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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二章

第二部

第二章

「你對我厭煩了吧?你告訴我,你對我厭倦了!」
「絕對沒有。」

十一

「為什麼?你害怕他們看到你的真實面目?」
就是在那段時間,我想起了我母親,是那次她用父親的剃鬚刀割腕自殺的事情。血在地板上流淌,我們幾個孩子馬上拉住她,免得她把另一隻手腕也割破。面對這種場景,我在兒童和青少年時期已經建立起了某種情感屏障,我通常都會表現得麻木不仁,這道屏障忽然塌陷了。我母親很多年前遭受的痛苦,她的不幸、憤怒,有時候是對冤家丈夫的仇恨,都毫無過濾地向我湧來,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衝擊力。在這道屏障塌陷的地方,婉妲經歷的痛苦也向我湧來。我不僅僅是第一次切身地感受到我把她毀掉了,我還強烈地意識到,我當時非常小心地迴避了痛苦的衝擊,而兩個孩子卻完全承受了這種痛苦,甚至擴散了它,這是讓我無法忍受的事情。然而他們還是說到了我系鞋帶的方式。你是不是像我一樣系鞋帶?你太搞笑了,你教我一下好嗎?
我說她說得有道理,一方面是為了讓她平息下來,一方面我也不知道怎麼反駁她。我到底是什麼樣的父親?我能是什麼樣的父親,在那套房子里,我們一起生活了那麼多年,難道我們不是一直都堅信我們一家四口人會永遠生活在一起嗎?這個房子的結構也是為這種生活而設,每個角落都有自己的用途。儘管房子很灰暗,冬天很冷,夏天很熱,一直都不亮堂,但這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氛圍,有時候我們還有一些非常幸福的時刻。像現在的狀況,每天在這所房子里生活幾個小時,我覺得是不可能的事情。有一次,在我們激烈爭吵時,我對婉妲說:
有一段時間,我基本能承受這種分離,因為莉迪婭在我身邊,還有工作也帶來了成就感。我離開了大學那個乏味的工作,開始給報紙寫文章,在廣播台做節目,有時候會很拘謹地出現在電視里。有一種距離比遙遠的路途、光年更能使人們分離,那就是變化。我遠離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我開始追求自己為之狂熱的事情:一個我愛的女人,一個需要經營的新愛巢,還有接連不斷的個人成就,在公眾場合露臉的機會。莉迪婭喜歡我,我也贏得了所有人的歡心。這時候,就好像有一團濃霧掩蓋了我的過去——一個黯淡、毫無建樹的過去。那不勒斯的房子,還有那裡的親戚朋友也逐漸在我記憶里褪色,但婉妲、桑德羅和安娜一直在那裡,在我的記憶里栩栩如生,不過我們之間的距離抹去了那種痛苦的深度和強度。我從小都習慣性地對情感進行過濾,從小時候開始,我就學會了無視我母親的痛苦,那是因為我父親經常折磨她。雖然我在場,但我能完全抹去那些叫喊、咒罵、耳光的聲音、痛哭,還有那些像經文一樣反覆出現的句子:我要自殺,我要跳樓!這些都是用方言喊出來的話,我學會了不再傾聽我的父母,看到他們時也只是閉上眼睛。這種小時候學會的方法,我後來一輩子都在用,在各種各樣的場合下都用過。在我和婉妲分開的那個階段,我一直在運用這種方法讓我忘記,我留下了一個空洞,我無視這種空洞。我妻子和孩子會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出現在我的腦海里,然而我不看他們,不聽他們。
「才不是。」
就這樣,很多年就這樣平平穩穩地過去了,我們成了生活富裕、受人尊敬的一家人。我賺了一些錢,婉妲一直極端節省,她把那些錢攢起來,我們買了一套台伯河畔的房子。桑德羅大學畢業了,安娜也畢業了。他們很難找到一份正經工作,我不斷地原諒他們,他們會找我要錢,他們的生活一片混亂。桑德羅跟他愛的每個女人都生了孩子,現在他已經有了四個孩子,他可以為孩子做出任何犧牲,他認為孩子是最重要的。安娜拒絕生孩子,她認為生孩子是人類最不文明的表現之一,是人類動物性的表現。他們兄妹倆不會對我提一些荒謬的要求,因為他們知道家裡是母親掌管一切事務。他們看到我在家裡像一個默不作聲的幽靈一樣轉來轉去。他們沒有錯,我的生活在他們之外。在家裡,我是影子一樣的男人,總是一聲不吭,雖然婉妲興高采烈地慶祝我的生日,邀請我的親戚和我的朋友。我們之間已經沒什麼矛盾了,無論是在私人還是在公眾場合,我總是沉默不語,或者面帶微笑地點點頭;她會用一種帶著揶揄、暗含深意的語氣和我說話,表面上很溫情。
這就是我們和好之後兩年的大體狀況,那是非常複雜的兩年。後來婉妲找到了一種平衡,儘管我賺錢很多,但她還是希望有一份自己的工作,她在一個商法律師事務所里工作。儘管她越來越消瘦,越來越憔悴,但她好像幹勁越來越足了,她從來都不會忽視家庭、兩個孩子和我。我小心翼翼,避免犯任何錯誤。她在工作上與人產生爭執,我也堅決站在她的立場上;她對家裡打掃衛生的女人張牙舞爪,我只是一個默默的觀眾,我遵守家裡鐵一樣的秩序。一有什麼外出活動,我都會請她陪我出去,她也會欣然前往,會留心每件事、每個人,回家路上,她會一條條指出那些著名人士的狂妄自大,還有那些在我跟前過於親密的女人的品性——甜膩膩的聲音、虛假的美貌、矯揉造作的言談——她會很犀利地說出那些人的可笑之處,逗我開心。
「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嗎?」
「我一直都很愛你,我依然很愛你。」
但有一次她忽然發作了,她冷冰冰地對我說:
「因為她太誇張了,她真不應該這麼做。」我的朋友說。

「你想把他們從我身邊奪走?」
「這跟莉迪婭有什麼關係?」
「不要再說了。」
那時候莉迪婭剛上大學,她追隨當時的潮流,學的是經貿專業,而我是一個沒有任何前途的希臘語法助教。我和莉迪婭的關係可能是當時的社會風氣使然,可以肯定的是,假如我為了妻子和孩子放棄莉迪婭,這不符合當時的社會潮流。假如像那些地下戀情,兩人偷偷見面,這也不符合那個時代的精神。莉迪婭當時不到二十歲,但她已經有了一份工作,也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位於一條花香四溢的漂亮街道上。我一有機會就去找她,每次摁響她家門鈴,我們一起散步,一起看電影或去劇院,都促使我急切地想告訴婉妲真相。但我不認為我對莉迪婭的慾望能生根發芽,我不認為我會不停地想要那個女孩。相反,我幾乎可以確信,我對莉迪婭的渴望很快會減弱,她也會很快回到那個交往了幾個月的男孩子身邊,或者會很快找另一個同齡人,一個沒有家室拖累的男人。結果是我向婉妲攤牌,告訴她我和莉迪婭之間的關係,我只想能從容度過這段時間,沒有任何欺騙和隱瞞,一直到我們激|情耗盡。總之,在我們第一次發生衝突,我離家出走之後,我很確信自己會很快回去。我心想:這個小插曲也許能幫我和妻子重新建立關係,讓她知道我們不能像之前那樣循規蹈矩地生活。也許出於這種心境,我對她說:「我和別人在一起了。」而不是說:「我愛上別人了。」
「我說過我會等你的。」
晚上,我斟詞酌句,試著向她解釋這不是背叛,我很尊重她,真正的背叛是背叛自己的本能、需要和身體,是背叛自己。都是瞎扯!她叫喊著說,但很快就壓低了聲音,因為怕吵醒兩個孩子。整個晚上我們都在小聲吵架,那種沒有叫喊出來的痛苦讓她眼睛變大,讓她臉上的線條變得扭曲,比大喊大叫更讓我害怕。這一切讓我害怕,但卻沒有讓我動容,她的痛苦沒有進入我心裏,變成我的痛苦。我處於一種陶然的狀態之中,那種愜意像一件防護服一樣包裹著我。我開始讓步,爭取時間。我說她要看清現實,這很重要,我們倆都需要時間反思,我說我心裏很亂,她要幫助我。然後我就離開了,很多天都沒回家。
那是一個非常炎熱的午後,後來我有了離開的機會,我正要走,她跑過去把門反鎖了。她把桑德羅和安娜叫了過來,她說:爸爸覺得自己像犯人一樣,沒有自由,那我們玩個遊戲,讓他真的扮演犯人。兩個孩子假裝出很好玩的樣子,我也假裝玩得很有興緻,但她沒有,她壓低了嗓門說:哈哈!你再也出不去了!但她把那串鑰匙甩給了我,然後把自己關進了洗手間。我不敢離開,我讓桑德羅去叫她。她重新出現了,她說:我剛才是開玩笑。但她一點兒也沒在開玩笑。她很疲憊,她晚上睡不著覺,她想盡一切辦法,想讓我回到以前的生活,但是她沒做到。現在她試圖打動我,有時候讓我生氣,有時候是懇求我,有時候是嚇唬我。你不應該這樣挽留我,我對她說。她非常氣憤地說:誰挽留你了?你走吧。但兩分鐘后她又開始嘀咕:你等一下,你坐下,你的瘋狂讓我也要發瘋了。
我去了一個朋友家裡,我根本就不知道怎麼照顧兩個小孩,我很快就把照顧他們的任務拋給了這個朋友的妻子。他們夫婦倆都站在我這一邊,都支持我。他們已經結婚五年了,是一對心心相印的夫婦,他們說,人沒辦法壓抑自己的本能,也不能抑制自己的慾望,我現在順應自己的內心和激|情,不應該有愧疚感。有一天晚上,當兩個孩子睡覺時,這對夫婦對我進行了教導,因為我從來都不說妻子的壞話。
事實上那禮物是莉迪婭選的,但這不是問題所在。在那個階段,婉妲的每次爭吵都有其他目的。她想展示出——不僅僅是給我,還給她自己——離開她,我沒法當父親,我沒有這個能耐,我把她排除在外,就是把我自己排除在外,假如我們沒有和好,沒有回到之前我們在一起的狀態,回到我背叛她之前的生活——我已經不可能做一個父親了。
「她的反應很糟糕。」我朋友的妻子說。
有那麼一剎那,婉妲在我眼裡看到,我離開她之後得到的幸福,還有這種幸福給我的力量,她明白,什麼也無法挽留我,包括兩個孩子。我也馬上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麼嚴重,在她做出反應之前,我馬上跑開了。
「你給孩子買禮物還需要別人幫忙啊?下次請你不要把她經手的東西帶給他們!」
「是你說還是我說?」
我看著她,有時候我遠遠觀察她,在一場聚會上,或者在某些公眾場合。在幾年的時間里,她已經不再是以前那個小姑娘了,現在她是一位備受尊敬的女士,她的身體曲線散發著一種成熟、灼人的魅力,同時她言行非常得體。她很快就會把我拋在身後,我看著她想。遇到她之後,她渾身散發的那種能量衝擊著我https://read.99csw.com,使我產生了上進的野心,也使我成為一個成功的男人。遲早有一天,她會發現她愛上的並不是我,而是她在我身上產生的效果,她會發現,我只是一個虛弱的小男人,她越是發現我的真實面孔,就會越受其他人的吸引。我想到這一點,就開始關注她身邊的朋友。假如她說某個男人的好話,我就會特別警惕,我擔心在沒有覺察到的情況下,我已經從一個瀟洒的情人變成一個附庸。人的變化是無法阻擋的,我深知一切都是枉然,都是枉費心機。不管我願不願意,莉迪婭都會按照自己的願望生活,她會犧牲我去追隨自己的夢想,就像我犧牲婉妲。莉迪婭會背叛我,是的,「背叛」這個動詞很準確,儘管我們之間沒有簽訂契約,儘管我們的關係沒有約束力,儘管我沒有許諾說,我不會渴望別的女人,她也沒有許諾說她不會接受別的男人,但一想到她和別的男人在一起我就受不了。她去出差,會遇到她喜歡的男人;她會受到某些朋友或者認識的人的吸引,會和他們上床;她去參加聚會,會很開心,會和其他男人調情。她會覺得,那些權威人士會提升她的價值,在他們的庇護下,她會得到很多我沒辦法給她的便利。這個時代的一切新景象,只是在之前時代上蒙上了一層炫目的罩子,在現代的粉飾下,那些陳舊的思想和心理依然會沉渣泛起。但現在人們的生活就是這樣,她也是完全按著這個時代的潮流在生活,我的痛苦也沒法阻止這一切。有時候我沒心思工作,我的創造力在慢慢減弱,我無法打起精神,我沒辦法說服自己說:我搞錯了,她很愛我,她會一直愛我,否則的話,我承受這漫長的痛苦,把過去拋在身後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毀掉了一個人,我讓一個年輕女人,一個像我一樣想徹底實現自己的人不知道如何活下去。
「你希望他們像莉迪婭一樣長大?」
我鼓起勇氣,問:
「所有事兒:從我們剛剛認識開始到現在,一直到我死。」
在家裡做什麼都不行,我打開電視她也會批評我,她說我玩的遊戲太暴力。她用充滿諷刺的語氣對我說,我讓兩個孩子太興奮了,讓他們很難入睡。氣氛緊張到讓人無法忍受的地步,我們最後當著桑德羅和安娜的面吵架。我們不再背著孩子爭吵,婉妲認為兩個孩子也應該知道發生的事情,他們也可以做出判斷。
我覺得很尷尬,是我教給桑德羅系鞋帶的嗎?我已經不記得了。但這時不知道為什麼,那種陌生感讓我忽然不再驚異,可能我們之前的關係就包含著這種感覺。和他們一起生活時,我一直都是一個漫不經心的父親,我現在要重新認識他們,不需要考慮之前的關係。為了給他們留下一個好印象,我拚命關注他們,我想記住他們的每個細節——就像看陌生人一樣——我要在幾分鐘內完全記住他們的樣子。我回答說:是的,應該是我教給他的,我教給桑德羅很多東西,可能也包括系鞋帶。我知道我在撒謊。這時桑德羅忍不住說:沒人像我那樣系鞋帶。這時安娜對我說:他系鞋帶的方式很可笑,我不相信你也是那樣系鞋帶的。
我沒有去看她。我也不想知道她怎麼樣了。我也沒給她寫信。我也沒考慮兩個孩子是什麼反應。我希望我的態度能讓她明白事情的真相: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我愛莉迪婭,包括她的死亡。愛情,在這個階段我就是用的這個詞——這之前,我一直覺得這隻是言情小說里的詞彙——我確信我之前從來都沒有賦予過這個詞這麼重要的意義。
「我讓他們跟著我。」
我很難解釋自己的處境,最後我忍不住說,我沒法像她那樣滿足兩個孩子的各種需求。她誤解了我的意思,她以為我要回家,一下子開朗起來了,她說我們一家四口應該重新建立一種平衡。我搖了搖頭說:
幾天之後,我給婉妲寫了一封信。她兩個星期之後給我回了信,這時候我已經緩過來了,壞情緒已經過了,他們仨已經又一次沉入了我記憶的深處。那封信讓我很心煩。「你寫信說,你要和兩個孩子重新建立關係。事情已經過去四年了,你以為你能心平氣和地面對這個問題?但話又說回來,還有什麼要面對的呢?你不想承擔責任,你抽身而出,拋棄他們,毀掉我們的生活時,你怎麼沒提出你有這種需求?無論如何,我把你的這個願望念給了兩個孩子聽,他們決定見你一面。為了防止你忘記,我提醒你:桑德羅現在十三歲,安娜九歲。他們飽受顛沛流離和恐懼的折磨,請你不要讓他們的處境更艱難。」我有些不情願地去見我的兩個孩子了。
「他們想明白,」她用一種壓抑在胸口的聲音對著我喊道,「他們想明白,為什麼你搬到別處去住了,為什麼你拋棄了他們,為什麼你那麼不情願和他們在一起,為什麼你每次走的時候都不說你什麼時候回來,你什麼時候才能像一個稱職的父親那樣,好好照顧他們。」
「我沒這麼說。」
「你先照顧兩個孩子吧。」有一次莉迪婭對我說。
「我看得見你。」
那個階段我每天都很忙,日程安排得緊緊的——會議、勾心鬥角、工作的壓力、小挫折、小成就、出差、晚上的接吻和擁抱、夜晚和清晨:這是化解懊悔和記憶的完美解藥——但我的生活出現了一些難以察覺的裂縫。那些陪著孩子一起玩兒的父親,那些在火車上或是在公共汽車上給孩子講解文化知識的父親,那些為了教孩子騎自行車,冒著心臟病發作的危險,氣喘吁吁扶著車子,在後面一邊跑一邊喊「快蹬,快蹬」的父親,一下下鑿開了這個裂縫。婉妲和兩個孩子——已經被遺忘了——重新又浮現在我的記憶里,讓我想起在過去的時光里,我也曾經做過這些事情。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我感到特別憂傷,我在民族路上看到一個非常消瘦的女人,她衣冠不整,扯著兩個不聽話的孩子,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男孩子大約十歲,女孩大約五歲,兩個孩子在吵架。我長時間看著他們。兩個孩子相互推搡,相互咒罵,母親在威脅他們。那個母親身上穿著一件過時的大衣,兩個孩子穿著破舊的鞋子。我想:我的家人從忘川里浮現,我忽然看到我沒在他們身邊時他們的樣子,我很確信,正是我的缺席使他們淪落到那種地步。
「我們在打牌。」
「她在等你嗎?你今天晚上幹什麼?你們會去餐館吃晚飯嗎?」
我費勁擠出一個微笑,盡量做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我很確信自己系鞋帶就像大部分人一樣,對於桑德羅系鞋帶的方式,兩個孩子態度完全不同,我覺得他應該是小時候從別處學到的。我有些憂慮地想:他想通過系鞋帶方式的相同,和我保持一種真正的關係,但現在他可能要發現他錯了。我該怎麼辦呢?
「那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了呢?」
「我傷害了她,她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婉妲後來想通了,她不再找我,也不再寫信給我。但在一九七八年三月,是我主動給她寫了一封信,我寫信問她我能不能單獨和桑德羅、安娜見一面。
她哭著跑開了,把我扔在市政府門口。
我很快就發現,在婉妲家裡和桑德羅、安娜見面要更方便一些——我工作起來也順利一些——比在羅馬見面要舒服得多。有一次莉迪婭出差了——她要在外面待一個星期——在兩個孩子的堅持下,我去了那不勒斯。我在那裡待了不是一個晚上,而是整整七天。有一天晚上,我和婉妲聊了很久,說起了我們剛認識時的事情,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兒了。我們躺在以前的婚床上,聊著往事睡著了,並沒發生什麼。我和莉迪婭見面時,我跟她說了這件事情。在那個階段,她沒完沒了的工作,她取得的成就,還有她默默接受這個複雜處境的態度,都讓我有些煩。她一直都很客氣,從來都不生兩個孩子還有我妻子的氣——我們從來都沒有正式分開,當時出現了「離婚」這個新事物,我們也沒辦理——他們會給我打很長時間的電話,干擾了我和莉迪婭的私人生活。莉迪婭不提要求,也不抗議,但假如我提到她越來越多的工作,她會變得很冰冷,這讓我覺得她已經不在意我們倆的生活了。我希望她能發火、叫喊和哭泣。但她什麼也不說,只是臉色變得很蒼白。最後我們也沒有爭吵,她離開了我們一起租住的房子,回到了她以前住的單間里。面對我的抗議和懇求,她只是很簡單地回答了一句:我需要自己的空間,就像你也需要你的空間。
「不要說謊了,我受不了你的謊言。當著孩子的面,你不應該說謊,你走吧。」
「怎麼樣?」
「我一點兒也想不起我們的事兒了。」
「你怎麼做?你幾個月就出現一兩次,在他們傷口上撒鹽,又躲出去很長時間,你就是這樣當父親的嗎?你想什麼時候見孩子就什麼時候見,只圖自己方便?」
很難說我為什麼要那麼做,從表面上看來,一切都一帆風順。我在羅馬生活,我和莉迪婭在一起很幸福,我妻子已經不再給我施加任何壓力。我也只是偶爾會想到兩個孩子,比如說在路上走的時候,有某個小孩在叫爸爸,我會忽然轉身去看。雖然如此,我的生活還是出現了裂縫。可能是因為那段時間我情緒低落,以前的自卑情緒又浮現出來,我有時候會覺得我沒有自己想象得那麼有才氣。有時候我的心情會非常低落,我會覺得我的成功純屬偶然,是憑運氣,社會風向和潮流很快會發生變化,我會為自己的狂妄自大、欺世盜名的行為付出代價。這種心境可能和莉迪婭也有關係。我越來越愛她,我覺得她非常高雅、聰明和敏銳,我感到自己越來越配不上她。
我坐在亂七八糟的書房地板上,長時間地盯著那紙公文:那則法院通知就在我眼皮底下,和婉妲的信放在一起。我在想,我的兩個孩子有沒有親耳聽到法官念出這則通告,或者說還有一個類似的文件,存放在家裡某個地方。那張紙是以前我正式放棄他們的證據。這一紙證明也表明我遺棄他們的決定,我不再看著他們長大,把他們排除在我的生活之外,任憑一陣浪潮把他們捲走,讓我眼不見心不煩。那頁乾巴巴的通知證明我推卸了自己的責任,我會慢慢習慣於忘記他們,我的腦子、心裏還有胸中再也感覺不到他們的壓力。因為再也沒有日常的接觸,他們會長大,不再是我熟悉的樣子。他們會失去孩童時期天真幼稚的面孔,他們會長高,整個身體都會發生變化:面孔、聲音、走路的樣子還有思想。在我的記憶里,他們卻停留在原地,會一直停留在我把他們送回母親面前時的樣子,我當時說:我要另做打算。
每次我們見面時——通常都https://read.99csw.com是我缺席很長時間之後——她總是盡量心平氣和、推心置腹地跟我說她的所思所想。我們坐在廚房的餐桌前,她開始列舉因為我離開造成的一切具體的問題,兩個孩子需要我,她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的語氣通常都很客氣,但有一天早上她忽然崩潰了。
我要求自己每個周末回那不勒斯。我離開羅馬,回到已經住了十二年的房子。我的計劃是要避免和婉妲吵架——我已經受不了了,她渾身發抖,用顫抖的雙手一支接一支地抽煙,她的眼睛里充滿絕望,像那些看不到出路的人——我在迴避她,我把自己和兩個孩子關在房間里,我很快發現,這不可能。儘管家裡的空間還是和以前一樣大,但我發現,我沒辦法和兩個孩子像以前那樣自在地相處了,現在一切都很虛假。我感覺自己有義務和他們幸福地在一起——他們已經不是以前那兩個孩子了:他們用充滿敵意的眼神看著我,他們很留神我和他們的母親說的話、做的事,他們很害怕會犯錯,很怕會讓我生氣,害怕永遠失去我——他們也覺得有義務和我在一起,表現出很幸福的樣子。儘管我竭盡全力,我還是沒辦法表現得很自然,像父親和孩子在一起時該有的樣子。婉妲在另一個房間里,我們仨都沒法無視她的存在,她是我們的一部分,把她排擠出去是白費力氣。她盡量讓我們單獨在一起,這倒是真的,她不會插到我們中間,但我們都能聽到她的動靜,或者讓人不安的歌聲。我們不得不無視她,學會三個人在一起,要擺脫之前四個人的相處模式,但我們做不到。她的存在就是一種威脅——並不是她想傷害我們,但她的痛苦一直威脅著我們——我們感覺她不會錯過我們說的每句話,做的每件事,桌子或者椅子吱吱嘎嘎的聲音,也會讓她很遭罪。這樣一來,時間彷彿無窮無盡,很難挨到晚上。過了幾分鐘,我就不知道接下來該和孩子玩什麼,我會分心,會想著莉迪婭。那是星期六,她可能會和朋友去看電影,或者誰知道她會幹什麼呢。我打算大聲喊一句:我下樓買包煙。我其實是想找部電話,我要在她出門之前給她打電話,省得太晚打,電話沒人接,讓我心裏空落落的。婉妲對我的這種表現尤其敏感。她會忽然進到房間里,會從我臉上看出我心不在焉,看出我很難和兩個孩子相處。在之前的時光里,我從來都沒有這種狀態,那就像要面對一場考試,我妻子——兩個孩子的母親會給我打分。
一個人!一個人!一個人!她開始叫喊起來,很難平靜下來。那是一個非常漫長、艱難的時刻。那個階段,她想向我證明她不再是十年前的小姑娘了,她成熟了,她是一個全新的女人。她兩隻手緊緊握在一起,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她說,有沒有可能,只有你沒看到這一點?這時候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我把話題扯開了,我說了家庭的種種弊端,還有擺脫家庭的緊迫性。她接著我的話題講,她用一種佯裝的鎮靜向我表明,她很了解我讀的那些書,她也早就開始了自我解放,我們可以,我們必須一起才能實現解放。後來,她忽然間爆發了——她看到我迫不及待地想離開,因為我不想讓她的痛苦影響到我的美好狀態,我不想面對這場痛苦的爭論帶來的不安——她無法故作鎮靜,我們這次會面的情況發生了變化。婉妲用帶著諷刺的語氣說話,她開始叫喊,失聲痛哭,對我破口大罵。她忽然叫喊著說:
有一次——可能是大約十五年之前——那是一個夏天,我們在外面度假,我們沿著海岸散步,她不是平時的語氣,而是忽然嚴肅地對我說:
「呵,『我會每個周末來看他們』。你的意思是他們要和我在一起生活。」
「是的,那還能是誰買的呢?」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在出現這個混亂的局面之前,兩個孩子是我生活中很確鑿的一部分。他們出生了,現在他們存在。在空閑時,我會和他們一起玩兒,會帶他們出去玩兒,編故事給他們聽,表揚他們,批評他們。但通常和他們玩耍了一會兒之後,或者擺出父親的架子調|教他們之後,我會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學習。我妻子帶他們時,她會費盡心思,很有創意,她一邊做家務,一邊逗他們玩兒。日子就是這樣過下來的,沒什麼問題,婉妲從來都沒有抱怨過,即使是在「解構體制」——這真是一個很糟糕的詞彙——席捲全國時,她也沒有說過什麼。我們都生長在那種環境里,我們都覺得那是自然而然、天經地義的事。我們的婚姻一直會持續到我們死,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妻子除了做家務,沒有別的工作,這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革命前,大家都那麼做,但現在一切都好像發生了變化,母親不再照顧孩子,我們之前的生活方式變得不可理喻。現在她提出了這個問題,我在想如何應對。我又一次不知道怎麼回答她。我們當時走在路上,在市政府廣場,她停了下來,看著我的眼睛說:
剛開始,我以為陷入困境的只是我們夫妻倆,和桑德羅、安娜沒關係。現在我通過記憶,回望當時他們倆的樣子:他們很模糊,唯一清楚的記憶是我和妻子在廚房吵架、爭論,儘管事情已經過去了那麼久,但我們在廚房討論的樣子依然栩栩如生。在我腦子裡,桑德羅和安娜要麼一片空白,要麼他們就在玩兒,在看電視。我們的婚姻危機,還有吞噬我們的焦慮都在別處,並沒把兩個孩子卷進來。但忽然間事情發生了變化。在一次爭吵中,婉妲對我大喊著說,我應該告訴她,我還要不要兩個孩子,或者說我會像拋棄她那樣遺棄兩個孩子。這個問題讓我很震驚。我說,我當然不會拋棄兩個孩子。她笑著嘀咕了一句:我知道了,這樣最好。她沒再說什麼。然而,當她意識到我還是像之前一樣總是消失很長時間,只是偶爾露一下面,她對我說,假如我沒有意識到我對她的傷害,我應該意識到我對兩個孩子的傷害:我要考慮怎麼安頓他們。
婉妲後來寫信給我了,她用一種刻薄的語氣說,兩個孩子覺得我還是像之前一樣,來去匆匆,我讓他們很失望。她沒有提到鞋帶的事情,桑德羅和安娜肯定沒跟他們的母親說這件事。但我知道,我們解開鞋帶,繫上鞋帶的事情拉近了我們之間的關係,或者說,也許從他們生下來到現在,我們從來都沒有那麼親近過。我希望事情是這樣的,至少我覺得事情是這樣的。在那家咖啡館里,我和兩個孩子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親近,我察覺到——我身體的每個細胞都感受到——我對他們本應該承擔卻沒有承擔的責任,還有我的離棄對他們的傷害。有一陣子,白天晚上我都會流淚,我很小心,避免讓莉迪婭看到。因此,我沒辦法相信他們對婉妲說的:我讓他們很失望。但我確信婉妲不會說謊——她從來都不說謊——我想可能是桑德羅和安娜說了謊。他們說謊是出於一片好意。他們很害怕,假如他們對母親說,見到我很開心,她會很難過,他們現在很害怕母親傷心,他們選擇不說見到我很高興,免得婉妲難過。
在那個時期,愛上別人是一件有點兒可笑的事情,愛情就好像是十九世紀的遺毒,暴露出一種很危險的僵化傾向。如果愛上別人,你就要馬上和自己做鬥爭,省得讓伴侶不安。出軌已經越來越正常化了,無論你有沒有結婚。「我和別人在一起,我曾經和別人在一起,我現在和別人在一起。」這句話表達了某種自由,而不是一種罪過。當然,我意識到在妻子聽來,這句話實在是太殘酷了,尤其是在婉妲耳朵里,這句話太讓她無法接受了,因為她和我一樣,從小接受的思想是:先相愛,然後兩個人才能在一起。但是——我想——她必須接受那些可能發生的,還有發生的事情,也許,我回歸家庭之後,這種事情也會繼續發生。在這種理念下,我度過了一段非常幸福的時光,和莉迪婭在一起,我越來越幸福。我希望婉妲能理解當時的狀況,能跟得上形勢,不再跟我吵鬧。
但她很不高興,沒有我,她的生活越來越獨立了。兩個孩子也不高興,我覺得婉妲也不高興,儘管我竭盡全力,想滿足兩個孩子每一個細小的願望,但他們對我的期望越來越大了。後來我決定,只在那不勒斯家裡和桑德羅、安娜見面,一方面是因為他們的學校和朋友都在那裡,另一個方面,我不想讓他們影響我和莉迪婭的生活,最後一個原因是婉妲也希望他們留在自己身邊。她的態度反覆無常,有時候是怨恨,有時候很熱情。假如我冒犯她了,她會毫不客氣地把我趕走。但假如我逆來順受,她會讓我待在家裡,表現得很客氣,讓我好好工作,不讓兩個孩子打攪我,後來在吃午飯和晚飯時,她開始在桌子上也為我擺上盤子。
有時候她忍不住會問:

「這說明不了問題。」

「事情就是這樣。」
「不,你只能看到那個圍著鍋台忙碌的女人,那個打掃衛生、照顧小孩的女人,但我不止是這些,我是一個人。」
安娜盯著我的眼睛,她看起來興緻勃勃,非常高興,但她嘴角輕微的抽搐卻泄露了她的真實心境。她說:讓我們看看,你是怎麼系鞋帶的。我意識到,雖然她在開哥哥玩笑,但她也想通過鞋帶的事來證明我不是隨便一個什麼人,他們要賦予我父親的身份,我們有更深一層關係。我問:你們現在想看嗎?我要在這裏給你們示範我怎麼系鞋帶嗎?是的,安娜說。我把一隻鞋子的鞋帶解開,按照我的方法重新繫上。我把鞋帶的兩頭拉直,交叉起來打了一個結,使勁拉緊。我看著他們,他們倆都在盯著我的鞋子看,嘴半張著。我有些緊張地把鞋帶兩頭各挽了一個圈,我停了一下,有些不確信。桑德羅的眼睛流露出一絲笑意;安娜嘀咕了一句:然後呢?我把兩個圈在手指上交叉,把其中一頭從放手指的地方穿過去,最後拉緊。就這樣,我對桑德羅說,你是這樣系鞋帶嗎?是的,他回答說。安娜說:是的,只有你們倆這樣系鞋帶,我也想學。
「聲音小一點,拜託了。」
「你臉紅了,一定是她買的。」
「你還要繼續做一個父親嗎?」
過了幾個月,她通過郵件給我發了最後通牒。那是一個乾巴巴的表格,那不勒斯法院負責未成年人的法官給我發了一個通知,上面說桑德羅和安娜會交給他們的母親來監護。我本應該馬上坐上火車,跑到法官的面前抗議,大喊著:我是他們的父親,我根本不管民法第133條說什麼,事實是,https://read.99csw.com我是他們的父親,我沒有拋棄他們,我要和他們一起生活。但我沒有採取任何行動,我依然和莉迪婭在一起生活,繼續我的工作。
「為什麼我要說呢?」我問。
「那你呢?」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肯定是存在誘惑、性方面的好奇,還有我感覺(沒有任何根據)這種勾搭會重新點燃我失去的靈感。但我更喜歡一個更主觀也更真實的理由,我想向自己證明:儘管我和妻子和好如初,儘管我回歸了家庭,重新戴上了婚戒,但是我是自由的,我沒有和任何人建立真正的關係。
「不是這樣。」
在夏天的一個星期天,我把兩個孩子帶到了羅馬,他們看起來很高興,但事實證明,我這樣做沒有意義。我沒有自己的房子——因為我單獨租不起房子——但另一個方面,我也不能把他們帶到莉迪婭住的地方。理由很簡單,因為已經很難騙過兩個孩子的眼睛了。假如莉迪婭把我們收留在她的一室一廳里,我預感,假如婉妲知道這件事情,那她會認為自己的身份被抹去了,那就好像告訴她:你別礙手礙腳的了,作為妻子和母親,你已經沒用了。她已經鑽牛角尖了,無法進行反思,我很擔心她會往這個方面想——她身體虛弱,思想敏感,越來越極端了——我擔心會出現我預料不到的後果。但我最擔心的不僅僅是婉妲的反應,在莉迪婭明亮的房間里,在兩個孩子的目光下和她一起吃早飯、午飯和晚飯,和她睡在一張床上,我覺得自己很可惡。那就好像對桑德羅和安娜說:你們看看這個姑娘,你們看看她多體面、優雅、平和,看看我們跟她在一起生活多自在;我現在住在這裏,你們喜歡這個地方嗎?我預感在那種情況下,他們出於對我的愛——假如他們覺得莉迪婭是一個可愛的人——他們不得不背叛對母親的愛。問題不僅僅是這些,還有其他因素。我無法作為一個父親的形象出現在莉迪婭的面前,帶著兩個孩子和她一起生活,佔據她的生活空間,把她的生活攪亂,向她展示出我肩負的責任,強迫她和我一起承擔這種責任,不久之前因為婉妲的提醒,我才意識到了這責任是這麼重大,這是我無法接受的事。我不想在她面前展示我完整的樣子:一個三十六歲的男人,生活基本定型,已經結婚,而且有兩個孩子,一個十一歲,一個七歲。在那個夢幻般的房間里,我也不願意展示出自己的這一面。在莉迪婭那裡,我是一個自由開放,沒有任何羈絆的情人。我不想把我黯淡的過去帶到一個充滿前途的年輕女人家裡,我渴望有一種新的愛情模式。
我不敢接茬,我也沒有指出她說的這席話在時間上很荒唐。這時候,水裡一個亮晶晶的東西拯救了我,那是一枚一百里拉的硬幣。我把它撿了起來遞給她,想讓她高興一下。她仔細看了看那枚硬幣,又把它扔到海里。
「好吧,我也可以帶他們一段時間。」
「桑德羅現在十三歲,安娜九歲。」婉妲充滿諷刺的提醒讓我做好了心理準備,我知道,我見到的孩子會和我記憶中的有所差別。他們不僅不是以前的小孩,我覺得他們像兩個陌生人,而我對於他們來說也是一個陌生人。
「事情自然而然就到了這一步。」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一直在把我和桑德羅的鞋帶解開繫上,直到最後,安娜跪在我們面前,用我們的方式把兩雙鞋子都系好了。她時不時會說:這樣系鞋帶真是有些可笑。最後桑德羅問我:你是什麼時候教會我的?我決心誠實一點,我說:可能不是我教給你的,是你自己看著我學的。從那時候起,我非常愧疚,那是之前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那拜託你出去,我要和我的兩個孩子好好談談。」
是的,她總是用揶揄的語氣,有時候是諷刺,總是在撫摸和鞭撻之間。假如我不小心說錯話,或者沒有控制好自己的眼神,她馬上就會說出一些硬邦邦的話來,我心裏的某些東西會馬上隱藏起來。至於我在外面的成就、功勞,算了吧。婉妲通常會讓我、兩個孩子、家裡搞衛生的女人、朋友和客人覺得,假如我是一個好男人,一個好伴侶,那是因為我從小就是一個有天分的男孩。她對我的工作、我的成功從來都沒表現出一點點熱情。有時候,她不冷不熱地對我的成就表現出一點欣賞,那也是因為這些工作讓我們的經濟條件好一些了。
「當然了。」
我愛上了莉迪婭,我用了一年時間才承認,我用一種沉默的方式接受了這個事實,但我從來都沒有勇氣和心力告訴我妻子。婉妲越來越憔悴了,這也是我一手造成的。我和別人在一起了,這對她來說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後來她逐漸接受了發生的事情,她開始試著說服自己,那是因為我在女人面前缺乏經驗,那是我一時糊塗,出於好奇犯下的錯誤。她希望過一陣子我的狂熱勁兒會退去,她竭盡全力想挽回我,通過語言,也通過書信。她有些不知所措,她沒法相信——她把我當成生活的全部,她和我一起睡了那麼多年,她和我生了兩個孩子,她總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的生活——因為一個陌生女人的緣故,她被冷落了,而那個女人永遠也不可能像她那樣照顧我。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可能我的想法也不是很明確。我當然不討厭我的妻子,我對她沒有任何怨恨之情,我愛她。我很年輕就結婚了,那時我還沒完成學業,也沒有一份固定的工作,我覺得結婚是一件很刺|激也很享受的事兒。我感覺通過早早結婚,我推翻了父親的權威,真正成為自己生活的主宰。這當然很冒險,因為我的生活來源非常不穩定,有時候我會很害怕。但剛結婚的那幾年很美好,我們是新時代夫婦,我們一起對抗那些繁文縟節。後來這場浪漫的冒險之旅就成了日復一日的重複,我們的生活整天都圍著孩子轉,尤其是我的角色發生了變化,我要扮演丈夫和父親的角色。後來忽然間,周圍一切都彷彿變得黯然失色,就像一場瘟疫席捲了所有機構,首先是大學。那時候我進入大學工作,但實際上並沒有什麼前途。世界忽然變了,潮流也變了,我當時很年輕就結婚,擁有自己的家庭,這並不是獨立的表現,而是一種落後。我那時不到三十歲,但我覺得自己已經很老了,不幸的是,按照當時主流的政治思想和文化,我已經屬於那個沒落的世界,我的生活方式已經過時。儘管我和妻子還有兩個孩子感情很深,但我很快受到新生活方式的影響,就是試圖切斷一切傳統的關聯。有一次我借口說我無名指變粗了,戒指太小了,我找人把婚戒切斷了。婉妲當時很難過,她希望我能採取補救措施,再把結婚戒指戴上,因為她一直戴著結婚戒指。
「我會每個周末來看他們。」
「我們盡量不讓它結束。」
「是她的汽車嗎?」
「你說。」
「我們在玩兒。」
「你在說什麼啊?」
「學校現在放假了,我帶幾天孩子吧。」
但最後她同意了,她用一種非常決絕的方式同意了,就好像這是一次徹底的了斷,是進一步嘗試,在這個嘗試結束之後,她會明白我真正的想法。
我是誠心誠意在捍衛她,但他們仍覺得我要更得體、更君子一些。桑德羅和安娜上床睡覺了,我確信兩個孩子睡著時,我會讓朋友照看著他們,自己跑去莉迪婭家。從我們在一起開始,我和她度過的所有時光都讓我很驚異。這些時光和往常我與婉妲過的窮日子一點也不一樣。莉迪婭從小都在很好的環境中成長,她習慣於舒適的生活。她能自然而然地享受生活的樂趣,她會花錢讓我開心,假如我生活拮据,她也會把不多的錢分給我,我們的處境很複雜,但我們一點兒也不操心未來。當她給我打開門時,我總是很幸福,桌子上擺著豐盛的晚餐,在黎明時離開她的床對我來說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我在早上五點半回到兩個孩子身邊,期望他們還沒醒過來。我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充滿愧疚。我常常坐在桑德羅和安娜的床邊,看著他們,想讓他們成為我密不可分的一部分,想銘記他們是我的創造物。兩個小時之後,我會把他們叫起來,等著他們吃完早餐,洗漱好,因為我朋友和他妻子都要出去工作,我只能帶著兩個孩子去上班的地方。
「我做錯了什麼事嗎?」她問我。

「他們期望什麼?」有一天早上,我比其他時候更加害怕,我問她。
「也可以,也可以?」她叫喊著說,「我總是帶著他們,你也可以帶著他們?你毀掉了我,你還想毀掉他們?孩子是需要父母的,是一直需要,不是也可以。」
「你想把他們從我身邊奪走。」她臉色陰鬱地說。
「在玩什麼?」
「那你為什麼一直看表,你有急事嗎?你擔心趕不上火車嗎?」
「很好。」
當時房子里沒有兩個孩子吵吵嚷嚷的聲音,因為桑德羅在學校,安娜在幼兒園。我說:婉妲,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和別人在一起了。她一臉難以置信地盯著我,我也被自己的話嚇到了。我嘟囔了一句:我本來可以不告訴你的,但我更希望你知道真相。最後我補充說:我很難過,事情就那麼發生了,抑制慾望是很可悲的事兒。
我灰溜溜地出去了,兩個孩子非常失望。有幾個小時,婉妲都對我充滿敵意,在當晚,我們爆發了一場真正的爭吵。
「沒有。」
我回那不勒斯去看他們。我到他們住的房子里去找他們,我總是會定期出現在他們面前。我帶他們去羅馬,帶他們在餐館吃午飯、晚飯——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全新的體驗——我讓他們住在馬志尼街上我租的房子里,我和莉迪婭在那裡住了有些時候了。我意識到,儘管我越來越成功,但這也不能彌補和抹去我留在身後的痛苦。兩個孩子過來之後,我的生活變得很複雜,以至於讓我忽略了工作。但那種痛苦已經體現在我的動作、聲音里,沒辦法抹去。安娜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她很討厭莉迪婭的為人,還有她的彬彬有禮。桑德羅很不情願地抵抗了一下,他不願意再進入一所我和另一個女人居住的房子里,因為這個女人不是他母親。他們都很關注我,他們也期望我時時刻刻關注他們。我沒怎麼工作,這開始給我帶來了麻煩,為了趕工,為了彌補工作上的滯后,我不得不減少和莉迪婭在一起的時間。我和她在一起的生活,我們自由自在的生活逐漸被侵蝕,我不得不要面對合同約定的交稿時間、婉妲留下的陰影還有桑德羅和安娜的任性。
婉妲罵了我,她哭了,她握緊拳頭砸了幾下我的胸脯。她後來向我道歉,但又開始發火。我當然知道她無法接受這件事,但我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那麼激烈。她是九_九_藏_書一個脾氣很好的女人,很講道理,我沒料到她會那麼難以平復下來。在那個年代,婚姻作為一種機制已經陷入了危機,家庭也奄奄一息,對伴侶忠誠是小資產階級價值觀。她根本就不在乎這些,她只希望我們的小家庭能健健康康、倖幸福福,她希望我們永遠忠於彼此。她很絕望,她希望我馬上告訴她讓我背叛她的女人是誰。我背叛了她,是的,她眼裡飽含著淚水,充滿屈辱地對我喊道。
有一段時間我一個人生活,我很悲傷。我回到那不勒斯,回到兩個孩子和我妻子身邊,先是一個星期,然後是兩三個星期。但我又離不開莉迪婭,有幾個月,我一直忍不住給她打電話,像著了魔一樣,但我很小心,不讓兩個孩子還有婉妲察覺我這一點。莉迪婭每次都會馬上接電話,會很耐心、很溫和地和我說話,但我一說到想和她見面,她連再見都不說就掛上電話。她不再想和我見面,後來我實在受不了了,一方面我瘋狂地思念她,一方面我和婉妲以及兩個孩子的關係愈來愈親密,我提議說,我們可以暗地裡在一起,對雙方都沒什麼要求,她是自由的,我也是自由的,偶爾在一起就好。那對於我來說是非常糟糕的一段時間。為了緩解內心的痛苦,我把全部精力投入到一系列電視節目的製作上,我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我賺了很多錢,讓全家人得以移居到首都。

「我是開車來的。」
啊,不能這樣,我到底在想什麼?追隨自己的命運,這難道是一種犯罪?拒絕過降低自己價值的人生,這難道是一種犯罪?和現存的壓抑人性的機制和習俗做鬥爭,這難道也是犯罪?這真是太荒謬了!
我做出了讓步,因為我不希望她叫喊、哭泣,使我們的關係急轉直下。那份痛苦一直都在那裡,永遠都無法抹去。後來每當她審訊兩個孩子,問他們無數問題,期望他們能做出真誠的回答,她所期望的回答,我都會假裝漫不經心。桑德羅和安娜用一種不信任的眼神看著我。剛開始他們一定在想:這個男人到底是誰?他到底在想什麼?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下定決心過來大喊一句,夠了!放過他們吧。現在他們已經不再想這個問題了。可能他們已經明白,這就是新的平衡。這個平衡很容易打破,只要婉妲說出那句已經呼之欲出的話(「要麼你時時刻刻都聽我的,沒有任何附加條件,要麼門在那兒,你滾吧!」),而且我也已經準備好了回應的話:你想怎麼嚷嚷就怎麼嚷嚷吧,你自殺吧,把你的兩個孩子都殺了吧,我已經受不了你了,我走了。但我說不出來這樣的話,之前我已經嘗試了一次,沒有用的。
我很不安。我試圖讓她明白,只要她像以前那樣稍微關注一下我就可以,不用處處都用力過度。但我馬上發現,只要我一不高興,她就會變得冷冰冰的。我相信,她為自己的成功感到驕傲,她會忘記之前的事情,實際上她的確已經忘記發生的事情,但方式和我想象的不一樣。她避免提到我曾經對她做的事情,她淡忘曾經受到的屈辱。但那些年她受的苦無法抹去,只是在尋找別的出口。婉妲在繼續承受她的痛苦,這讓她變得很難說話,偏執強硬。她的痛苦轉化成了惱怒,讓她變得充滿敵意,讓她用一種非常鄙夷的語氣說話,她痛苦,這讓她變得不容置疑。我們新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一場絕對的考驗,總的來說,她的態度就是這樣:我已經不再是之前那個好說話的女人,假如你不按照我說的做,那你就滾蛋吧!
我把他們帶到一家咖啡廳里,點了很多美味的東西:點心和飲料。我盡量與他們聊天,最後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談自己。他們一直都沒叫我爸爸,而我因為愧疚不安,一直在叫他們的名字。因為我害怕他們會提到我給他們的生活帶來的「地震」,我讓他們受了很多罪,我有些言不擇詞地談到了我是一個多麼受人尊敬的人,脾氣很好,我的工作也很棒,他們在學校里可以引以為豪,在同學面前炫耀。他們專註的眼神,還有時不時流露的微笑,甚至是安娜發出的笑聲,都讓我覺得他們已經忘記過去的事情了。我希望他們問我問題,比如說,要怎麼做,長大了才能像我一樣。但桑德羅什麼都沒說,安娜指著哥哥問我:
「沒有什麼問題,這是一個非常複雜的階段。」
一場犯罪,一場犯罪,一場犯罪。
「你為什麼會選擇和我在一起?」我問她。
桑德羅和安娜很快就發現,每次我一出現,都會讓他們的母親特別痛苦。在剛開始,他們可能會盼著我回去,因為他們很想看到我,他們希望我會留下來,再也不走了。後來他們開始假裝很專註地玩遊戲,或看電視節目,他們暗自希望我能在暴風雨來臨之前趕緊走開。我自己也在特意縮短停留的時間,我要在婉妲崩潰和爆發之前離開。有一次我給兩個孩子帶了禮物,我給桑德羅買了一件毛衣,給安娜買了一串項鏈。她發現女兒很高興,就說:
「沒有,你在說什麼呢?」
我愛婉妲,我從來都沒有故意想傷害她。我在她面前每次都小心翼翼,我對她說謊,是因為我不想讓她痛苦。但是,天哪!我不能為了她讓自己受罪,為了不讓她受到壓抑而壓抑我自己,到這個地步可不行。
「我要另做打算。」
「莉迪婭不是你心目中理想的人嗎?」

「你們沒在玩兒嗎?」
過了一會兒,她的情緒會平復下來,她總能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每次她平靜下來,我總覺得她失去了一些東西,在以前的時光里曾經吸引過我的東西。她以前從來都不會這樣,是我毀了她,然而,她的這種自我毀滅讓我更有理由遠離她。怎麼可能——我想——一個人得到一點兒自由就是那麼難的事兒嗎?為什麼在我們國家,人們的思想這麼落後?為什麼在進步的國家裡,一切都會容易一些?

桑德羅和安娜從來都不抗議。他們都規規矩矩、小心翼翼地看著我,他們通過自己的方式,不給我增添麻煩,讓我在同事和學生的面前有面子。然而過了沒幾天,我就放棄了,我又把他們帶回了婉妲身邊。
她的痛苦讓我很壓抑。我給她帶來的傷害讓她很難再與我和好如初,我很快|感到那道傷痕讓我很沉重,很痛苦。逐漸地,我背負著愧疚感,我壓抑著自己的不悅和窘迫,我強迫自己每天給她說很多恭維話,我耐心地等著她變得正常,等著她不再向我展示她有多聰明,她的政治思想有多極端,她在床上有多麼肆無忌憚,還有她有多麼自信。這產生了很好的結果,她不再在我面前引經據典,她不再表現出想顛覆一切,她的性|欲也變得平穩正常,她逐漸恢復了本來面目。然而,每一次我和她意見不合,她都會非常警惕,她會覺得那是她無法接受的事:她會臉色蒼白,點燃一根香煙,抽完后馬上用顫抖的雙手點上另一根,她會捍衛自己的立場,到誇張、荒謬的地步。只有我做出讓步,支持她的觀點,她才會平靜下來,她會馬上變得興高采烈,對我百依百順。我很快明白,在過去那些年裡,假如她總是表示同意我的看法,那種心心相印讓她安心,那麼現在只有我完全同意她的觀點時,她才會安心下來。對於她來說,我的每次異議可能都是危機的信號,她的警惕心讓她驚慌失措,總是讓她想把一切都推翻、毀掉。我學會了不對她的事做出評論,也絕口不提我自己的事,我總是表現出逆來順受的樣子。
「是的。」
但我沒有死,正好是莉迪婭的影子重新把我從那種狀況下拯救出來。我沒有再去追隨其他女人,因為我心裏依然只有她,我永遠都不可能忘記她,我一直都在想念她,這讓我很不安。因此每年我都會想辦法見到她,我堅持不懈地打聽著她生活的動向。她依然在大學教書,但已經快退休了。她在報紙上寫文章,她成了一位著名的經濟學家,在這個失業率越來越高、人們越來越貧窮的階段,她的地位尤其顯赫。三十年前她和一個比較知名的作家結婚了,就是那些活著時有一定的名氣和地位,但死後馬上就會被人忘記的作家。她的婚姻很成功,她生了三個兒子,現在都長大了,三個兒子都在海外工作,從事的行業也都很重要。我為她感到高興,她的生活很幸福,這太好了。當我們見面時——剛開始她不想見我,我在她家樓下等她,從遠處跟蹤她,她色澤高雅的衣服、優美的步伐總是吸引著我;但一些年之後,她開始做出了讓步,我們見面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是幾乎每年都會進行的儀式,但每次我都會很激動,她會說很多自己的事情。這都是很純潔的會面,我會很用心地傾聽。她後來的生活過得比我豐富充實,但現在她的滿足感也沒有之前那麼強烈了,她會用一種溫和的語氣說起幾個孩子的成功。她丈夫知道我們之間所有事,我想莉迪婭也會跟他說我老了之後的抱怨,甚至是我對桑德羅和安娜的不滿。婉妲完全不知道我一直和莉迪婭聯繫。很久之前,為了這個女人,我曾經拋棄過她。假如她知道的話,我不敢想象會發生什麼事情,因為在這四十年裡,沒有人敢提到莉迪婭這個名字。我很肯定,她可以容忍我其他所有的情人,卻無法接受我和莉迪婭見面、打電話,無法接受我還愛她的事實。
「這玩意兒是你買的嗎?」
「這麼快啊,當了這麼幾天爸爸,你就受不了了?」婉妲諷刺我說。
那天,我沒從這種狀況中走出來,接下來的一年也沒有。妻子越來越消瘦憔悴,她消耗自己的時間和生命,而且越來越失控。她就像一個懸在高空中的人,恐懼消耗了她所有的精力。
她毫無緣由地笑了起來,然後她跑到卧室里,用哽咽的聲音給兩個孩子唱以前的老歌。
「你怎麼帶他們?」
我相信我是逐漸走到這一步的。她重新接受我,但不是我們婚後十二年的那種溫柔賢惠,而是通過一種處心積慮、自我標榜的方式,她會不停地說到她的工作還有她自己,講到她如何打破各種各樣的禁忌,還有她如何下定決心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就這樣開始了一段非常漫長的時光,她好像很難找到平衡。她很憔悴,她的雙手和眼睛都安靜不下來,她不停地抽煙。她不願意我們重新開始,她拒絕做自己,每天都會有危機出現。她強迫我每天看著她表演,她向我展示出她有多年輕漂亮,多優雅自由,她比那個我拋棄她,與之私奔的小姑娘更年輕、更開放。
「我們什麼時候的事兒?」
「是不是你教給他系鞋帶的?」
「孩子們,九九藏書你們要讓爸爸贏,否則他會不高興的。」
「如果你希望他們像莉迪婭那樣長大,那你們仨都去找她吧,我已經受不了你們了。」
我無法具體地說出我是什麼時候開始懼怕婉妲的。除此之外,我從來都沒有這麼明確地說出——「我害怕婉妲。」這是我第一次措辭造句,想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但很難。包括我使用的動詞——「害怕」,我覺得也不是很合適。我用這個詞是因為這是一個常用詞,但我覺得這並不是很確切,它詞義很窄,並不能涵蓋我的感受。無論如何,簡單來說事情的確如此:從一九八〇年開始,我一直和這個瘦小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她的骨頭已經非常脆弱了,但總能讓我啞口無言、有氣無力,她知道怎麼讓我變得虛弱。
「我可以等。」
我經常想起她說的那幾句話,有時候我覺得那些話沒什麼特別的意思,有時候又覺得意味深長。我和她都懂得沉默的藝術。經歷那麼多年的危機之後,我們都明白了:要一起生活,我們最好是什麼都不說,沉默時間要超過說話的時間。這一招很管用,婉妲說的或者做的,都是她試圖掩蓋的東西。我幾十年來一直表示順從,這下面也掩蓋著一個事實:這幾十年我們沒有任何共同的情感。一九七五年,在某次開誠布公的爭吵中,她對我喊道:這就是為什麼你要把婚戒鋸開,因為你想要擺脫我。我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我當時的反應也出乎自己的預料——婉妲從手指上摘下戒指扔了出去,那枚金指環撞到牆上,跳到爐子上,然後掉到地上,就像長了腿一樣跑到了傢具的下面。五年之後,當我回到她身邊已經成為定局,那枚婚戒又一次出現在她的手指上。她意思是說:我已經重新和你結合在一起了,你呢?那個沒有說出口的問題咄咄逼人,需要儘快答覆:默默做出回應或張口表態。我堅持了一天,但我清楚地看到她轉動戒指的手指越來越不耐煩。她對我表示忠心,也只是為了考驗一下我的意圖。我去了一家金店,回家時手上戴著一枚金戒指,我讓金匠在戒指內側刻了我們複合的日子。她什麼也沒有說,我也沒說話。儘管我手上戴著婚戒,但我馬上就有了情人——那是我回家后的第三個月——我一直持之以恆地出軌,一直到幾年前才停下來。
我的推測很快就得到了證實。每個星期六、星期天我都會出現,我看到桑德羅和安娜穿著乾乾淨淨的衣服,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地在等我,就好像在接待一個外人一樣。我們剛見面的幾分鐘非常激動,超過了我和他們能忍受的限度,我覺得這種見面不僅僅徒勞,而且很危險。我出現在家裡,從根本上來說是為了讓他們有一個父親,但實際上,我是一個殘次不全的父親。無論我說什麼或做什麼,對婉妲來說都是不夠的,她會一條一條地向我指出——她一直都很有邏輯,那時候更是有理有據——我沒能回答兩個孩子的問題,我無法滿足他們的期望。
「你覺得很複雜,那是因為你眼睛根本就看不見我。」
但並不是一切都一帆風順。我妻子自殺未遂的消息傳來時,我當時在國外。我很難過地感嘆了一句,到了這個地步了!但我不知道自己想說什麼。也許「到了這個地步了!」這是我對婉妲的指責,我在想,她這麼做到底有什麼意義。或者,很有可能是我生自己的氣:我把她逼到這個地步了,真是太可恥了!或者更泛泛而言,這是針對當時的社會風氣,我們都期望得到自己渴望的東西,卻全然不顧別人的感受,還有這些行為對別人的傷害。我越想越焦慮,婉妲在醫院里,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怎麼發生的,這件事對桑德羅和安娜會造成什麼影響,會留下什麼樣的陰影。那些片段都銜接在一起,一個已經遠離的人也能清晰看到事情的經過。我意識到我必須做出決定:放下一切,我的工作和生活,我和莉迪婭一起建立起來的一切,跑回去填補我之前留下的空白,讓一切都恢複原樣,或者說只是打一個電話,看婉妲怎麼樣了,但不和她見面,不當著兩個孩子的面和她相見,不要感情用事,不要冒這個險。有很長時間,我都在這兩種態度之間游移。我覺得我無法諮詢別人的建議,因為唯一要承擔責任、做決定的人是我。假如我妻子自殺成功,沒能救活呢?我就不得不承認是我殺死了她?我是怎麼害死她的?我把她的生活毀掉了,這讓她決定,與其是依賴兩個孩子繼續生活,不如徹底解脫得好?桑德羅和安娜長大了,也會覺得是我害死了他們的母親嗎?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難道她真的死了,才能讓我意識到我犯了一個致命錯誤,一場經年累月、漫長的犯罪?

我經受各種考驗,但我一直都很慎重。一有合適的時機,我總是會對那些願意和我交往的女人坦言:是的,我渴望你,但如果你希望關係長久的話,我們醜話要說到前面,我是一個已婚男人,我已經讓妻子和孩子遭受了無法容忍的痛苦,我不想讓他們再痛苦,因此我們之間僅僅是為了一點點享受,我們要小心翼翼,不能讓別人知道,也不能見面太頻繁,假如你願意的話,我們就繼續,假如不願意就算了。我從來都沒有得到不客氣的回應。時代變了,那些未婚或者已婚女人都像男人那樣,瀟洒地獲取她們的樂趣。那些未婚女子覺得如果介意這些事情,那就太落後了,那些已婚有孩子和丈夫的女人覺得通姦是一個小過錯,或者簡單來說,那是讓男人征服她們的方式。她們會宣洩自己的慾望,雖然她們也沒期待什麼驚心動魄的愛情,但她們會在那裡聽我把話說完,就好像這個前言是一個催情小故事,然後我們開始游龍戲鳳。有很少幾次,我感覺自己被沖昏了頭腦,我很擔心一切都會從頭開始,尤其是當我的情人說打住時。在這種時候,莉迪婭留下的傷痕會重新打開,有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我都感覺自己快要死了。

「不,你不會等我的。你有你的工作、朋友,你會離開我的。」
讓她最絕望最精疲力竭的是:我不想向她解釋我為什麼要做出這樣的選擇。你告訴我,你給我寫為什麼。但我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我找了一些搪塞的理由。有時候我會小聲說:我不知道。當然,我在說謊,我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做,我越來越心知肚明。我和莉迪婭在一起的時光很愉悅,很輕鬆,永遠不會厭煩。我覺得自己精力充沛,我寫東西,發表文章,受到人們的歡迎,那就好像我從童年開始就深陷的沼澤忽然間被那個優雅、有內涵的姑娘改造成了良田。剛開始,那是一個妙不可言的四月:在春天和她一起睡覺,在春天和她一起吃飯,在春天和她散步,在春天和她旅行,看著她——入迷地看著她——她穿著春天的衣裳。我想:我會在五月底回到家裡。但春天一下子就過去了,日曆翻到了夏至那天,我覺得自己要死了。這時候我對自己說:等過了夏天吧,我要和莉迪婭在一起度過整個夏天。但夏天也過去了,我無法忍受沒有她的秋天。後來秋天也過去了,冬天也過去了。在那一整年裡,儘管我會和妻子、孩子見面,但對於我來說,那只是莉迪婭的春天,莉迪婭的夏天,莉迪婭的秋天和冬天。總之,和她在一起的時光是我渴望的,和婉妲、桑德羅以及安娜在一起的時光是我所畏懼的,我找各種借口不想和他們在一起,或者縮減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當我和他們在一起時,我通過說謊來推卸自己的責任,來保護那種神奇的狀態。那段時間,我很屈辱,一方面我沒法說出實話,另一方面我妻子的絕望、孩子的迷茫也是一件讓我無法忍受的事。要說出我的真實感受,要解釋我為什麼會那麼做,我本應該告訴他們:我和莉迪婭在一起很幸福。但還有什麼比這更殘忍的真相?婉妲期望的是別的答案。婉妲要從絕望中走出來,她期望我說:我知道錯了,我們和好吧。這就是我當時陷入的死胡同。
「你想對他們,就像對我一樣?你要讓他們相信你愛他們,但實際上卻不是真的?」
「有人就體面得多,在有些情況下,得體的表現很重要。」
在兩個孩子的教育上,有好幾次我都嘗試說明自己的立場。我覺得她對於兩個孩子過於嚴厲了:不能有任何多餘的花銷,只能看極少的電視,聽一會兒音樂,晚上基本上都不能出去,有很多功課要做。我感覺桑德羅和安娜乞求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因為各種原因,他們輪番乞求我能運用我的權威,替他們說幾句話。我也相信我回歸家庭是出於對他們的愛,剛開始我想:要拿出做父親的樣子,要出面干涉一下,這是我無法推卸的責任。實際上我也干涉了,尤其是在他們犯下某些過錯時,我妻子心平氣和地強迫他們說出自己的道理,但只是從她的角度和邏輯來批評他們。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小心翼翼,本著息事寧人的態度說了自己的想法。婉妲這時候不說話了,她讓我把話說完,兩個孩子臉上的表情由陰轉晴,安娜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但後來呢?過了幾秒鐘之後,他們的母親好像沒有聽見我說了什麼,或者好像我說了一些很愚蠢的話,根本用不著反駁,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她繼續更咄咄逼人地追問他們:你們盡可以說出自己的理由,你們到底同不同意我的看法?
「假如一切都自然而然結束了呢?」
「尊敬的先生,如果你忘了,那也沒關係,我可以提醒你:我是你的妻子。」那天夜裡,這是躍入我眼帘的第一行字,把我帶回了以前的時光。那時候我離家出走,因為我愛上了另一個女人。在那封信頂端寫著時間:一九七四年四月三十日。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時我們還住在那不勒斯一間破房子里。在一個溫暖的早晨,我告訴妻子我愛上別人了。也許我當時真應該這麼說:婉妲,我愛上別人了。但實際上,雖然我當時態度很粗暴,但現在想想,我說的話並不是那麼決絕。
「很難用一種體面的方式痛苦。」
「莉迪婭。」

「可能你認識的那些人沒婉妲那麼痛苦。」
後來我意識到,我和莉迪婭不僅僅是一種肉體關係,我們不是在挑釁人們對於通姦的偏見,這不僅僅是一種愉悅的性關係,也不是當時席捲世界的性解放帶來的結果。我愛那個女孩,我用一種最古老、最落後的方式愛著她,也就是說,我是全心全意愛著她。我一想到要離開她,回到妻子和孩子的身邊,我會失去活下去的慾望。
我腦子有些亂,忍不住脫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