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一章 巫神堂

第一章 巫神堂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祭壇左右兩側燭台上的火焰反而燃燒得愈來愈熾烈,不久,便慢慢地映照出坐在供奉于祭壇中央的案山子大人腳跟前的紗霧的模樣。她背對著那尊山神像,誠惶誠恐地正坐著。
然而,當巫女重複到七、八次的時候,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到了超過第十次的時候,本來就已經聽不出正確的發音,變成像咒語一般的語句又變得更加混亂。就連巫女本人也知道,雖然她也想把每個字的發音都唸清楚,但是那樣的話就必須放慢說話的速度,反而是本末倒置。所以她必須繼續以這種速度唸著咒語。如果巫女在依附於憑座身上的生靈開口說話之前先換氣,那麼一切就必須從頭來過,所以接下來可以說是毅力與耐力的比賽。
新神屋的女傭梅子慌慌張張地低下頭,幾乎都要把腦門磕在地板上了。
「紗霧……」
只不過,中間還是不自然地停頓了一下。然後大呼小叫地把躲在等待室里裝死的梅子喊來,兩人合力把千代抱起來,迅速地回去了。
卻被叉霧巫女嚴厲的語氣給硬生生地打斷了。叉霧巫女的音量並不大,而且始終面向著祭壇,壓根兒也沒有回過頭來,卻還是讓千壽子乖乖地閉上嘴巴。
如果硬要說有什麼不同之處的話,那就是村子里的案山子大人雖然也都有山神棲息,但是讓人感覺最強烈的,還是巫神堂里的案山子大人。姑且不論千壽子的身量本來就比較嬌小,當她從祓禊所由下往上仰望祭壇的時候,巫神堂的案山子大人鐵定比其他地方的案山子大人都還要來得大、來得有壓迫感、來得令人毛骨悚然吧!或許這也讓她更加肯定,依附在自己女兒身上的,不是別人,就是眼前這尊案山子大人。
叉霧巫女催促著孫女趕緊出門,語氣雖然多多少少恢復成比較溫柔的祖母,但是隱藏在兩隻眼睛里的感情,卻和聲音完全是南轅北轍。
「嗚……」
「阿梅,帶那個孩子過來……」
千壽子才剛按捺著心中的恐懼問道,馬上就響起東西摔倒在地的聲音,接著是「囌、囌、囌……」不知道是什麼東西在地板上拖行,一路往這邊靠近的聲音。
正當那抹身影行了一個禮,打算繼續往下說的時候——
叉霧巫女和紗霧兩人合作的祈禱和祛除魔物之術,從以前就讓村民們大為稱讚,預言也常常靈驗,大家都很高興。但是,在這些奉承的言詞底下,其實潛藏著恐懼敬畏,因為上屋的案山子大人或者是生靈從大白天就開始在村子里徘徊不去的各種傳言時有所聞,所以村民們的心態其實是非常複雜的,一方面感謝她們的預言幫了大家的忙,一方面也只是不想與上屋為敵罷了。
或許是知道自己已經到達極限了,巫女在問到第二十多次的時候,突然加快速度大喝一聲,原本應該是肉眼看不到的問號,突然變成一個有形的問號,朝著憑座飛去。那是一股特別的氣,平常人是絕對看不到的。
巫女歪著頭,蹙緊了眉峰,不由自主地自問自答,然後馬上便恍然大悟了——
巫女一口氣把尾音拉高了八度,對著千代把咒語整個唸過一遍之後,千代臉上那令人不寒而慄的笑容終於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正常少女面無表情的樣子。
就在這個時候——
伴隨著通往巫神堂內部的木板門被推開的聲音——
千壽子的女兒千代被魔物附身早已不是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事情了,從她十一、二歲的時候開始,到年滿十七的今日為止,早就已經為她進行過好幾次祛除魔物的儀式了。只是最近這一年,由於叉霧巫女的健康狀況實在不是很理想,所以這件事情早就已經變成專司祓禊的神神櫛神社宮司,同時也是千代的父親神櫛建男的工作了。
那傢伙可不是普通的魔物!
巫女自言自語似的說完這句話,便從懷裡取出一個剪成人形的依代,一面用依代將憑座的全身上下掃過一遍,一面吟唱咒語。重複以上的動作達數分鐘之後,先把依代放在祭壇上,再從懷裡拿出一張懷紙將之攤平,把依代移到懷紙上,再小心翼翼地包起來,然後再放回祭壇上,繼續誦唸經文,如此一來,在巫神堂里舉行的驅魔儀式總算是告一段落。
「非、非常抱歉!」
「漣三郎……?」
「哦~新神屋的少夫人,你什麼時候也開始改行當巫女了?」
「是的,巫女大人……」
彷彿是在嘲笑巫女的賣力演出一般,千代的頭不斷地往帘子里伸進去。
「也就是說,那並不是主要的原因蘿?」
看來千壽子似乎是跪坐在從等待室通往〈祓禊所〉的邊上,兩隻手撐在地面上,必恭必敬地行禮如儀著。巫女心想,既然她只帶了女傭梅子過來,原本是可以不用理她的,但就算是自立門戶的分家,畢竟也還是神櫛家的少夫人,總不好對她露出那麼倨傲的態度。因此巫女仍然做了一個回頭的動作,但身體還是向著祭壇,只有臉微微地往右後方轉去,顯示出巫女高不可攀的驕傲自尊。
「我帶小姐過來……」
「你九*九*藏*書這個蠢丫頭!」
「要說多少次你才會記得?不能讓陽光跑進來!還不趕快把門給我關上!」
曾幾何時,千壽子已經把女兒的話題轉移到自己離婚又再婚的事上,害她又想起過去的悲憤,正打算講出更惡毒的話來的時候——
一得到叉霧巫女的許可,千壽子馬上用不安的聲音命令女傭。然而,等了半天也等不到女傭的回答。巫女和千壽子皆下意識地豎起耳朵,然後便聽見從等待室的方向傳來應該是梅子發出來的非常微弱,卻是大口抽氣的奇妙聲響。
帘子的另一頭傳來千壽子的聲音。只不過,與方才的心驚膽戰有一百八十度的不同,語氣里甚至還流露著傲慢。
對於從小在神神櫛村長大的人來說,案山子大人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因為村裡的家家戶戶至少都會在屋子裡供奉一尊,有些房間數量比較多的人家,供奉好幾尊也是很自然的。更何況是像神櫛家這樣歷史悠久的家族,更是每個主要的房間都供奉著一尊。而且不光是屋子裡,就連村裡的十字路口或橋墩、上坡的入口處等各個重要的地點都可以看見案山子大人的身影,如果說這個村子里的人幾乎天天都與其為伍也不為過。
千壽子突然驚慌失措了起來,但是巫女不想再跟她繼續糾纏下去:
「您的意思是說,是我認識的人嗎?那麼又是我認識的誰呢?」
在女兒就快要爬到自己腳邊的前一秒,尖叫聲終於從千壽子的口中迸發開來。即使是站在母親的角度,看到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專心地在地上爬,不管衣服被蹭得亂七八糟的樣子,也實在是夠嚇人的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能夠留在原地,沒有繼續再往後退,十之八九是身為母親的自覺發揮了作用。梅子一直到現在都還不見人影,可能是早就在等待室里嚇到腿軟,只知道要發抖了吧!
「啊……」
紗霧……
「巫、女、大、人……」
「漣三……?漣三是什麼?漣三代表著什麼意思……」
巫神堂的祭壇就彷彿是每年三月三日設置在上屋裡,裝飾得極為華麗的雛壇一樣,正中央有個相當大的凹陷處,案山子大人就被安放在那裡。因此看在每個前來巫神堂的人眼裡,案山子大人的神姿就像是從裂成兩半的祭壇中間走出來一樣。
不知何時,從帘子前走開的千壽子又再度靠了過來,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葡匐在祭壇前一動也不動的紗霧。也難怪她會忍不住想要確認紗霧到底有沒有開口,因為剛才聽到的那個聲音,雖然跟千壽子印象中紗霧的聲音非常神似,但是又有一股說不上來的不協調感。
不是外來的……
或許是不想再看到千壽子愈來愈失去分寸的樣子,巫女的語氣透露著不快,指示著可以讓待祓者進入祓禊所了。
身為谺呀治家的巫女,叉霧心裏湧起一股似曾相識的不祥預感……
看見千代一直線地往母親的腳邊前進,千壽子終於回過神來,手忙腳亂地想要抱起女兒,可是千代卻抵死不從,拼了命地掙扎,把無計可施的母親晾在一邊,一路爬到帘子的前面。然後,就像是一尾昂首吐信的蛇,把脖子伸得長長地,往叩拜所里看去。
過了一會兒,便從紗霧口中傳出呼喚祖母的聲音。在進行儀式的時候,即便是一家人,也都還是得尊稱叉霧一聲「巫女大人」。
叉霧巫女把一連串連珠抱似的問題,如倒水般一口氣倒在依附在憑座上的生靈身上。
叉霧巫女的問題馬上又間不容髮地插了進來。如果在這個節骨眼上拖拖拉拉的話,一切就會前功盡棄。
雖然村民被山神附身的機率比被雷劈中高不了多少,但是比起其他任何魔物,被山神附身更令他們恐懼百倍、害怕百倍。單就這一點來看的話,山神或許是比厭魅等任何妖魔鬼怪都還要令人害怕的存在也說不定……
「就算依附在她身上的是別的魔物,我也不會就這樣放著不管,更何況還是紗霧的生靈,就更不能放著不管了……」
正當寂靜再度充斥于巫神堂里的每一個角落時——
「南無啊蘿哩怛那嗦哇卡、南無嘍埵咿嘰盧尼迦哩苦嗦哇卡、南無嗎咿塔俺咿呀嗦哇卡、南無啊婆怛那嗶咖哆咖哆嗚恩哈塔……」
是生靈!
「小、小姐她……從等、等待室里……跑、跑出來了……」
「來,把這個小心地拿好……」叉霧巫女把放在祭壇上的懷紙交給紗霧,用比平常還要嚴肅的表情說道:「聽好了,這次一定要去〈大祓禊所〉參拜,可不要跑去〈小祓禊所〉喔!然後一定要親眼看到放入緋還川里的依代完全消失不見才行。記住了嗎?有沒有聽清楚?一定要非常非常慎重,絕對不可以掉以輕心。」
「是、是、是千代嗎?是你嗎……?」
「打擾了……」
巫女激動地把半個身子探進祓禊所里。千壽子也被巫女激動的反應給嚇了一跳,隔著帘子深深地低頭道歉:
當響徹巫神堂內的經文告一段落,祈禱所又將被寂靜填滿的時候——
與千代面對面對峙著的叉霧巫女立刻在口read.99csw.com中喃喃地唸起了咒語。和憑座儀式時所唸誦的經文比起來,祛除魔物的咒語聽起來要更有魄力多了。可能是親眼看見千代那不尋常的狂態,刺|激到她身為巫女的自尊了。
「請、請原諒我……只是小女的樣子真的太奇怪了,怪到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說明才好,總之絕對不是普通的魔物而已。太奇怪了,連我都有點害怕……請您一定要救救她,再這樣下去的話,那孩子……」
「……謝……謝謝您。」
「南無啊蘿哩怛那嗦哇卡!」
「為何要附在她身上?因何要附在她身上?為什麼要附在她身上?到底為什麼要附在她身上?基於什麼理由附在她身上?是在什麼樣的想法下附在她身上?有什麼因果要附在她身上?有什麼原因要附在她身上?有的話就說,沒有我也不會讓你說!」
叉霧巫女頭也不回地從齒縫裡吐出這句話。
「這下子,我終於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想巫女您應該也知道吧!漣三郎少爺是我們家千代的表哥,小兩口從以前感情就很好。大神屋自從長男變成那樣之後,次男也考上了**大學,平常幾乎很少回家,所以雖然說是三男,但是將來搞不好還是得由漣三郎少爺來繼承家業。這麼一來的話,我們家千代就會成為大神屋的媳婦了。」
「對於這件事,那邊那位小姐肯定無法接受吧!哎~誰叫漣三郎少爺是個那麼溫柔、對誰都那麼親切的人呢。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如果隨隨便便就把他的好意當真,反而是害他好心做壞事了呢!」
兩團幽微的燭光,模模糊糊地懸浮在黑暗的佛堂里。透過帘子映照出來的燭光就宛如雙眸一般,要是有哪個無知的村民從走廊上的門縫偷偷地往裡瞧,肯定會以為自己對上了厭魅那令人心生畏懼的兩隻眼睛,而嚇得渾身發抖也說不定。每次點燃祈禱所里使用的蠟燭時,總是會發出這種非常朦朧而令人毛骨悚然的光芒,尤其是在這個既可以稱之為佛堂,也可以稱之為祈禱所的谺呀治家的〈巫神堂〉里……在整個神神櫛村裡,應該沒有哪個不怕遭罪的人,會因為好奇而故意去窺探谺呀治家的〈巫神堂〉吧!
「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的女兒……」
「真是無藥可救了……」
叉霧巫女的外表看起來遠比七十多歲的實際年齡還要蒼老許多。人類這種生物會隨著年紀的增長而慢慢老去是非常自然的一件事,但是她的變化顯然不能只用年華老去這個理由一言以蔽之。就像人的一生都是從小孩子成長為大人,再由大人變成老人一樣,但是從她目前的外表看來,就還想走完上述的人生旅程之後,還會再變成什麼別的東西似的,完全是一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奇異容貌。再者,她們家的血統是所謂代代相傳的美貌,由她傳給女兒嵯霧、再由嵯霧傳給孫女紗霧,這讓她的改變更加蒙上一層不可思議的面紗。
那既不是「呵呵呵」的羞怯微笑、也不是「哈哈哈」的爽朗大笑,而是兩隻眼睛往下垂、嘴角的兩邊往上弔,整張臉發出猖狂的笑聲,是一種令人看了會打從心底發毛的笑法。
「哦?就連建男大人也沒辦法嗎……」叉霧巫女似乎一下子就看穿了千壽子那百轉千回的心情,語氣聽起來充滿了關懷,但還是隱隱帶了幾分輕蔑的味道:「那問題可就嚴重了。我說,你一定很心疼吧!」
在叉霧巫女不經意地發出驚訝的聲音同時,一旁響起千代倒在地上的聲音。千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從葡匐前進的姿勢改為雙膝跪地,把身體趴在帘子上,然而,她的力氣似乎一下子被抽光,整個人就倒在地上了。
叩拜所里響起一道雖然低沉,但是卻字字分明的聲音。
巫女喃喃自語地說道,整個人就像虛脫一樣,在祭壇前坐了下來,態度和方才呈現在千壽子面前的高高在上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只不過這個問題並沒有得到任何解答,空氣中出現一瞬間的空白,之後不管巫女再怎麼鍥而不捨地追問,都再也得不到任何答案了。
有些許蛇神附在上頭!
巫女的咒語中很難得地透露出焦急的情緒。
巫女喃喃自語著,明顯透著焦躁的語氣回蕩在又重新被深沉的黑暗所填滿的巫神堂里。話說回來,其實在她誦經的時候,就已經察覺到從木板門的另一邊傳來的騷動,但是她一個字也沒提,只是露出一臉無可奈何的表情。
「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是的……這次就連我先生也無奈的說:『這個我沒辦法。』」
「南無巴啦塔哈嗯哆羊咿嗚恩、南無啊啦哈咖哆摩么……」
音量雖小,但聽得出來是飽含著怒氣的聲音響徹了整個巫神堂。
「…………」
「準備好了,讓千代進來吧!」
然而,儘管叉霧巫女已經唸了一大串的咒語,千代的樣子還是沒有絲毫變化。照理來說,進行到這個地步,附在她身上的魔物差不多應該要移到身為憑座的紗霧身上了,但是目前完全看不出有這樣的徵兆。
巫女換了平靜的語氣問道九-九-藏-書,她早就已經把剛剛不小心流露出來的不安給收拾得乾乾淨淨的了。
叉霧巫女就坐在孫女的對面,把額頭緊靠在鋪著木板的地面上,心無旁騖地吟誦著憑座儀式的經文。她的聲音雖然已經不復當年的強而有力,但回蕩在黑暗空間里的依舊是中氣十足的聲音。當經文的最後一個字也被黑暗所吸收,消失得無影無蹤之後,她慢慢地抬起頭來,繼續進行第二次的儀式,一面用銳利的眼神觀察著紗霧的樣子。透過紗霧的樣子,可以確認她是否有圓滿地達成憑座的任務。紗霧最近的狀態比起她剛滿九歲后的那一、兩年,無論是身為一個巫女、還是身為一個憑座的表現都還相當不成熟的時候還要來得令人擔心,所以叉霧緊盯著紗霧的眼神便顯得格外尖銳。如果附身魔物所帶來的癥狀不嚴重的話,光靠巫女就可以很輕鬆地將其祓除,但是如果依附時的狀態非常嚴重的話,這時候憑座的存在就顯得非常的重要了。
在這個夕陽西下的時分,夜幕正踩著急速的腳步鋪天蓋地而來,但整個世界仍然沐浴在陽光之下。儘管如此,巫神堂的板門卻似乎連這僅存的一絲光線也無法忍受似的緊緊關了起來,結果造成祈禱所七早八早便被黑暗所籠罩,宛如夜幕低垂一般,而且還是為了將光線徹底隔絕在外而故意製造出來的人工黑夜,是一種濃得化不開的漆黑,讓人彷彿置身於子夜時分的深山裡……不對,光是存在於這麼一個特殊的空間里,或許就足以讓這股黑暗的濃度比降臨在大自然中的黑暗還要來得更高也說不定。如今,這股黑暗正被蠟燭的火光一點一點地撕裂,只不過,本來應該是要趕走黑暗、帶來光明的燭光,在這裏似乎又有不同的定位——原本應該是要趕走黑暗的燭光,在這裏看起來也像是隸屬於黑暗中的一員。
漣……
「南無可卡克嗶薩恩嗎噎咿嗦哇卡、撤嗯撒嗯薩克嗦哇卡……」
只可惜,對於現在的叉霧巫女來說,就連黑子也進不了她的視線範圍。
漣……三……郎……
「建男大人是怎麼說的?」
接下來,巫女便以同樣的方式,試圖透過憑座之口把生靈的話引導出來。雖然接下來只要一再重複這個過程即可,但是巫女丟出問題的速度卻是一次快過一次,第二次比第一次快、第三次又比第二次快……然後逐漸變成類似繞口令的東西,最後終於變成語焉不詳的咒語。根據情況的不同,有時候要持續好幾十分鐘以上。
「感覺上跟以前的魔物似乎不太一樣……我自認我可以清楚記得自己女兒以前發作的樣子,但是以前從來沒有看過這次這樣的癥狀,甚至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才好……」
雖然呼喚女兒的語氣里盈滿了擔憂的情緒,千壽子的身體卻無意識地開始往與祓禊所相反的方向後退,那可能是身體基於本能的防衛機制所採取的舉動吧!這也可以證明那個從右手邊的黑暗中一步一步逼近過來的東西有多麼地不尋常。巫女當然也感受到那股不尋常的氣氛,雖然還是一言不發,但總算把上半身轉了過來,稍微把身體探出去,凝視著那片黑暗。
叉霧巫女猛一回頭,便眨也不眨地輪流盯著供奉在祭壇中央的案山子大人和自己的孫女看。她都還沒有開始進行請神降臨的儀式就聽到山神的聲音,這點令她頗受衝擊。
紗霧的反應固然相當順從,但還是一副十分柔弱的樣子。以一個要繼承叉霧巫女的衣缽,成為谺呀治家巫女的人來說,總給人非常靠不住的感覺。
「呵!呵!呵!……」
千壽子已經完全把她剛來的時候那種硬裝出來的優雅給拋在腦後,講話夾槍帶棍的。這也難怪,原本是為了祛除附在女兒身上的魔物而來,沒想到把女兒害成這樣的罪魁禍首居然就在眼前,會感到怒火中燒也是人之常情,問題是她的這把怒火究竟是為何而燒。橫看豎看,她似乎是把這次的事情跟二十多年前谺呀治家和神櫛家那段無疾而終的婚約給連在一起了。換句話說,她把過去的事件,而且是根本沒有實現的一樁婚約硬是套在尚未發生的事情上,這是一種多麼愚蠢的行為啊!
幾乎就在同一個時間,千壽子把衝到喉嚨的尖叫聲給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叉霧巫女也發出破碎的呻|吟。
就在這個時候,她感覺到〈等待室〉的門被打開了。
千壽子回答的語氣里透露著困惑,另一方面似乎也覺得自己的丈夫居然連親生的女兒都救不了,害她不得不到這種地方來,讓她受到了屈辱,因此說話有些支支吾吾的。
「請到這裏來。」
終於,巫神堂內只剩下叉霧巫女和擔任憑座的紗霧兩個人……不對,還有一個人。在巫神堂左手邊的黑暗裡,與出入口的木板門反方向的地方,還有個一動也不動的黑子守在那裡。
空氣中響起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就連把女兒護在懷裡的千壽子也忍不住僵直了身體,心驚膽戰地望向紗霧的方向。因為這個聲音雖然很像剛才發出來的聲音,但似乎又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種東read.99csw.com西。
「剛才真是非常失禮。」
只是,供奉在巫神堂祭壇上的這尊案山子大人到底還是比較特別。話雖然這麼說,但是和村子里其他的案山子大人倒也沒有任何不同之處,一樣是用棺茅和稻草編成的斗笠和蓑衣所構成,而且做工之樸素,若是看在什麼都不知情的外地人眼裡,或許只會以為是一尊再普通也不過的稻草人吧!只不過,自古以來,像是巨石、神木、依代這些讓神明顯靈的場所或憑依的物品,都會盡量保持其最自然的樣子,就算要加以修護,也都盡量不做多餘的裝飾。
千壽子雖然在叉霧巫女的背後低聲下氣地請求,但是仍時不時地抬起頭來,那模樣很明顯地就是對供奉在祭壇上的案山子大人有顧忌。明明已經被巫女那麼嚴厲地警告過,卻還是十分在意。
茫然的視線毫無焦點可言,彷彿是同時看著案山子大人和紗霧的身影,然後慢慢地,隨著她的焦點逐漸集中在孫女身上,巫女的雙眼也開始恢復了光彩,最後終於六神歸位,開始動了起來,然後用一臉驚訝的表情盯著紗霧,有點手忙腳亂地把手搭在孫女的雙肩上,開始誦唸經文,好解除孫女的憑座狀態。
「您是指大神屋的神櫛漣三郎嗎?」
從等待室里傳出一個聽起來教養非常好,但是似乎非常強勢的聲音。雖然屋子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看不見對方的臉,但那很顯然是新神屋的神櫛千壽子的聲音,這點巫女當然也知道,但是臉上還是有一瞬間浮現出不解的表情。
千壽子已經完全把那種咬文嚼字的說話方式扔到一邊,現在的她,已經不是新神屋的千壽子,只是一個擔心自己孩子的平凡母親。
「快說呀!回答我。我在聽呢!快告訴我。把嘴張開,說出你的想法。不管是怨恨痛苦、羡慕、嫉妒,全都說出來。有的話就說,沒有我也不會讓你說!」
因為映入兩人已經逐漸習慣黑暗的眼睛里,是言語難以形容的異樣光景——千代整個人趴在地上葡匐前進,只有臉朝上,而且完全沒用到四肢,而是以全身往左右扭動的方式一路爬行過來。
「如果不是魔物的話,那又是何方神聖呢?」
「這樣就行了,已經結束了,可以把那孩子帶回去了。」
「實在是因為這次小女的樣子比往常都來得奇怪,我們真的是束手無策了,所以請原諒我們的無禮,幫小女看看吧!」
問題是最近這一年來,紗霧在扮演憑座的角色上開始露出了破綻,叉霧巫女身體不舒服的情況也愈來愈頻繁,過去互相幫襯的關係如今變成互相扯後腿,尤其是無論什麼發生事都必須一力承擔的巫女身體一旦出現狀況,其影響的層面可以說是難以估計。
肩負著谺呀治家上屋的憑座這個重責大任的紗霧,跪坐在震撼力十足的山神像面前,看起來更顯得軟弱無力。
「阿、阿梅……?」
「啊啊啊啊啊!」
奴、家、我……
「那麼,到底是什麼東西附在她身上呢?」
「南無巴薩啦塔嚕嗎迦哩苦、南無啊咪哩唆哆哈嗯巴嗚恩哈塔……」
「話、話是沒錯,可是依附在這孩子身上的,不就是坐在那裡的紗霧小姐的生靈嗎?她本人都承認了,還有什麼好懷疑的?既然那生靈已經回到原主的身體里,那事情不就解決了嗎……」
面對巫女這樣的態度,千壽子縱使還想說些什麼,也只能以一聲謝謝來作結束:
那是一種充滿了不安的眼神,就像是一直以來早已習以為常的事物,有一天卻赫然發現那居然是完全出乎意料的別種東西……叉霧巫女就是用這種充滿不安的眼神,來來回回地看了紗霧和案山子大人好幾次。
「什麼……?」
不對,其實千代正在笑。她把臉貼在帘子上,近得就像是要把眼珠子從帘子的細縫裡塞進去一般,一面窺視著叩拜所里的一切,一面露出了笑容。
叉霧巫女依舊頭也不回地說。她的語調極其公式化,彷彿根本沒有聽見千壽子方才那番尖酸刻薄的話似的。
「你是說……不是只有發燒跟胡言亂語嗎?」
「奴家我是什麼?奴家我代表著什麼意思?奴家我這三個字到底想要表達什麼?奴家我的背後究竟藏著何種玄機?有的話就說,沒有我也不會讓你說!」
下個瞬間,巫神堂內寂靜無聲,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森林,黑暗與寧靜填滿了每一寸空間。就在這個時候——
「……啊嗶啦嗚嗯嗦哇啊……」
雖然四下一片漆黑,但是用膝蓋想也知道,她的眼光一定瞥向了紗霧。
從祭壇望去的右前方黑暗中,有一道含糊不清、隱約帶著恐懼的聲音從穿廊上的木板門外傳了進來。緊接著,當耳邊傳來木板門被慢慢打開的聲音時,一抹身影也從被切成四四方方的橘色世界里浮現出來。
雖說體力已經大不如前了,但是在準確地掌握對手的感情上,叉霧巫女還是非常的敏銳,尤其對分家神櫛家的人更是如此。
「附在千代身上的魔物可還沒有完全離開喔!在還沒有把轉移到憑座身上的魔物請到『依代』上之前,它都還沒有離開那孩子!正https://read.99csw.com確地說,必須把依代交給山上的山神,然後再讓緋還川的河水把依代帶走,否則都不能算是已經完成祛除魔物的儀式。你也是神神櫛村的人,難道連這麼基本的常識都不懂嗎?」
連接著從主屋延伸過來的穿廊和巫神堂入口的木板門西側,設置了一個稱之為〈等待室〉的房間,是她們在進行準備工作的時候,讓那些前來請求代為祈禱或祛除魔物的民眾們休息等待的地方,因此那個房間特地分別設置了通往穿廊的出入口和通往巫神堂內部的出入口。
叉霧巫女鬆了一口氣,發出一句無聲的嘆息。這種儀式,以前就已經令她非常吃力了,如今更是幾乎超出她所能承受的極限。
巫女雖然有一瞬間露出了害怕的表情,但是馬上又開始唸起咒語來。
巫女回頭看了一眼千代的樣子,又把臉轉向紗霧的方向。
絕對不是主要的原因。
在供奉著案山子大人的祭壇上,在巫女和憑座所坐的〈叩拜所〉,與被魔物附身,稱之為〈待祓者〉及其所帶來的侍者所坐的地方之間,利用地面的高低差和帘子隔了開來。或許是察覺到千壽子就坐在那道帘子的另一邊,巫女又把臉轉回了祭壇的方向,背對著新神屋的少夫人問道:
「是的,並不是那麼輕微的癥狀……所以我才覺得一定是有什麼更大的力量……搞不好……是神山的……案山……」
巫女再三地叮嚀,語氣就像是在解釋給小朋友聽一樣。
「生靈……是嗎?那麼又是誰的生靈呢?」
漣……三……
才鬆了一口氣,帘子那頭居然又傳出了笑聲,原本已經變回面無表情的千代,馬上又扭曲了臉。在幽微的燭光中靜靜地浮現在黑暗中的表情,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人類的表情,已經徹徹底底是魔物的樣子了。
她似乎還想繼續辯解下去,但是旁邊馬上有人把門關上,所以她那急忙解釋的聲音也被阻斷在門板後面,再也聽不見了。
「……有的話就說,沒有我也不會讓你說!」
黑子就像是跟在叉霧巫女身邊幫忙打雜的夥計一樣,至於他的來歷,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也沒有人知道,只知道他是在十多年前被巫女從某個地方帶回來的少年,當時頭上就已經罩著一個髒兮兮的布袋,一句話也不說。據巫女所說,他的臉上受了非常嚴重的傷,就連話也不會講。由於谺呀治家自古以來就常常有三教九流的人在家裡出入,再加上當時正值戰後最混亂的時期,有很多小孩都是死了父母又舉目無親的,也有人是輾轉逃亡到這個鄉下地方,所以大家都認為她大概是撿了一個這樣的孩子回來吧!從此以後,那名少年便成了叉霧巫女的貼身隨從,在谺呀治家住了下來。因為巫女總是給他一身黑衣服穿,所以大家也都自然而然地叫他「黑子」。黑子對山神的信仰非常虔誠,除了對叉霧巫女——頂多再加上一個紗霧——說的話會有所反應之外,對這個家的其他人還是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然而在另一方面,他看起來似乎又已經完全融入神神櫛村這個地方,總之是個非常不可思議的存在。
「我是說『就算』喔!就算漣三郎少爺跟那邊那位小姐彼此相愛,以大神屋和上屋的門戶差距……」
千壽子可能完全沒有注意到,但是黑子就跟他的名字一樣,從頭到腳都穿著黑色的衣服,一直蟄伏在巫神堂的陰暗角落裡,注視著她們的一舉一動,一旦千壽子起身沖向叉霧巫女,或者是想要拉開帘子進入叩拜所的話,這道黑色的身影應該會馬上從黑暗中現身,制止她的行為吧!
「已經離開了嗎……」
「好了,趕快去吧!再磨蹭下去的話,太陽就要下山了。」
她之所以那麼討厭前來谺呀治家,尤其是特別不喜歡來上屋,除了谺呀治家與魔物有著切也切不斷的淵源之外,其實還有另一個原因。雖然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但是自己的丈夫神櫛建男跟谺呀治嵯霧——也就是千壽子接下來必須仰賴的巫女叉霧的女兒、憑座紗霧的母親——之間曾經有過婚約,而且這件事情背後還有一番曲折。千壽子原本嫁給大神屋的長男,後來離婚回到娘家之後,又從新神屋招了前夫的弟弟,也就是神櫛建男為贅婿。話說回來,建男和嵯霧的親事原本就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事情,所以千壽子本來只要當好她大神屋的長媳,冷眼旁觀這場騷動便行了,沒想到這個世界就是這麼諷刺,自己的離婚和再婚居然都和這整件事情脫不了關係。就算已經事過境遷,但是直到今時今日,她還是沒辦法以平常心上這兒來。
然而,就連這麼神通廣大的巫女,在那個時候應該也還是就連作夢也想不到,那竟是稍後侵襲這個神神櫛村的一連串怪事的預兆。
「南無薩恩嗎呀撒唆巴恩、南無巴薩啦啊啦怛恩摩么嗦哇卡……」
「漣?漣是什麼?漣代表著什麼意思?漣這個字到底想要表達什麼?漣的背後究竟藏著何種玄機?有的話就說,沒有我也不會讓你說!」
「你給我住口!」
「住口!不準再說下去了!否則有你好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