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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二)

摘錄自漣三郎的回憶錄(二)

大哥說完后又開始興奮地在周圍走來走去。
回顧我活到這麼大的人生,因為遇到跟死一樣恐怖的事而打從心底里感到震顫的經驗一共有兩次。以十八年的歲月來說,有過兩次那樣的體驗究竟是算多?還是算少?我也不知道,但是以我個人來說,我認為已經太夠了。
「哥……大哥……」
「是地洞耶!」
幸運的——現在回想起來應該說是不幸,當時那兩尊案山子大人讓我們這兩個小孩子平安無事地通過,我也放下了心中的大石頭。
當時我之所以能毫不猶豫地進到洞穴里,只要是因為我一心只想趕快到大哥身邊。現在回想起來,要是我當時哭鬧著說我辦不到,把大哥叫回來就好了。只可惜,當時的我實在沒辦法冷靜地想這麼多,只想早一點看到大哥的臉。
有個東西正從大哥和我爬出來的洞口伸出頭來,直勾勾地盯著我們看……
「雖然有點陰森森的,可是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嘛!」
如果是戰爭中住在常常受到空襲的城市裡的孩子們,即使和我年紀相仿,應該都有過覺得自己這一次死定了的瞬間,而且別說是兩次,可能用十根手指頭都數不完。和他們比起來,我的體驗或許根本微不足道也說不定,但是和空襲那種具有壓倒性真實感的恐怖比起來,我的經驗卻是一種非現實的戰慄,而且這種非現實的戰慄還讓我深刻地體會到,比起覺得自己真的會死掉的恐怖,那種彷彿是要被帶到沒有任何人去過的石階;或者是宛如醒不過來的噩夢,一次又一次地以慢動作放大自己就快要發狂的瞬間,或許遠比在搞不清楚發生何事的情況下就死掉還來得痛苦百倍。
然而,那個周末的禮拜天——也就是大哥決定去九供山探險的那一天,我和平常沒有任何不同地醒來。那天是個大陰天,雖然是春天,天空卻烏雲密布,是大哥在前一天對老媽撒的謊——明天要去爬妙遠寺的後山——顯然不太適用的天氣,我心裏還為了可能會延期而竊喜,沒想到吃過早餐以後,我還是把飯糰、水壺和雨衣放進背包里,跟大哥一起出了門。
「漣三郎,照我剛才做的那樣,從洞里過來我這邊。」
大哥直挺挺地站著,而我早在不知不覺間嚇到整個人坐在地上。就在這段時間,腳步聲還是一步步地逼近,最後終於來到大哥的面前,停了下來。由上往下俯瞰的話,我、大哥和那個東西剛好各自站在正三角形的三個點上。我和那個東西之間只隔著鬱郁蒼蒼的茂密草木。突然,這個三角形不見了,因為大哥的身影忽然消失在下面的山路上。我雖然想馬上站起來追過去,但是身體卻採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動,因為我在那一瞬間突然察覺到,與大哥錯身而過的那個東西正朝我這裏窺探,所以我蹲了下來,轉身背對著它……
被大哥這麼一問,我這才想起我進入佛堂前的洞穴時把拐杖忘在石階上了。
「你有聽說過即身成佛嗎?就是和尚自己爬到洞里,什麼東西都不吃,就連空氣也被阻絕在外……說得直接一點,就是把自己餓死在裏面。當然,他是自己決定要這樣做的,希望自己能夠因此成佛,拯救世上的人們。只是,會這麼做的人不只有和尚而已。舉例來說,像是在發生飢荒的村子里,為了消災解厄,就必須有人來即身成佛。聽說在這個時候,人們不會管本人願不願離,硬是把人關到死……看到這個石室,就讓我想起這樣的故事。」
「後面……?哥,這裏已經是神山的終點了吧!你看,這裡有這樣的佛堂,還供奉著特別的案山子大人,肯定就是所謂的頂點了啦!」
(這怎麼可能……)
「只要帶著神社的護身符就不用怕那種東西了啦!」
小心翼翼地踩在活像是矯正失敗的齒列的石階上,我們開始往上爬。因為石階表面有很多長滿苔蘚的地方,所以原本就已經很滑了,再加上石階的傾斜面非常陡,所以雖然從山路變成石階,但走起來還是一樣的困難。
對我來說,那是比什麼都還要來得恐懼、比什麼都還要來得討厭的記憶……
問題是,在那前面,到底,有些什麼……?
我已經快要哭出來了。當我就要開始嚎啕大哭的前一秒,終於聽到大哥的聲音,而且還是從佛堂後面傳出來的……
正當我想要抓住大哥的手臂,用力地把他拉回去的時候,突然一切又像蘇醒似的動了起來。感覺得到陽光,也感覺得到雲微微地流動,甚至還聽得到鳥鳴聲,然後風開始吹動,草木也沙沙地搖曳了起來。
大哥把他自己的護身符給我,然後叫我蹲下來,躲在山路彎彎曲曲的轉角。
「為什麼會蓋這種東西呢?」
我在心裏對這自己大叫,完全沒有想到可能根本找不到別條路下山的可能性。只要有大哥在,一切都會沒問題的,無論在多麼艱難的情況下,大哥都會想辦法,大哥一定會相出辦法解決的。
當時的我還來不及猶豫自己即將踏入通往怕所的路上,滿腦子就塞滿了因為害怕被大哥拋下而驚慌失措的情緒,趕緊跟了上去。
當我用兩隻手吊著身體的時候,發現高度既沒有我平常跳上跳下的高度那麼高,牆壁內側的石頭和石頭之間也有好幾個空隙,就連我也可以輕易地爬上去……以上都是大哥說服我的說詞。
在我身體恢復健康之後,曾經問過爺爺一個問題——他有為了找大哥而爬上九供山的山頂嗎?在那裡有看到什麼東西嗎?
一想到這裏,再看了看快步走在我前面的大哥,兩條手臂下意識地爬滿了雞皮疙瘩。可是我依舊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雖然心裏充滿不安,但是當時的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亦步亦趨地緊跟在大哥後頭。
花了比大哥多三倍以上的時間,我終於走到洞穴的盡頭,爬到盡頭的牆壁上,沿著橫向的洞穴匍匐前進,再順著宛如溜滑梯一樣傾斜的斜坡往上爬。
大哥自言自語似的喃喃說完這句之後,便開始沿著山路往上爬。也許他那句話是有點打腫臉充胖子,但我知道他並沒有像我這麼敏感地覺察到周圍劇烈的變化。
「哥,不可以去……快回來……」
「喂,漣三郎,在這個村子里,除了哥哥山和九供山以外,幾乎已經沒有什麼地方是我們還沒有探險到的吧……」
儘管如此,大哥和我還是很順利地往上爬。一開始踏入這座山的時候,那種進入白之家的人從來沒有進入過的領域的興奮,已經完全變成幾乎要把心臟塞爆的恐懼,但我們還是繼續沉默地往前走。就這麼走著走著,不知道走了多久,在向左轉一個九彎十八拐的轉角之後,視野突然整個豁然開朗,只是,說豁然開朗也只有前面豁然開朗,左右兩邊還是樹木跟樹木……也就是說,從這裏開始是一條往上延伸的直線道路,而且最令人吃驚的是,這條路居然是石階。
木板起初紋風不動,但是慢慢的,階梯中央的那塊木板被整個扳了起來,板子底下是和先前相同的石階,但是只有這個地方開了個洞,那是一個從石階的read.99csw.com正中央鑿穿,烏漆抹黑的洞。
冷不防,一種奇妙的感覺包圍著我,一開始還以為是因為山路的距離縮短了所引起的錯覺,但似乎又不是那樣,總覺得有點不太對勁,為了思考其中原因,我試著停下腳步,結果從下方傳來了怪聲,一種「沙、沙、喀拉喀拉、沙、沙、喀拉喀拉……」的聲音。
一開始誰也不相信我說的話,最大的原因是因為爺爺說:「我根本沒有看到你說的那個石階和佛堂。」
天知道我有多想阻止大哥的行為,因為在佛堂四周做這種事,要是把裏面的案山子大人……不對,是把藏在案山子大人裏面的那個東西吵醒,會是多麼恐怖的一件事啊!但是我卻始終說不出能夠阻止大哥的話,只能獃獃地傻站在原地。
明明在九彎十八拐的山路中間有一座筆直往上延伸的石階,可是爺爺卻說那裡根本沒有什麼石階,只有一條狹窄的獸徑。沿著那條有點傾斜的獸徑爬到底之後,眼前又是一條九彎十八拐的山路,這點和我看到的一樣,可是卻沒有最重要的石階和佛堂,難道真的是憑空消失了嗎?會這麼想的只有我而已,爺爺打從一開始就不認為有那種東西,就連被我遺忘的拐杖,也被爺爺在那條獸徑的半路上找到了。因此,我的說詞全都被認為是幻覺,或者是在神山看到的幻影……當然,那團像是霧一樣的東西,爺爺也是從頭到尾都沒有看到。
「要、要是遇到了<长坊主>,你、你說該怎麼辦才好……」
(那、那、那、那是什麼啊……)
(這裏果然不是活人該來的地方。)
「你看,那裡面好像有個石室耶!」
「來、來了……那個……朝我們過來了……哥……有東西過來了……」
正如大哥所說,藉助著火柴非常微弱的光線,我也看見在洞穴下方有個用石頭打造的立方體空間。只不過,先不管裏面有多深,洞穴的面積差不多隻有一個成年男子站進去就會頂到頭的大小,裡頭還不斷散發出刺鼻的臭味。就連大哥也沒辦法馬上走進去,儘管如此,他還是點了好幾根火柴,不停地觀察石室裡頭的動靜。
就在這個時候,大哥發出十分詭異的聲音,當然那還是他的聲音沒錯,但聽起來完全不像是從人類的喉嚨里發出來的聲音。我馬上望向大哥的方向,腦海中響起無聲的慘叫,那令我渾身戰慄的慘叫,怎麼也停不下來……
我和大哥站在那塊木板階梯上,越過祭壇窺探格子們里昏暗的內部,一開始什麼也看不見,然後慢慢地,開始有一些詭異的東西逐漸映入眼帘。全都是一些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每天都會看到的尋常物品,但是在這種完全超脫日常的情況下看到那些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日常用品,就好像在深山裡看到海洋生物一樣,不僅游有股說不出來的怪,還有一股不知道該如何形容的詭譎恐怖氣氛。
大哥只留下背包就消失了,而且大哥和我兩個人的飯糰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就連水壺裡的水也幾乎沒剩下半滴,雖然我沒有吃過東西的記憶,但我想那應該是被我吃掉的,所以我雖然是在四天後才被發現,但是身體還不算太虛弱,不過精神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整個過程應該只有一瞬間,因為當時我看到那個東西的時候,馬上想到那不是人類應該看的東西,所以立刻把視線轉開,但是,光是那連一秒都不到的時間就已經夠可怕了,要是再看久一點的話,我肯定會當場發瘋的。
然而,大哥的氣息卻在此時突然消失了。如果他真的爬上了另一邊的牆壁,應該會從佛堂的另一邊出來才對,可是卻絲毫沒有這樣的跡象。我多次把臉探到洞穴里,呼喊著大哥的名字,可是卻一點反應也沒有,簡直就像是他在穿過一片黑暗的石室途中,忽然消失了一樣……沒錯,就像是遭遇到神隱一樣……
大哥發出吃了一驚的聲音,搞不好就連他本人也不知道自己發出這樣的聲音,那只是他看到眼前的光景——看到出現在前方的某種東西時,情不自禁從嘴巴里發出來的聲音吧!我則是把半個身體都躲在大哥後面,但是為了保護大哥和自己,還是把左手上那根幫著護身符的拐杖往前伸。
大哥的問題真是再合理也不過了,當我們抬頭望著石階的時候,皆不約而同地倒抽一口涼氣,因為在那條筆直道路往上延伸的石階盡頭,居然還有一座像是小廟的建築物。
「這種天氣最好了,這麼一來,就算是禮拜天,也不會有人一大早就出門了。」在通往村子的坡道上,明明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大哥還是壓低了聲音說道:「最大的問題在於進入那三棵松樹旁邊的路上不要被任何人看到,否則一定會被帶回去的。不過既然是這種天氣的話,應該就不用擔心這個問題了吧!」
回頭一看,發現佛堂後面的木板牆上伸出一座石階,在第八層階梯的正中央有一個洞,這邊沒有用木板把洞口遮起來,用膝蓋想也知道是因為根本不用遮。然後再往上看,可以看到前方是一座繼續往前延伸的石階,長度大概只有我們剛剛爬上來的那座石階的一半。大哥說他模模糊糊看到的,或許就是最上層的石階吧!
老實說,這就是我當時的心情,我完全沒有辦法理解大哥的想法。現在回想起來,我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大哥最在乎的其實是刺|激,為了體驗新的刺|激,才會設想得那麼周到。只不過,當時的我哪有可能想得到那麼多,再加上當時我的心裏還有一顆不安的種子,而且這顆種子一下子就長得好大好大。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那股戰後的解放感影響,大哥聯太郎突然開始熱衷探險,而且還講出令人難以置信的話來:
問題是,大哥似乎完全沒有感覺到這一點。
大哥到底看到了什麼?在他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又會有什麼下場?光是想這些,無窮無盡的恐懼就快要令我發狂。慢慢地,視線逐漸模糊、兩條腿也麻了、腦袋瓜開始悶痛著,沒多久我似乎就失去意識了。雖然在那之前我記得我好像有看到一團綠色的霧順著山路瀰漫了上來,但是也沒有十成十的把握。當我醒來的時候,爺爺就在我身邊,但是在那之後的事情我幾乎都記不得了。因為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在神櫛家的屋子裡了。
我雖然像這樣可憐兮兮的叫他,但結果還是只能跟在停下來等我的大哥身後往前走。因為我突然發現,怎麼樣也不可能把自己感受到的事情說到讓大哥也能接受。如果眼前真的有什麼明顯的危險,那自然是另當別論。但是如果我告訴他神山在騙我們,他肯定聽不進去。
雖然心裏覺得不可能,但是背脊仍不聽使喚地一路從腳底涼到頭頂。雖然想要告訴大哥,但是我當時的判斷是,與其停留在這裏,還不如早一刻爬完這座石階,儘可能離那座佛堂遠一點。
就像大哥說的,著地時的衝擊並不強烈,只是,一下到洞穴底部,就有一股不知如何形容的厭惡感。事read.99csw.com實上,洞穴里不但充斥著一股腐敗的臭味,空氣中也宛如帶著水汽一般的潮濕,而且更令我難以忍受的,是那股令人膽戰心驚的氣氛。我敢保證,如果要我在這裏待上一晚的話,我肯定會發瘋的……這裏就是這麼一個令人害怕的地窖。
哥哥山是為村裡帶來五穀豐收的田地與結實累累的山林的山神所居住的地方,由新神屋歷代當家擔任主祭的神神櫛神社所供養。另一方面,九供山則被視為是全村的災難源頭,是一座充滿禁忌的山,別說是爬上去了,就連多看它一眼都令人避之唯恐不及,即使是谺呀治家的人,除了擔任巫女和憑座的人之外,應該沒有人會去靠近,更別說那座山裡還有……
大哥站在洞口拉了我一把,當我看到他的臉時,終於鬆了一口氣,還差點哭了出來,但總算是被我忍住了。
聯太郎大哥被那個東西帶走了……
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令人毛骨悚然的回答。大哥或許認為這裏就是那種地方吧!正當我想繼續問他佛堂里的日常用品是不是為了這個原因準備的,卻見大哥把燃燒中的火柴往洞里一丟,目不轉睛地盯著在黑暗中燃燒的火光,然後望著我的臉,露出一抹微笑,不疾不徐地、心滿意足地說:
「聽好啰!當哥說『快跑』的時候,你一定要頭也不回地衝到山頂上喔!不用擔心,我會跟在你後面的,聽清楚了嗎……」
「話、話是沒錯啦……可是哥哥山不是神明住的地方嗎?要是被他們知道我們偷跑進去,鐵定會倒大霉的。更何況我們還是大神屋的小孩,肯定會受到更嚴重的處罰吧!」
耳邊傳來比我先一步到石階上的大哥興奮的聲音,我也一口氣衝上剩下的台階,可是這時大哥已經走進往左邊延伸的山路了,我正想跟上去的時候,突然倏地停下腳步,然後在下一個瞬間,敗給了當時朝我席捲而來的誘惑,慢慢地轉身回頭一看——
「漣三郎,你那根綁著護身符的拐杖呢?」
話說回來,沒想到我還真的有勇氣通過那座橋,除了大哥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之外,或許也因為當時的我只是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孩子吧!
我馬上知道是那個東西追來了,它已經爬出那個洞穴,登上石階,走過九彎十八拐的山路,朝我們過來了……
大哥把周圍整個察看一遍之後,終於又回到佛堂的正前方來,然後隔著格子門頻頻往裡窺探,害我也開始擔心起大哥會不會把門打開就這麼衝進去。再怎麼樣也不可能在供奉著案山子大人的佛堂內挖密道吧!但是大哥似乎認為,正因為大家都是這麼想的,所以才要故意把密道設在裏面。
大哥叫了一聲,馬上走下幾步台階,把手放在自己剛才還踩著的木板上。
谺呀治家的上屋幾乎是背對著九供山,蓋在村子西面的一塊向上隆起,宛如瘤一般的土地上。在其北側有一塊比較低,但是還是宛如瘤一般隆起的土地,中屋就坐落在那裡。大約是在這兩坨瘤的中央地帶,長著三棵令人毛骨悚然的松樹,過去曾經有人在那裡上弔,所以村民們都管這三棵松樹叫作<三头松>。並不是因為有三棵松樹才叫作三頭松,而是因為有三個人在那裡上弔的關係。
正因為心裏有著那麼複雜的情緒,所以無論大哥提出什麼荒唐的建議,我都沒辦法斬釘截鐵地說出一個不字。
雖然我的幼兒時期是在戰爭中度過的,但幸運的是,在我成長的過程中,並沒有特別感受到戰爭的悲慘。當然,如果我住的地方是在城市裡,成長的家庭也是普通的一般家庭的話,情況肯定會不一樣吧!但是出生在神神櫛村,又是被稱為大神屋的神櫛家三男的我,並沒有因為戰爭而失去什麼的記憶。村子里雖然也有被徵召去當兵而戰死沙場的人,但是村子本身既沒有受到空襲的威脅,也不用擔心明天會沒有米下鍋。疏散學童的指令雖然下達到爬跛村,但我記得神神櫛村並沒有收到。不過當時我還太小了,肯定有很多記不清楚的地方吧……
聽了大哥的話往前看,只見山路以一個急轉彎向右手邊,看樣子應該是跟剛才一樣,又是一堆九彎十八拐的山路吧!我一面回答,一面追上大哥,結果就錯失了告訴他我剛剛看到什麼的機會。只不過,我心裏也打定了主意,等下山的時候一定要叫大哥找別條路走,如果沿著來時路往回走,一定會再經過那個洞穴,萬一那個東西還在的話……
根據大哥的說明,當他跳進洞穴里,沿著路走到底,爬到盡頭的牆上時,看到的不是出口,而是一條斜斜地往上延伸的狹窄通道,沿著通道往上爬,穿過洞口之後,就像大哥原先猜測的那樣,佛堂後面還有一條繼續往上延伸的石階。
(別胡思亂想!)
後來聽大家轉述,我在九供山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是和大哥出門探險的四天後了。那天,因為我們兩個一直到傍晚都還沒有回家,所以村子里的年輕人到妙遠寺的後山找了一整晚,還是找不到,此時出現了一個目擊者——果然還是被村子里的人給看到了——說他那天早上有看到我們往西走。深知大哥熱愛探險的老媽雖然覺得很不可能,但是村子以西能夠讓大哥感興趣的地方,想來想去也就只剩下九供山了。但是,即使是年輕人也不敢隨便踏入怕所,再加上谺呀治家又堅持絕不允許任何人進入九供山,結果演變成村子里的人分成白黑兩派,聚集在三頭松前對峙了起來,氣勢劍拔弩張,一觸即發,聽說一副隨時都要打起來的樣子。只是在這個時候,非黑即白的劃分才會勝過平常地主與佃農的關係。最後聽說是由神櫛家的爺爺——也就是大哥和我的祖父,當時還活著的天男爺爺——和叉霧奶奶討論過之後,決定由他們兩個上山去找。只不過,在討論出這樣的結論之前已經又過了整整兩天。
但是,我完全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從死一般的靜到虛假的動,中間恐怕只有短短的一瞬間,但是在我看來,那就像是因為已經很久沒有迎接過活人,所以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的神山,手忙腳亂亡羊補牢的結果……總之變化大到令人感到噁心。
「不要緊吧?很簡單吧!」
只是,那份安心的感覺在下一秒鐘就立刻蒙上了陰影,因為就在我們從那兩根奇妙的柱子中間穿過,進入神山的那一刻,周遭的空氣明顯變得不一樣了。在通過常世橋的時候,我還以為我們已經踏入了神山,但是我這時候才知道,原來直到此時此刻,我們才算真正地進入了九供山。的確,瀰漫在怕所的氣氛非常地詭異,但那至少還可以用令人毛骨悚然或令人不寒而慄的形容詞來表現。然而,在神山裡面,在那兩根柱子之後,卻是一個只能用「無」來形容的世界。天空還是掛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烏雲,周圍茂密的草木還是讓人以為現在還是夏天,眼前往左手邊彎曲的山路也還是蜿蜒曲折地存在著,但是那些全部讓人覺得宛如戲劇的布景。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當https://read.99csw.com然只能用「無」來形容。
要小心神山的召喚……
當我把兩條腿伸進洞穴里時,立即感受到一股冷冰冰的涼意,雞皮疙瘩一路從腳底擴散到大腿上。光是轉身讓腰部以下整個吊進洞穴里,讓下半身完全籠罩在冷空氣里,就讓我嚇得幾乎要尿出來了。換作是平常的話,我一定馬上打退堂鼓了吧!可是當時我滿腦子只想著要去找大哥,於是便跳進洞穴里。
「太好了,一個人也沒有……漣三郎,趁現在!」
全身的寒毛都豎立了起來,雞皮疙瘩也從頭頂一路冒到指尖,一股從未體驗過的惡寒正沿著背脊滲入我全身的血液里……
我拚命忍住尖叫的衝動,只發出耳語般的聲音,一口氣衝到打算在下一個轉角轉彎的大哥身邊。
「哥……」
也不知道其中是不是有什麼樣的因緣,那個地方居然還是通往緋還川的唯一一條道路的入口,總之就是討厭極了。但是,如果不經過這條路的話,就必須從建有上屋的那坨瘤南側或者是中屋所在的那坨瘤北側繞一大圈遠路,而且還得穿過幾乎沒有鋪路的森林。我不記得我們有討論過從上屋的大石階或小石階過去的可能性,或許是大哥也還不知道那兩座石階的存在吧!至少我當時是真的不知道。
一直以來都表現得十分鎮定,幾乎可以說是無懈可擊的爺爺,只有在那時候微微地顫抖了一下,而且完全不回答我的問題。被我煩不過,就垂頭喪氣地丟下一句:「那種事你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就算我繼續追問,他也只是喃喃自語似的說:「像鳥居一樣……小小的……奇怪的柱子……」然後就絕口不再提,在那之後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說。
「嗯……跟我們爬上石階之前走的路是一樣的嘛!」
大哥和我對看了一眼,沉默地點點頭之後,開始沿著石階往上爬。那一瞬間,我可以說純粹只是被快要滿出來的好奇心牽著鼻子走,當然心裏還是非常害怕,但是另一種自己就快要得知神山秘密的感覺,又讓我興奮得就連自己也無法置信。
從我口中情不自禁地發出了哀求聲,但是大哥只是極為冷靜地丟下一句:
我語無倫次地說道,活像是個滿口胡言亂語的高燒病人。
(大哥該不會就是受到那座山的召喚吧……)
但是蓮次郎偶爾回到大神屋的時候,還是會在家裡住上一陣子。只有在那段期間會特別和我們一起去爬跛村的小學,而大哥在那段期間也會特別照顧二哥,平常大哥和我幾乎都是在野外玩耍,但是二哥回來的時候則以在家裡就可以玩的遊戲為主。儘管如此,蓮次郎還是時常拒絕大哥的好意,寧願自己一個人玩。大哥可能覺的二哥這樣很可憐吧!所以總是順著他的意思。
大哥勇敢地說道,而我則是緊緊地貼在他背上,一面爬坡,兩隻眼睛一面從左看到右,再從右看到左,忙得不可開交。只要讓我發現那兩尊案山子大人出現任何風吹草動,我一定馬上拉著大哥的胳膊逃之夭夭。到那時候不管大哥說什麼,一定要先跑過橋再說。
(簡直像是所有的東西都死掉了一樣……)
儘管如此,當得知戰爭結束的時候,我們還是感覺到一股莫名的解放感,這點實在有點好笑。即使是大人,大部分的男性——尤其是上了年紀的男人有很多都突然變得有氣無力的,女性則是普遍露出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其中最開心的,我想還是小孩子,大家心裏一定都在歡呼,從此以後就可以大玩特玩了。其實村子里絕大部分的小孩都得幫家裡做事,再怎麼玩也不可能玩得太過癮,但小孩子還是對戰爭結束表現出最明顯的反應。
「這我當然知道啊!所以我說的不是哥哥山,而是九供山。」
然後便把手從原本攀著的洞口上移開,伴隨著底下傳來「咚!」地一聲悶響,看來是跳到底部了,接著是一陣踩在石板路上往裡面走的腳步聲,不久之後又傳來像是爬到另一邊牆壁上的聲音。
那兩尊案山子大人跟我之前看過的沒什麼兩樣,只是經過歲月的洗禮,比我之前看過的案山子大人都還要腐朽,彷彿只要用手輕輕一碰就會粉碎似的,就算只是作為普通的稻草人使用,看起來也已經老得完全發揮不了作用……儘管如此,卻還是充滿了壓倒性的存在感。我們明明沒有靠近,卻深刻地感受到有什麼東西從那裡散發出來。明明只是用稻草和菅茅做出來的東西,明明沒有實體……可是……可是卻好像有什麼人埋伏在裏面……不對……不是什麼人,而是什麼東西……有什麼東西躲在裏面,只要我們一從那兩根柱子中間經過——
呈現在我們兩兄弟面前的,是一片緩緩上升的坡面,剛好在坡面的中段兩旁,聳立著又粗又高的圓形木柱,看起來雖然很像鳥居的兩根柱子,但是卻沒有最重要的笠木、島木、枋木等橫樑,只有兩根高聳入雲的柱子。話雖如此,我印象中在那兩根柱子上卻還是有鳥居特有的往內傾斜的設計。在這麼奇妙的兩根柱子前,各自供奉著一尊面朝我們這個方向的案山子大人。
(思慮這麼周密的人,為什麼還會想要去爬那座山呢……)
什麼東西沒問題——我連問都還沒來得及問出口,大哥就已經從只有兩隻腳進入洞口的姿勢來個大轉身,再用兩條手臂的力量支撐住自己的身體,往後下降到石階中央張著血盆大口的黑暗中。
大哥在三頭松前迅速地把周圍看了一遍,再喊了我一聲,然後便從三頭松的左邊衝進宛如只有野獸才會通過,蜿蜒曲折的羊腸小徑。
結果,那場探險害得大哥下落不明、爺爺提早去世,就連我也……
當我們愈來愈靠近,廟的大小也愈來愈清楚,雖然比設置在大祓禊所的祠堂還要來得小一點,但是仔細一看,格子門上還有普通的門板,看起來就像是座小小的佛堂,至少氣氛是一樣的。在對開的格子門前設置一個看似簡易祭壇的台座,但是完全看不到燭台或香爐之類的物品。只有那座檯子前面的階梯不是石頭做的,而是木板,想來那裡或許就是參拜地也說不定。整座,廟裡雖然都充滿了腐朽的氣息,上頭卻覆蓋著宛如屋頂般的樹木,看起來就像是保護著這座小廟不受日晒雨淋的侵襲一般。
這不是廢話嗎!大家可不是為了好玩才把那個地方稱為怕所的——雖然我很想這麼告訴大哥,但是以當時的我來說還是太困難呢。當時我腦中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希望自己能在探險那天剛好發燒。對我來說,拒絕大哥的要求是打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選項,所以只能仰賴不可抗力的因素了。
「那個……是什麼……」
「大、大哥……等等我……」
當我看到那尊案山子大人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它好像馬上就要動起來似的,嚇得我面無血色。為什麼會那麼覺得呢?一開始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但是後來我很快就知道了。那是因為有東西藏在案山子大人的斗笠和蓑衣裏面。
「只要早上去的話就沒有九-九-藏-書問題了。」然而,大哥卻還是一副天塌不驚的樣子說道:「待祓者去請上屋祛除魔物的事,再早也都是從中午才開始,再加上叉霧奶奶都會盡量把祈禱和祛除魔物的儀式集中在傍晚進行,所以早上的時候,谺呀治的巫女和憑座一定不會出現在怕所那邊的,至於上屋的其他人根本打從一開始就不會靠近,村民們也一樣。」
擔心大哥真的會進到洞里的我,一面壓抑著不安,一面問了個最基本的問題。
「那是因為你比我矮啊!雖然距離太遠沒辦法確定,但是我總覺得前面應該還有路。」
從那之後,爺爺就開始得了痴呆症,先是胡言亂語到處亂走的癥狀愈來愈嚴重,終於在半年後毫無徵兆地撒手人寰。雖然我不知道他到底在九供山的山頂上看到什麼,但是我時常在想,如果他沒有去爬那座山的話,應該可以活得久一點吧!
聯太郎和蓮次郎——或許因為我這兩位兄長只差了一歲,兩人長得十分相像,從小就常常有人說他們「長得跟女孩子一樣可愛」,配合著谺呀治家的小霧和紗霧愈長愈大,當時村子還曾經流行過把我們家的兩兄弟跟她們家的兩姐妹拿來比較的風景,現在想想,當時她們兩姐妹才四歲,要真比起來未免也太過牽強。簡而言之,他們只不過是為了製造神櫛家和谺呀治家的對立——或者是村民之間的對立,而把孩子當成是新的競爭條件罷了。問題是,就算長得再怎麼可愛畢竟也還是男孩子,伴隨著年紀增長,兩人之間的性格差異——大哥外向、二哥內向——也愈來愈明顯。二哥長大之後之所以會對附身魔物信仰厭惡到那個地步,我想原因或許就處在於小時候一天到晚受到中傷吧!他有多討厭上屋那對雙胞胎,我想也就不用我再多做說明了……
沒想到他考慮得這麼周全,害我好生佩服,但是那種佩服的感覺在看到坡道盡頭,也就是位於村子西端的九供山的時候馬上煙消雲散。
「我在想,不知道通往這座佛堂後面的密道到底在哪裡。」
「那裡就是這座山的中心嗎?」
然而,大哥不見了卻也是事實。爺爺雖然想要把九供山整個翻過來找,但是叉霧奶奶死也不肯答應,就算她答應了,村子里應該也沒半個人願意幫忙搜山吧!因為村子里的人都在謠傳說我看到的是<长坊主>,而大哥則是遇到了厭魅,所以才會遭遇神隱的。
大哥雖然被我嚇了一跳,但是馬上就恢復冷靜的表情,叫我不要慌,好好地說到底發生什麼事。可是我一想到那個東西可能就在我浪費時間解釋原因的時候愈來愈近,就怕得六神無主,只是不斷重複一句話:「有東西來了……有東西來了……」還好大哥非常有耐心地等我冷靜下來,我這才終於能夠把我在石階上看到某個東西的事情告訴他。
「是誰在這種地方蓋了這種東西……」
「……走、走吧!」
大哥的兩顆眼珠子就像是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一樣,直勾勾地凝視著出現在山路下的某個東西。那眼神實在是太不尋常,就像是看到什麼人類的理性完全不能承受的恐怖東西,又像是大腦雖然能夠理解自己看到什麼,但是精神上卻負荷不了似的,總之是一種充滿瘋狂與錯亂的眼神。
「你也看到了不是嗎?洞穴里什麼都沒有,而且我剛才把火柴丟下來的時候還可以繼續燃燒,就表示空氣也沒問題。那邊的牆壁上一定有通往佛堂另一邊的通道,你等我一下。」
對我來說,那可不是用「那種東西」四個字就可以解決的問題,可是大哥一旦決定的事,就算用八匹馬來拉也拉不動,再加上對於當時的我來說,大哥是一種比什麼都還要來得特別的存在,所以我根本不會想去違抗他。
當腦海中浮現出這個想法的時候,背脊上突然一陣惡寒。在這之前,一路上聽到的鳥鳴聲、風的呼呼聲、樹木的沙沙聲也全部靜止了。雖說天空一直是烏雲密布的,但是就連透過厚厚的雲層直射到地面上的陽光,感覺上似乎也都消失了。明明一切都跟剛才一模一樣,明明陽光本身看起來並沒有任何變化的……
但是,很快的我就知道那些東西根本算不上什麼,因為我在佛堂的深處,在那些奇妙的物品對面,又發現了一尊案山子大人。
「不對,我覺得後面應該還有路。剛才我在石階下方往上看的時候,有看到在這座佛堂上面的樹木後面,似乎還有一小段石階。」
「有了!就是這塊板子!」
大哥交代完之後,便站在山路的轉彎處,往我們剛才過來的坡道往下看,看樣子他是想要看清楚我說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我馬上從木板台階上跳開,再往後跳兩、三層石階,滿腦子只擔心大哥該不會想要打開格子門吧!擔心得心臟都快要跳出來了。所幸大哥對佛堂裏面並沒有多大的興趣,反而是開始朝四周東張西望了起來,當我問他在找什麼的時候,他居然理所當然地回答:
從小大人就告誡我們,那座山裡棲息著某種怪物。如果問我這一帶最令人害怕、最令人忌諱的存在,第一個出現的答案毋庸置疑一定是厭魅,但是村子里的老人家有很多人都認為<长坊主> 其實就是厭魅的真面目。我不知道他們說的是真是假,也不知道根據何在,我只知道九供山裡頭有一個這麼可怕的東西。
那時候,大哥聯太郎九歲、二哥蓮次郎八歲,而身為老三的我只有六歲,和上屋的紗霧還沒有走得那麼近,和新神屋的千代也還沒有太多一起玩的印象,只知道像只跟屁蟲似的追著聯太郎的屁股後面跑。我想我當時是真的非常仰慕這個什麼事情都做得比我好的大哥。事實上那個時候——應該說是三分之二以上的小學時代,蓮次郎都住在**市的別墅里,由於不斷地在**市立綜合醫院住院、出院,所以當時的生活和求學都是在那邊度過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聽了那些傳說的關係,每次當我經過那三棵松樹的時候,總是會對松樹歪七扭八的枝幹產生一股厭惡的感覺。雖說松樹天生就是歪七扭八地生長著,但是那三棵松樹枝幹扭曲的方式讓人看了覺得很不舒服,彷彿可以看到那三個上弔身亡的人,因為太痛苦而扭曲著身體的樣子。如果凝視地再久一點,似乎還可以聽到他們臨終前與語不成調的呻|吟聲。
「可、可是,要是被谺呀治家的人看見的話……萬、萬一被叉霧奶奶看見,一、一定會發生很可怕的事,哥和我都會被叉霧奶奶詛咒……不、不對,可能還會被更可怕的東西附身……」
「大哥!聯太郎大哥!哥……」
眼前是一條雜草叢生的道路,荒涼的程度就連小孩子也知道平常根本沒有人在整理。老實說,我其實已經沒有穿過那條路走到緋還川,再經過兩座祓禊所,走在河灘上的記憶了。我只記得當時因為實在是太害怕了。所以幾乎是黏在大哥身上的記憶;還有雖然被弟弟纏住,大哥還是手腳靈活地利用小刀砍下一根樹枝做成拐杖的記憶;以及他把神社的護身符綁在那根拐杖上,read.99csw.com做成武器防身的記憶;還有當時我回過神來,人已經站在常世橋上的記憶。
「這個你拿著,去那裡躲好。」
這是村子里的人——尤其是老一輩的人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神山據說指的既可以是哥哥山,也可以是九供山。當然前者通常都被尊稱為神山,但是就算對方是申明,也還是會召來一定的災難。而附身魔物主要是指動物,然後才是人類的生靈和死靈,據說總數一共有八百萬之多,其中也包含各式各樣的神明。甚至還有一種說法是,再也沒有什麼是比神明的降罪更可怕的,只不過,大部分的情況都只要去相關的神社參拜就沒事了。問題是後者的九供山,因為不知道會被什麼東西召喚,所以大家才會連多看九供山一眼都不願意……
「我可是什麼都沒有看見……」
在我描述的過程中,大哥一句話也沒說,就連我已經全部講完了,他還是沉默不語。正當我以為他不相信我所說的話而感到絕望的時候,才發現並不是那麼回事,大哥正在拚命地豎直耳朵傾聽,我馬上也安靜下來,然後便聽見從我們剛才爬上來的路上傳來「沙、沙、沙、喀拉喀拉……」的怪聲,那顯然是踩在黑色碎石子上的腳步聲,而且在我說明的同時,與我們之間的距離已經明顯地縮短了。
大哥走在前面,而我就跟在他的後面,狹窄的山路兩旁長著比我們兩個還要高的草木,枝繁葉茂,鬱郁蒼蒼,在微微帶點濕氣的暖風吹拂下,更是一副蠢蠢欲動的樣子,別說它們並不歡迎我們進去,我自己根本連一步也不想踏進去。左右兩旁的視野完全受到了阻礙,但是就算把視線望向前方,也不知道前方有些什麼。因為原本只是微微彎曲往前延伸的路,沒幾步就會來一個九十度的大轉彎,接著就是九彎十八拐的坡道。除此之外,一開始還很平坦的地面,隨著坡度愈來愈陡峭,會逐漸變成凹凸不平的地形,教人寸步難行。再加上地上還鋪滿了大大小小的黑色石頭,如果一個不小心就會摔得鼻青臉腫,實在是一條充滿考驗的山路。
「看來應該沒問題。」
大哥的語氣里有一半是興味盎然,另一半卻有點失望。可能是因為石階兩旁覆蓋著鬱郁蒼蒼的茂密草木,跟剛才一路走來看到的幾乎一模一樣,而小廟的大小又剛剛好是石階的寬度,已經無法再往上爬了吧!發現那裡是神山的最深處,固然教人興奮,但是一想到沒辦法爬到真正的山頂上,又有點失望吧!
只是,當時的我還是很羡慕那樣的二哥。明明成天和大哥混在一起的人是我,明明二哥只是偶爾才回來一趟,但是他和大哥之間的羈絆似乎比我還要深。如今回想起來,或許根本不是那麼一回事,可是當時的我卻有這種感覺,所以才會拚命地追在大哥的屁股後面吧!
一開始大哥也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洞里看,但沒多久就從口袋裡拿出火柴盒,點亮火柴后開始在一片黑暗中摸索,那副樣子擺明了就是要進洞里去。雖然我一心想著這次一定要阻止他,但是曾幾何時我也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爬到了洞穴的邊緣。
山路和周圍的景色都沒有什麼太大的變化,只是從這個轉角到下個轉角之間的距離愈來愈短,這應該就是愈來愈靠近山頂的證據吧!這麼想之後,心裏總算又開始有些興奮,興奮著大哥跟我是白之家裡頭兩個爬到九供山的人,搞不好就連黑之家的人,不對,是連谺呀治家的人都還沒有人爬到這麼高的地方來,這麼說來,大哥跟我的冒險還真是了不起呢……!
「啊!前面又是山路了。」
第一次是發生在距離現在十二年前的春天,離戰爭結束已經經過一段時間的時候。
不可以這樣做……雖然我很想這麼說;趁現在快逃吧——雖然我很想拉著大哥的手快跑,可是我當時完全動彈不得,因為我聽見沿著山路走來的腳步聲已經走到近在咫尺的地方了。
我當時拚命地想要傳達的意思是,不管大哥是怎麼想的,唯獨爬上那座九供山是連想都不用想的事。
然而,就在大哥照樣走在前頭,我依舊緊隨在後地怕了幾段台階之後,突然聽見奇怪的聲音,而且聲音是從後面傳來的,那是一種「吱嘎嘎嘎……」聽起來就像是門被打開的時候所發出的傾軋聲,就像是那間腐朽的佛堂,那扇經年累月被關得密不透風的格子門,被人從裏面推開的聲音……
也不知道拐了多少個彎,蛇行的路段終於結束了,這次換成往右邊大大地拐了一個彎,前面赫然就是九供山的入口。
過了橋之後的路起初先大大地往左邊拐了一個彎,然後是彎彎曲曲的蛇行,不過基本上似乎還是朝著同一個方向延伸。在帶點咖啡色的石子路上,到處都是河灘上那種大小不一的石頭,總覺得這樣的景象我似乎在什麼地方看過,仔細一想,原來是神社的參道,上頭鋪滿了碎石子,就跟眼前的景象差不多,只不過神社裡的石頭是白色的,而這裏的石頭是灰色的,而且愈往前走,石頭的顏色也愈來愈黑。路的兩旁長滿了草木,有些地方的樹木還高聳入雲,讓人覺得好像是走在大自然的隧道里。除此之外,在沒有枝葉遮住的地方,則還是陰沉沉的天空,而且烏雲看起來似乎更低了,彷彿是直接壓在腦門上一樣,充滿了壓迫感。
相傳已經是一百年以前的事情了,當時村子里剛好來了一個座頭,有一天,村民們發現左右懸挂在那三棵松樹的左邊那棵松樹底下。大家實在想不出來有什麼理由會讓座頭想要尋死,再加上座頭的眼睛看不見,居然還能夠上吊自殺,而且上吊自殺的姿勢還非常乾淨利落,這點也讓人覺得很不可思議。但畢竟只是外地來的座頭,所以只是敷衍了事地超度一下就算完事了。在那之後又過了一年,就在同一個時間,下屋的佃農之妻被人發現吊在正中央的那棵松樹下,但是她的家人和村子里的人都想不透她為什麼要上吊自殺,雖然也有人說:「是被座頭帶走了吧……」但最後還是以單純的自殺事件結案。然而,第二年的同一個時間,這次換成在中屋負責照顧小孩的佃農家的女孩子被發現吊在右邊的松樹下。雖然馬上請神神櫛神社的主祭進行祓禊儀式,但是從此以後,不僅那三棵松樹被稱為三頭松,村民們甚至還相信,只要有一個人在那邊上弔,第二年和第三年就一定會再各自出現一個犧牲者,而實際上在明治和大正時代也真的各自出現過一個案例。
可能是因為找不到任何蛛絲馬跡吧!大哥又開始四下張望了起來。
慌不擇路地追著大哥的背影,但是大哥似乎沒有注意到我尚未跟上去,仍是自顧自地默默前進,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更不知道該怎麼說明才好。要是那樣把頭從那個橫向的洞穴里伸出來,必須整個身體都趴在地上,並且把脖子用力地往上伸長——這麼不可能出現的動作,怎麼看都不像是人類該有的舉動……
「就快到了,雖然時間花得比我想象的還要多,但是只要爬上去就可以吃便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