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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三章

第二部

第三章

「我很好。」
她嘟噥了一句:
我坐了起來,感到腰、脖子還有右手特別痛。我嘗試站起來,但發現很難,我不得不先趴著,然後扒著書架很吃力地站起來。我非常焦慮,那是因為昨天晚上做的夢讓我很迷糊。我夢見什麼了?我在那裡,在凌亂的書房裡。莉迪婭就躺在那些書中間,她還是很多年前的樣子。我看著她,我感覺自己非常衰老,我一點兒都高興不起來,我只是很窘迫。整座房子在慢慢移動,正在離開羅馬,腳下有一點點搖晃,就像一條行駛在運河中的船。剛開始,我覺得那種運動很正常,但我很快發現事情不對勁兒。整棟房子都在向威尼斯移動,然而房子的一部分還是留在了身後。我不明白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就好像家裡有兩個書房,每個細節都一樣,包括我和莉迪婭,也分別在兩個書房裡,其中一個一動不動,孤零零地留在原處,另一個和整棟房子一起緩緩移動。後來我忽然發現和我一起向威尼斯漂浮的女孩不是莉迪婭,我仔細看了看,發現是那個送理療儀的姑娘,這讓我驚異得喘不上氣來。
吃早餐時,我們像往常一樣沉默不語。我只是隨口勸她再去睡會兒,可她拒絕了。等她把自己關在洗手間里,我鬆了一口氣,我趕緊去桑德羅的房間里繼續找。可時間太短了,二十分鐘后,婉妲就從浴室出來了,頭髮還是濕的,看起來滿臉不悅,不過她已經做好了準備,要把家裡從裡到外都收拾一遍。
她將信將疑地搖了搖頭,我擔心她會去翻垃圾桶。
我沉默了,她忽然說:
但我越翻就越心不在焉,我想起莉迪婭,想起我們在一起的那段幸福時光。假如我找到了那些照片,我會像丟掉那些信一樣把它們也扔進垃圾桶。但我無法容忍這些照片就這樣永遠消失了,之前我獨自在家時,會看著那些照片,我會很激動,會覺得安慰,或者陷入憂傷。這些照片證明在我這一生中,我曾經有過一段短暫但卻幸福的時光。我老了,一段時間以來,有時候我恍惚覺得,那時的快樂,那種沒有任何怨毒的輕盈時光是我的幻覺,是大腦缺氧時產生的錯覺。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我一邊翻箱倒櫃,一邊胡思亂想,我確信照片不在書房裡,也不在客廳。那會在哪兒呢?再過一會兒婉妲就要醒了,她肯定會開始整理東西,她的手腳要比我勤快得多。她的眼神不會迷茫渙散,迷失在各種想象之中,而是會全神專註地收拾。那些照片肯定在某間卧室里,可能是在桑德羅或安娜以前的房間里。如果讓婉妲看到了,她會發現,這幾十年以來我不僅從來沒有忘記過莉迪婭,而且她年輕的容貌和身體一直在我腦海中定格,而婉妲卻在我身邊,在我眼前一天天地老去了。更糟糕的是,為了讓婉妲滿意,讓她不要多想,我可能還必須當著她的面把照片全都燒掉,毀掉,來不及看最後一眼。
「你找到拉貝斯了嗎?」
「我不覺得。」
我把所有垃圾袋都放進電梯,最後發現自己擠不進去了。於是我走下一樓,按下電梯按鈕,電梯下來了。我把垃圾袋都拖到垃圾箱那裡,但它們都太大,全都鼓鼓的,紙類垃圾箱塞不進去,塑料和玻璃類更塞不進去,沒有一個能放進去。在把垃圾收進袋子之前,我應該對垃圾分類,可現在只能這樣了。我把那些垃圾袋放在馬路邊上,一個挨著一個擺得很整齊,心裏祈禱著納達爾沒在透過窗戶看我。
天氣已經很熱了,我把身上的汗擦乾。納達爾可能會投來的目光,讓我想起其他人的目光。誰敢說小偷一定會打電話給我們?他們現在很可能在某個角落裡監視著我。大馬路上只有寥寥幾輛車,一位年輕黑人靠在一輛車旁,他會不會就是同夥之一?這條空曠的馬路上,除了我就只有他了。我走回大門,用餘光盯著他看。我的心跳開始加速,後頸很疼,全身好像要浮腫起來了。這是我九_九_藏_書第一次希望桑德羅或安娜從天而降,幫我一把,尤其是讓我日漸衰老的腦袋清醒過來,他們像往常一樣取笑我:你想太多啦,老覺得到處都有危險,有人要害你,你應該回到現實中來,你腦子裡還想著十年前寫的那些電視劇。
「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嗎?」
「是嗎?」
「沒有,找到了我肯定就叫醒你了。」
她沒有回應。當她拉著購物車準備離開時,她嘟囔一句:

「暴力事件一直都有。」
我輕手輕腳地打開門,走進安娜的房間,她房間也是一片狼藉。在明信片、剪報、歌手演員的照片、五顏六色的畫、寫不出字的筆、直尺、三角尺,還有其他亂七八糟的東西里,我開始找那些相片。後來,我聽到卧室門開了,我聽到婉妲的腳步聲。我看見她面色蒼白、眼睛浮腫地出現在門口:
在梯子頂上,我頭腦一陣混亂。不知道為什麼,我很難理清頭緒,我突然想到拉貝斯,我昨晚一整晚都沒想到它。昨天,那個年輕警察笑著對我說,它去找女朋友了吧。談到性時,大家總是會笑,即使所有人都知道:性會引起爭端,給人帶來不幸,滋長暴力,讓人走向絕望甚至死亡。當年我選擇離開家時,不知道有多少熟人或朋友在背後笑話我。他們一定覺得這很有趣(「阿爾多在外面偷腥了,哈哈!」),這正像當時我、納達爾以及警察一想到拉貝斯出去找母貓的反應一樣。只不過我回來了,而拉貝斯沒有回來,至少到現在還沒回來。外面只能聽見鳥叫聲,沒有貓叫聲。我想到了婉妲,當警察開玩笑時,她並沒有笑,只是用不耐煩的眼神看著我。她認為拉貝斯被人綁架了,小偷遲早會來要贖金的。但沒有人把老太太的推測當真,警察首先很確信:吉卜賽人不會偷貓來要錢的。這是肯定的,我站在梯子上想,吉卜賽人肯定不會這麼做。我好像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間想起拉貝斯了。照片和貓,這兩樣和性|欲相關的東西一同消失了。偷走這些東西的人並不是吉卜賽小孩,他們的目的也並不是要偷幾串金項鏈。他們洗劫整棟房子,是想找到主人的弱點,然後再要挾他們。
「你看起來不像是在收拾東西。」
「拉貝斯肯定會回來的。」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
「你能不能過來一下?拜託了,幫我挪一下衣櫃好嗎?」
我忽然間驚醒了。我還在書房裡,側躺在婉妲的那些信旁邊。電燈依然亮著,但從百葉窗的縫隙里已經有泛紅的光照進來,天已經亮了。我在四十年前的憤怒、眼淚和乞求中睡了一覺。
「你在找什麼?」她有些不安地問我。
「只睡了一會兒。」
「你真的準備要花錢把貓贖回來嗎?」
「你多走幾趟吧,總得有人留在家裡。」
「你再明白不過了。那兒有本拉丁語詞典,就在地上。」
她走過去看了一下,滿臉不高興。
「難道你希望他們把貓弄死嗎?」
她轉過身來,看著我。
「你還不去丟垃圾?」
「一般來說,這種事都是找男人談。」

「你是個騙子,你一直就是騙子,老了還打算一直騙下去。」
「給我騰一點地方,趕緊去吧。」
我心煩意亂地回到家,看了妻子一眼,就知道在我扔垃圾時,她沒有找到那些照片。我急忙在腦子裡擬好了一個草稿,應對可能出現的緊急狀況:我不知道,誰知道這些東西從哪兒冒出來的,給我吧,我去扔了。我打算在整理東西時也要更徹底一些,家裡已經給弄成這樣了,我們要利用這次機會,清理一些東西。我看婉妲醒來準備收拾屋子的樣子,估計她也是這麼想的。但我出現在客廳時,我覺得她的工作也沒什麼進展。我發現妻子在一個角落裡翻找什麼東西,我的出現嚇了她一跳,她九九藏書一聽到我的聲音就馬上站了起來,嘴唇緊閉,用手輕輕把裙子扯平。
我覺得她是想說,她已經對此不抱什麼希望了。她穿過客廳和玄關,打開家門,她向我解釋,她讓我注意聽電話和門鈴,並不是小偷會打電話,而是已經過了兩個星期,之前我們租用理療儀的那家公司今天會派人來把它取走。
「為什麼?」
我有些慌亂,我不想讓她一個人在家。我一直跟在她身後,如果看到了那些相片,我就衝到她前面搶先拿走。
我很窘迫,她從來都不認為我能幫助她,她總覺得我會幫倒忙,她自己一個人會做得更快更好。我有些惱火地說:
我彎腰撿起一塊之前漏掉的碎玻璃:

「貓再也回不來了。」
「我們一起下去扔吧,」我說,「袋子挺多的。」
我沒再反駁她,當婉妲想發泄時,她總是會抓住一些細枝末節的事。我往她剛才指的那個角落走過去,看見一些沒有遭到破壞的書擺在地上,那裡有一本打開的拉丁語詞典,翻開的那一頁正好有我十六年前給貓取的名字。這是一個巧合,我覺得婉妲應該不會很在意這件事情。她不像從前那樣用帶刺的口氣說話,她的聲音很機械,就好像吐出那一串詞沒有實質意義。詞典——她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看著陽台欄杆外面——是打開的,就在字母「L」那一頁,「Labes」這個詞用筆畫出來了,後面的解釋也畫了出來,一條條畫了出來。墜落,崩塌,倒塌,毀滅。這就是你愛開的那種玩笑。我總是充滿愛意地叫著貓的名字,而你在我背後因為我不知情而竊喜,這個名字包含的糟糕意思回蕩在整個屋子裡:混亂,不幸,骯髒,可惡,恥辱。恥辱,你讓我每天都喊這個名字!你總是這樣,看起來像個好人,其實一直都在很陰險地宣洩你的壞情緒。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現你這一點的,總之很早,幾十年前我就知道了,甚至可能結婚之前我心裏就有數了,但我還是義無反顧地嫁給你了。我當時很年輕,我為你著迷,那時我並不知道這種迷戀是多麼偶然的事。有很多年,我一直過得很不幸福,也不能說完全不幸福。過了很久我才發現,我對其他人的好奇心與對你的其實差不多,但我明白得太晚了。周圍的一切讓我很迷惑。每次我都會心裏想,我也可以擁有一份愛情:就像雨一樣,雨滴與雨滴碰撞,匯成一條小溪。只要保持著最初的好奇,好奇逐漸成為誘惑,誘惑滋長性|欲,性|事一次次重複,就形成一種必需和習慣。但當時我覺得,我必須永遠只愛你一個人,我不再想這些,而是全心全意照顧孩子。我真是太傻了。假如我曾經愛過你——但現在我不是很確定,因為愛情就像一個容器,人們把什麼東西都往裡放——那也是很短一段時間。可以肯定的是,你並沒有給我帶來那種獨一無二、激|情四射的感覺。你只是讓我覺得自己是一個成熟|女人:夫妻倆一起生活,同床共枕,生兒育女。當你離開我之後,我感覺我為你犧牲的一切都是徒勞的,這是最讓我感到痛苦的事。而當我重新接納你時,不過是為了拿回你帶走的東西。但我很早就發現,七情六慾、愛恨情仇混雜在一起,我很難去確定你到底欠我什麼,所以我想盡一切辦法擠對你,想讓你回到莉迪婭身邊。我從來都不相信你會真心悔過,發現你想要的只是我,不是其他女人。我日思夜想,你怎麼會騙我騙得那麼深。你根本沒有花一點心思在我身上,你對我一點同情心、親切感也沒有,就算你看到我那麼痛苦,生不如死,你都無動於衷,不會伸出手拉我一把。你通過各種方式讓我看到你是如何愛莉迪婭,你從沒那樣愛過我。那時我就清楚,讓一個心有所屬的男人重新回到妻子身邊的原因,從來都不是愛。所以我對自己說:看看九*九*藏*書這一次他能忍多久。可我越是折磨你,你就越容忍。是的,拉貝斯,你說得沒錯,這是一場災難。這麼多年過去了,在這場長達幾十年的戲里,我們養成了一個習慣:生活在災難之中,享受恥辱,這就是把我們捆綁在一起的東西。為什麼?或許是為了孩子吧。但從今天早上開始,我也不確定了,對我來說,他們也變得無所謂了。現在我的生命已經走過快八十個年頭,我終於可以說,我這一生沒有遇到任何我喜歡的東西。我不喜歡你,不喜歡兩個孩子,也不喜歡我自己。這就是為什麼你走了以後,我會那麼憤怒。我覺得自己好愚蠢,我沒能做到比你先離開,我用盡了全部力氣讓你回來,就只是為了告訴你:這次是我離開。但你看,我還在這裏。當你儘力想把一件事情解釋清楚時,你會發現,你把事情說清楚了,是因為你把問題簡單化了。
我盡量用一種飽含深情的語氣對她說:
「他們會想和我談。」
天越來越熱,我把客廳和書房留給婉妲收拾,我去整理安娜和桑德羅的房間。我想要不慌不忙地找那些照片。我妻子在收拾屋子時沒弄出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說話,然後我又去檢查了卧室和浴室。我確信,那些照片不在家裡的任何角落,這也意味著事情更糟糕。我回到客廳,發現陽台門敞開著,妻子坐在陽台門檻上看著外面。她剛才什麼都沒做,客廳和我之前離開時一模一樣。
「我從來沒瞞著你,它是我們養的寵物,我叫它拉貝斯,這有什麼問題嗎?」
我腦中響起那個男人和女孩的聲音,他們冷嘲熱諷。關於我們的貓,他們或許會說,我們想要這個數,而照片嘛,另外算。不同意嗎?不同意的話,我們就把照片給您太太看。當然,我也可以對他們說:照片上的女孩是我太太年輕的時候,但他們肯定會大笑起來,會這樣回應我:那就沒問題啦,我們會把照片連同貓一起還給尊夫人。就是這樣,一切都可以預見。我想爭取時間,我嘆息說:
「我去買點東西,」她說,「你注意聽電話,還有門鈴。」
「我只清理了那些被弄壞的東西。」
「去吧,不用擔心。如果那些小偷露面,我來對付,拉貝斯會回來的。」
「這可不一定。」
「你確定你沒把有用的東西扔掉了?」

我關切地回答說:
「他們可能會打電話進來。」
或許剛才那通話讓婉妲得到了發泄,吃過午飯後,她又恢復了之前的模樣。她開始有條不紊地打掃廚房、卧室、安娜的房間、桑德羅的房間,還列了一張單子,記下所有需要修理的東西。我聽到門鈴電話響時,她正在給一位她信任的木匠打電話,商量價錢。我走過去接門鈴電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她說她是來取理療儀的。這個女人與兩個星期前來的那個女孩是同一個人嗎?很難聽出來聲音,她沒說幾個字。我按了開門的按鈕,然後跑到窗子那兒,探出頭朝街道看過去。出現在門口的人正是她,她用一隻手抵著打開的門,但沒進來,她正在跟一個男人說話,玉蘭樹枝把那個男人擋住了,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我的呼吸開始急促,我現在一緊張就會這樣。從我站的角度,完全無法確定他是不是之前那個穿著人造革夾克的男人,總之我的血液開始沸騰,我感到一陣混亂,我希望是他,又害怕真的是他。他們在商量什麼?他們有什麼計劃?女孩上來,男人在下面等嗎?不,他們看起來像是已經決定好了要一起上來。不管是哪一種方案,我都是死路一條,我總會面臨那個時刻。要如何應對呢?回到從前重新開始嗎?就算已經到了這個歲數,我也知道每個故事都會出現這樣的場景,都會有一個結局。這時有一種強烈的恐懼感向我襲來,非常清晰,就像以前那次,父親終於決定要與我們一起吃read.99csw•com晚飯。那時我們早早坐在餐桌前等著,我聽到他懶散的腳步聲在走廊響起,猜他今天心情怎樣,好還是不好?他會說什麼?他要做什麼?這時候我妻子——她剛剛掛掉電話,她應該是沒聽到門鈴電話響了——從卧室對我喊道:
我看了看手錶,五點二十。我的右腿也很痛,我艱難地拉起百葉窗,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上,想呼吸一下新鮮空氣,好讓自己完全清醒過來。鳥兒的叫聲此起彼伏,頭頂上是被樓房切割成方塊的冰冷天空。我想:必須在婉妲醒之前處理掉那些信。她要是發現那些信還在那裡,散落在地板上,再次曝光,她發現我讀了那些信——是的,我是讀了那些信,而不是重讀——就像是我昨天夜裡才收到那些信一樣,那她肯定會很不高興。她或許已經不記得自己寫過那些信了,她生氣也是有道理的。信里的那些話是在過去的年代,在一個消失的文化氛圍里寫的,更別說她當時處於心理失衡的狀態,這些信如果忽然冒出來,那真是讓人無法忍受。那些話是她寫的,但又不是她了,那是已經不屬於她的聲音,那是過去的遺迹。我急忙走進房間,撿起地板上的信,把它們統統扔進了垃圾桶。
「別又讓人家騙了錢。」她說,然後帶上門出去了。
「或許,我們可以先把整個房子打掃一遍,然後再把垃圾一起帶下去。」
「現在暴力事件真是太多了。」
「沒什麼,就收拾一下。」
「不。」
幾十年以來,那個布拉格方塊里存放著二十多張照片,都拍攝於一九七六年至一九七八年間,是用「寶麗來」相機拍攝的。那台相機是我買的,那段時間我不停地用它給莉迪婭拍照。當時如果用普通相機拍照,自己不會洗,必須送到專業攝影師那裡才能洗出來,一個人的私生活就會暴露在陌生人的目光之下,然而用這種相機,拍完照可以馬上成像。每當我給莉迪婭拍完照,她就會來到我身邊和我一起見證奇迹的出現:相機里吐出來一張方形相片,她纖細曼妙的身姿就從照片上的濃霧裡慢慢浮現出來。那些年裡,我給她拍了很多照片。我回到婉妲身邊時,我帶著莉迪婭的一些照片,我覺得,拍攝那些照片,就好像在拍攝我生活的樂趣。這些照片里有好幾張,她都是裸體。
我又想到了那個送理療儀的女孩,她逗了一會兒貓,她敏銳的眼神掠過書架上的書、小擺設和藍色方塊。儘管那個藍色方塊放在高處一個不起眼的地方,但很快吸引了她的目光。她當時就說,顏色很漂亮!多厲害的眼睛。我突然感到怒火中燒,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到了我這個年紀,很容易把懷疑變成推論,把推論當成事實,最後成為一種頑固的念頭,揮之不去。我小心翼翼從梯子上下來。那個推論很容易讓我胡思亂想,我首先必須確認:還有沒有什麼明顯證據,有沒有什麼馬上到來的危險。那些小偷——我強迫自己不再想那個送理療儀的女孩,而是想到那些可能出現的小偷——他們在家裡翻箱倒櫃,找到了盒子,打開了它,但他們可能最多笑兩聲,把那些照片扔在翻出來的東西里,這是最有可能的事。但我心想,假如事情是這樣,我要趕緊把所有地方都檢查一遍,不管是這裏還是其他房間,要是婉妲看到這些照片,那就很難收場了。如果出現這種局面,那麼這些年我的小心翼翼、隱忍克制不就白費了嗎。現在我們都老了,步履蹣跚,身體虛弱,在我們需要相互扶持的時候,卻要落得一個兩敗俱傷的結局嗎?我很用心地檢查了家裡的每個角落,把靠著書架放的那些東西翻來翻去,希望那些照片忽然躍入眼帘,希望是我昨天晚上疏忽沒看到。

「全不對。」
「你睡覺了嗎?」
我再次小心翼翼地關上門,回到了書房裡。我爬上了一架金屬梯子,夠到了藍色方九*九*藏*書塊,我用力按了一下方塊的一面把它打開,發現裏面空空如也。
「你沒看到我整理了客廳和書房嗎?」
她還是覺得小偷會打電話給我們,會把拉貝斯還回來。她的這種想法也感染了我,我又開始懷疑那個給我們送理療儀的女孩。她可能會打電話來,也可能不會,可能是她的同夥——那個穿著人造革夾克的男人打過來。於是我說:
「你給它起這個名字的原因,為什麼現在才讓我知道?」
她當時說的大概就是這些,我用自己的話概括了一下。自從我們複合之後,這是她第一次對我敞開心扉,但她並沒有與我交流的意思。我只是偶爾打斷她的話,進行一些無力的反駁,但她根本不讓我插嘴,或許她是不想聽我說。她一直在說著自己的事情,好像在自說自話。我突然開始走神,我腦海里盤旋著一個問題:她為什麼會如此無情地對我說這些話?她難道意識不到,她說的那些話會對我們晚年生活帶來多麼嚴重的後果嗎?我自問自答,我對自己說:你別緊張,她跟你不一樣,她從來沒有經歷過你童年經歷的那些恐懼。正因為如此,她才會誇張,或者會一年年變得越來越冷酷無情,越來越享受這種言過其實的指責,她日後也會一直重複這樣殘忍的話。所以你最好保持沉默,小偷把家裡搞得天翻地覆,她累了,她很沮喪,還有很多家務等著她,在這種時刻,一個小小的刺|激就能讓她崩潰,讓她把一切撂下。所以假如你要開口說話,你可以建議她給可以幫她的人打個電話,開導她,告訴她這花不了幾個錢;要時刻提醒自己,她的骨頭很脆弱,不能太累。總之要躲開,假裝什麼事兒也沒有發生,你要保護餘下的日子:幾年、幾個月。
我開始思考自己接下來要做什麼。煮一杯咖啡?洗個澡清醒一下?還是趕緊再去檢查一下,看看家裡還有沒有那些會喚起人痛苦記憶的東西?我的目光掃過房間的每個地方:地板、傢具、垃圾袋、雜亂的書架,甚至天花板。我的目光停在了我從布拉格買來的方塊上,那裡面裝著我的秘密。它在書架上搖搖欲墜,我覺得有必要把它推進去一點。但我先豎起耳朵,聽婉妲有沒有醒來。外頭的鳥叫聲太大了,聽不見家裡的動靜,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書房門,扭動手柄時盡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再打開卧室門,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半明半暗中,我看見我妻子——一個瘦小的老太太躺在那裡,她嘴唇微張,呼吸平穩,還在睡夢中。我想她應該在做夢,經歷著情緒起伏。她應該是把一輩子針對我、兩個孩子和面對這個世界的邏輯都放在了一邊,她現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對她的內心世界一無所知,我也沒法知道。我吻了吻她的額頭,她的呼吸停頓了那麼一剎那,然後又繼續如常呼吸了。
「你不舒服嗎?」我問。
我不知道我妻子說了多久:一兩分鐘還是五分鐘。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見我毫無反應,終於看了看表,站起身來。
「相信我。」我說。
「垃圾袋都滿了,你把它們扔到外面的垃圾箱去。」
「但從來沒有鬧到家裡來。」
她已經不再相信有人偷走貓想要贖金這種可能,而我已經證實了那些相片下落不明,我發現我比之前更相信這種可能。不僅如此,我還在想:等一下來家裡拿理療儀的人會是誰呢?是一個新送貨員,還是之前那個眼尖的女孩?很快我就確定,那個女孩還會再出現。過了一會,我妻子回來了,她開始在廚房忙活。我故作鎮定,但實際上越來越緊張,頭也開始痛。我好像已經看到那女孩出現在門口,或許她會過來對我說:拉貝斯在我們手裡,照片也在我們手裡,我們要這個數。而我或許會問:要是我不同意呢?不同意的話,她可能會回答——不,她肯定會說——不同意的話,我們就把貓殺了,把照片交給應該交給的人。我心裏很忐忑,我吃下一口鮮乳酪,覺得很難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