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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紗霧的日記(一)

摘錄自紗霧的日記(一)

我不記得是從哪裡聽到這些老掉牙的陳年往事,聽說那個時候,建男叔叔和母親大人之間的婚事正吵得沸沸揚揚,無論如何,至少兩位當事人好像都是認真的,而從中作梗的正是荼夜奶奶。也就是說,為了拆散這兩個人,荼夜奶奶迅速地幫建男叔叔安排好親事,而且還是要他去當被自己命令離婚不得不回到娘家的千壽子伯母的贅婿。
(我到底是怎麼了……?看樣子,不對勁的不光是祖母大人而已,就連我也怪怪的,我想千代肯定也比平常還要詭異……)
當我醒來的時候,祖母大人的樣子有點怪怪的。
「我又沒說叉霧奶奶是故意要謀殺小霧的,只是她應該很清楚,在九供儀式上所使用的那種奇怪的飲料是具有危險性的,明知道還要你們喝,所以小霧的死她也難辭其咎,我這麼說沒錯吧?」
第二天,祖母大人說:「小霧變成案山子大人了,真是可喜可賀啊!」而且非常高興的樣子。相傳,谺呀治家的人死掉之後,其魂魄都會回到九供山,如果是擔任過巫女或憑座的人,還會變成山神的一部分,特別是在九供儀式中被選中的人,會直接變成山神,但是這種情況似乎不常發生。也就是說,小霧姐姐是被選中的人,所以祖母大人才會高興成那樣。值得一提的是,案山子大人指的是山神的化身,不過基本上是不可以直呼其名諱的,就我所知,祖母大人不小心脫口說出「案山子大人」這三個字的記錄也就只有那一次了。
「……」
另一方面,我則是一路怕生到底。當然祖母大人也比較寵愛姐姐,所以姐姐可以說是背負著所有人的期待,我想祖母大人當時一定有對她進行特別的菁英教育。正因為我們之間有著如此大的差異,所以儘管我們是雙胞胎,但是我卻沒有什麼跟姐姐一起玩的記憶。不僅如此,因為我天生就是這副膽小怕生的德行,所以也沒有什麼跟其他小朋友一起玩的記憶,這點我想姐姐也是一樣的,但是我們表現出來的樣子肯定是天差地別,姐姐無論走到哪裡都是那麼的孤傲,而我不管走到哪裡都是那麼的孤獨……要是念小學的時候,千代和漣哥哥沒有主動來找我說話的話,或許我直到現在都還是孤獨一人吧!
「也就是說,千代的爸爸以前喜歡過紗霧的媽媽,所以千代的媽媽每次看到自己老公以前喜歡過的女人的孩子,也就是紗霧你的時候,才會老是擺出那麼不客氣的態度,這樣你明白嗎?」
在巫神堂里進行過儀式之後,我和姐姐都被灌了一種奇怪的液體,雖然甜甜的,但是又有著詭異的苦澀,而且稠稠溫溫的,吞進去的感覺很噁心,那就是宇迦之魂。喝完之後的事情,我幾乎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在儀式開始之後的九天內,我們兩個都被關在這是在祭壇前面,用稻草搭成的產屋裡,而且每天都要喝一次宇迦之魂。之所以要被關在外頭掛著掃帚的產屋裡,是因為不久之後,就會有一個人成為巫女,另一個人成為憑座,代表著重獲新生的意思……
當時我並不清楚漣哥哥是真的相信從自己嘴巴里講出來的那些話,還是為了安慰我而突然想到的。但是,當我自己一天天地長大,和千代相處的時日愈久,我就愈了解漣哥哥說的並沒有錯。因為從各式各樣的經驗都可以證明。
「對於奶奶來說,這可真是個一石二鳥的好辦法呢!」
話說回來,祖母大人到底怎麼了?她最近的身體狀況是不太好,祛除魔物的儀式也只有在三天前舉行過一次,那還是癥狀輕微的,而且距離上次祛除魔物也已經隔了好久。再者,我聽說今天的待祓者是千代,千代已經來過好幾次,根本難不倒祖母大人才對。還是她這次是被什麼出乎祖母意料之外的東西附身了?說到這裏我就想起來了,我記得當時我醒來,祖母大人告訴我一些注意事項的時候,從巫神堂外面好像傳來千壽子伯母的聲音。這就怪了,平常都是梅子阿姨送千代來的啊……
在這個時候,明明已經做過好幾百次同樣的事情,背脊卻不知為何突然感到一陣惡寒,同時指尖傳來奇妙的觸感,彷彿是懷紙里的那個東西也敏感地察覺到我的不安,開始蠢蠢欲動了起來。我當下就想把手中的懷紙丟掉,好在最後關頭還是忍住了。剛開始接下憑座這份工作的時候固然也怕得要死,但是最近已經不太有這麼強烈的恐懼感和厭惡感了。這個發現不僅令我更加害怕,同時也困惑了起來。
不過,只要一想到多虧了千壽子伯母被休回娘家,須佐男叔叔才能跟彌惠子伯母再婚,漣哥哥才能被生下來,對我來說便真的是一件好事。雖然對千壽子伯母真的很過意不去就是了。
「可是,祖母大人應該也不希望這種事發生……」
「殺、人、事、件……」
(今天伯母也跟著一起過來啦……?)
(總而言之動作一定要快,否則太陽就要下山了,現在可不是想這些有的沒有的時候,雖然可能性不大,但是萬一被誰看見了https://read.99csw•com,事情可就難以收拾了。)
因為有著這樣的背景,千代又是由千壽子伯母陪著一起來的,所以祖母大人和伯母大人之間起了什麼爭執的可能性就很高了。
「怎麼這麼說……小霧姐姐可是祖母大人最寵愛的掌上明珠呢!祖母大人才不可能對小霧姐姐做那種事。」
然而,有時候祖母大人也會要我去大祓禊所,通常是魔物的力量比較強大、或者是發現依代附身的東西為神靈之類、或者判斷可能是山神作祟、或者是一種棲息在九供山上,稱之為<长坊主>的蛇類魔物、或者是在本地被成為厭魅,搞不清楚其真實面貌,但卻是大家最忌諱的魔物……像這些時候,就必須去大祓禊所才行。
結果就在同一年,大神屋的須佐男叔叔和新神屋的彌惠子伯母再婚了,而大神屋的建男叔叔也成了被趕回新神屋的千壽子伯母的贅婿,然後母親大人也從下屋選了父親大人當老公。
我是在沒有辦法接受。看見我搖頭,漣哥哥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不過就在話到嘴邊的時候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後,用更嚴肅地表情說道:
不過還是有幾代生不出雙胞胎,或者是生了卻養不大,這種時候就得由唯一的女兒身兼巫女和憑座兩種角色。應該說是幸運嗎?似乎從來也沒有哪一代是生不出女兒來的。除此之外,聽說每隔幾代就會出現一個像祖母大人這樣,雖然有雙胞胎姐妹可以幫忙分擔其中一個角色,但還是一個人身兼巫女和憑座的身份。事實上,當被分配到憑座角色的捺霧姨婆——也就是祖母大人的妹妹去世之後;還有母親大人因為身體虛弱,無法執行任務的時候,聽說都是祖母大人一個人挑起所有的工作。因此,不管今天村民們在私底下是怎麼說我們家的,對祖母大人還是相當敬重……不對,就算說現在的谺呀治家是靠祖母大人一個人撐起來的,也不算過分。
沒錯,光是能夠順利地通過九供儀式,我就已經夠幸運的了。導致祖母大人這麼操勞的原因,不只是母親大人身體虛弱而已。聽說跟母親大人的雙胞胎姐姐,也原本是扮演巫女角色的早霧阿姨,在年輕時候突然瘋狂也有關係。別說是巫女的工作無法勝任了,就連日常生活也出現了問題。鄰村的當麻谷醫生懷疑是九供儀式上喝的一種叫作<宇迦之魂>的藥酒所產生的副作用,這種說法當然被祖母大人嚴詞否認。但是過去已經有好幾個例子,證明宇迦之魂真的具有致人于死的危險性,最近的例子就是我自己的姐姐,是的,就是小霧姐姐……
在那之後,我記得我好像還有看到另一個更恐怖的東西——應該是被供奉在山裡的案山子大人吧!但是事實的真相到底如何,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個東西恐怖到就連喚醒那樣的記憶都被我下意識排斥的關係,而且在我的腦海里的某個地方,的確也在發出微弱的警訊:「還是不要想比較好。」所以我也就沒那麼努力去回想。只不過,我的確爬上過九供山,也確實在那裡看到過什麼東西……這段記憶應該是沒有錯的。
因為我從九歲經歷過九供儀式的那一天起,一直到今天為止,已經不知道在位於九供山山腳下的兩座祓禊所和從那座山往外流的緋還川之間來來回回走過幾百次,而在這幾百次里,又有好幾次是真的親眼看到、親耳聽到、親身感受到一些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東西。
移到依代上的魔物,必須由憑座投入緋還川,讓它隨水流逝才行。要是放著不管的話,好不容易才從待祓者身上趕出來的魔物就會離開依代,在那一天又回去尋找可以依附的人,然後附在它身上。只是,在把依代投入緋還川的時候,憑座絕對不可以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樣子,而且憑座本人也絕對不可以回頭看,必須從巫神堂的祭壇一直線地前往祓禊所,把依代投入緋還川之後,再頭也不回地回到巫神堂,在祭壇上接受祓禊的儀式才行。如果不遵守這個規定,這次被祓除的魔物就會再度回到憑座身上,這麼一來,憑座就不再是憑座,而只是一個被魔物附身的普通人……不對,情況可能會比這樣還要危險。所以雖然說所有的階段都不可以掉以輕心,但是其中又以祛除魔物的儀式最需要仔細小心,一直到最後的步驟完全結束之前都必須緊繃神經。
只不過,別說是橋了,就連河灘也沒有半個人敢靠近,因為大部分的村民都對這裏心存畏懼。他們相信,許多被祓除的魔物都聚集在這一帶附近,吵吵鬧鬧地徘徊不去。他們明明知道被依附的依代已經全部流向緋還川了,但似乎還是不相信那些魔物就這樣被祓除了。就連我自己,也沒辦法斬釘截鐵地糾正他們的想法……而且村子里的人本來就對這座山既厭惡又害怕,所以就算這裏並不是放流依代的地點,我想他們也絕對不會想靠近的。
姐姐和我因為是雙胞胎的https://read.99csw.com關係,所以外表長得非常像,但是除了外表以外,其他所有東西都不一樣。和從小就很聰明又早熟的姐姐比起來,我只是個比實際年齡還要幼稚許多的小鬼。當姐姐開始一本接著一本讀起祖母大人的藏書——上自歷史書和宗教書、下至文學和娛樂小說的時候,我才好不容易剛從繪本進入到童書的階段。即使是在對面村民的時候,姐姐也是從小就散發出一股要繼承祖母大人的衣缽,成為谺呀治家巫女的氣質與風範。
我記得祖母大人的確是一面盯著小霧姐姐和我,一面這麼說的。她是指打扮得一模一樣的案山子大人就跟我們這對雙胞胎姐妹一樣?還是另有所指呢……?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倒也還不是什麼太大的問題,問題是,荼夜奶奶後來居然招了須佐男叔叔的弟弟,也就是建男叔叔來當新神屋的女婿。她招贅建男叔叔來當新神屋女婿的意思就是,建男叔叔成了剛離婚的千壽子伯母的新老公,他們兩個後來生下的小孩就是千代。
就像現在,我也知道從剛剛開始,就一直有東西在背後注視著我這邊的動向,一旦它逮著了機會,就會立刻跑來附在我身上……
我一開始還以為是不是我們在外面玩的時候,不小心把千代的衣服弄髒了,所以我後來都特別小心,盡量不要弄髒她的衣服。可是過沒多久,我漸漸地明白,伯母口中的臟,其實並不是肉眼所看到的臟污。又過了一陣子,我終於恍然大悟,這種臟,單靠我一個人的力量是沒辦法改變的。
正因為我們是這樣的一對姐妹,所以愈是在那種時候愈不可能感覺到有什麼雙胞胎的羈絆。這麼以來,果然還是因為隔壁房間散發出相當不尋常的氣息的關係吧!是那種恐怖反而讓我好奇地想要一探究竟呢?還是只是單純地因為我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所以搞不清楚方向呢?雖然我至今仍想不透理由是什麼,但是當時的我的確滿腦子只想要去隔壁的房間。
漣哥哥對我的關懷當然讓我很高興,不光是升學而已,從小到大,無論什麼事他都會想到我。只要一想到我們之間的立場有多麼不同,就覺得再多的感謝都不足以表達。如果他認為祈禱和祛除魔物是陋習、是迷信、是荒誕不經的想法,那麼或許事實就是如此吧!不對,其實我自己也希望是這樣。只是,谺呀治家被成為黑之家,而神櫛家被成為白之家,不只是因為我們分別隸屬於把村子一分為二的兩大地主家庭,更因為我們家世世代代都流著與魔物息息相關的血統。雖然他說那才是最大的迷信,但是兩家之間的鴻溝至今仍在,這是不容否定的事實。換句話說,無論走到哪裡,我們都是一黑一白的兩條平行線,就算有一天真的交會了,也只會生出灰色,把白色給玷污了而已。就像黑色是所有顏色里最深的顏色一樣,谺呀治家的黑暗也是同樣深濃的吧……
漣哥哥告訴過我,千代的母親,也就是千壽子伯母年輕的時候好像曾經嫁給大神屋的須佐男叔叔過,但是結婚五年一直生不出小孩來,所以荼夜奶奶選來取代她,成為須佐男叔叔再婚對象的人,居然是千壽子伯母的妹妹,也就是彌惠子伯母。
當然,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總算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谺呀治家和神櫛家之間,從很久以前就擋著一道無形的巨大牆壁,並不是因為過去那場婚約騷動才造成兩家的不睦。相反地,母親大人和建男叔叔之所以會被拆散,也是因為那道牆壁的關係。牆壁的另一邊是白色的,而這一邊是黑色的,就像兩軍對壘的國家一樣,有著一道肉眼看不見的疆界……
追根究底,他其實一直很希望我能夠去上**市的高中,然後離開這個村子。所以當他知道我連入學考試都沒有去考的時候,似乎受到非常大的打擊。尤其是當他知道那並不是我的意思,而是祖母大人決定的之後,更是氣到說不出話來!
(那麼,這次附在這上頭的,也是這麼可怕的東西嗎……)
「傷腦筋的是,神神櫛村和谺呀治家至今居然還保留著同樣的思考模式。你要知道,這種荒謬的迷信只要踏出村外一步就再也行不通了。挺清楚了嗎?在一般人眼中,小霧的死可是如假包換的殺人事件呀!」
「小霧既不是什麼被選中的人,也不是變成山神,她是被害死的。」
但是,話又說回來,千壽子伯母對我的態度一年比一年還要惡劣又是為什麼?我相信那絕對不是我想太多了……
醒來的時候——是的,每次當我結束憑座的任務,恢復意識的時候,感覺上就好像是從深沉的睡眠當中醒來一樣。雖然漣哥哥每次都說我只是中了祖母大人的催眠術,但是在舉行憑座儀式時,那種意識有點清醒又不太清醒的時刻,真的有種快要睡著的朦朧感。因此每次從憑座回到平常的自己時,我都覺得像是早上剛起床一樣,只不過別想要有早上起床那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就是了……
雖然我當時年紀還太小,不九-九-藏-書太明白一石二鳥的涵義,但基本上還是可以理解漣哥哥想要表達的意思。
相對於大祓禊所扮演著通往<九供山>山路入口的角色,小祓禊所只是為了將依代投入緋還川所設置的參拜處罷了。換句話說,在大部分的情況下,進行完祛除魔物的儀式之後通常都是去小祓禊所,所以平常走的也多半是小石階。
漣哥哥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也只不過是個八歲大的小孩,可是眉頭卻像大人一樣靠在一起。我還記得,因為他的表情有趣極了,所以我不知不覺就忘了哭泣,獃獃地盯著他那張一點都不像小孩子的苦瓜臉看。
「就跟你們兩個一樣呢!總是讓人望而生畏。」
然而,據說在第十天早上,我們兩個人都沒有醒來,儘管如此,不但沒有請醫生來看,也沒有送我們去醫院,只是讓我和姐姐分別睡在緊鄰著巫神堂的隱居小屋的兩個房間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在醒來之後整個左半身都是麻痹的,有一段時間甚至沒辦法走路,後來雖然治好了,但是知道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盡全力跑步。
尤其是當時村子里正在進行一年一度的慶典,也就是召喚哥哥山眾神的迎神儀式,對於祖母大人來說,說不定反而是個好機會,因為這樣就可以不必驚動村子里的人,儘快地將姐姐下葬了。
「光是這樣就已經夠複雜的了,再加上那個時候剛好又發生建男叔叔婚約的事情,整件事情就變得更複雜了。」
就連我,從小到大真正穿過這座橋的經驗也就只有那麼一次。那是在我九歲那年的春天,距離現在大概是七年多以前的事情……
(不行、不行,我不應該想這些有的沒的。)
而且我很快就明白,要遵守絕對不能回頭看的規定其實比大腦所能想象的困難百倍,因為人對於從自己的眼睛看不到的方向所傳來的聲音、所散發出來的感覺會格外覺得不安,為了要消除這股不安,就只能實際看著那個方向,確定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才能。只要眼見為憑,那種小小的恐懼就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如果不能用自己的眼睛來確認一切,那又會怎麼樣呢?原先察覺到的那種小小的、無以言狀的恐懼、頂多隻能稱之為不安的東西,在日積月累地累積之後,總有一天會變成巨大的恐懼。那是一種多麼令人不安、令人害怕、令人孤單、令人膽戰心驚的感覺,如果不曾擁有和我同樣經驗,肯定體會不出來吧!
雖然取名叫作「大石階」,但是這座石階的寬度頂多也只能讓一個人通過,而且好像是外行人鋪的,不但石頭的大小不一,而且還有點歪斜。還好兩旁都是長得十分茂密的矮樹從,就算真的一時失足,也可以想現在這樣抓住兩旁的矮樹從。儘管如此,還是小心腳底,否則是非常危險的,尤其是對走路本來就有一點問題的我而言……
而且跟普通人比起來,我在走路這件事上本來就要花比平常人更多的時間。明明就已經走過好幾次了,可還是有一種這座石階似乎永遠都走不完的感覺。這種焦躁的感覺充斥著我的心頭,忍不住眼淚就要掉下來。還好在雙眼被淚水模糊視線之前,我終於走完石階,也才鬆了一口氣。
才一會兒就到了紙門前,打開紙門,映入眼帘的是鋪在地上的被子,但是,躺在那裡的並不是姐姐。當我看到那個的時候,第一個想到的是<长坊主>,然後就開始發抖。接著馬上又想到了厭魅,更是嚇得魂飛魄散。那是我打從出生以來,第一次嘗試到如此恐怖的滋味。說不定在九供山上的經驗就跟這個差不多,還好我已經不記得了,自然也就無從比較起。
「被害死的……?被誰害死的?為什麼要害死她?」
漣哥哥的表情似乎有點痛苦,我想是因為他比誰都清楚我有多麼尊敬、又是多麼畏懼祖母大人吧!
第一次聽到千壽子伯母這麼說,是什麼時候的事情呢?
當時的我到底是怎麼樣看待小霧姐姐的呢?對於這個做什麼事都比自己強的姐姐,我一方面覺得很羡慕,另一方面又感到很自卑。一方面覺得她霸佔了祖母大人全部的愛很可惡,另一方面又覺得她不能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玩耍很可憐。
可能是因為想東西想得太入神了,腳下一個不留神,一個石階差點踩空,把我嚇了一大跳。要是不小心,從我現在站的地方摔下去的話,可不是受點皮外傷就可以了事的。還好我伸手抓了旁邊的矮樹叢,才能平安無事。因為實在是太驚險了,所以害我暫時維持同樣的姿勢不敢動彈。不管走再多次,我對這座石階還是生疏得很。
(可是,從祖母大人的表情上來看,似乎是比這還要嚴重的事呢……)
(對了,祖母大人再三交代,得去大祓禊所才行……)
接下來只要再沿著彎彎曲曲的草叢往前走,等到視野豁然開朗,就會看到從左手邊的西南方向流向右手邊的北方的緋還川河灘。走出草叢,前面就是大祓禊所,大祓禊所的左手邊有一座擁有漆成紅色的欄杆,稱之為<常世桥>的橋。只要穿過這座橋,便會抵達九供山的登山口。九_九_藏_書
去年正月,當漣哥哥知道我終究還是沒辦法去考高中的時候,終於下定決心似的說出這句話。
(千代到底是被什麼附身啊?)
「紗霧,我只希望你記住這一點,以當時的情況來說,搞不好你也會死的。」
雖然為時已晚,但我還是忍不住提心弔膽地將視線移到緊握在右手裡的懷紙上。
我從以前就知道漣哥哥對祛除魔物的這套說法抱持著否定的態度,但是像這樣面對面地跟我討論這件事還是頭一遭,害我非常的驚訝。
沿著大石階走到底,就可以通到蓋在主屋北側的巫神堂等待室後門,也就是西側。等待室值得是準備接受祈禱或祛除魔物的待祓者在進入巫神堂之前,一定要先在那個房間等待。等待室的正前方面對著穿廊,正後方則是和祈禱所相接。由於後面就是大石階,所以就連家裡的人也很少靠近那個地方。另一方面,<小石阶>雖然位於緊鄰著巫神堂北側的隱居小屋,但一樣是在後山,所以不管選擇那一座石階,最後都會通往緋還川。另外,雖然用大小來區別,但其實兩座石階的寬度和長度都大同小異,唯一的差別只有在於大石階是通往大祓禊所、小石階是通往小祓禊所,如此而已。
「嗯,這個我當然知道。因為比起你來,她更重視你姐姐,所以心裏沒有半點要致她于死的意思。問題是出在她相信在九供儀式里死掉的人會變成九供山的神這種荒謬的迷信。叉霧奶奶雖然很疼你姐姐,但是她最在乎的還是上屋的信仰吧!硬要說的話,就跟打仗時的日本人一樣,當時無論任何人都相信為國捐軀的士兵最後會成為英靈,所以戰死沙場是很光榮的一件事,但是戰爭結束之後,大家就會發現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
雖然身為憑座,但是我從來不知道透過自己嘴巴說出來的內容或被移到依代上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不管是山神透過我所下達的啟示,還是魔物說明自己的來歷,我一律不記得自己講過什麼話,因為那都是山神或者是魔物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
因為姐姐變成山神而樂不可支的祖母大人,在兩天後的葬禮上沒有表現出任何情緒。雖說所有的準備工作都是由祖母大人一手包辦的,但是我記得她應該沒有做什麼特別的安排。話說回來,就連葬禮本身也搞得好像密葬一樣。我從小到大看過無數次村子里繁文縟節的送葬儀式,但是就我來看,姐姐的葬禮再怎麼說都太過簡單了,以谺呀治家在村子里的勢力來說,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辦得草率。甚至沒有守靈,當天就突然把和尚叫來,而且誦經的事件也非常短,再加上只有家人送行,所以香也是一下子就燒完了,就連最後的告別式也省略,當然也就沒有組一個送葬隊伍,繞著村子大街小巷地遊行。
老是說,當時我其實有一點懷疑,關於姐姐的死,漣哥哥是不是知道些什麼不可告人的內情。我可以理解站在第三者的角度上來看,姐姐看起來就像是被人害死的。但是他那種堅持這是一樁殺人事件的態度,似乎背後還有其他原因支持者。可惜我一直沒有勇氣把心裏面的疑問拿出來問他,所以這一年來,每次一有機會,漣哥哥他都會跟我說同樣的話。
我對自己耳提面命一番,開始沿著石階往下走。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谺呀治家的九供儀式啊!要說是被誰害死的嘛……自然就是叉霧奶奶咯!」
「千代,不要老是跟紗霧一起玩,否則連你也會弄髒喔!」
但是,那個毫無疑問的就是小霧姐姐沒錯。我看到那張從被子里露出來的臉,十成十就是小霧姐姐的臉。我想她一定是全身都變了顏色,而且都異樣地腫了起來。我醒來的時候,雖然沒有那麼嚴重,但是手腳也都有些怪怪的,花了一個禮拜左右才恢複原狀。肯定是因為我的癥狀比較輕微,所以才撿回一條命,但是姐姐卻很嚴重,沒多久就死了——只要看到她那個樣子,有長眼睛的人都會這麼判斷。
「嗯……我明白漣哥哥想說什麼,可是……殺人這麼可怕的事……」
只不過,不可否認的,那段時間所累積的操勞如今開始一一來討債了。不管是巫女還是憑座,都是非常消耗體力的工作,不過,最近我開始有一種感覺,原因似乎不只是這樣,感覺好像還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也在逐漸地消耗殆盡……但到底是什麼呢?我似乎有點概念,卻有似乎完全摸不著頭緒……
至於小霧姐姐的狀況,我可是完全急不得了,只記得當時我恢復意識的時候,人是躺在隱居小屋供姐姐使用的那個四坪大小的房間里,可是卻不見小霧姐姐的人影。於是我鑽出被窩,開始爬向隔壁的房間,也就是祖母大人的五坪大房間。是因為我以為祖母大人就在隔壁嗎?不對,我總覺得並不是這樣。要不然的話,是直覺認為姐姐就在那裡嗎?莫非這就是雙胞胎之間的心電感應?是普通的姐妹之間不會有的感應發揮作用了嗎?我雖然很想這麼想九-九-藏-書,可是我自己比誰都清楚,那是最不可能出現的情況。
「你看吧!這不是很奇怪嗎?我總覺得那是因為叉霧奶奶也認為自己做了虧心事的關係。我曾經聽我奶奶說過,以前在谺呀治家的九供儀式中變成山神的人的葬禮——當時還不叫做葬禮,好像叫作什麼魂歸九天之類的——總之那個儀式可以說是有多風光就有多風光呢!不過那是在我奶奶小時候發生的,所以可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或許在那個時候,根本沒有人會認為在九供儀式其實是死者的葬禮吧!因為大家都相信那個人已經變成山神了。但是在戰後,會這麼想的人已經很少了。我的想法是,雖然這個村子里的確還充斥著一些陋習,但是這也不代表大家就能一直眼睜睜地看著這種只要一個不小心,搞不好就會鬧出人命的詭異儀式一再地發生。像叉霧奶奶這麼厲害的人,一定早就已經敏感地察覺到這種變化了吧!所以即使九供儀式的結束讓她大喜過望,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把小霧的屍體處理掉。」
正當我滿腦子想著這些事情的時候,赫然發現自己還在<大石阶>上,不免有些慌張。每次在扮演完憑座的角色之後總是會這樣,明明覺得自己已經清醒了,可是言行舉止還是會有一段時間停留在半夢半醒的狀態,感覺上就好像是人已經醒過來了,但是意識卻還在夢境中徘徊。整個過程是從失去意識的憑座狀態進入恢復意識的覺醒狀態——只不過中間還要再經歷一段半夢半醒的狀態——然後才回到現實世界。問題是,我到現在都還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從哪個時間點開始回到現實世界的……
「說難聽一點,小霧的葬禮之所以會辦得草草了事,也是因為自己覺得做了虧心事吧!」
腦海中突然浮現自己接下來要去的地方,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一個問題——
那個時候,漣哥哥之所以會提到這件事,是為了解釋我為什麼沒有被邀去參加千代的八歲慶生會。其實我在當時也已經約略地了解到我到我們家族的上屋、中屋和下屋這三個谺呀治家的小孩,和村子里所有同樣被認定為是黑之家的孩子們都不在被邀請的名單上。只是,我畢竟和其他的小孩不一樣,自從上了小學之後,我和漣哥哥以及千代就是好朋友,所以我一直以為自己理所當然會被邀請去參加千代的慶生會,也因此期待了好久。
聽說當時我一直隔著紙門望著隔壁房間里的那個,一直到祖母大人發現我為止。只是我的記憶在看到那個之後就一片空白。在看到那個整張臉呈現紫色腫脹、到處都長滿了黑色的怪東西、像怪物一樣的那個之後……
只不過,也不是說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可以回頭看。如果感覺到了非常急迫的切身危險時,還是有一套應變的方法可以回頭確認發生了什麼事。谺呀治家的巫女——當然也包含憑座在內——具有各種祛除魔物的能力,但是相反的,一旦讓魔物有機可乘,像是身體或精神上出現破綻的時候,反而有可能會被那些魔物附身。因此,為了防止出現這種狀況,還是有一套因應的做法。但是我幾乎都沒有使用過那個方法,因為光是想象那種不得不用的狀況,就已經夠讓我毛骨悚然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說不定是因為伯母對祖母大人說了我什麼是非,所以祖母大人的樣子才會如此奇怪……
雖然大部分的細節我都已經忘記了,但是我還記得山上積著雪的風景,與豎立在登山扣的那兩根奇妙的柱子,還有供奉在柱子前的兩尊案山子大人。可能是因為我當時還小,所以那兩尊案山子大人給我非常巨大而且非常恐怖的感覺。
當我們從山上回到家之後,便開始接受谺呀治家的女兒一到九歲便會舉行的九供儀式,尤其當女兒是雙胞胎的時候,這個儀式所代表的意義就更重大,因為這是決定誰要當巫女、誰要當憑座的重要意識,再加上谺呀治家世世代代就是會生出雙胞胎女兒的血統,母親大人也是雙胞胎,聽說祖母大人和曾祖母大人也都是雙胞胎,所以谺呀治家總是可以同時具備巫女和憑座兩種角色。
的確,就連當時還只是個小孩子的我也覺得小霧姐姐的葬禮有點不太對勁。就算靈魂已經回到山上去了,但是身體還留在現世,所以還是得好好地埋葬才行。但是她的葬禮再怎麼說都未免太過寒酸了。
我把自己記得的事情全都跟漣哥哥說了以後——
儘管如此,我既不恨千代、也不恨伯母、更不打算輕視村民們對被附身魔物一事深信不疑的無知信仰。但是如果你問我是不是能夠全盤接受漣哥哥所說的話,很可惜的,倒也不盡然。
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腳跟,想用最快的速度走完這座往右邊繞了一個大弧線的石階,想當然耳是為了不再在意拿在手裡的懷紙。問題是,兩側都是矮樹叢的石階平常就已經夠昏暗的了,一大段路都是右轉后又往左彎的曲線,再也沒有比這更寸步難行的地方了。我雖然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但是實際的速度就跟蝸牛沒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