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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章 奔赴凶鳥盤旋之島

第01章 奔赴凶鳥盤旋之島

(凶鳥嗎……)
看起來,她似乎想開口問什麼,又感到自己這樣露面發問不合時宜,一副追悔莫及的怪模樣。
「其實,在日本見到這種鳥可是件稀罕事。據說本來是柄息于歐洲南部、土耳其以及中亞至中國東北的鳥類,因為在歐洲的大部分地區有滅絕之虞,才作為迷鳥或極其珍稀的候鳥飛抵日本。這風姿可真是難得一見呢……」
也許是因為今天才和言耶初會,她的回應有點生硬。
「本來嘛,在觀測法和推測法都行不通時,人們會採取以抽籤測知方位的掌舵方式……對吧?這當然是祈求神的指示,把身家性命寄托在簽上……這種事我可敬謝不敏。不過,正是因為有這樣的習俗,他們尊海洋生物與鳥為神之使者也就不奇怪了,也許該說理所當然。」
見瑞子說話總算恢復了正常,言耶放心了。
「哎?日本最大?」
迫力過剩的言耶讓瑞子退卻了。而正聲則完全處於瞠目結舌的狀態,無法說出像樣的話語。
所謂船靈大人,就是為保佑船隻免遭海之妖魔與自然的威脅,而祭祀的神。在舊式船隻上,在船體中央偏後處的船梁部分,有一個從船底立起的被稱為筒柱的地方,從那裡挖取一塊長方體,把一男一女的人偶和毛髮、五穀及銅錢作為神之體放進去,然後再蓋回先前挖取的木片,讓外觀恢複原樣——人們曾經這樣祭祀船靈大人。通常造船的工匠會把這一步驟視為竣工的標誌來親手完成,但各地也有不同,有些神社或宗教人士會對船靈大人進行招魂。
(用望遠鏡或許能看清凶鳥的真面目……)
「被你這麼一說,倒還真是這麼回事。」
「說是鱷,主要不就是指鱷蛟嗎?很久以前就被視為神聖的生物。」
船的動力從帆受的風力和搖櫓的人力轉化為依靠螺旋槳的引擎,導致筒柱這一部位不復存在,但船靈信仰至今未從各地漁村消失。無論是哪裡的船,都會保留藏有神之體的那部分柱子,放在掌舵席的後方進行祭祀,和過去一樣,始終如一地信奉船靈大人。兜離之浦也不例外,因此,可以認為鵺敷神社也從未脫離過船靈信仰。
「你想問是不是真有這回事?」正聲接住了他的話茬。
「刀、刀城先生,因為這事對她發火可有、有點過分啊。」
這種話聽起來真是太理所當然了,反而給人一種別有深意的感覺。就在言耶想要細問時,瑞子發出了興奮的聲音。
是的,只有朱名的長女——當時年僅六歲的朱音,孤零零地留在了現場。朱名巫女和六個人,就在這絕海孤島上蹤跡全無地消失了。
「嗯,在鵺婆大人那裡聽到了十分意味深長的老故事。」
「影禿鷲多半是在之後的時代飛來的,看到那些鳥,當時的巫女就想——抑或是決定,那就是大鳥神的化身了。不是嗎?」
「哎?啊,不、不……這、這可真是……真是太抱歉了。對、對不起。我並沒有責備您的意思……」
「在空中,鳥女,謹防……」
「……是、是的。」
出人意料的是,正聲臉上浮現了畏懼神之使者的表情。不過,也許這是針對鷲這種生物本身流露的情緒。
這位恍恍惚惚、喃喃自語的刀城言耶先生,是以東城雅哉這一筆名創作怪談和變格偵探小說為營生的作家。通常被文壇戲稱為「放浪作家」或「流浪的怪談小說家」,但對他有深入了解的人,則稱他為「怪異收集家」。因為他只要遇到怪事就會目不斜視、心無旁騖。
「有時間的話,請你一定要給我講講那些匪夷所思的經歷。」
「是是,托他的福也曾遭遇過匪夷所思的事,但也有這次這樣能帶來寶責體驗的時候,所以姑且感激他……」
言耶自己也不過二十五六歲,但眼前的美青年,卻讓他不得不認為是戰後誕生的新人類——即使實際出生日期在戰前。這是對自古以來的種種習俗持質疑態度,萬事萬物都逆反的一代,正聲就給人這種感覺。
「嗯,是吧。但據說那也是只有男性才可以。」
「啊,歡迎——剛才正聲君和我正在談論大鳥神的傳說,北代小姐也感興趣吧?」
(有趣的男人!)
「我聽說島上曾有氏子居住過一段時期……」
「傳達神諭之後影禿鷲確實是飛來了,但是,如果事實上神諭的內容是在那些鳥定居此地后,才傳達給村裡人的呢?又會怎樣?何為先何為後,隨著時光流逝就會模糊起來。即便指出這一點,狡辯的方法也應有盡有,譽如說之前神諭有指示,要在看到大鳥神后才能傳達什麼的九九藏書。」
「在船靈大人的話題結束后,鵺婆大人說出了一些令人深感不祥的話語……」
「啊,不,這些事無關緊要。那,關於這警句本身——」
「那位女性就是朱音巫女……這就是鳥坯島……」
在異乎尋常的壓力下,瑞子情不自禁地率先低頭謝罪。
正聲發現,本以為毫無意義的閑聊,似乎和大鳥神搭上了線。
「嗯,自古以來漁民們都把鯨、海豚、鯊、海龜和鮑等海洋生物視為神或神之使者。當然,龍也算在其內。弗洛伊斯把它們總括起來,用蜥蜴之國這一說法表述了吧。總之全都是海神。」
「嗯,話雖如此,但我想就信仰而言,以客觀的眼光看待信仰對象決不是毫無意義的事。即便明知大鳥神是一種名為影禿鷲的真實鳥類,只要把它們視為神之使者就沒問題。如果否認那是鳥類,換言之,否認那是一種生物,就是越過信仰的界限陷入迷信了。」
「嗯,如你所言,確實如此。」
在腦海中驟然出現的名詞,言耶並未脫口而出。為了確認黑色的怪鳥究竟是何方神聖,他凝目向前方眺望。然而,鳥在空中盤旋,漁船又在波瀾起伏的海面顛簸前行,稍一凝目就覺得頭暈目眩。
肯定了言耶之語的正聲,微微苦笑著搖頭。由此可見,他雖是神社的一員,卻對那些事有逆反心理。
言耶一口氣說到了這裏。
「是這樣啊?」
「十六世紀來日本的耶解會教士路易斯·弗洛伊斯撰寫了《日歐文化比較》和《日本史》。其中記述了非常有趣的事。日本漁夫相信海底存在蜥蜴之國——」
「況且所謂的大鳥神據說是影禿鷲——那種氣派不凡且確實存在的鳥類。」
「你是指……」
瑞子垂下頭的同時,正聲突然揚起了笑聲。
仍然半躲在正聲身後的瑞子應聲道。
他不得不把視線移向船底,垂下頭,閉起眼。
本該是言耶的台詞,卻又被正聲搶先說出了口。
言耶饒有興緻地關注著正聲的反應推進話題。
「是、是這樣啊——」
沒有人請言耶進行解說,但他還是自顧自地追加了一番關於船靈的介紹:「然而鳥女這一存在,我可是在兜離之浦初次耳聞。況且還是和共潛、船靈這種在漁村經久不衰的招牌海妖一起,放在奇妙的警句中相提並論,到處流傳——」
「啊,這麼說來……」
「鳥之石楠船神原本就含有『用岩石般堅硬牢固之楠木打造出來的船,如水鳥一樣疾走』的意思。在本地的漁村有這種信仰可謂理所當然,而人們把自己祭祀的船神化身稱為大鳥神也很好理解。」
島北側的斷崖絕壁上,建有一座造型奇特的拜殿。殿中那人稱「大鳥神之居」的祭壇上,巫女的身影清晰可見。她披著頭巾,身穿白衣赤袴,迎著強風站在被海水侵蝕得傷痕纍纍的崖頭,奇妙的是似乎並沒有眺望漁船,倒像是凝望著虛空、隨時都會飛舞上天的樣子。她只是站在那裡。
瑞子是三天前抵達兜離之浦的,幾乎每天從早到晚都在鵺敷神社進進出出,所以可想而知,期間他倆可能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結果至少正聲這一方是想迴避她,而她卻試圖修復關係——也許就是這樣吧。
「不、不用客氣,我保證知無不言。」
雖說正聲出生於神社,但在漁村裡是難得一見的白凈美青年,加上就算不能稱為美女也稱得上清秀的瑞子,光是這樣並肩而立就像畫一樣美了。年齡都是二十齣頭,也正般配。而且,端看她不可謂不唐突地加人對話的方式,青睞正聲這一點也就毫無疑問了吧。說不定是因為自己,不,言耶可不是這麼自以為是的人。
瑞子還是盯著正聲看。後者雖然不說話,但點了點頭,笑意還殘留在臉上。
(嗯,這樣也好……託了這番喧嘩的福,正聲對她的態度溫柔多了。)
「就是啊——對了,莫非你是在下宮先生那裡聽到這些事情的?」
「啊,你是指這種事啊。斬斷桅杆顯然是基於避免翻船的合理判斷,但事實上似乎並沒有斬斷的必要。不過在日本,遇到暴風雨漁夫們越來越撐不住的時候,就是先斬斷桅杆,再削下髮髻祭祀船靈大人,抑或投擲入海獻給海神,一味祈求神佛保佑。結果卻如你所言,就算走運熬過了風雨,之後也只能隨波逐流聽天由命了。」
「在荒無人煙的孤島上生活十數年之久,終於被路過的船所救得以返回故土的那種,還算是好的吧。於是,正因為遭受了如此嚴酷的命運和危險,漁夫的迷信也越來越深了,這—點毫無疑問。」
「哎呀呀——」
「你知道得真多。」
萬幸的是,他在鋪展于兜離之浦斜坡上的街道間、迷途一般彷徨時經歷的令人乏力的暑氣,並沒read.99csw.com有延續到此地來。站在乘風破浪的船上,吹拂全身的海風和不時濺來的飛沫,都令他身心舒暢。
「所以,如果說那些鳥本是迷途之鳥,那麼飛來此地純屬偶然的可能性就很高了。而且所謂的『神社在創建時』,並非要借用你先前所說的話,但我想是太湊巧了——」
(那是……)
「真、真抱歉……」
「神諭大概是事實,但是否真是神社創建時的首代巫女所傳,並沒有什麼確切證據。」對有關神社緣起的重大傳承,正聲乾脆利落地提出了質疑。
即便如此,感覺他當初開始收集素材還是為了小說。當然,由於創作怪奇小說,他本來就對不解之謎很感興趣,這一點毫無疑問。但不知不覺中情況發生了逆轉,不知從何時起,收集素材的初衷越來越淡薄,行動目的變成了收集自己不知道的奇談。不過顯而易見的是,以收集到的傳說為基點創作小說的場合也不是沒有,所以還沒到徹底本末倒置的地步。言耶本人也總算有了少許安心感。
「常言道,漁夫離地獄僅有一板之隔,迷信也算順理成章吧。非機動船時代有這樣的老規矩,如果舊式的船遇到暴風雨,有人不幸落了水,就算只有一艘舢舨也要駕船出海。雖然國外也常見這種行為,但不過是為了救人一命;但在日本,原因就不僅僅是那也許會救人一命了,還擔心不那麼做對方就不能安息。如果有所怠慢,死於海難的人可能會化為鬼火、亡魂、引亡靈或引亡者等所謂的船靈,呼喚同伴赴死。」
「那麼在鵺敷神社收集到什麼有趣傳說了嗎?」
「你說什麼——在空、空、空中,鳥、鳥、鳥女,謹、謹防?啊,不,名為鳥女的妖怪,我昨天在下宮先生那裡多少也算略有耳聞……但、但是,這、這樣的警句——什麼在空中,鳥女,謹防——什麼的,現、現在可是頭、頭一回聽、聽到啊!這、這樣的說法,我一、一點也不知道……」
然而言耶自己一點也沒察覺兩人的變化,環抱著雙臂失魂落魄。
言耶的口吻中透出了微妙的感傷。也許這是因為他在擔心隨著船隻的構造進化,總有一天船靈信仰也會被廢棄。
(抑或,是昔日發生的那妝怪事,影響了他的思維方式……)
(不行……實在是太勉強了……)
「迷鳥?啊,你是說迷途之鳥……」
刀城言耶最初以為那是鴉,但隨即察覺,那些鳥倘若是鴉的話,體形未免大得異乎尋常。如果是鴉,那肯定是鴉怪無疑。況且漁船離島尚遠,它們就能給人如此難以言喻的存在感,這也算它們不單純是鳥的證據吧。而以盂蘭盆節那陰雲密布的蒼穹為背景、上下翻飛著的身影,與其稱為一向象徵凶兆的鴉,還不如冠名「凶鳥」來得貼切。總而言之,陰森的氣息似乎正在那裡瀰漫。
「……」
「對我來說,允許我旁觀儀式就已經很高興了——」
而她卻像是總結陳詞似的說道:「關於大鳥神的關鍵傳說,鵺婆大人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讓我去問朱音巫女。」
一瞬間之後,言耶已經忙不迭地連聲叫嚷著,氣勢洶洶地欺近了瑞子。
「我自然是獲益匪淺、心懷感激了。不過,我希望能聽到更多民俗學方面的事情。」
「海難中,如果望見那樣的生物或者發現它們靠近船來,就會認為是吉兆吧。換言之,人們認為那是即將得到救援的前兆——」
「不是流傳著一些極為悲慘的故事嗎?不僅有人在船上病餓而死,還有人漂流至異國他鄉,剛一上岸就被土著虐殺,或者被捕獲了淪為奴隸供人驅使,更有甚者,被販賣去了別的國家——
「也有。不過,主要說的是和漁夫信仰有關的傳說——譬如船靈大人——考慮到神社的性質,也許這是理所當然的吧。」
「謝謝。那麼我就開門見山了,人們祭祀的鳥之石楠船神——別名天鳥船神——神的名諱中的確含有『鳥』字,但我認為鳥的種類並無定論。只是普通意義上的鳥而已,一定是。」
「崇拜鳥、視鳥為神之使者,像兜離之浦一樣適合這種習俗延續下去的地區很少見吧。」
「怪談小說家果然對這方面的傳說如數家珍呢。那麼有鬼帆與迷船之稱的幽靈船,你也有所了解吧?」
(是嗎,那就是影禿鷲嗎……)
言耶不去觸碰揭穿神之使者老底的事實,只是坦率地流露出對影禿鷲這種生物的興趣。
「啊,你是說阿武隅川烏先生——嗯,那位先生真是常常讓我吃驚,他總能為我提供極為怪異的素材,真不知道究竟是從哪裡弄來的。雖說這一次的事情,似乎連他也是費盡了周折才知道的。」
「什麼?蜥蜴之國……」
「哎——」
「是……那是,在這一九-九-藏-書帶,有那麼一種說法——」
好像是因為可笑得忍無可忍,正聲的話語都是斷斷續續的。迄今為止對瑞子的冷淡態度,似乎也在言耶不可理喻的責難面前銷聲匿跡了。
他振作起來,再度以肉眼眺望黑鳥——然而眩暈感越發強烈,胸腹間也漸漸煩惡起來。
「嗯,不過,我想恐怕大多和柄杓幽靈故事有關。」
而言耶似乎完全無法認可:「哎?!你說什麼……這一警句有何含義,這麼關鍵的問題你竟然沒有詢問鵺婆大人!這……這怎麼可能……這也太豈有此理了……如此引人入勝的傳言就這樣聽了拉倒……居然就這樣……」
吃驚地浮現出笑意的正聲,臉剛轉向言耶,一瞬間,表情就陰沉了下來。
「那些鳥在這一帶的群島上廣為棲息,是嗎?」
「話說回來,那位介紹人——姓氏古怪的介紹人——對這次的儀式頗為了解啊。」
不爭氣的念頭一閃而過,他又把視線投向船頭,發現鵺敷神社的赤黑正用雙筒望遠鏡望著相同的方向。
順便介紹一下,所謂的觀測法就是保持船不遠離陸地,根據地形和進入視野的山脈進行定位的航海方法。觀測日月星辰確認方位的天文航海法當然也不是從沒有過,只是寬永二十年(1635年)德川幕府禁止了國際通航,所以也就自然而然地停止使用了。因為若是僅限於在國內海運,使用地文航海法中的觀測法就已足夠。
「那麼,關鍵的話就得留到儀式結束后再問啰。」
「啊……對、對不起。我、我也打擾一下可以嗎?」
下宮德朗是兜離之浦——現揖取郡潮鳥鎮——的鎮長,刀城言耶昨天抵達此地后,立即拜訪了他。作為研究瀨戶內海民史的鄉土史學家,他對本地的民俗和歷史了如指掌。言耶從某人處得到了這樣的介紹,因此先去請教他的見解。
她飛快地說完,就縮到了正聲身後。
言耶意識到他的視線游移開去了,於是順著他的視線回頭看向自己的斜後方。那裡站著北代瑞子。
「太巧了不是嗎?」
當事人瑞子卻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言耶的異變,只顧訥訥而語:「說是在海底,共潛;在海面,船靈;在空中,鳥女——要謹防……」
他氣勢更盛地催促瑞子交代最關鍵的內容。
想借,卻怎麼也開不了口。就目前為止的觀察所得,赤黑並非因為刀城言耶是外人才冷若冰霜,除了神社的個別成員,他對誰態度都一樣。然而即便了解這一點,和他難相處的現狀也毫無改變。更何況眼下的言耶壓根就沒有精神去請求這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人,所以最終還是選擇了放棄。
「和神社有關?」
「所謂共潛,多半是海中的妖魔之一。海女潛入海底后,不知不覺身邊竟多了一名海女。正在思量那是誰時,那海女就指點她能捕獲鮑的好地方,於是就歡歡喜喜和她一起捕鮑,期間只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意識到大事不妙時卻為時已晚,就那樣不幸溺死。也就是說,那陌生的海女就是海妖共潛。雖然這一類傳說在別的地方也能收集到——」
瑞子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開口道。
難以置信!言耶表露了從心底迸發而出的絕望感,向瑞子投射出譴責的目光。
「這麼說起來,今天早上我也去過神社,在辭行時聽到鵺婆大人嘀咕著什麼——鳥人之儀若不是姓鵺敷的人舉行,就沒有意義……」
雖然和他倆相識沒多久,言耶卻已懷著奇特的信心作了判斷。
「沒辦法,不僅限於兜離之浦,下宮先生在整個瀨戶內的歷史研究方面,都是專家呢。」
正聲浮現出自嘲般的笑容。
(看來,他對鵺敷神社的感情很複雜。)
無論使用哪種方法都需要好眼力,能看清航海所必需的目標,緊盯不放。像言耶這種一追逐大鳥神的身姿就頭暈目眩的人是無法勝任的。這就是所謂的地文航海法。
「據說身為迷鳥的影禿鷲,從極北的北海道到南方的鹿兒島,在全國各地都有所發現,但它們原本主要棲息在氣候乾燥的髙原和針葉林地帶。有鑒於此,我推測它們從前並不僅僅是在這裏現過身,沒準還常常停留甚至有所繁衍。」
「但正是因此,反而招致了令自己置於險境的局面,可謂可笑可悲,對吧?」
「是啊,真要好好感謝——」
「哎……」
瑞子的說話方式固然突兀,言耶的反應也夠魯莽,和他一貫的形象大不相同。把這一切看在眼裡的正聲,無法掩藏錯愕之色。
「嗯,但那位先生說起這一帶的歷史就喋喋不休……」
失聲感嘆的言耶胸中奔涌著種種思緒。
因為十八年前,就在眼前的鳥坯島上,當時的巫女鵺敷朱名突然在坐落於斷崖絕壁、完全別無出路的拜殿里消失了,不僅如此,當時同九_九_藏_書在島上的七個人,只有一人倖免,余者皆不知所蹤……
鵺敷正聲的聲音從旁傳來。
「聽說神社在創建時,第一代巫女傳達了神諭……」言耶的話語漸漸含混起來。
由瑞子的話可知,船靈信仰也通用於兜離之浦的鵺敷神社,據說代代巫女都會一手包辦。
「阿武隅川烏。」
可是問題其實不在這裏——言耶自己也不得不承認有個「大麻煩」存在。他對怪談太容易投人,哪怕只是一丁點新鮮的怪事傳進耳朵,也會陷入無視周遭渾然忘我的境地,對引起話頭的人狂飆突進暴風雨般地窮追不捨,盡給人添亂。這個惡癖他自己也清楚,遺憾的是,總是事後諸葛亮。此時此刻,他就是老毛病在發作——
終於意識到自己舊病複發的言耶,拚命向瑞子賠罪。
身為神社的一員,卻無情無義地揭穿大鳥神的老底,正聲的行為還真直接。不過,雖然一般來說這會讓人猜測他對生養自己的老家有什麼芥蒂,但也許是託了那輕鬆爽快的語氣之福吧,言耶並沒有察覺出嫌惡意味來。
「如果聽幽靈一說『借柄杓』就老老實實借出去,幽靈會用柄杓不斷舀水往船里灌,船就會沉。所以出借時,必須敲掉柄杓的底再遞出去——就是這樣的傳說。」
「嗯,是啊。不過漁村的人從古到今都深陷在迷信里……」
「由於神社的緣起而由衷信奉神諭這件事,本來就令人疑慮,然而我認為神諭還真是恰到好處地預言了影禿鷲的飛來呢。」
那就是鵺婆大人——鵺敷朱世的孫女,正聲的姐姐,也即鵺敷神社的朱音巫女。
「所以,烏先生!都這麼叫!」
「哎?你、你說什麼?!」
話說回來,他這麼年輕,也難怪不用尺啊寸啊這樣的單位。在這個已經不能稱之為戰後的世界上,在業已流逝的那段歲月中,日本一下就被西歐文化侵蝕了,然而鄉野間尺貫法仍在通用。在自古以來操持著老式營生的人群里,理所當然地沿用著。
(要是再那樣熱下去,我這個人可就沒法看啰。)
「換言之,名稱或有不同,內容卻大致一樣。」
「那是大鳥神。」
「也就是鵺敷神社祭祀的神——鳥之石楠船神的化身?」
「啊,站在崖上的不就是朱音巫女嗎?」她抬起右手指向前方的上空。
由於剛見面時對方用了清晰標準的普通話,言耶就問他是否在東京生活過。正聲回答說聽聽收音機就自然而然地掌握了。閑聊之中他倆漸漸親密起來,但言耶不再講究談吐的禮儀,正聲的措辭卻毫無變化。言耶無非虛長了兩三歲,他卻始終視為前輩相待,措辭也一絲不苟,絕無懈怠。古雅的作風可見一斑,或許正是因此,才讓他顯得格外富有魅力。
鳥坯島的陰影不知何時迫近了漁船。以陰雲密布的天空為背景,在外地也有「鳥附島」之稱的大鳥神神域,底部被翻卷的波浪纏繞、拍打著,屹立在前方不遠處。
不過,在能夠使用觀測法的白晝,遇到半島之類的,就必須迂迴繞上一大圈。此外,還必須在停泊的港灣等候順風、推算這風能讓船前進多遠、事先想好下一個入港口才能揚帆出發,因此會花費大量的時間。於是之後起航出海的時候,以遠方的高山和島為目標航行的推測法也開始通行。
「誰知道,我又不是鳥類學家——」
「鳥,和它們一樣被視為海神的使者。」
「日本海洋怪談的招牌菜?」
眩暈感尚未消退的言耶眨著眼,隨即抬頭看向正聲端正的臉龐。不知何時他竟巳湊得如此之近。
言耶當即對瑞子笑道。
「全長一百厘米左右,兩翼張開長則在二百五十到三百厘米之間吧?近看起來確是壓迫感十足啊。」
正聲對抱怨起來的言耶浮現了同情的微笑。
「換言之,無論船隻發展得多麼先進,對船靈大人的信仰卻始終不動搖嗎……」
「嗯,那倒是沒問題……啊,話說前輩的名字很是有趣哦。」
「從前,船遇到暴風雨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丟棄行李斬斷桅杆,即便熬到風雨平息沒翻船,也只能在海上漂流,別無作為了。」
言耶輕輕頷首道:「對於遨遊四海和翱翔天際的生物——特別是漂流者,對能在自己頭頂上方來去自如的鳥類,一定會產生難以言喻的艷羡之情。所以他們堅信白鳥是航海神『金比羅大權現』的使者,青鳥是土地神『八幡宮』的使者。」
正聲饒有興緻地回應道。
「他的名字叫什麼?」
「什、什,你說什麼!」
他究竟厭惡她什麼?言耶暗自困惑。
「鳥不是自然迷途而來,是出於神的意志嗎?也就是說,神之使者顧名思義,就是神派遣而來——」
正聲一如既往的冷淡口吻,讓人很難相信他是神社的一分子。果然還是得把他視read•99csw.com為戰後誕生的新生代。
正聲顯出了吃驚的樣子。他沒想到和自己坦率閑聊的對方,其實對自己的感受頗為關切。
「不過祭祀磐座『飛翔岩』的拜殿,據說除了巫女誰也不許進入。回顧一下這段歷史,我覺得,我們能來參加儀式實在是非同小可呢。」
(我還覺得他倆挺般配呢。)
(但是,這樣的女孩,正聲明明應該會中意嘛……)
黑色的大鳥群,在前方的孤島上空盤旋。
言耶當即回想起昨天在小鎮的鄉土史學家那裡聽過的話。
品嘗著難以言喻的羞恥感的言耶,還想回到原先的話題上去:「但朱音巫女早在一周前就去了那個島,不是嗎?」
「這就叫——蝦有蝦路,蟹有蟹路嗎?」
「我、我也只是在這一帶,聽到這種說法……所、所以,話中究竟有什、什麼含義,我也不是很清楚。」她以泫然欲泣的語調回答道。
「對了,北代小姐,這樣的海邊你還是初來乍到吧?」
「我想海幽靈歸根結底就是出於人們對海難者的畏懼。」相對的,言耶雖在意正聲的反應,卻也不去觸及,「譬如說礦坑,也一樣。在無處可逃的密閉空間,同伴之死帶來的恐怖,一定在你我想象的極限以上。雖然在海洋漂浮的船上具有四周三百六十度的開放感,但在事件突發的緊急關頭無處可逃這一點,和地底深處的礦坑毫無區別。在那種特殊狀況下冒生命危險工作的人會深陷迷信,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嗎?」
一瞬間,言耶又思量起這種可能性來。
一相情願暢想著的言耶一會兒看看他,一會兒又看看她,然後說道:「考慮到島上曾經禁止女性涉足,北代小姐被允許參觀,確實讓人吃驚呢。」
言耶坦率地表示了欽佩,正聲立刻就害羞了:「這樣的知識也沒什麼特別的用處。兜離之浦一直把這些鳥尊為神之使者。所以,『不,其實要說那些鳥名叫影禿鷲』——這種實事求是的說明誰聽了都不會高興吧?」
順便提一句,據說瑞子是京都當地的鴨川女子大學的學生,專攻民俗學。適逢暑假,就想調查一下她一直在研究的漁村特殊信仰形態,因此四處奔走,進行民俗採風。就這一點而言,她的裝束雖然流於庸俗——由電影《你的名字》一炮走紅風靡一時的頭巾,正被她模仿女主角真知子的樣子圍在頭上——但內涵與氣質和裝束正相反,十分脫俗。
他竭力保持著平常心向正聲搭話,正聲卻還在笑:「姐姐說儀式需要種種籌備,還要為儀式的正式舉行做祓禊。」
「嗯,說穿了那就是影禿鷲……日本鷲鷹類中最龐大的鳥……」
和那個儀式糾結在一起的往事,恐怕是給他留下了陰影吧。而在闊別十八年之後又將重演儀式的如今,不管正聲是一個多麼唯物、理性的人,能否保持平常心也難說——
(不過,不僅限於此,對正聲來說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但神諭是真實存在的吧。換言之,對影禿鷲的出現進行了預言是事實。也可以這樣解釋嘛,並非預言,而是召喚。」
「話雖如此……」
「如果神諭是真的話,那就是這樣。」
「我想如果是問你……但你畢竟是神社的一員,總覺得很難開口詢問太露骨的話題……」
在這漁船上可謂萬綠叢中一點紅的唯一女性,有她加入,談話或許會變得更熱烈,但言耶立刻又想到,不知為何,正聲偏偏只對瑞子態度冷淡。
「哎?是這樣嗎……」
在多愁善感的年齡段體驗了戰敗后的價值觀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正聲就是因此與各種所謂的信仰保持了同等距離吧?言耶判斷道。他還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思考著,這是不是戰後的年青一代的特徵之一?
「啊,這樣說雖然太露骨……」
正聲不可能注意到言耶對自己的關切之情,他只是把話題轉移到了言耶的前輩身上。那位前輩正是促成言耶此行的發起人。
正聲失聲驚呼。言耶不禁浮現了微笑:「這是因為弗洛伊斯的說法有點怪啦。他所說的蜥蜴指鱷和蛇等,換言之,就是爬行類動物。」
正聲在漁夫鎮出生成長,應該能理解言耶的話吧。然而他似乎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迷信與陋習,表情顯得很複雜。
而兩位當事人依然持續著對話,瑞子攀談,正聲敷衍,一如既往。看著這樣的情景,言耶對瑞子產生了少許同情。
和言耶聊天的過程中,瑞子似乎想起了鵺婆大人的什麼話,突然轉變了話題——
「啊,和先前的話題接上啦?」
果不其然,對瑞子的問題,正聲答得十分粗暴。
「對、對、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