦子裡一掃肋籠里紋狀的搏動擠壓,他從水裡高高躍起,用他的肚子貼住傾斜的船體。他緊緊抓著一根嵌條。鋼化玻璃的假晶粒把它的細網壓向他的顴骨。飢餓的水依然咂著他的腿和腳,但他把水踢開,顫巍巍地又把身子安頓到舵柄旁邊的位置上。他告訴朱蒂,「我們就要弄明白了,小姐。」
「一般問題,夫人。疲勞,僵硬,充滿了污垢。就他的年齡、經濟狀況等等而言,是個典型的美國心臟。」
朱蒂現在的回答只有反對,「我們的老師說太陽可以損害你的皮膚,損害得越早,往後得癌的可能性越大。」
算什麼搭檔。怎麼也滿足不了他的胃口。就像近四十年前的馬爾蒂·托瑟羅。一場比賽得二十五分,馬爾蒂想得三十五,把一次未進的上籃球老掛在嘴上。哈利身上的士兵氣質,受虐狂基督徒,尊重這樣的男人。這是完完全全不分青紅皂白的愛,就是女人給的那種,把你搞得軟綿綿的,叫你吃不消。
喬說,「一個這樣子的草雞貨你認為還有多少潛力可挖?我看他的潛力都鑽進他的小肚雞腸里去了。」
「就是我犯的那種,」他說。「自然的錯誤。」
她把這個問題沉思了片刻。「有些男生老是罵我,我就給他們講滾他媽的蛋。」
「我感興趣的是,」哈利說,「他在開發蓄電池時經歷的種種失敗。你可能認為不會那麼艱難吧。多少——九千次實驗?」
羅伊抵著她的脖子啜泣,接待區櫃檯後面的兩個護士故意把紙張弄得嘩啦嘩啦的響,彷彿為了避免無意聽見別人的交談似的。
「是呀,可朱蒂連九歲都不到,還差兩三個星期呢。別生氣,爸,你得破費到兩位數。按你的說法,又沒有水手。」
詹妮絲告訴哈利,「你去睡覺吧,親愛的。你一副蔫頭耷腦的樣子。我叫咖啡搞得太興奮了,睡不著,我和普露在廚房裡坐坐再說。」
攻上果嶺的人贏得了駕車的權利。哈利有種氣貫長虹的感覺,他們要把這兩個肉頭砸個稀爛。他從一座拱形木橋上滑過水塘,橋面板上鋪著紅色橡膠踏步板。「從你所在的地方開始,」下車的時候伯爾尼告訴他,「果嶺成了下坡。趕球用力過猛,你就會滑到幾英里之外的地方去。」
儘管朱蒂發誓說羅伊以前看過這部電影,但他似乎弄不懂你怎麼不能像在自己的起居室里一樣爽爽快快地講話。他一個勁兒地追問為什麼,聲調悲悲切切;「為什麼她把衣服脫掉了?」「為什麼她對那個男人那樣瘋?」哈利喜歡電影里的情景,你看見穿著妓院內衣的梅拉妮·格里菲思身上還有點實實在在的膘,不像大多數好萊塢形銷骨立的厭食女郎,她闖進去撲向自己的男友,他正和一個全|裸的女孩在一起,像她一樣,那女孩應當是個義大利人,但不像她那樣立志當個華爾街上的風雲人物,女孩正騎在那傢伙身上,她那修長赤|裸的體側滑亮得像馬蹄螺的皮,她那深色乳|頭的胸脯在屏幕上展示了足足有五秒鐘。然而,電影情節,男女主人公混進上層婚禮的鬧劇,他覺得他在四十來年前的加里·格蘭特或者加里·庫珀和艾琳·鄧恩或者瓊·阿瑟的電影里就看到過。羅伊大聲問道,「為什麼我們現在不走?」他倒樂得帶他到前廳里去,這樣詹妮絲和朱蒂就可以安安靜靜把電影看完了。
「就像爸爸?」
伯爾尼·德雷奇塞爾、埃德·西爾伯斯坦和喬·戈爾德年齡都比哈利大,個頭卻都比他矮,所以通常使他自鳴得意。跟他們在一起,他就是個大塊頭瑞典人,大家管他叫安斯特朗,一個滑稽的非猶太人現世寶,一大塊未受割禮的蒼白的美國白麵包。反過來他很器重他們的觀點;它似乎比他的觀點更男性化,更憂傷,更聰明,卻不是那麼動搖不定。他們悠久的歷史把所有的苦難都裝進了口袋,邁開大步繼續向前。當車子滾過那片夯實的晶瑩草地朝球開去時,哈利問伯爾尼,「你對這場關於這個戴昂·桑德斯的風波作何感想?今天早晨的報紙上連邁爾斯堡的市長也替他開脫。」
為了與朱蒂重歸於好,兔子喊道,「你覺得有一顆海牛媽媽那樣的大牙怎麼樣?」但孩子似乎沒有聽見,她那秀麗的小臉容光煥發,目不轉睛地盯著一則廣告,上面加利福尼亞的葡萄乾像黑人一樣載歌載舞。像老火槍手一樣排成一排。他們現在何處?自己都已到中年,為人父母了。吉米死了好多年了。他記得讀到過這一消息。年紀輕輕的就死了。這種情況經常發生。羅伊嗍著大拇指,頭一點一點地抵著納爾遜的胸膛打瞌睡。納爾遜依然穿著他在飛機上穿的那件白領粉紅條子襯衣,彷彿他沒有任何像一件短袖襯衫那麼傻氣的東西似的。
在帆下面。她一定在帆下面。帆在水裡顯得非常之大,一塊長長的尼龍棺罩,上面有幾道對角縫線。有針縫上去的號碼和太陽魚的側影。他得行動。他慘痛的內疚使他的五臟六腑都火燒火燎的;他又強迫自己下去進入一種臟綠的泥巴里,在那裡他的氣泡都成了寶石。頂著背上布片的滑動,他奮力向前開闢一條通道。在這條通道里,他碰上了一條蛇,一條軟不拉唧的肢體,他一碰就驚恐不已,所以它極力要纏死他,把他拖到更深的地方去。它揪住他的耳朵,他的腦袋一抬鑽進了帆里,於是一道不自然的白光突然照到他的眼睛上,有一股暗藏的濕唧唧的尼龍味兒,卻沒有呼吸的空氣。他的身體猛烈掙扎著要從這個墳墓里脫身;他閉上眼睛瞎亂掙扎著;帆邊終於像個鼻子似地蹭過了他泡在水裡的臉,他已經把朱蒂拖進了亮光之中。
朱蒂大聲笑了,打斷話茬說:「爸爸搞肚皮拍水呢。」
「——還有海灘——」詹妮絲接著說。
「跟爸爸不一樣。媽媽說他應該看看醫生了。」
對於某種信號,他未注意,所以他們被裹挾在後面,每個人,包括輪椅,都從棚子里擠出來,進了一片空地,那裡有粉末狀的灰土,有戶外叢林的悶熱和刀子似的葉影。他們的導遊是一個拘謹的藍頭髮老姑娘,戴一頂鴨舌帽,背誦著她死記下來的東西。首先,她給他們指出來的是Kigelia pinnata,非洲香腸樹。「果實像香腸,故名。不可食,但被非洲土著入葯,由於迷信,他們崇拜該樹的療效。一過『記憶園』就是煎蛋樹。花酷似雞蛋,向陽的一側朝上。它之所以栽種在那裡,只是防備你們哪位喜歡香腸就雞蛋。」
「顯然是賓州了。佛羅里達只適合度假。」
「我就不信,」哈利說。他覺得胸中無名火起,便在床上坐起來減輕壓力。「他媽的一連八個鐘頭不見蹤影,幹嗎對誰都守口如瓶?他還真要發瘋了。他總是悶悶不樂,可這一回就是發瘋的表現。這小子需要人幫幫。」
「帶他們逛叢林花園去。上薩拉索塔,從林林博物館沿41號走。費恩和我一個冬天去兩三次,從來沒有煩過。我可以看那些火烈鳥睡覺,一睡就是幾個小時——怎麼睡的呢?一條腿站著睡,那腿有兩英尺長,比我們的手指頭還細。」他舉起一根手指頭,它好像很粗。「比這還細吶,」他發誓說。
「啊,當然,」她拾起哈利的牙慧說。「她是夏令營她那個游泳班的冠軍。」
哈利問她,「這麼說你寧願待在這兒看臭電視,也不願有一間自己愜意的小房間了?」
「我們可是一直在一起的,」兔子心平氣和地說。「別把我那操蛋車砸壞了。你這輩子毀掉的車可不算少。」
詹妮絲在解釋,「其實那是一個沒有絲毫關聯的行程,寶貝。如果你想去,你應當先飛往奧蘭多。從這裏走——」
心臟病醫生是個大個子紅皮膚的澳大利亞移民,名叫奧爾曼大夫。他長著一個粉嘟嘟的鷹鉤鼻子,一嘴白燦燦的牙齒和一頭白蒼蒼、直撅撅的硬發。多年在佛羅里達養尊處優在他嘎巴溜丟脆的原籍口音上蓋上一種南方的拖腔。他把詹妮絲窄窄的棕色小手握進他那肉囊囊的紅手裡,這樣一來,在兔子的眼裡,他們變成了他的心臟父母——愁眉苦臉的栗棕色的矮媽媽和外表沉靜、實事求是的爸爸。「他一直是個病包兒,」奧爾曼大夫告訴她,「我們得教他如何更好地關照自己。」
「爸,」納爾遜用痛苦的聲音呼哧著鼻子說,「對我也不刺|激。41號路上不是有他們可以玩電動遊戲的地兒嗎?要麼去打微型高爾夫。要麼去海灘和泳池,老天爺。我想我們來這裏為的是放鬆放鬆,你卻要把它搞成一種教育大磨難。行了。拉倒吧。」
隨後我們來到Enterolobium cyclocarpum,叫做耳朵樹。「籽莢,」導遊背誦道,「酷似人耳。」人群現在活躍起來了,幾乎對於上帝做的任何可笑的事情都要大笑一通,他們竊笑著,導遊流露出自鳴得意的微笑;這些樹,這些話,這些聽話的年邁體弱的遊客,她都知根知底。
普露雖然知道答案,卻不予回答,於是詹妮絲邊說邊用普露遞給她的毛巾抹桌子,「他壓力太大。汽車世界的競爭要比十年前激烈得多,納爾遜一人獨力支撐,不像你當時後面還有查利照應。」
好像佛羅里達的一切都是由互換部件裝配成的,他所在的醫院窗戶外面聳立著一棵南美杉,上面有一隻看不見的鳥兒,發出濕木頭般的吱吱聲。他今兒一早就聽見這種聲音,現在他又聽到了。他的胸膛似乎用一陣疼痛進行回應。為了安全,他又服了一粒硝酸甘油。
「麻醉失效以後,那可把人疼死了。你難以相信你能挺過那種疼痛。為了抓住你的心臟,他們把肋架剖開了,他們把它砸開,就像砸開一隻椰果。然後他們把你的一條大腿上能找到的最好的靜脈抽出來。手術一完,不僅胸部,腹股溝也疼得要命。」
哈利一把抓住她的手,緊緊抓著不放,甚至還像個施虐狂似的捏了一把。「興許你不想,」他說。「來,堅持到底。隨著大流走,看在基督分兒上。你會錯過世界上最老的燈泡的。」
「他恨豐田,」他主動說。
「就像開車到匹茲堡去,」哈利替她把那句話說完。
「他滿可以把查利留下嘛,可他就是不想要,查利倒是願意打個零工什麼的,」他說,可是無人搭理,只有羅伊瞅著他說,「爺爺的樣子真可笑。」
「他說的就是這次,」孩子不依不饒地說。「他總是說話不算數。」
格雷格告訴朱蒂,「這麼說你就是想當水手的那個女孩了?」
哈利和詹妮絲坐在前座上,活像木偶爺爺奶奶,只見腦袋露出來,為後座的兩個小觀眾做表演,哈利以權威的口氣說,「倒也不是不得了。一切都在技術裏面了。只是等著被人撿起來。如果我們沒有做,瑞士人或者什麼人就會做。惟一的一件不是必然的現代發明,我有次在哪兒讀到過,是拉鏈。」
詹妮絲瞅著他的臉問道,「怎麼啦,哈利?」
「見鬼,大家都上哪兒去了?」他問她,佛羅里達西南區機場航站樓的地板儘管上面有或低或高的頂棚,但它不是那麼像管道,不是那麼像地窖,卻依然迴響著一種使他憂心斷腸的悶悶的鋼鐵似的末日的聲音,地板上熙熙攘攘著晒黑了的身影兒,他認識的人一個也沒有,彷彿他下了地獄似的,全是些生面孔。
她的紅銅色的濕發在他前面一英寸的地方閃亮;她的臉給他造成了一種模模糊糊、疙里疙瘩的印象,不過她活著,身子在扭動。她一直想辦法往他的身上爬,兩條胳膊把他的腦袋抱得緊緊的。她的身體在光滑的表層底下給人熱乎乎的感覺。黑暗的水不斷地彈進他的眼睛和嘴巴,彷彿一隻要脹破的蜘蛛總是爬在他和太陽之間似的。他伸出發白的長臂抓住了鋁桅杆;儘管它由於增加了重量下沉到一個更陡的角度,可是帆和空殼船卻不讓它完全沉沒。哈利喘著粗氣,用了兩下猛勁,把它們拉得高一點,這樣,桅杆就從水裡出來了。由於朱蒂活著,所以快樂湧進了他的心田,這是一種往緊收、又節奏分明地傷人的快樂,就像一隻捏著皮球鍛煉的手。他內心的空間壓縮了,所以當他懸在那裡時,他必須把一些細細的氣楔逼進一種令人痛苦的擁塞中去。朱蒂一直抱著他的脖子懸著,連連咳嗽,咳上來的是水和驚恐。她的小身體亂動著,從他那單薄、驚恐的胸膛擰出了一陣一陣的疼痛,因為那裡有什麼活東西在撲騰,發疼,彷彿在這一片海水中間,他的胸是一個同一元素構成的大口杯,裏面裝著一條躁動的槍烏賊。
德利昂社區總醫院是一套現代的白色矮建築群附加在一個灰黃色的中心上,建成於三十年代,西班牙瓦蓋頂,窗戶上裝了彎曲的格柵。這個建築群佔了羅望子路南側的兩個街區,這條路與品多棕櫚大道向北平行了一英里左右。詹妮絲昨天的大部分時間就是在這裏度過的,所以她知道去停車庫的路,羅望子路在地面上漆有箭頭,一出停車庫就按箭頭所指走,跨過一座玻璃封閉的雙層步行橋,橋把他們往前領去,下面是停車庫票房、一條寬闊繁忙的柏油路和一個鋪六角形瓷磚的庭院,院子里有夾竹桃籬牆拱門和坐在亮閃閃的鋼輪椅里的康復期的病人,然後走下半段樓梯進入一個大廳,那裡有街頭浪人,種族繁多,但其中的白人手上臉上都染上了一種長期在戶外活動造成的深棕色,這些街頭浪人都在打盹兒,旁邊放著捆紮整齊的包包捆捆和塑料垃圾袋,裏面裝著他們的全部所有。大廳里瀰漫著夾竹桃、小便和空氣清新劑的氣味。
普露一邊向食品櫥里查找,一面央求羅伊,「糖爆玉米花怎麼樣,寶貝?爺爺奶奶的糖爆玉米花可多啦。還有一罐一罐的花生米和腰果。哈利,你知道不知道果仁里有大量的膽固醇?」
「別一個勁地打岔。也許他是在他們身上彌補對你犯的過失。反正你爸這些年從來都不關心我。我們年輕的時候,他放棄了自由,日子十分艱難,不過現在似乎心平氣和了。我不能說你就是這種情況。你一驚一乍的,野腔無調,你把這屋子裡任何事情都不往心上放,或者說對家庭不聞不問。你每時每刻都在想別的事情,從我讀的書和我看的電視來判斷,我只能認為那是毒品。普露說那是可卡因,現在說不定是強效純可卡因呢,她相信,你跟海洛因不沾邊,不過,顯而易見,在叫作強效興奮劑的東西里這兩樣東西都混在一起。」
「他們都是好人,」他說,但又不敢確信這話的真實性。「什麼時候去玩玩太陽魚?」
心狂跳不止,氣又短得惱人,他跨著大步跟在瘦小的老婆後面,在寬闊的灰地毯上走去。她那條百褶網球裙在棕色的大腿背上呼扇,她那雙白色千層耐克鞋在兩條麻稈腿下面,看上去大得離了譜兒,活像穿著一雙大船鞋的米老鼠,不過,詹妮絲的這副行頭跟這群接機人中的很多人一比,也並不出格多少:男人的淺色頭髮理得像銀行家似的齊整光潔,一張張長臉像銀行家似的不苟言笑,上身穿的是日輝牌綠黃色的緊身短背心,上面印的字不是「珊瑚角」,就是「迷魂島」,下面穿的是番茄紅騎車短褲和花樣像煎雞蛋似的百慕大短褲,他們燙了頭髮、腰身粗壯的女人穿的則是不倫不類的一體運動服,活像丘比特娃娃似的體形上套著或粉或藍的嬰兒色的法蘭絨長內衣,他們的服裝在給他們發現的青春永駐大做廣告,就像現如今出現在電視上的那些滑雪的、打網球的、打高爾夫的人一樣渾身都是商標,乾脆就像活廣告牌。那個風風火火、彎腰駝背的猶太矬子已經接到了他的親人,一個笑嘻嘻的高個子女人,一個蕾切爾或者埃絲特,頭髮向外拳曲,側過來的半張臉顯得寬大蒼白,一隻胳膊上搭著紐瓦克穿過的風雪皮大衣,她的另一邊是她那胖墩墩的母親,名叫格瑞絲,而老爺子則義憤填膺,做出劈剁的手勢給這兩個女人發表他最新的演說,這種最新的瑣碎事情他講得情緒激昂,她們聽得如秋風過耳。兔子滿懷好奇地看到,這個成年了的女兒,比父母高出一頭,似乎沒有配偶。一個高個子黑人,不自然地緊跟在後面,穿一身三件套灰色西服,一副油頭滑腦的樣子,但決不是那種專註于衣著打扮的人,他對自己的外表表現出一副鄭重其事的上層白人的冷漠,拖著一個時髦旅行者用的把頭頂的行李架的空間佔得滿滿當當的軟沓沓的大包,不過他不可能是個親屬,他只不過想走過去,就像從75號公路下來開著紅色卡馬羅進來的黑妞。人人都成了跟屁蟲,這就是時下我們行動的模式。
「大伙兒,開飯了,」普露從詹妮絲的水綠色廚房裡喊道。
「那是老早以前的事了。事情不是靜止不動的,」普露說。「納爾遜總是耐不住性子,說實話,我認為周圍再沒有一個老人手,搞得他心裏發憷,先是查利,後來是曼尼,現在又是米爾里德,儘管他把她開除了,你又在這兒一呆就是半年,傑克又去了金黃鸝那家新商場附近的沃爾沃—奧爾茲,拉迪在422號路上開了自家的豐田——馬自達經銷點。他感到成了孤家寡人,給他做伴兒的只是那些從北布魯厄來的怪模怪樣的人物。」
兔子不知道如何回答。這麼多年他總是對她亦步亦趨,現在他無法想像求她對他言聽計從,哪怕這是他一時的衝動。他換了個談話的對象。「朱蒂。電影最後怎麼樣?」
「我覺得你似乎總是挺成熟的。也許成熟得嫌早了點。也許我沒有做好成熟的榜樣。」
「你們怎麼把她惹急了?」
「明天,」兔子高聲許諾,卻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我要下海去。朱蒂和我要租一條太陽魚單帆船。我已經跟埃德·西爾伯斯坦在灣景酒店工作的兒子安頓好了。」
他不喜歡這個主意。它有點兒蹊蹺,而且令人不大順心,就像斯普林格車行十一月份的報表那樣。「你想幹什麼工作?」
這對兒子來說是個提示,他一臉的真誠,問道,「你的情況到底怎麼樣?」這小子嘴臉有點兒刷白,彷彿害怕他爸真會把情況告訴他似的。他的髮型也讓人看不慣。——天靈蓋上短,後腦勺上又嫌長,那條可憐兮兮的耗子尾巴。還有那隻小小的耳環。
「我們其實不知道那裡是怎麼個情況,這種情況又持續了多長時間。孩子的頭腦想事跟我們不完全一樣,你爸對她的那種樣子是要逗著玩玩,就是跟她說話的那種樣子。她做的事情不是想使壞,而僅僅是個孩子的想法,你知道,也逗他玩上一回。」
「朱蒂,」她決定說了,「被套在帆下面的這件事。帆不是小得很嗎?你知道她水性有多好,你會不會認為——?」
她那張閃亮的寬臉和精心辮成的頭髮讓小羅伊呆住了;他受不了越來越生疏的壓力,突然嚎啕大哭起來。他烏黑的眼睛睜得圓圓的,然後又閉得緊緊的;他的橡皮似的嘴唇好像被一種可怕的味道扯了下來。他一哭,走廊里的許多腦袋應聲轉了過來,因為護理和大夫正忙著在走廊里處理下午開始的日常事務。
「商量,什麼時候能有機會跟你商量什麼?我每次給攤場打電話,你都不在,要麼就是佔線。過去我至少還能找到傑克或者拉迪,現在我找到的只是你雇的那個嗓子膩膩歪歪的夥計。」
他站起來,慢慢地從傾斜的太陽魚上下來,蹚過幾英尺的水,這點兒動作就對他錯位的內臟造成了不良影響。他覺得自己在穿越空氣,走在板結的沙子上,頂著明顯的阻力。他在普露腳邊的沙地上躺下了,她長長的光腳丫子,破裂的紅趾甲,粉紅色的趾關節活像他媽媽洗盤子次數太多洗紅了的指關節。他仰面躺著,望著她的白色氨倫褲衩。小羅伊心想哈利的姿勢挺好玩,便搖搖擺擺走過來站在爺爺的腦袋上方,給兔子的耳朵里,咬緊牙關的嘴巴里,睜開的眼睛里掉進了沙粒。他眼睛一擠便緊緊地閉上了。
她一翻身,認輸了。她的呼吸裡帶著一股子陳煙草味兒。估計她已經戒煙了,可是每當她看見了納爾遜抽「駱駝」,普露抽「蓓爾美爾」,她又接過一支抽起來。「他也說不準。只不過開上車兜兜風而已。他說他需要出去一下,佛羅里達太容易導致幽閉恐怖症。」
「我在上面記與我相關的情報,我在那一局中的心得。別打岔,詹妮絲。我要的是那些該死的統計賬目。」
哈利和詹妮絲一到佛羅里達倍感興奮,便買了一架望遠鏡安置到陽台上,一周有那麼三四回開車去德利昂公共海灘,就是不游泳,也要散散步,吃頓野餐,過了一兩年後,便逐漸不再去海灣了。所以現在,這浩淼的水,這無垠的天,這被擊打成千百萬起伏的窩窩的遼廓的流動表面,突然給他一種新鮮的、未曾預見過的印象。這種粗獷輝煌一時間壓倒了他胸中糾纏不休的疼痛和煩憂,使他得到解脫,進入忘我的境地。那種陽光照射下的、平曠無垠的壯麗跟他所熟知的賓夕法尼亞景觀有天壤之別,那裡被林地、山巒、屋頂環抱,一片由於千百年的利用顯得荒穢的土地,甚至荒野,採石場、次生林、廢棄的工廠和礦井,都經過人的加工處理,爾後又被廢棄。而這裏,萬物給人處|子般的感覺,儘管事實上,也有一段歷史;印第安人,西班牙征服者,赤腳郵遞員,他們都為那些蚊蠅肆虐的海岸居民點做出過貢獻。海平面左右兩側都是島嶼,過去百萬富翁每到四月常乘私人火車前來捕大海鰱。西班牙和法國海盜一度隱藏在這些海島中間。他們的沙地里至今仍埋藏著黃金。那些沙地非常平坦,似乎離哈利和羅伊站的海灘堤壩十分遙遠。一切都是如此明朗、如此開闊,給人的感覺是世界用合成元素重新創造了一遍。帆船,帆板,在水面上嗡嗡前進的摩托艇,塑料划艇,充氣筏,把附近的水域點綴得像超市一樣五彩繽紛。海灘遠處,另一家酒店前面,有人在放風箏——一對相連的盒式風箏和諧地下降,俯衝又攀升,拖曳著閃亮的橙色絲帶。左右各有一英里的距離,一群閃爍著的棕褐色的肉和布片正在聚集起來,沙灘上擺放著魚叉狀的活體。
可憐的孩子儘管強忍著不哭,但就要失聲了。「爸爸會把車開走的!」她順嘴說道。
「搞幾個附件就值了。」
納爾遜鑽了她沉默的空子,發動了一次進攻。「萬一我真要是在周末過了點兒癮,那又怎麼樣?它不見得就比你喝酒糟糕。打我記事那會兒起,你在廚房裡還是別的地方,總是一個小杯不離身。你知道,媽,酒最終會要命的。種種科學表明,可卡因對人體的危害比酒精小得多。」
她沒吱聲。她想讓他以為她又睡著了。他等著。一往情深地,他撫摸著她的肩膀。昨晚看那部法國電影時,又挨著她那溫暖棕色的小身體,使他動了把老婆完全視同陌路的念頭,動了徑直插入的念頭。老婆可以陌生得像個妓|女,這就是男女關係的美妙之處。她依然頭也不轉地說道,「哈利,再碰一下我,我就宰了你。」
「哈利,」詹妮絲說。「你又開得過快了。你想走75號,還是直奔41號路?」
這是他們在這裏過的第五個冬天,哈利醒來時發現自己真的在瀕臨墨西哥灣的佛羅里達,依然驚詫不已。如果嚴格地講不是瀕臨,可在那一排帶有裝飾性角樓和西班牙瓦屋頂的六層新公寓樓把遠方閃爍的最後一點水面擋在外面之前,他至少還在看得見海灣的地方。當他和詹妮絲在1984年買下這個去處時,你還可以從陽台上看見零零星星的海灣,對於露在屋頂上面、夾在像莫爾斯電碼的點點和杠杠一樣的新毛坯塔樓之間顯得支離破碎的那片世界,形成一個平整的邊沿,他們便興沖沖地在品多棕櫚大道跑了一英里,在商場里的航海用品商店裡買了一架望遠鏡和三腳架。第一個冬天,在望遠鏡顫巍巍的小觀測圈裡,他們常常看見一條帆船,大三角帆漲得滿滿的,或者一條豪華遊艇高高的白色舷側在悄然破浪前進,或者一條出租漁船,它有翼狀的叉魚台,或者更遠的地方,自成一個世界的是,一艘生鏽的灰色油輪一動不動地向莫比爾,或者新奧爾良前進,或者返回巴拿馬或委內瑞拉。此後的這幾年,他們的水景一直被建築群關在視線之外,摩天大酒店沿著海岸拔地而起。這些建築物顏色各異,有的顏色像燕麥片,有的顏色像紫莓糊,有的樣子像純粹的玻璃,冷而純,儼然是海灣藍綠色的垂直的蒸餾物。
「別人卻不這麼想,」他說完就抓住她的挎包。
「我在想這裏只有一輛車,多難挨呀。要是沒人反對,他們一回來,我就辦點事兒去?」
「喲,他到底要幹什麼,他在我的孩子身上玩起了這種可愛的了不起的大塊頭爺爺的老套?他可從來沒有這樣子對待過我。」
「詹妮絲,」他說。「我有事要問你。」
「是啊,艾滋病。如今我們對這個已經到了談虎色變的地步。」她閉上了眼睛,默默無言地想到性給世界造成的全部苦難,僅有寶貴的點滴快樂作補償。納爾遜也許有他的弱點,但她對他的感覺是,他從來不像他父親那樣對性那麼狂熱——他這一代人老早就享受夠了,這種魔力已經失效了。她的可憐的哈利,直到最近他才開始收斂,他每天晚上跳到床上,總盼著創造奇迹。也許,她這一輩子,一度也是一樣的蠢。那時候,她覺得她用這個把查利從墳墓邊緣拉了回來。用的是純粹的愛。對於一個女人來說,它就是力量,直到最近還是他們讓你擁有的惟一的力量。
朱蒂說,「看《小飛象》時他哭得可凶啦,媽媽只好把他領出去。」
「難道我們沒有別的話可說?」
朱蒂飛快地打了他一下,用的是那隻沒有拿牌的手。她用拳頭砍了砍他的肩膀和脖子,他便大聲嚷嚷,替自己辯解,她便對他解釋說,「你把一圈牌全攪黃了,現在誰也玩不成。我眼看就要贏了!」普露整整齊齊地將一手牌展成扇形扣在桌子上,用另一隻胳膊,一隻瘦長可愛、長著寒毛的胳膊,把那又哭又叫的小娃娃拉到胸前,朱蒂頓時妒火中燒,紅了眼,女人決定要哭之前都是這樣,便向哈利和詹妮絲的卧室跑去。
「我也許是天真,納爾遜,可是難道沒有我們只為自己做的事嗎?女人有自己的自我需要維護,她們有她們自己的問題。」她在這兒參加的每周婦女討論小組可算是沒白費工夫。她感到義憤填膺,一腔的獨立精神,便憤然起身揚長走進廚房,打開櫥櫃門,拿下堪培利開胃酒和一隻橙汁杯。爐子上的水綠色瓷釉鍾顯示著12∶25。正好在她旁邊牆上的電話響了,把她嚇了一跳,手裡的瓶子往上一蹦,一些堪培利酒灑了出來,濺在福米加塑料檯面上,水紅水紅的,活像稀釋了的血。
她的手搭到放在沙發墊子上的自己的光腳丫子上。她把腳趾頭捏了捏,然後又展開,通通風。「那你看我就是個大傻帽了,」她說。「我本來以為它在貧民窟里無孔不入,是我們讀到的大多數犯罪的幕後指使。」
「我棒極了。你能不能先上去,寶貝?我把船抓穩。」
「現在誰把話說玄了,」哈利說,「我還硬棒著呢,不至於就這樣把命要掉吧,」而且開始相信這番話了。羅伊跟他爸一樣嘴臉刷白,這時又能出聲扯破嗓子嚎了,而且死命地從納爾遜手中往外脫掙。護士們的橡膠鞋跟兒急匆匆地從走廊向他們趕來。那位看不見的室友突然在他的白帘子後面呻|吟起來,就是那種絮絮叨叨的患深位肺疼痛的呻|吟聲。羅伊踢騰著,活像一隻扔到陸地上的魚,肯定是踢著納爾遜的肚子了。想到孩子的這種舉動,哈利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抓就著:機靈。興許在他四歲的心目中,他認為那些管子是些正在吃他爺爺的臉的毒蛇,也許他只是認為它們丑得不中看。
「給我唱支歌兒。」他把帆抓緊一扯,彷彿這是在扯他的某個內臟似的;疼痛從他的那條胳膊的柔軟的內側往上躥到了肘部。
「沒有什麼,」他厲聲告訴她。「只是這個瘋小子。什麼事讓他心煩,我相信總不是我。」一種奇異的氣體的重壓裹著他的腦袋和胸脯,尾隨著突發的箭,已經落下來了。他跌坐在方向盤後面,感到暈頭轉向,但還是決心來開車。人一退休,就進入了自己的生活套路,別人,即便所謂的親人,也成了一種負擔。這一家別的成員都一一在他後面就位。普露把她穿著三維格子套裝的雅觀的寬屁股擺進後座,擱在睡著了的羅伊旁邊,納爾遜爬進來坐在孩子另一側,正好在哈利背後,所以他能感覺到這小子把氣呼到他的脖梗子上。他盡量把腦袋往後轉,眼角撩著他說,「我聽見『拐』這個字眼就上火。」
模仿心髒的那隻拳頭有種悶悶的、重重的感覺;他把它小心地放下來擱到躺在床單上的身體一側,一時間把眼睛閉上,免得看見愁眉苦臉的老婆。「眼下不做任何事兒。也許最後還得做。這是一種選擇。另一種選擇是這種導管里有個氣球,當管子插|進被堵的動脈時,他們就讓氣球充氣。氣球就把蝕斑爆裂了。他們就是這麼叫的,蝕斑。我還以為說的就是你當了冠軍得到的飾板呢。」兔子不得不使勁兒憋著不要笑,因為自己無法與詹妮絲共享他肋籠里麻醉引起的平靜,那種終於處在寧靜的中心的感覺。止痛劑,血液稀釋劑,鎮靜劑,血管舒張劑,利尿劑統統從上面滴進他的體內。給醫院世界塗上了仁愛有趣的玫瑰色彩。他喜歡這種經常不斷的活動,不斷有人來抽血、量血壓、檢查器械和打點滴的情況,喜歡身體結實、沒有氣味的年輕女性來回招搖,個個穿著上過漿的棉布衣服,展現出各大洲的不同膚色,她們服侍著他的無助的肉體,把敬重和屈尊性感地結合起來,她們像女演員或藝伎那樣的漂亮臉蛋上帶著那種訓練有素的神情。他那間白牆小屋在他神志恍惚時顯得像座舞台,到處是不可預見的出口和入口。半私密,它甚至還有一塊幕,把他的室友擋住,此人今日一早又是嘮叨,又是嘔吐,又是呻|吟,但打那以後陷入一種興許是死亡的沉寂里。但對哈利而言,戲還在往下演,到時候另一個演員就會登場。「大夫來了,」他對詹妮絲宣布。「你想問什麼儘管問他好了。我看比賽,朱蒂看我的心臟監視屏。要是它停了,就告訴我,朱蒂。」
那個自以為在做導演的老頭指導他們沿著瀝青路上漆的箭頭向收費亭走。他們正前方的車,一輛棕色的本田雅閣,上的是新澤西牌照,「花園州」,裏面的幾個後腦勺看上去挺熟悉的:就是迎候室里從椅子中間連蹦帶跳回去的那個神經質的矬子,旁邊是善良的老格瑞絲,後座上是鬈髮頭女兒和另一名乘客,一個更高的腦袋,一頭更緊的鬈髮——那個身穿上層白人商務西服的黑人,哈利還以為此人跟他們沒有什麼瓜葛呢。老頭子一邊呱噠,一邊打手勢,黑人一個勁兒地點頭,絕像哈利從前對待弗雷德·斯普林格的樣子。就算你的老丈人是同一種膚色,事情也夠糟糕的了。哈利興味十足,險些兒滑進本田的后尾。「親愛的,剎車,」詹妮絲說,他眼角一撩,看見她從那片模糊的白網球裙里摸出五角錢給他繳停車費。一名東方小子戴著隨身聽耳套,所以聽不見外面的任何聲音,他只是隨著他能聽見的某種節奏把手一揚接過兩枚兩毛五的硬幣,然後條紋檔桿抬起來,他們便自由了,可以自由地回家了。
「刷刷,嘩嘩,我當時並不是洗澡,」朱蒂微弱的聲音唱道,音樂的小羽翼飛走了,「快到星期六的夜晚……」她從兒歌轉向電視商業廣告,從開頭的幾行唱到她記不起來為止。「麥當勞的好時光,好味道……」「我希望我是根奧斯卡·梅爾香腸。那才是我真正的理想。因為我要是一根奧林卡·梅爾香腸,人人都會把我愛上。」還有衛生紙唱的那支,還有加利福尼亞葡萄乾仿唱的《站在我身邊》,還有作為月球上的人雷·查爾斯唱的《刀子麥克》,還有那保證:如果你想要,我們就得到,「豐—田……誰還想再要?」那就像不斷地轉換頻道,她的小聲音抬高了,又刮回到他的臉上,他閉著雙眼,而他的心卻在暗中偷偷地探訪他胸中那劇烈的、奔騰的、不勻稱的失調,然後又睜開眼睛,檢查他們的方位和帆的張力,測試藍天的虛幻和他堅定的信念:她的聲音正在驅動太陽魚走向海岸。「可樂正是,」朱蒂唱道,「天下最爽的味道,可樂正是,永遠不會讓你煩惱,可樂正是,你發現的最呱呱的味道!」
「詹妮絲!」哈利喊道,十分費勁地把腦袋扭過去,槽頭肉把脖子挺直了。
「可羅伊在睡覺呀,個子才有她的一半。」
一家賣報刊、賣糖果、賣珊瑚紀念品,又賣上面說西南佛羅里達是天堂的式樣滑稽、顏色輕淡的T恤的小商鋪,模樣兒像個八角亭,五光十色的,阻斷了機場灰溜溜的空間。詹妮絲駐足說道,「你在這兒等會兒好嗎?我看看他們有沒有新的《ELLE》。興許我該回來趁這個空子上個廁所,由於天氣一直這樣疼海灘。回家的車輛也許會擠得一塌糊塗。」
「我給你們買了很多健康小吃,」普露說。「無硫杏干,無鹽的香蕉片。」
「桑德斯和那樣的小子之所以叫我動心,」兔子說,而伯爾尼卻在太陽烘乾的球道上加速前進,左躲右閃落在地上的棕色的棕櫚葉子和椰果,「是因為我曾經有過一點兒體會。體育運動嘛。人人都給你加油,個個都喜愛你。要得一點彩頭。」
哈利有一種受寵若驚、事半功倍的感覺。「禮拜五,如果行的話,」他說。「格雷格是不是一定要知道?明天我原先想我們要上薩拉索塔走一趟。」
「不多,老實話。你知道嗎?電腦和可卡因大概是經濟界惟一價格下滑的商品?從前它花的錢可是老鼻子了,除了流行樂歌手誰也買不起,可現在,你掏七十五元破錢就弄整整一克。當然,你不知道它殺了多少價,但你得學會找一個信得過的販子。」
此話不假,哈利想,你根本算不上大塊頭。他覺得納爾遜好生奇怪,怎麼那樣一絲不苟,義憤填膺,焦躁不安,就像一隻製作精密的鍾錶,齒輪上掉了一個齒或者上油時濺進去了一點膠。這小子鼻子一個勁兒的呼哧,又點了一根煙,他不喜歡剛才掐滅的那根。他不住點地摸著鼻子,彷彿鬍子扎痛了似的。「嘿,」哈利說,拿出一種鬆懈的語氣想讓兒子鬆懈鬆懈,「運貨車從來就不是看家產品,豐田知道他們有酸軟貨。91年他們要做一次全面整改。你覺得新款克雷西達怎麼樣?」
「你沒有告訴我我真正感興趣的事情,那就是這種習氣要花你多少錢?」
「是呀,可他們不會讓我們這些正規經銷商來做。他們正在建立一整套新的零售網路。隨他們去吧,這款車無論如何會砸鍋的。日本人不是義大利人。豪華不是他們的拿手好戲。」
普露,從哈利坐的角度看去,顯得很高,她的屁股與他的眼睛平齊,她猶猶豫豫地問道,「你們倆真喜歡帶孫子們出去玩一趟?納爾遜昨天夜裡睡不著,搞得我也大部分時間沒法睡。在車裡坐一天,我實在受不了。」她確實看上去又蒼白又憔悴,那小子哼哼唧唧,折騰了一整夜,搞得她沒法兒睡覺。即便她的雀斑也顯得蒼白,她的嘴唇在機場給人的感覺是那麼綿軟,溫暖,現在卻顯得無奈,緊繃繃的,向一側歪著,現出一副怪相。
普露把他從納爾遜懷裡抱過來,把他的臉貼到她的脖子上。她告訴丈夫,「你幹嗎不把朱蒂帶進去呢?」
納爾遜氣急敗壞,身子啪地一下向椅背猛靠過去,壓得藤條嘎吱了半天;她聽見什麼東西綳斷了。「媽。我不想談我的私生活。我都三十二啦,天那。」
「羅伊去我就不去,」她說。
「嘴倒是挺巧,」哈利恭維起普露來了。
「你是幾點睡的?」
「聽見了嗎?」哈利問朱蒂,參加這種沒完沒了的參觀,交際的緊張讓他喘不過氣來,對那傷感情的一捏又感到抱歉。「這種樹就是膠姆糖的來源。」
「多少錢呀,納爾遜?」
「誰都會唱幾支歌的。從《划,划,划你的小船》開始,怎麼樣?」
「敲打我唄,」哈利說。「跟布魯厄的一幫痞子們鬼混,個個都沒個正形。我從來沒有看見他搞過多少娛樂活動。他從來不參加體育活動。」
「天啦,你和普露需要多大的品位?你們白住房子,無非交點兒取暖費和稅款——」
「天哪,我怎麼偷了她呀?」哈利說。「我給她買了一根天空棒棒糖。」他能感覺出他的心在狂跳,一種馬兒奔騰的感覺,一條腿還尥了個蹶子。他把佳美一發動,就開起來,車向前一顛又連忙剎車,再往後倒,在車悄然離去時,極力不去擦上那輛明尼蘇達野營車的車幫,它突出的側面後視鏡和三種棕色|色調的賽車條紋。
然而他的夥伴依然興高采烈,她那靚麗的臉上掛著水珠。她的細細的小胳膊從黑沉沉的橡皮背心裏伸出來,滿是雞皮疙瘩,由於陷進了運動、新鮮和迥異的元素中,她全身直打哆嗦。兔子回頭向陸地望去:普露,由於背對著太陽,成了海灘的光輝襯托下的叉形的黑影。沙灘上別的身影糾結在一起,成了一片黑鴉鴉的疊印符號,再過一會兒,她的身影兒就不可能與他們區分開來了。隨著距離的增加,就連酒店也縮小了,成了很多建築中的一個高高的板塊,他目光所到之處,在佛羅里達這一溜海岸上,左右兩邊全是酒店、公寓。他發現他手裡掌握的那種要改變景觀的力量壓到了他的胸口和肚子上。他和詹妮絲沿著濱海路驅車兜風或者到德利昂市中心他們存錢的銀行去時,看見過這裏的小三角帆,但這並沒有給他這麼大開眼界的心理準備,就好像看見屋頂或腳手架上的工人並沒有讓你感覺到踩在那種高度的一塊木板上的抓膝的恐怖一樣。「朱蒂,」他說,極力讓嗓音不要有恐怖的生硬,然後便扯開了嗓子,以免令人目眩的廣袤的空間把他話里的意思統統吮吸掉,「我們不能永遠朝這個方向走,否則我們就會乘風到達墨西哥。我要做的事情叫做轉向。我說——我知道這好像挺傻——『轉向,全下風,』船轉向時把頭一低,別滑下去。準備好了嗎?轉向,全下風。」
詹妮絲開始跟他們說悄悄話。她的注意力跟他們一樣難以持久。「他們能不能讓我們過街前休息一會兒?」
「別把我算進去,」納爾遜從浴室里喊道。「不過我倒想什麼時候借車使使。」
「你說這種可卡七十五元一克,或者十元一塊兒。你一天用多少克,多少塊兒?告訴我,寶貝,因為我想幫你。」
「哇。」哈利沒有眼色,哈哈大笑起來,因為就在伯爾尼跟他在車上說話的當兒,埃德擺開他那副八面威風的架勢,手指像在插花一樣一根一根地把球杆攥住,然後朝洞穴瞄了五六眼,才把球杆一揮,彷彿他竭力要抖開蜘蛛網或衣領上的一隻壁虱似的,在揮杆期間又抬頭一望,這樣擊出的上旋球便轉進水裡,跳了三次,才沉了下去,在水面上留下三套不斷擴大、相互交織的水環。鱷魚的口中餐。
「我更喜歡水仙花,」朱蒂在後座上說。「爺爺,你認為我們的導遊女士怎麼樣,她說話的那副怕人的樣子,讓那張嘴就像裏面噙了個酸糖彈兒一樣。」
「他們看中它什麼了?」伯爾尼說著把車停下,把雪茄架在那放飲料或啤酒罐的塑料台邊沿上,「一時的快活唄。」他擺出他那彆扭的姿勢準備第二打,雙腳併攏,禿腦袋彎下來,輕重變換完全顛倒過來,然後用4號鐵杆猛擊,手臂手腕用盡了全力。不過球徑直往前,最終落在果嶺前方便切擊的範圍里。「要快活有兩條路可走,」他接著說,又回到駕駛盤後面。「要麼日復一日埋頭苦幹,像你我從前那樣,要麼走化學式的捷徑。世道就是這樣,這些小子走的是捷徑。長路看起來太長。」
他們急忙去追別人,他們已經不見蹤影了。看見朱蒂亮晃晃的扎了絲帶的腦袋,他就有些緊張,它起初出現在他的這邊,隨後又出現在那邊,就像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車鑰匙,詹妮絲那個笨蛋接不住,卻管他叫老呆瓜。如果他們的孫女兒叫人從他身邊拐走了,她才真要叫他老呆瓜呢。「慢點兒上,」他在自動扶梯頂上給朱蒂講,「抬起腳,站上去。可別站在接縫上,」到了底下又說,「好啦,下來,不要太快,別慌,悠著點,對read.99csw.com,好。」
航站樓終於在望了,這是一座又長又矮的白色建築物,活像一座座放大了的日照診療所——有看牙的,有按摩的,有治關節炎的,有治心臟病的,有搞法律的,有做法醫的——本州的大道通衢推陳出新,奉獻出了這種行業。你把車停在離那扇棕色玻璃滑門只有幾步之遙的一個停車場上:全州都把你當嬰兒一樣悉心關照。先進門,再上樓,那就是接機的地方,這些空間又長又低,鋪著雅緻的毛氈,灰得像那個趾高氣揚的空姐的帽子,這裏瀰漫著只有在電梯停下來或者牙醫不鑽了才能感覺到的那種音樂。弦撥動了,卻不出聲兒,就是那種常常被忽略了的音樂,一種懸在空中的地毯,要把可能使你想到死亡的那種靜默掩蓋起來。這些又長又低又雅緻的空間,像並未被廣告搞得十分凌亂的高速公路,使兔子想起了什麼。空調管道,他起初想,轉念又覺得是地窖。這些是未來派的空間,像電影里的那些方方的隧道,攝影機玩個戲法,便使它們加速進入宇宙空間撓曲,以顯示我們從一個恆星走向另一個恆星。《2001年》,他會不會活著?他碰了碰身邊的詹妮絲,以消除突如其來的末日感。她的白棉網球裙腰部被汗濕透了,她的腰身更粗了,腰俏更淺了,女人一過中年,身材都成了桶子,腿成了皮包骨,胳膊松垮垮的,就像脫了骨的燉雞肉,她當然也不例外。她在汗濕了的網球裙上面套了件透孔黃色開襟羊毛衫,沒扣扣子,披在肩上以抵禦機場空調的冷氣。他引以自豪的是,她那副行頭加上晒黑的皮膚,哪怕太陽鏡在眼睛周圍留下兩個白圈圈,看上去也跟別的美國祖母們沒有兩樣,大家都有錢在這塊陽光長在、青春永駐的土地上留連,這種自豪感未免天真了點。
「他從來就吃得不多。」普露說。「他肯定就是羅伊挑食的病根兒。」
一陣停頓。埃德·西爾伯斯坦問喬·戈爾德,「你說呢?」
「按照愚見,臭。沒有任何新意。啊,是大了點兒,引擎從二點八上升到三,二十四閥而不是十二,這樣你的勁頭就大了點兒,可是至少要花兩萬一,你指望的只是一點兒勁頭——我的上帝。儀錶板一塌糊塗。調溫板滑出來像只抽屜,車不點火它是不會動的,這種事荒唐可笑,此其一,其二,他們保留了去年款式上的兩套聲控這種怪想法,這樣一來,你本來按鈕多得可以配備一個飛機座艙,這一下你又有了這一切額外的按鈕。它是以豪華為代價的,爸,而且你可以說它開的是豪華,但裏面看,樣子貧氣,外面看,儼然是輛假奧迪。豐田,咱們直面它吧,有的大概是一隻沙鼠的款式想象。他們的車沒有表達任何意義。好車,經典車。——三十年代的派加德,有長長的引擎蓋和輻條輪子的小捷豹,五十年代的鰭狀車,甚至大眾甲蟲車都表達了什麼,發表了一項聲明。豐田沒有表達任何東西。只是四平八穩,偷別人的觀念。看看他們的輕型貨車。輕型貨車本來是熱門貨,現在他們又讓福特和通用重新佔領了市場。再看看MR-2。它現在屁也不值。」
「那是一顆炸彈,無聊,」朱蒂說。「非炸彈不行。」
「誰不恨呢!」哈利說,心裏納悶這孩子是不是頭腦正常。羅伊不懂你應當先鬆開游泳褲的帶子才能把它穿上,就在他摸弄掙扎的當兒,他的小雞雞鑽了出來,既不長,又不粗,像個蘑菇芽尖兒那樣可愛。他是割了包皮的。兔子心裏納悶,如果他割了包皮,他自己的生活會成什麼樣子。這個問題時不時地見諸報端。有的說包皮就像眼皮;沒有它,時常暴露著的龜|頭就變得不是那麼敏感。由於一直與布摩擦,它的皮就會變厚,變得遲鈍麻木。他曾在一本黃色雜誌上讀過一封來信,是由一個進入中年後割了包皮的男子寫的,他發現他的性快|感和性敏感大大下降,以致他割了包皮以後的日子簡直不值得一過。如果哈利不是那麼敏感,他也許會成為一個更加可靠的人。陰|莖一勃起,你就感覺到包皮十分美妙地往回扯,就像老式奶瓶里的奶油凍頂起了瓶上的紙蓋。從羅伊雞雞的呆鈍樣子看,他將會是一個實在的公民。他爺爺把手往下一伸,領著他往海灘走去。
「他太愛吃零食了,所以他發胖。咸東西招水。」
「我們這樣子離開,似乎太不像話了。可是布魯厄有個納爾遜決定今晚參加的聚會,改變飛機的訂票是不可能的,一年這個時候哪兒都擠得一塌糊塗,就連去紐瓦克也是這樣。」
「對了,」詹妮絲決定,「咱們去吃飯吧。咱們給納爾遜留個條子。普露,隨便換件舊衣裙吧。晚上,他們不興穿著短褲就座,男人也不興不|穿上裝。」
她提出給納爾遜做他一度最喜歡吃的早餐:法式吐司。在新月林蔭道的那些年,在他們卷進那種麻煩之前,她認為星期日的法式吐司必不可少,吃完才讓納爾遜去上主日學校。他當時確實是個信賴人的孩子,容易討好。眉頭上有個小旋兒,一雙棕色的眼睛在她和哈利之間焦急地滴溜過來滴溜過去。
兔子坐的那把椅子與沙發隔著玻璃桌,他巧妙地刺了一下兒子。「總算睡足了吧?」他問。
「是呀,不過對靈魂有益,」哈利說,他敢於出口的說詞的宗教性質大概就這麼多。「還有誰再想喝啤酒?」他問道。「這一巡輸家買了。」
「過來,爺爺——幹什麼要費這麼長時間?」
「你心裏納悶人們看中它的什麼了,」兔子說。
「攤場上來的?他們連半個星期都經管不了?」
普露試圖幫一把。「寶貝兒,爸爸媽媽就在另外那間屋子裡,就是你沒長得這麼大時常睡的屋子。」
「我指的不是你和我,換個說法吧。你會不會認為——?我都沒法說。」
「哈利,別這樣垂頭喪氣的。」
「得啦,媽,別像個特務似的。你不能盤查我了,我是個大人了。我後悔把我乾的一半兒事情都告訴你了。」
「昨天。在那兒嚇出你的魂兒來了。」
兔子舉起一隻豁達的手。「與我無關,對吧?你早過了愣頭青的年齡了。你總能打個電話吧。我是說一個善解人意的人會打個電話的。我們都沒有心思吃飯,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兒。我們簡直吃不下去。」
總台上一位瘦骨伶仃、一絲不苟的女人查了一下電腦列印輸出,告訴他們樓層,指了指該上的電梯,這一家五口便一擁而上。電梯里有一個捧著一束花不斷清嗓子的男子,有一個西班牙裔男孩端著一盤丁當作響的藥水瓶,一個下巴大、頭髮密的中年女人推著一個只是頭髮沒有那麼密、染得沒有那麼亮、坐在輪椅里的她自己的老年版。她把媽媽拉出去讓別人上下,然後又把輪椅推進來。朱蒂向天上翻著她的綠眼珠,抗議大人們怎麼這麼討人嫌,這麼手腳笨。
「我從來沒聽說你贏過。他們總是給你講你真行,然後就把你的錢掏走。」
「那個穀倉的稅不知不覺漲過了四千,自從新的生育高潮以來,佳濟山房地價一路攀升,就連你過去住的傑克遜路貧民窟似的那一端的一座半獨立住宅都達到了六位數。聯邦稅制改革對我這檔子的人沒幹一點兒事情,你富了才能拿到保險金。萊爾讓我看到在一份空白表格程序上——」
伯爾尼興許猜到了這一點。他說,「里根執政八年後,我倒認為惱火的人要比原有的還要多。要是你能讓這個國家的窮人投票,你就有社會主義。但是人們想致富。不管你是富人,還是你想成富人,還是你想你應當成為富人,那是資本主義制度的精神。」
「你的救生衣不保暖嗎?」
兔子想引誘這小子繼續往下說,想看看他能讓這傢伙在女人面前顯得多麼不入眼。「古板,」他笑著附和著。「人越老,就越倔。瓦爾哈拉塢可沒人嗍大拇指頭。也許有規定禁止這種做法,就像不戴游泳帽不準在泳池游泳;就像戴耳環不準游泳。你都結婚有了兩個孩子,戴個耳環算什麼呀?」
「恐怕那是鱷魚的天下,」伯爾尼悲哀地說。伯爾尼是他這場球的搭檔。
然而格雷格脫掉了一點親切,說道,「船僅限於酒店客人使用,費用包在他們的總支出裏面,不過我認為你們四個人一百二十元就夠了,包括更衣室、進入沙灘和兩條太陽魚,每條一個小時。」
在一個寬闊的醬紫色遮篷下面,穿過大轎車車窗那樣的不透明有色玻璃滑門,走進「灣景賓館總店」休息廳,大廳間架極高,光線明亮,巨大的枝形吊燈璀璨耀眼,噴泉水花四濺,高大的玻璃板后牆湧現出德利昂海灣的景象,前景是沙灘,大海像一面閃光的藍綠色幕布從串在富人島這兩個陸地橛子之間的一條海平線上掛下來,這一切一下子搞得你暈頭轉向,眼花繚亂。「哇,」哈利身邊的朱蒂輕嘆一聲。跟在後面的普露和羅伊,沒有吱聲,不過拖鞋的拖沓聲慢了下來,安靜了許多。他們覺得像四個擅自闖入禁地的人。黑色大理石前台後面的那位女子有一種異域膚色,她的膚色混合了黑人和印第安人或者東方人的色調,而且在顴骨和鼻樑上面綳得很緊;她的眼皮染成一種金屬綠,耳垂上貼著一副肋紋金貝殼。
「要那樣子擊球,朋友,你應當用八號桿。」
「我不知道。不是攤場上的工作。納爾遜討厭我們插|進來礙手礙腳。也許賣點什麼吧。我爸爸是賣東西的,我兒子是賣東西的,我幹嗎不該是個賣東西的呢?當個營銷員。」
「對了,這事兒實在對不起。我覺得離開太不像話。普露和我昨兒晚上還說是不是應該多呆幾天,不過,我不知道,你拿主意吧,你出不了院呢。」
「好啦,好啦,」哈利說。「我才不管誰往哪兒睡這種操蛋事情,」為了表示自己的漠不關心,他大步流星進了自己的卧室,床是特大號的,他們在這裏買的,軟墊床頭擋板蒙了一層軟緞,成龍配套的翡翠綠床罩像賓館里的一樣難以摺疊,他從床邊走過,進了那間沒有窗戶的小屋子,提起摺疊床,連帶上面的床單和嬰兒藍奧綸化纖毛毯,然後拽著它撞著門框和起居室里的一把藤椅,穿過門洞,進了客房。他十分狼狽:他過高地估計了朱蒂成長的速度,他本想把她像公主一樣呵護,可他不了解小女孩,他自己的女兒死了,另外那個不是他的。
「別老是這樣,」詹妮絲對哈利說。「要不把鑰匙給我,我們坐到車裡去。他們還有兩個在紐瓦克託運的包。納爾遜很可能在那裡了。」
哈利想追問個水落石出。「真的嗎?不至於吧。他一年要賺五萬呢,加上保險金和獎金。我爸爸掙的不到兩千元,就養活了我們一大家人呢。」
詹妮絲坦白了,「特里莎,我保不准我們還有沒有香蕉。其實我知道是沒有了。哈利討厭水果,儘管他應當多吃水果,我昨天打算給你和納爾遜來一場大採購,可我參加的那場網球賽一直打到第三盤,隨後就到去機場的時候了。」她臉色一亮;她的聲音也增大了音量;她也想變成一名魔術師。「爺爺打他的高爾夫,這正是我們今兒早上可做的事情!我們大伙兒都到溫·迪克西來一番特大採購!」
「這些上周才來。是十一月的財務總計。」
兔子臉上掛不住。「拉倒吧,我只不過在努力做一種小小的安排嘛。」
「我們要麼就呆在這兒等別人把我們找著,」哈利給孫女解釋說,「要麼又回去找他們,也許我們太累太熱,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待在這裏了。我們倒可以玩個遊戲,看看我們能找見多少個州的牌照。」
她幫了他一把,當他凝神注視著海灣時,她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他不敢扭頭看她的光腳,看腳上粉紅的趾關節和開裂的趾甲油,看她的兩條蹺在躺椅上的長腿,暴露出反差強烈的白氨綸褲衩片兒和下邊柔軟的肌肉。新款的泳裝不能完全包住女人的屁股。她向哈利坦言,「由於納爾遜是這副德行,我們就會對不住已經有的兩個孩子。」
哈利問道:「為什麼人人都把我看成個該死的病包兒?」但他是向空中發問的;普露和詹妮絲懷著輕鬆虛假的熱情相互擁抱,納爾遜卻沿著灰色的長廊慢騰騰地往前走去,羅伊又在他的肩頭睡著了。看樣子納爾遜幾天前認認真真地理過一次發,理髮師卻留下了一條尾巴,活像一根老鼠尾巴,沒有剪,耷拉在這孩子的領子上,就在那塊擴展著的禿斑下面。看到這種樣子,哈利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以為他才多大,十七?小朱蒂跟在爸爸後面,但納爾遜既不等等,也不回頭瞟一眼。女孩子大了,也懂事兒了,知道她穿一身飛機上穿的漂亮得體的裝束,不應當干有失體統的事兒,跑著去攆。她穿一件藏青冬季外套,下面是一件粉紅色的夏季裙裝;它的粉紅邊兒從外套下面露出來,再下面是兩條光腿,看上去長長的,比他上次在十一月初見她時又長了一截。然而使他絕倒的卻是她的後腦勺,她的亮晃晃的胡蘿蔔色的頭髮辮成一條辮子,扎著一條惹眼的硬撅撅的白絲帶。那條絲帶里有她媽媽天主教教養的色彩,是用來裝飾聖母或者聖嬰耶穌,或者去招搖過市,去天空遨遊的什麼人的。朱蒂光油油的後腦勺,那條她盡量不跑時還要一蹦一跳的辮子。她那樣乖乖兒地,那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扎著她媽媽扎在那裡的扎眼的絲帶,搞得哈利不禁莞爾。他三步並作兩步趕了上去,彎下腰說道,「嘿,好漂亮呀,」說罷就抓她的手,她作為一個孩子,便本能地把手一抬,讓他抓住。她的手潮得驚人,就像她媽媽的嘴唇熱得驚人一樣。她那上面有骨白色的分縫的腦袋高出了他的腰。她向媽媽抱怨,哈利是從詹妮絲那裡聽說的,說她是三年級她這個班上最高的女孩。那些賴皮男生老是逗她。
朱蒂被安置在桅杆這邊,站穩,把中插板推下槽去;哈利則別彆扭扭地盤著腿坐在玻璃鋼船上,一隻手在身後按住舵柄,另一隻手緊緊抓著帆腳索。他的腦海里匯總出一幅指向箭頭的畫面,閃光的風壓在拉緊的條紋帆頂上。某些緊張的傾斜先在手中開始,然後成扇形向海面和天頂擴散。像把剪刀,辛迪曾經說過,於是他身上出現了一種漏斗狀的看不見的力量的感覺。「中插板往下推,」他發令了,終於當了一名船長,不過只是在五十五歲的時候。他那擦傷的腳脖子生疼,包在又薄又濕的游泳衣里的屁股蛋子對光禿禿的玻璃鋼的壓力感到忿忿不平。他的體重要比朱蒂的大得多,所以空空的船殼前面便向上傾。波浪一陣緊似一陣,對帆的拉力也更凶了,水比起他在本年代初加勒比海歷險放大了的記憶中的綠色顯得髒了許多。
「納爾遜去哪兒了?他是怎麼說的?」
「以為我過洞了?」
「見鬼,我在專心看報呢。他們認為他們現在完全知道炸毀泛美航班的是哪種炸彈。」
今天是星期三,他約好打一場高爾夫,一場四人配對賽,開球時間定在九點四十:想到這件事,他覺得該起床了,也不能永遠干躺在那兒呀,同時又在努力追憶他的夢。在夢裡,他一直在伸手夠什麼東西,可他熟睡的眼睛就是不讓他通過眼皮看見,什麼東西圓頭圓腦,影影綽綽,令人傷心,又腆著個大肚子,具有他白天極力壓制住的那種模模糊糊的末日感。
「你要做開心手術?」詹妮絲問道,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
「妹妹。我們相差的歲數比你和羅伊的還大。不過她是個女孩,女孩總比男孩犟得慢一些。可是我想米姆自有一套倔犟的辦法。一到十六歲,她就把我的老爹老媽折騰苦了。」
他承認,「這不好辦。我過去跟你一樣,不過倒了個個兒。我下面是妹妹,而不是弟弟。」
朱蒂抬頭笑了笑,完全是她媽媽爽快的咧開嘴巴的笑容,舒展得沒有一絲蜷縮。「有時候我們全都哼哼,所以她看不見我們的嘴巴在動。兩個星期前,她動員大家都唱聖誕頌歌,我給你說過的一個大腕兒男生說這麼做違背他父母的宗教,他爸爸是個律師,把誰都能告。」
哈利走開時,他聽見格雷格問普露,「你們一家是北方哪兒的?」
「我專不下心,我放不開手,」哈利說。「我放不開。」他有一個問不出口的問題要請教這三位聰明的猶太人:死亡是怎麼回事?他問他們,「喂,泛美噴氣機是怎麼回事?」
格雷格·西爾弗斯轉身衝著他說。「九十應該可以了。」
詹妮絲站起身來,忽地一下屁股下面輪椅的彈簧彈了回來。她打了個趔趄,但還是站穩了。「我走了。你問候去吧,出來的時候把朱蒂帶上。哈利,等我把他們送上飛機,回來時再順路過來看看你。不過今晚村塢里有個日本摺紙展覽,我不想錯過。那人專程從日本來。」她退下,電視正在播放一個特別有趣的邁達斯消聲器廣告打鬧片,朱蒂把它一關,也隨她退下。
朱蒂宣布,「我要掌舵。」
時光悄悄地溜走,波浪懶懶地拍擊,好奇的燕鷗凝神守視著,然而海岸似乎並未往近里靠,羅伊和普露等候的那個黑點似乎在他們身後很遠很遠的地方。「咱們轉向吧,」他說,由於孩子越來越覺得厭煩,他自己也想回去結束這次歷險,他便想過緊地隨風航行。一股風從未曾料到的方向吹來,是從低矮的海盜島,而不是徑直從岸上吹來的,太陽魚非但沒有朝他們一直走的方向按直線成小角度固定傾斜,而是傾斜,不停的傾斜,它失去了對水面的把握,對藍天的把握。桅杆放棄了太陽下的某一點,而且像被一隻毒辣的大手推著一樣,不停地往海灣傾倒。兔子覺得他的大塊頭與朱蒂柔軟的小身體一起腳在先向下栽進水的深淵里,他的拳頭仍然驚恐地攥著繩索,他的腳脖子又被玻璃鋼邊蹭破了。一種殺氣騰騰、密匝匝、冷森森的元素把他的腦袋裹在一種無法叫人呼吸的墨綠色中,這種顏色夾住了他的嘴巴和眼睛,然後又變淡,把他交給了空氣、太陽,和停止運動的可怕的寂靜。
哈利大笑起來。「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
「高,」普露說,聲音里的綿軟退了。「我老公卻是證明規則的例外。」
升,升;當飛機緊密地鑽穿黑暗,飛行員在無線電報話器上嘮嗑,而座艙燈在他周圍燃著,閃著,乘客坐在他們淡色塑料夾縫裡喝著飲料點頭讚許的時候,空氣稀薄了,氣壓計做著記錄,定時器開始滴答起來。這種景象,就像一粒種子最終衝破它在濕土裡的殼,在哈利的腦海里喚醒了這麼一種意識,那就是即便現在,當他躺在這片抗菌的白霧中,糾纏在管子和血緣、婚姻的羈絆中時,他也跟那些他為之難過的從爆開的飛機上墜落下來的人一樣:他也在墜落,朝死亡無奈地墜落。在這片醫護的面紗後面等待他的命運,跟那迎接像裝滿水的垃圾袋一樣砰地一聲掉到多沼澤的蘇格蘭土地上的人體的命運一樣絕對。砰,啪,人體呼嘯地穿過浸泡在夜色里的洛克比的高爾夫球場和歐石楠叢生的阡陌。迎候他們的跟等待他的一模一樣。當乘客們坐著用剝去包裝紙的餐具切割航空公司的雞肉,或者管子把巴里·馬尼羅的歌聲送進他們的耳朵,催得他們昏昏欲睡時,現實突然降臨到他們頭上,而同樣的冰冷的黑色的現實已經突降到了他的頭上;死亡並不是生命的一隻家養的寵物,而是一頭野獸,它吞掉了安珀寶寶,貝姬寶寶和所有的錫拉丘茲大學的學生以及正在回家的士兵,也將會吞掉他,其實它正在他的身子底下,廣袤得像夜空里的行星,碩大無朋,完全歸他所有。他的死亡。純屬他自己。那種火辣辣的感覺在他發疼的嗓子里加劇了,他感到快被恐怖憋死了。
「別他媽的猴兒精,」納爾遜對她說。「奶奶都是為你好。」
「攤場最近的那一堆單據到哪兒去了?不是放在書桌上的嗎?」
他和羅伊分吃了一盒爆米花,試著玩了一場叫做「殲滅戰」的電子遊戲。儘管哈利總認為自己在手眼並用上十分精準,然而空間怪物在電腦圖像中抽搐、扭動而過時,他連一個也打不中。羅伊太小,他只好叫人扛著才能夠著控制盤,直到他抽搐扭動的體重壓得哈利兩肩酸疼。還是打不好。「好啦,羅伊,」當他喘過氣兒時,他總結說,「要是一切都全靠我們倆,世界就會被空間怪物接管了。」這孩子現在更加習慣了爺爺,便站得很近,他的氣息有股爆米花的黃油味兒,熏得哈利有點兒噁心:孩子這種稀薄的無意識的氣流使他想到飛機上的艙頂排氣孔。
羅伊說,「爸爸不拍水,你拍水。」
果然,她主動說了下去,「她替納爾遜發愁,」又吞吞吐吐還想說些什麼,舌尖探出來壓到上唇上苦思冥想著。
朱蒂完美的小手被龍蝦搞得油亮油亮的。她向媽媽問了句什麼話,他看見普露在動嘴回答,但那上帝般的聲音用它莊嚴的「二十七。二七」把她們的話正好堵住。
他要車幹什麼?這個小大腕兒?
「齊頭並進,你說對了。就像在雄鷹後座上齊頭並進一樣。你說起他們總是滿懷敬畏,好像他們是超人似的。他們不是。你撇開他們安全可靠體小价廉的家用車,他們的有些設計還真是禍害。陸地巡洋艦是一條狗,它壓根兒就不能和切諾基競爭,4-跑車也不行,動力太小,他們只好裝上V-6引擎,到頭來卻是個油老虎——一加侖才跑十四英里,我在《消費者報道》上看到的。還有那運貨車!荒唐。引擎跑到哪兒去啦,在前排座位中間,要想從後座挪到前座上,只有先出去,再爬進來。冬天在賓夕法尼亞,人們可不喜歡幹這種事。所以客戶一直怨聲載道。最近有一天我自己開了一輛,只不過看看情況,儘管我根本算不上大塊頭,好傢夥,我覺得擠得慌——別說伸不開腳,連擱肘子的地兒也沒有。加速性能是零蛋:進了高速路,你的屁股就被盯上了。風把我推了一路,跑完了422號公路,那鬼東西又那麼高——我簡直就上不去。」
「對不起,伯爾恩,」哈利說著爬進車裡,坐到副駕駛座上。
「爸爸答應過的!」孩子抗辯道,情緒極其激烈,她四歲的弟弟拳頭裡正攥著一把小勺,懸在一碗他只攪不吃的「全拌兒」上,看見他姐姐發火,他便深表同情,抽搭起來。兩滴牛奶從他松垮垮的下唇上滴了下來。
「這種話我簡直難以置信,」哈利開始說。一支疼痛的冷箭突然穿過胳肢窩,往左肩下面躥。他眨了眨眼。「我的親生孫女」就是他憋足勁兒說出來的一切。
不過哈利口氣里有種東西還是導致格雷格要多加指導:「把舵柄從帆上推開。密切注視浪尖,好辨別方向。風從身後吹來時,就鬆鬆地抓著主帆帆腳索。」
納爾遜眼珠子骨碌一轉,示意孩子的腦袋就在他這張臉下面,看電視呢,說不定還在聽著呢。人小耳朵長。「沒有,」他承認,「只是偶爾感到緊張時這樣做才可以放鬆一下。普露明白。沒事兒。」
她說話平靜,活像她媽媽,不是專門衝著哪一個人說,「他們說不定又還給他了;他們都是一夥的。」
「對呀,這在南方和中西部會起怎樣的作用?」喬問道。「在加利福尼亞和佛羅里達,對於那些只想聽見『不再徵稅』的老屁蟲而言又怎麼樣呢?」
「哪方面的事?」
「叢林花園,」伯爾尼堅持說。
「哈利,你不要再喝了。」
「說不上,除非你告訴我你有什麼麻煩。」
至於飯後甜點,普露端上來的是凍酸奶——對你來說,勝過冰淇淋百倍,因為不含膽固醇。飯吃完以後,哈利在廚房柜子周圍踅摸了很久,足以把餅乾抽屜深挖細找一番,把三塊速制香草壓花餅乾和一塊碎了的椒鹽卷餅填進肚裏。在這裏你搞不到布魯厄的各式各種的椒鹽卷餅,但「陽光」賣的一種盒裝的粗的,味道也還湊合。他心血來潮,想幫詹妮絲洗洗碗碟,但又忍住了;那隻不過是把盤子往洗碗機一扔了事,她對這頓飯還出了什麼力呢?今天走了不少路,他感到腳疼;他有兩根腳趾頭這些年來一直窩在鞋裡,要不是他把指甲剪得很短,它就會硌旁邊的指頭。普露、羅伊、納爾遜回了自己的屋。他坐了一會兒看看電視,遙控器在朱蒂手裡,花花花跳過來跳過去,《科斯比秀》啦,冰上舞蹈啦,還有一部怪嚇人的紀錄片,講的是外國人收購美國企業的事情,然後又在《乾杯》和一出關於挽救一名十四歲女孩不要像她媽媽那樣淪落風塵的戲劇中間閃來閃去。這麼多的緊急情況,哈利想,這麼多預錄笑聲,這麼多演員的眼淚,凡此種種努力,要快樂,要勇敢,要被人愛,純屬徒勞。電視不倦的精力咬嚙著他的心。他嘆息一聲,吃力地站了起來。他的身體在他的心周圍塌陷下去,如同一個帳篷塌陷在一根杆子周圍一樣。他告訴朱蒂,「最好把它關上,寶貝。明兒又要大幹一天:我們要去海灘坐船。」可他的聲音出來時無精打采,也許那是時光帶來的最可悲的損失,對任何東西都不太興奮。這四位客人是個負擔;他翹首企盼他們在星期六,1988年的最後一天離開。
他一抬頭,看見頭頂有塊牌子寫著行李,於是便抓起她潮潮的小手把她向行李傳送帶周圍的人群中拉去,傳送帶已經在轉動了。然而他們找來找去,普露,詹妮絲,納爾遜,羅伊,統統不在那裡。一張接一張的臉,就是湊不成一張熟悉的臉。他的眼神兒一直挺好,可現在在這些人造光照耀著的地方讓他犯了難。普露讓他替她背著的藍挎包比他原先想的要沉;她準保在裏面裝的是磚頭。他的肩膀和眼睛都火辣辣的。
「你幹嗎不能付賬呢?你一年掙四萬五,又有房子。」
哈利這輩子見過的道路中,就數41號路,昔日的塔米亞米小道,始終最令人消沉。它比那些商用的、不限入口的北上公路要寬,而且不知是怎麼回事,競爭性的路邊企業在恆定的陽光下看上去更不順眼。就像它永遠也不會使其腐爛的塑料垃圾袋。溫·迪克西。帕布利克斯。埃克德葯業。K商場。沃爾瑪。塔科·貝爾。方舟車場。快樂食品店。斯塔文·馬文打折食品酒類。在這些經銷汽油、雜貨、酒類、藥品的不斷重複的特許經銷區內,混雜著以這一帶特有的目無法紀的方式專門為病人和老人服務的低矮、灰白的建築物。「關節炎康復中心」。「護士介紹所」。「心臟病康復中心」。「按摩治療」。「法律事務所——專理醫療保健和醫療事故案件」。「助聽器和隱形眼鏡專業店」。「西海岸膝病中心」。「萬能裝補」。「全國火葬協會」。蹲在電話線上的不是你在賓夕法尼亞看到的麻雀和椋鳥,而是孤獨的鷹和鷲。一家家銀行,都是些時尚高大的茶色玻璃建築結構,拔地而起,比電線還高,各自打出光潔的廣告。「第一聯邦」。「東南」。有自己的超級付款機的巴尼特銀行。公民和南方國民銀行聲稱提供全面服務,為億兆金錢服務,那是人們拖著疲憊衰老之軀帶到此地的血汗錢,是淹沒這片低平的沙地、浮起這些巨大的茶色玻璃的超級班輪的廣大民眾終生奮鬥的獲得。
「爸爸恨牢房。」
「其實她不幹了,儘管她很多時間都在睡覺。首先,她從來沒有玩轉過電腦。當然,她試過了,但屏幕上出現一點小小的擾頻或者傳發的失誤,她就會責怪機器,打電話要公司派維修人員來,一小時收費一百二十元,其實所有的錯誤就是她讀不懂操作手冊,把鍵沒有擊正確,她老不中用了。她到退休年齡時你就該讓她走人的。」
「嘿,」他說,他的光腿吸收著頂層沙子的熱量,感覺慢慢好一點了,「你只能當一回爺爺,或者像我這種情況,兩回。你和納爾遜還想要嗎?」這給人一種闖勁十足的感覺,但與無孔不入的沙子相比還是不可企及。
他幫她把最後一部分圓弧推到底,她的小胳膊有點夠不著。帆拉鬆了,隨風飄動。帆桁神經兮兮地前後搖擺。鋁桅杆在玻璃鋼插孔里咯吱咯吱地響。遠處一艘貨輪呆在海面上,活像一張高高的桌面上的一枚五分鎳幣。一隻彎著翅膀的燕鷗一動不動迎風高懸,歪著腦袋瞅著他們,彷彿在問他們遠離自己的生活環境到底在幹什麼。隨後,帆滿風勁;哈利往裡一收,他把手按在朱蒂的小手上掌握舵柄的角度,準備搶風調向。他們兩個人的重量壓在船尾,便把船頭翹起,使太陽魚輕輕顛簸起來。波浪拍打著船身,他已經充耳不聞了。她又來了幾次換搶,看到就這麼回事,便厭倦起來。她那女孩兒的呵欠亮出了花朵兒似的潔白無瑕的牙齒(現在他們的牙膏里加了化學成分,孩子們就永遠不會知道他在牙椅上遭的那份罪了)和拱起的嬌麗的舌頭。有人有天會用上那舌頭的。
他媽問,「普露是不是和你一起干這個?」
「別呆得太晚了。」他心血來潮又加了一句來安慰安慰她,「那小子沒事兒,他只不過在尋歡作樂而已。」
兔子臉上掛不住了。「哎呀,它們就像玩具。萬一翻了船,你只消往中插板上一站,它們又正過來了。十來歲的孩子一直在海灣上玩比賽呢。」
「哼,你要尿尿並不完全就是他媽的宇宙的中心,」哈利告訴他。這種做父親的事體他可荒疏得厲害,而且從來就沒有在行過。
「我在手術台上一躺就是六個鐘頭,」伯爾尼衝著他的耳朵說。「醒來以後,我動不了啦。甚至連眼皮子也睜不開。他們把你冷凍起來了,這樣你的血液流動幾乎減緩到停止的程度。我就像被鎖進一口黑棺材里。不。好像我就是那口棺材,然後從這一片漆黑中我聽到了這種怪異的聲音,一種濃重的印度口音,麻醉師是巴基斯坦人。」
她的聲音在夫妻同情中變軟了。「我喜歡這樣子的你,」她坦言。「僅僅是你自己。沒有添加劑。」他那整潔緊湊的側影像加蓋到他那些疲沓的思想上的章子,他的日漸稀疏的鬢毛受到日漸突出的小鬍子的平衡,所以看上去簡直可以說是個漂亮人。他那耗子尾巴髮型里散亂的灰發觸動了她,彷彿她是這些灰發的罪魁禍首似的。
羅伊氣得腿都軟了,於是癱倒在床邊亮閃閃的地板上。他扭動著身子,氣急敗壞,大吵大鬧,納爾遜便彎下腰把他又揍了一頓。
「樣樣都想,」詹妮絲說,很敬慕此人願意向她說明情況,她準備集中精力談談,舌頭卻只出溜了一下。
談話又卡殼兒了。羅伊在他爸爸的懷裡蠕動著。哈利在墜落,光明只不過是黑暗的皮,比飛機的皮還薄,比鋁造的啤酒罐還薄。總得抓點什麼,什麼都行。「事實證明她是個挺好的女人,普露,」他主動對兒子說。
「我已經上癮了。有什麼區別?方便,這兩年滿大街都是,賊便宜,因為團伙之間競爭激烈。一個塊兒十五元,甚至十元,人家管它叫糖。媽,不是什麼大問題。你這種年紀的人談毒色變,可這隻不過是一种放松的竅門兒,追求你的刺|激的竅門兒。穴居野人都得有自己的刺|激。鴉片、啤酒、海洛因、大麻——已經風行了多少年了。可卡因是其中最乾淨的,服用它的人大多都是成功人士。其實是它讓這些人成功的。它能保持我們的銳利。」
他更加手足無措了,她看得出來,就像他六歲那年生了病,她問他大便的情況時一樣。或者他十四歲那年有次她提及他床單上的污斑時那樣。不過他想說說,她也看得出,這些細節,以賣弄他這個男子漢大丈夫所獲得的知識。他嘆息一聲表示屈服,然後閉上眼睛說道,「很難形容。你知道關於醉了酒的說法,『感覺不到痛苦』嗎?吸上一口,我就感覺不到痛苦了。我猜,這意味著在其餘的時間,我是感覺到痛苦的。一切從黑白變成了彩色。一切都更緊張熱烈,更富有希望。你看見的世界就是理想中的世界。你感到力大無窮。」最後這句掏心窩子的話太私密了,這孩子不由得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像女孩子的一樣長,臉刷地紅了起來。
兔子繼續呱噠著,想把他們心頭的愁雲驅散。「每當有人叫我幹什麼事時,我的本能總是要對著干。這可叫我吃了不少苦頭,可我也找到了不少快樂。這個好瞎指揮的老頭子給我指了個方向,所以我去了另外一個方向,找了個空位。」有秒把鍾工夫,在勒著他的胸口的帶子兩次束緊之間的一種窗口,他看見了那塊空位:挨著一輛奶油色運貨車,一輛有水藍色明尼蘇達牌照的福特野營車,大而化之地停在白線上,這又叫人氣不往一處來。他當時只好小心翼翼地把車輕輕地插|進去,好給詹妮絲騰出足夠的地方開她右邊的門,而又不致擦上那輛栗色銀河左面的擋泥板。而現在他從遠處閃動的佛羅里達熱光中看見一條奶油色升騰在別的金屬車頂上面。第三排,差不多是個打進去的楔子。他洋洋得意地說,「朱蒂,我看見了,咱們走,」說罷便再次抓起她的手,以免她那小小的完美被一輛在一排排車輛中巡遊尋找一個停車點的車毀了。在這些白色的大凱迪和奧爾茲中的某一輛上,那個又小又老的司機幾乎很難從擋風玻璃外的引擎蓋上面望過去,只是趴在方向盤上,身子被骨質疏鬆搞得蜷縮成了一團;他還沒到這種地步,據他所知他還有六英尺三,至少他的褲子還沒有拖到地上,但他聽見詹妮絲常說這種事,這些日子電視上老放一條有兩個坐火車的女人的商業廣告,說這種病對女人的影響比男人還要厲害,因為女人的骨骼小,她吃早飯時,喝了橘子汁就把補鈣丸和其他維生素丸一起吃下去。上帝啊,她能不健康嗎。只是為了煩他,她也會長命百歲的。
「不,媽媽,我說過了。我不想吃任何亂七八糟的東西。」
他聲音依然很低,幾乎成了卿卿我我的態勢。「你他媽的從哪兒學的,把尾巴翹得這麼高,我倒想領教領教。什麼叫你變得操他娘的這麼純潔,當你過癮的時候,你不講純潔了,讓自己懷上胎。然後就把梅勒妮打發回家到布魯厄跟我在一起。一個勁兒地撅屁股好把我纏住脫不了身,為你自己的女友拉皮條,那真是件冷血動物乾的事。」
「我需要練習練習,」哈利說,然後把球一擊,眼睜睜地瞅著它在左沿上滾開了。今天不順。他會不會再有一帆風順的一天?五十五了,日薄西山了。自己的親兒子也不肯和他在一個屋子裡呆。魯絲曾經管他叫「死神先生」。
詹妮絲說,「你在起居室里坐著看一會兒報,我去再煮一壺咖啡。你喜歡不喜歡我們買的最後一塊丹麥麵包?要是你不喜歡,你爸爸會把它吃掉的。」
「讓我幫你拿點東西,我把包拿上。」他動手把包往下扯。
「也許是我的吧,」普露說。「我已經不去想到底為什麼了。」
「說得對,」她說,過於熱切地表示贊同。她就說了這麼一句。又一層浪破裂了,趕上了沙灘。她已經縮了回來。她在等他憑直覺做出一種猜測。
他嘴裏念念有詞,便漸漸失去了他這位魔術師的觀眾。羅伊把勺子掉了,普露趕忙蹲下去撿它,這樣一來她的短浴袍在一條大腿上張開了。烏黑的比基尼內褲的花邊閃現出來,一塊亮晶晶的牛痘疤呈橢圓形,位置高高在上,納爾遜咕噥了一聲。「有話就說吧,爸。我得上個廁所。」他在一塊紙巾上擤了一下鼻涕。他幹嗎老流鼻涕呢?哈利在什麼地方,也許是《人物》上讀過關於山岩·哈得遜之死的文章,說那是艾滋病最初的徵兆之一。
普露平靜地說,「他確實說他年齡一大很快就不嗍了。」
他們的樓層是四樓,也是頂樓。詹妮絲感慨的是,這裏的護理所怎麼遠遠沒有心臟特護區那樣周密。那裡,統一著裝的婦女被擋在一堵堤壩似的眾多心臟監視器後面坐著,每個監視器用一條抽|動的橙色線表示從一排排單間病房裡傳出的不完善的心跳,三面都是病房,有玻璃前牆,有些門開著,你可以看見一個昏迷的病人在他的細麵條似的管子下面坐起來,有些門閉著,但帘子沒有拉,所以你可以看見一個失去知覺的腦袋上的兩個黑洞洞的鼻孔和三角形的垂死的嘴巴,還有些門帘子凶多吉少地拉著,把正在進行的兇險的醫療進程遮住。她生過兩個孩子,把父母雙雙護送進了墳墓,所以對醫院並不完全陌生。在四樓這裏,卻只有一個高高的櫃檯和幾張桌子,一個候視區,擺著一張硬木長靠椅和一張咖啡桌,上面放著《現代保健》,《婦女節》,《瞭望塔》,《救星月刊》。一個高大的黑人女子嫣然一笑,把心急如焚的安斯特朗家的這群人堵住。她的一頭編得很緊湊的油光光的玉米綹盤在白帽子下面。「一次探視只進兩人。安斯特朗先生今兒一早剛從心臟特護區出來,他還不能太激動。」
滲濾式咖啡機里的水燒開的時候,他在起居室里獨自大笑起來。「聽著,」他喊道,然後高聲朗讀起來,「『珊瑚角警察緝毒隊備受讚揚的頭頭將被開除,因為一項調查表明他對從薩尼伯警察局借來的價值近一千美元的可卡因處理有誤。這些借來的可卡因,警方說,放在局保險柜里卻不翼而飛,取而代之的卻是一把小蘇打。』」納爾遜加了一句,彷彿她笨得不明其意似的,「這裏人人都吸毒、行竊,就連緝毒隊的頭頭也在所難免。」
她總惦著我,哈利想。他微嗔道,「為什麼人人都操心我的膽固醇指數?我準是臉色難看得厲害。」
一陣停頓。「肯定是炸彈,」埃德說。「你看到碎鋼片穿透皮箱,殘片撒在蘇格蘭方圓五十英里的地面上,那肯定是炸彈。」
「可乾的事情多得很,」納爾遜說。「去池子里游泳。去打鋼鏰兒。」他幾乎立馬就沒話了,便惶惶然瞅著他媽媽。
納爾遜並沒有感到多少趣味。他把煙灰擠兌成一個十全十美的圓錐形,隨後又猛然把煙蒂一扭,將那圓錐戳了出去。他的雙手抖得厲害,年輕人不應當這個樣子。他抿了一口啤酒,在草叢似的小鬍子上留下星星點點的泡沫,正眼平視著父親說,「你問我對89年的車的看法。我想跟88年的一個模式。乏味,爸。盒子樣兒。一連十年汽油過剩,他們還給的是惜油鬼似的車子。美國人想回歸鰭形車,摺篷車,轎式車,可小日本仍然千方百計銷售這些四四方方的小盒子。也不便宜。就這麼坑人。面對日元,美元情況不妙。在同樣的價位下人們可以買一輛野馬或者一輛法冠GT,或者一輛馬自達MX-6,你幹嗎要花一萬七買一輛GTS呢?」
他臉色陰了下來。「她干過,但懷上羅伊以後就停了,後來再沒有動過。她變成一根筋了。她說這把人毀了。」
「你看上去疲憊不堪。你是不是輸了?」
「還有沙灘,寶貝,」普露柔聲補充說。「你知道在海濱的時候你是多麼熱愛沙灘。」她用一種母親味不那麼十足的口氣告訴詹妮絲和哈利,「現在她是個可愛的游泳能手。」
「是呀,嗯,她也說得太玄了,不過是有點兒。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到這裏就睡不著。我覺得這裏的一切都是假的,布魯厄那裡還有一大堆我該照料的事情呢。」
「她怎麼知道鳥兒喜歡這裏的生活呢?」朱蒂問她爺爺,聲音有點兒響,於是幾個年高可敬的腦袋轉了過來。「她又不是鸚鵡。」
突然之間,就剩下他和普露倆了,兩人都覺得不好意思。「那傢伙,」哈利說,「一個勁兒地攻擊美國。如果他不喜歡這裏的飲食,幹嗎不哪兒來的回哪兒去,吃袋鼠去呢?」
「你知道啊,」他說,把句子砍得短短的,以免惹起疼痛來。「淺灰色。閃光漆。世界上一半左右的車都是這種顏色。別慌。我把它停在哪裡,我會想起來的。」
「他也只不過是熱愛生活罷了,」哈利跟她說完就乖乖兒地等著。她上廁所的時候,他忍不住便走進店鋪買點東西咬兩口,一根農夫酥花生糖四毛五。農夫原產花生糖,糖紙上寫道。在運輸的過程中斷成了兩截,於是他想把一半留給兩個孫子吃,因為過會兒他們就要全家開車回家了。屆時這將會造成一場小小的轟動。可是前半截好吃得不是一般,他索性把後半截也吃了,甚至把糖渣渣從糖紙里倒到手心裏,像只食蟻獸一樣,用舌頭舔了個凈光。隨後他想著回去再買一根,好在車上和孫子們一起吃——「瞧爺爺買什麼了!」當他們拐上75號州際公路的時候——但又不敢保證自己就不會把它吃個乾淨,所以就硬讓自己站著,向窗外張望。機場設計有觀看跑道的大窗戶,所以萬一有飛機失事,人人都可以大飽一番眼福。那團火球,也就是機身,慢慢地滑動著打旋兒,脫下了翅膀。兔子一邊努力用舌頭舔牙縫裡——謝天謝地,牙齒依然是他的,門牙甚至沒有鑲齒冠——粘糊糊、脆生生的玩藝兒,那焦糖和玉米糖漿,一邊透過玻璃凝望著那寬闊空白的午後。跑道由大漸漸變小,形成一個三角形,佛羅里達的一馬平川變得棕黃,像灌溉系統的綠色地帶之外的茅草。冬天,才把它的影子落到這裏,還沒有大動干戈呢。每天的氣溫一直在八十多度。在佛羅里達度過了四個冬天之後,他知道如果你開球早,海灣吹來的風在初打區就會刺進你的肌膚,而厚球衫只有在太陽爬向正午的時候才能脫去,然而今年的十二月除了月中來過一次寒流,其餘的時間就像賓夕法尼亞的九月初一樣——熱,只是七葉樹變了顏色,空氣里出現了一種疲倦的乾燥,知了嗡嗡叫個不休,這才表示夏天過完了。
那樣直截了當地吻你一下是什麼意思?來得有點急。那裡頭有點傷悲的意思。她和納爾遜一直都不太對碴兒。
安斯特朗一家四口來到了鏡湖,湖上無聲的天鵝在浮遊,然後是火烈鳥潟湖,正如伯爾尼·德雷奇塞爾所言,那裡有大群大群的火烈鳥,顏色是那種失真的橙粉色,站著睡覺,活像一個個長羽毛的大棒冰,每個身子就像個球,那條閑腿,那脖子,那腦袋,都縮了進去,架在一條鉛筆一般細的腿和一隻寬闊怪誕的皮足上。另一些,幾乎一樣神奇,卻醒著,動著,輕輕地走著。「瞧它們怎樣飲水,」哈利壓低嗓門給兩個孫子說。彷彿是面對聖物一般。「顛倒過來。它們的喙是顛倒著舀的舀子。」他們站著驚嘆不已,這四個人類,彷彿遙遠的星球之間的間距已經被消除了,這些生物隱現出來,與他們自己是如此大相徑庭。地球就是偶爾相交的許多星球。即便他們中間,也插|進了片片差異,儘管說的是同一種語言,不長羽毛,都從正面飲水。
「好,爸。既然你這麼說。我會核實的。」
「你在廚房裡注意沒注意幾點了?」
「我想我可以擊個左曲球。」
「沒問題,」埃德說,一邊在匯總他們的得分。「只要到前台打聽格雷格·西爾弗斯就行。他就是這麼叫自己的,別問我為什麼。他們會讓你穿過大廳下樓到更衣室去。我勸你不要穿著游泳衣到大廳里去;他們極不贊成這種穿著。你要不要定個日子,我叫他等你?」
「我討厭馬戲博物館,」他聽見朱蒂小聲說。
「噢,你知道,不聽話。頂牛。叛逆。」
眼淚汪汪的,她搖頭表示沒有。
他認定這是他敢於要求的最好的安慰。「至少,」他同意她的說法,「我沒有坐輪椅。」他讀了幾頁歷史,寫的是「好人查理號」與「塞拉皮斯號」的戰鬥,在血肉橫飛的爆炸中,他的主炮手是怎樣高呼「饒命!饒命!看在上帝分上!」約翰·保羅·瓊斯將一把手槍扔向那人,把他打翻。然而那聲呼喊已經被「塞拉皮斯號」司令皮爾遜聽到了,他喊道,「你要求饒命嗎?」透過戰鬥的撞擊,槍炮的轟鳴,烈火硝煙,隱隱傳來那著名的回答:「我還沒有開始戰鬥呢!」勝利的美國船損傷慘重,第二天就沉沒了,瓊斯把捕獲的折斷了桅杆的「塞拉皮斯號」帶回荷蘭,給早已存在的英國人的憤怒火上澆油。這一切憤怒和勇武似乎更顯得徒勞無功。兔子覺得好像人類是一場五顏六色、熙熙攘攘、推推搡搡、浩浩蕩蕩的遊行隊伍,他一瘸一拐落在後面。他把書擱在床頭桌上,把燈關上。門下的一條亮光傳來某個電視節目、任何一個電視節目的遙遠的射擊和呼喊。他一倒下就睡著了,頭幾乎都沒有轉到枕頭上。通常礙事兒的胳膊像一塊毯子似地交疊起來。他做了一連串的夢,其中一個是這樣的,他已經來到一個門口,門上有個圓頂,他推了推門。麥當勞的玻璃門,不過不是你能透過它看見漢堡包腦袋的那個。在夢裡,他知道門那邊有個人,一個他恐懼的人,飢腸轆轆、安安靜靜,但他還是推門了,恐懼隨著推力增加,越來越大,他嚇醒了,他的膀胱疼,便去上廁所。這一夜他再也熬不到頭了。他的前列腺或者他的膀胱,像金花橡皮失去了彈性。他的錯誤是朱蒂搞頻道衝浪時他喝了一罐施利茨。再睡一覺就不是那麼容易了,正當他開始放鬆,大腦開始胡思亂想時,詹妮絲深沉的呼吸時不時驟變成一種刺耳的鼾聲。門下的那道亮光不見了,然而一種泛泛的淡紫色的光,就是貓頭鷹和其他晝伏夜出的動物能夠看見並憑藉以殺傷獵物的光,顯露出卧室的各個平面和大物件。一張四方梳妝台上放著納爾遜中學畢業照的長方形玻璃相框;一把灰白的胖椅子的一個扶手上搭著哈利不|穿的亞麻布褲子,布的褶子使人想起一個被扯得像口香糖一樣的空眼窩骷髏。陽台上吹來的風從吊下的窗帘的褶子下面鑽進來擦過他的臉,入睡的法子就是仰面躺著努力回憶你剛才做的夢。不安像長滿魚鱗的大鸚鵡爪子死抓住他,又把他摔了個狗吃屎。他所知道的下一件事情就是聽見高爾夫球場上的剪草機的聲響和被驚起的海鷗的哀鳴。
「噢,哪怕是捷豹,他還是牢騷滿腹,」普露說。「照他現在這樣,沒有他滿意的東西。」
「阿拉伯人,」喬·戈爾德說。一種愛國主義的欣喜照亮了他游移不定的眼睛。「一旦我們有了證據,F-111就會再次飛進利比亞。我們應當做的是不斷進入『野浪』,釘住老阿亞圖拉。」
豈止不錯,他記得,如果在車裡,經過親吻與摸|奶,搞得她熱火起來,詹妮絲讓他進入她的身內,她裏面熱乎乎、濕漉漉的,具有一隻絲綢拖鞋般的柔軟的紋路。如果她處在經期或者感到要堅守貞操,她也許會把他抓在手裡,而他只管拉動和排射,白得像龍蝦肉。一種叫人震驚的白,真的,擦起來黏糊糊的。他在車裡跟詹妮絲最愛乾的事莫過於詹妮絲坐在他身上的時候,他雙手托著她的屁股,她的奶在他的臉上直蹭。最後乾淨利落地把他的排泄物隨身帶走。就像郵走了一封信。
人群從第三影室出來時,詹妮絲宣布,「我想我需要個工作。哈利,如果我是個打工女郎,你會不會更喜歡我?」
「這是溫室效應,」納爾遜說著便轉身向浴室走去,顯現出後腦勺上那根令人噁心的老鼠尾巴和耳環的閃光。這小子多古怪呀?「貪婪的消費社會已經破壞了臭氧,到2000年我們都會被炸成肉乾,」納爾遜說。「瞧!」他指著有人擱在廚桌上的邁爾斯堡《新聞報》。大標題是《1988:乾枯景象》,一幅漫畫畫的是一個面目瘋狂的黃顏色的太陽正在從雲團里往外榨一滴水。這份報紙肯定是詹妮絲從走廊裡帶進來的,儘管她只關心《生活方式》版,誰要操誰,誰要離誰。在一般情況下,她只待在床上,讓老頭子從走廊里取報紙。《生活方式》照送不誤。
「不啦,我的上帝,」她趕緊回答,處在一種靜默的波谷里,因為這時又長又低的波浪一層跟著一層,闖進一片泛著泡沫的亮閃閃的緣飾和一群鷸的機械的疾跑中。「我們沒有再要的準備。」
起初他還不容易意識到他得為探視者表演一番,不容易意識到光躺在這裏,像看另一個頻道的電視那樣接受他們的出現是不夠的。電視在播放商業廣告,那個米勒公司的廣告播放的是一個黑人大漢把檯球台舉起,於是所有的球大概統統滾進了球袋,在此期間,他把視線移低,看著朱蒂急切的臉,它明亮、精細得像無塵無銹的手錶零件,然後對她說,「我們學會了,對吧,朱蒂?我們學會了怎樣搶風轉向。」
普露和朱蒂從酒店出來和他們會合,大家便走下了混凝土台階。十點多了,他們背後高聳的酒店,形狀像個S,有十五層高,每一層都裝著陽台,樣子像紅色的細齒梳子,酒店的正面仍在陰影中,儘管酒店本身的影子已經縮回到它的泳池的最深處了。腳下的沙是新耙過的,昨日的腳印、塑料眼鏡和用空的塗劑瓶子已經被清除了,木海灘躺椅摞成了一摞。今天的日光浴者正在打點自身和自己的裝備,他們的毛巾和推理小說(魯絲過去常讀這些,她從中得到了什麼又是一種需要推理才能得知的神秘)和各種顏色和編碼的遮光劑。成雙成對的人們正在相互塗沫防晒油。已經是皮子色的老油子們正在禿腦袋上擦油。他們的胸毛完全白了。塗劑的味道升騰起來,與咸空氣、死螃蟹、海草的氣息交織在一起。哈利領著他的一幫人穿過沙灘時,他覺得一個個腦袋抬了起來,太陽鏡後面的眼睛溜了過來;被人看見領著這麼一個年輕得多的娘兒和兩個小孩,他有種自豪和奇怪的感覺。他的第二個家庭。或者第三個,或者第四個。生命在我們中間運動,一家接一家。
突然陷入了這種小小的困境,他才意識到了她的可貴,她的眼睛和睫毛像寶石雕刻成的,耳朵前面油光光的像絨毛,絲一樣的濃密的頭髮熠熠生輝,緊緊地辮成一根粗辮子,用一根假的硬撅撅的白絲帶扎著。他才頭一回看見她也別著對稱的白色條狀髮夾,形狀像蝴蝶。朱蒂抬頭朝他臉上一看,面對她看見的一臉的茫然,硬忍著沒有哭起來。「這件大衣太熱,」她抱怨道。
這還真有點兒疼,這麼猛准狠地來了一下,可哈利只好笑笑了事。「沒事兒,」他說。「它只不過是擱在那裡,像倒扣著的玻璃杯子一樣。氧氣,我其實並不需要,只不過又是一種優待而已。」
「你該不是去找前天夜裡在魚肉餐廳里混的那伙人吧?是那些能賣給你線兒塊兒或者你說的什麼名堂的人?」
哈利等到一陣疼痛過去后才說,「哪怕這操蛋的破船要了我的命,我也要下去。」
「你想沒想過你也是個大腕兒?」
「那好。這個又大又壯、口音滑稽的大夫出來跟我們聊了聊,他說第一點是許許多多的人都保不住性命,你現在的情況,至少一時半會兒,只不過是稍稍改變一下你的生活方式的問題。」
「什麼是膠姆糖呀?」朱蒂抬起頭來問道,那種清澈的綠眼睛帶著一點兒新出現的斜視。現在她有點兒生氣,對他心存芥蒂。他利用了她的天真無知。她從來沒有聽說過膠姆糖,這可能嗎?難道這也真的走上了一便士糖果、甜甜圈,以及你在戰爭期間使用的小小紅色配給券的末路?哈利覺得這一切如同昨日一般真實。更加真實。
「那是因為你從來不坐船,」納爾遜說。「像你這樣住在這裏,卻沒有一隻船,也太傻了。」
「你先來,安斯特朗。我想最後打會使你過於心煩意亂。打去吧。讓這兩個討人嫌看看怎麼個情況。」
「你需要注射這個,媽,可我從來都是不接近針管子的。這一點你放心。老天爺,那樣一來,你會得艾滋病的。」
小羅伊在努力弄明白這番討論的意思,並且把拇指挪動了一下,好讓他的糟嗤嗤的嘴唇說些兔子莫名其妙的東西。不管說什麼,只想一想就使羅伊兩眼淚汪汪的。哈利只聽見在句子末尾是「咿——」
「我沒有盤問他,我只不過想表現出一種熱心的樣子來。我對那裡還有興趣呢,哪怕你認為你半年都在那裡經營。」
「什麼東西?」詹妮絲還真產生了興趣;她從來沒有聽到一個男人說過這些事兒。
「奶奶去她的婦女團體了,媽媽哄羅伊睡個小覺。」
「做過手術嗎?真正的手術。」
他看見他們了。正過到斑馬線這邊,朝這兒走呢,死命地拽著行李箱。他最先看見的是納爾遜,讓羅伊騎在脖子上,活像一個雙頭怪獸,然後看見的是普露的紅頭髮腦袋,頭髮蓬出來后活像斯芬克司,然後是詹妮絲的白色網球裙。哈利由於胸部以下的部位被車頂擋著,便前後揮舞著手臂,活像一個被遺棄在荒島上的人。詹妮絲揮臂回應著,把手迅速一擺,彷彿他與他們說到的東西相去十萬八千里似的。
另一邊。她肯定在那裡。他和船,還有帆,只佔幾平方碼的面積,卻感到有巨大的距離橫在他前面。他必須潛進船體下面。快。每一秒都在沉沒每一樣東西。救生衣把他浮起來,很礙事。水流推著他。他從來就不是個有天賦的游泳健將。空氣,陽光,海水,寂靜,全在他腦海里衝撞,展示出轟雷般的無情。即便在這豁然開朗的一瞬間,還有時間表現他對把腦袋放到水下的終生的動物般的厭惡,還有時間考慮,再有一秒鐘即便什麼也不做,也可能奇迹般地恢復正常;孩子的笑臉就會浮出水面,海水在她的睫毛上晶瑩閃亮。然而正午的太陽卻說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而在他的尖叫中有種神聖的內涵,那就是,一切都可以追回,於是他張開嘴吸下一口恐慌的氣,它穿過了胸部疼痛的篩子,然後努力鑽過一個阻力重重的不透明的世界,他無法看見,也不能呼吸。他的腦袋受到向上的壓力,頂到什麼硬東西上了,而他的雙手在遲緩地摸索,想摸到一個被鉤住了的身體,結果連一個能鉤住身體的突起也沒有發現。他極力想浮出水面。鋼化玻璃像鯊魚皮似的壓著他的背,然後又是舵柄帶合頁的木頭,往下晃著,刮擦著他的臉。
「她說得對嗎?」
「也許吧。可那豈不是叫人寒磣死了?羅伊瞅著我們讓人營救。」
「他不懂自己在說什麼,這些說法都是他從電視上聽來的。」她說著把腦門上的頭髮往後一掠,用的是她養成的一種雙手輕點的姿勢,與髮式協調一致。
「四萬五另加保險金就蠻不錯了。」這就是納爾遜現在一年的賺頭。哈利和詹妮絲為這個吵吵鬧鬧;他說這太多了,她說他有一家人要養活。「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他跟孩子講,也許不是第一回了,「當排字工,一年才掙一萬三千五,晚上回到家裡,髒得不成樣子。干這活給我鬧了個頭疼病,弄壞了眼睛。原來我的眼睛一點毛病都沒有。」
他忍不住還要做一番說明:「不知道什麼原因我和豐田倒使他如鯁在喉。」
「我們就在那裡,對吧,朱蒂?」哈利說,對他兒子日漸擴張的謝頂深感詫異,佛羅里達的陽光射穿了那幾縷稀薄的頭髮,把它無情地暴露出來,也對他的小鬍子大為驚詫,零零星星、模模糊糊的一片鼠灰色,像聚集在傢具下面的那些絨毛球。他早就注意到近幾年來的這些發展,但它們依然具有使他感到驚愕的力量,還有時光在他那張娃娃臉上刻下的魚尾紋和深深的腮頰線,在陽光下更見凸顯。「我們在那糖果店待的時間不超過一分鐘,然後就徑直下扶梯到了行李區,」兔子說著便對準確無誤的記憶沾沾自喜起來,那兩根棒棒糖,他不得不摸出來五分硬幣放到那個站櫃檯的黑女人翻起來顏色跟擦光的銀器一樣的手掌里,那些印著女孩子大張著的嘴巴的黃色雜誌,他害怕朱蒂可能把腳卡進去的自動扶梯台階的鉸合齒,凡此種種都歷歷在目。「我們準是在人群里錯過了,」他添了一句,極力拿出息事寧人口氣。他的兒子讓他心裏發毛。
伯爾尼接受了這一刺。「尤其在我面前的那桿臭切擊之後,是吧?」他說著就把他那喜歡賣弄、又底氣不足的駝背老骨頭推進了車子,因為哈利已經滑過去坐到駕駛座上了。
他們的行李箱磕碰著銀白色、桃紅色的牆壁,詹妮絲和普露還在一個勁兒地嘮叨,小羅伊既然正好醒來了,就被放下來自己走,每走一步,總要哭一哭,面對此情此景,哈利覺得他們在擾亂一種死一般的平靜,儘管這些屋門後面的每個人下午都想出一點事兒去做,或者去打高爾夫,或者去打網球,或者去美容院,或者坐大巴去埃弗格萊茲國家公園。你在這裏過日子,彷彿你的公寓只不過是個家庭基地,一種裝有空調的前廳,後面才是所有的戶外生活構建成的陽光明媚的豪宅。呆在裏面,你就開始發霉。五點半左右一種眾人同時打盹兒的怪異的寂靜就會降臨,但四點鐘為時尚早。
「我要去尿尿,」羅伊重複了一遍。
納爾遜告訴他。「做一些那樣子的事情,你應該求之不得呢。你是他們親愛的老爺爺,記得嗎?」他口氣軟了點兒。「玩太陽魚是個好主意。只是一定要讓她穿件救生衣。」
普露一生氣,嘴巴就繃緊了,這樣,上嘴唇便硬撅撅的,出現了幾乎像小鬍子一樣的一條條垂直的皺紋。你看見她還真是一嘴輕紗似的小鬍子;正朝像連鬢鬍子的方向前進。她一傷心難過,臉就變成一塊盾牌向他逼近,她的眼睛下面縐紗般的皮膚像她的發縫一樣寡白寡白的,她的低語變得怒氣沖沖,用它的老調子彈了出來。這種話他以前就聽過:「我幹嗎不顧自己的性命和你睡覺,你這個毒鬼,你以為我想染上艾滋病,不是在你用速效時從你的臟針上,就是從你一直搞到凌晨兩點的你那種賤可卡婊子身上?」
「害怕!害怕什麼?」
為了掩飾剛見面時的局促不安,她說話的口氣顯得俚俗,「你的氣色挺好,哈利。陽光燦爛的南方很對你的味兒。」
普露笑了笑,然後繞到床頭,彎下腰親了親他,這一回不像在機場,親的不是他的嘴,而是避開那些給他鼻子里輸氧的管子,親了親他的面頰。她這一貼近,給他的感覺是又大,又花,像塊布,像片雲向他飄來,絕像當時冷熱混同的海灣上側身的船體的影子。他覺得噁心;他這種病例的種種情況不斷想湧上他的嗓子,火燒火燎的,簡直要讓他吐了。「你是個可愛的男人,哈利。」
等嗓子不再沙啞的時候,他告訴她,「我得去打高爾夫了,朱蒂。你認為今兒能跟這些粗人湊合嗎?」
「這是你今晚瞎編的嗎?今兒一早你媽告訴我你給這裏打過電話,可我們下去吃飯去了。」
「就是坐在太陽魚單帆船里航行唄。我們到德利昂的一個旅館海灘上去。這些海灘應當只為客人開放,但我認識一個人,他管海灘上的租地營業。我跟他爸爸一起打高爾夫。」
這小子,彷彿要把反諷的可能堵住似地,在朱蒂油光閃亮的胡蘿蔔紅的腦袋上親了一下。電視機上閃出的藍光穿透了納爾遜日漸深入的鬢角間那個三角形的愈加稀薄的頭髮片兒。一個他交給命運的人質。你的孩子在跟時間的戰鬥中吃敗仗似乎比你自己失敗更加悲哀。
然而重逢以後,納爾遜卻暴跳如雷。他面色蒼白,上唇僵硬,鬍子撅了起來。「天哪,爸,你跑到哪兒去了呀?行李區不見你的蹤影,我們又上樓回去,一直找到那個鬼糖果店。」
「納利,你怕是得了多疑症了吧,」哈利告訴他。自從二十年前跟吉爾的那檔子事以後,這孩子一直在竭力保護婦女,防範他爸。他兒子是世界上惟一把他當危險人物看的人。哈利感到一天的頭一次胸痛,一點兒挺好玩的火燒火燎的感覺,就像一個孩子晃動一根划著了的火柴。「那不是我的打算,不過偶爾來一回有什麼不行?她可以替我拎輕包兒嘛,哪個後晌,開球時間過了以後,我把兩根木頭槌桿和一根鐵頭槌桿取出來,我們倆可以走兩三個球洞的距離。我可以教她揮揮杆。不過四人配對賽,實際上我們都坐車。我倒寧願走一走,權當鍛煉,但那幾個傢伙硬要坐車。其實,他九*九*藏*書們都是蠻好的夥計,他們都有孫子,他們愛朱蒂。她可以坐在我的位置上。」他能勾畫出這麼一幅景象:她坐在那兒儼然是個苗條的小公主,伯爾尼·德雷奇塞爾嘴裏叼著雪茄開著電瓶車。
「說什麼?」
「你幹嗎總想用含糖食品要我的命呢?」他問道,但還是把丹麥酥皮餅吃了,然後用指頭尖兒把甜糖渣兒粘著吃了個一乾二淨。
這張書桌是他們急著給住處配置傢具時,在這裏買的一件便宜貨,款式跟那張淺黃色折拉式沙發兩邊的茶几和他們卧室的梳妝台一模一樣——木頭上的是白漆,桌腿每隔一段用金漆漆成條狀,模仿的是竹子節。它只有三個淺抽屜,在這種潮濕氣候下緊得拉不開,桌面下有幾層擱架,票據、請柬就是在那裡不翼而飛的。桌面是由像石化的蜂蜜香草冰淇淋那樣的一種光潔的大理石似的材料做的,在一般情況下,上面亂放著尚未答覆的信件,銀行結單,他們的股票經紀人和貨幣管理基金的報表,高爾夫記分卡,以及「塢內事務委員會」通知的複印件,這個機構簡稱「塢事委」,這裏的生活應該是個永恆的「無事為」。詹妮絲還有個習慣,那就是從一些健康雜誌,《國民問詢》,邁爾斯堡《新聞報》上撕下一些東西,然後又忘了自己打算把它們寄給誰。她看上去非常恐慌。
「三年前我做過四部分流。」
「幹什麼呀?」她的聲音變尖了;她感覺到這並不開心。
一個坐輪椅的女人,瘸得並不厲害,她的頭髮染成橙色,燙成的卷卷跟猴子屁股不相上下。她轉過頭來,把他們狠狠瞪了一眼。知道何時脫身,哈利想。誰也不知道何時脫身。他們的導遊把聲音提高了八度說,「這是美洲熱帶地區的人心果。樹膠就是從這種樹的樹液里提取的,它用來造制口香糖。」
現在她猶豫了,不動腦筋,只是旋轉著指頭上的戒指。
「當然你有體會了。這到處都表現了出來。只消看看你擺動球杆的樣子。恐怕你到棕櫚樹跟前了。你遇到妨礙球了,朋友。」伯爾尼把車停得離球近了點兒,這是為哈利著想。
羅伊就要睡著了,松垮垮的下嘴唇上粘著一小片蝦殼。哈利突然心血來潮,想吃山核桃餡餅。他試圖勾引朱蒂陪他吃點甜點。「低島酸橙餡餅,」他對她輕聲唱著說。「你只有在佛羅里達才能吃到。一輩子難得有這麼一次機會。」
朱蒂說,「爺爺,這是我見到的有人做的最傻的事!」
他又笑了笑,露出了一嘴向里彎的小牙,看上去總有點兒灰,不管他刷得怎麼用勁,又是用潔牙線剔,有次還用塞進睡衣里的有橡皮尖的把兒擦磨。「我知道那是個餿主意,他對船屁都不懂,卻硬是要把她領到那兒去,」他說。「你說還因為救了她的命顯得洋洋得意?」
「我們都有幽閉恐懼症,」他告訴她。「我們大多數人並不因此而去偷車。」
「天哪!」納爾遜說,終於心情激動起來。「你沒事兒吧?疼嗎?」他拍了一把兒子的屁股,把他蹾到地板上。
「嘿,收起你那一套吧。我一直在說實話,可這太荒唐了。」
「我不知道,爺爺,」朱蒂禮貌地說。說這些話又搞得她猛咳了一陣。「我上來了,可這件東西壓著我,我想辦法游,卻沒有作用,我從下面出不來。」
然而他們的口齒不像平素那麼伶俐;哈利搞得他們惴惴不安,儘管他的初衷不是要問這麼嚴重的一個政治問題。對於猶太人來說,報紙上的一切都要回歸到以色列去。
朱蒂找遍了有線電視網的所有頻道,從中找出了一箇舊的小妞電影;哈利挪到沙發頭兒上,好斜著瞅瞅。迷路了的男孩在乾草堆里睡著了,那隻柯利牧羊犬把他推醒,領著他回家,沿著一條土路朝一輪紫紅的蘇格蘭夕陽走去。音樂漸漸增強,像嗓子里的一處疼痛;哈利淚眼迷濛,衝著朱蒂局促地笑了笑。她早先哭過的眼睛已經幹了。小妞並不是她一去不返的幼年的組成部分。
朱蒂說,「爺爺,過來接過羅伊的手玩一把。他連個牌都不會拿,還一驚一乍的。」
「報紙總是聳人聽聞。它們把一切都搞得聳人聽聞,無非是擴大銷售嘛。政府也在聳人聽聞,讓我們不去考慮他們是多大的弱智。」
「謝謝這一番美意,格雷格,」哈利說,話說得很圓滑,很周到,「不過這是我的兒媳,特里莎,」特里莎,普露——跟他一樣,她也有兩個名字,一個對內,一個對外。「這兩個是我的漂亮孫子,朱蒂和羅伊。」
「你還有誰?」他問,決心要顯出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卡薩布蘭卡機場的博吉,小大角河上的弗林,在垮塌的大袞廟旁的喬治·桑德斯,把柱子推開的維克多·馬徹爾。
「就是那些小塑料袋裡的東西嗎?我還以為興許是做中餐用的,我不該動它呢。」
「該我了,我想還是用六號,中段握桿,」伯爾尼說。
詹妮絲把咖啡壺端過來,放在玻璃桌上的一塊報紙上,那是她疊起來做成的一個隔熱墊。她有點迷信,怕一遇熱,玻璃就炸,儘管哈利笑她說,你就是用一個噴燈也燒不炸它。男人們拿這和電之類的東西取笑,但並不全明白。壞事時有發生,於是男人們又竭力裝出他們並不知底的樣子,要麼那得怪別人。她堅定不移地栽在納爾遜坐的藤椅旁邊的折拉式沙發上,把兩條大腿攤開,好讓膝腿範圍加寬,她常常看到,她媽媽下決心要堅定不移時就是這麼坐的,然後告訴他,「不,我指的是你和可卡因。到底是怎麼回事,孩子?」
他認為她指的是咖啡,便說了聲,「沒問題,」然後伸出杯子,眼睛仍然沒有離開報紙。「上面說西南佛羅里達這裡是昨天全國最熱的地方。」
「那是因為白痴法律把它定為非法的緣故。」
「不光是植物,植物是其中最次要的,他們有豹子,還有這些怪鳥兒哩。真正的豹子,羅伊,能把你的眼睛摳出來,要是你讓它們摳的話,還有火烈鳥,一條腿站著睡覺——伯爾尼我這位朋友,怎麼也弄不明白,它們怎麼能用這一條瘦腿站著睡覺!」他舉起一根手指頭,表示這種現象匪夷所思。一根手指頭多難看,多奇怪喲——指關節皺成了疙瘩,還有一個旋兒,指甲雖然好看,但沒有用處。後座上的兩個孩子看上去臉色泛紅,納爾遜要感冒時往往就是這樣——眼睛里有一種煙霧迷濛的狂亂神情。「要麼,」兔子查著地圖說,「這裡有個叫做『布雷登城堡遺址』的地兒。你們兩個運動健將覺得遺址怎麼樣?」答案他已經心中有數,便緊緊抓住他的主旨不放,「要麼我們大家回家去睡上一會兒。」他長年賣車,學會了這麼一招:主動兜售買主不要的東西,結果使買主可要可不要的東西顯得更好。他偷眼撩了一下詹妮絲,被她的超然神態惹得有點兒氣惱。她幹嗎要讓他唱獨角戲呢?她是奶奶呀。
想到「這些怪模怪樣的人物」,一時激動,她更多的頭髮,就像這裏佛羅里達熒光燈里的通電的燈絲閃著亮光,從腦袋上奓起來。她想告訴他有些東西,有些東西正在悄悄地溜走,然而,一個無助地綁在床上的男人怎麼能理得清呢?兔子有他需要呵護的心臟。這是生死攸關的問題,麻藥肯定就要失效了。他的可怕得要命的處境開始在嗓子里浮起,火燒火燎的,像反胃的酸水。他的屁|眼兒生疼,來得分秒不差。他身上有種邪惡、軟弱的東西隨時都會把他誘進伯爾尼說過的那種冰冷的黑暗。
當她抬眼仰望格雷格的臉時,那雙眼睛,由於這裏的泳池邊洋溢著一種天光,將它們的綠色洗去,使她的瞳孔小得像鉛筆芯似的。「有點兒意思。」
「你們這些大老爺們打這一桿就像杜卡基斯,」他洋洋得意地說。「吹了。」
他彈了個響舌。「三年級學生說這話可粗得夠嗆。」
詹妮絲大聲笑了,彷彿感到吃驚似的。「棒極了,確實。她會成為一名球痞,就像你一樣。」
她躊躇不決;就是不看他也知道,她的尖尖的小舌頭,從嘴裏探出來,舔舔上嘴唇,她努力想事兒時,就是這個樣子,他把她可完全吃透了。正因為完全吃透了,所以跟她談話就像在跟自己搏鬥。「看看剛才你的臉色,」她說。「你看上去——」
「你要回家,給你一家人講講貝爾姆。貝—爾—姆。我知道這聽上去好像我不會寫字一樣。你能想到每一種舊車。從沒有方向盤的時候起。甚至沒有擋的時候。」
哈利說,「我一直在想我們的談話,關於豐田車呆鈍的事兒。要相信他們,他們正在努力使款式富有性感。明年秋天他們就要推出這款凌志豪華轎車。甚至配V-8引擎。」
這似乎又讓他摸不著頭腦。「為什麼?」他問。
「錯了嗎?」她問道,頓時害怕起來。
二十年前跟斯基特有過那麼一段插曲之後,兔子對黑人的感情相當複雜,每當談起這種話題,他總把嘴閉得緊緊的,省得說漏了嘴,暴露了自己的底細。「伯爾尼,你是怎麼想的?」他問,他們一邊瞅著另外兩個從第二個球座擊球,一個136碼的三桿洞,要飛越一個浮藻覆蓋的池塘。他發現這三個人就數伯爾尼最聰明,性情最冷漠,說話最木訥。他幾年前做了個什麼心臟直視手術,再也沒有完全恢復過元氣。他動作遲鈍,有肺氣腫,還有點兒駝背,具有遵醫囑減肥的胖子那種鬆鬆垮垮的模樣。他的氣色也不行,從側面看下嘴唇顯得松嗤嗤的。
詹妮絲站著,身子晃悠了秒把鍾。她用小腿撞了一下玻璃桌,就在她扔掉的一把紅心牌旁邊,一隻橙汁玻璃杯里的半杯堪培利開胃酒晃動起來,那鮮紅的小圓圈,使他想到埃德的球跳進去的那個水池。她又穿上了她的網球裙。裙側胳膊下面幹了的汗漬的輪廓像一幅非常暗淡的地圖上的大陸。「也許我們讓他們幹得太多了,」她向哈利解釋。「我們買了這麼多的東西,去『漢堡王』吃了午飯,才回到這兒,普露又帶他們去游泳,打圓盤,一玩就是兩個鐘頭,後來朱蒂和我又到網球場練擊球。」
「也許總有緣故吧,只是他沒給你講。你怎麼樣?發過瘋嗎?」
「你儘管躺著就是了,安斯特朗先生,」格雷格說,聲音突然變得又響又脆,還有一種過於專斷的口氣,就像他爸爸加高爾夫的得分一樣。「我們把你送到醫院去。」
「哎,你真逗,不過媽媽的那座大倉房,花起錢來可是個無底洞,對不,普露?」
只有朱蒂真的笑了,一種從她那長著完美的牙齒的、五官小巧的小臉上出來,變勉強了的笑聲;詹妮絲和羅伊只是神色悲哀,還有點兒迷惘。
這讓她一下子破涕為笑了。「那我們就又會弄丟的。」她的眼皮叫眼淚摩紅了,綠色虹膜里閃著細小的光片,宛如那些使閃光漆具有金箔質地的用顯微鏡才能看見的微小的平面。
哈利的胸開始吃緊發疼了。他覺得他的內臟就像海洋,又暗又濕,充滿了他不想去考慮的東西。
納爾遜的回答就是轉過去對詹妮絲說,「天哪,媽,我不知道這樣子我能不能把五天熬出來。」
「你一個吃光算了,」他告訴她。「普露不讓我吃那樣的勞什子。」詹妮絲髮現這話好生無禮。她是他媽,不是普露。她站在廚房裡等著咖啡熱好,納爾遜像個沒事人似的向她喊,因為又發現了一個話題,「這裡有一個下了班的消防隊長助理,駕著他的消防車,開著閃光燈和警報器,撞了一輛摩托——八成兒是喝高了。他們認為元旦會下雨。」
這個故事哈利以前就聽過,但還是放聲笑了。那是一個在鬼門關轉了一圈的動聽而又令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儘管兩條胳膊脫不開,納爾遜還是想辦法從那團維持生命的連接線旁湊過來,在哈利的腮幫子上來了一個本來要讓羅伊給的快吻。小鬍子熱乎乎的一碰。海膽的一蜇。床帷後面的那個水怪又從深處釋放出一聲絮叨,叫人心碎的呻|吟。驚恐萬狀的護士們走進病房,滿面通紅。護士長出現了,一綹綹辮起來的光滑的秀髮,宛如一根根黑麵條或者一串串小鞭炮。
「老地方就可以了,」她說。
「他們沒有一點感覺,」伯爾尼善解人意地說。感覺到了哈利個人的擔憂。「零感覺。過去的是那麼快。」
「我指的就是金花。」
詹妮絲說,「哈利,你千萬不要累壞了身子,醫生說的。」
接機的已經聚集了一大群,這是里根執政的最後一年的聖誕節過後的星期二。一個矮個子男人,駝著背,以猶太人似乎常有的那種笨拙的快捷,在他們周圍左躲右閃,在他的背後喊老婆,彷彿安斯特朗夫婦壓根兒不在那裡似的,「過來,格瑞絲!」
「得啦,你已經攻上去了,超標準桿一桿是十拿九穩了,讓我想辦法擊一個曲線球。」這棵棕櫚樹就是樹榦的樣子像特粗的辮子的那種。它對他哈著氣兒,發出輕微的颯颯聲,散發出一種幽微的氣味,就像一間宜人的閣樓充滿了干透了的舊考卷和舊情書的氣味。如果你仔細一看,死亡現象在佛羅里達比比皆是。棕櫚往上長,下面的樹枝卻不斷死亡,脫落。灼|熱的太陽加快了生命周期。哈利擺好姿勢,屁股幾乎碰到那鋸齒狀的粗糙樹榦上,他給五號鐵杆戴上頭罩,想象著那奇迹般的球路的弧線和伯爾尼的歡呼祝賀。
「聽起來挺好玩,」朱蒂貿然加了一句,「我在夏令營的游泳班上因為潛水時間最長得過獎呢。」她的目光又回到電視上,用遙控器快速瀏覽各個頻道——頻道衝浪,小孩子就是這麼叫的。
「噢,」詹妮絲熱情滿懷地說,「他可真是個吃不飽。」哈利突然覺得,他老婆可是個換不了的頻道。同一個有點兒過高的腦門,同一個木獃獃的嘴巴槽口,日復一日,時間不變,頻道不變。她抬眼盯著大夫的白裡透紅的大臉,彷彿在觀看一輪美得富有啟迪的落日。這兩個人構成了一對搭檔,把他剖開了。一個拿的是瓤兒,一個拿的是皮兒。
「你老婆說,納爾遜。她說你上鉤了,你抽的錢多得你拿不出來。」
「媽,這與你有關係嗎?」
「挺好,總的來說。」
等兔子把門打開時,一天的第一場戰鬥已經在廚房裡打響。小寶貝朱蒂悶悶不樂;鹹鹹的淚水把眼皮的邊兒蝕紅了,儘管她聲音打顫,極力不哭出聲來。「可我們學校的學生一半都去過了。有的還去過兩次,而且他們甚至沒有住在佛羅里達的爺爺奶奶!」她去不了迪斯尼樂園。
「別生羅伊的氣了,」他告訴她。「他是個好孩子。」
朱蒂還真會唱《瑪麗有隻小羊羔》和《三隻瞎耗子》,還會把《谷地農夫》中的詩一直背到老婆牽母牛,然後他們倆都亂了套。「咱們再唱《三隻瞎耗子》吧,」他吩咐她。「看看他們怎麼跑。耗子在攆農夫的妻子……」
「爺爺,你冷不冷?」
同伴的球落水后,喬·戈爾德力圖過快地擊球,好使球不成死球,他把球杆往後猛拉了兩段,這是他的一貫做法,然後用個頭粗短的人常用的那種平揮掄開一個大弧擊了出去。他來了個長推,所以將球陷到右邊的沙坑裡。
朱蒂會心地笑了。「他裝成下作的樣子,」她說。
她瓮聲瓮氣地說。「幹嗎呀?別吵。」
「哈利,用不著加速。我們反而來早了。」
兔子試圖向她看齊,擺脫他暗自對黑暗的恐懼,那種反胃的味道。「你說得對,」他說。「我們應當表示感激才是。但表示感謝,談何容易。這就好像從一開始你就在這裏被置於一種飢餓恐懼的困境,惟一的出路也好不到哪裡。嘿,聽著。聽我說。你還年輕。你十分漂亮。笑一笑。給我笑一笑,特里莎。」
「我不知道,」哈利提出異議。「六十年代末,我們讓他經歷了一些狂野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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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丟了的不是我們,我們知道我們在哪兒,」他說。「而是他們。」他不再在她這個輕狂的小丫頭身邊蹲著了,便站了起來,讓他的膝蓋不要嘎嘣嘎嘣地響,也要消消胸中的塊壘。
「那個迪斯尼,」哈利說,半對詹妮絲,半對他們的小聽眾。「他下手可狠啦。你們應當在大蕭條年代里長大,才能受得了。甚至納爾遜,你們的爸爸看重放的《白雪公主》時也受不了。」
女孩解釋說。「好多回他都沒有一個錢。賬單送來了,甚至人都找上門來了,媽媽沒錢給。」她意識到話說得太多,便把眼睛轉過來瞅著媽媽的臉。
「咱們還是接著說你的事吧,別管你爸爸。正如你說的,我是個簡單的女人,不精,不凶,我對很多事情都一無所知。關於這件最簡單的事情,諸如它要多少,它值多少。我甚至不知道你是怎麼服用它的——放到鼻子上,還是吸它,還是你把它放進什麼裡邊再吸,還是怎麼弄。我對可卡因的知識全是《邁阿密風雲》和脫口秀上面的,他們又不怎麼解釋。我從來沒有想到這種東西竟然會改變我的生活。」
伯爾尼嘆息一聲,「又是他們。那些什葉派頭目。」
兔子走進他的卧室。要是詹妮絲在那裡,再沒有別人,他就會往床上一躺,讓眼睛溜幾頁她送給他當聖誕禮物的那本歷史書,聽見鳥兒在那株南美杉上乾澀地啁啾聲便把眼睛一閉,向生存的巨大的沉重屈服。然而朱蒂已經搶在他前面趴在他那張蓋著翠綠、合貼的床罩的特大號床上。她蜷著身子,埋藏著臉。他在貼近床沿的地方躺下來,讓她把兩膝頂著他的身子。他欣賞她的頭髮,那種令人驚詫的蛋白質的完美,一綹綹又長又淡的頭髮經太陽一照就顏色變深了,成了亮閃閃的橙色。「好好休息一下,今晚好玩賓果,」他說。
「別偏見這麼深,聽你說話的口氣活脫兒就是你媽。告訴你吧,我贏的次數比輸的多。」
海灘上融為一體的身影兒遠遠望去失去了它們斑駁的色彩,也就是身上泳裝的顏色,似乎成了一條灰色的長達數英里的繩子沿著海灣抖動著。這裏的水比岸邊的水顏色難看,在下面的膽汁綠上面又添了一層淺綠。
「別脫。」
趁著劇痛的間歇,他說話又快又清楚,因為不想重複。「朱蒂。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儘可能平平靜靜地完成兩次大的搶風調向,到達海岸。不一定就是你媽媽呆的地方,但我們要上岸。我覺得非常累,非常疼,我睡著了,你就把我叫醒來。」
「你那小子打不打高爾夫?」喬問他。
但當他練習揮杆的時候,胸部出現了一陣疼痛,這使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納爾遜。這小子總在他心裏咻咻。他對著球立正,卻覺得堵得慌,但心情又急躁,由於右手用力過猛把球從外向里一擊。球開了出去,叫人滿懷希望,但越來越向右漏,消失在浮藻覆蓋的長長的水塘邊沿上了。
「那就像剪刀,」女孩說,還用手比畫著。「你朝著帆推進。」
納爾遜突然拿出了一個新招。「普露幫不了忙,你知道,」他說。
「哪裡都沒有去。就在這裏的窗子前站著。」他心裏爆炸的那架飛機壓根兒就不是他們坐的飛機。
就在他們這樣子揉搓他的當兒,兔子又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球來,把它放到球座上,用一種硬撅撅的卷桿,把球送到球道的左側,還算安全,但很不體面。或許也算不上十分安全:球似乎砸到硬地上,向一棵棕櫚樹蹦跳過去。「對不起,伯爾尼,」他說。「我要做做準備活動。」
這番直截了當的聲明使大家無言應對。透過空調扇的嘩嘩聲和輪胎的嗡嗡聲,哈利聽見行李間他的孫女在哭,這才剛開始半個小時,他已經把她惹哭了兩次。普露轉過身去,幽幽地哄著她。哈利向後嚷道,「可看的東西還多著呢。我們又能去薩拉索塔的馬戲博物館了。」
「我想我們都應該時不時地去看看。」兔子的末日感像涼水一樣流過他的腸胃。醫生。他自己的醫生正在帶他的兒子行醫,這樣,萬一他死了,孩子就立馬繼承過來,就不會放過一張保健醫療表了。你只是暫時補個缺,然後就讓開;這麼做是件體面事:騰出位子嘛。他仔細查看那些擺在自己位子上的一排排閃亮的金屬,尋找一條會讓人眼前一亮的灰色,同時心裏直納悶兒,是不是他記錯了顏色——他這輩子有過的車多得數不清,賣掉的更是不計其數。他宣稱,「我想我把它停在左邊那兒了。大概是第三排。這麼回事兒,朱蒂,這個老頭子在這裏指手畫腳,揮手示意大家該走哪條道兒,這王八蛋把我的心搞亂了。難道你不恨這樣一種瞎指揮?他們對什麼都比你明白。」

哈利,這輩子飛來飛去到處參加經銷商們的會議,九年前跟另外兩對夫婦飛往加勒比地區玩了個痛快,但去佛羅里達,他和詹妮絲總是駕車,所以他們在那裡有輛車。納爾遜很可能會發牢騷,因為只有一輛,儘管那是一輛能舒舒服服坐六個人的佳美旅行車;納爾遜喜歡做自己的事情,神秘兮兮地花好幾個小時到處瞎跑。納爾遜。真是一塊心病。哈利的舌頭開始刺痛,於是他不再舔粘在一顆犬牙後面的一塊突起的玉米糖渣了。
「知道呀,大伙兒一直給我說事兒。可後來我見過有篇文章寫道:人體需要膽固醇,所有的恐慌都是草雞毛瞎編亂造出來。」詹妮絲穿一件粉紅色鱷魚襯衫和一條洋紅寬鬆長褲,這裏的老娘兒們出去買東西就是這副打扮,她已經楔進來坐到廚桌旁邊,拿著《新聞報》、一塊切開了的硬麵包圈和一塑料盒奶油乾酪。在佛羅里達的這個階段,她已經喜歡上了硬麵包圈。還有熏鮭魚。她已經把報紙的《生活方式》版抽出來了,而從他當排字工到如今從各個方面都能看字的哈利斜瞟了一眼標題(他們用一種「豎式排版」和許多《今日美國》式的彩印)。
「嘴臉刷白,」他搶著說。
「你這臭婊子,」納爾遜說,聲音輕柔,面帶微笑,彷彿他在說中聽的話似的,「我不用針,我也不操可卡婊子。我不知道可卡婊子是什麼,你也一樣。」
「來次加擊吧?」哈利問道。
「七號。」
「我沒敢看。一點吧。」
被引得離兒子的性機能中的某種中性的、不確定的因素——某種從他身上嚇走了的因素——這麼近,詹妮絲感到有點兒噁心,於是把腿收到沙發上,壓到身子下面,短裙抽到膝蓋上面去了。五十二了,她的腿依然結實修長,這是她當女孩、當女人最美的一點,因為她的頭髮一直稀少,乳|房又小,臉也沒什麼特別的地方。她在佛羅里達尤其鍾愛自己的腿,因為在這裏它被晒成了棕色,與別的女人的腿一比,優勢是明擺著的,她們那些人已經把自己弄得不成樣子了,或者一開始就沒個樣子。這些猶太女人一般都是鋼琴腿,吊屁股。為了讓兒子欣賞一下她的無知,詹妮絲問,「你一次需要吸多少才能感覺到那些鮮艷的顏色?」
「我餓了,」羅伊說。
一輛佳美豪華型旅行車,珍珠灰的鐵皮,裝有更強勁的24閥2.5升V-6引擎。由於那輛紅色卡馬羅盯過他,詹妮絲又對他開車的情況吹毛求疵,他憋著一肚子的氣,所以就沒有留心車停在哪裡了。他還記得那條斑馬人行橫道線,以及中央帶上的那個修剪整齊的小丘,一個欠曬太陽的大學生支起背包把頭枕在上面好吸收一點陽光,還有那個多事的老頭,他以為自己就是大管家,給你指手畫腳,說出口怎麼走,繳費怎麼走,操的閑心未免太多了,就像機場里的那個老公,對老婆格瑞絲叨叨著,彷彿她沒腦子似的,他是來迎接比他們倆都高的那位鬈髮、長牙、笑嘻嘻的猶太公主的。可他就是記不得把車停在哪一排了。他是在腦細胞死了、一片空白的情況下停的車,我們一死,大腦都是這樣,除非這個宇宙炮製出了什麼匪夷所思的驚奇。詹妮絲有時候從溫·迪克西商場帶回家的《國民問詢》周刊不斷報導人們彌留之際的經歷,然而,對哈利而言,他們跟飛碟上的小綠人兒相差無幾。即便是真的,也解決不了多大問題。他正站在停車場邊緣的長條兒草地上發懵,朱蒂的手從他手裡滑出去了。這一帶滿四處都是那種寬葉草,由噴洒機灌溉,人們管這種草叫聖奧古斯丁草。他覺得它不像真正的草,太亂,太寬,腳一踩嘎吱嘎吱地響。他的胸口開始發疼了。一種刁鑽寬泛的疼痛,像皮膚下面的一條帶子,被緊緊地縫在那裡。
「別把附件強加於人嘛——你搞附件在縣裡都出了名了。人家來打定主意要買一輛樸素型的車,你應當賣給人家而不要讓人家覺得自己是個鐵公雞。」
哈利就著一根軟沓沓、綠蒙蒙小泡菜,重新品嘗了一下那酸溜溜的顆粒和麥當勞澆在漢堡包上的黃唧唧、紅赤赤的糊糊,並求上帝幫忙,讓他不要吃了。詹妮絲來到了他的身邊,用她的手背碰了碰他一隻吊著的手的手背。「這是個自然的錯誤,」她說。
「小飛象的媽媽……」羅伊開始解釋,隨後就哭起來了。
他這番話惹得孩子的淚水奪眶而出,通過彎彎的睫毛灑到臉蛋兒上,宛如雨水在窗玻璃上形成的歪歪扭扭的銀色雨痕。「我不是——」她竭力想說出話來。
「爺爺。別說髒話。」
「情況是這樣的,」奧爾曼大夫放開膽子說,一隻手攥成一個拳頭,用另一隻手的指頭開始向她顯示冠狀動脈是如何貼在心臟表面的,它們的枝杈鑽進了幹勁十足的肌肉。哈利當天早些時候就已看到了這一演示,因此示意朱蒂靠床近一點兒。她穿的是她下飛機時穿的那件粉紅色的聚會裝,辮子上扎著那條硬撅撅的白絲帶。昨天的海上經歷使她的鼻翼和清澈的綠眼睛下面曬紅了,那裡恰好是她的雀斑最稀的地方。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心臟監視屏。
他答道,「不恨。我想,實話實說,我挺愛她的。我愛米姆。」這裏面的真情讓他感到震驚:他意識到他這一輩子像愛他的精瘦結實的小米姆那樣摯愛過的人是多麼的少啊,沒有一點小瞧的意思,她的臉似乎就是他那張臉的翻版,只是窄了一點,硬了一點,都是一樣短的上嘴唇,只不過頭髮皮膚顏色深一點,是個女孩。他自己的音調也今非昔比,不過旋律依稀可辨。他依然記得爸媽經常在星期天領他們出去走走,他把她的手指頭捏在手裡,黏唧唧的,他們爬山到了「極頂酒店」,然後沿著採石場的邊沿折回;米姆緊緊地抓住不放,於是激發了他的保護意識,也許她把他這種對別人、對別的女人的保護意識用盡了。米姆是他的親妹妹,所以對他有一種此後任何女人都無法樹立起來的自然的權利。
A樓和B樓之間,拋光的高高的鋁桿上的鈉燈懸在頭頂,好幾個被神差鬼使般地打碎了;犯罪分子就在外面守候著,一旦保安打個盹兒,酣睡的退休人員的這座城堡就會遭到轟擊。在這個華燈不亮的地段,星星從漆黑溫暖的天空向他們跳下來。一到夜晚,佛羅里達又恢復了它亞熱帶的故我,也就是人類制服它的一望無際的平坦以前的狀態。呆在這裏令人興奮不已,就像呆在一艘輪船的甲板上一樣;空氣有一種咸絲絲的味道,有一種腐爛的棕櫚葉屋頂的味道,有一種沼澤的味道。這裏的星星也更加濕潤,更顯得紫紅。聖奧古斯丁草有著它奇怪的海綿狀糾結的肌理,每片葉子似乎鐵黑鐵黑的;草地把噴水頭隱藏得不露痕迹,人類強加在自然身上的皮太薄太薄,所以它慢慢磨得千瘡百孔,犰狳七扭八歪就鑽了出去,這些可悲的細緻複雜的東西黎明時分出現在品多棕櫚大道中央,被早晨第一批疾馳而過的車輛壓扁,它們連蜷成球的感覺都沒有就徑直蹦向空中去了。哈利感到羅伊的氣息噴得他的脖子潮乎乎的,孩子的腦袋壓在他的肩上,重得像塊石頭,他舉頭仰望著無垠的天空,心想,就沒有什麼慈悲可言。明晃晃的紫紅紫紅的星星壓下來,深邃的星河的空廓一時間使他有種倒懸著的感覺。B樓的入口隱現出來,怪誘人的,小屋內有黃光閃現。安斯特朗家的五個人各自處治著自己內心的隱痛:納爾遜咬嚙人心的缺席。他們摸摸索索穿過有人防護的入口,上了電梯,走過桃紅、銀白相間的走廊,滿臉尷尬,迴避著彼此的目光。
「我認為你爸爸並不犟,只不過,怎麼說來著?——神經過敏。他比大多數人都容易動心。他敏感得很。」就是正兒八經地說這麼一番話也搞得他口齒木訥,頭腦模糊。「朱蒂,咱們來個比賽。你躺在那裡,我躺在這裏,看看誰睡著得最快。」
酒力發作,暈暈乎乎,蠻暢快的,胸部又隱隱地像針扎一樣,鼻子尖兒開始有點太陽灼的感覺,哈利一點也不想動,儘管周圍的世界在動。兩個年紀輕輕、尾巴翹得老高的大學生整個下午都在後面逼著他們,現在總算完事了,在那邊休息室旁把電動遊戲搞得唧唧唧,吱吱吱,噓噓噓,咩咩咩叫鬧不休。屏幕上五顏六色、神氣活現的機械玩藝兒時隱時現。他看見自己白刷刷的手指頭,指甲上有很大的月牙斑,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盛小吃的碗底,彷彿他要把那兩個纏繞在一起的V字撿起來似的。那種垃圾食品已經吃了個凈光。他也記不清楚,服務員是不是又端來了一碗。
「謝謝,」他沙著嗓子告訴兒子,「你走了我就看。這些該死的阿拉伯人。我擔心你會誤了飛機。」
他們風馳電掣,向前奔去,一面是假草的肩膀,一面是像電杆一樣嚓嚓嚓一閃而過的棕櫚樹。為了引開話頭兒,普露從後座上說道,「佛羅里達怎麼這麼平,我真是難以置信。」
天空紅彤彤的一片,普露真切的俄亥俄聲音從上面落下來,帶著一種關切的音調。「我們看見你們翻了船,可格雷格卻說這是常有的事情。可後來似乎時間長了,他正準備開汽艇出來呢。」
她一本正經地打量著他,對這個玩笑不大吃得透。「大概可以吧。」
普露黯然一笑,自己也一臉的疲態。「大家都累了,脾氣也大了,」她在羅伊的腦袋上唱歌似地說,好讓朱蒂也聽得見。
埃德說,「安斯特朗,要是我們像嬌慣小娃娃一樣任你加擊,你怎麼才能發揮你的潛力呢?」
「也許剛才喜歡媽媽的那個人會開著他的汽艇來。」
在他們前進的當兒,他像個好爺爺一樣,給朱蒂解釋他的行動,又是理論又是實踐,他們倆又變得信心十足,操縱自如,於是,這個承載他們的玩具就被這樣操縱著前前後後劃出一條斜角小道,在玩風戲水,辦法卻是偷了它們的一部分輝煌宏偉。
「他會長齙牙的。」
「你是個大漢,」普露說,這一評價像一支愛的利箭似的穿透了他的心,「人一老,體內的脂肪比例便隨之上升,LDL,即低密度脂蛋白,也就是惡性脂肪的量,隨之上升,而高密度,也就是良性脂肪的量,保持不變,這樣兩者的比率便升高,與你的動脈相關的Apo B的危險性也隨之上升。我們不像人人種地的時候那樣鍛煉,所以脂肪就耗不光。」
哈利說,「你們這些癱子球都擊不遠,就碰不上麻煩。我們的起桿球都允許加擊。這是老規矩了。」
「實話告訴你們,夥計們,我可從來對汽車都沒有太上心。我開車,我賣車,可我從來沒有真正弄懂那該死的東西。在我看來,它們都是一碼事兒。能跑就是好的,不能跑就是孬的。」別的三個人站了起來。
「好啊,朱蒂,」兔子咕噥著。「棒極了。你真的進入狀態了。」
「我想的是鴯鶓,」他承認。
「操蛋,方向錯了,」他說。
他們終於過了街,在愛迪生微風撲面的老實驗室里,在布滿灰塵的燒杯、虹吸管、蒸餾器和裝有大皮帶的黑機器中間,他們與詹妮絲和羅伊又聚到了一起。導遊指向一張帆布床,愛迪生過去常在上面打十分鐘的盹兒,這樣就使他能夠坐著,在他那耳朵失聰的大腦袋裡一連幾個小時做著白日夢。然後又指向他書桌上的那塊金花橡皮,正是用邁爾斯堡此地的金花做的,時隔這麼多年後,依然彈性十足。最後導遊把他們解放了,任他們去漫遊,去驚奇,去脫逃。驅車北上時,哈利問他們三個,「那麼,你們最喜歡什麼?」
「別打孩子,」哈利告訴他,語氣並不重。「他也是想幫我一把。」他儘力用那隻空著的手把掛在身後牆上的氧氣箱里出來的兩根淺藍色的管子重新架到耳朵上面,再把那帶著溫和中聽的耳語的夾子夾到他的隔膜上。「他也許認為那就是像幫我擤擤鼻子。」
朱蒂聳了聳肩,把話說完,「還沒有報到。」
「她練得怎麼樣?」他問。
不僅普露和羅伊,而且格雷格·西爾弗斯也來迎接他們,離他們出發的沙灘足足有六號鐵杆美美揮擊一下的距離。看見哈利四仰八叉躺在無用的舵柄旁邊,又看見哈利看不見的什麼東西,或許是他的臉色,格雷格太陽曬得太黑的臉上抽搐了一下。他情況有多糟糕?他看了看他的手掌;上面青一塊黃一塊的。格雷格趕快從朱蒂手裡接過系纜並且問哈利,「想獃著不動?」
這孩子一臉的驚詫。「是呀,她是不錯。」他也主動提出,「我應該盡量對她更好一點。」
「當然。你揪了我的耳朵。我又擦傷了我的腿。」他想逗她笑一笑,但她對他的不切實際的研究始終如一地莊嚴。多奇怪,兔子想,他的思想不可思議地受到他的痛苦的啟發,孩子們的構造,跟我們一模一樣,軀幹呀、腿呀、耳朵呀,應有盡有,但按照他們自己的比例——一些專門為一個更好、但更小的星球創造的微型人。朱蒂盯著他,拿不準怎樣認真地看待他才對,就像昨天他吃假花生的時候。
「他成了一個明星,」朱蒂居心不良地跟她弟弟說。「他對所有的壞蛋扔花生。你都沒看上。」
那女人把她的驚異的金屬綠眼皮眨了兩下,然後好心告訴他,「你說的準是西爾弗斯先生。她是今兒上午的海灘監督。」她一臉的憐憫與鄙夷,指揮他們到休息廳對面去,她那隻戴戒指的手的動作就像巴厘舞|女在舞手,連一支細細的金筆也不放手。他領著他的一小幫人進入那寬敞的有空調的空間,走過一片黑色大理石地板,大理石里嵌入的銅條像太陽的光輝從管風琴模樣的鋁製噴泉照射出來,上面高遠的天花板是由吊下來的長方形鍍金金屬條構成的,它們活像農民吊著嚇走鳥兒的閃光條。一段下行的樓梯用你在郵局門臉上看見的那種莊重的字體寫著通往泳池與海灘。由於在底層的奶綠色水磨石走廊里拐錯了彎,所以先來到了一扇寫著閑人免進的門前,後來哈利和他的一幫人才在一個玻璃圈著、鋪著草墊的地區找到埃德·西爾伯斯坦的兒子格雷格,這是在去酒店泳池的路上,哈利看見有三個泳池像智力測驗中的圓點那樣安排在一起,一個是蹚水用的,一個是跳水用的,一個是標有泳道的長形泳池。格雷格是個鬈髮漢子,由於成天在海灘外和海灘上工作,膚色棕黃,像個阿拉伯人。因為穿著條歐洲式的黑色小號彈力運動短褲和一件印有五邊形的總店徽的帶兜帽的汗衫,他站著的高度還趕不上他爸爸,他的從那位會計老爸那裡傳承下來的尖下巴被母親的血統和假日輔助工作變柔和了。他笑臉迎人,露出的一嘴牙,像埃德的一樣白,但更圓一些:埃德的牙四方四正,看上去像假牙,但哈利從來沒有看見它們出過毛病。格雷格說話時,聲音顯得過於年輕,不像他這個年紀的人;他的鬈髮里夾雜著星星點點的灰發,他一笑,飽經日晒的臉龐就會起皺。他不應當在海灘上胡混了。
「你們幹嗎不一起去呢?你,普露,這裏的睡美人。那是個極好的海灘。他們搞得乾乾淨淨。」
他突然明白:她之所以說這些令人不快的怪話,無非是要免談納爾遜無禮而神秘地離開這件事。
伯爾尼在模仿著一種高亢寬廣的巴基斯坦人的聲音。「『伯爾—尼,伯爾—尼,』這樣一種聲音說著,對上帝是那樣真誠,我還以為那興許是上帝的聲音呢。『手—術—成—功—了!』」
普露把大衣和玩具換了個手,把那條胳膊一伸,讓他把包拿上,同時卻又問他,「你行嗎?」
「香霸」咖啡機剩下的黏渣,足足可以盛半杯。詹妮絲記得她和哈利剛來這裏時在41號公路上的K Mart買那個滲濾式咖啡機的情景;她本來有意買克虜伯十杯「煮霸」,可是哈利仍熱中於《消費者報道》,說布勞恩十二杯「香霸」更好。納爾遜做了個他小時候加鱈肝油時做的那種鬼臉,然後把第十一杯半倒進了洗滌池。他長長地吸了一下鼻子,從透明窗下面的櫃檯上拿起了《新聞報》。他大聲讀道:「本市對橄欖球星指控減少。奧基喬比湖的救治或許難以下咽,」然而,他們倆都心裏清楚,他們必須認真談談。
「『伯爾—尼,伯爾—尼,』」伯爾尼重複道,「那聲音就來自雲端,對要割以撒的喉嚨的亞伯拉罕說話。」
「你不恨她嗎?」她把臉從兩條蜷住的胳膊中間露出來,用一雙看樣子揉過的綠眼睛瞅著他。
提名選定
「有些人是這樣。其實也不見得。那些人總會栽在什麼上面。就像我說的,對你的身體健康而言,它比酒精強。上班時你可以在廁所里很快吸上一條線,誰也說不出有什麼異常,除了你覺得像個超人。搞銷售也像個超人。當你覺得無法抵擋時,你確實很難抵擋。」他又大聲笑了,露出一嘴像她的一樣的淺灰色小牙來。他的臉也像她的一樣小,彷彿不想在世界能傷害它的門面上展示過多的東西。而哈利一到中午就膨脹起來,臉尤其成了一輪滿月。這裏的人,這些精明的猶太人,喜歡取笑他。捉弄他,就像那四人幫中的三個一樣。
「噢,對了,」詹妮絲說,「我過去很喜歡那輛水仙花-橡膠輪胎的舊車。」
然而,由於企圖在擊球后趕緊收桿,但收得太猛,結果球不到位,倒是越過了水塘,但落在岸邊很難擺出擊球姿勢的地方。「從那裡切擊可就難了,」哈利說。禁不住要輕輕刺人一下。他仍然怪伯爾尼把車子停得離那個處心積慮的左曲球太近。
參觀團的人笑了,表示禮貌。有些老人笑,還真不光是表示禮貌,彷彿這是他們漫長的一生中聽到過的最可笑的事情似的。灰色細胞什麼時候開始大量消亡?這種情況什麼時候會出現在他身上,哈利心裏納悶。還是已經出現了?你不知道的事情你是不知道的。裏面是空無,外面是空無。他們的導遊,深受這批好聽眾的反應的鼓舞,又指出了一些可笑的樹木——炸藥樹,Hura crepitans,果實一成熟就會爆炸開來,而南美洲非常稀有的Cecropia,懶樹,其實是美國惟一成熟的Ceropia palmata,它的葉子具有麂皮的紋理,永遠不會碎裂。哈里心裏納悶,上帝為什麼不辭辛苦自個兒跑到亞馬孫叢林耍這些把戲?「這些葉子一面是巧克力棕色,一面是白色,由於形狀奇特、質地耐久,被大量用於乾花插花。諸位可以在我們的禮品商店買到這種樹葉。」原來上帝這麼做是為了讓人們在禮品商店有東西買。
「當時是當時,爸,現在是現在。你當時還處在工業時代。你是個藍領奴隸。現在人們不再一次一小時地掙錢了;你只要坐到合適的位置上,錢就來了。我認識一些人,律師呀,房地產商呀,不比我大,還沒有我聰明,一次交易就賺二三十萬。你准知道這裏頭有大筆的閑錢。致富容易,這個國家整個情況就是這樣。」
「他吃了多少垃圾食品?」奧爾曼大夫在問。
又一次他未遭到反駁。
「哈利,」詹妮絲在他旁邊喃聲說。「對孩子不要刨根問底。」
他應該想辦法跟普露談談納爾遜。那裡頭有點令人極不愉快的東西。羅伊已經在挖沙子了,用的是一把詹妮絲在溫·迪克西想給他買的塑料鏟子。這孩子皺著眉頭把沙子裝進形狀像個倒提著的加菲貓的木桶里。既然哈利似乎難以啟齒,普露便說,「你做這些安排真是太好了。他怎麼要那麼多錢,我真是驚呆了。」
「這種scarlet dombeya wallichi叫做印度粉球樹,」導遊用一種輕快的節奏給她的比較規矩的學生講解。「它芳香撲鼻。愛迪生夫人愛鳥,所以總養一些金絲雀,長尾小鸚鵡和別的鸚鵡。這些鳥兒一年到頭生活在戶外,而且喜歡生活在這裏。」
她也聳了聳肩。「我想詹妮絲回來后我們就去吃晚飯。我給羅伊喂點蘋果泥,先把他穩住。」
詹妮絲說,「納爾遜。要是我給你一萬二,你能發誓永遠不沾毒品嗎?」她努力盯住他的眼睛。
機場還是比較新的。你駛離75號州際公路的21號出口,在分道公路上再跑三英里就到了,儘管公路兩邊是一排排的瘦長條兒棕櫚樹和修剪整齊、青翠欲滴的平葉草,但似乎仍有種不知通向何方的感覺。這一路沒有廣告牌,沒有自做廣告的路邊企業,也沒有這一帶大片大片修建的冷卻白瓦蓋頂的矮房子。你以為你走錯了路吶。一輛急如星火的紅色卡馬羅摺篷車在後視鏡里正向前推進。
兔子興沖沖地表示贊同;第二罐的酒勁一來,他幾乎產生了一種幻象。「是呀,而且是個犯了罪的兒子。這就是他對我的看法,一名老少年犯。他老婆看起來怪可憐的。」這從何說起呀?是真的嗎?幫我一把吧,夥計們,告訴我你們是怎樣戰勝性與死,使它們不再煩擾你們的。他接著說,「全家人,兩個孩子也不例外,似乎都緊張兮兮的。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納爾遜說,「在進行大調動前,你可以先跟我們商量一下嘛。」
另一個女人便垂下了眼睛,降下了嗓音。「你記得,我在賓州大學布魯厄分校修過這門課。我想等羅伊全天上學后,我應該有點事情做,我想也許可以搞搞營養學,或者飲食學……」
「離開海岸有點起伏,」哈利告訴她。「牧場和橘園之國。紅脖子農民和大量的墨西哥人。哪天我們可以開車去一趟內地。看看真正的佛羅里達。」
孩子說得對:這裏的生活禁錮在你鋪設的窄路上。去溫·迪克西,去羅氏影視城,去蒲葵棕櫚商業城逛商店,去看醫生,去體育用品店,然後回來。在這些窄路中間,可以說一無所有,有的不外乎是林立的千篇一律的棕櫚樹,仙人掌,乾渴的草地,空寂的陽光,你不去入住的旅館,不許你光顧的海灘,還有沒有任何理由前往的內地。在賓夕法尼亞,至少在玳璊德縣,一切都被記憶鋪設了堅實的道路,無論你走向何方,都是你已經到過的地方。

兔子卻快當地說,「誰不發愁呢?」他轉過身去把內褲穿上。他依然穿的是喬基短褲。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個晚上,魯絲被這種短褲逗樂了,他總是想到這件事情。今天他想當爺爺,想讓衣著符合這個身份。褲腳翻邊的蛋殼色亞麻長褲,而不是那條又臟又舊的花格高爾夫寬鬆喇叭褲,不是馬球針織衫,而是一件真正的襯衫,百分之百的純棉,藍細條,短袖子。他在詹妮絲的形象已經騰出來的鏡子里瞅了瞅自己,被他在鏡子深處看見的那種塊頭驚呆了——臉腫得像個月亮,長著一個久經太陽炙烤的小鼻子,冷冰冰的眼睛,下頜上面那張小里小氣的嘴巴在中間凸起來,沒有骨頭的頜擁上來,甚至在耳朵前面形成了一塊肥肉墊,而朱蒂在這個部位上只有一塊絲一樣的光澤。還說納爾遜呢——哈利自己的頭髮,從鬢角起往後謝,它的金黃被夾雜的灰白搞得髒兮兮、陰沉沉的。個頭儘管高,但襯衫下面顯示出的斜度只有一個松垮垮的大肚子,光這肚子就肯定有一個衣索比亞飢餓兒童的重量。他得開始減肥了。他感覺得出來,每動一下,他的重量就死拽著他的心臟——他那種心急火燎的感覺,就好像體內有個小孩在玩划著了的火柴。
「是呀,肥。我連內臟都肥囊囊的了。」
「這些人準保就是做讓你惴惴不安的將內華達出賣給日本人的勾當的。你幹嗎這麼想錢呀?你住的是你媽給你的房了,沒有抵押款,你一定省了一大筆。說到舊車——」
「昨晚我馬上想到了,可我一直努力心裏不去想它,然後我們還沒說話,你就睡著了。」
「你得熱愛它才對。你可以滿海灣四處釣魚。你又沒有多少事干,爸。」
「你在說什麼呀,寶貝?」他問,一臉的窘態。是他的聽覺不行了,還是時下人們說話有點兒異樣,比過去要快,要軟?在那些有英國演員的電視節目里,有些段落,尤其在他們裝出下層人的口音時,他連一個操蛋的字兒也弄不懂。而電影,尤其是愛情場景,在明星向少年觀眾顯酷的時候,純粹是在玩弄詞藻。
站在佛羅里達西南區機場聖誕節過後晒黑了的興奮的人群里,兔子安斯特朗有一種可笑而突兀的感覺:他前來迎接的、在看不見的地方飄浮著即將降落的,不是他的兒子納爾遜和兒媳普露以及他們的兩個孩子,而是某種不祥的東西,而且在內心深處是他的東西:他自己的死亡,像一架飛機一樣,隱隱綽綽顯現出來。這種感覺如冷水澆頭,儘管航站樓的空調又高又遠。不過三十年來,面對納爾遜一直使他如坐針氈。
也許,如果納爾遜個頭大一些,他就會快樂一些。但大未必一定就使你快樂。哈利就夠大的了,這是一目了然的。有時候,他那映照在服裝店試衣鏡或玻璃板櫥窗里的身量兒使他大吃一驚。確實讓他萬分驚恐:竟然佔了世界那麼大的空間。他又往前翻了幾頁:商業盈利的前景……海戰……糾結的問題……增加的緊張……中立的根基……法國人生氣勃勃地……偏遠諸州的爭論……不加限制的護航可能會作為戰爭借口又一次檢驗自我。他把最後一句話讀了兩遍,才意識到他不知所云,他的大腦就像在夢中做著短路連接。他把燈關上。這就使門底下突然出現了一條細細的亮縫兒,就像磷光發聲機。他聽見詹妮絲和普露嘰嘰咕咕,玻璃杯叮噹了一聲,腳步響了一下,然後是蜂鳴器刺耳地一響,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女人的聲音,又高又緊張,當你對著擴音器說話而又信不過它時,用的就是這種聲音,然後,就在他不安、膨脹的意識後期的折層中,門開了,納爾遜的聲音,在女人的聲音里顯得深沉,也最富有夢幻色彩,笑聲,他們都大聲笑著。
「我是這樣嗎?」
「興許我們會去的,如果我能去成的話。我在等一兩個電話。」
「當然。」
「爺爺,我再想不起任何歌兒了。」孩子的綠眼睛,比普露的還要綠,有一絲淡淡的恐慌。
「學上得怎麼樣?」他問。
這個問題問得不對檻兒,至少不該當著孩子們的面問。詹妮絲和普露相互瞅了一眼,然後普露自告奮勇說,「他開車出去辦事去了。」在這裏他們只有一部車,佳美,哈利的賽利卡留在賓園了。這就行了,因為幾乎他們需要的一切——葯呀,期刊呀,理髮呀,泳裝呀,網球呀——他們在瓦爾哈拉綜合區內都能找到。C樓的小食品店要價和機場一樣,所以詹妮絲通常一周在半英里之外的品多棕櫚大道上的溫·迪克西商場搞一次大採購。大概他們還要一周去一次德利昂城區的銀行,它坐落在離海灘兩個街區的一個廣場上,那裡總播放著電梯音樂,無論銀行內還是銀行外;他們準是把喇叭藏在樹上。也許他們一月到電影中心看兩次電影,中心位於兩英里之外的蒲葵棕櫚大道上。然而當車子只是呆在車位上,招引銹跡和一團一團的白花花的鳥糞時,一連好多天就過去了。
「好啊,」納爾遜說。「這可大有好處。你可別讓朱蒂當球童,如果那是你的打算的話。你會把她的脊柱壓彎、變形的。」
「聽起來他像個屁股上的疔瘡,」兔子說。
普露走上前去,三圍非常顯眼。「詹妮絲,很抱歉,」她說,仍然不好意思對婆婆直呼其名,「我知道他不應當一次見太多的客,但是納爾遜快急瘋了,他擔心我們要誤飛機了。」
說來奇怪,只有高爾夫球場的第一片球道在他揮第一桿前是個例外。這一片景色永遠新鮮。站在開球平台上,穿著「足樂」牌白色肥大釘底鞋,和藍色防汗襪,從袋子里抽出那根長長的由粗變細的「猞猁剋星」鋼頭槌桿,他感到自己又高大了,就像從前他站在硬木地板的籃球場上一樣高大,開賽幾分鐘后,他的衝勁越來越足,他跳的步幅越來越大,整個球場逐漸變小了,宛如小孩的遊戲場,小得像一個網球場,隨後又像一張乒乓球台,不假思索,他的雙腿來來回回,三步並作兩步就把整個距離跨完了,精緻的、裙子似的籃網從籃環上弔下來等著上籃進球呢。同樣,打高爾夫球時,那些距離,儘管有幾百碼,如果你發現了秘訣,也不過不費多大力氣揮幾次桿而已。高爾夫總是對他展現出完美的希望,一種飄飄欲仙,一揮而就的希望,因為這種希望時不時地出現,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擊球以三維形式出現。然而,隨後他又回到人間,企圖強迫希望,企圖讓它出現,企圖多飛十碼,掌握它的方向,可它卻飛走了,你可以說它是天意,是種合謀的感覺,有種比真正的他還要高大的感覺。當你站在第一發球區的時候,希望就在那裡,在你的餘生里,希望總是從它存在的地方回來,一場無可挑剔的球賽的無窮無盡的可能性,一場沒有一點瑕疵的球賽,離洞兩英尺的球從未失手過,擊球從不飛動右肘,從不用木杆推,也不用鐵杆抽;第一球道就在前面,左邊是棕櫚樹,右邊是水塘,平坦如畫。你只消簡簡單單把球杆一揮,讓一瞬間縮得小如針尖的球戳到畫中央,那是一條進入絕對的纖道。這可能就是希望。
孩子們可嚇壞了。羅伊和朱蒂不知道他們這次探視會看到什麼樣的情景。也許他們的爺爺被童話里的兇惡巫婆那樣的人,興妖作怪變得沒有一點兒人樣,成了一隻癩蛤蟆,或者一個熱氣蒸騰的水塘。要麼他本來就是個妖怪,給他們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裝出一種可愛誘人的聲音,就像那穿著外婆衣服想吃小紅帽的狼。甜絲絲的抗菌劑味兒,比比皆是的電梯,關閉的門,指示牌,穿著白大褂、白襪子、白鞋、戴著塑料徽章的人,他們自己繁亂的腳在油地氈地板上發出的空洞而目的明確的聲響,地板經過擦洗打蠟,油光閃亮,自己都有了水一樣流動的漣漪,凡此種種,都擴大了他們孩子肚子里的不祥的感覺,擴大了他們的懷疑:好像有一個無法逃脫的迷魂陣,有一個光潔滑溜的陷阱,門和閥只向一邊開著。人們為自己建築的世界似乎是一個居心險惡的奢華創造。一進醫院,你的感覺是再沒有別的世界。你通過窗戶看到的棕櫚樹、噴氣機的尾氣線,松垂的電線和蔚藍的天空似乎是窗格的一部分,陷阱的一部分。
「那裡沒有窗子,」她怯生生地指出,不想傷他的心。
她們把什麼事兒瞞著他,哈利看得出來。那個看不見的男人唱道,「五十六,五六,」給人一種不祥的預感,還有一個顫巍巍的蒼老的聲音,狂熱得簡直噎住發不出聲兒來,沙啞地喊道,「賓果!」F111,喬·戈爾德說過。飛進利比亞。
「哈利,你這情況醫生是怎麼說的?」詹妮絲問。「會有什麼問題?」她坐在他的床邊的一把椅子上,一種新式的塑料墊輪椅,像是弗雷德·斯普林格寵愛的巴卡躺椅的快速版。她的腦門有那種焦急的剝去了皮的樣子,嘴巴成了一條木獃獃的槽口,黑洞洞地開著,有半英寸。她穿著那套雙色運動服和一雙又大又笨的阿迪達斯鞋,看上去活像老年聯合會保齡球冠軍,她的臉,被太陽曬硬了,顴骨上面生出了兩綹鞭痕似的小疙瘩。眉毛下的嫩皮開始起褶。人歲數越大,毛病也就越多。
「不會的,」他告訴她。
「可你的決心下定了嗎?我的感覺是沒有。」
「41號路是叫你吃盡了苦頭,」哈利承認。
哈利竭力想象她那雙清澈的綠眼睛看見的世界,每一件生動、清晰、新鮮的東西,把自己包得鼓鼓的,就像一件緞子包的情人節禮物。他不論戴什麼眼鏡,無論閱讀鏡還是遠視鏡,總覺得眼前霧蒙蒙的。他只有在看電視和夜裡開車的時候才戴遠視眼鏡,而且拒絕搞一副雙光眼鏡;他連著戴眼鏡超過一個小時耳朵就疼。鏡片上總是灰濛濛的,他看的東西似乎都是懶洋洋的;這些東西他以前見的次數太多了。一種乾旱籠罩著世界,一種能使舊彩色圖片、甚至保存在抽屜里的圖片褪色的漂白。
「想換頻道嗎?」他問朱蒂,問完就把她的手從他扎繃帶的手腕上拿開,因為她的手在那裡捏得他生疼,然後把它擱到米色金屬臂上的電視機的手控器上。他躺了回去,感到白色的牆壁向他四周延伸,恰如昨天的海洋,他的床活像一隻木筏。朱蒂閃換著電視頻道,一場摔跤比賽,一個遊行場面,一個嚇人的商業廣告,卡爾·馬爾登狂叫:持有美國運通旅行支票你就不會被搶被盜,一對黑衣男女在一片閃爍的冰上滑動,一部虛假的恐怖電影,講的是一個十多歲的倫敦狼人,又是一部電影,他們從頻道間歇中得知叫作《李小龍拳術》。這部功夫暴力片能引人入勝,朱蒂看了幾分鐘。奧爾曼大夫推心置腹地、用那種勁頭十足的澳大利亞口吻、聲音清楚地給詹妮絲講著,其中的隻言片語穿插|進電影情節里——兇惡的踢打被導演轉換成慢動作,優雅朦朧的東方色彩。「……初步檢查……心肌梗塞后常見的肺出血……大出血,漏進肺組織……肼苯酞嗪……心包炎……苯妥英鈉……皮疹,腹瀉,脫髮……這個年紀的男人討厭用起搏器……」
「你爸爸——?」話說了半截,他才想起他不該提這個茬兒,但已經說漏了嘴。
「也許吧,」他表示同意,便結束了談話,但又知道這樣將會使詹妮絲繼續往下說。
「我的意思是,」他說,「你們想那到底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坐在那裡,眼睜睜地等著飛機爆炸?」
「把咱們倆扔下?他怎麼會做這種事呢?不會的,朱蒂。」
大拇指把根扎得更深了,這孩子的眼睛甚至比納爾遜和詹妮絲的還要黑,閃著不信任的光。朱蒂主動解釋:「寶寶一個人待在這間屋子裡,心裏害怕。」
「你怎麼猜得出來?」
「我想辦法打電話,爸,可我把你們這裏的電話號碼沒有記住,而我呆的那個地方哪個混蛋把電話簿偷走了。」
伯爾尼已經從桌子旁邊支撐著站起來,高踞在哈利之上,一身灰皮,脖子上的垂肉滿是陰影。「我們有種說法,」他低下頭說。「窩心。我聽口氣,朋友,你好像有點窩心。還沒有成熟,不成熟的窩心,但就是窩心。」
「一輛賽利卡也不值一萬七呀,」哈利說。「我家裡的那輛當時標價不到一萬五。」
他們摔下來以後也許已經過了一分鐘。又過了一分鐘,她有足夠的氣力可以試著笑一笑了。她的眼白裏面紅紅的,那是咳出的眼淚蝕的。她的長長的小臉滿臉閃光,彷彿撒上了金銀箔似的,隨後太陽魚慢慢地一轉,把他們的腦袋罩在船身投下的那道窄窄的、濕冷的影子里。在他的眼睛里,她那種喘不過氣來的驚恐蒼白的樣子像普露的少,像納爾遜的多,骨骼纖細,嘴臉刷白,眼睛下面發青,彷彿一夜沒有睡覺似的。
被男人觀察家們
「我不知道,」納爾遜說。「這些東西安全性能如何?」
船在那邊的干沙灘上一字兒排開,一起還有一些別的大型水上玩具——那些水上自行車,還有方方的划艇。哈利扯了一下拴在船頭上的尼龍系纜,船身比他想的沉;他把船在沙灘上才拖了四十英尺,就感到氣短,那惱人、緊縮的疼痛已經開始在他的右肋上隱隱發作了。他把船又拖了一下,便在沙灘上坐了下來,離普露不遠。普露正在往一把沙灘躺椅里坐,那是格雷格替她從那一摞上拉下來的。另一名來海灘玩的人暫時把他叫走了。「你喜歡這些嗎?」兔子喘著粗氣說。「你喜歡不喜歡沙子在你的——你知道——下面的感覺,有點兒鳥窩的感覺?」
「他們雖然這麼說,」兔子說。「可我連一頭都沒有遇見過。」
十九號俱樂部推出了一系列精美的小吃,盛在小瓷碗里。瓷碗上繪有瓦爾哈拉塢的標記,兩個海藍色的交織在一起的V字。不僅有花生米、杏乾和榛子,而且還有小小的椒鹽條、咸南瓜籽和酷似炸玉米片的花捲兒,只是在舌頭捲起一片,在臼齒間咔嚓一下的那個愜意的瞬間,口感更香更脆罷了。別的三個人時不時地捏一撮上過粉芡的咸沙拉,但碗很快就空了,百分之八十的東西叫兔子解決了。
看過火烈鳥后,小路把他們帶到了一座座亭子里的小吃部和一家貝殼—蝴蝶展,還有一個金魚池,和一籠黑豹,這正是哈利給羅伊許諾過的東西。這個黑眼珠小孩盯著那隻動物無聲地踱著步,彷彿踱進一個可以把他咂下去的漩渦的中心似的。那種哈利年輕的時候幾乎在每個加油站和食品店供應一把花生或開心果果仁的小機器被裝在一個亭柱上,附近是一片地段,一群孔雀在土地上不停地拖著茂密的羽尾走來走去。就是在這裏他犯了一個歷史性的錯誤。趁他的三位親人向前走的當兒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枚角幣,塞進機器里,得到了一把棕色的干東西,開始吃起來。這些玩藝兒不完全是花生,也許是某種佛羅里達美味食品,嘗起來又干又陳,甚至苦唧唧的;可誰知道這些機器把顧客等了多久呢?他給了朱蒂一點,可她卻瞅了瞅,聞了聞,驚奇地抬頭盯著他的臉。「爺爺!」她嚷道。「這是喂鳥的!奶奶,他在吃鳥食吶!棕色的小玩藝,活像兔子屎!」
詹妮絲看著老公,幾乎有點自豪了。「啊,哈利!你常提一些小疼小痛和呼吸上的問題,我從來沒有把你太當回事。你還是抱怨得不凶。」
在普露寬恕的聲音里,他疲倦地聽見她還不準備讓這樁婚姻付之東流。他還有充分的餘地。「那東西我有也行,沒有也行。昨天,也許你做得對,不管是出於對老頭子的尊重,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我只是決定將就過去。似乎誰也弄不懂,那不是毒癮。」
「你今兒早上用過了嗎?在你從卧室出來見我之前?」
「我不知道我在哪兒,但我知道你知道,」她老老實實地回答,把細若遊絲的聲音擲向前去。
「過得多了。你在後沿上了。」
照他現在這樣。秘密似乎就在這句話里。難道這個嘴臉刷白的可憐孩子要死於什麼疾病,像《愛情故事》中的那個女孩死於白血病不成?死於他不知怎麼染上的艾滋病——怎麼染上的,哈利不忍去想——跟那搞同性戀的斯利姆夥同新來的會計萊爾一起廝混是一部分原因。https://read.99csw.com然而這一切似乎十分邈遠,如同那兩個海盜在其中埋藏金子、富人捕捉大海鰱的海島,從這個角度看僅僅是海平面加厚了三英尺而已。烈日當頭,他無法定睛細看。他興許該買一頂帽子,保護保護他那瑞典人的膚色。他總是懷疑他要是戴上一頂帽子,就會顯得傻頭傻腦,他的腦袋已經太大了。羅伊已經把桶子裝滿了,而且小心翼翼地,考慮到他才四歲,把它倒扣下,再把它提起。他盼著有一個沙子做的加菲貓,但這形狀太難把握,一邊已經垮塌了。一種錯誤的原理,幻想形成的。堅持搞一些簡單的城堡,讓孩子們發揮自己的想象吧。哈利主動說話,是衝著空中說的,不太敢扭頭面對普露的褲衩,她蹺起腿,把那些沒有名堂的小不點兒暴露出來,「他從來就不是你所謂的一個極其快樂的孩子。我想我和詹妮絲罪責難逃。」
「我認為,」他說,「杜卡斯基當時費盡心思要明智地向美國人民說話,可我們到現在還沒有做好準備,布希向我們說話,好像我們是一幫弱智似的,我們把它一古腦兒都吞了下去。你看見我嘴皮子怎麼動,就能想象出什麼是『忠誠的誓言』——你能想象在當今這個時代出現這種屁話嗎?艾爾斯和別的那些人,他們把他弄進了啤酒商業廣告——鑽山去了。」伯爾尼把最後這幾個字唱了出來,他的嗓音顫巍巍的,但真切動人。兔子對猶太人似乎具備的這種能歌善舞、即興表現自己的本領印象極深。他們在逾越節家宴上唱歌,他知道,因為伯爾尼和費恩有一年四月,正好在北上之前請他們參加過一次。逾越節。死亡天使逾越而過。哈利以前從來也沒有把這個詞弄明白。讓這杯酒從我這裏遞過去。伯爾尼總結說,「我看,布希有兩種可能——要麼他相信自己的話,要麼他不信。我不知道哪種情況更加可怕。他就是我們稱之為膿包的那種貨。」
「是呀,你這輩子毀掉的命可不算少。現在你又在拐我的討厭的女兒!」
「這是常事,」埃德說著用他訓練有素的會計的端端正正的字記了個4。「平洞。」
時光堆迭,正午來去匆匆,弧光燈開始黯淡,但熱度反而有增無減。他們三點差一刻結束,哈利和伯爾尼輸了二十元——雙方各下了一股連同十八洞的五元注,還在他們輸掉的后九洞上追加了一股。「我們下一回把它贏回來,」哈利向他的搭檔許諾,其實自己也不相信。
她說,「沙子會鑽進泳裝里。哈利。它不管哪兒都往裡鑽。」
「對,」他說,要麼是離開?他的思緒也霧蒙蒙的。他的聲音,鼻音濃重,發沙,聽上去不像是他的;他的嗓子酸疼,那是他被送到醫院時他們給他上了什麼手段造成的,什麼帶氧東西吧,他從中出來了一半,然後全出來了,多虧了在昏迷中他們溜進他體內的什麼東西。
她歪著嘴衝著格雷格露齒怪笑了一下,換了一下身體的重心,彷彿接近跟她同齡的這個男孩子讓她尷尬地意識到她近裸的狀態似的。她穿著一體式的白泳裝,側口很高,把腿都露到髖骨上了,外面套了一件褐色扎染短袖衫。穿這種款式意味著你必須把毛屄兩側剃光。女人真遭罪。甚至你可以用蠟處理一下讓它一勞永逸。可是假如泳裝時尚又變了呢?兔子倒是更欣賞前里根時代兩件套比基尼的樣式,下半部像個小不點兒尿布吊在肚子下面,像辛迪·穆爾科特過去常穿著到處招搖的那種。然而,這種新款使普露已經修長的腿顯得更長更美,而且把她粗起來的腰收了進去。「他就跟我呆在沙灘上,」她告訴格雷格·西爾弗斯,而且為了強調,還把身子一躬,致使她的紅髮往前一甩,把短袖衫也甩開了,露出了她的肩帶和點綴著淺色雀斑的又白又寬的肩膀。
這個數目似乎是引誘給他十塊錢的小費,然而哈利納悶,這是不是在侮辱人,因為他是作為他們一家人的朋友來這裏的,於是便等著格雷格從桌子旁那個鬆餅頂小伙那裡取回賬單。當兔子和羅伊倆在更衣室里時,他告訴孩子,「天哪,羅伊,這一下可把可憐的老爺爺的錢包掏空了!」
「我知道,問題就在這裏。她哪怕睡著了,一切也能幹得了。」
「那他搞什麼娛樂活動呢?」埃德問道。這些人,哈利突然明白過來,是在表示禮貌。再要一巡啤酒,他等於把第十九洞的同志情誼延伸到毫不費力的程度。這些傢伙的老騷娘兒們在等著呢。要拉閑話。要看孝順、出息的子女們的來信。要增添興趣。要學習律法書。
「從這裏向東上75號路,然後向南走21號出口。那條路給人一種不知去向的感覺,但走上三英里就看到機場了。」哈利還記得他自己在那條怪異的公路上開車的情景,缺少廣告牌,棕櫚樹瘦骨伶仃活像一綹綹滴下來的油漆,開著卡馬羅摺篷車、戴著空姐帽子的那個椰子色的小妞尾隨著他,隨後過去時都沒有把他斜瞟上一眼,她那個翹起來的鼻子,兩片噘出來的嘴唇,籠罩在一種像亮漆一般、像他們在電視節目上用攝影燈製造的黃色陽光那樣的假陽光下,開車走那一趟似乎不像是真的。當時他沒有為以後的世界擔心。他人在天堂卻並不知情。現在他覺得他嚇出了一身汗,他聞見了自己的汗味兒,黏糊糊的,冷冰冰的,宛如井底的什麼東西,而且看見納爾遜站在那裡,沐浴著那個還沒有衝進死亡里去的世界的人造光,穿著淡灰色的西服,而不是那件下飛機時穿的牛仔服,顯得整齊緊湊,但他的襯衣領子依然敞著,所以樣子像個摘掉領帶通夜打牌的賭徒,到這裏呆了快一個禮拜,卻幾乎沒有看見太陽。他那一抹污跡似的小鬍子使哈利頗為氣惱,這小子還一個勁兒地引人對它的注意,吸著鼻子,摸著鼻子下邊,彷彿他聞見了他爸爸冷汗淋漓的恐懼似的。
「噢,」他說,一面對擺出的一副漫不經心的勇敢架勢沾沾自喜,一面在他用作煙灰缸的一個可愛的貝殼沿兒上把他的煙灰捏成形狀,「主要是說說而已。他們說他們要打折你的腿。威脅要綁架你的孩子。也許正因為這,才讓我為朱蒂和羅伊捏著一把汗。要是他們老是威脅你,最終他們不得不動真格的。可是,話又說回來,他們不想失去一個好買主。那就像銀行。你欠的夠多的了,可他們總想把這個客戶留住。」
喬對哈利說,「你知道以色列人怎麼說的,不知道吧,安斯特朗?『如果我們一定要樹敵,感謝上帝,這些敵人就是阿拉伯人』。」
哈利十分畏怯,竟然在說富有魔力的准入姓名時犯了個錯誤,說成了「西爾伯斯坦」。
頂頭大寫字母赫然印著巨大損失著手另一次婚禮的「工作」。他把頭彎得像個曲柄,以便正著看這一頁上的字,這才看明白他們指的是《打工女郎》的領銜主演梅拉妮·格里菲斯和亞美尼亞悲劇的倖存者以及他們「無與倫比的悲痛」。有意思,怎麼你的老婆看報把每一條消息都看得津津有味,你自己一看就變得味同嚼蠟。布勞恩芳香王滲濾式咖啡壺,在它玻璃造的那一半有點淤泥似的溫吞兒咖啡,放在長檯子的頂端,普露繞過長台後依然站著想辦法給羅伊找點可吃的東西。為了讓哈利的肚子容易過去,她踮起腳尖,大腿貼緊台邊,憋氣時輕輕地哼了一聲。一家人就這樣貼近,簡直像個非洲的茅屋,裏面每個人睡覺、戳搗,別人都一覽無餘。可是,哈利捫心自問,西方人這樣注重隱私到底幹了些什麼?按照史書判斷,無非就是發明了槍炮和心理分析嘛。
哈利放開帆腳索和舵柄。太陽魚在淺水的碎浪里快速擺動,朱蒂則拉起中插板,跳進深及她亮晃晃的屁股的水裡,把小船像駁船似地拖過最後的幾碼,直到船頭擦到沙子上。「我們翻船了,爺爺病了!」她喊道。
「好一個噁心人的小是非精,」朱蒂說,然後快得像蜻蜓點水似的掠過地毯,伸開手在她小弟弟皮球似的腦袋幫子上扇了一巴掌。普露把他的頭髮理得像個扣下的碗。就像水龍頭打開以後先要空呼哧秒把鍾那樣,他氣得一時發不出聲來,儘管嘴巴已經張開了。一旦嚎起來,那可是扯破了嗓門;頂著這種聲音背景,朱蒂帶著一種屈尊態度向大家解釋,「只不過在別人睡著後有時候看看約翰尼·卡森,我記得還看過一次《星期六直播夜》。」
擴音器轟鳴著這些數字,交談就很難進行。普露疼愛羅伊,哄著他吃了一點烤土豆和一隻炒蝦。詹妮絲勸朱蒂要了一隻龍蝦,然後不得不給她教怎麼往開剝,怎麼用一根手指頭從那煮熟了的可憐的動物的屁股里推出那塊彎彎的白肉來,怎麼咂那小小的尾巴上的節兒,就跟咂洋薊葉的方法一樣。兔子已經要了後腿眼肉牛排,所以就顧不上東張西望了;對他來說,吃龍蝦——它的許多長羽毛的小腿,它的肉|莖上的眼睛,它的跟其他部位一樣燒紅了的觸鬚——跟惡夢一樣可怕,是向蠕動刮擦的生命之源的一種適當的回歸。還有蟹子、牡蠣和蛤蜊:在佛羅里達他看見周圍的老人滿臉都是這種髒兮兮、粘唧唧、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們還要告訴你這對你有好處,比他通常要的牛排和漢堡包更勝一籌,儘管他不反對面拖豬排或小牛肉,或者一片火腿帶個菠蘿環,或幾塊月亮形的雲莓干,邊上還有一些油糊糊的德裔賓州人的油炸土豆,活像一摞正在滑落的撲克牌籌碼。在賓夕法尼亞,火腿就是這麼賣的。在南方這裏,你是搞不到火腿腸的,至少搞不到他從小到大吃慣了的那種調料放得很重的豬肉火腿腸,也搞不到用槭糖漿浸透了的碎肉玉米炸餅,也搞不到裏面有很多桂皮的蘋果餡餅,驅蠅餡餅更是沒門兒。詹妮絲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到一個營養小組去諮詢,回來以後告訴他,說他在怎樣用這些脂肪麵糰堵塞動脈血管。所以在公寓里,有一陣子就頓頓吃沙拉,低熱量的意大利麵食,魚和家禽;然而,只要一進米德廳,他想吃什麼就要什麼。要牛排,你必須明講要熟透了的,否則端上來就像橡皮,藍嫩藍嫩的。叫人噁心。你沒有胃口的時候,所有對你的胃口、貌似漂亮的東西統統叫人噁心。想吃就吃、想扔就扔的肉。
她把頭一抬,一臉的惶惑,但還記得給他遞個笑臉。「我想就這麼一回要不了她的命吧,儘管納爾遜和我盡量不讓亂吃零食。」
「你真傻,」朱蒂告訴他,為了顯示自己不傻,便回答說,「我最喜歡那台留聲機,因為他耳朵聾,為了聽得見他便用牙咬著這個木框,你可以看見他的牙印呢。有意思。」
「我發愁了嗎?」伯爾尼問道。同時把腳在電瓶車的踏板上踩了秒把鍾,等哈利坐進他旁邊的座位上。「有你的勁頭和我的頭腦,我們會把這兩個肉頭砸個稀爛。」
「還有,噢,對了——那些報表。我一直在想這事兒。你是不是搞舊車有麻煩?心不要太貪。標高售價的百分之十就是你指望的全部,削減利潤維持庫存流通也值。」
「我也想找個工作呢,」詹妮絲說,這一下可惹惱了哈利,因為她擅自插嘴,打斷了普露關於他覺得是他自己的多脂肪的內髒的正兒八經的論述。「今兒下午我們看的那場電影裏面,那些女人都在紐約摩天大樓里工作,讓我羡慕得要命。」詹妮絲往日並不讓自己演戲。自從她媽媽去世,他們買下這套公寓房子以後,她一直在樹立一種惱人的自信,一種自負,認為世界就是她的舞台,她的表演進行得十分精彩。在瓦爾哈拉塢,她還算一個比較年輕的女人,在好幾個委員會裡充當委員。在這裏,只要不是老不中用就被人認為很了不起。他們去參加德雷奇塞爾家的逾越節宴會時,她成了最年輕的一個,所以只好來問那四個問題。
「天哪——五萬塊錢能買一大堆電動遊戲呢,要是他把錢全花在這上頭,他很快就能開一家遊樂中心了。」
詹妮絲向哈利解釋,「普露去了埃克德商店後面窄小的魚店,我從來就沒有想到要去那裡。我們這一代人,」她給普露解釋說,「跟魚的關係不是那麼密切。我只記得爸爸有時帶一夸脫剝了殼的切薩皮克牡蠣回家來犒勞犒勞自己。」
「說得對——不管酒精有多壞,起碼它是合法的。你外公斯普林格年輕的時候,酒也是非法的,他也從來沒有染上酒癮,要不,他也不可能一生創造出那樣美好的東西讓我們大家享受。」她看見他嘴巴張開要插話,便抬高嗓門繼續說,「在很多方面,你非常像他,納爾遜。你有他充沛的精力,你總要謀划點什麼,每時每刻,我不想看到你那種精力被浪費到這樣一種自我毀滅的東西上。」她看見他要插嘴,便索性把話說完,「現在你必須給我說說可卡因,納爾遜。你必須幫一個老太太弄明白。到底有什麼必要這樣揮金如土?普露說你欠的賬單快堆成山了,肯定值的錢老鼻子啦。」
「我敢說你該尿了,」哈利說,又告訴他,「你可不能到這些灌木叢後面尿去,它們可都太珍稀了。」
「你和我一樣清楚,」納爾遜說。「每月的賬項你都照看不誤。」他養成了一種緊張急躁的習慣,又是做鬼臉,又是弓肩膀,彷彿身後有人要砸他的腦袋似的。他抽起煙來就像通過一根管子吸食什麼東西,又不停地用手指戳弄他從詹妮絲的藏品中借來的一個白色蛤殼邊沿上的煙灰的形狀。
他並沒有下大決心要把舵柄推開,好半天,朱蒂蜷伏成一個小小的雜技球的樣子,儘管帆桁已經從她腦袋上掠過去了,他們便一瘸一拐逆風前進,周圍一片靜寂,水的拍打聲聽起來懶洋洋的,他覺得他們被向後推,可是隨後有一種並沒有被他的膽怯驅散的慣性把船頭擺過了風線,帆不耐煩地停止了搶風行駛,並朝海平面的方向帶著一種沉悶的波動張滿,繃緊,朱蒂不再愁雲滿面,當她感到船又在向前拽,越過那些滔滔的、不透明的波浪時,便開心地笑了。他把帆收緊,他們前進時跟風形成一個直角,與色彩斑駁的海岸平行。在他們的運動受阻的時刻,周圍的浩淼彷彿用從海天各個空虛閃亮的角落射來的箭,將他們固定起來,然而,他們藉助于運動逃脫了,並將空間加以利用;海灣,小船,風,燒烤著他們露出的耳朵尖兒、晒乾他們滿是雞皮疙瘩的胳膊上豎起的灰白的汗毛上的水花的太陽,它們攜手共建了哈利在逐漸適應的一種封閉的小氣候,一種嚴格的環境的地洞。他開始不必抬眼斜瞄桅杆頂端褪色的懸條標,就能知道風從哪裡來,而且開始憑直覺感覺出他雙手控制的力的平面,就像從前偷斷或搶得籃板球后的一次快攻,無需考慮傳球方式,他就能想象出這個隊友到那個隊友,以及單手上籃時球滑板進筐的情景。由於更加自信,他又轉向朝遠方的一個綠島前進,該島的頂端有一座粉紅色的房子,也許是一幢豪宅,但從這個距離望只不過是一個矮棚,他把帆往緊一收,當船傾側重新搶風調向時,他並不畏縮。
「你沒有嚇著我,寶貝。墨西哥灣嚇著了我。你沒有嚇著吧?」
「你老輸。他跟那三個猶太人一起玩,」她給兒媳婦解釋。「他們總贏走他二十美元。」
「像只一抽一抽的小蟲子,只是一個勁地走。」
「我知道,伯爾恩。我記得你給我說過。可你現在氣色很好。」
朱蒂想從水裡跳出來,跳了幾次均告失敗,她便撲通一下肚子趴到彎曲的甲板上,她那深藍色的屁股閃出兩條弧線,然後爬上去靠著桅杆成下蹲姿勢。
「哈利,」詹妮絲說。
對於這一攻擊,對它的準確性,以及小姑娘說「羞死了」的那種德裔賓州人的模樣,他只好笑一笑了事。當地的口音在逐漸消失,不過很慢,孩子們能如此準確地模仿他們的長輩。朱蒂準是在家裡無意聽到納爾遜和普露的談話,興許詹妮絲在說他的體重問題和暴飲胡吃。如果他們議論了,他的健康問題或許比他知道的還要糟糕。他一定是氣色不好。
「我弄不明白,伯爾尼。我們在跟前的時候看我那小子的表現,好像是他不想讓我的親孫子跟我有任何瓜葛。那小男孩,他都四歲了,簡直是個陌路人,可那女孩和我還合得來。她眼看就要九歲了。我甚至在想,什麼時候帶她出來坐坐電瓶車,讓她試著擊擊球。要麼可以租一條太陽魚單帆船,埃德,要是你那在『灣景』酒店的兒子把我登記成一名客人的話。」
「你今天不在狀態,朋友,」伯爾尼承認。「你跟女朋友有麻煩了,還是怎麼了?」
「讓他們幹這種事那得扔個炸彈才行。這些年來,我們對得起豐田。弗雷德·斯普林格拿到特許經營權的那會兒,日本產品還被當作笑柄對待。」
這種年紀,這女孩應當更加快樂,哈利想。「當然你是了,」他告訴她。「幹嗎不是呢?跟著家裡人去一個地兒,離開了自己的朋友,是挺無聊的。我們大家都記得是怎麼回事,我們過去老是拽著你爸去澤西海岸,然後又逼他去波科諾斯湖,結果在那些可怕的黑松林里染上了花粉病。痛苦呀。我們名義上是彼此開開心,結果乾出了這檔子事!好啦。我有個打算。有沒有人想聽聽我的打算?」
「我們至少還有十分鐘,我不知道那傻蛋著什麼急呀。」
「特里莎,你知道的真多呀,」詹妮絲說,由於不大喜歡被人冷落,便把普露的教名用作一個小小的制動器,好使她安守本分。
「今兒,」他說。「在進入愛迪生故居的人群中。我看上去是不是合群?」
哈利告訴朱蒂,「我看沒有什麼能製造閃電的機器,只不過是發明出來的頭一個燈泡罷了。」他告訴羅伊,「你要是太累,我來抱抱。」
41號公路轟轟然從車窗一晃而過。銀行。食品和汽油。關節炎診療所。詹妮絲似乎心事重重。「噢,」她說,試圖加入進來,「我認為老電影機。還有麵包烤箱和蛋奶烘餅鐵板。我從沒想到他發明了這些,你認為它們不需要發明。你還真納悶兒要是沒有他,世界該會多麼不一樣啊。這是一個非凡的人。」
「可它剛才沒有啊。」
「獃著別動,」他告訴她。「別晃船。人家說。」
朱蒂哼了一聲,小羅伊從中受到啟發,玩起了他的抖下唇的老把戲。「行了,爺爺,」他說,聽口氣簡直像個媽,「再別看毛蟲樹了!」
然而納爾遜還是不依不饒。「外公是個買賣人,爸。他喜歡做買賣。他常說,你對有些人來短平快,而對有些人擺出一副土匪的架勢,那就是樂趣。這種景況有戲唱哩,有創造的空間。拆賣舊車是這樁生意中現在剩下的惟一有自發創造性的事情,可豐田告訴你,他們不想讓攤場前面堆一堆醜陋的美國破爛。所以你只好偷偷兒地賣舊車。如果你弄到一輛破車,起碼你可以多賺千兒八百;賣新車等於白開收款機。干站在結賬台旁邊,那也算賣車?」
奧爾曼大夫狠狠地握了握普露的手,並告訴她,露出一嘴鯊魚那麼白的牙來,「夫人,要教會這個老頑固吃東西。」他轉過身,在哈利肩上鬆開拳頭砸了一下。「朋友,半個世紀以來,」他說,「你一直往肚子里倒爛泥。」說完,他也走了。
「這麼說,你也這麼幹了。吸強可了。」
她沒有把詩背完,他的聲音逐漸消失了。他們的搶風調向把他們遠遠地向北方帶去,朝著薩拉索塔和坦帕,以及一度海盜出沒的富人島,然而沙灘上的人看上去不太像原先那樣一條灰色的繩子,他們的泳裝的顏色閃爍得更密了點兒,他能看見一隻排球嗖地一下難受地飛了過去。他胸中的壓力已經加劇了,除了噁心,他又迫不及待地想拉屎。在他試著描繪他的真實生活,他腳一離開沙灘就拋棄了的那種充滿了簡單的舒適和一般的挑戰的生活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是公寓里有配套的軟墊座子的那個玫瑰色的瓷馬桶,那一沓《消費者報道》和《時報》,它們擱在那張漆成白色的竹几的底架上,几面上則放的是詹妮絲的化妝品,竹几靠在玫瑰色的浴室臉盆的旁邊。它似乎是天堂里的一個座位。
原來她已經知道怎麼打「拉米」。當他剛才喝杜松子酒時,她看見他滿把要甩的三張同點牌了。看見了。他們的笑聲把普露從她的卧室里招引出來,她穿的白色小短褲被她變寬了的屁股綳起了一條一條的平行紋兒。她的臉在枕頭上壓出了紋路,好像是由於睡覺或者哭了一陣,弄得有點兒模糊、腫脹。女性的肉體多麼易受影響啊。她的光腳長長的,塗著有的地方剝落了的趾甲油。他問兒媳婦,「怎麼啦?」
「別停,」他咕噥了一聲,極力把一切悶在心裡。「你在讓船走呢。」
「她認為我是個膿包。她總有這種看法。我只是她走出阿克倫的門道,現在她出來了。我得不到一點一個男人該從老婆身上得到的東西。」
原來你不能只是繞著房子和場地瞎轉,你必須參加一個觀光活動,五元錢一趟。朱蒂和羅伊在聽講的時候想入非非。他們看見自己四周圍了幾車的退休老人,戴著棒球帽和推起的太陽鏡,手裡拿著那些小手杖,一打開就成了一種馬鞍,可當一把獨腳椅。就在他們人數越來越多的觀光團等著開始參觀的當兒,好幾個坐輪椅的殘疾人也加入了進來。朱蒂由於穿著粉紅的短褲,兩條腿看上去長得與年齡不符,顴骨上現出紅潤霜滑稽的紅暈,她說,「我才不管什麼狗屁場地呢,我要看的是製造閃電的機器,」羅伊鬆弛的小嘴染上了白心黑皮巧克力,一雙獃滯的棕色眼睛瞪視著,彷彿他要熱得融化了似的。
「他嗍大拇指關你什麼事?怎麼招你惹你了?」
「在你身後唄,」對方承認。
「它給人一種臃腫的感覺,」她爭辯說。「我不需要,老實說,我能游好幾英里呢。在夏令營里,在湖裡遊了個來回。累了的時候,一翻身仰面躺著漂著就是了。海水裡更加容易。」
「沒有,我是在逗你呢,」這跟昨天他像個施虐狂似的捏了一下她的手一樣。不能再這麼胡鬧了。當你呵護孩子們的時候,你得想辦法隨機應變,萬無一失。「我們挺好,」他告訴她。「咱們搶風轉向吧。準備好了嗎?把頭低下去吧,寶貝。」再不說水手的行話了。他猛拉了一下舵柄,船晃了幾下,帆松垂下來,太陽也趁寂靜的空子射下來把水面錘打出點點火花。船頭漂過了一條假想的線,帆猶豫了片刻,然後下定決心張滿,於是他們朝另外一個方向,南方,向著那家最遠的玻璃酒店,那不勒斯和另一列富人島扯去。調動時哪怕用一點力,一點擔憂,都從他胸部擰齣劇痛,疼得他淚水盈眶。然而他內心深處感覺很好。他的天敵總算髮現了他,難免有一種滿足。過去這些日子盤旋在心頭的末日感已經凝結成了實體,如同雲凝結成甘霖一樣。與痛苦俱來的還有一種輕鬆愉快的感覺:你的一生的大部分被剪掉了,突然間變得不屑一顧了。你乾脆變成一件要交到那人手中的肉身行李。四仰八叉地躺在玻璃鋼甲板上,他等於是被平平地釘在這塊實體的地板上了。壓迫感,難以承受的充實感,他在心裏產生了一種節奏,一種偏心衝力,彷彿一個飛輪脫離了它的活塞。疼了,你可以把頭一抬、超越一會兒;他更放心不下的是呼吸,他感覺是他通氣的渠道已經窄得像個槽孔,一星星黏液就會塞住,要是你把呼吸忘了,似乎倒還好過一點,比呼吸還要糟糕的是,他的臟器的混亂,那種油糊糊、灰溜溜的攪拌,以及那種想吐想拉,而又吐不出拉不下的感覺,以及那種冷汗淋漓,風一吹,太陽一曬就干,就有種冷颼颼的感覺。
有拱頂的大廳里有兩幅壁畫——一頭,膚色各異的快樂的人們在橘園裡工作,上面的太陽似乎是一個更圓的橘子,另一頭,一群身穿鎧甲的大鬍子西班牙人像木頭似的跟近裸的印第安人交換沒有名堂的禮物,一個印第安人手持弓箭蹲在一簇尖尖的叢林灌木後面。這個印第安人居心險惡,眉頭緊鎖。那個探險家將死於非命。
他們不在的時候,車裡面已經變成了火鏊子。佛羅里達的太陽把那些薄雲像熟化的噴氣機尾氣的弧線一樣燒散了,只在棕櫚樹和西班牙磁瓦上空留下一望無際的純藍。炎熱和家庭生活的壓力已經把兩個孩子搞懵了;當他停在一家快樂食品汽油店前買一份薩拉索塔《前哨報》時,他們幾乎沒有要一件感興趣的東西。他們大家決定要看的電影是《打工女郎》,兩點四十五在什麼「公園」上演,結果證明在數英里以外的地方,閃著微光的平坦的佛羅里達公路上,儘是些白色的霧蒙蒙的動力轉向大型美國車,開車的是些老人,縮成一團,很難望到引擎蓋以外的地方。無論什麼時候,你到這一帶來,如果沒有車迎面相撞,那就算是對這個地區的老年藥物,也就是興奮片、維他命注射劑和血液稀釋劑的禮讚了。
「是呀,款待他們。他們昨天剛到這裏,已經嫌煩了。他們想叫咱們住在迪斯尼樂園隔壁。」
覺得他的建議不大得當,她的嘴巴向一角一歪,臉有點兒板。「他非得看看爸爸不行,」她說。
「那是夏娃的原罪,那位女教授告訴我們,」詹妮絲接著說,一半是說給普露聽的。「說什麼蘋果是血的顏色,我不大明白。」
納爾遜已經十分緊張了。他表現出一種急於換個地方的願望。「好了,爸。你說得對,我們還是開路的好。親一下爺爺,」他告訴羅伊。
普露爽快地說話了。「我們不想要兩條。我會害怕的。」

淫棍,猶太人都是:他曾經讀過一部關於猶太人玩弄女性的好萊塢歷史。哈利·科恩,格勞喬·馬克斯,華納兄弟,他們到了那裡,便發了瘋,因為有陽光,有游泳池,有為了當明星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中西部非猶太騷娘兒們——她們陪酒助興,影壇大腕兒打電話時,她們還要品他的「簫」——然而他的高爾夫搭檔都娶的是同樣的女人,一起過了四五十年,一頭大染髮,一對粗手鐲,兩條胖乎乎的棕色上臂,你看見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出席宴會時,總是嘁嘁喳喳嘮叨個沒完,伯爾尼、埃德和喬總是笑眯眯,靜悄悄地坐在她們旁邊,彷彿他們的女人說的都是性似的,肯定就是——勁頭,活力。他們怎麼搞的?一身的活力,就像一套完全合身的成衣。「我想我跟你說過了,」哈利告訴伯爾尼,「我兒子一家來了。」
「是呀,當然,春天我去那裡看你。」
朱蒂驚慌地看到這兩個要脫逃了。「我要一起去!」她嚷道,聲音大得讓導遊一時間停止了背誦。「也許我也要尿尿!」
「我要的就是它,」詹妮絲說,「但我從來都信不過他們。我現在老是想,他們說它脫去咖啡因只不過是來搪塞你而已。」
納爾遜威嚴地沉默著,不去搭理這個問題,弄得老爸下不了台。
「肯定下了。就像你說的,我掏不起錢。你和爸爸是攤場的主兒,我是你們的打工仔。」
「說不上,」他說,「我從來就不知道誰為我的生活負過責,」說罷就從他自己的身體暖熱的沙槽里撐起身來,但起身之前先回頭撩了一眼普露那兩片從來沒有足夠的陽光曬出雀斑的軟肉夾的那條綳長了的氨綸褲。小朱蒂已經游完回來了,泡濕的紅頭髮緊貼在腦殼上,她的海軍藍泳裝粘在她釘頭一般突起的乳尖上。
他的脖子感覺到了她的熱氣。他用沒有被靜脈注射扎的那隻胳膊儘力抱著她。「別說傻話。怎麼能怪你呢?」
羅伊的下嘴唇開始哆嗦了,他說話吐字有些麻煩,朱蒂便替他當翻譯。「他說他要回家。」
「與穆爾科特來往的時候——你知道那時候對他意味著什麼,不知道吧?往辛迪·穆爾科特的褲襠里鑽,這就是他一心想的事情。」
「好的,當然,」哈利說,沒有認真聽,倒是憤憤然地在想昨天埃德·西伯爾斯坦的多出標準桿一桿的第一洞,而且全局開場很糟又是怎麼贏球的。
「普露告訴我你愁得一夜睡不著。」
她同意了,可是隨後僅僅啃掉了後面的一層皮,這樣一來,除了他的那張頂上有大大一勺慢慢往下滲流的奶油——山核桃冰淇淋的山核桃餡餅而外,由於這是他推薦給她的,所以只好替她吃掉。他們吃著吃著,納爾遜的缺席顯得愈加嚴重起來。詹妮絲和普露喝的是不含咖啡因的咖啡,由於心事重重,極想彼此談談,便瞅著哈利解決掉朱蒂的點心。從某種意義上說,饕餮也是一種體育技巧,一種伸展運動。你的胃口也連忙喊「歡迎!」穿著金色百褶裙的女服務員終於拿著支票來了,在他簽上公寓號碼的當兒,他感到自己像個隨意支配雷電的天神;數目將會在他一月一次的銀行結單上顯示出來,明年,那時候世界又前進了一大步。步入夜風中時,他感到是多麼的飽滿充足啊!一個男子飄飄然威風八面,一幫家小追隨左右。哈利抱著羅伊,他在吃甜點的時候已經睡著了。詹妮絲和普露在朱蒂的左右,一人牽著她的一隻手,由於這頓飯吃得又長又乏味,但她始終都很乖,所以她們就讓她在她們中間盪著鞦韆,她們由於用勁直哼哼,她卻格格格笑得開心。
「我猜呀,」他貿然說道,儘管似乎不大可能,「他們已經到車跟前了。」他拍了拍口袋,摸那一疙瘩鑰匙,卻沒有摸著,便開始慌了神兒,隨後又想起來他是怎樣扔給詹妮絲了。沒問題。這會兒樹立了信心,他走到褐色玻璃出口門前,但當他的身體觸動電眼時,啟封滑開的門卻不對頭。看來是走錯門了;朱蒂剛才把他朝正確的方向上拉了一把,那裡的一片熱烘烘的戶外的空氣驟然拓寬了。太陽衝破了乳白色的層捲雲。它從他的膝邊茂盛的、叫不上名字的熱帶植物蠟一樣的葉子上跳開。它令人目眩的從一團移動的汽車上眨眼,洶湧的車流沿著路緣外的進道奔騰。他把朱蒂的手抓得更緊了,以免她決定從路緣上跳下去,我們大家都有滿腦子瘋癲的衝動。他們穿過去向一片閃光的車湖走去,那就是他停車的地方。準確的位置在哪兒呀?他發現他忘了。車停在哪裡,他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遲疑了一陣,然後說,「我可能欠了一萬二。」
「是嗎?彼此彼此。」
「我可以玩多久?」感到被冷落了的哈利問埃德的兒子。這種又緊又小的歐式游泳褲明確地顯露出那一疙瘩傢伙。
「他為什麼不能一直集中呢?」
「好極了,」他說。「《瑪麗有隻小羊羔》怎麼樣?你們學校還教這支歌嗎?如今學校給你們到底教些什麼呀?」處在這種悲慘境地說話就沒遮攔了,也就釋放出了罵娘的原始需要和他潛伏的政治義憤。他接著往下說。心想這樣會使他在孫女眼裡顯得不是那麼怕人,而且幽默活潑,「我知道我們在咂科學教育的后奶頭,報紙一個勁兒地給我們講這種事。感謝上帝,有那些東方人。沒有這些中國和越南難民,我們就成了一個全白痴的國度。」
「他是要支持這些里根的民主黨人的,」喬繼續做著解釋。「除非沒有里根的民主黨人了,只有乾巴巴的紅脖子莊稼漢。既然我到了南方,我就更了解是怎麼回事了。全是黑人的事情。亞伯·林肯死了一百三十年之後,共和黨人撈到了反對黑人的選票,這可是件民主黨的總統候選人應付不了的大事,只有大蕭條或水門事件那種規模的噓聲除外。奧利佛·諾思做不到。里根是個殼裡空,壓根兒就沒有做。面對一下現實;這個國家的大部分人對黑人怕得要死。這是我們的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
儘管哈利以前聽到過這種說法,但他還是裝模作樣地笑了起來。伯爾尼說,「我想安斯特朗可以搞個新搭檔。我讓他情緒低落。」
小孩仰著腦袋瞅著爺爺,拇指卻偷偷兒地向嘴巴湊過去。他有種糟嗤嗤的嘴巴,兔子總把它與魯貝爾家聯繫起來;無論安斯特朗家還是斯普林格家都沒有那種嘬起來的厚嘴唇,活像擠成一排的圓滾滾的漿果,但特里莎的爸爸卻有,哈利曾經因為去克利夫蘭參加一次銷售商會議到過阿克倫,見過他一次,要是你能注意到那傢伙兩天不刮鬍子和總銜在厚嘴裏的香煙,他的嘴唇正是那樣。就好像普露那下三濫的爸爸一直被偽裝成一個小孩,打發來刺探他們似的。這小子把一切都看在眼裡,但什麼都不說。哈利低下頭惡聲惡氣地衝著他說:「喂,怎麼回事兒?」
「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好啦,明兒你跟自己的孩子做點什麼吧。你領他們玩去。今兒個我耗了八個多鐘頭、撂了八十來塊錢。」
哈利爭辯說,「高額保險正在傷害大家的雙座車。豐田推出了一種良好結實的機器,它們好用,它們耐用,人們知道這一點,並且尊重它。」
「不想,」他說。「我幹嗎想叫你開呢?」
納爾遜知道話中帶刺,便遠遠望著他,他那雙擠在一起的黑眼睛頂上有點兒平,活像一隻壞脾氣的貓的眼睛。「昨天晚上我去一個地兒弄點東西吃,在酒吧呆得太久了,」他告訴爸爸。
哈利問道,「我們是不是還按原來的順序?」他覺得他前面一洞丟了人。
「天哪,」她說,彷彿哈利對他們惟一的一個活著的孩子的憤怒的包袱已經轉移到她身上了。「我兩個鐘頭前給他打過電話,他完全正常。」但她還是牽著小姑娘的手兩人一起順著亮光閃閃、浮著漣漪的走廊,尋找326房間。這個數字勾起了詹妮絲隱約的回憶。在以前的什麼地方?是哪輩子的事情。
「也不見得,」她說。「我們把老師惹急了,老師有時候也說『該死』。」
「你想在哪個州工作?」
「嗯,是的,還有別的事兒。我總覺得氣咻咻的。」
「拉鏈!」朱蒂尖叫起來,彷彿她已經決定:既然跟爺爺奶奶在一起的這一天看起來好像永遠沒有盡頭,那就索性開開心吧。
「聯繫人?哪方面的?」
他們的聲音在海灣這一帶聽起來降低了許多,突然飛進了空間,而不像在房間里說出的話那樣在空氣里餘音裊裊,不絕如縷。踩水用了他們的全部力氣。他可不能暈過去。他必須抓住這陽光燦爛的日子,不讓它把關閉器扔到自己頭上。他想,如果他從這種境地脫身,他就要在一片堅實、乾燥的草地上躺下——他想像得出來,綠色的草葉,久經踩磨的土地一塊塊茅草般的間隙,宛如在老佳濟山操場上——永遠不動。輕輕地,他將桅杆放開,又以小心翼翼的划槳動作,極力不去震動他胸中攪起的任何東西,抓住兩根鬆散地漂游著的尼龍繩,他一用勁把它們扔到船那邊去,一種反彈把他的臉推了下去。波浪洶湧,所以朱蒂依然抱著他的肩膀,儘管他剛才叫她不要這樣做。他向她解釋說,「好了。現在我們要用狗爬式游到船那邊去。」
413的門有把雙保險鎖,要用兩把鑰匙開,其中一把也可以開樓下的外門。全家人擠成一團,很不耐煩,行李又抵在身後,哈利摸摸索索,手一跳一跳的,就像他覺得胸中堵得慌的時候的那副樣子,他把鋸齒狀的鑰匙在波狀的小槽孔邊刮擦了幾下,然後插|進去一扭,咔嚓一聲,門擺開了,他總算到家了。這個地兒可以屬於數百萬佛羅里達暫住人口中的任何一個,然而實際上是他的,他和詹妮絲的。你走進一個門廳,左邊有一扇壁櫥門,右邊雜色木頭做的通透擱架上,詹妮絲擺放著她用貝殼做的花鳥,他們到這裏的第一年,她對貝殼還情有獨鍾,便上了一個學習班,在班上做了這些玩藝兒。對貝殼的熱情並不持久,為了跟幫工說話而上的西班牙語課也是如此。這是愣頭兒青,也就是那些新來的雪國候鳥們必須經歷的過程。小扇貝做羽毛和花瓣,螺旋鑽做鳥喙,便鞋狀貝殼就像小船。擱架上也有幾件斯普林格大媽的小玩藝兒,包括一個裡面有個氣泡的綠色大玻璃蛋。這些擱架把門廳與廚房隔開,廚房後面是餐廳;正前方則是起居室的區域,擺著電視和幾把舒適的藤椅,還有一張玻璃圓矮桌,如果有愛看的節目,他們就在這裏吃飯。左邊,一張方扶手的淺黃色沙發拉開就是一張床,一個空心門通向主卧室,它帶一個浴室和一個貯藏區,詹妮絲在這裏保存著一個熨衣板和一輛健身腳踏車。熨衣板她從來不用,腳踏車只是在她認為她在超重的情況下才伴著納爾遜的一些Bee Gee樂隊的老磁帶騎一騎,這些磁帶納爾遜早都因為年齡大了,不去聽它了。客房在右邊,從起居室旁邊進去,它自帶浴室,浴室背靠著廚房管道。前些年的安排一直是:納爾遜和普露住這間屋子,給孩子擺一張摺疊床,朱蒂睡在拉開的沙發上,但這種安排是否仍然合適,哈利心中無數。小傢伙們已經長大了:羅伊也許大得能看出眉目了,所以就不好再跟父母共睡一間卧室。女孩子眼看就成大小姐了,應該有一點小小的隱私。
「噁心,」埃德承認。「可他就是得不到他們的選票。他只不過希望調動起窮人的熱情。把那三英尺遠的球打進去,安斯特朗。我已經把你的六桿記上了。」
「快中午了吧,幹嗎呀?」
「對不起,伯爾尼。來個短切保你的桿吧。」然而伯爾尼切擊失誤——又是全用腕力,而且太快——於是他們倆都是六桿,把那一洞輸給了埃德·西爾伯斯坦通常的高標準桿一桿。埃德是從個托萊多來的精瘦結實的退休會計,一頭豎立的黑髮,一個纖弱前突的下巴給他一副老是要笑的樣子;他似乎從來不把球擊到離地面十英尺以上,但他總讓球朝球洞運動。
廚房裝飾的主色調是水綠色,一種冷奶油色,四年前他們重刷這個地方時,他和詹妮絲商量過,這看上去在當時的流行塗料中比較淡雅一些。當時他心裏直納悶兒刷上去是怎麼個樣子,但詹妮絲認為這就像買一套公寓房子一樣將會顯得輕鬆愉快,還有點兒大胆,就連電冰箱和塑料貼面的工作檯面也是水綠色的,看著這一切,再加上詹妮絲在擺滿了面朝門廳的通透式擱架上的海貝做的動物、花草,他不由得感到驚恐、氣短。他的惡夢之一就是呆在水下。像隔壁戈爾德家的一種單純的米色就不會這麼壓抑。他端著缸子,拿著那一個半油炸甜甜圈和剩下的《新聞報》,走進了起居屋,坐在圓玻璃桌旁邊的沙發上,因為朱蒂佔著面對電視機的那把藤椅。頭版的照片有唐納德·特朗普(男性呼喚:年度最熱),有絞著烏雲做怪相的太陽(雨量比平均值低33%;1927年以來最乾的一年),還有邁爾斯堡的市長威爾伯·史密斯,看上去是個長發小伙,甚至比納爾遜還要年輕,上面援引他的話說橄欖球星戴昂·桑德斯最近因襲警而被捕,圍觀現場的放肆的群眾也罪責難逃。有一則報導介紹汽車和消費者投訴的卷帙浩繁的政府年度報告:灰色的方框內突出榜上最佳,共分四類;微型車,小型車,中型車,微型貨車,豐田均榜上無名。他感到肚子里有一種隱痛悄然滑動。
他把孩子斜過來,像是在鏟一個扭動的橄欖球,讓他去親爺爺的面頰。可是羅伊非但沒有去親,反而一把抓住插在哈利鼻子里的雙筒嬰兒藍氧氣管,猛地把它拔了出來。
她的飯菜比詹妮絲的更是經過了一番周密的考慮,一開始是一道味鮮色亮的濃汁菜湯,還有分盤上的沙拉,一條鮮白魚,是在詹妮絲從來都懶得用的附加的烤架上烤出來的。詹妮絲已經成了在微波爐里熱剩飯的大師,也是去溫·迪克西採購凍肉糕、填餡辣椒和海鮮砂鍋菜的高手。這些菜肴都盛在各自的小鋁鍋里,小鋁鍋髒了以後,往垃圾粉碎器里一扔就行了。她過去總是一個最省事的家庭主婦,現在技術又對她產生了惡劣影響。普露上的蔬菜、菰米、小青豆、小洋蔥,都有一種鮮美特別的味道,哈利覺得是專門針對他的胃口的,一種個人的信息,別人利用了還不知道。「好吃,」他告訴普露。
「聖誕節前老早的時候,」詹妮絲說,頭都沒有動一下,有秒把鍾,他瘋狂地希望,她會把毯子又拉下去,乾脆利落地把他的傢伙放進她的嘴裏,最近這十年塞爾瑪與他幽會時這幾乎是她乾的第一件事情;可是嗍舔從來都不是詹妮絲的作風。她必須如醉如痴,可他從來都不喜歡她的醉態,一種狂亂從她身上奔湧出來,給他一種威懾,大有淹沒全世界的架勢。她說,「好吧,為了你,壯漢,」好給他留下她遭到過拒絕的印象,以防他爾後需要她,於是她從自己那一側下了床。她的潮乎乎的睡衣貼到腰上面,在她拽下來之前,他欣賞了一番她那黑黝黝的大腿背上面的緊繃繃的一對灰白的屁股蛋子。滿懷愧疚地,他聽見她在浴室里沖馬桶,然後開動淋浴時,嘩嘩的瀉水聲有一股怒不可遏的氣勢。他可以毫釐不爽地想象出她從淋浴噴水中走出來的模樣,頭髮塞在透明的浴帽里,屁股粉嘟嘟的,毛屄白花花的掛著水珠,他感到悔恨的是,他們,他和他的這個矮小的黑女人,他那頑固羞怯笨豬似的斯普林格家的人,必鬚生活在一個信號基本上迷失的世界里。在這裏,他們倆比自己一生的任何時候都湊合得厲害,他們轉過背厚著皮應付著。他一個禮拜打三四回高爾夫,而她則打她的網球,會她的夥伴,辦她的事務。她從浴室回來時,穿著毛巾布浴衣,他還在床上看書,正看的部分說的是英國人干涉荷蘭商船,而法國正需要用荷蘭船隊運來的波羅的海木材興建她那破敗的艦隊。他怕詹妮絲又要嘗試性活動,可是這會兒可以聽到寓所的另一頭孩子們的聲音,還聽見普露用她那煩悶的做母親的聲音迫使他們安靜下來。
「咱們先說好,」哈利建議。「我們往北開到叢林花園裡溜一趟,要是有導遊帶著參觀,或者你們認為它會讓你們憋氣,我們立馬溜出來,讓他們見鬼去吧。要不我們走一趟,看看火烈鳥,然後買一份薩拉索塔報紙,看看有什麼電影。羅伊,你這麼大了,看完一場電影該沒有問題吧?」他發動了引擎,掛上了擋。
那糊塗蛋。哈利沒有搭理這個問題。「就在昨天晚上我還試著以親切友好的態度跟那小子聊一聊,可他不說別的,只是把豐田罵了個狗血噴頭。這家公司給我們飯吃,救了他,救了他老爸和他那來路不明的混混矮外公,不致使大家淪為叫花子,他卻一個勁兒地抱怨豐田怎麼不是蘭博吉尼!天哪,這酒下得好快啊。外面叫人有種戈壁沙漠的感覺。」
「如果有什麼事情能讓我得高血壓,」他回頭喊道,「那就是娘兒們一直嚷嚷著我應當吃什麼。」他把那哈喇味兒的油炸甜甜圈咬了一口,糖渣嘩啦啦地掉在報紙上,撒落到他穿的領主式浴袍的大紅翻領上。
「半年!全年,媽媽說的。」
「他不是。我本來就要贏了。我已經拿出了黑桃王后,手裡還有紅心愛司,傑克和別的牌,他可好,把一切都攪黃了,媽媽還認為這太好玩了。他一出世就受到百般寵愛,就因為他是個男孩!」
「我也不知道。你們獃著,又能怎麼樣?你老爸挺好。他受到能手的處置。我得學會依賴一個不太棒的心臟來生活。滴答得怪稀鬆的。查利這麼堅持了二十年,我也能堅持。」然而隨後兔子又加了一句,大有變得酸溜溜、黏糊糊、悲戚戚的勢頭,「不過,他是個短小精悍的希臘人,而我是個高大肥胖的瑞典人。」

令她失望的是,他連這也沒有否認。孩子嘛,他們幹嗎要害怕我們呢?「也許吸了一些殘留在信封里的東西,好讓我興奮起來。我不喜歡爸爸帶小朱蒂去乘小帆船這個主意——揚帆他會個屁,這些天好像糊裡糊塗的。他似乎灰頭土臉兒的,你注意到了嗎?」
這會兒,他們人在何處,離岸數百碼,離海底幾百英尺,這種巨大的陌生感開始抓住了她的心。她那雙長著間距完美的睫毛的眼睛睜大了,那兩片嚴絲合縫的薄嘴唇開始鬆弛、模糊了。她的聲音開始發顫。「我們怎樣把它又翻起來?」
「愛還是有的,只是藏在那一切下面。」普露要他相信,卻沒有說「那一切」到底是什麼。她那頭斯芬克司式的頭髮有點兒蓬亂,哈利在燦爛的醫院燈光下看見無色的遊離的細絲滿頭奓著。他覺得她有一肚子的話要說,但就是不敢開口。他記得他躺在海灘上呼吸困難時,她怎樣地旋在他上方,穿著她的白泳裝,氨綸褲衩,焦急萬分,完全是女人的特點,她的臉在陰影里,人沒法子看,就在那張臉旁邊雷雨雲砧似的懸著埃德·西爾伯斯坦的兒子的臉,他那頭鹽漬硬了的鬈髮,他那身灰胡桃色皮膚,他的傢伙在緊繃繃的黑色游泳褲裏面形成一個隆起,旁邊就是五邊形的「總」字徽標——一個向女人大獻殷勤的人,肆無忌憚,氣焰囂張。嗨嗬,西爾弗斯。
「你老婆,她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哈利謹慎地和朱蒂絲和普露打了個招呼。再有一個月就滿九歲了,這個瘦女孩已經有了一副女人的大樣兒,只是身量兒欠了一點,還沒有填圓滿。一頭紅髮絕像她媽媽。可愛的膚色,紅紅的臉蛋,上面點綴著雀斑,她的面孔的細部——睫毛呀,眉毛呀,耳朵呀,鼻翼呀,動不動就翹到牙齒上面的嘴唇呀——完美得怕人,彷彿太容易毀壞似的。躬下身子親她時,他看見了她耳朵前面的孩提時看不見的絨毛的光澤。她長著普露明澈的綠眼睛和胡蘿蔔色的頭髮,然而在她那弱不禁風、亭亭玉立的身架兒上和略長而平靜的臉面上,暫且沒有生活在某一點上給予普露的那種扭曲,使得普露的美在二十四歲就有點兒笨嗤嗤的樣子,好像蹣跚行路似的,這種神態在與納爾遜結婚生活了九年以後平添了幾分怪相,若干笨重。她喜歡哈利,哈利也喜歡她,儘管他們在旁人面前從來沒有找到一種表達它的方式。「好一對美人兒,」眼下她是這麼說這母女倆的。
「怎麼個好法?」
起來以後,兔子審視著南美杉假模假樣的枝條,看看能不能看見那隻唧唧吱吱的鳥兒。從那神氣的聲音他指望看見的至少是一隻鳳頭鸚鵡,或者巨嘴鳥,要麼就是一隻吊著一英尺長的尾羽的夜鷺似的熱帶鳥兒,可他看見的只不過是一隻在賓夕法尼亞到處飛來飛去的棕色小鳥。也許它就是一隻賓夕法尼亞鳥兒,就像他一樣,是飛到這裏的一隻候鳥。一隻雪國候鳥。
「你一個勁兒地想著納爾遜,」她告訴他。原來這正是她的心事。她的心事,不是他的。
「啊,呀,」納爾遜急匆匆地扛著他那大喊大叫、扭動折騰的包袱離開了,沿著走廊朝賓夕法尼亞去時,哈利想起要加一句「1989年快樂!」
「我討厭上學,」朱蒂告訴他。「那些男生個個認為自己是大腕兒。女生是絕對的下三濫。」
「誰說她不是?」哈利悄聲說。
令人吃驚的是,人們對單刀直入總會有所反應,彷彿我們就在洞里等著被人搜查出來一樣。她毫不猶豫地說,「對孩子們他是個出色的爸爸。我說的是真心話。呵護,關心,投入。在他思想能夠集中的時候。」
沿著41號路,在眾多的銀行、商店、寵物店、噴洒機安裝所之間,連綿數英里的低矮的居民房屋都以厚大的白色冷卻瓦蓋頂。從這條公路往後走一兩個街區,在一氧化碳的煙靄中,像西班牙城堡或中國寶塔的粉紅色的高大公寓樓像榕樹似的向兩邊鋪展。這裏的榕樹可讓哈利著迷,它們把藤垂下又生了根,從而鋪展開來,在他看來它們就像粘在鞋上的一大片口香糖。「常用藥」。新景觀。「美國生活與保健」。「星光汽車旅館」。耶穌基督就是主。他的一車家人變得靜悄悄、暈乎乎的,他一開就是數英里,時不時頭上有燈,表明有條岔路,他便停下來,有一條二級路向西通往海灘和紅樹沼澤挺過來的災難,向東通向那片爛糟糟的大草原,它正被剝成大塊大塊方場,等待進一步開發。好一個開發!我們在朝死路上開發。41號路的每一條岔路都把一些人帶回家,帶回他們迷宮裡的小小的安樂窩,他們自己的停車場和費盡心血買到的陽光下的地盤。這會兒太陽正低垂在海灣上,把萬物染成一片粉紅,交通信號燈的紅色幾乎看不見了。在去安斯特朗家的岔路上,還有兩英里的街道在前面伸展,街道有的筆直,有的彎曲,穿過的街區都是獨家住宅,小小的前院死氣沉沉,裝飾著羽毛狀的蒲葦和開花的灌木,但到了這種乾燥的年頭歲尾,結束花季開始度假了。詹妮絲和哈利起初想,他們倒可以買這麼一座灰白色的平房,潛藏在熱帶灌木和橘子樹後面,儼然是一座涼爽、幽暗的洞穴,裝有自動門的車庫背後是隱蔽的游泳池,但那樣的房子會勾起他們對賓州別墅區那座房子的不快的記憶。它目睹了太多的婚姻上的痛苦和疏遠,後來房屋的一半被大火夷為平地,於是他們便將就著住進一套兩居室的公寓,那是一座直插雲霄的塔樓,他們住在四樓,從被南美杉樹梢遮住的窄窄的陽台可以俯瞰一片高爾夫球場。在哈利這輩子居住過的所有地址——傑克遜路303號;得克薩斯拉爾森要塞第66武裝部隊營A炮台;威爾勃街447號5號公寓大樓;夏街的什麼號數是很久以前的那個春天他和魯絲·倫納德親熱的地方;新月林蔭道26號;約瑟夫街89號,承蒙斯普林格大媽的好意住了十年;富蘭克林路14½號——這顯然是最大的數字:品多棕櫚大道59600號,B樓413室。他對十三並不十分上心,其實,他認為搞建築的並不把那個數字當一回事,不過興許人們如今不像過去那麼迷信了。他小的時候,人們有各種各樣的忌諱,並不完全是玩笑,忌諱黑貓,忌諱撒掉的鹽,忌諱在房子里撐傘,忌諱踢水桶,忌諱從梯子下面鑽過去。那時候人們認為空氣有眼睛耳朵,需要撫慰。
起居室里只有朱蒂一個。她不聲不響地把電視頻道閃來閃去。臉,《傑斐遜一家》中的黑臉,《家庭關係》中的白臉,帶著哀求的神色突然閃現出來,然後又消失在往慢動作瀑布里沖的啤酒罐的連續鏡頭中,喬治·布希扛著一桿槍穿過得克薩斯的林下灌木叢,一名佛羅里達農場主對著他燒毀的田園指手畫腳,一名蘇格蘭場的偵探用一架飛機機艙的圖解做著講解。「他在說什麼呀?」哈利問,但就在他問的當兒,畫面就消失了,取代它的另一個畫面是一頭海牛,一個把頭髮紮成馬尾巴的男人,一個保護海牛的怪人,正在給它安放電子跟蹤裝置。孩子心裏湧起一陣怒火,一陣對畫面的貪圖,把海牛一揮而過。「往回調兩個頻道,」哈利央求道,「有泛美飛機的消息。」
「哈利,這有意思得很,」埃德說。「第十一洞你撿了球,由於遇到障礙,給了你一個七桿,超標準桿兩桿,在十六洞你把兩個球擊入水中,優待一個六桿,即便這樣,你也打了整整九十桿,你打得並不像看起來的那麼臭。如果少糟踏幾個發球和長鐵擊,你每次都保持在八十桿以內。」
哈利仰面躺著,上了麻醉,被管管線線綁在似乎一片白茫茫無涯際的地方,確實,對這時候的他而言,看見小朱蒂活著,每一根紅棕色的頭髮,每一個雀斑都完好無損,她的長長的睫毛彷彿是被一台萊諾鑄排機以兩點的間距一根一根分開,看見這種景象,真是一種純粹的喜悅。她觸了霉頭,然後又活了下來。她將活蹦亂跳地離開佛羅里達這個死神偏愛的州。
「沒有的事。你爸從來都不是個酒鬼,儘管與穆爾科特來往的時候試著喝過。」
「不管你給她買什麼,哈利,」詹妮絲補充說,「你也應該給羅伊一份。」
哈利打起了岔兒,「說不定你們兩位夏娃哪一個就像我,有點餓了吧?」
格雷格在海灘上的一個瓦楞玻璃鋼亭子里等他們,它離開海水,在幾棵樹根裸|露的棕櫚樹附近。他從小亭里拿出來了一個舵,一塊中插板和兩件黑色泡沫橡膠救生衣。兔子不喜歡這種顏色,這種質地;他要從托馬斯·愛迪生的木棉樹上取的那種老式的日輝木棉。格雷格問他,「你以前干過這事嗎?」
「那好,」他說,然後又回到屋子裡去,過會兒出來時穿著他的浴袍,她想是為了在自己的媽媽面前顯得端莊穩重。你心裏總想著你給他們換尿布、洗澡的情景,可隨後有一天,你卻被關在了門外。這是一件夏令浴袍,一種淡紫色的旋渦花呢做的,這使她想起小時候電影里的有錢人穿的東西。浴袍,吸煙衫,高頂黑禮帽,白領帶,松垂的白袍,如果你是金傑·羅傑斯的話,穿的鴕鳥羽毛服直頂到下巴上,要麼是白狐皮?時下的年輕人並沒有那種標準去看齊,去奮鬥,搖滾樂歌星只穿髒兮兮的藍牛仔褲,甚至籃球運動員,她從哈利的肩膀頭兒上望過去從電視里注意到,都懶得刮鬍子,活像阿拉伯恐怖分子。她小時候,誰都沒有錢,但大家都有夢想。
「我累垮了。那是我幾個星期睡的頭一個囫圇覺。」
「報上說群眾把警察擋住不讓抓他坐班房。他衝著說他偷了一對耳環的一個女營業員撒過野。他甚至向她開了槍。」
在這裏必須把麵包餅乾放在抽屜里,裝在鐵盒子里以防螞蟻啃,哪怕你住在四樓。但拉開抽屜揭開盒蓋挺煩人的,但他還是這麼做了,從中找出兩個空餅乾袋,一個是裝「雙料白心黑皮」奶油夾心巧克力餅乾的,一個是裝「水果牛頓」的,他的兩個孫子在裏面只留下了一些餅乾渣,還有一半就連他們也不屑一顧的有一股哈喇味的油炸甜甜圈。兔子拿著它和他的一缸子淤泥似的咖啡從普露身後擠過來,全身心地體驗著他的腹股溝受她的短浴袍蹭擦的感覺,然後湧起一陣邪惡的衝動,他用大腿背把廚桌輕輕一頂,使詹妮絲的滿滿一杯咖啡晃蕩得要潑灑出來。「哈利,」她說著急忙把報紙拿起。「討厭。」
他和朱蒂又打了一把拉米,在這期間普露在廚房裡輕輕地叮噹著,然後又對羅伊喁喁低語。這裏的黃昏來時沒有多少客套;突然間,陽台外面的空氣灰了,彷彿罩上了一層細霧,海洋味兒飄進了滑門,鳥鳴聲和打高爾夫的聲音已經消歇了。這就是安靜。詹妮絲回來時身上帶著她的婦女團體給她的那種咄咄逼人的容光。他感到窩火。「啊,哈利,你們男人太不像話!不僅把我們看成財物,而且所有的父權宗教都企圖叫我們對行經有種罪孽感。他們說我們不乾不淨。」
納爾遜進來時懷裡抱著小羅伊,儘管不滿六歲是不許探視病人的。這小子把孩子像件鎧甲似的穿在身上:只要他抱的是自己的孩子,你怎麼好對他說三道四呢?羅伊瞪著哈利怒火萬丈,彷彿與一大套機器連在一起躺在床上的爺爺是個嚇人的花招似的。哈利極力對他笑了笑,擠了擠眼,羅伊卻腦袋骨碌一轉把臉藏在他爸爸的脖子里。納爾遜也好像感到震驚;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監視屏,上面有奔流的生命的橙色的抽搐,然後又戰戰兢兢地回到他爸爸臉上。納爾遜笨重地緊緊抓著鉛塊一樣沉的兩眼發獃的孩子,邁步走到床前,把一份折起來的《新聞報》放在鉻邊床頭桌上,那上面已經放著水杯、電話和裝有硝酸甘油的棕色小瓶子。「這裡有份報紙,你想看時就看看。上面有你很感興趣的泛美大爆炸。他們認為現在他們完全弄清楚了是什麼樣的炸彈——是一種帶氣壓裝置的,達到一定高度時,定時器就開始啟動。」
「那傢伙對薯條和熱狗懷有偏見。要是上帝不想讓我們吃鹽和脂肪,他幹嗎把這兩樣東西搞得這麼可口呢?」
他把小羅伊抱起來,由於心煩,這孩子的體重翻了一番,然後扛著他,他們大家橫過街道。這條街昔日是條走牛的小道,那女人傻笑著一口一個「愛迪生先生,」就好像他是她的一個大雞|巴男朋友似的。「愛迪生先生」心血來潮,在小道兩邊栽上了王棕。「這些王棕在離我們六十英里的埃弗格萊茲沼澤邊緣狂長起來;然而,在1900年,把它們用大帆船從古巴運過來,要比牛隊把它們拖過我們那些實際上穿不透的佛羅里達沼地容易得多。」
詹妮絲說,「咱們去看孩子們是不是要紀念品商店裡的什麼東西,然後去買份報紙。我極想在有空調的地方獃獃。」在紀念品商店裡,他們給朱蒂買了一個可愛光潔的馬蹄螺,給羅伊買了一個黑白分明的骨螺,上面有粗糙的尖刺,他一拿到手就在平滑的表面上刮擦起來——刮通往停車場的油漆欄杆,要不是哈利伸下手來一把抓住這小賴子那條沒有骨頭似的小胳膊,佳美挨刮也在所難免了。哈利討厭貝殼。他一看見貝殼,就不由得想到生活在裏面的那些黏黏糊糊,磨磨磯磯,飢腸轆轆的傢伙,它們有心臟,有嘴巴,有肛|門,有觸鬚,有視力不濟的眼睛,呆在海下面,一個昏暗寒冷離死亡不遠的世界。一想到水下面,想到那些常常光顧水下世界、互相為食、鑽通貝殼把彼此的繩子一樣的腸腸肚肚吮吸出來的東西,他實在受不了。
「別的什麼人?」哈利問。
「你答應過馬上來,」她提醒他,水順著臉往下流,眼睫毛上掛著水珠,活像眼淚。
九點半上車,帶有一包三筒裝的雙料白心黑皮巧克力餅乾和一盒六罐裝的經典可樂,他們開始了漫長的一天,往後好多年,這一天在溫馨的家庭傳說里被叫做「爺爺吃鸚鵡食的那一天」,儘管那食物並不專門是給鸚鵡吃的,他也沒有吃多少。他們先開車上41號公路(庭院之鄉,「吉辛·庫津斯」,「方便藥品」,睡鄉)直奔邁爾斯堡,參觀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故居,這一路可把他們累了個半死。他們把「佳美」停下,從一棵巨大的榕樹下面走過去,這棵樹(一塊很有幫助的告示牌告訴他們)是它還是一根小枝的時候,由一位叫哈維·費爾斯通還是亨利·福特的金融巨頭送給愛迪生的,此後它長成了印度境外最大的榕樹。在印度,一棵那樣的大樹就可以庇護整整一個市場。榕樹把根懸垂下來,長成新的樹榦,樹榦就像拐杖,隨著肢體不斷向外擴展——這些攀爬的樹木如果不受阻擋,將會蔓延數英里。哈利心裏納悶,它們怎麼死呢?
他意識到她的驚恐還是有限的;她以為就是在這裏,也沒有什麼兇險的事情,充其量難受一下而已。她有種孩子的永生感,他就是這種感覺的保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