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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採訪筆記(一)

摘錄自採訪筆記(一)

儘管如此,刀城言耶還是不以為意地回答,正當他想要站起來的時候,突然倏地瞪大了眼睛,他這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經被捲入無法輕易善了的事態。
「對呀!我記得跟他哥哥比起來,久司是個非常安靜的孩子。」
「……」
「啊!不好意思,忘了自我介紹,我是……」
「他有聽見對方說些什麼嗎?」
言耶自嘲地露出一絲苦笑,有些勉強地把視線拉回車內。
(這種感覺好像是剛從都市轉學到鄉下學校的轉學生呢!)
「他們家的次男就是被朱雀的鈴屋招去當贅婿的久司對吧?」
像這種時候,言耶肯定會忘了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管和對方之間有什麼嫌隙、兩人之間的關係有多麼緊張,只要他知道對方可能知道什麼鄉野怪談,他馬上就會忘記彼此之間的不愉快,逼對方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為他平常總是給人一種很有禮貌、為人正直的印象,所以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常會讓對方受到很大的震撼。和他比較親近的人物,或者是知道言耶有這種怪癖的編輯們總是說,再也沒有什麼是比躲在一旁觀察從來不知道言耶還有這一面的人第一次看到他這一面時的樣子更好玩的事了。
「那個久司為了出席他奶奶的葬禮特地回來嘍!」
這次,言耶為了要去神神櫛村,已經事先參考過先人們所留下來的研究資料,對這些附身魔物的輪廓有了一定的概念。一面參考與民俗學有關的書籍,以作為採訪當地人的準備工作,另一方面也讀了不少描寫這類傳說的地方風土誌及歷史書等等,甚至還把至今尚存於日本的附身魔物資料做了一番整理。只不過,透過這次的前置作業,他已經刻骨銘心地體會到,要將其種類、名稱(別稱)、出現地區、傳開的過程、形態、性質、影響、乃至於有沒有操縱或侍奉的人全都進行明確的分類和整理是一項多麼浩大的工程。
讓言耶豎起耳朵的正是這兩個字,正確的說,還包含前面那句「你有聽說嗎?」的台詞和微妙的語氣,讓他立刻嗅到那裡頭一定存在著什麼鄉野怪談。
「……不就是那麼回事嗎?對了,你有聽說嗎?有關鍾屋的葬禮的事……」
「可是根本沒有人睡在佛堂里不是嗎?」
「是的,我是要去神神櫛村……」
基本上以「蛇憑」為流通全國的說法,「土瓶」這個稱呼主要是西邊的講法,尤其是集中在中國和四國地方,在與人狐重疊的中國地方則是以山陽和山陰的岩見最為常見。出雲的仁多郡流傳著一種說法,當地居民會把白蛇放在瓮里供奉,有一戶人家的女傭不小心把熱水倒進瓮里,害白蛇死掉之後,那戶人家不僅落得家道中落的下場,還成為其他居民避之唯恐不及的對象。
(我記得這輛巴士應該是最後一班了,所以也不能半路下車……真是有夠尷尬的。)
岡山的真庭郡把蛇分為兩種,一種是可以為家族帶來富裕繁榮的白蛇,另一種則是只會作祟的蛇憑。另外,蛇在這一帶的象徵意義其實是作祟大過於依附,雖然將擁有參天古木的森林之神稱之為蛇憑並加以敬畏著,但是倒沒有會被附身的概念。兵庫的宍粟郡則將蛇神稱之為「忌神」,在出雲的神社祭時,會有很多龍蛇聚集在水邊,所以其實並不像名字那麼忌諱,說是敬畏還比較恰當。香川的小豆島從以前只要有蛇漂到海岸上,村民們就會爭先恐後地主張所有權,聽說只要一走近那些堅持蛇是他們家的人家一看,一打開門就會看到裡頭密密麻麻的都是蛇。據說以上這些就是蛇憑的起源。
就在言耶做出以上的判斷,並打算從他常用的那個大旅行箱里拿出為了這次旅行的目的所製作的資料筆記本時——
雖說他原本就很喜歡收集鄉野怪談,但是對於身為獵奇小說家的他來說,這起初也只是一種不可或缺的採訪行為。然而這種反應已經超過了愛管閑事的範圍,硬要說的話,已經進入一種病入膏肓的狀態,所以才更難應付。
所謂的附身魔物,指的是所有會依附在人類身上,不知道來歷為何的東西,雖然有特別集中於某些地區的傾向,但是基本上日本各地都會有這類的傳說。因為不清楚其真面目到底是什麼,所以人們普遍將其視為一種東西,也因為它會依附在人類身上,所以又稱為附身魔物。被魔物附身的人有的會得莫名其妙的怪病、有的會說莫名其妙的話、有的會出現莫名其妙的行為,最嚴重的情況是會送命。因此人類必須想辦法來因應,只是,在根本不知道對手到底是什麼東西的情況下,當然也就不知道該如何因應,無論如何都必須先知道對方到底是何方神聖才行。於是人類就把各式各樣的動物、植物和礦物看作是那個東西,或者把各式各樣的神祇或人類的靈魂當作是那個東西。
言耶往車外一看,只見剛下車的乘客和圍在廣場上的村民的確交頭接耳不知在討論些什麼,只不過,當他們似乎討論完畢的時候,所有人全都不約而同地把視線射向巴士上的言耶。
「佛堂的紙門被一點點地打開了……」
等他回過神來,巴士已經走在蜿蜒的山路上,前面已經再也看不到巴士站的標誌了。就在這個時候,他除了感覺到一股非常強烈的坐立不安之外,對於這些住在蒼龍鄉的乘客們,也開始感到一股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詭異氣氛。
把頭轉向後方的那兩個人依舊是一臉嚇呆的表情,一瞬也不瞬地緊盯著言耶。看在言耶眼裡,卻被解讀成他們很認真地在聽自己說話。
「啊!只不過呢……從門縫的上面和下面出現窺視的眼珠子這點,又不太像是座敷童子的特徵。不過九_九_藏_書明明就只有一隻手,卻能夠同時抓住脖子和腳踝,再加上又有兩隻眼睛,或許可以想象成是有兩個座敷童子,這麼一來就跟座敷童子多半是兩人一組的傳說不謀而合了……」
「就是啊!可是他就是聽見有人在嘰嘰喳喳、嘟嘟囔囔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很明顯的像是在對話,但也有點像是在自言自語。」
那是一本叫作《朱雀與蛇骨的附身魔物信仰——關於神神櫛村的厭魅》的民俗學書籍,是由一位名為閇美山猶稔的風俗研究家在戰前所寫的,副標題上所示的<神神栉>就是他這次要前往的村落。這本書他已經看過無數次了,但是用來逃避村民們令人難以忍受的凝視倒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
想也知道,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因為一向居無定所的刀城言耶今天會打上這班巴士,是連他自己也是前一秒才知道的。搞不好他今天會再去一次朱雀神社,也或許他會去朋友家住的<岩壁庄>也說不定。不管怎樣,村民們總不可能事先就預測到他會在什麼時候搭上這輛巴士吧……
(原來大家都在看我啊……)
(得救了……)
(總而言之,我還是安分一點,不要刺|激到他們比較好。)
因為車子與其說是下坡,還不如說是在滑落比較貼切,言耶覺得自己就快要沒命了。好不容易巴士總算是平安下到平地,繼續搖晃著車身,沿著山腳下的鄉間道路往前行駛。又過了一會兒,轉過一個大彎之後,終於在前方看到類似村子的入口,道路的兩旁矗立著兩尊道祖神,右手邊的道祖神是石頭打造的,左手邊的道祖神則是用稻草紮成的。
在島根的鹿足郡里,一旦被蛇妖附身,喉嚨就會縮緊,沒辦法說話,由於無法進行祛除魔物的問答,所以只能靠祈禱來解決,聽說把魔物逐出體外之後,還會留下帶狀的斑點。在山口則與犬神相似,也是一次上百隻成群結隊地移動,不是躲在家裡,而是附在人類身上,怨念比犬神還要深。在玖珂郡則把會操縱蛇的人的家稱為操蛇手,如果惹操蛇手生氣的話,家中的器皿可能就會有蛇躲在裏面。廣島的比婆郡到明治時代之前還有很多人信奉蛇妖,但是在那之後似乎已被犬神取代。雙三郡負責使役外道的雖然是女人,但是蛇憑卻是由男人負責。他們會把蛇裝進瓮里,埋在地底下,屋子裡的小廟或土堆以外,也有些家庭是直接把蛇放養在屋子裡的。而德島的三好郡則是把蛇裝在小瓶里,以白米或米飯供養,聽說在祭典時還會奉上甜酒。
(感謝老天,終於來到爬跛村了……)
「是啊!雖然沒有趕上守靈,不過還好有趕上葬禮,聽說還住了一夜,就在剛安放上老奶奶排位的佛壇隔壁的房間里打地鋪呢!」
「只有久司一個人嗎?」
十多名乘客立刻魚貫地下了車,車上又只剩下他一個人。
(我還以為是個窮鄉僻壤呢!沒想到是座這麼大的村落。)
「或許應該說是被抓住比較正確吧!總而言之,久司在回鍾屋之前,把這件事告訴了我跟辰男。」
想到這一點,言耶就覺得非常憂鬱,只好無奈地將視線投向窗外,這才發現,朱雀連山原本險峻的山形曾幾何時已經變成比較平緩的丘陵了。
突然,有一道聲音響起,雖然那道聲音並不帶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但因為是在是太突然了,所以言耶還是忍不住嚇了一大跳,感覺上就好像是明明什麼壞事也沒做卻挨罵一樣。
「這麼說來,久司也真是夠倒霉的了。」
如今,就連坐在前面的村民們也毫不掩飾地用一種看詭異人物的眼神,明目張胆地望著這個方向。感覺上就好像是顫巍巍地隔在他和村民之間那道薄薄的膜被他一口氣戳破了一樣。
「呃~~關於這個嘛……聽說久司也覺得很好奇,就從被窩裡爬出來,把耳朵貼在紙門上。」
「才不是咧!第二天,那傢伙把這件事告訴我們之後,確實就回鈴屋去了。我和辰男還目送他離開呢!可是聽說他一直沒有回到鈴屋。」
「可是……可是什麼……」
只是,光是動物一詞,就有狐、狗、蛇、貍、貉、猿,乃至於青蛙和水蛭等各式各樣不同的存在,再加上河童,光是動物就有多到令人眼花繚亂的種類。就算把範圍縮小到狐狸,又可分為九尾狐、管狐、人狐、野狐、空狐、天狐、鼬鼠、黃鼠狼、狐狸精等五花八門的種類,其中管狐還有管狐獸;鼬鼠有香鼬、白鼬、艾鼬;野狐又被稱為地狐、中狐和宙狐等等,每個地方都會有不同的別名或別的種類,不僅如此,還有像是狐狼被視為八幡大神的使者,另外像是狐狸精在有些地方視為是被狐狸附身,但是在有些地方卻被認為是被蛇神附身,總之是錯綜複雜、莫衷一是。除了動物以外,上自所有的神靈及人類的祖靈、生靈、死靈等一切靈物,下至座敷童子或地藏菩薩等不知道該歸到哪一類的神靈都包含在內。若說可以附在人類身上的東西,誓必得把一切有形無形的東西全部都包含進去才行,就連操縱這些附身魔物的法師或術士、擁有附身魔物血統的一干人等全部得算進去。光是一想到遠野也有類似女巫的家族血統,就覺得這個問題實在是沒完沒了。一開始就不知道其底細的東西,就連要將其分門別類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
更何況,這次的目的不只是收集鄉野怪談,還有一件不能隨便說出口的內情,所以更必須注意他應對進退的態度。話雖如此,每當有村民上車的時候,言耶還是習慣性地露出有點親切又不太親切的笑容,一一地跟他們打個簡單的招呼。問題是,所有人九-九-藏-書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一直認為,不管走到哪裡,一定會有一兩個愛八卦的人,可如今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僵硬,因為那些人對他視而不見的態度,相似到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步,簡直就像是事先開過會決定的一樣……
可能是上天聽見言耶的祈禱,話題終於又繞回這上頭來了。
曾幾何時,言耶的注意力已經從閇美山的書轉移到自己製作的資料筆記上,而且就來拿思緒也從蛇神附身轉移到其他的附身魔物。
(是在等人嗎……?)
「好像真的逃走了吧!聽說他的身體突然又能動了,可是啊……」
「然後呢……?該、該不會是看到老奶奶的鬼魂了吧……」
那是個打扮像個小販的男人,臉朝著左手邊的車窗,但是視線並沒有在欣賞窗外的景色,而是透過窗玻璃的反射,集中在坐在另一邊的言耶身上。
言耶的視線開始游移不定,盡量不和任何人的視線接觸,含混地鞠了一個躬之後,便坐回原來的座位。
「不知道。按照久司的說法,那個聲音很奇怪,既不是大人,也不是小孩;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聲音。一想到這裏,那傢伙也突然害怕了起來,正想鑽回被窩的時候,因為太緊張了,頭不小心去撞到紙門,而且就在他發出聲音的同時,佛堂里的聲音也馬上消失了。他想裏面的東西可能已經發現他了,明知自己不趕快逃走不行,可就是站不起來,只好一屁股坐在榻榻米上,面對著佛堂的方向,兩隻手在榻榻米上像划船似的往後退。就在這個時候……」
一旦來到這裏,很快就會抵達蒼龍鄉的其中一個村子——爬跛村了。
「因為實在是太害怕了,反而沒辦法把視線從紙門的縫隙中移開,正當他覺得什麼都沒看見的時候,不小心往門縫的最上面一看,赫然發現那裡有一隻正由上往下窺視著自己的眼睛……」
雖然操縱蛇的人很早就在文獻當中出現過了,但是被蛇神附身的記錄卻是直到延寶三年(一六七五)黑川道祐的《遠碧軒記》才以「蛇憑」的名稱首次見諸于文獻,元祿十年(一六九七)天野信景的《鹽尻》中有「蛇蠱」一詞、茅原定的《茅窗漫錄》中有「四國有蛇蠱,俗稱土瓶」、菅江真澄的《硬袋》里也有「出雲,岩見國邊,謂之土憑」。寶永六年(一七〇九)貝原益軒的《大和本草》一書中有「有其人,可使蛇神,謂之土瓶」。寶曆七年(一七五七)木崎惕窗的《拾椎雜話》里則有「以蛇腹做成(中略)是長物所為」。上野忠親的《雪窗夜話》里有提到「或人曰,備前國有人,可使土瓶。土瓶非狐,是為煙管長度之小蛇,長不過七八寸」,以下對此會有比較詳細的介紹。安永七年(一七七八)小栗百萬的《屠龍工隨筆》一書中曾經有過「吸葛」的稱呼,但如今似乎已廢止。香川的三豐郡將其稱為「土瓶神」或「土憑神」、愛媛的東部則稱之為「土瓶」。德島和高知多信奉犬神,三好郡直接稱為「蛇神」,高岡郡又有「蛇」、「靈蛇」、「口繩」、「長繩」之稱。
莫非是他剛才在巴士上的怪異舉動已經傳遍整個村子嗎?就算是那樣好了,也犯不著所有人都盯著他看啊!而且再怎麼說,反而是他們的態度比較怪異吧!
「聽說他在逃出那個房間之前,脖子和右腳的腳踝有被那隻手摸到的感覺……」
「話說回來,從紙門的縫隙里伸出來的手,應該是又細又長的手吧!佐佐木喜善所著的《奧州的座敷童子》一書中就曾經出現過手細細長長的座敷童子。或許鍾屋家裡有座敷童子在守護也說不定呢!」
腦海中才一浮現這個想法,兩隻手臂馬上冒出了雞皮疙瘩,背上也突然感覺到一陣涼意。無論是多麼詭異的世界,只要不踏進去就什麼事情都沒有。問題是,光是從這麼遠的地方看到那座山,就覺得那座山似乎有著類似像爛泥一樣不知名的東西正朝著自己撲來,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當他慌慌張張地把視線移開的時候,卻在門縫的最底下發現有一隻正由下往上窺視著自己的眼睛……」
正當另一個人手忙腳亂地想要制止同伴的時候,後面也有人叫了他們一聲。於是兩個人便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樣,站了起來,看也不看言耶一眼,就移動到後面去了。
「有帶他老婆一起回來嗎?」
雖然言耶試著想要說服自己,但是他們散發出來的氣息是在是太不尋常了。自己該不會踏入了一個超級可怕的地方吧?一想到這裏,言耶忍不住害怕起來。
雖然也有一種說法是<神隐村>其實是由<神神栉村>變化而來的,但是以這個村子為中心的蒼龍鄉西側一帶自古以來就常常有人下落不明倒也是不爭的事實。到底是先有這樣的名字還是先有這樣的現象,可以說是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接著是<稻草人村>這個名字,老實說這其實是個天大的誤會,因為在村子的十字路口或橋上或坡道上等地到處都可以看得到的那種穿著斗笠和蓑衣的人偶絕不是稻草人。雖然成為案山子大人,但那其實是指每年二月和十一月舉行迎神儀式和送神儀式的典禮時所供奉的山神。比較麻煩的是,當地人最忌諱也最害怕的厭魅同樣也是以頭戴斗笠、身穿蓑衣的樣子出現,所以情況有些麻煩。最後提到<附身魔物村>這個稱呼,原本指的是村子里所有附身魔物家系,包括神神櫛村的龍頭老大,也就是谺呀治家的上屋、繼承其附身魔物血統的中屋和下屋,以及所有散布在這個村子里的黑之家,後來連白之家也被包含進去,最後演變成泛指整個村落的名稱。
他一開始九九藏書是這麼想的,他認為這就是鄉下人特有的矜持。雖然他就坐在巴士的正中間,可不要說是旁邊了,就連前後左右的座位也都沒有人坐,他一開始也將其歸咎於鄉下人內向的關係。但是漸漸地,他開始感受到一股坐立難安的氣氛,同時也發現這些人或許並不是因為這麼單純的理由對他敬而遠之。
被分到神神櫛村的谺呀治家在寬延到天明年間(一七四八~八八年)不斷擴張勢力,終於在藩政時代當上了庄屋,和歷史悠久的神櫛家立場對調,一躍而成為村子里的龍頭老大。早在上演這出大逆轉的戲碼之前,也就是谺呀治家傳到第三代傳人的時候,就已經又在村子里分家。當時,為了區分還是大地主的神櫛家、第二大的谺呀治家以及谺呀治家的分家這三大地主,便用上屋、中屋、下屋這三個屋號來稱呼他們。到了神櫛家第七代、谺呀治家第四代的時候,兩家在很偶然的情況下同時分了家。儘管兩大家族的立場在這個時候已經顛倒過來,但是神櫛家仍繼續使用「上」這個字,成了大上屋,被分出來的成為新上屋,而谺呀治家則依序沿用上屋、中屋、下屋這種地位比較低的屋號。後來隨著時代演變,在文字上又起了一些變化,神櫛家的本家稱為大神屋,而分家則稱為新神屋。光是取屋號就可以看出這五大家族的地位消長,對於後代子孫來說,即使是在經濟上是以谺呀治家為馬首是瞻,但是在精神上,還是認為神櫛家才是這個村子的領袖。
(咦……?現、現在是怎樣……)
往東西向延伸的朱雀連山,其半山腰就是蒼龍鄉,沿著朱雀連峰一路向西前進,一直到蛇骨連山的東側山腳下的爬跛村都是其腹地。直到從中世紀結束為止,位於這三座山谷之間的爬跛村一直是蒼龍鄉最西端的頂點,後來有人繼續往山裡頭開墾,據說神神櫛村就是這麼來的。不過因為始終沒有發現可以證明這一點的文獻,所以以上所說全部都只是推測。但是,從寬永到慶安年間(一六二四~五一年),據說當爬跛村的谺呀治家分為村內和村外的兩戶人家時,被分到村外的就是位於神神櫛村的谺呀治家,而現在的上屋就是其子孫後代。而神櫛家原本就已經是神神櫛村的大地主,在當時又分得龐大的山林和田地,後來就代代都是地主了。由於這點已經在文獻中獲得確認,所以一般都認為這個村子的開拓史可以回溯到十四、十五世紀的中世末期。
「於是他便自然而然地往門縫的正中央一瞧,這次是只小小的白手,正朝著他一路伸長過來。」
「然後大概開到兩吋左右的地方就停住了。當然因為佛堂裏面烏漆抹黑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雖然久司睡的那個房間里也沒有開燈,但是因為他的眼睛已經習慣黑暗,所以久司說他當時簡直就快要嚇死了,生怕下一秒紙門就會全部打開,從另一頭跑出什麼恐怖的東西來。」
之前和他一起上車的乘客們雖然沒有特別積極接近他,但感覺上至少還把他視為一個旅人,自然地打成一片,坐在旁邊的人會簡單地跟他聊上幾句,問他打何處來?要去哪裡?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點交流。當然其中也有人當他是外地人,用一種狐疑的眼神打量著他,但那就像是鄉下地方特有的文化一樣,是種走到哪裡都會遇到的經驗,所以他也不覺得著有什麼問題。當時車上同時存在著對於一個外地來的旅人適度的關心和冷漠這兩種氣氛,對於為了收集流傳於日本各地的奇風異俗,一路以來已經走遍日本各地的言耶而言,可以說是非常習以為常的一種反應。
「結、結果呢?久司後來怎麼樣了……」
(等一下!我在想什麼啊!根本沒有人知道我就是獵奇幻想作家東城雅哉啊!對於搭成這輛巴士的人來說,我充其量也只不過是個來路不明的外地人罷了……)
雖然理智是這麼判斷的,但是既然已經讓他發現苗頭不對了,那種感覺就會一直糾纏於心。
「沒回鈴屋?他還待在鍾屋嗎?」
他自己曾經寫過名為《夢寐的殘照》的幻想短篇小說,也曾經以流傳於朱雀神社的雙人巫女傳說為題材,所以他的看法是,這個傳說或許跟谺呀治家有什麼關係。因此,他不單單是對蛇神附身有興趣,對於這個家族的血統,也就是世世代代都能誕下雙胞胎女兒,並且分別擔任巫女和憑座,藉以鎮壓蛇神這點更有興趣。
「那他現在人在哪裡……」
「知道什麼……」
「什麼……!被摸到了嗎?」
「就是久司啊!不知道為什麼,他居然沒回鈴屋耶!」
冷不防聽見後面傳來言耶的聲音,前座的兩個人無不嚇了一大跳,只差沒從座位上跳起來。他們慢慢地回過頭,死盯著言耶的臉看。
「這、這是什麼意思……」
「……」
尤其是神神櫛村的谺呀治家在這一帶指的其實是侍奉名為「雙蛇」的蛇神家族。這個稱謂只有擁有上屋這個屋號的谺呀治家才可以使用的,中屋和下屋等后兩個谺呀治家則稱之為「長持」、「長物」、「長繩」等等,全都是指蛇的意思。根據《朱雀與蛇骨的附身魔物信仰》這本書裡頭的說法,上屋之所以稱為「雙蛇」,或許是跟上屋世世代代都會產下雙胞胎女兒有關。
說到這裏,方才那兩個人當中主要扮演傾聽角色的人終於回過神來:
就在言耶觀察整座村子的時候,巴士從兩尊道祖神的中間穿了過去,沿著蛇行於田埂之間的道路進入了村子,然後來到應該是位於村子中央的廣場,靜靜地停在角落裡。
「不過神隱這種情況,多半都出現在小孩子身上比較多,照你們剛才說的話九*九*藏*書聽起來,不太像是這種情況……不過話又說回來了,畢竟這裡是……」
當然,如果只有這樣的歷史背景,也只不過是鄉下地方的權利鬥爭,在日本到處都看得到,並沒有什麼特別稀奇的地方。問題出在於神神櫛村的別名又叫作<神隐村>、<稻草人村>、<附身魔物村>。
對於言耶來說,這兩家的恩怨究竟是如何產生的根本一點都不重要,他只想要趕快進入正題,所以非常的焦躁不安,只差沒衝上去跟那兩個人說:「你們剛才說的葬禮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搞不好光是這樣還不夠,他可能還會移動到前一排的座位上,把臉湊近兩人之間也說不定。
可是這一次,他總算可以忍著沒有把心裏的話給說出口,可能是因為村民們所散發出來的那種詭異氣氛,讓他覺得有所顧忌吧!
「這位小兄弟,你該不會是要去神神櫛村吧?」
「就在這個時候……」
「沒有沒有,你也知道爬跛村的鍾屋和朱雀的鈴屋之間的恩怨不是嗎?只是久司故意裝作不知道罷了。」
雖然他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但是大家投注在他身上的視線,並不只是「看」,而是已經到了「凝視」的地步。他這才恍然大悟,雖然車上所有的人都像是事先套好招似的對他視而不見,但是另一方面,所有人的注意力其實都集中在他身上。想到大家正用心裏的那雙眼睛凝視著自己的一舉一動,言耶不由地打從心裏發毛。
雖然說他旅行的目的是為了要收集流傳於各個地方的民間傳說和鄉野怪談,但言耶還是儘可能地想要與當地人打成一片,因為關鍵的部分當然不用說,就連想要知道有關當地的歷史或風俗的只是,也必須實際請教當地居民才行。為了幫助他分析並解釋這些收集到的資料,向當地人打聽這方面的訊息是絕對不可或缺的。話雖如此,他也極力避免過度積極地打進當地人的生活圈,總之一句話,他的做法是採取自然而然地融入,因此在開往目的地的巴士上、在跟從村落近郊上車的當地人同車的狀態下,可以說是打聽周邊情報的最好機會。
(話說回來,多年前也曾發生過外道附身事件呢!)
如果這一切只是自己疑神疑鬼的話倒也還好,因為那種近似於不安的感覺突然在一瞬間全都變成對他的無聲威脅。
(慘、慘了……!瞧我又幹了什麼好事……)
這麼說來,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太多,從剛才開始就沒有任何一位乘客看著窗外的景色,這點也令他感覺不太舒坦。或許是因為這一帶的居民對這裏的風景都已經看到不想再看了,但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有點不太自然。
一開始當巴士上只有他一個人,而且又不停地開往深山裡頭的時候,他曾經感到一股難以形容的不安,如今還是只剩下他一人,但是卻覺得鬆了一口氣。只可惜,這樣的狀態並沒有儲蓄太久,因為儘管有許多村民圍在巴士站牌的周圍,可奇怪的是居然沒有半個人上車。
「……」
「喂……」
(是蛇骨連山!)
「就是啊!不過那傢伙可能是在回來之前,就打算要在奶奶身邊睡一晚了吧!話雖如此,到底還是沒有勇氣直接睡在佛堂里吧!」
(葬禮……)
(這、這也太誇張了吧……)
「話、話說回來,你是誰啊……」
(裝作什麼都不知道好了。)
坐在隔壁他前面一排空位還要更前面的兩個男人正在聊天,是故一些對話的隻字片語便流進他的耳朵里。
(是對外地人的戒備心使然嗎……)
「沒有,我只知道老奶奶死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事嗎?」
(搞不好才不是怎麼看也看不膩,而是無法把目光移開才對……可能連我自己也沒有發現,其實我已經被這座山給蠱惑了……)
心驚肉跳地抬起頭來,只見眼前站著一個瘦骨嶙峋但身體矍鑠的老人,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上車的。那種宛如鄉紳一般的態度令他忍不住想要報以一個微笑,但是看到他身後那一大群村民們的臉,未成形的笑容就這麼硬生生地凍結在臉上。因為大家盯著他的眼神十分尖銳,完全沒有歡迎的意思。
「我想也是吧!畢竟那件事……」
「不知道。鈴屋的人以為他還在鍾屋,所以就派人來接他,可是鍾屋的人又說他已經回去了。問題是,他真的還沒回到鈴屋,所以只有一個可能性,那就是他已經消失在爬跛村與朱雀之間了……」
刀城言耶欣賞著從巴士右手邊的車窗不斷向後流逝的險峻朱雀連山,曾幾何時卻變得無法把目光移開了。他想,之所以怎麼看也看不膩,可能是因為這座山就跟自古以來流傳著許多不可思議傳說的地區一樣,也有哪裡會讓他有種異樣感的關係。話說回來,對人類而言,山、海這種景物本來就有如異世界一半,所以會被吸引住目光也是無可厚非的一件事。
言耶放下心中的大石頭,往前方看去,發現前方是一連串陡峭的下坡路段,巴士的車身搖晃得非常厲害。這輛年代久遠的老爺車,在上坡的時候一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開在沿著山壁蛇行的道路上也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現在就連下坡,也是一面發出巨大的聲響,一面快要解體的樣子。
「你猜怎麼著?那個嘰嘰喳喳、嘟嘟囔囔的聲音居然是在說關於鍾屋與鈴屋之間的恩怨,也就是我們剛才講的那些。」
言耶正打算順水推舟地報上自己的名字時——
自己被巴士周圍那群臉上浮現出猙獰表情的村民們給團團圍住了。
然而,現在和他同車的這些人打從前腳踏上巴士的瞬間……不對,是從他們在巴士站遠遠地看到言耶的那一刻開始,就擺出完全對他視而不見的態度。那種九*九*藏*書態度與其說是漠不關心,還不如說是彷彿根本沒有看見他、或者是完全無視他的存在。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也代表他們其實非常在意言耶的存在。
他試著從合理的角度解釋給自己聽,突然想到——
「然、然後呢……」
「非也非也,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只不過,那傢伙說在他睡著的時候,有聽見從佛堂里傳來竊竊私語的講話聲。」
從發車的**市上車的人,就只剩下他還沒有下車,幾乎所有的乘客都在靠近朱雀連山之前就已經下車了。當然除了自己之外的最後一位上了年紀的男性乘客也下車的時候,原本有十幾位乘客,這下子全都消失得一乾二淨了,害他不免有些不安,生怕一直到終點站之前都只有自己一個人。事實上也的確有一小段時間,巴士上真的只有他一個人。車窗外是一整片無邊無際的大自然,甚至讓他開始懷疑,再過去真的有人住的村落嗎?所幸當巴士開進蒼龍鄉附近的時候,便開始有人陸陸續續地上車。雖然在視野所及的範圍內仍舊沒有看到像是村落的地方,但是當他看到山路上的巴士站牌處有人在等車的時候,剛才那種一個人的孤獨感就像是幻覺一樣消失了。不知不覺之間,車內已經擠滿了十多名乘客。只是,雖然人數差不多,但是現在和他同車的乘客卻和剛才從**市一起上車的乘客們散發出明顯不同的氣氛。
言耶已經不想再看右手邊的群山,可是在車內東張西望也不是辦法,於是便試著把臉轉向左手邊,問題是,另一邊的車窗外只有連綿不絕的山壁,實在稱不上是什麼可以入眼的風景,正當他大失所望地想要把臉轉回來的時候,窗玻璃上有一塊由山壁上茂密的樹木所營造出的陰影,他在陰影中和一個正屏息凝神地偷看著自己的村民四目相交了……
先不要說他現在是勢單力孤地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再怎麼說他也是個外地人,而且還是自己先打破兩者之間的恐怖平衡的,因此言耶決定假裝沒發現村民們的視線,從旅行箱里拿出一本書,儘可能地把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
在《硬袋》里,有一句「驅使頭上有白筋的黑蛇」,據說岩見濱田市的蛇頸上有一圈白環,而岡山阿哲郡的蛇頸上則有一圈黃環,還聽說後者都是一次七十五隻成群結隊著。而在廣島的雙三郡的蛇則像鰹魚一樣,長度較短,而且中間比較粗。岡山真庭郡的蛇脖子上有環狀的花紋,身長四、五吋左右。香川三豐郡的蛇大小不一,從像杉木筷一樣粗,到像竹籤一樣細的體型都有,種類五花八門,身體呈淡黑色,腹部則是淺黃色的,脖子上還有金色的環。另外,還有身長從一呎五吋到二呎左右,頸上的環則有藍色和黃色兩種品種。德島三好郡的蛇則是長約五、六吋,頸上有黃色的環。
他自己其實也很清楚,這是刀城言耶令人傷腦筋的壞習慣之一。每當聽到什麼有趣的鄉野怪談時,他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逼問對方把話說下去。在採訪當地居民的時候,如果對方已經做好要好好回答他的問題的心理準備,那他當然會表現出一副很有禮貌的態度來提出他的問題。麻煩就麻煩在突然在日常生活的對話中聽到這類話題的時候。
咦……?言耶心裏浮現出問號,慢慢地把頭向後轉,正好看見坐在他後方,穿著工作服的人馬上把視線移開的畫面。連忙再往正後方一看,果然被他目擊到有好幾個人正把視線移開的光景。
(真沒用啊……哪有獵奇小說家自己想象一些有的沒的,然後還把自己嚇到發抖的啊……)
事實上,無論是流傳著不詳傳說的土地、被大家敬而遠之的場所、有問題的建築物、還是各式各樣被詛咒的物品,都會喚起人類心中的恐懼。但是,這些都遠比不上當地村民的反應還要來得真實恐怖。光是想到自己正暴露于危險之中,而且不知道這種威脅什麼時候會真正加害在自己身上,在精神上就是一種無比沉重的負擔,更何況,他已經有好幾次經驗,知道這種恐懼往往不只是自己的杞人憂天。
「像這種情況,就是所謂的神隱吧!」
即使做了這麼多與附身魔物相關的功課,得到了這麼多與蛇有關的知識,言耶還是不認為這個世界上有如此特別的蛇是以附身魔物的形態存在的。換成是其他的附身魔物也是一樣,就算他知道犬神比老鼠還要來得大一點,可以每次都生下七十五隻小犬神,他也不打算就這樣照單全收這些無稽之談。
那是昭和二十八年發生在廣島縣甲奴郡,祈禱師拿著短刀威脅被外道附身的人,藉此把惡靈趕出體外的事件,正當他想起這件事的時候——
(兩家的恩怨根本一點都不重要好嗎?趕快告訴我葬禮的事啦!)
(而且偏偏還選在這樣的情況下……)
老實說,就連言耶本身也搞不太清楚自己是什麼時候跑到前一排座位去的。大概是從聽到「佛堂里傳來說話的聲音」那個時候,就已經坐在現在這個位置上了吧!
「請等一下……關於剛才的話題,還有鍾屋家的座敷童子一事,可以請你們說得更詳細一點嗎?」
據言耶推測,鍾屋和鈴屋肯定是這一帶所使用的屋號。
「對了,你聽說了嗎?啊!你這段時間都不在家,所以應該還不知道吧!」
(只要仔細調查的話,搞不好當地還有其他的附身魔物信仰……)
「……說真格的,對於久司來說,那畢竟是從小就很疼愛他的奶奶呢!」
言耶不假思索地站了起來,想要繼續追問那兩個人,然而,在看到坐在巴士後半部的所有人都用一種非常不友善的眼神看他之後,才從宛如被什麼東西附身的狀態中清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