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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一章

第二部

第一章

「金屬的,那是很多年前我在布拉格買的。」
「你趕快過來,」她大聲說,「納達爾聽到了院子里有貓叫。」
「我跟你說過了,你只用付兩百零五歐元。」
當我們該離開時——為了避開堵車,我們早上六點就出發了——天氣惡化了。天空烏雲密布,一路上都下著傾盆大雨,雨點又大又密。高速公路上開車要比去時危險多了,電閃雷鳴,非常可怕。就像去程一樣,回去也一直都是我開車(婉妲開車技術很糟糕),儘管有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沒法控制車子,尤其是在拐彎時,總感覺要撞到防護欄,或者開到卡車下面去。
「我沒和你在計程車上。」
「用得著開那麼快嗎?」
「這微風吹著真舒服。」
「這東西根本一文不值,你聞聞有多臭,根本就不是皮的,聞起來有股臭魚味。」
「不能就這樣走了,誰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再碰到您。我想給您留下一份禮物,給您還有您妻子。」
我徑直來到書房,想看看幾十年前我在布拉格買的金屬方塊是不是還在原來的地方,我之前把它擺在書架的最上面。那是一個長寬高都是二十厘米的立方體,外面是藍色烤漆,這個方塊一下子就吸引了那個送理療儀的姑娘。婉妲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擺設,可我很在意它。剛搬到這兒時,我和妻子討論了很久,最後我把它擺在書房最高處,和一些我們不是很喜歡的裝飾品放在一起。我把那個方塊放在最裡面,從下面基本看不到,表面上是為了讓妻子滿意,但事實上,我希望婉妲能慢慢忘記它。婉妲不知道,只要用力按一下方塊的一面,那一面就會像門一樣打開。婉妲自然也不知道,正是因為這個特性,我才會買下這個方塊,我要把我的秘密都藏在裏面。我看到書架上的方塊有些搖搖欲墜,但還在原來的地方,我鬆了一口氣。
「不,不,這樣不好。我們可是在那不勒斯長大的,天吶!你就這樣讓人糊弄?」
我一眼掃過書房和客廳,我無從下手,最後我決定把要扔的東西都堆到門口。我檢查了那兩台電腦,它們還能用,這真是一個奇迹,但一些聽音樂、看電影的設備不能用了。我用掃帚把地板上的碎片掃到門口那裡,有書本、碎花瓶、裝飾品碎片、老照片、錄像帶、膠片、婉妲的很多活頁筆記本、CD、DVD、紙片和文件,總之有好多東西,都是小偷從抽屜,從兩個房間牆壁上的架子上翻出來的。
她接過錢,然後和貓道別,還提醒了我一句:
「是誰啊?」
「是你自己忘了。」
「哦。」
我開了幾小時的車,一直開到海邊,一路上皮衣和手提包的味道熏得我直泛噁心。婉妲咽不下那口氣,她不停地說:一百歐元就是二十萬里拉啊!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不過她的怒火慢慢減弱了,她嘆了一口氣說:好吧,算了吧,我們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我馬上點頭表示同意,努力想說一些打圓場的話,但我沒找到任何有說服力的句子,我感覺自己很脆弱,任何人碰我一下,我都會變得粉碎。我覺得,我不應該馬上就把那個黑頭髮送貨員和那個牙齒老化的皮貨商聯繫在一起。我想,對於他倆來說,只要看我一眼,他們就可以判斷:他們肯定能得手。他們很有道理啊,我是很容易就上當受騙了。很明顯,我的警報系統已經太破舊了,已經無法啟動了。或者隨著時間的流逝,那種作為一個不容易受騙的男人的標識已經褪色:那是一個眼神,或者說一個嘴部的表情。簡單來說,我變遲鈍了,失去了警覺性。在我一生中,這種警覺和敏銳讓我從貧窮的家庭中走出來,撫養孩子,讓我適應複雜的環境,讓我獲得了一點兒財富。我不知道我究竟是什麼地方改變了,是怎麼改變的,但現在我確信我真的變了。
「這到底是誰乾的?」
「意思是『小動物』。」
「才不是呢。」
她撇著嘴唇,表示很不高興,她不再說什麼,轉身去看說明書了。她把錢看得很重,一輩子都在想方設法省錢。直到現在,雖然老胳膊老腿,身體不是很靈活,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彎下腰,在街邊髒兮兮的地上撿起一歐分硬幣。她屬於這類人:他們會不失時機地強調,主要是為了提醒自己,一歐元相當於兩千里拉,十五年前兩個人去電影院看場電影,也就花一萬兩千里拉,而現在電影院一張票八歐元,兩個人去看場電影要花三萬兩千里拉。我們現在的富裕生活,更進一步說,包括兩個孩子的舒適生活——他們經常向我們要錢——一方面靠我的工作,另一方面也靠她的節省。所以幾分鐘前,一個陌生人將我們的五歐元據為己有,這讓她十分生氣,可能只有在路邊撿到五歐元才能抵消這種憤怒。
「一個女孩子。」
「我很快就好,等一下!」
「雨不會停的。」
「出於什麼目的呢?」
和往常一樣,她的情緒也影響到我。「我去給他們公司寫投訴信。」我說。我回到書房,想要通過郵件揭發這件事情。我想要安撫妻子,她的指責總是會讓我很不安,更不用說她對我的諷刺,我都一把年紀了,還被那些忸怩作態的女人迷惑。我打開電腦,這時送貨員的手勢、聲音和話語又浮現在我腦海中,我又想起她用嬌媚的聲音誇讚我的貓,感嘆我博覽群書,我又想起她催促我打開包裹檢查時用的那種關切語氣。顯而易見,對她來說,看我一眼她就知道我是個好騙的主。
我告訴自己:不能翻閱這些東西了,我要回到整理工作上。我把婉妲的活頁本放到紙箱里,活頁本上寫著大大小小的金額,記錄了我們家從一九六二年至今的經濟史,那些小方格紙片上仔仔細細地記載著我們家每項收入和支出,如果她同意,現在已經到把這些東西都扔掉的時候了。我把要丟掉的書全部堆到房間中間,把那些完好無損的書放在還沒有被推倒的書架上。我把那些裝剪報的文件夾,裝有筆記本、錄像帶和DVD的箱子放到桌子上。最後把那些零碎東西裝進垃圾袋,垃圾袋有幾個地方破裂了,我又套了一個在外面。最後我開始整理照片,很久之前的和現在的照片都混在一起了。

「小心水母。」
「他們按了幾次門鈴?」
「別說了。」
婉妲站在噴泉邊上對我招手。她消瘦的面孔上毫無血色,綠色的眼睛顯得很突兀。她說:
「我不知道,但我聽到了門鈴聲。」
我感到窘迫、尷尬和痛苦,我想在婉妲起床之前把這些信藏起來,或是把它們和廢紙一塊兒扔掉,我現在要馬上下樓去,把它們丟到垃圾桶里。這些信包含著巨大的悲痛,如果把它們拿出來,悲痛會蔓延到整個房間、客廳,衝進關著的門,會傳到婉妲那兒,把她從睡夢中驚醒,讓她扯著嗓門大喊大叫。但我既沒有把信藏起來,也沒把它丟到垃圾桶里。此時,我覺得好像肩膀上背負著很沉重的東西,我坐到地板上。我鬆開信封上的橡皮圈,在大約四十年後,我再次讀這些信,我沒仔仔細細一行行看這些發黃的信,我只是這裏看幾行,那裡看幾行。
婉妲沒有笑。
「它會躲起來的。」
如果說那個送理療儀的女孩的騙局只是讓我有些難受,這次我簡直是受到了深深的傷害。那輛車還沒有完全消失在街道盡頭,我妻子難以置信地問了一句:
「我不知道,可能是想要贖金吧。」
我們在這房子里生活三十年了。三十年來,每次遇到要出遠門,她就表現得好像我們再也回不來似的。隨著年歲的增長,每次我勸說她去外面旅遊,享受一下生活,都越來越艱難了。她不願出去玩兒,一方面是怕委屈了家裡的兒女和孫子,更重要的是,她捨不得拉貝斯,她深愛拉貝斯,拉貝斯也愛她。當然了,我也很愛家裡的貓,但還沒有愛到為它放棄假期的份上!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勸說她,說貓會破壞旅館房間的傢具,弄亂我們的房間,會在半夜喵喵叫,打擾其他客人。她終於被我說服,決定和拉貝斯分開,我還得向她保證,兩個孩子會給貓添食,清理貓砂。這讓她有些不放心,兩個孩子關係不好,所以要避免讓他們相遇。他們兄妹之間的關係一直很緊張,從青春期開始就那樣了,但真正關係惡化是大約十二年前,賈娜姨媽死時。賈娜姨媽是婉妲的大姐,在她波折的一生中,從未有過孩子,她偏愛桑德羅,死後將一筆可觀的積蓄留給了他,而安娜只得到一堆不值錢的玩意。為這事兒,兄妹倆吵了一架。安娜希望可以忽略姨媽最後的遺願,提出平分她的遺產;但桑德羅置若罔聞。結果就是,他們不再理睬對方。他們亂七八糟的生活,還有其他各種各樣的問題,已經讓他們的母親很苦惱,現在加上read.99csw.com兄妹之間關係惡劣,更讓母親痛苦萬分。因此,為了避免他們在照顧拉貝斯時相遇,我精心製作了輪班時間表。但婉妲並不相信我的組織能力,她檢查又核實,確認兩個孩子都有我們公寓的鑰匙。知道這一切有多麻煩了吧!但現在我們準備好出發了,我和她站在行李中間。我們一起生活了五十二年,時間很漫長,就像一個線團。婉妲已經是七十六歲的老太婆了,表面看起來精力充沛,但實際上很虛弱;而我也已經是個七十四歲的老頭了,看起來有點漫不經心,但這也只是表面。她光明正大、事無巨細地規劃著我的生活,我也從不反抗,遵從她的引導。她雖然身體不太好,但很活躍,我身體還不錯,但很懶散。我才將紅色的行李箱放進車後備廂,我妻子就不贊同,她認為應該把黑色箱子放在下面,紅箱子放在上面。我將貼到後背上的襯衣扯了扯,將紅箱子拎了出來放在路上,同時誇張地喘著氣。當我正要去搬黑行李箱時,路邊突然出現了一輛汽車。
「他們偷了什麼東西?」
納達爾覺得我妻子也是一個「女孩子」,我就讓他描述了一下那女孩子的樣子,但他說得很含糊。
「我開得不快啊。」
「兩個女孩?」
「怎麼回事兒?」婉妲憂心忡忡地問。她拽著我的襯衫,好像生怕我跌進去似的。
我把行李拉了進去,在這個雜亂的房子里,那些行李看上去是唯一一堆整齊的東西,即使箱子里裝滿了臟衣服,但那是我們唯一沒被別人碰過的東西。我清楚聽到妻子和鄰居的聲音,她語氣很激動。納達爾時不時會打斷她,語氣很文雅。納達爾是一位退休的法官,九十一歲了,雖然年紀很大,但腦子很清楚,也很熱心。我來到樓梯間,站在樓梯口看下去,看到納達爾拄著拐杖,我從側面看到他的禿頭,還有上面幾根稀疏的白髮,他正在說著一些寬慰的話,用詞考究,但像通常那些耳背的人,他說話嗓門很大。納達爾想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他聽到了一些動靜,不過不是深夜,而是在晚上。他當時以為是雷聲,羅馬從昨天開始下雨,一直下到現在。他很確信聽到了貓叫,而且持續了一晚上。
我沒怎麼在意婉妲的呼喚,我心想著,讓她等一會吧,天又不會塌下來。我一邊把行李放在電梯里,一邊心平氣和地回應著她愈發急切的催促:「來了,來了,我這就來。」我把行李大包小包堆在樓梯平台上,我才發現她真的嚇壞了。她用鑰匙打開了門,但有些不對勁兒。「你看。」她指著虛掩著的門對我說。我推了推門,門卡住了,根本推不開。我使勁兒把頭塞進門縫朝里看,脖子扭得生疼。
幾天後,我們出發去海邊。我妻子收拾好行李,我將行李箱拖到樓下,拉到汽車跟前。天氣非常熱,一向擁堵的街道這時候空蕩蕩的,周圍的房屋都很安靜,大部分窗戶和陽台都關得死死的,窗戶上的百葉窗都放了下來。
「五六次。有一天下午,我還伸出頭看了看。」
我們不可能注意不到那輛車子,不僅僅是這條街道,連整座城都像是空的,沒有其他車子經過,紅綠燈徒勞地亮起,你甚至能聽到樹木葉間鳥兒的啾鳴。那輛車子從我們面前開過,幾米之後,車子突然停住了。一秒、兩秒,我清楚地聽到司機換擋的聲音,一陣倒車的聲音響起,車子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停下了。
「目前還沒有,要等到秋天呢。」
「一個女孩。」
「我打不開門。」
「不知道。」
「我過得棒極了。您還記得嗎?我之前說想去德國,我還真去了,而且現在總算髮了點兒小財。留在義大利能有什麼機會?沒有!但在德國我建了一家小工廠,專做皮貨,我做錢包、夾克等高級貨,都賣得很好。」
「哪裡亂?」

「會是誰乾的啊?」
「您家真漂亮!」她站起來感嘆道,然後又把話題轉移到了清單上,「您看一眼票據吧。」
「是的。」
那個年輕警察流露出很不滿的神情,他又轉向納達爾說:「肯定是吉卜賽人乾的,他們讓小孩從窗戶或陽台爬進去,用傢具抵著門,防止主人突然回來,然後在家裡亂翻,他們會找金首飾。親愛的先生,如果他們什麼都沒找到,就會報復,在家裡搞破壞。」我指出並沒有傢具抵著我們家門,門是被一些摔碎的東西卡住了。我又補充說:「或許您可以派個人去看看,可能家裡有那些小偷的指紋。」聽了這話,警察更不耐煩了。他用一種受過良好教育的年輕人的語氣,有些強硬地總結說:電視上演的是一回事,而現實卻是另一回事。這種事情經常發生,我們沒有在夢中被殺死在床上,已經算很幸運了。他還說,政府在削減維護社會治安的警察,在加強軍隊力量,在這個貧窮人口越來越多的時期,這項舉措會損害市民安全,可能也會損害民主,誰知道呢。他讓我們明白,提起以前的法官,還有以前的電視節目,這也證明了:現在這個世界非常糟糕,也有我們的責任。最後他建議我們在窗戶上裝上鐵柵欄,安裝警報系統,一旦有飛賊靠近就會報警。他還用一種帶著諷刺的語氣說,他覺得裝那些東西也沒什麼用,我們家裡也沒什麼可偷的。
「不是兩百零五歐嗎?」
「這有一隻死鳥。」
「不用了。」我一邊說,一邊給了她兩百一十歐。
我累得汗流浹背,婉妲想幫我搬行李,我阻止了她——我擔心她脆弱的骨頭承受不了——於是,婉妲在一旁指揮我放置這些行李。她很煩躁,離開這座公寓讓她很焦慮,即使我們只是離開七天,去加里波利附近一家提供三餐的旅館度假。那裡價格便宜,我們未來幾天也不用做什麼,除了在旅館睡覺,沿著海岸散步,享受海水浴。她還在那裡嘮叨,重複說:她更樂意待在家裡,在種著檸檬樹和枇杷樹的陽台上看書。
「亂七八糟的。」
很快,一陣羞愧從我的胸膛中湧上來,我覺得額頭髮燙,我強忍著窘迫,故作鎮定。
我很尷尬——通常情況下,我是個斟酌詞句的人,不講廢話——我重申一下:小偷把我們的公寓給毀了。但這次我又忍不住離題了,我有些語無倫次地提到了那個多收了我五歐元的送貨員,還有一星期前在家門口騙了我的那個男人。還不止這些,我還把納達爾也牽扯進來,我讓他說了說這星期按了我們家門鈴好多次的那個女孩,還有我們回來前一天,出現在門口的那一對男女。納達爾很高興又有說話的機會了,他仔仔細細講了每次門鈴響的情況,有很多不必要的細節。後來納達爾的話被打斷了,有人打開了我們身後的門,我們仨扭頭看之前,那人做手勢和那位年輕的警察交流了什麼。警察忽然笑了起來,他很難再嚴肅起來,他嘀咕了一句對不起,最後他問:
「拉貝斯。」我回答說。
「事情就是這樣的。」
我們按照時間順序來講吧。去度假前,婉妲手腕骨折了,一直都長不好。按照骨科醫生的建議,她租了一台理療儀,時間是兩個星期。他們商量好了,租金是兩百零五歐元,第二天他們就會把機器送來。第二天快到中午時,有人敲門,當時我妻子忙著做飯,我去開了門,像往常一樣,貓跑在我前面。一個年輕女人出現在門口,她身體纖瘦,黑色的短髮有點兒稀疏,精緻的臉龐有些蒼白,一雙明亮的眼睛,臉上沒有化妝。她交給了我一隻灰色的盒子。我接了過來。我的錢包放在書房寫字檯上了,我說:「抱歉,請您稍等。」我沒有請她進來,但她跟著我進了家門。
「因為工作需要。」
「我去收拾一下客廳。」
「不,不,還是送到紅十字會去吧。」
「那你呢?」
婉妲好像鬆了一口氣。她不僅僅意識到貓可能還活著,而且在搜索過程中,她驚奇地發現,她母親留下來的那串珍珠項鏈還在小抽屜里——這是她唯一的首飾——在洗碗池下面,她還找到了放在櫥櫃里的五十歐元,上面覆蓋著一層洗碗粉。她忽然覺得那些小偷有點蠢。他們翻箱倒櫃,把一切都搞得亂七八糟,不知道要找什麼寶貝,但他們卻沒找到那些可以偷的東西:一串珍珠、五十歐元。好吧,我安慰她說,現在歇會兒吧。我來到了書房和客廳,從那裡的陽台向外看,我是想搞清楚小偷是怎麼爬到四樓的,我其實是想在院子里找拉貝斯的身影,只是不想讓妻子發現。一樓頂棚上深色的痕迹是什麼?是不是雷雨也無法沖刷掉的血跡?

「拉貝斯怕打雷。」
「這不可能!」坐在駕駛室的男人喊道,他的黑眼圈很重,牙read.99csw.com齒看起來有些老化,「我從這兒路過,看看遇到誰了!您——的確是您,我在路邊竟然遇到您了。如果我告訴我老爸,他肯定會驚呆的!」
「你覺得羅馬的雨也會下這麼大嗎?」
「她收了我兩百一十歐元。」
「不要管行李了,快上來。」
「我真為你感到高興,那你結婚了嗎?」
「看書別太辛苦了,再見,拉貝斯。」
那個警察笑了,那是一種很友好的笑,無論是對我還是對納達爾,他都沒這麼友好。「一切都有可能,米諾里太太,您現在不要胡思亂想了,您可以往好的方面想。這可是一個您整理公寓的好機會,扔掉那些無用的東西,重新找到那些有用的、被遺忘的東西。至於那隻貓,它可能只是抓住機會去尋找愛情了。」
「沒有。」
「沒有,我好像沒看到。」「那你為什麼嚇我?」
「我給桑德羅打電話。」

婉妲抬起頭,看到我站在樓梯的最上面。
我重新把她拉到玄關那裡。我把書桌移到角落裡,把沙發上的桌子放到了地板上,我把沙發放好,讓妻子坐在上面。「你在這兒坐一會吧。」我說,語氣里有一種難以掩飾的煩躁。我從一個房間走到另一個房間,越來越不知所措。家裡到處都是一片狼藉,要想把這套公寓整理得能住人,還需要些日子,需要花很大的力氣和很多金錢。碟機摔在地板上,旁邊還有很多發亮的碟片,之前用文件夾收納好的東西都散落在地上,還有貝殼,很多很多貝殼都被踩成了碎片。安娜從小收藏貝殼,那些貝殼以前都放在一個紙盒子里。起居室、我的書房、兩個孩子的房間,不管在哪兒,我發現我們喜愛的舊傢具基本都遭到了破壞。衛生間呢?像豬圈一樣:到處都是藥品、藥棉、衛生紙、擠出來的牙膏、鏡子碎片和沐浴液。我感到痛苦的重壓,不是我自己的痛苦,而是婉妲傳遞給我的,是她一直在照料這個家,就像房子是有生命的一樣,她把這個家收拾得乾淨整潔、井井有條。這些年她總是強迫我和孩子遵守規定,不管怎樣,每樣物件都要用完歸位。我回到玄關那裡找她,她坐在半明半暗的陰影里。
「嗯。」
「小偷把家裡的東西都翻了個底朝天,但他們找得不是很用心,他們連我妻子放在櫥櫃里的五十歐元都沒找到,他們惱羞成怒打翻的洗碗粉蓋住了那五十歐元。」
「他們什麼都沒找到,就毀了我們的家。」
我一直在等著他離開,但他始終沒有走。我們又沉默著站了幾秒鐘,笑容掛在臉上,有些僵硬。最後他使勁搖了搖頭,說:
「全扔了吧,扔到垃圾桶里去。」
我用開玩笑的語氣說:
我確信,小偷——兩個或三個——是沿著下水管爬上來的,他們爬到房檐邊上,從那兒進入我們的陽台。他們用手把百葉窗拉了上去,把破舊的落地窗弄開,並沒有把玻璃打碎,然後他們進到家裡。看著陽台和周圍的窗戶,我帶著一絲懊悔想,早知道會這樣,當時就應該裝上防護欄。家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東西,為什麼要搞得戒備森嚴呢?我回到屋子裡。在那種時刻,亂七八糟的房子也沒有周圍的寂靜那麼讓人不安。我和妻子都無法傾訴自己的遭遇,給別人講講我們遭受的損失,得到一些安慰和建議,還有對我們的同情。大多數鄰居都還在度假,周圍聽不到腳步聲和說話聲,也聽不到開門關門的聲音。陰雨天讓每樣東西都顯得很不真實。婉妲應該看穿了我的心思,她說:你把行李拿進來,我去看看納達爾在不在。她沒等我同意就出去了,很明顯,她再也受不了和我單獨待在家裡。我聽到她下樓了,她停在了二樓,敲了鄰居的門,那是一個多年的老朋友,也是樓里唯一一個幾乎不去度假的人。
「你是為了破壞我下海游泳的心情。」
「然後呢?」
我有很長時間沒看那些老照片了,我覺得那些照片很醜,沒什麼意思。現在我已經習慣數碼相片,我和婉妲的電腦里存了很多:高山、田野、蝴蝶、含苞待放或剛剛綻放的玫瑰、大海、城市、歷史古迹、繪畫和雕塑,還有親戚、前兒媳、前女婿、兩個孩子的新伴侶,還有每個階段孫子孫女的成長照片,以及他們的小夥伴。總之,生活從來沒有像這樣記錄得這麼完整。記錄了現在還有過去不久的時光:那些遙遠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我小心翼翼地關上門,那道門把客廳、書房和卧室隔開了。現在陽台上終於吹進來一點點涼風,送來陣陣雨水的味道和羅勒的清香。此刻婉妲正在睡覺,我不用再佯裝鎮靜自如,焦慮很快就佔了上風。最近,每件讓人不安的小事,都會在我腦子裡放大,變成一種頑固的念頭,讓我無法擺脫。那個拿了我一百歐元的男人,還有那個騙走我五歐元的女人,這時候不斷浮現在我腦子裡。我突然想到,他們倆可能是商量好的,一起謀劃了這次入室偷竊,或者事情更簡單,他們把我的地址賣給了小偷。我越來越覺得,事情真是這樣,納達爾說有一對男女按我家門鈴,一定就是這兩個人。他們一定對偷盜結果很不滿意,或許他們決定派更專業的小偷來我家,或者他們會親自來。我不睡了,我想,我要醒著等他們。
因為婉妲的堅持,我們成功地爭取到了沙灘上第一排的遮陽傘。在陰涼處,我們躺在躺椅上,面對著鹹鹹的海水。我妻子讀著一些科普讀物,有時候對我講亞原子世界和宇宙深處的事情。我讀小說和詩歌,有時候我會念給她聽,其實也是想進一步享受那種樂趣。晚飯後,我們經常在陽台上看流星劃過,這讓我們非常激動。我們讚美夜空,讚美空氣的清新,過去了半個星期了,不僅這片沙灘和大海,連整個星球對於我們而言都是一個奇迹。在接下來的那些天里,我感覺非常美好。我已經年滿七十四歲了,我感覺到了生活的幸運,星系物質在宇宙這個火爐中沸騰,發生神奇的轉變,我就像一塊有活力、有思想的物質,沒有太多疾病和災難。唯一的煩惱就是蚊子晚上老是叮我,蚊子尤其針對我,不叮婉妲,以至於她堅稱沒有蚊子。生活多麼美好啊!多麼美好的生活啊!我其實一直都不是一個樂觀主義者,但我驚訝于自己的樂觀。
「你當然在。」
我看到了她那個時期的一些特徵:衣服是她自己縫的,鞋子破破爛爛,鞋跟兒也磨損得很厲害,一雙大眼睛沒有任何化妝的痕迹。我沒認出來的是她的青春,那張照片上,婉妲散發著一種獨特的光芒,我發現我一點兒也不記得這種光芒。她身上沒有一絲一毫可以讓我說:是的,她就是這樣。我想著現在躺在卧室的女人,那個做了我五十年妻子的女人,我覺得她和照片里不是一個人。為什麼呢?難道是從第一次見面開始,我就沒好好看過她?是我沒有關注到她嗎?我找到了她一九六〇年到一九七四年間的所有照片。我的目光停留在對我們來說意義非凡的那一年:照片不多,那個年代人們很少拍照。照片上,婉妲不到四十歲,她是一個很有魅力,甚至很漂亮的女人。我仔細看著一張有些發黃的照片,照片背後用鉛筆寫著「1973」。照片上是婉妲和兩個孩子,那時桑德羅八歲,安娜四歲。兩個孩子看起來很高興,他們緊緊靠在母親身邊,婉妲也很幸福,我給他們拍照時,他們欣喜地看著我。從他們喜悅的眼神中就能看出,我當時就在他們眼前。直到現在,我才發覺妻子流露出對生活的欣喜,這種喜悅讓她整個人充滿光彩。一切都在漫不經心中過去了。我迅速把所有照片放進兩個金屬盒子。我真的從來都沒有好好關注過婉妲嗎?不過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呢,現在我對什麼都不是很確信。卧室里的她,只有沉重眼皮下的綠色眼睛和五十年前一樣。
「他們從哪裡進來的?門都鎖好了啊。」
平日玄關那裡乾淨整潔,現在已經變得面目全非了。客廳里彷彿有巨浪席捲而過,桌子被扔在了沙發上。安娜的舊書桌也躺在地上,抽屜脫落了,當然也可能是有人把它們拉出來了,都扔在地板上,有一個抽屜是朝上放著,其餘抽屜都被打翻了,地上散落著舊本子、鉛筆、鋼筆、圓規、尺子和小玩偶,這些都是女兒小時候和青春期用過的。
我們快到目的地時,我又一次證明我失去了控制能力。在我五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我一直在維護著平衡,一種很具體的平衡。因為假期,路上沒有什麼車子,也沒有什麼風險,我有些厭煩地開著車子,我努力回想著過去我是不是被人騙過,但我頭腦中一片空白。相反,我想起很久以前一件讓我很自豪的事。我打破了漫長的沉默,不禁脫口而出,把read.99csw•com我想起來的事向婉妲講了,這時候她半躺著,額頭抵著車窗。我跟她講,有一次——肯定是春天——她陪我去國家廣播電台。我想不起確切的年份和去電台的原因了——可能也不是去廣播電台,可能那時候我還不在電台工作,誰知道我們到底去了哪兒。很確定的是,到達目的地后,我給了計程車司機五萬里拉,他堅持說我只給了他一萬里拉。為這事兒,我和他發生了爭執,婉妲清楚看到了我給的是五萬里拉,她想支持我,這個男人甚至對婉妲也不客氣。我盡量做出一副輕蔑的樣子,詢問了司機的姓名和其他信息,我說他可以拿著那五萬里拉,但我會馬上去警察局告他。那個男人先是咬牙切齒地說了他的信息,然後嘟囔著說:今天就不該出門兒,誰讓我出門啊,我還感冒了。最後他給我找了該找的錢。你記得嗎?我很自豪地問她。
「我媽媽的珍珠項鏈呢?」
婉妲叫我去吃晚餐,語氣也許有些過於霸道,我們吃飯時也沒怎麼說話。後來她又想到給兩個孩子打電話,我建議她不要打,我說他們的生活已經夠複雜了,讓他們安心度個假吧。桑德羅應該剛到普羅旺斯的岳父岳母家,安娜應該也已經到了克里特島,不知道她和一個什麼樣的新男友在一起呢。為了捍衛兩個孩子的安寧,我說就不要打攪他們了。但她還是給兩個孩子發了簡訊,內容差不多是這樣:我們家進賊了,拉貝斯也不見了。安娜很快就回復了簡訊,和往常一樣,內容極其簡潔:哦,天啊!真難過,太倒霉了,不過你們也不要太累了。桑德羅也和往常一樣,在一個小時后發來一條精心編寫的簡訊。他說,按照之前的約定,前一天晚上,他九點到九點半在家裡,那段時間家裡整整齊齊,一切都很正常,拉貝斯也在家,也好好的,他要我們跟警察說說這個情況。他最後用很關切的語氣,建議我們去酒店住一晚。
「昨天晚上也有人摁門鈴了。」
「我們的貓不見了。」
兩個孩子的簡訊讓婉妲很欣慰,比我在她面前給她帶來更大的安慰。晚餐后,我們就開始整理卧室,我突然想起計程車司機的事情,還有我妻子當時的反應。我忽然感到一陣害怕,我擔心現在東西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她會不會看到一些我私人的東西,一些會讓她傷心、生氣的東西。我們把床收拾好,我馬上勸她躺下。
我?等他們?我怎麼對付他們呢,靠什麼決心,我哪來的力量?
「這工作真好。您還有這麼多小雕像,放在高處的藍色方塊真漂亮,是木頭的嗎?」
「還是那個女孩嗎?」
只有我能理解她的意思:拉貝斯是個好獵手,會飛的鳥兒也逃不過它的爪子。我把納達爾丟到那裡,徑自走到了妻子跟前。因為下雨的緣故,她的白髮全粘在頭皮上。我對她說,這並不能說明什麼問題,你先回家吧,我去一趟警察局。她用力地搖了搖頭,想陪我一同去,而我們的鄰居也擺出了法官的架子,就像他沒從法院退休了二十年一樣。他一直在堅持說他會幫我們,他也跟著我們去了警察局。
我起身看了看手錶。凌晨三點十分,外面只能聽到夜鳥的叫聲。我關好窗戶,拉下百葉窗,再仔細看了一眼書房。還有很多東西要收拾,但現在已經看起來好多了。我正準備上床睡覺,這時我看到打掃時漏掉的一塊花瓶碎片。我把它撿起來,在碎片底下我發現一個黃色信封,鼓鼓的,用橡皮圈緊緊扎著。儘管十幾年來我從來沒想起過這些信,儘管我把它藏在某個地方,想讓自己忘記這件事兒,但我還是馬上就認出它來了。信封里裝著婉妲從一九七四年到一九七八年寫給我的信。

「我已經告訴你了,別說了。」
我妻子忽然振奮起來,她疑惑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
剩下的那段路,我們一直生著悶氣,沒有說話。只有到了旅館,我們分到一間面朝大海的房間,我們心情才好了一點。在我們看來,那天晚上的晚餐也很棒,回到房間后,我們還發現空調很舒適,床墊和枕頭很適合婉妲糟糕的脊椎。我們吃了葯就陷入了沉沉的睡眠。
「現在,你會聽到打雷的。」
「恭喜你!再次向你父親問好。」
「五歐元是曾經的一萬里拉呢。」
「從陽台,從窗戶那裡。」
「你先停車,我們等一下,等雨停了再走。」
「別弄出太大動靜。」
「有其他首飾嗎?」
我笑了,納達爾也笑了。
「好吧。」
「廚房抽屜里有五十歐,他們拿走了嗎?」
「談不上……」
「不知道。」
我被攪糊塗了:他父親、感激之情、那座在德國的小工廠、一帆風順的生意……現在又想問我要錢去加油?我機械地將手伸進錢包,想找到五歐元、十歐元,可是都沒有,我發現我只有一百歐元的紙幣。「不好意思。」我低聲說。但我的太陽穴開始狂跳,正要開口說:「我一點兒也不覺得不好意思,拿著你的東西,快滾吧!」就在那一瞬間,那個男人以一個準確、迅速又輕盈的動作,用拇指和食指從我錢包里夾走了一百歐元,做這一系列動作的同時,他用真誠、飽含謝意的眼神看著我。下一秒他已經坐在駕駛室里了,他又開始大喊:「謝謝您!我父親會很開心!」
有好幾次我都想插嘴,把話題重新拉回來,說說我家公寓遭到的破壞。鄰居的自吹自擂讓我有些煩,我終於可以插話了,忍不住想強調:我也不是一般人。我告訴那個警察我的名字,並且重複了兩三次——阿爾多·米諾里,阿爾多·米諾里,阿爾多·米諾里——就是想看看他有沒有反應。而那個警察沒什麼反應,我說起了八十年代我做的一系列電視節目,這些節目基本都是我一手策劃的,給我帶來了一定的知名度。但這位警察那時候應該還沒出生,或者年紀很小,他沒有聽說過這個電視節目,也沒聽說過我。他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用一種權威的語氣耐心地說:說正事兒吧!他流露出的威嚴是我和納達爾早已失去的。
「送貨員是個女的?」
「你給她了?」
「她只騙了你五歐元,這可真是個奇迹。」
「有什麼不對勁兒的地方嗎?」我妻子問。即使她注意力不在我身上,也會覺察到我的情緒變了。
他很熱情,笑得很開心。我沒再去搬那件黑行李箱,我在腦海中尋找他的模樣——鼻子、嘴巴、額頭——我努力思索他到底是誰,但我沒能想起來。他的臉看起來很善變,現在由於情緒激動,更難以辨認了。他沒法平靜下來,一口氣說了一大堆話來,說他父親一直很尊重我,老是會提到我,因為在他父親年輕時,我曾幫助他走出困境。現在事情終於理順了,他們的生活走上正軌,而且會越來越好。他不停地說:見到您真是太高興了。儘管我並不能確定我是幫助過他還是他父親,或者兩個人都幫過。但我很快確信,我曾經教過他,也許是我在那不勒斯當高中老師時,那不是很長一段時間;也有可能是我在羅馬大學任教時,那段時間稍微長一些。我經常碰到一些陌生人,他們已經是中老年人了,他們都為見到我感到高興。通常來說,那些特徵突出的人我能認出來,但很多時候,我只能假裝認出我「以前的學生」。是的,我得出結論:他肯定曾經是我的學生,我沒能認出來他,而我不想讓他難過。我露出親切的表情,問他:
「很嬌小,黑頭髮,最多三十歲。她說要把廣告單放在信箱里,我沒給她開門。」
我提醒她,兩個孩子都去度假了:那天早上,桑德羅肯定已經和科琳的孩子一起動身去了法國,安娜呢,不知道她在哪兒。「那我也要打給他。」妻子說,比起我,她更相信兒子。她在包里找手機,卻突然放棄了。她想起了拉貝斯,就用不容置疑的聲音開始大聲呼喚它。我們等待著貓出現,但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貓叫聲。我們只好一起使勁推門,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門縫終於變寬了,我擠進了家門。
「天哪,閃電了。」
我很喜歡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
「你搞錯了。」她冷冷地說。
「你確信她摁的是我們家門鈴嗎?」
男人從車裡出來,很敏捷、很決絕地打開了後備廂。「這個給您!」他向婉妲喊道,遞給她一個漆皮小包,婉妲接過來,臉上帶著厭惡的表情,好像生怕小包把她弄髒了似的。這位陌生男子又為我挑了一件黑皮夾克,他一邊把夾克放在我身上比畫,一邊低聲說著:「很合身。」我躲開了,並對他說:「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但他好像沒聽見,又轉過身到婉妲那裡,他還想給她一件短上衣,衣服上帶著亮閃閃的扣子。這件衣服剛好是您的碼,男人很高興地對她說。這read.99csw.com時候我想阻止他:「你非常客氣,謝謝你,不要送什麼禮物了,我們要趕路,我們擔心遇到堵車。」男人油滑的面孔突然變得僵硬,他說:「不客氣,這也沒什麼,我也是盡我所能,但我只想懇請你們幫我一個小忙,能給我一些錢,讓我加點油嗎?我還得趕去德國呢。當然這不是強制的,如果您覺得我的要求太過分了,不想給也沒什麼,禮物你們可以留著。」
意識到這一點,我有些難過。我在腦子裡畫了一條線,把以前和現在的我分開,如果早幾年發生這樣的事情,我會怎麼回應(「別浪費我的時間了,價格是定好了的,再見。」),而現在我是怎麼回應的(「我的貓叫拉貝斯,我工作需要用書,那個藍色方塊是我在布拉格買的。不用了,謝謝。」)。我決定在鍵盤上敲出幾句不留情面的話,但我內心猶豫不決。我想:誰知道她的生活是什麼樣的,乾著臨時工,收入微薄,又要供養父母,付昂貴的房租,她還得買化妝品和襪子,或許她還有一個失業的丈夫或未婚夫吸毒成癮。「如果我寫信給她公司,」我對自己說,「她肯定會連這份可憐的工作都丟掉,最終來說,不就是五歐元嘛,我背著妻子,可能也會給她五歐元小費。」總之,在這個經濟比較困難的時期,如果這個女孩繼續私自漲價,總有一天,她會遇到一個沒我這麼好說話的人,她會為她的小聰明付出代價。
「我只有這對金耳環,不過我總戴在耳朵上。」
我小心翼翼地走了幾步,馬上聽到腳底傳來「嘎吱嘎吱」的聲響,因為踩到了地上的碎片。妻子喊我:「阿爾多,阿爾多,怎麼樣,還好吧?」我檢查了一下大門,是散落在地上的碎片堵住了門,我清理了一下地上,門打開了。妻子進來了,腳步很遲疑,似乎害怕被絆倒。她臉色變得慘白,經過日晒的古銅色皮膚變成了青灰色。我覺得她快要暈倒了,就抓住了她的胳膊,可她一下掙脫了。她一言不發,徑直朝起居室走去,朝孩子以前住過的房間走去,朝廚房、衛生間和卧室走去。
「你給了他一百歐元?」
「我一分錢也沒給他,是他搶走的。」
「一個男的,一個女的。」
我妻子只有在打電話給桑德羅或安娜時,才會提起貓,就是想知道一切是不是都還好,現在一路上,她都在很擔心地談論著貓。拉貝斯代表家裡的平靜,儘管她一個勁兒責備我開得太快,但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家去。我們發現羅馬也在下暴雨時,就更加焦急了,道路兩邊髒水橫流,在下水道蓋前聚起了一潭黑水。下午兩點鐘,我把車停在我們住的那條街道上,儘管在下雨,但天氣還是很悶熱。我卸下行李,婉妲想為我撐傘,但那樣一來我們都會淋濕,我讓她先回去。僵持一會兒后,她同意了,我扛著箱子和包,濕漉漉地到了電梯間。妻子已經上去了,她在樓道里對我喊:
「五歐不是個大數目。」
「誰?」
「婉妲,肯定是小偷。」
「非常確信。」
「是你藏起來了嗎?」
我停在那裡。一般來說,面對這種棘手的問題,我都會變得遲緩,避免做出錯誤的舉動。而她呢,慌亂只是暫時的,過一會兒她就會埋頭對付那些可怕的事情,竭盡全力進行鬥爭。從我認識她開始,她就一直是這樣,這次也是如此。我聽到她的腳步聲在走廊里回蕩,在房間里響起,我又一次強烈地感覺到自己很脆弱,我擔心自己會裂開。我環顧四周,把頭探進書房裡看了一眼,同時很小心,沒踩到地上那些畫。一周以前,那些畫還裝點著牆壁,可現在它們躺在地板上,在碎玻璃和破裂的相框中間,在倒塌的書架、散線的書籍和碟片的碎片之間。婉妲出現在我身後時,我還在那裡撿一張卡普里的舊風景畫。「你在幹嗎?」她驚慌地對我說,「別傻站在那裡,過來看看,真的太糟糕了。」與此同時,她給我描述了家裡被破壞的場景:衣櫃被掏空了,衣架和衣服扔得到處都是,我們的床也被掀了起來,家裡所有鏡子都被打碎了,還有百葉窗都被拉開了,窗戶和陽台都敞開著,誰知道進來了多少蟲子啊!蜥蜴、壁虎,可能還有老鼠。婉妲哭了起來。
「很多年沒有見到這樣的海水了。」
「你看到水母啦?」
這對於我來說是一項艱巨的任務,最後我看到騰出來不少空間,十分滿意。我決定把書房也整理一下。我嘆息著坐到地上,把地上的東西進行分類:書籍、文件還有其他零碎的東西。剛開始我動作很快,讓我痛心疾首的是:有不少書被撕成了兩半,封面也不見了,扔得到處都是。哎,事已至此,我只能把完整的書放在一邊,把那些被毀掉的書放在另一邊。但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從書堆里拿出一本翻閱了一下,不由自主地看到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用筆畫出的段落。我覺得很奇怪。我為什麼要把有些詞圈出來呢?是什麼促使我在一段話旁邊標註一個感嘆號呢?現在看著這些話,我覺得毫無意義。我忘了我在整理書房,是為了讓婉妲起床后不要那麼沮喪。我忘了我在這兒收拾是因為我睡不著,因為天太熱了,也因為我覺得不安全,我擔心小偷又回來了,他們可能會威脅我們,把我們綁在床上毆打。但我卻在這裏看自己以前划的重點。我看了幾頁,努力回想我鑽研這些書的時間(一九五八年,一九六〇年,一九六二年,結婚前還是結婚後?)。我不想追尋作者當時的心境——這些作家都已經被人遺忘了,書頁也泛黃了,書中的觀點也已經過時,不符合現在的文化主流——我回憶的是當時自己的心境,就是那時候我贊同的東西,我的信仰、思想和未來。
「我不知道。」
「他們偷了我們什麼東西?」我重複了一句,但我在問我的妻子。她一直都保持沉默,這時候她嘟囔了一句:
「她長得漂亮嗎?」
「總共兩百一十歐。」她說。
我們拿著滴水的傘,到了離家最近的警察局,一位禮貌周到的年輕警察接待了我們,我們進到一間很小的辦公室里。納達爾一進去就開始自我介紹,連名帶姓——納達爾·達貝羅,他還特彆強調了一下他的職業:法院院長。他用一種權威的語氣講了發生的事情,說得精確簡潔,但他馬上把話題拉到自己身上,講述了他在風雲多變的二十世紀的豐功偉績。那位年輕的警察聽得入迷,就像忽然下到了陰間,聽死人閑聊一樣。
「代我向他問好。」
「會不會是他們帶走的呢?」
「金首飾丟了嗎?」警察問。
我不太情願地走了下去,如果我可以做決定的話,我就會關上家門回海邊繼續度假。納達爾執意想跟我們一起找拉貝斯,即使我堅持說,天還在下雨,他就不用去了。我們仨在院子里呼喊著貓。但我沒辦法一心一意找貓,我想:幸虧雨水已經把血跡都沖刷掉了。我想:我們不會找到它的,它一定藏得好好的,想安安靜靜地死去。我偷偷看著我的鄰居,他那麼消瘦,佝僂著身體,臉上的皮膚有些發紅,緊緊貼在前額和顴骨上。假如我還能活那麼久,我將來會不會和這個男人一樣?還有二十年:我和婉妲,婉妲和我,有時桑德羅和幾個孩子會來看我們,有時安娜會來。我們需要重新收拾一下這套房子,讓它恢複原貌,而不是在這兒浪費時間。
「謝謝您,您無法想象,他知道了會有多高興!」
「你聽到了我們家門鈴,卻沒聽到小偷把我們家搞得亂七八糟。」
「偷東西嗎?這裏沒什麼值錢的東西啊。」
「他很好,他心臟有些毛病,但問題不大。」
納達爾忽然拍了一下額頭,他忽然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對我說:

「我們家門鈴?」
「怎麼啦?」

「拉貝斯去哪兒了?」
我不再寫那封投訴信。我告訴婉妲,我已經給那家公司發投訴信了,我很快就把這件事拋在腦後。
我妻子坐在椅子上,有些激動地說:
「我不知道,當時有兩個人。」
「就是呀。」
「謝謝您,再見。」我回答說。
女孩露出了笑容,俯下身撫摸著拉貝斯。
「真漂亮!」她對著貓驚嘆了一句,「叫什麼名字?」
「下次再說吧,我們現在得走了。」
我們回到家裡,雨也停了,納達爾很想去看看我們一片狼藉的公寓,我們費了很大勁兒才擺脫他。我妻子生氣地說,納達爾真是老糊塗了,他在警察面前自吹自擂,惹得那個警察很不高興,你也比他好不到哪裡去。妻子說得有道理,我沒反駁,這個事實讓我很沮喪,我想幫她收拾廚房,但她很快就把我打發走了,她說我只是給她添亂。我來到書房陽台上。我希望在大雨過九*九*藏*書後,空氣會清爽一些,但天氣還是很悶熱,滴滴答答的雨水打濕了頭髮和襯衫,髒兮兮的,讓人很煩。
「貓在哪兒叫?」我妻子馬上追問道。
「那你呢,你過得怎麼樣?」
「那為什麼啊?」
「這些天里,有人按了你們家門鈴。」
漸漸地,我的心情好了起來。那七天天氣都很好,海水很清澈,我們遊了很長時間的泳,散了很久的步。鄉村讓人輕鬆,有些時刻,大海呈現出藍綠色,在強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西天的晚霞一片血紅。儘管我們在吃自助餐時,不管是午餐還是晚餐,旅店裡的客人都會爭先恐後地爭搶食物,就像一場混亂無序的比賽,婉妲總是怪我盤子里裝的東西太少。大廳里迴響著大人和小孩的叫喊聲,讓人心煩,晚上十一點后,服務員叮囑人們不要去沙灘,說這很危險。到了睡覺時間,有很多柵欄門都會關上,有的是路邊的門,有的是靠海的門。好吧,我們度過了一個美好的假期。
「什麼也沒偷。」
「在院子里。」
「你爸爸還好嗎?」
我年紀也大了,這些年我越來越力不從心。我發現我有時候會把兩步台階看成一步,這對我來說很危險,我會跌倒;我的聽力比納達爾還差;在任何緊急情況或是危險面前,我已經無法迅速做出反應。除此之外,有時候我認為自己剛喝了葯,關好了天然氣和水龍頭,但我只是想到了這些,並沒實際做。我有時候會把很久之前的夢境當成真實發生的事。在看東西時,我總是會把一些詞混淆,比如說最近一張貼在大門上的告示,那是列印在一張紙上的,用大寫字母寫著「通向律師事務所」,我當時看成了「通向自殺事務所」,這樣的事經常發生。至於說最近,很明顯,人們發現我已經沒有防禦能力了,他們就利用了這一點。我覺得自己太可笑了,我自言自語說:你老了,胡思亂想什麼呢,收拾一下就去睡覺吧。
「這名字是什麼意思啊?」
「耳背的人總是習慣於傾聽那些細小的聲音,而不是很大、很嘈雜的聲音。」他為自己辯解道。
「送貨的看起來像個老實人呢。」
她一邊搖了搖頭,一邊很專註地和貓玩兒,撓著它的下巴,對貓嘟噥著喜愛的話。她蹲在那裡,用心平氣和的語氣對我說:「您打開盒子,裏面有清單,您會看到上面標明的是兩百一十歐。」她非常鎮靜,就像一個習慣於走街串戶的人,敲開陌生人的家門之後,知道如何平息和安撫老年人的不安。她一邊在那裡逗貓玩兒,一邊好奇地往我書房裡看。
「您的書可真多啊。」
夜晚越來越寂靜了。在那些做了記號,標註感嘆號的話里,我找不到任何有共鳴的東西(那些優美的語句怎麼了?它們當時那麼打動我,怎麼會失去意義,或者說為什麼會變得面目全非、尷尬又可笑呢?)。最後,我決定不再管那些書了。我開始整理紙盒,放紙片和閱讀卡片的文件夾,還有我二十歲之前寫的小說和故事。有很多剪報,那都是以前我在報紙上寫的文章,還有別人寫我的文章。在找到那一大堆文件之後,我還找到當時在廣播上做節目的錄音帶,還有一些錄像帶和DVD記錄著我的黃金時代,那時候我在電視台製作節目。儘管婉妲對我的工作不感興趣,但她還是精心收藏著這些東西。好吧,我找到很多材料,能證明我很長一段時間的生活。我就是那些材料嗎?我是書本上做的記號?是寫滿標題和引文的紙片(比如說:我們的城市就是一個動物飼養場;家庭、學校和教堂是孩子的屠宰場;中學和大學就是廚房。成年以後,在婚姻和工作中,我們吃著最後的成品。還有,愛情的出現破壞了我們生活的這個社會良好的秩序。)?我是我二十歲時寫的那篇長篇小說嗎?裏面講述了一個男孩要日以繼夜地工作,就是為了償還父親與自己等重的金子,這樣他就可以擺脫父親和原生家庭。我是在七十年代中期發表的那些關於化學家的文章嗎?我是那些關於黨派形式的發言嗎?我是那些參与討論流水線、工人工作的評論嗎?我是那些在大城市生活的日常體驗嗎?堵車、在銀行或郵局排長隊?我是那些讓我出名、飽含著諷刺的評論嗎?這些觀點讓我一步步地成為一個成功的電視明星。我是在很多年前做的那些細緻周到的電視採訪嗎?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我在電視上批判張三,頌揚李四。在那個搭建成露台樣子的舞台上,在反光燈下走動的人是我嗎?我是三十年前和別人溝通,客氣而驕傲的聲音嗎?我想起六十年代我埋頭苦幹的日子,就像人們說的,為了成功我付出了各種艱辛。這就是最後的成果嗎?就是十年來的手寫或列印出來的文字、勾划的痕迹、讀書卡片、書本、報紙、軟盤、USB快閃記憶體盤、硬碟和雲盤?我成功了,我做到了:是不是我只要輸入阿爾多·米諾里這幾個字,客廳的這堆東西就會迅速傳到谷歌的資料庫里?
「我只是跟你說一下。」
「那當然。」
我不想看照片上的自己,不喜歡看到自己蒼老的面孔,其實年輕時我也不喜歡自己的樣子。我看了看桑德羅和安娜小時候的照片,他們那時候真漂亮啊。我又看了看他們青春期時戀人的照片,他們很年輕,很可愛,但很快就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我又看到了我和婉妲的朋友,我已經忘記他們是誰了,那時我們來往密切,只是後來忘記他們的名字了,或者帶著敵意叫他們的姓。我的目光停在一張在我們家樓下院子里拍的照片上,不知道是誰拍的,可能是桑德羅。這張照片是我們搬到這裏之後拍的。我和婉妲旁邊站著納達爾,我算了算,他那時有六十多歲了,和現在比起來,他真是年輕。我盯著納達爾,心裏琢磨著:一個人在步入老年之後,還會發生那麼大的變化。照片上,我們這位鄰居高大和藹,頭上還有不少頭髮,看起來還不錯。我正要把這張照片放到一邊,但婉妲吸引了我的目光。有那麼一剎那,我沒有認出她來,我很驚異。她那時候多少歲,五十歲?四十五歲?我拿起她的另一些照片來看,尤其是那些黑白照片。我越來越覺得,我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的照片。我是在一九六〇年認識她的,那時候我二十歲,她二十二歲。關於那段時間,我腦子裡沒有什麼記憶。我不記得當時對她的感覺,不記得她是不是漂亮,那時候我覺得美貌是很庸俗的東西。可以這麼說,當時我很喜歡她,我覺得她很優雅,我對她有一種很節制、很理性的渴望。當時她是一個很聰明、很用心的女孩。我是因為這些品質愛上她的,我覺得更奇妙的事情是:她那麼優秀,居然會愛上我。兩年後我們結婚了,她認真負責著家庭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我們一邊學習,一邊打零工,那時我們沒有錢,生活極其拮据。
這就是所發生的事情,我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遺漏什麼。過了幾分鐘,婉妲從廚房裡出來了,她身上穿著幾乎拖到地上的綠圍裙。她打開了盒子,把電源接上,開始檢查機器是否運作正常,她看著螺線管,想搞清楚這機器怎麼用。與此同時,我出於好奇,看了一眼附帶的單子,我發現那個女孩騙了我。
「可能我是一個人。」我嘟囔了一句,就不再說話了,就像我剛才忽然提起這個話題一樣。
對,貓在哪?婉妲一下站了起來,她幾乎是帶著怒氣在叫喊著貓的名字。我也跟著呼喚了,但沒她那麼有力、大聲。我們在每個房間都找遍了,我們從窗戶和陽台探出頭,呼喊著貓的名字。它是不是從樓上掉下去了,妻子嘀咕了一句。我們住在四樓,下面的院子是石頭地面。不會的,我寬慰她說,它可能藏起來了,也可能被那些進到房子里的陌生人嚇到了。它很害怕,也很討厭,就像陌生人碰了我們的東西時的感受。妻子突然猜測說:貓會不會被他們殺死了?她並不期望我回答,我望著她的眼睛,她分明在說:對,他們把貓殺了。她不再呼喚貓,又開始焦急地查看家裡的東西。她擠進那些被推倒的傢具中間,審視著那些沒被掀翻的傢具。那些小偷這樣粗暴地對待傢具,他們可能也會用同樣的手段對待拉貝斯。我盡量走在妻子前面,更希望是我先看到小貓的屍體,並把它藏起來。我去檢查了放冬裝的衣帽間,有那麼一剎那,我確信我會在衣帽間看到被大卸八塊或者被弔死的貓,就像在恐怖片里看到的那樣。但我並沒看到想象中的那一幕,我只是看到了通常的情景:金屬桿被扯下來了,地板上到處扔著衣服,卻沒有看到拉貝斯的蹤跡。
「有一串我母親的珍珠,但他們沒找到。」
「屋子裡面。」

這時候我插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