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第一章

第三部

第一章

「讓他們提前把遺產給我們。」
這就是桑德羅,他能給所有事情塗上一層蜜糖,讓人往好的方面想。看看現在他多疼愛拉貝斯,他輕撫著它,拍打著它,拉貝斯一副愜意的樣子。他對誰都這樣,無論是寵物還是人。他是媽媽的心肝寶貝兒,正經的事兒,爸爸只跟他講。就這樣,他什麼都得到了——感情、讚賞、金錢——留給我的就只有殘渣。呸!真是太虛偽了,他講的那件關於鞋帶的事情也虛偽至極。他會因為我痛苦就讓媽媽帶我們去見爸爸嗎?我們倆能感動爸爸,使他馬上回家嗎?媽媽會為了我們想辦法讓丈夫回來嗎?我們美滿的小家庭就這樣重新團聚了?他把我當什麼人了?他的一位愛慕者嗎?我對他說:
「我們見個面吧。」
「好,拉貝斯想跟我走。」
「我有事。」
「你知道今晚上你該做什麼?」
「是真的。」
「我不這樣認為。」
「今天晚上?」
「對不起,我不記得了,你是怎麼系鞋帶的?」
「不記得了。」
桑德羅臉上露出一絲不悅:
那幾個小時我們很輕鬆,或許是我們在這棟房子里過得最愜意的時光。我們到處亂翻,把所有房間翻了個底朝天。剛開始,我們只是想把父母的東西都攪亂,拉貝斯很歡快地跟著我們。後來我們控制不住自己了,把一切攪得天翻地覆。天氣越來越熱,我出了一身汗,很快就累了。我跟桑德羅說可以了,但他仍然不停手,越來越起勁兒。我搬了把椅子坐到客廳陽台上,貓也待到了我身邊,我滿心歡喜把它抱在懷裡,跟它說了會兒話。我腦子裡空蕩蕩的,就連說服父母賣掉公寓的想法也煙消雲散了,這是什麼鬼念頭。桑德羅脫了襯衣,走了過來。我思忖他跟爸爸一模一樣。他笑著對我說:
我盡量不反駁他,任憑他炫耀自己前衛開放的思想。我盡量不受他的影響,但他實在太討厭了。後來我突然漫不經心地說,他從未真正擺脫掉小時候那些糟糕的經歷,他把媽媽傳遞給我們的痛苦轉移到了幾個孩子身上:男人變成女人,女人變成男人,爸爸變成媽媽,媽媽變成爸爸,家庭內部的角色扮演,這全都是掩飾,你還是以前那個充滿驚恐的男孩。我越說越生氣,這股怒火平常都被壓抑在內心深處。我一字一句地說,我支持取締生孩子,取締懷孕和生產,絕對要取締,我甚至想抹去女性生孩子的歷史,抹去所有相關記憶,性器官只該用來尿尿和做|愛。我對他咆哮著說——甚至是做|愛,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我們大聲地爭吵起來——拉貝斯被嚇跑了——你一言我一語,唇槍舌劍。他為了捍衛自己的立場,說了很多陳詞濫調:在深夜緊抱心愛的人可以緩解焦慮;愛比信仰上帝更有用,如同一種禱告,能夠避免死亡的風險;生孩子能緩解焦慮,啊!孩子真的可以帶來很多喜悅和甜蜜,看見他們成長多令人欣慰。你會發現自己是無窮無盡、一代代人中的一個,你承上啟下連接著上一輩人和下一輩人,這是唯一的永垂不朽的方式等等。
桑德羅耐心地撿起照片。
「是的,但我們最終會繼承過來。」
「你在開玩笑嗎?」
「你比媽媽還壞。」
「你從來沒看過上面那個方塊嗎?」
「為什麼?你還記得瑪麗莎吧?」
「那我們走吧?」
我俯身去撿起那些照片。照片上是一個我和他都非常熟悉的人。我們認識她時她就是這樣,她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一天早晨,我們——我、哥哥還有媽媽——站在羅馬寂靜的街頭,她走進了我們的視線。我們特意從那不勒斯去了羅馬,我們心頭是一片可怕的灰暗,我們等的人正是她。媽媽跟我們說:我們在這裏等著,她會跟爸爸一起從那道大門出來。的確如此,等爸爸和那女孩出來時——他們在一起真是俊男靚女,光彩照人——媽媽對我們說:你們看爸爸多開心,那個女人是莉迪婭,爸爸就是為了她離開了我們。莉迪婭:一聽到這個名字,我至今仍覺得像被什麼咬了一口。當媽媽說出這個名字時,她的絕望傳遞到了我們身上,讓我們仨息息相通。那次我仔細看著那個女孩,她馬上俘獲了我的心,我不再站在媽媽的立場。我想:她太美了,真是明艷動人,長大后我也要像她一樣。那個想法讓我馬上產生了一種罪惡感,現在我仍能感覺到這種負罪感,它已經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意識到,我不再想成為像媽媽那樣的人,我背叛了她。我當時要是有勇氣,我會心甘情願地大喊出來:爸爸,莉迪婭,我想跟你們一起散步,我不想跟媽媽待在一起,我害怕她。但那時候,就在那一刻,我為媽媽和自己感到痛苦。莉迪婭赤身裸體,光彩奪目。我和媽媽不是這樣,我們從沒有這樣過,這些隱藏已久的照片就能證明。父親從未和莉迪婭分開,他做到了:他一輩子都把莉迪婭隱藏在他的腦子裡,藏在我們家裡。而我們呢,即便爸爸回來了,他還是拋棄了我們。現在我比照片里的莉迪婭老多了,也比那時候痛苦不堪的媽媽老多了,看到她,我還是感到羞愧和屈辱。
我冷冰冰地說,我這是想讓他知道我們都經歷了什麼。你用得著馬上回擊我嗎——我很懊悔——如果我比媽媽還壞,那你就比爸爸還壞,你從不聽人說話;你甚至繼承了他們倆的所有缺點,因為你不僅不聽人說話,你還跟媽媽一模一樣,揪住芝麻小的細節,滔滔不絕地扯出一堆破事兒。他雙唇緊閉盯著我搖了搖頭,然後看了看表。一則他怕自己說得太多了,二則他尋思跟我說什麼也沒用,不可能和我好好說話,我只會吵架。在他起身離開前,我回到客廳,重新坐在沙發上。拉貝斯又躁動起來,我親了親它的頭,安撫它。是時候告訴哥哥我打電話的真實九九藏書原因了。我小聲嘀咕了幾句:我們還能做什麼,沒人能躲過這種血緣關係,這既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都是一脈相承,甚至連撓頭的方式也一樣。我笑了笑,好像我說了什麼風趣話。所以我依然笑著,開門見山地說出了在我腦子裡醞釀已久的想法。我說,我們可以讓爸媽賣掉這套房子:這套房子至少值一百五十萬歐元,然後我們對半分,一人七十五萬。
我氣沖沖地回答說,我從父母那兒學到的唯一教訓就是不能要孩子。說完后我假裝平靜下來,用哽咽的聲音說:無論如何,你都會傷害到孩子,所以就等著孩子帶給你更多傷害吧。我知道他不喜歡這樣極端的話,我是故意說的。他不負責任地生了四個孩子在這世上,現在看看他怎麼回應。
「什麼都沒有,他一直在說話。」

我假裝對他說的事情很感興趣,但事實上,大哭了一場之後,我並沒有得到解脫和釋放,我只感到焦慮和悲傷。假如我哥哥突然摘下面具,露出他悲傷的一面,那我就該開始擔心了。我見他迅速爬上梯子,拿下來一個滿是灰塵的藍色方塊。他用襯衣袖口擦了擦,把方塊遞給我。
「他說他在電視台工作,經常會遇到著名的演員和歌手,離開媽媽是對的。」
「為什麼他們要賣掉這棟房子,把錢給我們?」
「我不喜歡你:她把所有缺點都傳給了你,而你卻把這些缺點發揚光大。」

「為什麼?」
「呵,你真是個好哥哥。」
「但他們的生活已經過去了。」
「三十多年了吧。」
「系鞋的鞋帶。當時我們正在吃飯,你問他,我系鞋帶的方式是不是跟他學的。」
「別說了。」
「哪些缺點?」
「他很感動。」
「我不去,我從來沒去過。」
「喜歡列舉:第一、第二、第三、第四。你們倆都喜歡設置圈套,把別人關在裏面。」
「那他們的東西放哪兒?」他問。
「怎麼了?」
「但我就是要帶它走。」
我真的不記得這個了。我問:
桑德羅搖搖頭,嘟囔了幾句關於我身體狀況的話。我跟他說我身體還好,不是很好,是非常好。我給他講了拉貝斯名字的故事,他講了那個藍色方塊的秘密,真是太好了。現在,我們對父親的了解更深入了一點。這是個什麼男人啊!他從來不反抗,總是唯唯諾諾,從前是媽媽的附庸,現在依然是。我真是受不了媽媽對他指手畫腳,而他則忍氣吞聲,從來都不反抗。我恨他,因為媽媽折磨我們時,他從來沒有動過一根指頭幫我們。爸爸,我要這個。你去問媽媽。她說不行。好吧,那就不行。
他大聲聲明:「你胡說,是爸爸要求我們見面的,不關我的事。還有,我們不是在查理三世廣場上的咖啡館見的面。媽媽把我們送到了但丁廣場,爸爸在那裡的紀念碑下等我們。」

母親把我們放在離咖啡館很近的地方。我幾歲了?九歲?桑德羅幾個月前就滿十三歲了,我記得他的年齡,因為我和媽媽為他準備了一個蛋糕,在點燃的生日蠟燭前,他說假如能一口氣吹滅所有蠟燭,那麼他想實現一個願望。媽媽問他是什麼願望,他回答說是和爸爸見面。就這樣,都是因為他的緣故,我們來到咖啡館。我很惶恐,我對爸爸一無所知。我曾經很愛他,但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已經不愛他了。一想到要見他,我肚子就疼起來了,因為害羞,我不願告訴他我要去廁所。我哥哥事事都很霸道,母親總是慣著他,順著他的性子來,所以我很生哥哥的氣,也很生母親的氣。
我聽著他說。他的話聽起來就像一場仁愛的佈道,但實際上卻是為了傷害我。他想讓我嫉妒他,因為子女給他帶來了很多歡樂,他想讓我後悔沒要孩子,想讓我為之痛苦。你——他強調說——沒有孩子,你無法理解這種感覺,所以你才信口開河。的確如此,我沒法理解——我被徹底激怒了——我沒法理解你處處留種,沒法理解那些像母馬一樣發|情的女人,她們心急似火地想生孩子,因為這是她們的生物本能。生物本能——多麼索然無味的表達,時間悄然無聲地逝去,我從沒感到過這種生物本能的召喚,這樣更好。真是無法想象,我會哀嚎著生孩子,打了麻藥后被剖開肚子,最後帶著噁心醒來,面臨抑鬱和恐懼,想著面前的小娃娃再也擺脫不了了。哎,好吧,為孩子而活。無論如何,你把他們生了下來——粘貼和複製——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得帶著他。你有了去國外工作的好機會,或者你要夜以繼日地工作,向一個你期待的目標奮鬥,或者你想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度過所有時間:但你什麼也做不了,孩子在那裡提醒你,你不能做這些事情。他們需要你,他們就像一條條兇狠、殘酷的小蛇纏住你。你盡你所能,想要讓他們滿意,但你做的總是太少。他們想把你據為己有,你越是著急,他們越是千方百計給你使絆子。你不僅不屬於自己——多麼愚蠢、老套的口號——你想完完全全變成另一個人也不行,毫無疑問,你只屬於他們。所以——我大聲喊道——生孩子就是放棄自我。你看看你,你好好想想你的真實處境。現在,你跑到普羅旺斯去找科琳,把孩子送回她身邊,然後再去看卡拉的女兒,還要去看吉娜的兒子。啊,多好的父親,啊,多好的愛人。但你開心嗎?你一會兒來了一會兒走了,他們開心嗎?我依稀記得以前爸爸周末來看我們時的情景https://read.99csw.com。我記不清當時具體的情景,但我一想起那些時刻,還是會覺得難以忍受,真的太難受了,這種感受是肯定的,而且從未消失。我要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爸爸,我想從媽媽和你手中把他奪走,但他不屬於我們任何一個人,他出現在家裡,但實際上心思不在我們身上,他放棄了你、我和媽媽。我很快明白,他做得對。走吧,走吧,走吧。他覺得媽媽是一個很掃興的人,沒有任何生活樂趣,我和你也是一樣。他沒有錯,我們確實是這樣,很掃興,真的很掃興。他真正的錯誤在於無法徹底和我們斷絕來往。他的錯誤在於,既然已經深深傷害了別人,將別人置於死亡邊緣,或者是徹底地毀掉了別人,那你就不該走回頭路,就得一不做二不休,堅持到底,作惡也不能半途而廢。但他根本不是這樣的人,他是一個唯唯諾諾的小男人。他覺得自己是對的,周圍人支持他時,他還能堅持一陣子。後來,格局變了,波瀾和動蕩平息下去了,周圍的人不再那麼支持他了,他就後悔了,退卻了。他回來了,把自己交到媽媽手上,任憑她處置。媽媽心裏在想:我們看看你安的是什麼心,我不相信你,我不會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是為了我和孩子回來的;我不會相信你,因為我心裏一清二楚,做出這個決定你會付出多大代價。因為每時每刻、每分每秒我都會考驗你。我會當著孩子的面,考驗你的耐心和決心,讓他們看看,讓他們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說你願意還是不願意:你願意為我們付出你的整個生命,就像我為你們付出的一樣,你願意永遠把我們三個放在第一位嗎?這根本不是他們愛我們,桑德羅,這也不是一家人和好如初。我們的父母毀了我們。他們盤踞在我們的腦子裡,無論我們說什麼或做什麼,都要繼續順應他們。
「也就是說?」
「那媽媽為什麼會同意我們見面?當時她已經不發瘋了,我們已經習慣了沒有爸爸的生活,她拒絕爸爸就可以了。媽媽為什麼會突然想把一切都打亂?」

我們在父母房子大門前見面,我討厭馬志尼廣場的每個角落,這條街也不例外,霧霾和河流的臭味也會蔓延至此。拉貝斯叫得撕心裂肺,樓梯上都聽得到。我們上了樓,打開門時我感到一陣噁心,我趕忙去打開窗戶和陽台門。我開始和貓說話,說它真是討厭,這倒讓它靜了下來,跑來歡快地蹭我的腳踝,但聽到桑德羅在給它準備貓糧,它就撇下我,一陣風地跑了過去。我站在客廳里,從十六歲到三十四歲,我一直住在這裏。這房子令我很感傷,父母和他們的破玩意兒,好像他們把之前我們住過的房子里最糟糕的東西都匯聚在這裏了。
他是什麼樣的人,我一清二楚,現在他走投無路了。只好說:好吧,我們一起去喂拉貝斯。
「四分之三的東西都可以扔掉。我們搬了好幾次家了,媽媽什麼都沒扔過,還強迫我們倆保留以前的很多破玩意兒。她總是說,這個將來可能會有用,就算那些東西只是會讓你們回憶起小時候的事情,那也是有用。回憶?誰願意回憶?我討厭我的房間,一進去就煩,從出生開始到最後逃離這個地方,什麼破玩意都保存在裏面。」
「你要麼相信我,要麼算了,再這樣聊下去也沒用。他帶我們去了但丁廣場上的一家餐廳。」
他一言不發,他肯定在想:已經四十五歲的人了,還像十五歲一樣混賬。我能感覺到他的所有想法,我心裏清清楚楚,我知道他討厭我。但這不打緊,我一股腦兒地跟他聊爸爸媽媽、我們的童年,還有許多年前我們與父親的那次見面,聊我記憶的缺失,談到我忽然想填補這段記憶。他試圖打斷我,但那不可能,我不允許任何人打斷我說話。我忽然說:
「你至少還記得鞋帶的事吧?還有你當時說的話。」
「關於爸爸,我就知道這麼多,但想知道得更多,只需在家裡翻一翻就可以。」
「你這麼認為?」
「你看到了嗎?假如我們的房間里塞滿了破玩意兒,那你想象一下,如果把他們的東西整理一遍會發生什麼嗎?我給你舉個例子:媽媽保留了從一九六二年結婚到現在所有的購物清單——麵包、麵條、雞蛋和水果——你知道嗎?爸爸呢?他甚至還保存著他十三歲時寫的破玩意兒。還不算他發表在報紙和雜誌上的文章,讀書筆記,所有他的夢境記錄,等等。哎,他把自己當成文豪但丁了。他就為電視台寫了些肥皂劇,除此之外,別無其他。假如有人真的對他的那些玩意感興趣——我覺得應該沒有人——可以把那些玩意做成電子版的,這樣就完事兒了。」
「你撒謊,我從來都不在乎他。」
「該你去喂貓了。」
「你想怎麼說都行。」
桑德羅眨眨眼,好像要抹去我為他描述的畫面,他問我:
讓我驚異的是:貓縱身一躍,乖乖趴到我身旁。
「你還記得這個嗎?」
「我是答應了,但我沒法一個人去那屋裡。」
「這房子是我們的。」
我就記得這麼多,沒有其他的了。但坦白說,我也不是很在乎,這隻是給桑德羅打電話的借口。我打給他,他手機響了很久,後來轉到語音留言。我等了兩分鐘,然後再打給他。足足打了五次,他才接電話。他惡狠狠地問:你想幹嗎?我張口就問他:你還記得我們去查理三世廣場上那個咖啡館里和爸爸見面的事嗎?我裝出小女孩的聲音,語氣矯揉造作,邊說邊笑,好像我們之前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好像我沒有想方設法從他那裡搞到賈娜姨媽的錢,好像我沒對他大喊大叫一樣,我說假如他真的連一個子兒也不給我,那對我來說,他已經九*九*藏*書死了埋了,我再也不想見到他。
「舉個例子。」
「他當時什麼反應?」
他搖了搖頭,他上鉤了,決定坐下來和我慢慢說。
「你現在倒是可以這樣說,可當時你難過得晚上睡不著,吃什麼吐什麼。你把我和媽媽的生活攪得亂七八糟,更別說爸爸的了。」
「我留下痕迹了嗎?你留下了嗎?保存東西是媽媽的嗜好,爸爸根本不在乎這些。」
「還有什麼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事兒?」我問我哥哥。
「那後來呢?」
「那她一回來,你就打個電話給她。」
我禁不住大笑起來。
「是嗎?」
他笑了笑,眼裡露出一絲痛苦,我覺得他這次不是裝的。
我聽見拉貝斯在廚房嘎吱嘎吱地吃貓糧,桑德羅走了過來。他有些不耐煩,完成任務之後,他想儘快離開。但我坐在沙發上,又說起我們的童年:父親拋棄了我們,母親傷心欲絕,還有那次我們與父親見面。桑德羅並沒有坐下來,他想讓我明白他著急走。他忍不住反駁了我幾句,他覺得自己有義務做個孝順兒子,他說了幾句充滿感恩的話,我用諷刺的語氣說起之前的事情,這讓他很不滿。
不記得,我從沒對這方塊產生過興趣,我對這房子里的一切都沒興趣。我討厭這房子里很多這種品位低下的東西,討厭每個房間,每扇窗戶,每個陽台,討厭不遠處波光粼粼的河流和低沉的天空。桑德羅說,他一直記得那個方塊,從我們住在那不勒斯起,就已經出現在家裡了。看它多光滑——他喃喃地說——顏色多漂亮:他覺得這是一個美輪美奐的幾何圖形。爸爸和媽媽在外面辦事時——他說——我就在家裡到處翻。就這樣,有一次我在爸爸那頭的床頭櫃里發現了安全套,在媽媽那頭,我發現了潤滑液。真噁心,我忽然說,但馬上為自己感到羞愧:我四十五歲了,和很多男人女人在一起過,我還有臉覺得父母的性生活很噁心?我不安地笑了笑,桑德羅不經意看了一眼我的手:我們別看了,你在發抖。他真誠體貼的語氣讓我很驚異。他重新拿起那個方塊,靈活地爬上梯子,把它放回原位。我生氣了,對他說:別犯傻了,下來吧,你有什麼讓我看的?他停頓了會兒,有些遲疑。這個方塊其實是一個盒子——他說——按這一面就可以打開。他按了一面,盒子真的打開了。他搖了搖方塊,從裏面掉下來一些寶麗來快照。
「所有缺點。」
「我的房間也一樣。」

「那他們住哪兒?」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這些照片的?」我問哥哥,他從梯子上下來了。
「那他是怎麼系的?」
「什麼痕迹?」
「誰?」
「她會傷心的。」
「他哭了起來。」
我們都陷入了沉默。我開始改變策略,我知道什麼時候該換語氣,把那種小女孩的聲音改成媽媽那種楚楚可憐的聲音。我低聲說:克里特島和新男朋友的事是我編的,只是為了不讓爸爸媽媽擔心;其實今年我不會去度假,我一分錢也沒有,我厭倦了這一切。
他起身,示意我跟著他,拉貝斯跟在我們後面。我們進了爸爸的書房,他指著書架。
但我哥哥相信這件事兒,我知道他一直都相信。他看了看四周說:早晚會水落石出的,如果不是納達爾,那就是其他人,只要看看花瓶里、書里或者電腦里就知道了。他列舉了很多東西,我是第一次用好奇的眼光看著這些。我能感覺到,我的父母親,他們在寂靜的房子里,他們在一起生活,但一直貌合神離。桑德羅嘀咕說:他們兩個互相欺瞞,但隨時都有暴露的風險。這時忽然間他的眼裡迸出了淚花。他是一個善於哭泣,而且引以為傲的男人。他讀一本小說,你問他那本書怎麼樣,他會說:我哭了。看部電影也是如此。現在他開始流眼淚,哭得比我剛才還傷心,他總是很誇張。我抱了抱他,坐在他身邊,想讓他平靜下來,而拉貝斯卻亂叫起來,它有些迷惑。或許我對桑德羅有些不公,他比我大幾歲,記得更多事情。我們父母的那些矛盾衝突會先落在他身上——也許他真的想保護我,承受了更多——然後才是我。我說:打起精神,別哭了。我們尋點兒開心,把事情搞清楚。
鞋帶?我哥哥就是這種人,他喜歡提出任意一個細節,然後在上面大做文章。女人倒是很賞識他這種本事,他先把她們逗開心,然後再上演一場肥皂劇。我覺得他應該繼承父親的衣缽,在電視台工作,假若可能,他可以做個主持人,在熒幕里對電視前的少婦少女談天說地,而不是學習地質學。我看著他,假裝對他要告訴我的事非常好奇。他外表俊朗,舉止瀟洒,待人彬彬有禮,他身材瘦削,真是天生運氣好,他臉蛋像年輕時一樣潤澤,雖然快五十歲了,但看起來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他要照顧三個妻子。三個妻子,是的,雖然他只結過一次婚。他有四個孩子,在這個年代可算是個傳奇:兩個孩子是原配生的,還有兩個是另外兩個女人生的。此外,他還有各個年齡段的女性朋友,他經常與她們往來,他不僅樂意充當她們的傾聽者,假如有需要,他還可以提供一些性方面的慰藉。他對女人很有一套,這才是重點。他一分錢也沒有,他把錢全花在了女人和孩子身上,他早已將賈娜姨媽的遺產揮霍殆盡,即使找到工作也會很快丟掉。就連他也可以勉強過下去,而我生活下去都成了問題。為什麼呢?因為他四個孩子的三個母親生活都很優渥,雖然她們跟其他男人一起過了,也仍然把他當作一個深情的男人,一位極好的父親,這就成了他可靠的保障。你要是看到他跟孩子在一起的樣子就知道了,幾個孩子都很愛他。當然,他有時九九藏書也會陷入麻煩,因為即便是他,也很難維繫一張這麼複雜的感情網,那些女人為了獨佔他,爭鬥得很厲害。即使如此,他也還是能處理好這些問題,我知道原因:我哥哥是個偽君子,甚至在面對自己時也很虛偽。他能同時關注和安慰很多女人——通常,一些關於道德的陳詞濫調,從他嘴裏說出來,簡直太虛偽了——那是因為他很擅長模仿各種情深意切,但實際上,他從來沒有過這些情感。
「的確如此,我也覺得他做得對。」
「我覺得可以了。」
「這個家表面上井井有條,實際上一團糟。」
「不,我想知道:為什麼?」
「好吧。要是我們說服了他們把房子賣掉,他們也可以重新整理一下生活,算是相互幫了一個忙吧。」
「那又怎樣?」
「對於我們的父母來說,把他們綁在一起的是讓他們可以一輩子相互折磨的紐帶。」
「所以,你覺得爸爸會為我回頭?」
「我們所有人都和鞋帶的事情有關。爸爸回家是因為媽媽,因為我和你,我們仨都希望他回來,你明白了嗎?」
「跟他一樣。」
「要是三十年後你的孩子也這樣做,你會怎麼辦?」他問我。
「那你留個紙條給媽媽。」
「我什麼也不說,我展示給你看看。」
我站了起來,從他膝上抱起拉貝斯,抱到陽台上撫摸它。拉貝斯起先還在掙扎,後來就安分了。在陽台上,我跟桑德羅說:父母給我們上演了具有教育意義的四幕劇。第一幕:爸爸媽媽正值青春,幸福美滿,兩個孩子享受伊甸園般的幸福;第二幕:爸爸找了另一個女人,跟她跑了,媽媽變得瘋瘋癲癲,孩子失去了伊甸園;第三幕:爸爸懺悔,重新回到家裡,孩子想再次進入人間樂園,爸爸和媽媽則時時表示這是白費力氣;第四幕:孩子發現伊甸園不復存在,而且從來都沒存在過,他們要滿足現有的地獄。
「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太蠢了,就在這時,我忍不住大哭起來。啊,是的,我號啕大哭,像個白痴一樣無緣無故地哭了起來。我為自己的脆弱而生氣,我哥哥知道如何利用這一點,但他沒有這樣做。我的獨白好像讓他很不安,他想讓我平靜下來。我強忍著嗚咽,揩乾眼淚,聲音充滿哀怨,我抱怨沒人愛我,就連爸爸媽媽也不愛我。我說,他們從來沒有愛過我。哥哥說,你得心懷感恩,因為他們把你帶到了這個世界上來。感恩?我笑了笑,大喊道:我們的父母應該補償我們。他們傷害了我們的感情,毀掉了我們的腦子。我說得不對嗎?我擤了擤鼻涕,拍拍沙發輕聲說:拉貝斯,到這兒來。
「這是他們留下痕迹的方式。」
「不知道,是你告訴他的。」
「我們在偏遠一點的地方租個小點的公寓,兩間卧室,一個廚房,我們付租金。」
「我當時還是個小孩兒。我想,如果爸爸親眼看到你的情況有多糟糕,他就會明白,你需要他,他會回來的。」
「他們存在過的痕迹。」
「那關於媽媽呢?」

他聳聳肩,意思是他不想傷害我,不想再說服我了。我埋怨說:
「媽媽才不會答應,這是她的房子,她在上面花費了很大的心血。對於爸爸來說,這是他工作成果的某種體現。」
「你真好。你們男人對女人真好。男人一輩子有三個崇高的目標:保護我們,干我們,傷害我們。」
「我覺得他們至少還能活二十年。」
我們就像這樣閑扯了一會兒,他明白我不是在開玩笑:爸爸媽媽在海邊度假的一個星期快結束了,但我一次都沒去餵過貓。他說:怪不得我老是發現家裡臭氣衝天,水碗里沒有什麼水,食槽里連一粒貓糧都沒有,拉貝斯總是很暴躁。他很生氣,厲聲斥責我自私冷血,不負責任。但我一點也不生氣,我繼續用那種假裝出來的聲音,時而爽聲大笑,時而表現害怕,亦假亦真,有時候也會自嘲。他慢慢冷靜下來,用大哥的語氣說:好吧,你跟你最近勾搭的那個男人滾到克里特去吧,從今天晚上起,我來照顧拉貝斯,以後別他媽煩我了。
「沒有。」
我仔細看了看這些照片,然後一張一張丟在地板上。
「我的一個那不勒斯的朋友。」
「你看,這件事還是和你有關。」
「什麼?」
我很累,哭了一陣子之後我開始頭疼,我和爸爸毛病一樣。但眼淚發揮了作用,我和桑德羅之間關係拉近了,假如我趁熱打鐵,他可能就會談起我的提議。我輕輕撫摸拉貝斯,打算告訴我哥哥一個秘密,那是前段時間我偶然發現的,當時因為工作需要,我查了一下拉丁語詞典,我發現了拉貝斯這個名字的真正涵義。我告訴他,這個名字的意思是災難和毀滅。他表示懷疑,他知道爸爸的官方解釋,拉貝斯是「家養的小動物」。為了說服他,我隨即去書房拿詞典,拉貝斯跟在我屁股後面。天太熱了,回來后我坐在地板上,我找到那個詞,把這個詞和它的含義都畫了出來給桑德羅看。我想讓他說說他的看法,爸爸在這事兒上簡直太下作了,他不情願地看了一眼。他嘀咕說,為什麼要這樣做。然後他什麼也不說了,看起來心不在焉。我繼續說:一個人因為自己內心陰暗,想出這樣一個玩笑,這算什麼事兒?這是因為他很陰險?還是說他只是一個可憐鬼?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他希望時時刻刻都聽到「拉貝斯」這個詞回蕩在家裡,這個詞是他內心感受的濃縮,是他選擇的,家人都在喊這個詞,但他們卻不知道這個詞的真實涵義。他做了一個我無法理解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贊同我的看法,但他終於說起賣掉公寓的話題。
「你不喜歡媽媽啦?」read.99csw.com
「那怎麼也不給我看?」
「他當時知道你系鞋帶的方式跟他一樣嗎?」
桑德羅忽然饒有興趣地看著我。有一件事情是確鑿的:我們對金錢的執念源於媽媽。爸爸是掙了些錢,但他一心撲在了事業上,好像根本沒有察覺到他掙了多少錢。他看重的是工作,是別人的認可,他唯一擔心的是失去這種認可。但在錢的問題上,長久以來唯有媽媽在操心。她省吃儉用,把錢存了起來,這棟房子就是她要買的。她教育我們珍惜每一分錢,她對子女的愛也是通過金錢表現的。但她存錢從來不為自己,更不是為爸爸,而是為了能讓我們倆現在過得好,將來也有保障。郵局存摺、銀行賬戶,還有這棟房子是她向我們表達愛的方式。一直以來,我都相信這一點,也許桑德羅也是這麼想的。我愛你們的證據就是——媽媽每天都在我們面前做出這副樣子——我不為自己花錢,而為你們存錢。這種方式在我身上造成的結果就是:缺錢讓我失去愛的能力,也沒辦法讓別人愛上我。因此,當賈娜姨媽將她所有積蓄都留給桑德羅時,我非常生氣。我得知這個消息時,簡直有些神經錯亂,醫生給我開了很多精|神|葯|品,他們說這是原因所在。但我很難釐清思緒,總是有一些東西沒有辦法說清楚。沒錢就沒感情,可能這話也是真的,但為什麼一有錢我就揮霍殆盡,一有人對我動感情我就把他們嚇跑?難道桑德羅不也是這副德行?所有那些有錢的女人,那些嬌慣的孩子,難道不正說明了那是一個無底洞嗎?對媽媽來說,存錢就是她的樂趣,也許是她唯一的樂趣,而我們只有在花錢時才覺得舒服。我和哥哥一模一樣。這段時間,我沒什麼錢,卻漸漸衰老,身體發福,皺紋和白髮越來越多。桑德羅還是青春常駐,他睫毛很長,眼睛碧綠,五十歲了,不用染髮就有一頭烏黑的頭髮,不運動就有運動員的身材,真叫我嫉恨。他終於聽我講話了,我扯開話題,給他時間考慮我的想法。我說:他們那一代人很幸運,過過苦日子,後來有了舒適的生活,爸爸甚至還做出了一些成就,他倆都有豐厚的退休金,還他媽想要什麼,你不覺得嗎?
他皺了皺眉。
「什麼樣的鞋帶?」我問他。
「和別人系鞋帶的方式都不一樣。」

「不。」
「好吧,我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們跟爸爸見面的那天早上,媽媽對你說:你注意到你哥哥系鞋帶的方式有多可笑了吧?這都是你爸爸的錯,他從來沒幹過一件好事:你見到他時要告訴他。」
「他說了什麼?」

「你瘋了。」
「我記得是查理三世廣場上的咖啡館。爸爸以前也說,我們見面的地方是咖啡館。」
他自我吹噓一通,像往常一樣說得頭頭是道。他當然深信他走的路是對的:擁有多個妻子,充當多個孩子的父親,情感和性生活都分成好幾塊。角色和身份混亂。總之,傳統的夫妻觀念已經被推翻了:一夫一妻制是不存在的,一個男人可以愛很多女人,可以愛很多孩子。我——他用一貫甜膩膩的傲慢語氣說——會照顧孩子,讓他們什麼都不缺,我是當爹又當媽。
「得了吧。」
他很不情願地承認,他有各種猜疑,他深信媽媽以前有情人。我說,拿出證據來,別只是空口無憑。他回答說,證據需要去找。他坦誠說,多年來他覺得媽媽跟納達爾有一腿,納達爾?我笑著大聲說:我連想都懶得想,太荒唐了,媽媽和納達爾那個癩蛤蟆,名字都那麼搞笑?桑德羅繼續說:這可能是一九八五年的事兒,當時你十六歲,我二十。我問:媽媽呢?我一直都不會心算年齡。他答道:四十七歲,比現在的我小兩歲,比你大兩歲。納達爾呢?算一算有六十二歲?天哪!我驚呼起來,一個四十七歲的女人跟一個六十二歲的男人。我仍然笑著,難以置信地搖頭:真噁心,我不相信。
「你說清楚點兒。」
「我敢肯定,當時是你想見他。」
「不行。」
「是我要求媽媽的。」
「這就對了。二十年後,我六十五,你七十,假如我們能活到那時候。六十五歲的時候,拿了這個房子一半的錢,我還能幹什麼?你想想吧,別老讓我當惡人。他們都老了,住在台伯河岸的城堡里,這有什麼意義?」
「她要求父母這樣做,她父母同意了。」
「你別做夢了。」
「是我要求的,因為當時你的情況很糟糕。」
他搖搖頭,以一種理直氣壯、不贊同的姿態看著我。他想讓我覺得自己錯了,從我們小時候開始,他就這樣。錢自然他也想要,從他臉上就看得出來。但我了解他,我知道他肚子里的盤算。他的美夢就是:我一個人完成所有事情——跟父母商量,說服他們賣掉房子,跟他分錢——同時,他則扮演一個操心父母的兒子,大講倫理道德。我知道如果我要徵得他的同意,就不能與他硬碰硬,必須忍受他的語重心長。他已經激動起來了。無論願不願意,我都有自己的臉面,我可不是塊沒有感情的石頭。所以,如果他刺|激我,我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反應。可他不僅刺|激了我,還傷害了我。
「我不相信,我從沒見過他哭。」
「這不行,這就太過分了。」
「你為什麼從來沒給媽媽看過?」
「我不知道。」
「房子是他們的。」
「怎麼樣?」
「你答應媽媽的。」
「拜託了。」
拉貝斯小心翼翼地走過來。我暗自思忖,它會來到我身邊,還是去找桑德羅。我希望它到我跟前來,這樣我就可以把它趕走,貓縱身跳到了桑德羅的膝蓋上。我帶著一絲怨恨說:
「但貓不會,你看它多高興。」
「後來發生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