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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章 兜離之浦民俗史

第02章 兜離之浦民俗史

「在我們這裡是滿一歲參拜神社前。」
(到都到了,至少先把行李放進去吧!)
在奔赴鳥坯島前日的那個下午,由於要去潮鳥鎮,刀城言耶不得不從地處內陸的中鳥鎮出發,坐著機動小三輪一路顛簸,向兜離之浦的「十見所」進發。
「浦上的說法是『與鳥比翼齊飛』。」
雖說如此,言耶此刻並不打算觸碰十八年前的事件。因為是前輩委託的人,介紹者自然可以信賴。但他斷定,如果在自己對下宮德朗這一人物尚無把握的期間就提起這個話題,實在太過危險。所以報出阿武隅川烏的名字之餘,只說是由於儀式極為珍奇因而無論如何都想參加,以此表明這僅是出於作家的好奇心。
(喂喂,這可不是開玩笑。差點就要說「不,請您愛怎麼講就怎麼講」啰!)
「對啊。不過,正如刀城老師也感到可疑一樣,平家的流亡者傳說從東北地區的岩手直到南方的薩南諸島,那才叫到處都有哪。」
「貴族流離譚嗎?」
(因為去鎮長家不知道還要走多久。)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得讓話題有所進展,言耶就像要了結村上水軍的歷史問題似的插嘴問。
「嗯,那個嘛……」
下宮當真是滿臉遺憾,讓言耶覺得他有點可憐。然而,他說歸說,卻又像是在給言耶撤回前言的機會似的,中途頓住了話頭。意識到這一點的言耶慌忙捨棄了慈悲之心。
「不不,我是要和您討論本地的地名,而非平家遺物。兜離之浦可以寫成『離兜之浦』,怎麼看都是和平家流浪者傳說很相稱的地名,您不這麼認為嗎?」
推開大門——這一帶的住戶似乎沒有鎖門的習慣——他在空曠得有點異樣的室內揚聲道。
言耶坐在原位上,心情極為忐忑。
(啊,這不就是我今晚要投宿的旅館嗎?)
「哎?」這回輪到言耶動容了,但他又隨即開口道,「哦,是這樣啊。明明大鳥神是祭祀的神,為什麼神社會命名為鵺敷——我一直很在意。」
一路上,言耶真的很擔心,自己會不會被要求下車推行。機動小三輪的爬坡狀態就是這樣艱難,這樣不可靠。也正是因此,明明車窗開著卻沒有一絲風,熱得叫人苦不堪言。好笑的是,就像徒步攀登一樣,不一會兒他就汗流浹背了。即便如此,坡道也好歹算是到了盡頭,越過大松樹的一剎那,前方豁然開朗,瀨戶內海盡收眼底。
「是啊,三支隊伍中的因島村上氏和小早川氏互通款曲,於是成了毛利水軍的戰力之一;而來島村上氏入了伊予河野氏麾下。只有能島村上氏和戰國大名沒有牽連。那是不肯淪為從屬吧。與之相映成趣的是,由於因島村上氏以備后的因島為根據地,因而被僱用為周邊警衛隊,或承擔守護大名山名氏的任務,或護衛在瀨戶內一帶頗有勢力的大內氏用船,總之非常活躍。於是功勞卓著的因島村上氏,從大內義隆處得到了備后鞆之浦十八貫土地的知行權。給村上新藏人尚吉的宛行狀,確確實實留存至今呢。」
下宮的口吻中奇妙地充斥著情感,而言耶只是冷靜地說道:「嗯,我看咱們還是說回先前的話題吧。總之,雖然『鳥翼』僅限於幼兒的送葬儀式,但也是所謂的鳥靈信仰。既然這種習俗在這裏自古就有,那人們的信仰對象會集中在大鳥神的身上,倒也可以充分理解——」
「當然,不僅如此,還有別的理由。其實在我看來,也許和鵺敷神社有關……」
但不管是鵺敷神社還是兜離之浦,阿武隅川烏似乎都沒有熟人,依靠適當的中間人從中周旋,介紹了神社和鄉土史學家,言耶才託福得以成行。
「果然如數家珍啊。言歸正傳吧,那怪獸的一部分,據說就墜落在了我們兜離之浦。當然,在身體構造上,和原本被稱為鵺的那種怪物有所不同。嗯,總之就把它看成鵺吧。」
言耶和禮貌低頭的鎮長進行了一番初次會面的寒暄之後,就被引人里側的和室。也許是因為家人都出門了,宅中寂靜得令人發憷。
「噢,您知道啊。從前這一帶也舉行的,但最近好像廢棄得差不多了……」
言耶胡亂應和著,由衷地感到自己在此插嘴實在是太英明了。如果有別的機會,也許他會饒有興緻地聽下宮講演,但這次的主題是鵺敷神社的巫女舉行的極為特殊的儀式。可這樣下去,不知究竟還要多久才能抵達最關鍵的神社話題。
「叨擾了。我是刀城言耶,曾經寫過信,說今天會來拜訪——」
「特別是關於鳥人之儀——」
言耶正是由於在意——坦率地說是害羞——才提了出來,然而鄉土史學家的回應卻避開了正題,還顯得樂不可支。這麼說起來,言耶對海部行道也提出過同樣的請求,但行道的反應和下宮相差無幾。
(真傷腦筋……明天抵達潮鳥鎮也能趕上鳥坯島的儀式,但總想事先盡量多了解一點相關知識。)
「岐阜的白川鄉、德島的祖谷和熊本的五家莊是著名的處所吧。」
昭和三十年(1955年)的日本,牛仔褲雖已上市,但畢竟只是二手貨,直到兩年後才有衣料進口方面的解禁。好不容易允許自由進口衣料了,適合日本人體形的牛仔褲在國內生產則又過了六年之久,而且幾乎局限在大都市。潮鳥鎮的人們感到驚異也不稀奇。在中鳥鎮讓言耶搭車到這裏來的男人,儘管沒有開口問,但言耶也能感覺到他對自己非常好奇。
言耶一邊想,一邊抬手去敲門上的磨砂玻璃。門卻自動打開了。
向光線略暗的門內看去,只見一個穿著旅館號衣年約三十的矮個子男人,兩眼瞪得溜圓,正盯著他看。
談吐一直爽快的下宮,突然支吾起來。言耶在納悶的同時下了判斷,此處應該問得具體些。
也許是他那窮途末路的慘狀讓九*九*藏*書人實在是看不過眼吧,就在中鳥鎮的公共汽車站不遠處,有個男人親切地表示可以捎他一程。原來在名為「十見所」的兜離之浦大高台附近會定期開辦市集。男人自稱是生意人,正要送貨趕集,只要言耶不嫌狹小的副駕駛席太憋屈,大可上車同行。喜出望外的言耶當然二話沒說就接受了這一建議。
「那麼,果然還是要從兜離之浦的歷史開始對老師說起才行啊。」
為了收集怪談而四處奔走的言耶,自己都這麼想。不過,自從偶然接觸到合身的牛仔褲,了解其靈便性之後,就知道現在不管穿什麼,都不會像牛仔褲那樣讓他滿意了。奔走之所中,也有最好別太引人注目的地方,言耶雖對此心知肚明,卻還是難以割捨他的牛仔褲。
「能證實這一點的證據並不存在,但我由此產生了有趣的設想。」
「那就太遺憾了,要簡略地說——」
譬如在蛇谷連山的「蒼龍鄉」,有一個被稱為附體物之村的村落;而朱雀神山有「噬子鬼緣起碑」會吃嬰兒的傳承,那附近還流傳著名為朱雀怪的可怕魔物的故事;「九十九原」林立著有九岩塔之稱的謎之石柱群;「十路家」有人們諱莫如深的別墅拷問館,裏面聳立著擁有「拷問塔」這一可怕稱謂的建築物;近畿地方的廢山村中,有著匪夷所思的恐怖鬼屋傳說,那附近的村子里常有借屍還魂的魔物瑪莫頓出沒;而有「天狗飛升地」之稱的鮠鑼予諸島的狗鼻島被詛咒——云云,連那些並不怎麼具體、他本人顯然也未曾確認過的種種信息,都陸續發送了過來。
「噢噢,對啊,不好意思,真是失禮。」
「到了近代,擁有土地和家並且繳納海高——就是繳稅——的漁業經營者和船主等,終於被人視為和農民群體中的本百姓相當了。然而其餘人等儘管不至於被看成賤民,但即使在農民群體中也算底層。可以說依然是間人。」
「啊,原來如此……」完全沒有心思陪他閑扯的言耶,終於產生了興趣,「那麼,其實不是?」
發現是預約房間的客人來了,當即交織起敬語和方言的行道,措辭真是妙不可言。言耶原本只打算把行李放下,但一回神就發現,自己已被行道引入可以眺望海景的上等和室,吹著海風喝上了茶。
(首先,「脫離甲胄在浦定居」這一狀況,不僅符合平家的流浪者,也符合村上水軍。所以,比起琢磨「兜離」的漢字寫法來,還是考慮兜離和鳥讀音相同的事比較好吧。)
看來倒是在無意中抵達了預訂留宿的旅館。
言耶當然沒有把這種想法說出口。冒冒失失說出來就正中下宮的下懷了,他一定會趁勢滔滔不絕。
「而判斷的依據,也就是嬰兒死亡時間,在各地不盡相同。既有第一聲啼哭都未及發出的、取名前的、產婦出月子前的,也有一歲或兩三歲和七歲的說法,形形色|色呢。」
比起那些對待外地人冷淡疏遠的地區來,在這裏受到熱烈歡迎當然是好事,但究竟能否問到自己關心的知識,想想就覺得很憂慮。
不知他為何如此,所以言耶產生了微妙的不祥預感,但還是坦率地低下頭說「那就有勞了」。雖然還加了一句「老師什麼的,實在是……如果您願意用一般姓名稱呼我——」但言耶擔心這一心愿對方能否接收到。
「沒錯,嗯,村上水軍原本以瀨戶內的芸予諸島一帶為根據地。他們把備后的因島、伊予的能島和來島當成據點,按照各自的島,分為因島村上氏、能島村上氏和來島村上氏三支隊伍。但總稱是三島村上氏,三支隊伍之間也有婚姻關係,所以,嗯,作為海盜同行,可以說是結成了同盟。不過他們的來歷並不清晰,所以雖然都是海民,但我總覺得這些人的出身恐怕是零零散散的。」
「——即便如此,像這樣得到領地當然還是特例。」
說定了回來吃晚飯,言耶便走出了旅館。行道看來是個話癆,就算見縫插針地插話都打不斷他的話頭。既然知道,那還是儘快脫身為妙。剛想到這裏,他就發現又迷路了。
「嗯,有視為『鳥死』,也有視為化『鳥』而去的。」
「四散的村上水軍中的大多數人,別無選擇地散到了瀨戶內海的沿岸和諸島上。」
「嗯,可以……不過,接下來我想談談親鸞的師父法然,再進展到自稱海邊旃陀羅之子的日蓮身上,其間一邊介紹新舊佛教的差異,一邊著眼於他們和漁民的關係,說說村上水軍在『一向一揆』中所起的作用,就這樣簡單地匯總說明一下——姑且算是我的思路吧……」
途中言耶詢問種種趣事,對方答說市集基本上進行的是物物交換,簡而言之,就是海產品和內陸產品交換的場所。前者自然以魚蝦類為主,後者則以肉類為中心。還有,在這窮鄉僻壤,日用品似乎也頗有市場。從中鳥鎮出貨需要開車,所以大多是男性。相映成趣的是,從潮鳥鎮來的卻都是女性,男人都得出海打魚,因此也算理所當然吧。不過,連公共汽車都不通的地方,女人究竟怎樣把貨物運過來呢?言耶覺得這九九藏書真是不可思議至極。直言請教鄰座的男人,對方卻笑而不答,只說到了目的地,他自會恍然大悟。
「為了對抗戰國大名領國制的統治,發起『一向一揆』的,就是與各地豪強聯手的凈土真宗本願寺派的僧侶和門徒,您知道吧?」
這樣的街區決不是潮鳥鎮獨有的特徵。「沖」,就是指遠離附近漁場的海域;「津」是指船起航和歸航的港口;「濱」是指鹽灘類的廣闊砂濱;而相對的,「浦」就是指海灣內側的那片沿海土地,以及居住在那裡的漁民的村落。而被稱為「浦」的地方,無論是從海邊至內陸的遼闊土地,還是臨近山野的險峻地區,都是這個海灣的居民別無選擇建造家園的場所。換言之,這種密集形態是自然形成的。
「哎?食鵺……嗎?」
「哎?那麼,是把『鵺』的一部分敷設在——也就是說封印在某處,然後在上面建造起神社,因此才會叫鵺敷嗎?」
不久到了山麓。山麓上開墾了蔚為壯觀的梯田。仰望著象徵「十見所」的大松樹,機動小三輪在曲折的山路上穿梭于梯田之間,艱難爬坡。由於坡度太陡,不能直線前迸,而蛇行會糟蹋梯田中的莊稼,所以只能這樣繞圈子。因而眼睜睜看著目的地的標誌卻老也近前不得,感覺十分奇妙。
話題終於抵達要害處,言耶鬆了口氣。然而,不知為何一瞬間之後,下宮開講的卻是「一向一揆」的歷史。
突然說出這番話的他,這次是在桌面上寫下了「鳥」字。
「直到傍晚,老朽都是單獨一人。沒什麼好東西招待,請來杯茶好好休息一下吧。哎?從赤夜馬車站過來——那可遭罪了對吧。從那兒上這裏來,沒有公共汽車嘛。哎?搭上了去市場送貨的車?那真是太好了。不不,魚類另有像樣的競價販售形式,但是您看,像我們這樣的窮鄉僻壤,商店裡都沒有充足的貨品啊,所以定期開辦市集以物換物。喏,因為內陸的人也想要新鮮的魚。啊,很久以前就這樣拿來換去啦。噢,去過海部旅館了?那裡的小掌柜總是滔滔不絕說個不停吧。就算以前是那種地方,他又不是妓院的大茶壺,居然那麼啰唆。啊,這種事情無關緊要,話說能幸會一位小說家,哎呀呀,還真是這個鎮有史以來的大喜事呀。不管怎麼說,這裏一直就是個漁夫鎮嘛——」
「對啊,因為你們說『與鳥比翼齊飛』,所以顯然是前者。」
疾步返來的下宮向他遞來一本書。32開的普通封面上印著書名《兜離之浦民俗史》和著者名下宮德朗。但找不到出版社的信息,怎麼看都是自費出版物。
言耶不由低語。
想說「請別叫我老師」,但言耶還是忍耐著,嘴裏說出了眾所周知的地名。
「和他們比起來,靠海為生的人中還有四處漂泊的漁民呢,很難掌握……」
「噢,您終於來啦!哎呀呀,老朽正在等您哪!」帶著驚喜交加的語氣,一個身材魁梧的老人,出現在言耶面前,「老朽是鎮長下宮德朗,歡迎您遠道而來。」
「啊,姑且算——」
言耶生硬地總結道。這樣的說法通用於各地的神社佛閣,當然,他這是為了儘早進人自己想討論的話題。
「是這樣啊。同一種習俗,叫法倒是多種多樣。而且有趣的是,有的是指夭折的孩子,有的是指送葬儀式,有的是指夭折這件事本身,所指全然不同。」
儘管嚴重地跑題了片刻,但鄉土史學家又如此這般突兀地轉回原來的話題。
這一回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的潮鳥鎮民居。在「十見所」延向海岸線的陡峭斜面上,鱗次櫛比的街道連綿不絕,漁村特有的石置屋頂一覽無餘。當然,言耶迄今為止拜訪過的農村中,用石塊壓住杉樹皮和木板屋頂的民家很常見,不過,這裏的石塊數量可不一般。為了抵禦強勁的海風,漁村的家家戶戶都把大量石塊擱置在屋頂上,密集度和數量都異乎尋常。
「這樣的物品會不會保存在神社的寶物庫里——」
「哦?」
言耶想等一列人走過再起步,但她們的隊伍連綿不絕,而且每個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盯著他看,隊伍的行進越來越僵滯,迫不得已,他只能從她們中間穿行而下。
「對了,老師什麼的還真有點……如果您願意用一般姓名稱呼我……」
而那些建造在街區各處要道上的厚重石垣,還進一步加重了言耶的迷失感。令人頭痛的石垣,是為了守護街區,抵禦颱風季節洶湧而來的海水和強風才建造的,可看上去就像遺迹或墳墓。因為從各家各戶之間的狹窄小巷一冒頭,就會看到這樣的石垣堵在眼前,言耶順理成章地產生了被封閉的感覺。
確信對方沒有惡意,所以言耶勉強地笑著,手忙腳亂地做好了出行準備。因為他意識到,行道馬上就要開講下宮家的故事了。
「所謂信仰,本來不就是從我們的日常生活中誕生的嗎?」對言耶的想法一無所知的下宮,深有感觸地回應道,「我曾經想過,兜離之浦這一地名起初會不會是『鳥之浦』。」
「是啊是啊,農民被視為百姓,即具有姓氏的公民,正是因為日本以農業為中心制定律令。束縛在土地上的他們更容易管理,也便於徵稅。」
「原來如此。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原本是船神的鳥之石楠船神,就自然而然地和漁民們的民間信仰——海面翱翔的鳥是神之使者——融合起來了?」
箱子似的長方形皮包,言耶一直提在手裡。如果可以的話,他真不想繼續提著包在那迷宮似的道路中行進。
言耶情不自禁發出了感嘆聲。但這並非因為眼前那波瀾壯闊的海平面,而是因為那海水在無數島嶼間蕩漾,構成read.99csw.com了一幅堪比袖珍山水的美景;是因為他即刻產生了自相矛盾的感慨——置身大自然卻感到了一種人工之美。
即便如此,他最初還是覺得打斷對方的話頭似乎不妥,因而拚命忍耐,等行道講完。但他終於發現如果不中途打斷的話,就沒個完了。
下宮一邊說,一邊拿右手敲敲謝頂的前額。總算要進入正題了,言耶放了心。然而這位鎮長卻突地起身離席。
逢人就問路的言耶一邊走,一邊突發奇想。假如這裏沒有一個人——他情不自禁地設想著整個街區都已荒廢的景象。說起來有點對不住這裏的居民,不過,他確實立刻就感到了難以言喻的恐怖。恐怕正是因為切身體會到了人們的生活氣息,這鱗次櫛比、由石垣守護的街區風景,才會給人以感受出生機勃勃的印象吧。但要是變成無人地帶,這裏就只剩怪異而突出的街區形態,彷彿身陷此間就會永遠彷徨無措一般,淡淡的不祥感會頓時蕩漾而起。於是,一直充斥于窄巷和石階的悶熱暑氣,也當即化為了惡寒。言耶不知不覺就在腦海中幻想起自己在空無一人的潮鳥鎮,無休止地走下去的情景,就像在白日夢中迷失了一般,陷入了奇妙異常的氛圍。
由下方向上款款而來的所有女性,都頭頂籮筐,步態自如。
(是這樣啊,頂在頭上啊。)
為眼前的景觀神魂顛倒的言耶,突然意識到了人類的存在。視線移向下鎮而去的小路,一瞬間,他先前還在車上納悶的女人們的運貨方式,就映入了眼帘。
「啊,下宮先生,我是來請教這一帶民俗的詳細情況——」
「啊?鎮長的家?那地方的話——」
(這裏的人都這樣嗎?)
「所謂的日本三大秘境,還真像是歷盡艱辛的流亡者會抵達的場所呢。不過,鑒於源平兩家交戰的舞台就在瀨戶內,周遭的流亡者傳說多一點也不奇怪吧。於是這裏也有一個。」
「不過,這也和鵺有關。」
最後還從毫無告退之意的行道那裡,被迫聽了旅館的前塵舊事,像什麼這裏的前身本是為打魚歸來的漁夫開設的妓院,有不少供人耍樂的女人什麼的。這塊土地的歷史當然也是重要知識,言耶並不討厭洗耳恭聽,但此刻的他只想儘早拜訪鎮長。
「是、是,我是刀城言耶……」
「啊,這種瑣事老師不必介懷。」
車在開辦市集的狹窄平地上停了下來,言耶再三表示謝意后,邁步走向自然造就的「盆景」。
「從最初,如今的巫女朱音的曾外祖母,也就是巫女朱慧——」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言耶,「從她重新啟用那秘儀幵始,神社就好像被籠罩在了碩大無朋的凶鳥陰影下……我不得不這麼想……」
「先前討論平家的流浪者傳說時,刀城老師您說那是落難貴族的傳奇故事。由於這對被歧視的本地漁民來說,實在是足以向外誇耀的傳承,所以可信度不高。特別渴求髙貴出身的行為,在這樣的村子里很常見,毫不稀奇。然而,儘管日本從南到北處處流傳著平家傳說,但事實上平家祖傳的族譜、旗、甲胄、刀劍或弓等物現今並不存在,要證實也就很困難。」
諷刺的是,雖然陸陸續續有人指點,言耶還是找不到正確的途徑。因為在斜坡上密密麻麻、鱗次櫛比的民居之間,那些小巷似的窄道構成了真正意義上的迷宮。而且道路還急升急落,讓他感到自己簡直像在一個立體迷宮裡奮進。這當然不是有人故意建造的,只是為了儘可能有效地利用土地不得不這樣罷了。在這裏頭頂搬運法如此盛行,也理所當然。
「果然是這麼回事啊。那麼照浦上的說法,就是大鳥神會引渡魂靈了。」
然後,下宮的話題就向《因島村上文書》這一資料前進了,但言耶略有些不安起來,他覺得下宮似乎過於沉迷細節。
民俗學者瀨川清子,在參加了昭和十二年(1937年)至十四年(1939年)間由柳田國男進行的漁村生活調查后,于昭和十八年(1943年)著成《販女》一書。關於坐落在大分縣臼杵灣深處的漁村,她在書里寫道:「家家戶戶之間的窄道,不過三尺寬,蜿蜒曲折勝似迷宮。迷失其間的我徒勞地兜兜轉轉,無法確認自己的位置也無法找到正確的方向。」這不正是言耶此刻的真實寫照嗎?
「哎——啊,不、不好意思,多謝。」
聽之任之的下場是,雖然言耶只作最低程度的應和,下宮德朗卻已有喋喋不休的苗頭。
看著如此百折不撓地繼續話題的下宮,言耶生怕自己會被迫從奈良時代的相關歷史直聽到江戶時代。
「嗯,那麼,這裏的鳥,您認為究竟表示什麼呢?」
鄉土史學家端正了坐姿,帶著一種高深莫測的表情說道。
(走這邊,對嗎……)
他抓住行道換氣的時機,見縫插針。
「啊,嚇了俺一跳——」
(哎呀呀,人看起來倒是好人,但最終能否從他那裡聽到有用的話呢……)
「其一是天正十六年(公元1588年),因豐臣秀吉發布海盜停止令而不得不潰滅四散的村上水軍末裔,前來此地定居的傳說。村上水軍的來歷也有不止一個說法,有人說清和源氏屬下的信濃村上氏之分支出奔至瀨戶內,成了伊予村上氏的祖先;也有人說和村上源氏有關的北田家才是祖先。但不管哪個說法,都沒有足以證實的歷史資料。」
「哎呀,正等您呢。您這麼早就到了,真是太好了。一定很疲勞吧?來,請進請進。啊,行李由我來——哎呀呀,請您別這樣客氣,我來!啊,對了,我是旅館的海部行道。您千里迢迢光臨如此窮鄉僻壤,真是不勝榮幸。是是——我們已經聽說了,您是鵺敷神社的客人,一位小說家。敝店寒微,沒有像樣的招待,但還是請您好好休息——啊,真對不起,這就帶您去您的房間。請,請這邊走。鞋子沒關係,裏面會有人收拾,請,請您就這樣直往裡走——」
「如今,鵺敷神社和兜離之浦的居民之間的關係,就是在這虛實交錯的種種歷史背景下產生的呀。」
(本來就是顯眼的陌生人,還穿得這麼怪,所以引人側目也沒九_九_藏_書辦法吧。)
「對於鵺的傳說,您當然很了解吧?」
「因為鵺敷的本名是『鵺食』。」下宮在桌面上寫著「食」字,「相傳鵺敷神社的巫女之所以具有靈力,正是由於食了鵺。」
片刻之後——
「換言之,村上水軍的末裔說要比平家後裔說可信度高很多嗎——」
「哇!」門裡門外不約而同揚起了驚呼聲。
萬幸的是,在狹窄的石階中段,出現了一棟古老的木質建築。掛在門口的那塊「海部旅館」的招牌,躍入言耶的眼帘,他總算回過了神。
言耶為什麼會進和室啊?行道居然露出了懵然不知的表情。
最後,從這裏走到東部的下官家,沿途不得不請教了很多當地人。
「嗯,下宮德朗先生的家,離這裏遠嗎?」
「本能寺之亂讓豐臣秀吉得了天下,和瀨戶內海盜的關係比古代越智水軍更深的河野氏也不得不降於秀吉,由此三島村上氏的結盟也崩潰了。六年後所謂的海盜停止令發布,村上水軍至此徹底潰散。然而沒有土地除了駕船別無所長的他們,只能變為漁民定居在這一帶的浦和群島上。在此期間,親鸞所宣揚的教義——『作為殺生賣酒下等人的你我也能抵達無上大涅盤境界』被進一步推廣,漁民中的大多數成了熱心門徒,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吧。不過在另一方面,出現改換教義的人也不奇怪。不管怎麼說,一向宗起義也是宗教戰爭嘛。敗於此戰的人們,接受抑或自創了和自己的營生緊密聯繫的全新信仰,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我的想法是,和日本自古以來的神道不同,鵺敷神社祭祀著從漁民特有的民間土著信仰派生出來的神,即大鳥神。」
「原來如此——」
「其中也有大量漁民。因為親鸞的惡人正機說,對平時靠海討生活的他們而言,比什麼都容易接受。一直以來,佛教因五戒第一律的不殺生戒而禁止宰殺活物。從古代天武四年(公元675年)的殺生禁斷令開始,為了祈禱神佛保佑國家和五穀豐登,常常頒布禁止殺生和放生的指令。但是,捕獵為生的山裡人和打魚為生的漁民可辦不到。當然了,如果考慮一下時代背景,就會有疑問——這種禁止令在各地滲透得能有多深呢?山民、漁民與此並無干係,但結果世人還是對他們產生了歧視傾向,而這也確實延續到了後世吧。士農工商的身份制度也是,一開始就不包括從事那種營生的人。因為世人心存成見,視他們為污穢。」
把麥桿編製的輪狀或圓形的大笸頂在頭上,裏面擱著裝有貨物的筐或桶,靠這種步行運貨方式,不僅在狹窄的小路上能輕鬆走動,還有可以自由使用雙手的優點。此情此景,言耶在日本各地都見過。其中有一種形式只見於伊豆七島,他們使用名為「翹天平」的天平,在彎棒的兩端吊著筐。又有「前頭部搬運法」,把系著竹管的帶狀繩索掛在前頭部,這是北海道的阿伊努人、伊豆諸島、奄美諸島和沖繩本島的部分地區特有的形式。特別在阿伊努,還有遇到熊時能迅速扔掉貨物逃跑的意外用途呢。勞動中真是蘊涵著豐富的生活智慧。
「啊,真、真抱歉。我絕對沒有嚇唬人的打算——」
「我一直在想,或許這也和鳥翼習俗有關。」
經受了通宵乘車的辛勞之後,大清早言耶在赤夜馬站順利地下車,轉乘公共汽車到了中鳥鎮。隨即被告知,再往前已無交通工具,諷剌的是,還有人指點他說,最便捷的方案就是去那星星點點坐落在沿海地帶的漁村,請漁夫駕船送他去潮鳥鎮,然而去漁村必須先回赤夜馬。這樣一來,他今天就不可能拜訪潮鳥鎮的下宮德朗家了。
行道不無驚訝地為他說明路徑。一聽這位稀客找鎮長有事,他就叫了起來:「啊,還有這麼重要的事!您明明只要把行李交給我就好……」
「啊,讓您久等了——」
「嗯,我能理解『一向一揆』、殺生禁斷令和針對漁民的身份蔑視互有關聯,但這些又是怎樣牽涉到鵺敷神社的呢——不,首先要問的是這和村上水軍末裔在此地建立村落的傳說有何關係?如果可以的話,請集中在這一點上指教——」
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服服帖帖地開始講述另一個傳說了。
就像對付海部行道一樣,言耶抓住下宮換氣的機會見縫插針地催促道。
雖說有點早,但他還是擔起心來。
「終於在去年出了書,請別客氣,送給您。」
「我們的祖先究竟是什麼時代、緣何來這兜離之浦定居的——關於由來的問題,有兩個傳說。」
聽完言耶較為詳盡的說明后,下宮面帶微笑繼續他的話題,笑容里還是透著樂。
「時間雖有差異,但總而言之,我想只要是在被視作成人前夭折,就會舉行『鳥翼』。」
「噢……確實,所謂『與鳥比翼齊飛』是指夭折這件事。」
「也就是說無憑無據——」
「那麼,關於鵺敷神社的事——」
「因為只有鵺敷神社的巫女才能在死後化魂為鳥。」
下宮浮現出非常遺憾的表情:「第二個,是平家的流亡者傳說。」https://read.99csw.com
其中言耶特別感興趣的,就是在瀨戶內的鳥坯島上舉行的「鳥人之儀」的相關信息。雖然完全不了解詳情,但他的好奇心被已知的事實勾動得蕩漾不已。前回儀式的舉行遠在十八年前,當時竟有七人下落不明。
(我還能順利回到旅館嗎?)
「是、是刀城先生吧!這不是承蒙預約的刀城言耶老師嗎?」
「那麼刀城老師,您是為了參与鵺敷神社的朱音巫女舉行的儀式特意到此——」
「對啊。不過也有那樣一種說法,其實不是用鵺的肉身敷設,而是吞食……」
「嬰兒若是一出生即殞命,就視為『鳥死』,只舉辦非常簡單的送葬儀式,對吧?」
「啊,不不……」
凝視著面帶微笑默默催促自己的言耶,下宮深深嘆息,特意讓肩膀塌了下去。不過,他發現全然無效之後,就爽快地開始了下一個話題。
翻開封面,只見扉頁上用毛筆歪歪扭扭寫著「惠贈刀城言耶老師」。雖然無法判斷這手筆算不算優秀,但言耶總覺得他是為了題字才離的席。
下宮不止一次地用力點頭,好像有什麼令他如此欽佩似的。
「是、是啊。」
「我想民俗學中有兩種說法。地點不同,送葬的方法或許也不同,但為遺體添上羽毛啦、祭祀鳥狀的木製品什麼的,總之都是在舉行和鳥有關的儀式。一說認為這是因為人們希望大鳥神之類的神明引渡死去的幼兒之魂;另一說則認為這是希望幼兒之魂化為鳥。」
他和她們在這髙嶺的邊緣陷人僵滯狀態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在極易成為港口的海灣斜面上繁榮起來的漁村中,只有小巷似的窄道可以通行,人們交錯而過時必須互相謙讓。不過漁村的這種形態,會讓居住在此的人們自然而然地親密起來,加強這種共同體的關係。因為和鄰居家挨得緊,跨出玄關一步就是對面的人家,也就無法自命清髙啦。步行的時候不打招呼就不可能前進,轉眼間就會和誰在這裏那裡聊上,優雅的踱步是沒指望的。第二個理由嘛,一定是言耶不但人看起來陌生,還穿著感覺特別奇異的牛仔褲。
「那是首為猿、身為狸、足為虎、尾為蛇的妖物,嗯,應該說是怪物吧。源三位賴政從紫宸殿上空將鵺射落的傳說,畢竟最有名吧。話說回來,中國地區、四國地區都有大量被視為有異類附體的家族,和射鵺類似的傳說作為其起源也廣泛流傳。很久很久以前,從中國飛來的怪獸被勇敢的武士用弓箭射為三段,首墜落在阿波化為犬神、身墜落在贊岐化為猿神、尾降落在備前化為吸葛——」
「是,聽說那是神社流傳的秘儀,不常舉行,十分珍奇。既然真的要舉行,我就想無論如何都要參与。輾轉託人詢問神社,有幸迅速得到了許可,於是,就這樣動身前來了。」
讓人懷疑永無止境向市場進發的女性隊列,終於全都過去了。言耶走下裸|露出山體表面的斜坡,步入潮鳥鎮的一瞬間,就曝光在更為強烈的好奇視線中。不過其中並無排斥異鄉人的意味。人們反而親切地湊近前來,直率地和他攀談。一得知他是來拜訪鎮長下宮德朗,就爭先恐後地給他指路。言耶最大的煩惱,還不如說是被這些好心人阻礙了行程,不知如何前進才好。
「水軍中的一部分就這樣流落到了兜離之浦,對吧?原來如此,我真是茅塞頓開。那麼另一個傳說是——」
「哇……」
順便提一句,言耶所託的牽線人是他的大學前輩阿武隅川烏,此人是某個規模不大卻根正苗紅的京都神社的繼承人,一提姓名圈內人無疑都會肅然起敬。然而他本人似乎缺乏繼承的興趣,從求學時代起就大肆進行民俗採風,畢業后也重複著如此這般的生活方式。換言之,他像刀城言耶一樣在全國亂跑,不過,由於交遊極為廣闊,因此熟知異樣地區的種種奇怪儀式和奇妙風俗。明明從沒拜託過他,他卻會頻頻將各種信息經由出版社轉給刀城言耶。
滿臉的驚駭突然轉化為笑容的男人,向言耶發問。
「嗯,『鳥』和『鳥翼』之類的說法很直接,指孩子本身;也有『如鳥之物』、『鳥翼一般』這種較為委婉的措辭。至於送葬,則說成『化為鳥翼』、『以鳥翼歸去』、『向鳥放飛』,等等。而對孩子夭折一事,就用『如鳥飛去之物』、『為鳥所引領』或『鳥已飛去』來表述了。」
「您是指那種幼兒送葬儀式?」
「到了戰國時代,好像就和毛利水軍有關了吧?」
「這種人是被稱做間人吧?」
像要打斷言耶的問題似的,鄉土史學家非常難得地探出了身子,在別無他人的房間里,驟然壓低了語聲。
(了不起的景觀……)
為了逃避和本地歷史有關的更多話題,言耶直接開始套話。
又回到了毫無意義的話題。而且,下宮所談的水軍末裔說讓言耶感受到的現實性,並沒有因地名由來的解說而有所動搖,所以他沒有特別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