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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序章

如果他也跟過道里那些可憐蟲一樣了怎麼辦?他們讓他聯想到病入膏肓、無藥可救的人,以及某種瘋瘋癲癲的實驗犧牲品,思維、意識迸成碎片,再也無法恢復。他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樣一種收場,可現在……
但那人的動作突然僵住了。他震驚地瞪著薩米的臉:「上將!」
「不完全是這樣。瞧,杜坎死在聖蘇培里教派的一家老人院里,在盧辛達。看來他的私人物品留在修士們手裡。我敢肯定,只要給教團一份適當的捐贈,他們一定會把杜坎的東西交出來的。」他的目光轉向治安官,表情沒那麼友善了。也許是因為認出了其中最年長的那一位——城市治安部的部長。他們無疑能夠從修士們手裡擠出東西,不需做任何捐贈。
薩米本人親自在特萊蘭著陸。這一次,艦隊司令有必要親自處理細節:整個艦隊中,只有薩米一個人面對面見過那個人。考慮到他的艦隊在這個世界大受歡迎,他也可以越過所有可能的官僚手續。這些都是很好的理由……即使不是這樣,薩米也一樣會親自在行星上著陸。我等了這麼久,很快,他就是我們的了。
宛如花兒在陽光下怒放,對方的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看來,市民階層也和林區一樣,對青河熱忱歡迎。眨眼工夫,辦公室的主人(自稱為「私家偵探」)已經打開了記錄,啟動了搜索程序。「嗯……您說不出名字,也沒有準確的體貌特徵描述,只有一個大致的抵達時間。嗯……林區聲稱您要的人現在應該是個名叫『比德威爾·杜坎』的人……」他斜眼瞅了瞅沉默的治安官們,微微一笑,「如果情報不充分,他們很善於得出胡說八道的結論。不過這一次嘛……」他調了調自己的搜索程序,「比德維爾·杜坎。對了,這一搜索讓我想起這個傢伙來了。六十年還是一百年前,他還是有點兒名氣的。」一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傢伙,帶著一小筆錢,以及一種強大得不可思議的感召力。三十年之內,他已經獲得了幾家主要公司的支持,連林區都支持他。「杜坎自稱出身於市民階層,但他的目的不是為市民階層爭取權利。他想把錢花在一些瘋狂的長期項目上。是什麼呢?他想……」私家偵探從顯示搜索結果的屏幕前抬起頭,目瞪口呆地盯著薩米,「他想把錢花在一支探險船隊上,探索開關星!」
「是,遵命!我們一直在新聞上看您的消息。請……請……請坐。查問那個人的原來是您!」
薩米始終與飛船保持著緊密聯繫,隨時更新飛船動態。也許現在應該……嗯,值得一試。「我來特萊蘭帶了不止一艘船,我有一支艦隊。」
「你想過沒有,薩米,也許會有其他人來參加這個小聚會?」
薩米什麼話都沒說,但他的溫和態度肯定已經煙消雲散了。小個子抬頭一見他的神情,不由得向後縮了一下:「我……我很抱歉,大人。不過也許他還留下了什麼東西,遺囑之類的。」
「是,先生。」
「當然可以。」稍稍給大學入學部門一點好處,這種事薩米才不在乎呢。但他馬上明白了對方話里的真正意思:「先生,我一定儘力。」
薩米走在宋教友身後,靠得很近。修士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他的話不是沒有意義的咕噥,而是說的那個人:「比德威爾·杜坎算不上好人,不是那個你會喜歡上的人,哪怕才見面也不會喜歡……尤其是才見面的時候。他說他從前很有錢,但他什麼都沒給我們帶來。頭三十年,那時我還是個年輕人哩,他工作得比誰都賣力,無論多苦多累……但他的話可不中聽,對誰都沒句好話,誰都要笑話。他可以陪著病人度過一生的最後一晚,之後卻嘲笑人家。」宋教友用的是過去時,但過了一會兒,薩米才意識到他壓根兒沒有半點勸說自己的意思。他甚至不是在跟自己說話,彷彿是在替一個他知道命在旦夕的人說幾句悼詞:「時間一年一年過去了,跟我們其他人一樣,他能做的事越來越少了。他說起他的對頭,說只要他們找到他,肯定會殺了他。我們向他保證,說會把他藏起來,可他卻笑話我們。到了最後,他什麼都不剩了,只剩下一肚子惡毒,簡直惡毒得沒法說。」
「很好。如果單子上還沒有的話,再加一條:『我們希望配備最優秀的人員,故此,我們鄭重要求林區高校面向所有通過我方測試者,而不僅僅是首批殖民者的後裔。』」
薩米繞過他,又停住腳步,道:「我剛才提到的捐贈會存進你們教派的戶頭。」但老人根本沒有看他,只朝薩米的外套上啐了一口,轉身朝過道走去,一路推開擋道的治安官們。
薩米站起身來,對私家偵探表示感謝,但他的話連自己聽來都乾巴巴的,很是僵硬。他朝門口和自己的陪同人員走去,這時,私家偵探慌忙起身,繞過辦公桌朝他趕來。薩米這才尷尬地意識到還沒付錢。他轉過身,忽然間對此人產生了一絲好感。面對態度兇狠的警察居然還敢索要自己的報酬,他挺佩服這種人。「給你,」薩米開口道,「這是你的——」
薩米只點了點頭。
裏面的空氣冷颼颼的,瀰漫著一股陳腐的臭味。不過跟過道中人體的惡臭相比,這裏好多了。他仍然在室內,頭頂的遮擋卻不多。這裏原本是一個向外伸出的出口,通九_九_藏_書向下面的大街。但現在裝上了塑料板壁,成了一個有點遮蔽的天井。
「我會做到百分之百有把握,這你也知道。」薩米這時才意識到特萊蘭安全部門的首腦就坐在自己身邊,也想起了不久以前偶然發現的問題,「上面情況怎麼樣?」
警察終於直視他的雙眼:「是這樣,我們跟你們合作了。我們確保了這次搜索的任何消息都不會走漏到你的……目標那裡。但我們不能替你做掉這個人。我們會轉過頭去,不看你做的事。我們不會阻止你。但我自己不會下這個手。」
「是青河的船。他媽的青河!我再也不想跟你們這些人打交道了。」他的左手已經不動了,顯然他找到了手槍。
「是的,是的。您算是來對了地方。市民階層里有許多事,林區根本不願操那份心,可我都知道。我是真心實意地想為您效力。」他注視著屏幕上正在進行的某種掃描分析進程,看來他還沒完全把時間浪費在廢話上,「那些外星無線電信息肯定會改變我們這個世界,我希望我的孩子們能——」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一秒之後,對方才恍然大悟,「老天哪,我們怎麼會漏了這麼重要的事?」原因很簡單:小看了某些人的冥頑不靈。
老人只聳了聳肩,但現在,他的兩隻手都從毯子里抽了出來,放在膝蓋上。
薩米拉過一把沒人坐的椅子,面對斜陽中的那個人坐下。一百秒過去了。兩百秒。最後一縷陽光漸漸消退,那個人的目光空洞,臉上毫無表情,但身體卻有反應。他動了動腦袋,好像在找尋著什麼。這時,他似乎注意到來了客人。薩米側了側頭,讓霞光照在自己的臉上。對方眼睛里出現了某種表情,迷惑、回憶,從眸子深處浮起。突然間,那個人的雙手一哆嗦,從毯子里抽出來,爪子一樣的手顫抖著指向薩米的臉:
「我已經說了,一定要做到百分之百有把握。」這女人的語氣中有一股剛硬之氣。這支艦隊里很大一批飛船歸她的家族所有,其中一艘還屬於她本人。這次任務中擔當實際職責的船主只有她一人。絕大多數情況下,這沒什麼問題。凱拉·利索勒特幾乎在所有問題上都通情達理,但這一次是個例外。
「我——」我們失去他了。但薩米不能這麼說,「你自己看吧,凱拉。我的視像資料,最後兩千秒。我現在正前往盧辛達……最後一個小問題,得把它解決了。」
「停在近地泊位,眼下,從盧辛達正好能看見。您想看看嗎?」
薩米頭一偏。只要涉及任務,這種許諾絕不是輕易就能做出的。「我很抱歉,先生。」他儘可能溫和地說,「你的孩子只能和其他所有孩子競爭。讓他們在大學里努力用功吧,讓他們以我們公告中提到的專業為目標。這樣做可以增加他們勝出的機會。」
「嗯?」薩米不知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自己的觸碰?自己的話?抑或是那個多年來從沒有人說過的名字?不管怎樣,某種原因使老人暫時停止了動作,聽著他的話。
「您是什麼意思,先生?」除了他們倆,停車場里空無一人。
「是的,先生,是我。」八個世紀的搜索結束了。
私家偵探在他的機器上按著什麼,嘴裏還不停地嘟囔著。林區十分勉強地提供了他的名字,說他是市民階層中最出色的偵探。此人的信息網鋪得很廣,單純沒收他的器材無法把他的情報一股腦兒地端過來。他的確真心想幫忙……「可能留下了一份遺囑,艦隊司令,但不在格蘭德維爾市的網上。」
他在撒謊。他在撒謊!
宋教友在一扇很大的門前停住腳步。門牌上寫著幾個大字,飾著花邊——「通往日光室」。
但欠瘋子的債依然是債。
隨著時間的流逝,前後連貫性的跡象開始在一些最難以置信的故事中浮現出來。某些證據切實可靠,某些飛船還為此改變了原定計劃,耗費數十年光陰,以找出更多線索。有彎路,也有耽擱,由此消耗了巨額金錢。但這些損失由最大的一批貿易家族承擔下來,沒有一個家族抱怨——這些家族太富有了,這次搜索又太重要了。所以,金錢的損失無關緊要。搜索範圍逐步縮小:那個人獨來獨往,身份模糊不定,多次在小型貿易船隻上從事一次性的工作。但是,他總會一次次地重回人類活動空間這一端。搜索範圍從一百光年縮小到五十光年,到二十光年,再到幾個星系。
辦公室的主人眼見一位身材高大的人朝他走來。他的手伸向自己的辦公桌。老天!如果他刪除了自己傳到網上的原始資料庫,那他們就什麼也別想弄到了。
薩米急切地傾身向前。那個人在誘他說話。好吧,也許只有這樣,他才有說話的機會。「我們終於撞上了大運,先生。我自己撞上了大運。我猜您也許會來這兒,因為開關星。」
對於這場最終發現了他的搜捕的規模,他連一點概念都沒有。「我們沒有惡意,先生。」
盧辛達位於一大片黑色污跡的中心。黑色污跡是幾個世紀的火箭燃料造成的——「經過凈化的核燃料」。這裡是特萊蘭行星上最大的太空港,但這座城市近來的發展卻像貧民窟一樣緩慢,和這個星球上的其他城市如出一轍。
九*九*藏*書長久的沉默。那個人的頭低了下來,接著說道:「這是頭彩啊。我差點中了頭彩,只差六十年。而你呢,你追蹤找到了我,這下子,大滿貫全是你的了。」他的手臂仍然隱在毯子里,但身體已經向前耷拉下來。他被擊敗了,因為在內心深處,他知道自己失敗了。
薩米發覺自己露出了微笑:「從您嘴裏居然聽到這種話,真是太奇怪了。」
薩米稍一轉身,手搭在房門的機械轉鎖上。
薩米沿著樓梯走到最下一層。拐角處隱隱約約看得見一線天光。他用手背擦了擦嘴,靜靜地站在那裡,站了很長時間。
毯子里偷偷的摸索停了片刻,一絲冷笑掠過對方的臉。「只有五十光年,薩米。一個天體物理學上的謎,離人類空間最近的謎。可你們這些沒種的青河漫遊者卻從來沒去拜訪過。神聖的、至高無上的利潤啊——你們這些人在乎的只有這個。」他的右手大度地一揮,左手卻在毯子里越探越深,「話又說回來,整個人類都這德行。八千年的望遠鏡觀測、兩次笨手笨腳的擦肩而過。這個神奇的謎所得到的關注不過如此……我原想,這麼近的距離,也許我能組織一次載人飛船探索。也許能在那兒發現什麼,獲得某種優勢。那樣的話,等我回來時——」他眼睛里又出現了那種奇異的光。這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折磨了他這麼多年,已經將他銷蝕一空了。薩米這才意識到,眼前的人早已不再是過去那個人,他已經徹底瘋了。
顯然,宋教友完全相信。林區治安部能幹出什麼事來,他清楚得很。可一時間,薩米只怕宋教友會置這種威脅于不顧,強硬到底。那樣的話,我只能做我不得不做的事了。但突然間,老人好像徹底垮了,不出聲地抽泣起來。
薩米走過房間,雙手抓住老頭子坐椅的扶手,臉湊近對方:「你知道跟我在一起的是什麼人。你信不信,只要我一句話,他們可以把你這個地方變成一片瓦礫?如果在這裏找不到我想找的人,我們會把你教派的每一所老人院都變成碎片,全世界每一所。你信不信?」
「就是說,在另一個城市?」林區切斷了各城市間的網路,使之不能彼此交流。對特萊蘭的未來而言,這可不是個好兆頭。
「門兒都沒有,我不是青河人。」
「是讓所有人壽終正寢的地方。我們用人們的饋贈幫助來到這裏的人。」這是老人院最原始的定義。但在特萊蘭這種奇糟無比的情況下,這種說法完全正確。他儘力幫助最貧窮的人中病得最厲害的。
「那不是我決定的。我想,他們覺得治安官更謹慎些。」警察轉開視線,「您看,艦隊司令,我們也知道,你們青河人要是恨起誰來,會恨上很長很長時間。」
老人的嘴張開又合上,很長時間,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不可能。」他終於說道,聲音很低。
「杜坎每天都要看日落。」可修士並沒有開門。他站在那兒,垂著頭,但也沒怎麼擋道。
她的回答很輕快,有點道歉的意思:「非常好。船塢棄權書我已經弄到了,和工廠衛星、小行星礦的生意看來已經沒問題了。我們正在處理合同的細節。我仍舊認為,三百兆秒內,艦隊就能從物質、人員兩方面裝備完畢。你知道特萊蘭人多想從這項任務上分一杯羹。」她的聲音中帶著笑意。他們之間的鏈接是加密的,但她很清楚,他這一端的加密非常不保險。特萊蘭是客戶,不久以後還會成為參与這次行動的合作夥伴,不過得讓他們知道自己處於什麼狀況之中。
「我的第一艘飛船過來了,先生。」薩米再次指點著。一秒鐘后,一顆明亮的星星從那座建築屋頂旁冉冉升起,又逐漸化入落日餘暉之中,一顆耀眼的傍晚的明星。六秒鐘過去了,第二艘飛船進入視野。再過六秒,第三艘。又一艘。又一艘。又一艘。停頓半晌,最後出現的是一顆比其他所有星星更加璀璨的明星。他的艦隊在近地泊位,距地面四千千米。在這段距離上望去,它們只是點點星光,像小小的寶石,沿著天空中一條看不見的直線排列,彼此之間拉開半度。跟近地泊位中的星系內貨運飛船、本地工廠衛星相比,艦隊並不特別壯觀……除非你知道這點點星光來自多麼遙遠的地方,終將航行到多麼遼遠的地方去。薩米聽到老人敬畏地輕輕吐出一口氣。他知道。
老人什麼都沒說,但他還是抬起頭來,漫無目的地望著天空。空中是穿梭來往的常規飛行器,還有盧辛達太空港起降的星系內往來飛船。已近黃昏,但天色還是很亮。雖然有亮光混淆視線,不過單憑肉眼仍然能辨認出好幾顆衛星。西面有一點微弱的紅光,在薩米的頭戴式顯示系統里不斷閃爍,表明這是一個圖標,而非目視可見對象。那就是他特意標註出來的開關星。薩米朝那個方向注視了片刻。即使在夜間盧辛達天色全黑的情況下,開關星仍然很難識別。但只要有一台小小的望遠鏡,它看上去很像一顆尋常的G級恆星……目前還很像。不過,再過幾年,這顆星星就會完全不可見,除非是通過望遠鏡陣列觀測。等我的艦隊抵達時,它已經在暗寂狀態待了長達兩百年……而且它將做好萬全準備開始新一輪的復興。九*九*藏*書

不可能!我已經這麼接近了,不可能發生這種事!但薩米一開始就知道,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人生那麼短暫,星際航行的距離卻那麼遙遠,在這樣一個宇宙中,這種事實在太平常了。「我想,我們對這個人留下的任何東西都很感興趣。」他失落地說。至少,搜索有了最後結果——某些只會阿諛奉承的情報分析專家肯定會這麼總結。
對方卻舉起雙手:「不不不,用不著。但我希望您能幫我一個忙。是這樣的,我有好幾個孩子,都是最聰明的孩子。您的這支聯合探險隊一時還不會離開特萊蘭,還得待個五年、十年,對吧?您能不能保證我的孩子們……哪怕只有一個也好——」
格蘭德維爾在林區飛行器之下漸小漸遠。這個城市只有大約五十萬居民,但都擠在一個奇亂無比的貧民窟里,頂著蒸騰的夏日熱浪。首批殖民者的後裔則住在環繞城市的林區。林區向外鋪展,遠達數千千米,形成一片莽莽林海。
干吧。薩米走上前,進入一個大房間。房間似乎是停車場的一部分,但用半透明的塑料板壁圍成一個有頂蓋的封閉空間。這裏沒有供熱裝置,一股股冷風從板壁縫隙中鑽進來。屋子中間四散著幾把椅子,上面是包裹得厚厚實實的人形。這些人並沒有特意望著哪個方向,有的只獃獃盯著外面的石牆出神。
稍稍一頓。利索勒特的索引掃描速度飛快。片刻之後,他聽她罵了一聲:「好吧……但那個小問題還是得解決,薩米。以前也有好幾次,我們以為失去他了,但最後並沒有。」
「好的,嗯……邦索爾先生,我會記住的。」這是一次典型的青河交易。
薩米起身離開對方的椅子。幾秒鐘過去了,老人停止抽泣,掙扎著站起來。他沒看薩米一眼,也沒做任何手勢,只拖著腳步,走出房間。
「是的,先生。我的艦隊副司令確實是斯特倫曼人。」
一千秒后,盧辛達從下方迎向他們。這裏約處於南緯三十度,城市周圍是一片凍土荒原,看上去像人類到來之前的特萊蘭赤道地區。五百年前,第一批人類殖民者到達這顆星球,開始調節溫室氣體,建立起複雜精細的地球類型的生態系統。
「那是三年前的事。當時我們正在向這裏趕,特萊蘭人接收到了來自開關星附近的無線電信號。是個節拍式信號,完全喪失了過去科技成果的失落文明能發明的就是這種信號。我們部署了自己的天線陣列,也做了詳盡分析。那個信號類似莫爾斯電碼,但它的節拍與人類的手和反射系統所造成的節拍完全不同。」
警察緊張地猛一點頭,退後一步,不再跟隨薩米。薩米打開那扇標著「通往日光室」的房門。
老人咕噥了一聲:「我才不在乎這些雜種重不重視心靈力量呢。那種力量……守靈的時候倒是能派上用場。聽我的話,薩米,上路的時候帶上大炮、火箭和核彈,多帶核彈,很多很多。」
「太感謝了,謝謝您!」他把自己的名片塞進薩米手中,「上面有我的名字和情況,我會及時更新名片上的內容。拜託您一定記住。」
「不管那個人是誰,我憑什麼替你們找?我又不是你們的媽!」小個子男人龜縮進他的辦公室裏面,他身後那扇門打開了一道五厘米寬的縫。薩米瞥見一個小孩子正從門縫裡偷偷向外張望,眼神中充滿恐懼。小個子猛地關上門。他怒視著先於薩米走進房間的林區治安官:「我最後一次告訴你們:我做生意的地方在網上。要是你們在那兒找不到你們想要的,那從我這兒也別想找到。」
「天哪!如果他當時成功了,特萊蘭的探險船隊這會兒已經飛了一半里程了。」私家偵探半晌說不出話來,看樣子正尋思著自己的星球喪失了一個多麼好的機會。他重新看著自己的記錄:「您知道嗎,他差一點就成功了。我們這種世界如果要搞星際飛行,準會弄得經濟崩潰。但六十年前,青河艦隊的一艘飛船正好在訪問特萊蘭。當然啰,他們不想改變行程安排,但杜坎的一些支持者希望依靠他們幫忙。杜坎壓根兒不考慮這個主意,甚至談都不跟青河人談。自那以後,比德威爾·杜坎就失去了他的公信力……漸漸從大眾視野里消失了。」
兩個人望著七點星光緩緩滑過天際。薩米打破了寂靜:「最後面那艘,最亮的那顆,看見了嗎?」綴在絢爛星群中最輝煌的寶石。「有史以來建造得最出色的飛船。我的旗艦,先生……范·紐文號。」

薩米將老人的輪椅轉到停車場邊緣。通過頭戴式顯示系統,薩米可以看見他的艦隊正在天空中緩緩升起。但光憑肉眼是看不到的,被附近的建築擋住了。「先生,再過四百秒,你就能看到它們飛過那邊的屋頂。」他朝遠處指了指。
「哦。」他點點頭,「他們……他們人挺不錯。」

薩米在輪椅邊單膝跪下,絲毫不理會冰冷的泥漿:「先生,我給您講講我的飛船吧。」他依次數說著飛船的噸位、設九九藏書計用途和船主——大部分船主,有些人最好換個時間再提,等老人手邊沒放著槍的時候再說。他一邊說,一邊仔細觀察對方的臉。他所說的對方全都懂,這一點很清楚,因為老人不住喃喃咒罵,薩米每說一個名字,他都會換個新的下流話詛咒那個人。只有最後一個名字例外——
飛行器在斑駁的建築物之間著陸了,他的心思回到現在。薩米和護送他的林區打手們走過一攤攤凍得半硬的黏糊糊的東西。他們走近的那幢房子前的樓梯邊散放著一些大盒子,裏面是一堆堆衣物。是捐贈品?打手們繞開盒子,上了樓梯,走進大門。
對方的下巴收縮了一點:「一支艦隊?」多年培養起來的興趣還在,像條件反射,還沒有徹底消失。
外面冷極了,氣溫也許在零度以下。前面的屋頂上方還殘留著落日的餘暉,但卻沒有絲毫暖意。只有濺在他鞋上的冷冰冰的泥漿才能說明這裏白天也曾有過溫暖。他推著輪椅一路穿過停車場,來到一處多少可以望西面的地方。老人茫然地四下張望著。不知他多久沒到外面來過了。
「嗯,請叫我『艦隊司令』好了。」
他們向上爬升,進入潔凈的靛青色天空,劃了一個弧形,向南飛去。薩米沒理會坐在自己身邊的特萊蘭城市治安部部長,眼下,他既無必要又無心情搞外交。他接通自己的艦隊副司令,眼前立即掠過凱拉·利索勒特的自動報告:薩姆·多特蘭已經同意變更計劃,艦隊所有飛船都將駛往開關星。
薩米壓下伸手揍人的衝動。已經到最後了,再耐心點,幾個世紀都等過來了,這時難道不該耐心點嗎?「對。」他語氣很和善。薩米是個很明智的人。「應該儘可能掌握一切情報,不是嗎?」
「利索勒特?像斯特倫曼人的名字。」
「我帶您去看看。」塑料板壁上開著一道門,就在幾米外。薩米站起身來,緩緩走近,推動輪椅。老人沒有表示反對。
「但從來不像這次這麼確定無疑,凱拉。」
他們的飛行器轉為螺旋槳驅動,越過城市,緩緩降落。太陽漸落,街道大多處在半明半暗的黃昏微光中。每前進一千米,街道便更窄了一些,精心修建的複合式建築漸漸讓位於一座座方頭方腦的樓房,也許是從前的貨艙改造的。薩米冷冷地看著這一切。首批殖民者費了幾個世紀才建成一個美麗的世界,但現在,這個世界正在土崩瓦解。地球類型的世界要獲得最後成功,至少有五條路可走,都合乎情理、毫無痛苦。但如果首批殖民者後裔和他們的林區不願走其中任何一條路的話……哼,等他的艦隊再一次回來時,這裏的文明也許已經不復存在了。再過一陣子,他得跟這兒的統治階級成員們好好交交心才行。
「先生,我們中間有些人——」遠遠不止有些人——「一直在尋找您。您隱藏得很好,我們很難找到。另外,我們不能大張旗鼓公開搜索,理由和過去一樣。但我們從來沒有絲毫惡意。我們希望找到您——」怎麼樣?補償您?請求您的原諒?這些話薩米說不出口,再說也不完全是實話。畢竟,本來就是這個人的錯。「如果您能和我們一同前往開關星,我們將不勝榮幸。」
薩米緩緩走過房間,目光沒有一刻離開金紅斜暉下的那個人。那張臉與青河上層家族有血脈上的相似之處,但它不是薩米記憶中的那張臉。這沒什麼,那個人肯定許久以前便改換了面容。再說,薩米衣服裡帶著一個DNA檢測器,還有一份那個人的真實DNA密碼副本。
「不好意思,」薩米拍拍離他最近的治安官的肩膀,「請讓一讓。」他擠過保護他的治安官。
這些都保存在特萊蘭林區的檔案里。薩米道:「你說得對。但我們想知道的是,這個人現在在哪裡。」這六十年來,沒有一艘星際飛船到過特萊蘭所在的太陽系。他就在這兒!
「是你!」
但所有這些幾乎都沒能入薩米的眼。屋子的另一端,一柱陽光從頂蓋的一個破洞中斜斜落下,光柱下孤零零地坐著一個人。
哈?「我同意,部長。可當時你們怎麼不讓我帶上自己的人?」
「您說得一點沒錯,艦隊司令!我希望您幫的正是這個忙。您能不能關照——」他咽了口唾沫,熱切地望著薩米,絲毫不理睬其他人,「您能不能關照關照他們,讓他們有資格念大學?」
「先生?」是城市治安部部長。這位警察頭子走近一步,輕聲道:「嗯……我們不願意再護送您了,先生。護送工作應該由您自己的手下來做。」
他裹著一張毯子,頭戴一頂厚厚的編織帽,一動不動,似乎在凝視著什麼,凝視著落日。是他。不需要有條有理的思考,薩米直接得出了結論。一股激動的洪流迸發出來,涌遍全身。也許不能算健全完整,但這就是他。
「薩米!」凱拉的聲音切斷了自動報告,「事情進行得怎麼樣?」除他之外,整個艦隊中只有凱拉·利索勒特知道這次航行的真正目的:搜索那個人。
那個人不安地在輪椅里扭動著,重新裹好毯子。幾秒鐘內他默不作聲。最終開口時,卻略顯遲疑:「我早就知道,你……你這樣的人會一直找我,一直找下去。我贊助了這個該死的蘇read.99csw.com培里教派,但我一直知道……這種保護是不夠的。」他又在椅子里動了動,眸子里現出一道薩米過去從未見過的光,「不用你告訴我,我全都知道。每個家族都投點錢,也許每艘青河飛船上都有一個船員在不斷搜查我的下落。」
哦,原來是那個小聚會。「是的,我想過,先生。我們不斷監聽著他們的信息,隨時更新情報。」那是一個有三顆恆星的星系,其中的三顆行星有人類居住,三個美麗的世界,近幾個世紀才擺脫蒙昧,重返技術文明時代。「他們現在稱自己『易莫金人』。我們從來沒訪問過他們的世界,只推測他們是某種專制文明,具有很高的科技水平,但非常封閉,非常重視心靈力量。」
薩米伸出手去,輕輕碰碰蓋在對方左臂上的毯子。不是要抓住他的手,只是個暗示,表示自己什麼都明白……同時也是一個請求,請求對方多給自己一點時間。「范,現在已經有理由前往開關星了,即使以青河的標準看也大有理由。」
「哦,所以您覺得他也許還能提供一些情報,一些到現在還用得上的情報,哪怕有最近三年裡出的這些事兒?」
薩米深吸一口氣,打量著這個陰暗骯髒的房間。突然間,他感到自己已經變成了艦隊流言編造出來的那個危險人物。上帝原諒我,但只要能從這個人嘴裏掏出實話,我什麼都幹得出來。他的視線回到宋教友身上,盡量擠出一個親切的笑容。笑容肯定不如想象的那麼親切,因為老頭子後退了一步。「老人院就是替別人送終的地方,對不對,宋教友?」
那個人嘶啞地大笑一聲,沒有反駁,但顯然全然不信:「我的運氣不好,他們派到特萊蘭的人是你。你很機靈,能找到我。他們應該拿你派更大的用場才是,薩米。到現在,至少該提拔你為艦隊司令了。分派你當個殺人的小夥計,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又動了動,手向下伸去,像是要搔搔屁股。怎麼回事?痔瘡?癌症?老天,我敢打賭,他屁股下面坐著一把手槍。這麼多年,他一直準備著迎接這一天。時候到了,槍卻纏在毯子里一時拔不出來。

薩米暗笑起來。這次任務的空間飛行時間是十年,這段時間足以讓這個人的身體複原。可能也足以使他的瘋癲勁兒弱下來。薩米拍拍老人肩頭後面的輪椅靠背。這一次,我們不會拋棄你。
「有些人類殖民地離開關星比我們更近。」
搜索時間持續了八個世紀,範圍遠達一百光年之外。始終是秘密搜索,連有些參与者都不知道實情。早期只是隱蔽在無線電通信數據流中的加密查詢。幾十年過去了,然後是幾個世紀。通過查問那個人的旅途同伴,得到了一些線索,但這些線索卻指向幾個互相矛盾的方向:那個人現在孤身一人,正前往遠方;那個人早就死了,搜索還沒展開就死了;那個人現在擁有了一支艦隊,正掉頭向他們發起反攻。
薩米舉起一隻手:「我會向你們教派所管理的每一家老人院捐贈一百年的經費……只要你帶我去見比德威爾·杜坎。」
最終,縮小到一個世界,地處人類活動空間一端。現在,薩米艦隊出發來結束這次搜索。船員們不知道這次任務的真正目的,連大多數船主都不知道。但是這一次,很有可能一勞永逸地結束這次搜索。

老人院的管理人自稱宋教友,看樣子已經老得快咽氣了。「比德威爾·杜坎?」他的目光不安地從薩米臉上移開。宋教友沒認出薩米,但他知道林區治安部:「比德威爾·杜坎十年前就死了。」
薩米和他的隨從緊緊跟上。他們排成一行,走過一段長長的過道。真是個可怕的地方。不是因為這裏的照明設備破舊不堪,一片昏暗,也不是因為片片水漬的天花板、污穢不堪的地板。過道兩邊,人們坐在沙發上、輪椅中,他們獃獃地坐著,愣愣地望著……虛無。一開始,薩米還以為他們有隱形頭戴式顯示裝置。他們注視著遠處,也許正觀看某種互動圖像,他們中間有些人正嘟囔著什麼,還有幾個不斷比畫著複雜的手勢。過了一會兒,他才發現牆壁上那些鬼畫符是塗在上面的。片片剝落、毫無裝飾的塗料,就這些,再沒有什麼可看的了。而那些乾癟枯萎的人,他們的眼睛是裸眼,沒有任何增強手段,眼神里空空洞洞,什麼都沒有。
薩米靠得更近了一點:「您本來是可以成功的。我知道,就在『比德威爾·杜坎』的影響力達到鼎盛期的時候,一艘星際飛船到過這顆行星。」
私家偵探眉頭一皺:「哈!艦隊司令,您剛好錯過了這個比德威爾。瞧,他十年前就死了。」
「哦。」薩米極力琢磨,在道德的萬神殿中,究竟哪個位置適合眼前這個人,「這個嘛,部長,我只要求你們不要干涉我的行動,剩下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但這種仇恨更多情況下指的是對某個文明的仇恨,而不針對個人。不過薩米還是點了點頭。
「我——」宋教友又向後退了一步,一屁股坐了下來。不知怎的,他知道眼前這個人一定能做到說話算話。也許……但就在這時,老頭子抬起頭來,瞪著薩米,目光中是不顧一切的固執倔強:「辦不到!比德威爾·杜坎十年前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