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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一)

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一)

一開始是千代先向紗霧示好。剛好那時村子里跟她同年紀的孩子比較少,再加上雖然只是分家,但千代畢竟是神櫛家的女兒,無論如何都會跟其他的孩子們有一點距離,所以她會和紗霧走得愈來愈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非常能體會她當時的心情,因為我光是身為大神屋的兒子,就已經被佃農派的孩子們避之唯恐不及了。我也知道那一定是父母親灌輸給他們的概念,但是一旦心裏有了那種想法,就算一起玩也沒什麼意思,所以後來也慢慢地跟大家疏遠。換句話說,在神神櫛村裡,如果光是以孩提時代來說的話,身為神櫛家的孩子,跟具有附身魔物血統的家族其實是沒有什麼差別的,一樣都是被人孤立的一群。在那個還不是很了解附身魔物血統是什麼的孩提時代,作為神櫛家的孩子,地位反而還比較低也說不定。
「如果是那樣的話,人家不就得更早出門才行嗎?可是人家不記得自己有那麼早出門喔!更重要的是,我看到那孩子之後沒多久你就來了。」
那是在九年前,一個叫作靜枝的七歲小女孩莫名其妙消失的路,以當時的情況來說,除了遇到神隱之外,實在是想不出還有什麼其他的可能性。再往前走就是稱之為<封魔小径>的魔物棲息之處,因為實在是太陰森了,所以村子里的人很少經過。
「當人家走過三之橋,進入右手邊的道路時,已經開始小跑了。雖然前面就是地藏路口,但是那裡不是有個五岔路,很容易搞錯嗎?而人家當時又實在是嚇壞了,所以一不小心就衝進一條不是通往妙遠寺的路……最糟糕的是,哪一條路不好選,偏偏闖進那條發生過事情的路,就是孩子們稱之為『不見不見路』的那條路……」
「那不是廢話嗎?因為我根本沒有必要過橋啊!要是過了橋的話……」
「那,那個時候你在……?」
聽見千代以一種毫無抑揚頓挫的聲音重複著自己的名字,害我兩隻手臂全都爬滿了雞皮疙瘩。
聽到這裏,我終於聽懂這個情況的詭異之處了。
「你是不是沒有過一之橋,而是直接往回走?」
「事情就發生在我穿過二之橋,沿著中道往前走,然後正要往三之橋的途中。那時我突然覺得背後似乎有什麼東西……可是回頭一看又沒有半個人影,人家本來也以為是自己疑神疑鬼,可是後來馬上就聽到隱隱約約的笑聲……」
相對於奶奶高高在上的態度,老媽只是心無城府地用帶點尊敬的語氣說道。
「你在一之橋和那孩子分開之後,是不是就一直線地朝妙遠寺過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
紗霧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名叫小霧,幾乎都沒有去上學。兩個人的外表看起來雖然一模一樣,但是與紗霧不同,小霧這個少女渾身上下完全感覺不到小孩子應有的純真可愛,總是面無表情到一個陰森的地步,不管是高年級還是中學生,村子里所有的小孩看在她的眼裡,似乎都是低下的人種。而且最棘手的是,比起村子里那些被她看不起的孩子們,小霧也的確比任何人還聰明許多。從小就非常早熟,聽說叉霧奶奶不光是教她讀書,還教了她許多其他的東西。問題是,就算是上屋的女兒,要是一個處理不好的話,還是很有可能會在背地裡受到高年級生毫不留情的欺負,更何況她的態度又那麼傲慢。
「那真的是厭魅吧?」
「有一張往旁邊冒出來的臉,正直勾勾地盯著人家看……」
三個人的關係開始產生變化,大概是從我升上高中,而她們則是小學高年級的時候開始的……
「可是只有這次,就連我先生也束手無策。沒辦法,只好還是去找叉霧巫女,結果啊~~漣三郎少爺,你猜千代是被什麼東西附身了……」伯母的眉頭突然用力一皺,顯然是想起什麼討厭的事來。「居然是紗霧……」
「我聽見後面傳來『千……代……』的聲音。」
這次換我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千代的手臂。
「你到底在說什麼?一下子是、一下子又不是的……」
「對呀!沒錯。」
我一面在心裏祈禱自己的表情沒有變得太難看,一面在千代的枕邊坐了下來。
「因為人家那個時候是要去找你的嘛!而且還想早一點見到你,希望能從你的口中聽到『什麼詭異的感覺?根本只是誤會一場!』」
「你是要人家學紗霧那樣……叫你漣哥哥嗎?」
「千代,漣三郎少爺來看你啰!」
「那我去去就回來。」
「所以你就折迴路口了?」
中道在村子里是很罕見的筆直道路,直直向南北延伸,但是西側也不是完全沒有岔路,而且地形還會高低起伏、蜿蜒曲折,就連幾乎和中道平行的邑壽川也因為被堤防遮住而常常會出現視覺上的盲點,如果有小孩子想要躲在千代看不到的地方,並不是什麼太困難的事。
「話雖如此,可聽說人家是位作家呢!」
(我就沒有被附身過。)
雖然那張臉可能是千代看錯成是紗霧的臉,但是以村子里小孩子的惡作劇來說,再怎麼看都太不合常理。因為小孩子在只有一個人的情況下是不會惡作劇的。更何況對象還是千代,村子里應該沒有哪個小孩膽敢對新神屋的人開這麼惡劣的玩笑。而且當時沒有其他人在這點也說不過去,因為大部分的惡作劇最後都會嘲笑對方一番,然後逃之夭夭,在某種意義上,這才是惡作劇的目的,或者說是好玩的地方。我也曾惡作劇過,所以我很清楚。
「什麼?你果然在那裡!我到了妙遠寺之後沒有看到你,還在那裡一邊閑逛一邊等你耶!」
「等一下……說不定紗霧在遇到我之前就先去了三之橋,而你是在那個時候看到她的……」
千代撐起上半身,把被子拉到胸口的高度。
「咦……哦,對了,你是來看千代的嘛!不好意思,你瞧我也真是的……」
「前天,也就是禮拜四傍晚,地點是一之橋,被派去大神屋辦事的梅子說她在回來的路上看到你們兩個在橋墩……」
不知道是不是察九九藏書覺到我內心僅存的一絲疑慮,千代斬釘截鐵地否認,但是……
果然是很像千代會有的思考邏輯,我比誰都清楚,紗霧才沒有那個意思。雖然我不認為——也不想認為——百分之百沒有生靈這種東西,但是至少不像千代那麼相信。就算真有生靈這種東西,也不會出現在千代面前;就算真的出現了,也沒有理由附在她身上。
正當我不小心忘了此行的目的的,自顧自地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時,床上傳來千代狐疑的聲音。
一聽到從我口中說出「生靈嗎」這三個字,千代又把臉往杯子里埋進了幾吋,可是我的下一句「別說傻話了」卻把她激動地整個人坐了起來。
「因為那樣,漣三郎的哥哥聯太郎先生才會……」
「的確,和以前比起來,最近這一年雖然還是有出現比較嚴重的癥狀,但是基本上只要靠我先生的祈禱就能治好了。雖然很想去拜託谺呀治家的叉霧巫女,但是看她最近一口氣老了好多……」
我一下子反應不過來,然後我的憤怒不由得湧上心頭。
我記得在紗霧上小學之後,我們三個人的感情開始變得特別好。當時念中小學的學童都必須沿著山路走到隔壁的爬跛村才能夠到學校,所以村子里的孩子們就分成好幾個集團,結伴上下學。雖然村子里的大人們都動不動就把萬事萬物都分成以兩個神櫛家和三個谺呀治家為頂點的地主派跟佃農派,但是小孩子——尤其是從小學低年級到中學生左右的年紀——並不懂這些。表面上雖然是由五戶人家的地主集團所組成的上下學隊伍,實際上感情比較好的人自然而然地就會走在一起。
「……」
「哎呀~能夠讓本家的漣三郎少爺這麼著急地跑來這裏,我們家千代也實在是太幸福了。」
「是的,聽說叉霧奶奶有事情交代給她,要她在回家之前先去位於河另一頭的佃農家一趟。」
「我們總不可能永遠都是小孩子吧……」
「怎麼可能……」
我制止了想要坐起來的千代,幫她把被子重新蓋好。過完這個春天,千代就要升上高中三年級,如果紗霧有讀書的話,則是高中二年級,若我當時有順利考上大學的話,也應該是大一的新生了。
所以這次我也以為肯定又是冷飯熱炒,知道我看到千代臉為止……。當然,即使已經看到她宛如驚弓之鳥的神情,這種想法也還沒從我心裏完全消失。
「哪裡不是了?是你自己看錯了吧……」
只見千代露出含憂帶怨的表情,我不由得心中一凜,故意用粗魯的語氣問道:
「我和彌惠子哪有辦法一下子就把時間空出來?反正你現在是重考生,什麼沒有,時間最多了。」
千代的眼神突然變得很虛空,所有的神采都從眼睛里消失了,讓人不禁擔心她該不會是得了痴呆症了吧!
聽完我的說明之後,千代仍舊只是一個勁兒的搖頭說道:
「伯母,你這玩笑未免開得太過分了……」
「有人在叫人家的名字,那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笑,又像是在生氣,還有點不屑的感覺,好像人家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一樣……」
「別這麼說,至少去露一下臉嘛!」
我當下就決定趕快逃離現場,如果繼續留下來,奶奶肯定又要把蓮次郎二哥一次就考上**知名大學醫學系的事情拿出來。不過奶奶最引以為傲的蓮次郎二哥自從去了東京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就連現在學校放春假也不見他有絲毫回家的打算……
和叉霧奶奶不一樣,對於沒念過書的奶奶來說,她對作家的印象恐怕還停留在八百年前,認為那是一種不學無術的職業吧!
千代以前對紗霧真的很好,比起小霧,她對待紗霧的方式可能還更像個姐姐。不管是紗霧因為谺呀治家的九供儀式而昏迷不醒的時候、還是紗霧恢復健康之後走路還是有點不方便的時候,她都擔心得就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樣。如果神櫛家的佃農派小孩膽敢欺負紗霧,她也會真的生氣,當然這點我也一樣。
「那個東西一直在『千……代……千……代……』地叫。」
我突然想起這件事,從正要關上的紙門縫隙中探頭問老媽。
「什麼……?」
「……」
「……」
「千代到底怎麼樣了?」
紗霧很喜歡玩這種「你要去哪裡?」的遊戲,而且常常會在格子里寫下諸如「上屋的客廳」、「大神屋的後院」這種有些人抽到了會不知道該怎麼達成任務的地方。不用說,玩得最好的當然是紗霧,其次是千代,而最常遭遇悲慘下場的就是我了。偶爾千代也會把石頭丟到令她一籌莫展的地方,儘管如此,每次紗霧提議要玩這個她最喜歡的遊戲時,千代應該一次也沒有投過反對票。只可惜紗霧自從九歲以後就再也不能用單腳跳了,從此我們再也沒有玩過「跳房子」的遊戲。那段時間千代總是挖空心思,想出各種逗紗霧開心的新遊戲。
「和平常不一樣?難道千代終於變成蛇妖了嗎?」
「我想……應該是剛過三之橋,正在前往妙遠寺的路上吧!」
「不要勉強,你躺著就好。」
「那、那是紗霧的臉……嗎?」
說曹操,曹操到,正當我想到荼夜奶奶的時候,奶奶就從走廊上走了過來。就是她害老媽和伯母之間的關係變得那麼緊張。話說回來,她到底是從什麼時候就站在那裡聽我們講話的……?
伯母似乎誤解我沉默不語的原因,臉上的表情有一半對我投以微笑,剩下的另一半則充滿憎恨的情緒,從齒縫中擠出不屑的話語:
可能是又想起那個聲音,千代把被子拉得更高,身體也微微顫抖了起來。
「你……你說什麼?」
要一一跟她解釋為什麼我會用跑的來實在太麻煩,而且萬一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又會沒完沒了,所以我沒好氣地直接問她:「千代的狀況還好嗎?」被我這麼一問,原本笑得意味深長的伯母整張臉都扭曲了。
「問題是這種事人家已經遇過好幾次了,如果是中屋或下屋的小孩子,人家一定會知道的,可就不是這樣啊……九九藏書
「姐姐說……這次是真的被附身了……」
在走廊上遇到老媽的時候,老媽這麼對我說。
我本來只是想跟千代講幾句話,或許再喝杯茶,然後就拍拍屁股走人。但事情演變成這樣,必須問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才行。如果可以問紗霧本人的話當然是最好,但我知道她從來就不記得在擔任憑座的過程中發生的一切事情。就算是從她嘴巴里講出來的話,她在說話當時也是毫無意識的,所以問她等於是白問。
(如果千代才剛在谺呀治家的叉霧奶奶那裡接受過祛除魔物的儀式,那麼紗霧現在恐怕正拿著依代去緋還川放流吧!)
曾幾何時,千代的眼裡泛起了淚光,可能是因為跟我講這件事,害她又想起那段恐怖的回憶了吧!
「那是須佐男的客人,聽說是朋友的朋友輾轉介紹給他認識的,肯定是個來路不明的人吧!」
「既然這樣就更輪不到我去啦!應該是奶奶和老媽……」
如今回想起來,三個人之中最早出現變化的就是千代。先是千代對我的態度的改變,然後是我。自從紗霧升上國中之後,我看她的眼神就變了。只有紗霧一個人,一直到最後都沒有改變。對她而言,我永遠是她的漣哥哥,而千代永遠都是她宛如姐姐一般的朋友。沒多久,在三個人的這種新關係里,千代開始不時地出現被魔物附身的現象……
我刻意用開朗的語氣來說服自己,然後穿過大門,往新神屋的方向跑去。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用跑的,可能是潛意識裡採取的行動吧!肯定是為了要消除胸中那股揮之不去的不安。
卻又馬上激動地搖頭,然後整個人鑽進被窩裡,只露出半張臉來。
千代氣勢洶洶地活像是要撲到我身上一樣。
「這個嘛……我本來也以為是老毛病又發作了……可是請我先生看了之後還是治不好。」
「太可笑了吧!要是真的有魔物附身這種事的話,打仗的時候只要把日本各地具有操縱魔物能力的法師或江湖術士集合起來,請他們讓美國軍隊全都被鬼附身不就好了?如此一來鐵定能打勝仗吧!」
「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不要直接叫我的名字。」
正當我準備打開玄關門的時候,突然趕緊收手,還把打招呼的話也吞了回去。
伯母一面出聲,一面拉開千代房間的紙門,當我看到她躺在床上的樣子時,不由得倒抽一口氣。
「反正又是強迫症的老毛病吧!」
「是我想太多了,都是這片奇怪的天空害的。」
「請問有人在嗎……」
「不要緊,這沒什麼好擔心的,千代和漣三郎少爺的感情才不是那個骯髒的蛇女所能夠破壞的呢!」
正當我下意識地想要往緋還川走去的時候,連忙逼自己停下腳步。我記得在依代被河水沖走之前,紗霧是不可以讓任何人看見的。是一直走回巫神堂之前都不可以被人看見嗎?總歸一句話,我現在不可以去找紗霧。我自己是無所謂,但她應該不希望我這麼做吧!不管我再怎麼強調魔物那些只是迷信,但是以村子目前的現狀來說,去影響相信的人絕對不是好方法,尤其對象又是紗霧的話……
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已經到嘴邊的諷刺給吞回肚子里,要是說出口的話,可以想見奶奶肯定會把我三歲的時候發高燒、五歲的時候因為跌倒而腳受傷、六歲的時候感冒一直都治不好……諸如此類的例子一件接著一件舉出來,然後全都歸咎於附身魔物的業障所為。
看見我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伯母發出了誇張的叫聲。
奶奶說谺呀治家人的壞話也不是今天才開始的,尤其是提到叉霧奶奶跟紗霧的時候,炮火更是猛烈。
待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朝著九供山的方向說出這樣的台詞。心裏有股不詳的預感,我想是因為擔心紗霧的安危吧!可是為什麼會有這股不詳的預感,我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什麼叫作也不掂掂自己有幾兩重,說的就是像她那樣的女人。明明就是黑之家,而且還是擔任附身魔物的憑座,居然也敢招惹白之家,而且還是神櫛本家的……」
和老媽一起正襟危坐地跪在墊子上的奶奶,眉頭正緊緊地皺在一塊兒。我同意奶奶的說法,於是也跟著點頭,沒想到奶奶繼續用一種深惡痛絕的語氣往下說:
「不准你再說下去!那件事……我連聽都不想聽到……」
大概是五點左右的時候,新神屋的梅子被伯母派去我們家辦事,同時也把千代托她轉交的信給我,信上寫著她六點會在妙遠寺等我。雖然過去一年我都以準備考試為為由,儘可能避著千代,即使是在落榜之後也打算繼續用同樣的理由,可是時序才剛進入四月,這樣的理由一聽就知道是個蹩腳的借口。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認命出門,剛好遇到紗霧,就攔住她說了幾句話,可能就是在那個時候被梅子撞見的吧!
「那孩子是不是直接就往上屋的方向回去了?」
「雖然千代太掉以輕心也有不對,但最壞的還是上屋的蛇女。身為神櫛家的人居然會被那種東西給纏上固然是自己功力不夠,但千代是受害者這一點倒是千真萬確的。」
伯母一邊說,一邊把臉湊近過來。從她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這點看,她似乎不想讓明明已經很清楚千代得了強迫症的傭人知道這次的事情。
「才不過分,這可是紗霧親口說的,並不是我或千代自己胡思亂想。」
也就是說,當時我和紗霧在村子的北邊,而千代在南邊。
「什麼……!」
真不愧是千壽子伯母,原本浮現出不安神色的臉又變回不屑的樣子。
可是居然沒有半個人敢欺負她,除了小霧背後的那座靠山——也就是叉霧奶奶——對於孩子們來說是比什麼都還要來得恐怖的存在之外,搞不好他們在小霧身上也感受到同樣的恐怖。就好像孩子們早就以其特有的敏感,察覺到小霧的身體里潛伏著什麼邪惡的東西一樣……
「你們兩個,在這種地方做什麼?」
「嗯~~不對,就是她!是她……」
千代https://read•99csw•com似乎是察覺到我內心的想法,用一種挑釁的眼神看著我,不過下一秒就把視線移開了。
從村子的中心往外看,大神屋蓋在神神櫛村北邊的半山腰上,新神屋則蓋在東邊山壁上,東北方有一座哥哥山,正好就落在大神屋與新神屋正中央的位置上。從那座山往南流去的邑壽川正好把村子的東半部一分為二,河上從北到南分別架著一之橋、二之橋、三之橋。沿著河流有一條稱之為中道的道路,由北向南延伸,剛好把那三座橋的西側橋墩給串連起來。順帶一提,妙遠寺位於從大神屋看過來向南東的方向上。沿著中道往南走,往右手邊轉進去的地方稱之為地藏路口,前面就是妙遠寺的石階。
千代像個孩子似的點了點頭,說她後來一路逃到石階,還躲在石階下的大樹後面不住地發抖,然後沒多久我就到了,徑自爬上石階到妙遠寺。
「嗯……」我刻意把手臂環抱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詞。「你說看到也只不過是一眼而已不是嗎?距離那麼遠,再加上又是黃昏,會不會只是哪家的死小孩在惡作劇呢?」
普通人家的奶奶會這樣說一個才剛在大學聯考中受到挫敗,得迎接重考生活的孫子嗎?
「搞不好只是小孩子的惡作劇吧!雖然那個時候剛好是村子里的孩子幫忙家務的時間,但有可能是中屋或下屋的孩子啊!」
「什麼東西都沒有,連半個人影也沒有,只看到地藏路口。話雖如此,但人家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明明是看了好幾年的風景,卻總覺得哪裡怪怪的。當人家滿肚子問號四下張望時……」
往右前方的九供山看去,可以看到夕陽正在逐漸地沉沒,但是九供山西側的一整片天空卻出現奇異的顏色,尤其是從九供山的北方,也就是谺呀治家的上屋和中屋所在的那一帶,那裡的夕陽顏色和其他地方比起來,呈現出更為詭異的紫色。
「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
「是嗎?以寫作維生的人多半不是什麼好東西,橫豎只是賤民。」
「千壽子還是那麼愛大驚小怪!不過千代都已經十七歲了,再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吧!」
奶奶代替老媽回答。總而言之,對她來說,只有神櫛家的人才是最崇高的,除此之外全都是比自己低下的人等,而最下層的當屬谺呀治家下屋的子孫,來路不明的外地人也差不多。
「漣三郎……你在想什麼?」
「跟那孩子沒有關係……」
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是千壽子伯母又小題大做地打電話來通知了。
我不敢告訴千代,其實這個「誰」就是紗霧。除了覺得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提到她的名字比較好之外,我更想知道千代接下來要說什麼,所以不想在這個節骨眼上把話題岔到別的地方去。
「話說回來,漣三郎……」千代可能也察覺到我的猶豫,雙眼突然恢復神采,尖銳地朝我射了過來:「你以前也看到過厭魅對吧……」
屋子裡傳來伯母的聲音。看樣子,她似乎早就守在玄關旁邊等待我的到來。如果這時再把門關上、繞到其他入口,未免太不自然,沒辦法,我只好乖乖地現身。
換作是以前的千代,鐵定會用彷彿是逮到老公外遇出軌的態度來說這段話,但是她此時此刻的聲音里卻只剩下恐懼。
漸漸地,千代開始希望的我注意力能夠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同時也自然而然地開始表現出想要與紗霧疏遠的意圖。雖然她沒有明確地指出是紗霧害的,但是她看紗霧的眼神的確也變得跟大家一樣,變成是在看一個出身於附身魔物家系的女兒,對周圍的人也開始慢慢地表現出這樣的態度。尤其是對我,我猜她一定希望我能夠贊同她的想法。
在奶奶的催促下,老媽一面走進隔壁的房間,一面把千代的事情告訴奶奶,雖然我很想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但還是放棄了無謂的抵抗,心不甘、情不願地跟在老媽的後面。
「那麼漣三郎少爺,接下來就拜託你了。」
「不是這樣?那是怎樣?」
我還以為會被臭罵一頓:「你在說什麼傻話啊!」沒想到走廊上雖然暗,還是被我看到老媽整個僵掉的表情。
「你跟紗霧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我小時候曾經有一次和大哥聯太郎踏進那座大人再三提醒我們不可以靠近的九供山,而且不幸地遇到了厭魅……在那之後,大哥就……
千代的臉真的就像是有什麼依附在她身上的東西才剛剛離開一樣,整個都瘦得凹下去了。不僅如此,就連我也看得出來,她是真的很害怕。換作是平常的話,只要看到我的出現,她至少就會恢復一半的活力,心情也會跟著變好,但如今她卻只是用驚慌失措的眼神從被窩裡望著我。
「當時我正要去妙遠寺,剛好紗霧從橋的另一頭過來,我們只是站著聊了幾句而已……」
雖然我有點在意老媽的樣子,但還是忍不住講出這些不中聽的話。
「嗯~~這我好像也聽誰說過。」
「生靈嗎……別說傻話了!」
「你可能只是看到一個很像紗霧的人……」我輕輕地把千代的手從我的手臂上拉開,宛如跟小孩子解釋事情一樣地說給她聽:「所以就直覺地把她當作紗霧的生靈了……聽好了,那根本就是紗霧本人,不是什麼生靈。」
「啊!可是待會兒有客人要來不是嗎?」
「雖然明知不可以回頭、明知一旦看到是什麼東西在叫人家的名字,有可能嚇到精神分裂,可人家就是好想回頭去看到底是什麼東西在呼喚我,想得都快要發瘋了……或許是因為這兩種想法一直在人家的腦袋裡拔河,所以人家發了瘋似的往通向妙遠寺的路上跑,最後忍不住從那裡回頭一看,結果……」
「你是在那裡看到紗霧的嗎?可是,就算梅子在一之橋看到我們,和你看到紗霧的時間也不一定完全相同啊!不管是你還是梅子,應該都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是在幾點幾分看到紗霧的吧!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是在什麼時候在一之橋遇到的,也不知道說了多久的話,簡單地說九九藏書,我們對時間的概念就只有那天的傍晚而已,綜合以上幾點,你還要說那是紗霧的生靈嗎……」
光靠這麼抽象的感覺是可以知道什麼啊……我把來到嘴邊的話吞了回去。因為當我看到千代的表情時,居然可以清楚地感受到她那個時候的感覺,不只是眼前看到的光景,還有空氣的觸感與味道……所有言語無法表達的東西,都已經透過她的表情說明了一切。尤其是自幼與她一起長大的我和紗霧,光看她的表情就可以知道她想要說什麼,如今她的表情告訴我,這件事絕對大有文章。
「你是在耍我嗎?為什麼?是你約我出去的吧!」
一向高高在上的伯母不但打電話來,還在老媽面前表現出驚慌失措的樣子,這點倒是令我有點興趣。雖然老媽是她的親妹妹……不對,正因為老媽是她的親妹妹,所以換作是平常的伯母,絕對不可能讓老媽看到她驚慌失措的樣子才對。除了伯母的性格天生如此之外,我想應該還有其他的原因。雖然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但我認為伯母過去曾經當過我老爸五年的老婆應該也是原因之一。畢竟在他們離婚後不到一年的事件,老媽就跟老爸結婚了,沒有留下疙瘩才奇怪吧!
「啊,婆婆大人……其實是我剛才接到新神屋的姐姐打來的電話……」
「我是說,不是那孩子本人,而是還有另一個人……」
「所以人家決定,無論後面有什麼,都不要回頭看。但是以加快腳步之後,感覺後面那個東西也跟了上來,而且愈靠愈近……」
等一下,我原本就認為附身魔物信仰本身都只是無稽之談,卻還會想到那上頭去,這才奇怪吧!
我給了一個符合一般常識的公式化答案,但是就連我自己也不確定,能不能接受這樣的答案。
再跟她耗下去,肯定會聽到更多不堪入耳、對紗霧的攻訐謾罵,因此我邊問邊提起腳來往裡走去。
「怎麼樣?有沒有好一點?」
以上這種跳房子是女孩子也很常玩的遊戲,男孩子喜歡的是將跳房子加以改良的一種稱之為「你要去哪裡?」的遊戲。這個遊戲是要先畫好一個夠大的圓圈圈,在中央畫一個小的圓圈圈,裡頭寫上「天」這個字,將周圍分成十等分,分別在每一個等分里寫上「神社」、「二之橋」、「寺」、「三頭松」、「〇〇家」等文字,然後從規定的位置把石頭扔進去,看石頭被扔進哪個格子里,就得去格子里所寫的地方。只不過,光是這樣還不夠,必須帶回足以證明自己真的去過那個地方的物品。想當然耳,有時候會不小心丟到難度非常高的地方,如果不去,或者是沒把證據帶回來的話,就得接受處罰,像是那天就不能再跟大家一起玩之類的。另一方面,如果投中「天」的話,就可以什麼都不做。
如果我從這裏進去,一定馬上就會被伯母發現,還是盡量不要引人注意地從後門或側門直接走到千代的房間比較好。村子里家家戶戶都沒有鎖門的習慣,出入口總是大大方方地敞開著,所以要瞞著像是神櫛或是谺呀治這種大戶人家出出入入其實是件很簡單的事。正當我這麼想的時候——
換作是平常的話,伯母都會先露出一個令人頭皮發麻的詭異笑容才離開,這次可能是真的很心疼女兒的樣子吧!只表現出感激的態度,就把門拉上了。
「話雖如此,可那麼不吉利的顏色也實在是太恐怖了……」
「歡迎歡迎,是漣三郎少爺嗎?」
直到走到千代的房門之前,我都盡量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伯母跟我說的話,心裏也感到有些疑惑,這次的事件似乎不是形式上的探病就能夠解決的了。
父母親其實都明白我的想法。只是相對於基本上也和我一樣,認為這種信仰有問題的老爸,老媽似乎認為再怎麼努力也沒有辦法改變現況,所以看起來有點哀莫大於心死。無論父母親是怎麼想的,只要荼夜奶奶還活著的一天,他們就無法做些什麼。即使是我也很清楚,如果站在神櫛家大神屋的立場,想到接下來會產生的影響,就不敢隨便輕舉妄動。
千代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對我投射二老,害我突然有一股非常不妙的預感。
(好奇怪的夕陽啊……)
話雖如此,我在內心深處還是認定那只是千代強迫症的癥狀比平常嚴重點罷了。然而……
和紗霧分開之後,我沿著中道往妙遠寺方向走,因為那是最近的一條路。之所以沒有從大神屋直接穿過村子往南走,也是因為走到一之橋之後再沿著中道往前走可以比較快抵達妙遠寺的緣故。說的誇張一點,村子里的路不僅有著劇烈的高低起伏,而且還錯綜複雜,就像迷宮一樣,以距離來說,其實要走比較多的路。所以最正確的選擇其實是先到乍看之下是繞遠路的一之橋,然後再從一之橋沿著中道走過去。換句話說,無論怎麼走,在一之橋與我分開之後就往谺呀治家所在的西邊前進的紗霧,再怎麼樣也不可能趕在我的前頭先到達三之橋,那是不可能的事。
「是沒錯啦!但是這次和平常好像有點不太一樣……就連姐姐也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感覺對方好像猜透自己剛才在想什麼,為了掩飾突然湧上心頭的不好意思,我故意裝出生氣的樣子。我本來就很討厭別人這樣故作熟絡地直呼我的名字,更何況對象又是千代。彷彿從此之後會變成什麼更複雜的關係似的,令我百般抗拒。
「不要站在這種地方講話,太沒規矩了。」
我望著那片詭異的天空好一會兒之後,做出以上的判斷,繼續往門口走去。只不過,立刻感覺到內心浮現出一個小歸小,但卻是黑漆漆的陰影。因為在那片令人毛骨悚然的天空底下,剛好就是緋還川的流域。
「所以人家就提心弔膽地折了回去,結果什麼都沒有。為了慎重起見,人家還把每一條路都看了一遍,結果還是什麼都沒看見。雖然不知道剛才那個是什麼東西,但心想應該沒事了。結果就在人家走進通往妙遠寺的那條路時……」
「漣三郎https://read•99csw.com,你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就在人家回頭看的時候,突然感覺到一股奇怪的氣息……那是種不知道該怎麼形容的氣息,就瀰漫在那一帶……」
「如果同一個時間,你明明就在別的地方跟她在一起,你也會這麼說嗎?」
「什麼……?」
我忍不住大喝一聲,雖然千代說的都是事實。
我又再度被堵得說不出話來,但是這次除了憤怒的感情已經消失以外,還有一股令人毛骨悚然,說不出是什麼的感覺從腳底涌了上來。
從位於村子北側的半山腰的大神屋到蓋在東邊山壁上的分家有段不算短的距離,再加上即使是在盆地底部的平地,但村子里的地形仍有上上下下的劇烈起伏,所以當我抵達新神屋的時候,已經有點上氣不接下氣了。
「跳房子」就是最好的例子。那是一種在地面上畫幾個圓形和四方形的格子,在裏面分別寫上從「一」到「十」的數字,然後從最小的數字開始,依序把石頭扔進格子里的遊戲。一開始先把石頭扔進「一」的格子里,小心不要踩到格子,依照數字的順序用單腳跳進其他的格子里——根據一開始畫好的格子形狀,有些地方也可以兩隻腳著地——回來的時候再把石頭撿起來。只要順利的畫,接下來就可以把石頭扔進「二」的格子里,進行同樣的步驟。問題是,當數字愈來愈大的時候,要把石頭扔進去的格子就會離得愈遠,很容易失去準頭,或者是在回來的時候為了撿石頭而導致雙腳著地,這麼一來就失敗了,必須成功地跳完該數字的格子之後才能進到下一個數字。
「對不起……人家就躲在石階下面的樹蔭里。」
托千代和紗霧交情變好的福,我也自然而然地和她們愈走愈近。我還曾經聽過村子里的孩子們背地裡調侃我的話:「大神屋的漣三郎是人妖!專門喜歡跟女生玩。」我懶得跟他們一般見識,直接裝作沒聽到。反正會講這些話的人凈是些在跟我玩到一半的時候突然開始跟我保持距離的傢伙。當然,在這件事上,奶奶、伯母、老媽也從來未給我好臉色看過,尤其是奶奶,不知道念過幾百次了。可是不管她們生氣也好、施壓也好、苦口婆心地勸告也好,我和千代、紗霧還是躲起來偷偷地玩。我是老么,沒有妹妹;千代是獨生女,也沒有兄弟姐妹;紗霧雖然有個雙胞胎姐姐,但感情絕對稱不上好,我們這三個人的組合能夠出乎意料地投契,可能是因為我們都在對方身上追尋自己欠缺的東西吧!再加上我們還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我一天到晚都要被拿來跟表現優異的蓮次郎二哥比較;千代則是從小就在她母親說長道短的疲勞轟炸下長大,從谺呀治家的上屋——尤其是紗霧的母親——到神櫛家的本家,無一不是她說閑話的對象。紗霧就更不用說了,我想她一定比我們經歷過更多、更痛苦的事情,這也是我們三個人能這麼契合的原因。
「這我就不清楚了。」
「那麼,那孩子和漣三郎分開之後就隨即往上屋的方向前進,她怎麼可能追過你,先到達三之橋呢?」
「才不是……」
「漣三郎,去探望千代一下。剛才聽完你母親的說法,我想能夠讓千壽子出現那麼大反應的,應該不是小事。」
「我看到在地藏菩薩的小廟對面,幾乎是接觸到地面的地方,有一張臉……」
雖然我是她看不順眼的妹妹的兒子,但是伯母對我的態度卻是非常的周到。與其說是她本人的意思,還不如說是反映她女兒的心情,老實說,對我而言,伯母加千代等於是雙倍的壓力。
「千代的情況似乎頗為嚴重,你去探望探望她。」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對於殘留在村子里,這種根深蒂固的附身魔物信仰,產生出一種極端排斥的感覺,同時還參雜著羞恥心與厭惡的感情,即使是自己從小長大的村子,還是無法忍受這些迷信。
把那兩個人留在屋子裡,我懶懶散散地走出家門。被染成一整片橘色的天空倏然映入眼帘,感覺有點詭異。我在從玄關走到大門口的途中突然停下腳步,看了周圍一圈。
一個男生加兩個女生,再加上男生年紀比較大,所以遊戲的內容自然也就偏向女生會玩的遊戲,雖然這也是導致村子里的孩子們說三道四的原因,但我並不討厭這些女孩子的遊戲,反而可以說是樂在其中。當然,表面上我還是裝作是為了配合紗霧她們,所以才勉強自己加入這些女孩子的遊戲,但是骨子裡,我似乎還滿喜歡扮演這種角色的。另一方面,當她們覺得男孩子的遊戲明顯地比女孩子好玩的時候,也會不假思索地投入男孩子的遊戲。
當然這兩者之間並沒有任何關係。如果只是因為天空被染上詭異的顏色就擔心那片天空底下的人,未免也太蠢了。就算那裡是九供山和緋還川的所在位置,就算那裡剛舉行過祛除魔物的儀式也……
「是真的啦!人家真的看到了!」
她說的是我最不想要提、也最不想要回想起來的過去。
(可能只是太陽沉沒的角度所造成的色差吧!)
沒錯,我肯定是會那樣告訴她的吧!即使是現在,我心裏面也還有一部分是這樣想的。
「那是因為……」千代用被子把身體緊緊包住,彷彿是要抵禦什麼外來的寒氣似的:「如果人家在那裡和你見面的話,一定不只是讓紗霧的生靈附身這麼簡單……可能還會被她殺掉……人家實在很害怕,所以……」
「你是個理性主義者,這件事人家再清楚不過了。老實說,在過去被認為是附身的情況中,或許有幾次真的只是人家或母親太過大驚小怪了,而真的搞錯了也說不定,但是,人家那個時候看到的東西……的確是……」
「不過,不管是什麼東西,太過在意並不是件好事……」可能是察覺到我也已經感受到些許存在於她記憶中那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千代繼續說道:「於是人家想起叉霧巫女以前曾經告訴過人家:『遇到厭魅的時候,千萬不能讓對方知道自己已經發現它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