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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HREE 05

PART THRE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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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頭望著拉芙娜。她做了那麼多,忍受了那麼多。即使不相信他,卻依然愛著他。沒事的,沒事的,他想向她伸出手,告訴她。哦,拉芙娜,我是真實的。
反制手段的扭動放慢了,它的光閃動著,變成黃色。一亮,熄滅,再一亮,再熄滅。每次一暗,范便粗重地喘息一聲。反制手段,這位將殺害上百萬個文明的救星,現在正在殺害這個將它激活的人。
女孩兒正要點頭,卻被那一窩幼崽搶了先:「對,他上去了。他和行腳都在船里。」幼崽們不知怎的,一下子分散開來,朝舷梯跑去。留在後頭的一隻扯著拉芙娜。她跟了上去,傑弗里緊緊跟在她身後。
斯庫魯皮羅失職了。他本該指揮部隊向山頭移動。這他知道,而且覺得很內疚——但他照樣玩忽職守,完全不準備改正錯誤。就像嚼食克利瑪樹葉上癮的癮君子一樣,有些東西太美妙了,實在割捨不下。
范答道:「只是臨時性的。剛才的移動需要能源。」
於是,斯庫魯皮羅全神貫注于數據機的圖像和聲音上。他打開了三個窗口,每個講述太空飛行的一個方面。
「哦。」
阿恩和斯基阿納?
巨浪吞沒了他,把他拖進深深的海底,遠離上面的超限之光。在他軀體之外,爪族世界的太陽不久便將重放光芒,但在他的意識內部,一切都在閉合,在關閉。感官退縮了,又回到肉眼可視、耳朵可聽的範圍。他感到反制手段漸漸脫落,化為烏有。無知無覺的它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老頭子的幽靈繼續存在了一小會兒,也漸漸收縮、遠離,如潛在的思想般緩緩散去。但它留下了范的自我意識。這一次,它沒有把他拋在一邊;這一次,它很和善,輕撫范的意識,彷彿一個人撫弄著一隻忠心耿耿的狗。
最亮的光來自星星,冰冷的星光灑在山上。
范沒有痛苦。一生的最後幾分鐘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在爬行界和飛躍界,找不到任何合適的語言來描述。
那個人造製品一直翻卷扭動,不斷發展。但現在,這個過程慢了下來。光的顏色變成近於白色的淡藍,不再變化。范睜開眼睛,朝她的方向轉過頭來。「車手一族的神話傳說是真的,拉芙娜。」聲音遙不可及,她聽見一聲輕笑,「我想,經過上一次后,車手們現在也應該知道了。宇宙中還存在別的事物,不喜歡瘟疫的事物。像那種事物,即使是我的老頭子也只能猜測……」
「為……為什麼,范?」就算瘟疫必將獲勝,可為什麼幫助它?
她點點頭。
這位行腳低頭望著她的手:「好吧。」他把艙門打開了一點,剛好夠她擠進去。幼崽們一個箭步躥上來,腳跟腳便要鑽進去,卻在行腳的怒視下灰溜溜縮了回去。拉芙娜根本沒有注意……

范·紐文在反制手段的光芒中前仰後合搖晃著身體,他的聲音已經幾乎恢復了正常——天人裂體漸漸退下去了。「我幹了什麼?不……不太多,但卻比任何天人多得多。拉芙娜,連老頭子也純粹是猜出來的。斯特勞姆人喚醒的是那個車手神話。我們——我——別的東西——剛剛移動了界區分界線。只限於一處,但移動幅度非常大。我們現在相當於處在飛躍上界,也許甚至相當於超限下界。瘟疫艦隊這才能飛得這麼快。」
艙門外再一次傳來敲門聲,她聽見行腳走向艙門。射進來一絲光,只聽傑弗里尖叫道:「太陽回來了!太陽回來了!……哎,裏面怎麼這麼黑?」
行腳:「那個反制手段,就是范幫助的那個東西,它的光熄滅了。」
斯庫魯皮羅知道不會這麼簡單。他的所有腦袋全都衝著山下,望著拉芙娜·伯格森多的飛船。據他估計,那些沒壓壞的動力脊足有一百多米長,船體本身則長達一百二十多米。他蹲下身,圍坐在數據機旁,打開粉紅象的蓋子。飛船的事數據機知道許多。事實上,這艘飛船甚至不是人類的設計,但它的形狀很普通,和其他許多飛船差不多。這是他從前在數據機里學到的知識。兩萬到三萬噸,配備著反重力飄浮墊,還有比光速還快的推進器。對於飛躍界來說,這一切都普普通通……但在這兒看見它——想想看,通過他自己組件的眼睛!斯庫魯皮羅的眼睛簡直離不開它。三個他擺弄著數據機,兩個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泛著虹彩的綠色機身。跟飛船一比,身邊的士兵和炮車完全喪失了一切意義。這麼重的傢伙,卻像輕輕浮在緩坡上一樣。我們多久才能造出這種東西啊?如果沒有天外來客的幫助,肯定要花無數個世紀。數據機里的歷史資料證明了這一點。只要能進去看看,讓我死都肯。
她一定在舷梯邊坐了整整一個下午。所喪九-九-藏-書失的一切壓得她無法思想。綠莖通過數據機向她傳送樹族撫慰人心的海浪聲,但她幾乎沒有聽到。最後,她意識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除了綠莖的安慰……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小男孩兒回來了,坐在她身邊,一群幼崽環繞著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男孩兒吃驚地停下腳步:「是阿姆迪呀。」
在這以後,他們讓她一個人待了一陣子。這裏不缺少同情和關心,但同樣不缺少災難、陌生感和緊急情況。要照顧傷員,還要準備迎戰可能出現的反擊。這裏一片混亂,急需恢復秩序。但這一切她幾乎沒有留意。長途逃亡到頭了,她的精力也到頭了。
山上的共生體們發出哀號。心膽俱裂的號叫。即使在最激烈的戰鬥中斯庫魯皮羅也從來沒聽到過這種聲音,這是人們面對不可知的大恐怖時發出的號叫。
「哦,你是說你們沒開大燈?」艙門徹底打開,火炬的光映出門口處|男孩兒的腦袋,身邊還有幾隻幼崽,身後站著約翰娜。他的手在門邊摸索著,「開關就在這兒……瞧。」
陽光正在變弱。他能看見太陽表面的黑斑。太陽黑點。以前他用寫寫畫畫的望遠鏡看過很多次,可當時望遠鏡上有很厚的濾鏡。他和太陽之間有什麼東西,那種東西吸掉了太陽的光和熱。
幾隻腦袋一偏,姿勢配合得天衣無縫。「我原以為你很急。行腳說還有一個艦隊的太空人緊緊追著你不放。」
一秒,又一秒,手腕上的顯示屏靜靜地倒數計時。
木女王的頭偏來偏去,交叉晃動,像是要避開從艙門裡射出的光,好好看看他們似的。「你們這艘飛船發出的雜訊真是可怕極了,人類怎麼能忍受這種折磨?」
阿恩、斯基阿納、斯特勞姆人、老頭子,他們實現了自己的復讎……反制完成了。
行腳從艙門處回來了。他帶來的消息——親眼看見的大變故——打斷了拉芙娜一陣陣發作的恐慌。「太陽剛剛滅了。」他的頭上下起伏,看不懂這是什麼表情。

天空的藍色漸漸淡了下去。突然間冷得像漆黑的深夜。太陽的光線也變成了灰濛濛的冷光,像褪色的月亮。比月亮還暗。斯庫魯皮羅肚子緊貼地面,幾個他的喉頭深處發出陣陣哨鳴。武器,這是襲來的武器。但數據機提都沒提過這種可怕的武器。
拉芙娜伸手抓住艙門:「我不會打擾他,但我一定要進去。」一路奮戰,最後才等到了這一刻,一路上死了多少億生靈?現在卻來了一隻會說話的狗,告訴我這兒的事有點吃緊。
門后一陣窸窸窣窣,還有腳爪走過的聲音。艙門開了一小半,瀉出明亮閃爍的光。露出一隻像狗一樣的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拉芙娜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眼白。這表示什麼意思?「你好。」它說,「嗯,你瞧,這兒的事有點吃緊,范——我想最好別打擾范。」
恍然大悟,如醍醐灌頂。突然間前面無限希望。「……會把艦隊徹底陷死在那兒,對不對?」也就是說,基耶特·斯文森多及其戰友的戰鬥和犧牲不是毫無價值,范當時的建議也不是異想天開。現在,瘟疫艦隊里連一艘裝備有衝壓推進器的戰艦都沒有。
拉芙娜一時什麼都沒說。這樣看來,范已經把瘟疫的事告訴他們了?他這麼做她很高興。拉芙娜搖搖頭,極力擺脫頭腦的麻木狀態。「是……是的。我們非常急。」她手腕上佩戴的數據機有一條與「縱橫二號」聯繫的通信鏈接,小小的顯示屏上清楚地現出步步逼近的瘟疫艦隊。
從眼下的局勢來看,拉芙娜懷疑這種可能性還有沒有機會變成現實。她的數據機顯示,瘟疫艦隊用不了四十五個小時便會開到。
咦?這個行腳居然學會了術語行話,不過可能僅僅知道這麼幾句。范肯定一直在向他介紹情況。她做了個叫他閉嘴的手勢。「知道,知道,我明白。」她望著那團不斷改變形狀的光,像絕大多數顯示設備上都可以生成的那種圖像,像七彩泡沫的截面,不住閃爍,晃得眼睛很不舒服。是最純凈的單色光,但顏色不斷變化,在艙壁投下深深淺淺的光影。這些閃閃發光的截面有許多一定是不中斷的連續面,每一個面上都有不少暗色光斑。
然後,光芒終於徹底寂滅。四周的沉沉黑暗中,響起輕輕的噝噝聲,一股刺鼻的氣味,越來越濃烈。拉芙娜永遠不會忘記這種氣味。
可是,這麼先進的飛船,卻被威力更加強大的東西追趕。夏日陽光下,斯庫魯皮羅打了個寒噤。第一艘飛船降落時的情景他聽行腳講述過無數遍,他自己也親眼看到了人類射線槍的威力,還在數據機里讀過星球毀滅級炸彈以及飛躍界其他不可思議的武器。還在九_九_藏_書替木女王製造大炮時——眼下他能製造出來的最先進的武器——他就一直夢想著、幻想著。但在內心深處,他始終覺得數據機所說的武器不太真實——直到親眼看見在頭頂飄動的飛船。現在他信了。整整一支艦隊的殺人機器緊追拉芙娜而來!也許再過幾個小時,就是這個世界的末日。他飛快地在數據機里搜索著,尋找有關太空飛行的資料。幾天也罷,幾個小時也罷,至少要把來得及學的東西學到手。
天人之上的天人?拉芙娜癱坐在甲板上。手腕上的顯示屏閃閃發亮:只有不到四十五個小時了。
「一千光年?一萬?我不清楚。反制手段中的幽靈——阿恩和斯基阿納,他們認為巨浪會一直打到超限界,把瘟疫剿滅在它的老巢……以前發生的那一次肯定也是這麼做的。」
幾隻頭扭了扭。拉芙娜猜不透這個姿勢代表什麼。「你們到了生死關頭。我想,我能理解。」
約翰娜·奧爾森多走上前,站在他們身旁。這姑娘難道只有十四歲?拉芙娜向她伸出手:「從我聽到的情況來看,你一個人就頂得上一整支援軍。」
范·紐文呢?一件工具罷了,製造出來,用過了,現在該拋棄了。一個從來不是真人的人。
拉芙娜的腦海里一片混亂,只隱隱約約感到行腳匍匐著從四面爬了過來,每一雙眼睛都凝視著那團淡藍色的光和浴在光芒中的人。「怎麼摧毀,范?」拉芙娜悄聲問。
她慢慢走近了些,注視著范和……反制手段。除此之外,它還可能是什麼?牆上的霉斑長了出來,伸向天人裂體。這裏已經不是簡單的數據處理、交換信息了,拉芙娜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一台超限界機器。她以前讀到過這種東西,由超限界製造的設備,專用於飛躍下界。這種機器沒有自我意識,並沒有打破下界所受到的局限——但它可以最充分地運用下界的自然條件,完成它的製造者賦予它的使命。可眼前這台機器,誰是它的製造者?瘟疫?瘟疫的敵人?
「什麼?誰來了?」
對方個頭兒最大的組件發出一個女性的聲音,和人類驚人地相像:「是的,拉芙娜。我就是木女王。你想見的人是行腳,他就在上面的城堡里,和孩子們在一起。」
大車裡傳來木女王的聲音:「約翰娜正是這樣的人。她改變了我們的世界。」
幾乎不假思索,她繞開那個東西,向范伸出手去。但刀鋒般閃亮的光擋開她的手,堵住她。
「說得對,現在的要緊事還多著呢。」小狗崽連蹦帶跳躥上舷梯。這個「阿姆迪」的情緒真是變化多端,一會兒羞怯,一會兒悲傷,一會兒又精力充沛,淘氣得要命。「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他們把我們全轟了出來——還是我們領他們熟悉飛船的呢。」

「我們備了輛車,可以馬上送你進去。」一隻組件向山坡一指,一輛大車正被拖上山來,「要是你的著陸點再靠近一點就好了。」
「他就在上頭。」站在舷梯下的約翰娜道。她和木女王正仰頭看著他們。她躊躇了一下,道:「不知他情況怎樣。戰鬥之後,他——他挺奇怪的。」
拉芙娜跟著共生體,身後是傑弗里。這裏聽不出任何動靜,好像根本沒發生什麼事。穹隆內部靜得像一座墳墓,只有擔任警衛工作的幾個共生體發出的聲音,回蕩在穹隆里。而到了這裏,舷梯的一半處,連這些聲音都聽不清了,上面的艙門后更是沒傳出一絲聲響。「范?」
「鐵先生在穹隆四周埋了炸藥。」木女王兩隻鼻子一擺,指指上面。拉芙娜望望她指點的方向。粉紅色的大理石襯著天空,一個個大小不同的拱頂更像公主時代的大教堂,不大像軍用建築。真要是塌下來,肯定會砸毀下面停放的飛船。
「你能走過來一點嗎?女王的思想聲太大。」聲音還是那個男孩兒的,但他的嘴唇卻根本沒動。她走過他們中間的幾米,幼崽和男孩兒也遲遲疑疑走上前來。到了近處,她可以看到他衣服上撕破的口子,雙肩和肘膝上還有些東西,像是裹傷的包紮物。臉好像剛剛洗過,但頭髮還是亂糟糟地黏成一團。他嚴肅地仰頭注視著她,接著張開雙臂緊緊摟住她:「謝謝你來。」嘴壓在她懷裡,聲音有點不清楚。但他沒有哭。「對,謝謝你,還要謝謝可憐的藍莢。」又是他的聲音,悲傷,但一點也不發悶——來自圍在他們身邊的那群幼崽。

糾結纏繞的反制手段現在輕飄飄的,非常脆弱。但范還纏在裏面,和它一樣虛弱。他們怎麼才能扯開這些東西,又不至於傷到……行腳和約翰娜溫和地勸說拉芙娜離開船艙。接下來的幾分鐘所發生的事她不大記得了九九藏書,只知道他們抬出了那具軀殼。藍莢和范,都去了,再也呼喚不回。
逆轉涌動?逆潮?范在說些什麼呀?她瞥了一眼手腕——驚叫一聲。敵人的速度躍升至每小時二十光年,這種速度只有飛躍中界才能達到。本來還有差不多兩天,現在卻只有不到兩小時……顯示屏這時的讀數又變了,從每小時二十五光年升至……三十光年。
阿姆迪:「嗯,其實也不怎麼糟啦。傑弗里和我在上頭待了好長時間,我都習慣了。」兩顆腦袋頂著艙門,「不知范和行腳幹嗎把我們轟出來,我們可以留在其他房間里嘛,一點點動靜都不鬧出來。」
堪培拉,辛迪,幾個世紀與青河的漫遊,野鵝區的最後一次飛行。都是真的。
戰士們默默地讓開一條路。不止一個人不住地向她身後的著陸飛船投去緊張的一瞥。拉芙娜走向等著她的人。他們坐在那裡,姿勢真奇怪,像一群群野餐者,對其他人的存在感到很不自在。肯定是他們的高級參謀會議。拉芙娜向坐在中間絲墊上那位共生體走去。此人的幾隻成年組件脖子上懸著精雕細刻的金銀飾物,有幾個看上去滿面病容,身體衰邁。前面還蹲著兩隻幼崽。拉芙娜走過隔在他們中間的最後一塊空地,對方站起身來,全體組件以極其協調的動作上前迎接。
她看看自己的手腕。顯示屏上只有幾條夾雜著文字的直線,無法探測到任何超波軌跡。「縱橫二號」的數據顯示,它的高度控制裝置出現故障。現在他們已經深深陷入爬行界,與任何可能的外援徹底斷絕,也無限遠離瘟疫的艦隊。她望著范的臉:「你辦到了,范,你真的辦到了。」她輕輕地對自己說出這幾個字。
所謂的「飛船」,其實比貨艙強不了多少,乾脆就是個大貨箱。裏面的貨——冬眠的孩子們——已被移出飛船,只留下近乎平平坦坦的一層艙面,安裝著各式設備。

拉芙娜搖搖頭:「不,近不了啦。」這已經是她和綠莖通力協作的最好成績了。
「多高,范?」拉芙娜輕聲道。她想到這個世界之上的無數文明,其中有蝴蝶,有幫助他們實施斯堅德拉凱大屠殺的那些邪惡文明……但還有數以億萬計愛好和平、盡自己的努力向上攀登的生靈。

你怎麼理解?就算你理解,你能原諒我們嗎?但拉芙娜說出口的只是一句「我很抱歉」。
「你就是木女王?」她問。
「范,范。他們一個小時內就殺過來了。你都幹了什麼呀?」奇迹倒真是個奇迹,但卻是個邪惡的奇迹。
男孩兒從陰影中走出來,還有一群個頭兒很小的組件。其中一隻吊在他肩上,有幾隻在他腳邊竄來竄去,卻一次也沒有絆著他。他身前身後還有好幾隻。傑弗里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停下腳步:「拉芙娜?」
行腳圍著她,和她靠得緊緊的,鼻子幾乎觸及地下的那具軀體。那股刺鼻的氣味仍然瀰漫在艙里。是死亡的氣息,不是血肉腐壞的臭味。死在這裏的不僅是血肉之軀,還有些別的。
女王登上車,陪伴拉芙娜駛向山上的城堡。拉芙娜回頭望望,緩坡下停著「縱橫二號」,像一隻巨大、瀕死的飛蛾。船身上側的動力脊彎彎曲曲,伸向空中,高達百米,發著濕漉漉、綠瑩瑩的幽光。著陸動作太倉促,雖說反重力裝置抵消了飛船的大部分重量,但船腹的動力脊還是被壓折了。飛船遠處,山勢陡降,伸入島嶼星羅棋布的大海。西面的太陽射在島上,拖下一道灰濛濛的陰影,籠罩著俯瞰峽灣的城堡。城堡和飛船,好一個奇幻場面。
「可——」
拉芙娜小心翼翼走過幼崽打頭的幾隻組件,輕輕推了推金屬艙門。門虛掩著,站在這裏,她能聽到通風系統發出的聲音。「范,有什麼進展?」
對方的表情忽然間變成一片空白。在那個大腦中,某些程序開始運行,范·紐文幾乎徹底消失了,過了一會兒:「我在……集中注意力反制對方。現在我明白了,反制手段,它是……它是某種高於天人的力量製造的。也許是雲中人,也許它在向他們發出信號。也許剛才所做的一切只像蚊子叮了對方一口,但它引起的反應和後果卻將十分劇烈。飛躍界底層的分界線正在收縮,像海嘯之前的水位下降一樣。」反制手段變成了紅色,閃閃發光。它的各個弧形、倒鉤裹住范的全身,比剛才裹得更緊。「現……現在我們抬升到了較高的界區……這一切必將發生。哦,老頭子的鬼魂高興了。比天人們看得更加高遠,只要能做到這一點,死亡都不算太大的代價。」
拉芙娜向前邁了一步,立即覺得有嘴巴咬住自己的衣袖。「請不要過去,他不能受任何打擾。」扯住她袖read.99csw.com口的是條大狗,身上帶著戰鬥中留下的傷痕。這個組合——行腳——的其餘組件望著艙里的范。蠻族土著不知怎的看出了她臉上的怒氣。共生體道:「您瞧,夫人,您的范現在大腦一片空白,已將所有機能完全用於計算處理。」
拉芙娜真希望自己看不到這一幕。她跪了下來。「范?」她輕聲喚道,心裏也明白對方不會回答。范·紐文的軀殼倒在反制手段中間。那個東西已經不發光了,它彎彎曲曲的邊緣已經鈍了,不像剛才那麼銳利,而且黑乎乎的。看上去像朽木。但這些朽木死死包裹著范,刺進它所纏繞的人的身體。沒有血,也沒有焦痕。被反制手段刺穿的地方只有一塊灰斑,那裡的皮肉似乎已與反制手段融為一體。
只能比喻。就像……就像……一片無比巨大、無比空曠的海灘,范和老頭子並肩而立。拉芙娜和爪族只是他們腳下渺不足道的沙礫。海水退下去了,剛才還是黑沉沉一片混沌的海水,現在卻成了洞見一切、通體明澈的思想可以立足之地。這是飛升,但卻是為時極短的飛升。天際處,退卻的海水積蓄力量,烏黑的海浪聚成比山巒更加雄偉的巨構,又向他們撲來。他仰視巨大無比的潮頭。范、天人裂體和反制手段都無法逃脫被吞沒的命運,連獨自逃生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他們引發了超越一切想象的大災難,銀河的大片區域一頭陷進爬行界,沉沒得比古老地球更深,沉沒時間也將和地球一樣持之久遠。
弧形艙壁閃出柔和的白光。船艙里一切平平常常,正是人類飛船的樣子,只是……傑弗里獃獃地站著,眼睛睜得滾圓,手捂在嘴上。他一轉身,抓住姐姐。「怎麼了?怎麼了?」他在艙門口大喊道。
主穹隆里,傑弗里和約翰娜在他們的飛船旁,手拉手坐在舷梯邊。大門打開、木女王的大車駛進來時,女孩兒站起身來,向他們揮手。接著他們看見了拉芙娜。男孩兒拔腿朝門口飛奔,接近時卻放慢腳步。「傑弗里·奧爾森多?」拉芙娜柔聲問道。他有點猶豫不決,卻又綳出大人樣子。他才九歲,單從神態上來看,年紀卻大得多。可憐的傑弗里,幾乎喪失了一切,依靠如此之少的東西支撐了這麼長時間。她跨下大車,朝他走去。
不知在什麼地方,最後一重障礙物滑到一旁,老頭子喪失了最後的控制手段,或者說,是他最後的禮物。究竟是哪一種,現在已經無關緊要了,無論這個幽靈怎麼說,范·紐文已經覺悟,誰都無法否認他的身份:
木女王遲疑了一下,幾隻頭望著各個方向。拉芙娜現在還完全看不懂共生體的表情。「應該是這樣。城堡里就算還有敵人,肯定也躲進了非常隱蔽的地方,否則我的人會發現的。最重要的是,我們找到了鐵先生的殘體。」女王好像完全能看懂拉芙娜不解的表情,「你還不知道?鐵大人顯然想親自引爆炸藥。不用說,他自己肯定也逃不出來,但那個組合一直是個瘋狂的傢伙。有人阻止了他,打得到處是血。兩個他死了,其他組件四下東遊西逛,被我們發現了。只會哀嗥,一塌糊塗……無論是誰幹掉了鐵先生,這次撤退也是那個人指揮的。此人盡一切努力避免正面決戰。一時半會兒他是不會回來的,但我想,總有一天,我還會跟剜刀打交道。」
范大笑:「哈,瘟疫知道了自己的下場。我看出來了,這一直是它最恐懼的事。億萬年前,它正是這樣被消滅的。它全力撲上來了——為時太晚,為時太晚了。」光芒大張,范的臉龐像一張明亮的面具,表情輕鬆自如,「有什麼……東西,非常遠,遠極了。它聽到我了。它來了。」
有人咚咚咚敲響艙門。
沉默。然後——「界區的動蕩……是反制手段的行動,但缺乏協調。可現在它有我引導。我開始了一場逆轉涌動,一場逆潮。它正在集中本地能源。你沒感覺到嗎?」

她更接近一點。那東西已經深深插|進范的胸口。但沒有血,也沒有撕裂的皮肉。如果不是看到他隨著它的翻卷顫抖,拉芙娜或許會以為這隻是光影造成的幻覺。那些長長短短不規則碎片形的手臂像長著長牙,啃嚙著他。她倒吸一口氣,幾乎失聲驚呼。范卻沒有抵抗,他比從前更加徹底地陷入了天人裂體的狀態,也比從前更加寧靜。突然間,拉芙娜的恐懼和希冀同時如洪流般傾瀉而出:希冀——也許即使是現在,天人裂體仍然可以對抗瘟疫,至少可以給它造成打擊;恐懼——在這個過程中,范也許會就此死去。
瘟疫艦隊的狀態數據橫過拉芙娜手腕上的顯示屏。瘟疫艦隊來得比以前更快了。還在三十光年之外,但是——「只有五分鐘了,范。」https://read.99csw.com
「涌動。大涌動。和它比起來,我們經歷的那一次只是一陣小浪頭。這一次的規模將無人相信,因為不會有人留下來做記錄。就在瘟疫艦隊下面,底層與爬行界的分界線將被徹底沖毀。」
這幾個小時里,海風已經把這兒的煙吹進了內陸,空氣清新,帶著一股海水的鹹味。山丘的這一部分火燒得不厲害,甚至還有些小花和毛茸茸的帶殼種子。鳥兒乘著海灣吹來的氣流上下起伏,尾巴不住搖動,音樂般的鳴叫聲聲入耳,好像在宣布這個世界不久便會恢復到從前的太平盛世。
拉芙娜指指飛船舷梯。船內有光,穿過虛掩的艙門射到外面。「范在裡頭?」
他的炮兵們連蹦帶跳,驚慌失措。大家都手指天上……指著太陽。他合上數據機的蓋子,同時爪子搭在眼前仰望太陽。太陽高高掛在南面,明晃晃的,可地面很涼快,鳥兒自自在在唱著小調,太陽落山,它們進窩前總這麼叫。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直視太陽,已經盯了五秒鐘——眼睛卻不疼,連眼淚都沒冒。天上仍舊沒有一絲雲朵,但他只覺得心裏湧上一股寒意。
斯庫魯皮羅在部隊後面晃蕩著,組件們鄭重其事地抬著數據機,小心別讓它那對粉紅色的大耳朵拖到地面。事實上,守衛數據機職責重大,比吆喝部隊重要多了。何況他也不會走遠,隨時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見。再說,要論日常工作,他的副手比他能幹多了。
「哎喲,真對不起。」從幼崽那裡傳來傑弗里的聲音,「我跟你說了那麼久的話,都忘了你還不知道——」一陣爪族語的和聲,以人類的笑聲結束。拉芙娜低頭望著這一片上下點動的小腦袋,心裏知道,這小鬼頭對自己的惡作劇清楚得很。一個大疑團就這樣解開了。「真高興見到你。」她說,心裏既惱火,又覺得有趣,「現在——」
接著墜入無盡的深淵,他什麼都不知道了。
拉芙娜走過戰場,朝等在前面的共生體走去。濃煙已經被大風吹散,空氣中還是瀰漫著一股嗆人的煙味。山上已是一片大火肆虐后的廢墟,山頭是鐵先生的城堡,像一個巨大、焦黑的乳|房上的奶頭,一座佔地數公頃的建築,在大自然與共生體的合作下變得殘破不堪,但仍然矗立在山頂。
山上傳來一陣叫喊聲。他抬起一隻頭,只覺得一陣被人打擾的氣惱。不是戰鬥警報,只是平平常常的驚慌不安。奇怪,這個下午怎麼這麼涼快?兩個他抬起頭,天上沒有雲呀。「斯庫魯皮羅!看,快看!」
你呀,更是一隻勇猛的狼,范·紐文。離他們墜入深淵只有短短的幾秒了,合為一體的反制手段和范·紐文將永遠死去,所有意識也將隨之而逝。記憶飛快地掠過眼前,老頭子的幽靈站到一旁,將此前一直沒有賦予范的明確性|交還給他。是的,我用在中轉系統垃圾場撿到的幾個軀體造出了你,但是,我只能復活一個頭腦、一個記憶。一頭強壯、彪悍的狼——你太強悍了,我無法控制你,除非在你心頭籠罩一層懷疑的陰影……
范順著她的視線向下看著顯示屏:「我知道。艦隊沒有受到任何阻攔。潛到這麼深的地方,威力無窮的艦隊也變成了可憐蟲……但以它的力量,摧毀這個世界、這個太陽系,綽綽有餘。這就是瘟疫現在的計劃。瘟疫知道我有能力摧毀它……和以前摧毀它一樣。」
「是的,他們在三十光年之外。我們已經消滅了所有能在非躍遷狀態下、在單一空間高速飛行的艦船。三十光年距離,但他們花一千年才能趕到這裏……」反制手段猛地收縮,范呻|吟一聲,「時間不多了,我們已經收縮到了盡頭。大潮湧來時,它將——」又是一聲呻|吟,「我看見它了!天人哪,拉芙娜,好高的浪頭,它將持續很長很長時間。」
所有這些,她幾乎完全沒留意。拉芙娜眼裡只有光——那個東西。從艙壁蔓生出來,聚集在貨艙中央,明亮得讓人難以直視。它的外形不斷改變,顏色從紅漸變為紫,又從紫漸變為綠。范盤腿坐在這片幻影似的東西旁,不,在它的光暈籠罩之下。他的頭髮一半被大火燒光,雙手雙臂不住顫抖,嘴裏還咕噥著某種陌生的語言,她完全聽不明白。天人裂體。它曾經兩次出現,兩次都伴隨著災難。天人臨終發作的癲狂……現在竟然成了他們唯一的希望。范,唉,范。
木女王說范已經進去了。大車載著他們駛進大門,穿行在涼爽陰暗的一個個穹隆內部。拉芙娜看了看一排排冬眠箱。裏面還有多少能活下來?我們還能弄清楚嗎?石牆投下重重陰影。「鐵先生的部隊肯定都走了嗎?」
「這個共生體是什麼人?」她突然問傑弗里,手一指那群幼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