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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TWO 04

PART TWO

04

范抓起一個飲料泡囊。容器是一種新型塑料做的,本尼和在龐雜體表面工作的探險隊員有聯繫。小小的揮發礦加工設備攝入氣凝雪和水凝冰,以及地面的鑽石……出來的是各種各樣的貨物,包括製造飲料泡囊的塑料、傢具、零重力撞球檯。連酒吧招徠顧客的主要貨色都是龐雜體出品的——加上一點點營帳菌囊的魔法。
輕質塑料門上響起一記輕叩。他打開門。
范·紐文原本有他自己的計劃。那些冬眠棺材把他嚇得靈魂出竅。「重奏」號剛剛離開堪培拉的軌道,小小的范·紐文便從分派給他的艙室里失蹤了。相對他的年齡來說,他的個頭實在很小,一躲起來,誰都別想找到他。他讓「重奏」號的船員們忙活了四天,他們到處搜索他。最後,當然,范輸了。幾個怒氣衝天的青河人把他揪到船長面前。
「不對。你這種觀點,相當於說海浪統治著世界。到處都有海浪,它有很大的威力,而且連成一體,同樣具有持續性。」
特魯德和他的朋友們也注意到了這幅畫,頓時笑語喧天:「喂,亨特,是你做的?」
有人輕輕拍著他,伸手在他臉前搖晃著:「嘿,特林尼!范!魂兒飛哪兒去了?你怎麼了?」是喬新。這個人似乎真的關心他。
他在黑暗中比畫著,手掌無意間觸到了她美妙的臀部曲線。他的聲音一下子啞了,那短短的一瞬,他能夠感受到的一瞬,他的手停留在那兒,一動不動。然後,手指輕撫她赤|裸的腰際。她的襯衣下擺沒扎進褲腰。他以前怎麼沒發現?他的手繞過她的腰,向上摸索,從光滑的腹部一直向上,探到乳|房下緣。動作很快,也許是小心翼翼的試探,但實在很快。
特林尼一翻眼珠:「你是說哪種專業能給咱們帶來最大好處?那還用說,考古程序員唄。」
藥力發作,她消失了。其實一點兒都不冷,最後一縷奇異的思緒飄過他的腦海。在范的童年,父親只是離他很遠的一個形象,兄弟姐妹更是他生存的直接威脅。辛迪,辛迪愛他,但還沒等他真正了解她,他就永遠失去了她。而蘇娜·文尼呢……好幾種感受:孩子對慈祥的父母,男人對自己的女人,一個人對自己摯愛的朋友。
「厲害。」西利潘道,「我們這兒可沒幾個人能直接向統領大人彙報工作。跟你說點奇維·林·利索勒特的事兒吧。」他瞅了瞅酒吧四周,繼續說道,「你知道,我在雷諾特手下負責管理聚能者,我們,嗯,為里茨爾·布魯厄爾的監控部門提供技術支持。我跟那個部門的夥計們聊過。那個女人,她的花招可真不少,你簡直想象不出來。」他朝酒吧里的傢具一擺手,「你以為這些塑料都是哪兒弄來的?她接了范過去的活兒,整天都在下面的龐雜體上。產品都被她分流出去了,給了本尼這種人。」
他們抓住他,把他帶上橋。范還記得她當時的表情。船長居高臨下,怒目而視,瞪著這個搗蛋的小王子。那時的他還穿著堪培拉貴族的天鵝絨呢。
「重奏」號達到了巡航速度,0.3個光速,駛向無盡的宇宙。

「你就是這樣,一個被親生父親出賣的小男孩。我不會像他和委員會,拿你做那種交易。真要那樣我就是瘋了。而且話說回來,要是一直將你冷凍著,等到飛抵納姆奇,你醒來后,還是原來按個樣子,不知道應該怎麼在技術文明中生活。嗯,不讓你冬眠,也挺好,教你點基礎知識。我看你也明白了星際飛行需要多長時間,再過一些年,也許你就不那麼害怕冬眠箱了。」
蘇娜沒跟他爭辯。幾天之後,她這一班勤務結束了,她躺進那些奇異、冰冷的棺材里,死了。范幾乎聲淚俱下地懇求她不要自殺。此後幾兆秒內,他為這種此前連想都沒想過的打擊哀痛不已。這時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其他陌生人,還有無窮無盡的沉默寡言的日子。最後,他學會了閱讀尼瑟語。
「一千零二十三人。」范說。「重奏」號及其旅程的相關物理數據他早就背得滾瓜爛熟了。
范不好意思地笑了,想起了六年前那個小男孩:「我會用的,總有一天會用。」
他悟出了「程序成熟極限」的另一層含義,這是蘇娜沒怎麼對他提及的。一個系統依賴在它之下的另一個系統,而這另一個系統又以某些年代更久遠的東西為基礎……如此一來,你幾乎不可能徹底了解這些系統的威力和局限。在一個艦隊的自動化系統的內部深處,很可能存在——必然存在——大批後門。這些系統的作者大多已經死了數千年,他們暗中埋設供自己出入的這批路徑久已湮沒,不為人知。還有一些後門是自以為會長久存留的公司或政府設置的。蘇娜、布雷特加上其他少數幾個人知道「重奏」號自動化系統中的一部分後門,於是便擁有了一種特殊的力量。
「你瞧,范,你是青河人,但從根兒上說你是個戰鬥員。戰士是最崇高的職業,不管你的血統如何,有了這份職業,你的身份就高。明白嗎?一個社會分很多層級。」西利潘的高論顯然是別人灌輸給他的。「最上層是統領階級,照我看稱作領袖階級更合適。下面一層是軍事領導人,他們之下是計劃員、技術員和戰鬥員。再往下……只不過是各種各樣的寄生蟲罷了:從有益於社會的階層中被刷下去的人,在社會體系中給他們找個位子。他們之下,是工廠工人、農民。最底層——集中了所有社會渣滓最惡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滿面笑容,望著范,顯然覺得自己是在替對方說好話,因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貴者中間。「生意人只能吃死人,還有馬上就要咽氣的人。這幫孬種,連下手小偷小摸的膽子都沒有。」
「對,我要當個青河人。」
另一個人道:「也許這兒的傢伙沒上青河廣播網。」桌旁眾人都笑了起來。
「這些程序全都應該重寫。」范說。
「遊戲其實很簡單,計算機很擅長處理這種簡單的事,速度飛快。計算機其實只有一個長處:它們儲存了數千年編製出來的程序,能運行其中的大多數。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發明出來的所有詭計都儲存在它們的記憶體中。」
有時候他會想起辛迪。她和蘇娜扮演的都是主動追求者的角色,她們都教會了他許多東西,和他不斷爭辯,讓他困惑不已。但除此之外,她們截然不同,就像夏天不同於冬天,一個是清淺的池塘,一個是洶湧的大海。辛迪不顧自己的生命,為他挺身而出,孤身一人對抗國王的手下。但范哪怕絞盡腦汁,也想象不出蘇娜·文尼會在如此強弱懸殊、必敗無疑的情況下為他冒生命危險。不,蘇娜是個思維縝密、行動謹慎的人,正是她周密計算了留在堪培拉的風險,認定不大可能成功——然後說服了足夠多的人認同她的觀點,這才從貿易委員會手裡弄到一艘飛船,逃離堪培拉所在的空間。蘇娜·文尼擅長長遠地看問題,認清別人無法發現的困難。她總能避開危險,只有在自己擁有壓倒性優勢時才與危險正面相對。在范諸多道德觀念攪成一團糨糊的腦袋裡,她的道德水準遠比辛迪低下……同時卻又大大高於辛迪。
「你好,范。」蘇娜臉上掛著奇異的微笑。她的模樣也很奇怪,那麼年輕,簡直一點都沒老。而范卻已經度過了生命中的二十四年。他請她走進狹小的房間。她輕輕飄過他身側,轉過身來,臉上帶笑,眼光卻很嚴肅:「你長大了,我的朋友。」
「不,不,不!不等變老,我就會死的。」范·紐文已經失去了理智。
眾人大笑起來,特魯德覺得自己的那番說教讓特林尼心裏暗自高興。沒人打岔,范說完了剛才被打斷的小故事。閑聊轉向對阿拉克尼蜘蛛人的猜測。通常,這種事范會凝神傾聽,一個字都不放過,表面上卻裝出不感興趣的模樣。不過今天,他的不熱心不是裝出來的。他的目光落在吧台那邊,奇維和本尼差不多到了他的視線之外,兩人正激烈地談著什麼。雖說特魯德·西利潘被易莫金人那套胡說八道的理論搞壞了腦子,但他有些話還是有道理的。過去一兩年間,這裏發展出一個欣欣向榮的黑市。不是吉米·迪姆那種激烈的反抗,在參与黑市的青河人看來,這種事根本不是什麼反抗,只不過繼續做生意過日子罷了。本尼和他父親還有其他幾十個人不斷做點小動作,有時甚至直接違反統領大人的法令。到現在為止,勞沒有採取什麼懲治措施;到現在為止,青河的地下貿易改善了幾乎每一個人的生活。這類事范以前見過一兩次,都發生在青河人不能作為自由人做生意,卻又無法逃脫、無法戰鬥的情況下。
看著西利潘裝腔作勢自吹自擂,范明白自己已經成功實現了第一步計劃,下層易莫金人接受了范·特林尼。勞對他也很寬容,常常順https://read.99csw.com著他的性子。統領覺得他也許可以起到一扇不自覺的窗口的作用,最終透露出青河人的軍事思維模式。是深入了解聚能的時候了。通過西利潘、通過雷諾特……最後弄清聚能的技術細節。

范隨便說了幾句大話,但她當然知道他的緊張不安。范進入冬眠箱時,她絮絮叨叨說著不相干的事:他們的計劃、他們的夢想、到納姆奇后怎麼著手。最後,時間到了,她閉嘴了。蘇娜傾過身去,在他唇上輕輕一吻。她的笑意中有一絲開玩笑的神情,但開玩笑的對象不光是他,也有她自己:「好好睡吧,可愛的王子。」
西利潘點點頭:「是的。他們這段時間對於這種事很有包容度。」笑容變得有點邪惡,「也許是因為她跟勞統領睡在一張床上。」流傳的消息不少啊。
蘇娜也暫時放下手裡的調試工作。「這方面有個術語,叫『程序成熟極限』。最簡單的解釋就是,當程序員們在編製程序上花了幾個世紀時間,能夠充分發揮出硬體性能時,我們就會面臨數量龐大的代碼,你根本無法分析這種數量級的代碼。最多只能做到從整體上理解程序的各個層面,知道怎麼搜索偶爾用得上的小工具。就說我手頭的事吧,」她指指自己埋頭研究的程序附表,「我們很缺冷凍箱工作液,但跟其他上百萬件東西一樣,咱們那個可愛的堪培拉上沒處買去。現在,顯而易見的解決辦法就是把棺材挪到后艙去,利用放射線直接降溫。可要這麼做,我們手頭缺乏必要的工具。所以,我這幾天也干起了考古程序員的差事。看來,類似情況五百年前也出現過,發生在陀瑪星系內部的一場戰爭中。他們臨時拼湊了一個溫控程序,正是咱們現在需要的。」
「該死的,他在說什麼?」蘇娜·文尼看看她的助手,「你瞧,小鬼,這一次飛行要花六十年,我們只能把你先凍起來。」
蘇娜提出了無數反對意見,但她抓住了這個想法的精髓,並且用自己的經驗改造它。現在,她全身心投入,和他共同努力。日子一天天過去,她的反對越來越像建議,兩人的爭執也越來越像共同探索、安排一個奇妙的新世界。
「對。現在假設,你所處的位置離任何文明體系都很遠很遠——」
「你也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她和本尼·溫動的可是統管資源啊。」桌邊眾人臉色凝重地點著頭。「不管咱們有什麼好處,這仍然是盜竊集體財產。」他眼光凌厲如刀,「要放在大瘟疫時期,比這更重的罪名沒幾條。」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塗了一層保護色,但即使對他扮演的角色來說,這番分析仍舊無法消受。他勃然大怒:「告訴你,西利潘,青河發展到現在的水平已經幾千年了。不管怎麼說,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麼失敗。」
「怎麼了?」范問。
她拉起他的襯衣,兩人的身體纏繞在一起,久久沒有分開。她的頭向後一仰,讓開他的嘴唇,輕聲笑了:「老天,從你十五歲起,我就想要你。」
「這時出了大錯。需要大約一萬名專家,加上一個巨大的工業基地,這樣才能造出一艘星際飛船。以飛船現有的船員,絕不可能徹底分析一顆行星,不可能造出某種對抗當地細菌變異的疫苗,也不可能想出辦法抵禦可能遇到的所有疾病——」
范在堪培拉的最後一天是個寒冷多霧的日子。從高牆環繞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個早上。這是人家第一次允許他從近處觀看天外來客巨大無比的飛船,少年范·紐文欣喜若狂。范的一生中再也沒像那次一樣,那一天,他幾乎把所有東西都搞錯了:高高聳立在霧氣之中的其實只是艦載中型登陸艇;跟范的父親打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舉止奇特的大官其實只是大副;恭順地跟在他身後幾步遠的女人皺著臉,難掩自己渾身的不舒服——侍妾?婢女?後來才知道,是船長。
蘇娜大笑道:「那還用說!太慢了。兩點通信,再加上中轉站,這一趟三方聯通足足要花上千年時間!」
蘇娜笑了,布雷特也是好不容易才強壓下笑聲:「只要你能成為一個稱職的程序員,學會怎麼運用現有的程序,我們就謝天謝地了。」
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艦隊只有三艘飛船,他們在計算上出了大錯,以為等他們趕到時,當地人會擁有很發達的技術文明。可事實上,特蘭·紐文就是傾全國之力,也無法為這支艦隊提供必要的補給。兩艘飛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隨第三艘飛船離開故土——這套人質把戲是他父親琢磨出來的,他還自以為佔了那些來自星辰的人的便宜。
辛迪突然出現,擋在他和天外來客之間。「不!不能這麼做,不應該,不——」她舉起手,彷彿要阻止他們。范聽到附近一個女人大喊起來,是辛迪的母親,她正朝自己的女兒尖叫著。
這一次,蘇娜·文尼值了四年班。第一年裡,布雷特·特林尼也在,他延長了自己的值班時間。「重奏」號可以進去的一切地方,他們三人全都走遍了:醫療艙、冷凍箱、指令艙、燃料箱。為了達到磁場吸附式推進器的巡航高速,「重奏」號消耗了幾乎兩百萬噸氫。所以現在,它成了一個巨大無比、裏面幾乎沒什麼東西的空殼。「如果目的地不能給我們提供支持,我們再也別想飛起來了。」
范一轉身,想朝她衝去,但幾雙有力的手將他舉起,抓住他的手腳。他只看見辛迪在地上掙扎著想爬起來,眼睛仍然望著他的方向,全然不知執斧衛士已朝她奔來。這是他最後一次看到辛迪。一個渺小的人,卻挺身而出,極力保護他。范·紐文始終不知道她為此付出了多大代價。幾個世紀以後,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雖說當地已經進入了技術文明,但他仍舊可以把整個星球買下來。他搜索過所有老舊的圖書館,還有留在當地沒有離開的青河人的片斷數據。沒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動之後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記錄也沒有提供什麼線索。她,還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時間的眼裡,實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我們可以發展人類通用的標準語言,並且保持這種語言的相對恆定性。我們的網路程序標準將持之恆久以恆,沒有任何一個政府能統治那麼長時間。我們的貿易者文明將永遠傳承下去。」
這句話蘇娜·文尼聽懂了。
一念及此,范連勉強談話都進行不下去了。他瞪著蘇娜,尷尬地沉默著,突然脫口而出,宣布一件大事——他本來打算留到某個特別時刻再說出來的:「我……我要輪換下崗了,蘇娜。我決定開始使用冬眠箱。」
范·紐文心中那個富於心計的中世紀小王子沉醉在一種前景中:如果能深入某些普適性極強的通用程序的最底層……如果能編製一種運用極廣、遠至各地的層面,那麼,掌握這個層面中所有後門程序的人必將成為國王般的統治者,運用這個層面的宇宙各地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哦?沒事,沒事。我沒事。」
「就算沒上,他們總該有大量無線電信號吧?可我們從來沒收聽到。」
從根本上來說,蘇娜·文尼是上面幾種角色的綜合。在她漫長的一生中,蘇娜·文尼似乎始終是他的朋友。即使最後背叛了他,但在兩人交往的最初階段,蘇娜·文尼仍然是個真心愛他的好女人。
按官方的正式說法,本尼·溫的酒吧自然是不存在的。本尼在營帳的各層氣囊之間佔了一處地方,這本來是存放設備用的,但既然空著,本尼便自作主張拿了過來。他和他父親利用工余時間,把這個地方布置起來:傢具、一間零重力遊戲室、牆紙視窗系統。本來艙壁上還能看見設備管道,但現在已經用彩色膠帶裹上了。
和奇維·林·利索勒特一樣,范·紐文被拋進無邊無際的大黑暗中。也和奇維一樣,范不屬於這片黑暗。
「嗯。」她笑了,但不是范記憶中那種慈祥、保護人似的微笑。她好像真的非常高興,也沒有不相信他的話:「你要學的東西還多著呢。」
范輕輕摟了她一下,但就此而止,他滿足於說出自己的想法:「是啊,確實挺嚇人的。但看著星星的同時,我明白了一件事:有了飛船和冬眠箱,我們就能飛越群星,超越群星,橫行寰宇。」
蘇娜始終沒有認同他有關青河星際帝國的觀念,但也沒有簡簡單單一口否定了事。她讓他閱讀了一大批歷史、經濟相關的書籍,這些內容,在他長達十多年的閱讀規劃中從來沒有排上號。換了任何一個有正常理智的人都會接受她的觀點:范過去擁有的所謂「常識」中,錯誤混淆之處實在太多了。但范仍舊頑固地抱著自己的舊觀點不放——被蒙蔽了雙眼的人其實read.99csw.com是蘇娜。「我們是可以建立一個巨大的星際網,只不過……速度慢一點罷了。」
「你不是什麼物理學家嗎,在你重獲自由之前?」
「我的時間也多著呢。」
桌邊的談話又回到今天的大事上。喬新想打聽A枝有沒有人願意換到B枝值班,他的女伴是B枝的,兩人輪值時間不一樣,沒法見面。這種交換本來必須由統領批准,可如果交換雙方都樂意……有人說,軍需部有個青河女人可以代理這種事,當然,你得給她她需要的好處才行。「該死的買賣人,做什麼都有價碼。」西利潘喃喃咒罵。
范悻悻地說:「我從來沒見過這種事:被恭維得那麼厲害,同時又被貶了個一文不值。」
「是真的嗎?她還在管穩定龐雜體的事兒?范,不是說你負責嗎?」
「你耽擱了我們的輪崗,年輕人。」
「嘿,真漂亮。不過當然趕不上聚能畫家的手藝。」
從眼角余光中,范瞅見西利潘抱歉地朝喬新聳聳肩。他們都知道範是個不中用的老廢物,但卻很喜歡他。他的故事也許儘是胡扯,可是很好玩。特魯德·西利潘的毛病在於不知道適可而止。這會兒,這傢伙或許會想個什麼辦法對他做點補償。
「沒錯,其中一部分原因就是:我們不是一個帝國。正是由於我們的貿易功能,我們才能持續這麼久。兩千年前的青河連語言都跟現在不一樣,也沒有現在這種共同的文明。但我相信,人類空間一切地方都存在過貿易這種事物。貿易是過程,而不是統治。」
泡囊一側繪著彩色標誌:冰鑽釀品,還有一幅龐雜體被分解成小小液滴的小畫。小畫精緻極了,顯然是從手繪圖畫轉化生成的。范盯著這幅傑作欣賞了好一陣子,好不容易才強行忍住,沒有貿然發問。反正別人也會問的……以他們自己的方式。
蘇娜開始連連點頭,眼睛里露出憧憬的神情:「對。只要處理得當,到最後,我們的客戶甚至能用我們的語言說話,以我們的思維方式思考。改造客戶,催生出我們可以滿足的貿易需求,運用我們的程序環境——」她目光突然一轉,落到他臉上,「你腦子裡想的還是帝國的事,對不對?」
「比絕大多數帝國的歷史更長。」
蘇娜搖搖頭:「只不過裏面的數據過時了幾十年到幾千年。」
范正要說到最精彩的部分,特魯德·西利潘一捅他的肋骨:「噓!青河的貿易之神啊,你的死對頭來了。」桌旁一陣大笑,范瞪了西利潘一眼,回頭張望。
蘇娜笑了:「長途飛行過程中,我從來沒見過小孩子。你現在是——多大?按堪培拉的演算法,十五歲了?布雷特告訴我,你學了不少東西。」
「已經嘗試過了。」剛脫離冬眠的布雷特更正道,「但即使只限於艦隊自動化系統的最上層,代碼也太多了,根本無法處理。你,再加上一千個跟你一樣的人,得花一個多世紀才能重寫一遍。」特林尼不懷好意地咧嘴一笑,「還有,你猜怎麼著?就算真的全部重寫了,待你收工大吉時,你會發現重寫的界面又出了新問題,只不過這些問題是你自己搞出來的。到頭來,你經常運用的程序仍舊不會順順利利,毫無衝突。」
「而且生命力比任何競爭對手更強,持續時間比他們更長。」
范沉默了很長時間,回想著從前機器不能按他的需要進行工作的情景。這種事很多,並不全是范的過錯。比如負責把堪培拉語翻譯成尼瑟語的程序,簡直是飯桶。「這麼說……你要我學習怎麼編出更好的程序?」

唯一的問題是,像范·紐文這種野小子怎麼能成為一名考古程序員?到這時,少年已經能運用各種標準界面了,甚至自以為已經算是個程序員了,說不定往後還能當船主呢。掌握了標準界面,就能操縱「重奏」號,進入行星近地軌道,監控冷凍箱……
范被人揪上前去,速度飛快。匆忙之中,他只來得及瞥一眼他的兄弟姐妹,年輕的、面容冷酷的男男女女。對他們來說,這一天意味著消除了一個很小的競爭對手。僕人們在范的國王父親面前暫停了短短的一瞬。那位老人——其實只有四十歲——低頭看了他一眼。特蘭一直不像個父親,更像某種遙遠的、反覆無常的自然力量,隱身於無數老師、競爭兄弟和朝臣之後。他的嘴角拉下來,緊緊地閉成一條線。那雙冷硬的眼睛里掠過一絲近於同情的神情。他觸了觸范的臉龐:「堅強些,孩子。你有我的姓。」
「喂,范,最近上哪兒去了?找個位子,坐吧。」他平時那幫酒友大多都在,坐在遊戲室天花板一側。范朝他們揮揮手,飄過房間,在靠外的牆邊找了個位子,面對那些人旁邊的側巷。說是側巷,其實窄得很。
「是啊,我們在堪培拉就是這麼做的。但如果不大修,我們飛不了多遠,就算飛到某個地方也做不了什麼。」蘇娜頓了頓,小聲罵了一句,「那些該死的傻瓜,留在堪培拉幹什麼?」兩種情緒撕扯著她的心:對決定留下的船長的憤恨,對拋下他們不管的自責。
奇維·林·利索勒特這姑娘是地下貿易的核心人物。范的視線落在她身上,心裏讚嘆不已,一時甚至忘了扮成怒目而視的樣子。奇維的損失太大了。按某些榮譽標準而言,她可以算是賣身投敵。可瞧瞧她現在,接連不斷地值班,照樣應付自如,處於中心位置,聯繫著四面八方,跟各種各樣的人做生意。范感到一絲慈愛的微笑不由自主地出現在自己嘴邊,他趕緊咬住嘴唇,強自忍住,又皺起眉頭,恨恨地望著她。如果特魯德·西利潘或喬新知道他對這姑娘的真實想法,他們準會認定他徹底瘋了。如果發現這些想法的是托馬斯·勞這種聰明人,他會把幾件事一綜合——范·特林尼的末日便告來臨。
「上帝啊。」蘇娜輕聲道(他們當時還沒有發明「貿易之神」,以及其下的一大批小神),「知道嗎?最好從納姆奇開始。它正處於文明發展的最高端,現在已經開始走下坡路了,整個文明的態度都有點滿不在乎、玩世不恭。納姆奇的信息傳播技術是人類文明中第一流的。你提的建議他們肯定覺得有點奇特,但行星際網路廣告戰中比這更怪的事多著呢。只要我的親戚還在那個區域,他們一定肯為咱們的行動提供資金。」她笑起來,歡天喜地,跟個孩子似的。自從堪培拉撤退以來,破產和恥辱一直沉重地壓迫著她,現在總算看到了希望:「嘿,我們有利潤了!」
「我……我懂。」
「說得對!太對了!還可以加密廣播信息,封鎖我們的競爭對手。」范突然露出狡黠的笑容。他下面要說的話是少年時代的范萬萬想不到的,連他那位統治北方領土的父親可能都想不出這麼天才的主意。「其實,我們甚至可以以明文的形式播送一部分信息,不加密。比如語言標準方面的內容、我們技術資料庫里比較粗淺的部分。我一直在研究客戶文明的歷史,從古老地球開始,人類文明中只有一點恆久不變,那就是變化本身,劇烈的變化。某種區域文明興起,然後衰落,徹底毀滅時有發生。從長遠來看,青河的廣播可以緩和這種動蕩。」
范·紐文舉起盛著冰鑽釀品的泡囊,暗暗敬了自己一杯:為了過去的教訓,為了未來的成功。這一次,他不會失誤。
「幾乎正是咱們現在需要的。」布雷特又是一臉壞笑,「還得先做點小調整。」
「你知道我為什麼願意冬眠了?知道最後的決定因素嗎?那是三年前,你已經冬眠了。」那時我才意識到,見不到你的時間是多麼漫長,多麼難熬。「當時我在處理那個二級天文程序。做那份工作,你的數學底子得非常好才行。有一陣子,我被難住了。我想,管他呢,所以我搬到這上面來,望著外面的天空發獃。以前我也這麼做過。故鄉的太陽一天比一天暗淡,真是有點嚇人。」
最後一句話筆直地穿透語言障礙,聽起來實在太像馬夫在剁掉一匹馬的腦袋之前說的話了。「不行!你甭想把我塞進棺材里。」
此後,她打開燈,教他如何在他的床上做|愛,接著是在燈光熄滅的情況下。很久以後,兩人精疲力竭地癱軟在黑暗中。寧靜,歡愉。隱約的星光像施了魔法,只要過一段時間,就會覺得周圍的一切被它們照得通明,亮得在蘇娜眸子里映出點點閃光,亮得能夠清楚映照出她的皓齒。她在微笑。「星星的事,你說得沒錯。」她說,「看見群星掠過,確實能讓我們感受到自身的渺小。」
但一切並不像說起來那麼簡單。船上出現了一位不承擔任何責任的人,飛船安全程序必須重新編寫,適應這種新局面。原來的程序不允許出現船上夾雜著非船員。程序總算編好了,幾位值班人員自告奮勇延長自己的值班read.99csw.com時間。
「也許吧,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但你編程的本事已經比我強幾倍了,我永遠成不了你這麼優秀的程序員。這一班裡你替陳運算出來的結果我看到了。」
蘇娜反過來摟住了他。她的乳|房緊貼著他的胸膛,她的手向他的腹部伸去,摸索著。生理反應淹沒了他的否認。
兩人坐下來,她詢問陳遇上的困難,他又是怎麼解決的。這一年來,他計劃過無數次再見她時應該怎麼說、怎麼表現。現在,這些話在他腦子裡奔來涌去,攪得他頭昏腦漲,連嘴上正說的話都結巴起來。但蘇娜好像沒注意到。該死的,青河男人怎麼向女人求愛?在堪培拉時,他受的一直是騎士教育:對女人要有俠義之心,要有犧牲精神……後來他漸漸明白了,在現實生活中,貴人採取的方法其實最簡單不過:看中什麼,一把拿過來,只要看中的對象不屬於另一個更有權勢的貴人就行。不過,范自己的親身經驗卻很有限,甚至可以說很可憐:徑直伸手的是不幸的辛迪,他自己成了被她看中的對象。最近這班輪值開始的時候,他嘗試著把堪培拉的那一套用在一位女船員身上,結果被希娜·饒打折了手腕,人家還向上級正式投訴他。這種事,蘇娜遲早會聽說的。
「天體物理學家。可我……我不大記得天體物理的事了,正試著重新學點什麼。」
大家鬨笑起來,范恨恨地哼了一聲。他費了很大工夫,終於把自己裝扮成為一個牛皮匠。想聽大胆玩命的英雄事迹嗎?找范·特林尼,一百秒之內准能聽到。當然,只要你有一點點經驗,一眼就能識破:多半是瞎編的,少數真事兒也是別人,而非這位特林尼的成就。他打量著房間。跟平常一樣,顧客大都是下級易莫金人,但每群人中總有一兩個青河人。開關星點亮和「迪姆大屠殺」已經過去六年了,對大多數人來說,這隻是各自生命中的兩年光陰。活下來的青河人接受了教訓,漸漸適應了。還不能說兩個種族已經融為一體,但和范·特林尼一樣,大家都成了這個流放在外的集體的一分子。
范笑而不答。
「我永遠不——」
特魯德·西利潘朝房間那頭飄在吧台旁的本尼一揚手:「啤酒和吃的呢,夥計?喂,給咱們的軍事天才來一大杯!」
「可——你說得不對。我跟機器玩過遊戲,遊戲水平一調高,我一盤都贏不了。」
蘇娜一時沒有作聲。多年以後,她把她當時的想法告訴了范:「是的,我可以把你硬塞進冬眠箱,這麼做才對,也符合我們的道德觀念。而且省了我一大堆麻煩。我一直不知道鄧和他的貿易委員會為什麼非要把你塞給我。那些人,心胸狹隘,又對我很不滿意,可這麼干未免太過分了。
「已經做過了。」蘇娜頭都沒抬。她很快又將進入冬眠,於是最近四天一直在努力工作,想排除冷凍冬眠自動化系統中的一個故障。
她在船尾一個設備區找到了他。一間小小的艙室,有一個可以望見船外群星的真正的小窗子。這間艙室是幾年前分給范的。
其實,蘇娜·文尼對他的態度更多是驚嘆不已,她不再以保護人自居。范還記得他第一次冬眠前兩人的一次談話。蘇娜一直在檢測放射性冷凍劑和降低人體溫度的藥品。「我們會差不多同時醒來,范,我只比你早一百千秒。到時候我會在這兒幫你。」她微笑著,范感到她的目光溫柔地撫慰著他,「別擔心。」
「真的?」喬新望了他幾秒鐘,這才飄回自己的座位,「我有個叔叔,中風了,一下子兩眼發直,跟你剛才一模一樣。他——」
桌邊的一個人沖西利潘晃了晃冰鑽釀品的泡囊:「你也有好處嘛,而且好像還挺喜歡這種好處。對不對,特魯德?」
到這時他才知道,他在沼地見過的那位「婢女」原來就是船長。就算知道了,他仍舊不敢相信。一個弱不禁風的女子,卻統率著一艘星際飛船,還有上千名船員(沒過多久,幾乎所有人都進入了冬眠狀態)。嗯,也許她是船主的侍妾,把船主毒死了,接管了他的船。這麼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但也說明這是個陰險惡毒的女人。事實上,蘇娜只是個資歷不深的船長,有一小批人投票反對繼續留在堪培拉,她就是這一小批人的頭兒。留在當地的人把飛走的人稱為「謹小慎微的懦夫」。現在,這批人正朝家鄉的方向飛去,等待他們的是確定無疑的破產。
特林尼講了個故事,給大家開心解悶。這其實是件真事兒,但他有意說得前言不搭后語,讓別人覺得是瞎編出來的。故事講的是由他負責的一次長期值班。「五十年,我們只有四班人。最後我只好打破規定,批准在飛行途中生孩子。可是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有了一個重大利好——」
「跟你說了我沒事,好著呢。」范又拿出自己的牛皮腔,「在思考問題,沒什麼。」
這一次輪班剩下的時間是無窮無盡的想象、發明和縱慾狂歡。范搞出了一個大雜燴式的信息傳播系統,兼容射束和廣播兩種方式,還有能使各貿易艦隊和家族跨越幾個世紀保持同步的時間表。蘇娜帶著明顯的讚歎和驚喜接受了他的大多數設計。至於另一些方案,如用工程手段改造人體、世襲貴族體系和作戰艦隊,蘇娜則大加嘲笑。范沒有和她爭執。他的才能目前只限於技術,說到與人有關的方面,他仍舊只是個十三歲的中世紀少年。
喬新臉一皺:「你省省吧,特魯德。」
皓齒再現,她笑得更厲害了:「啊,范,也許你還是沒多大變化。我還記得你初來的時候,那時你連句讓人能聽明白的整話都不會說呢。你不斷說青河是個帝國,而我反覆告訴你我們只是貿易者,不是別的任何人。」
少年范·紐文皺起眉頭。雖然學了那麼多,但他仍然覺得蘇娜的話很是費解:「可這確實是個大帝國呀。」
范曾經努力奮鬥,想建立一個橫跨整個人類空間的真正的文明體系。經過短短几個世紀,成功彷彿就在眼前。但到頭來,他遭到的卻是背叛和出賣。不過范早就認清了一點:背叛僅僅是表象。蘇娜和其他人在布里斯戈大裂隙的所作所為是一種必然。一個星際帝國,它覆蓋了遼闊的空間、漫長的時間。單純依靠它的公正、它能夠帶來的好處,這樣一個帝國是維持不下去的。你必須擁有一件利器。
老溫收走最後一張兌換券,穿過房間,飄向自己的老位子。離吧台還有一半距離時,他停了下來,飄近牆紙顯示系統,向外望著龐雜體和太陽,對奇異的開關星驚疑不已,彷彿從來沒見過似的。特魯德咯咯咯笑了,身體斜過桌子,對范講道:「恍恍惚惚,傻得要命,對吧?脫離聚能的一般不至於糟到他那個地步。」
蘇娜的模樣幾乎和她進入冬眠箱前完全一樣,只有一點:不知怎的,她竟然顯得年輕了些。一天,他發現她注視著自己。
「還有一種可能:他們的技術水平已經發展到不用無線電的地步了。我們之所以能發現這些傢伙,是因為他們失落了原來的文明,什麼都沒有了,只好另起爐灶。」這種悖論是個老問題了,從幻滅時代起就糾纏不清。不過,正是為了解開這個謎團,人類才遠航至阿拉克尼。就算別人不是,反正范是這個目的。
「對,不過我已經快做完了。」她掃了范一眼,看見他臉上的表情,「哈,我還以為你寧死也不進冬眠箱呢。」
他清晰地記得頭幾年的事,比他一生中任何時間的記憶都更清晰。毫無疑問,船員們肯定打算把他直接扔進冬眠箱,在下一個停靠點甩掉他。這麼個小傢伙,他以為宇宙間只有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他這輩子只學過怎麼拿著一把劍亂揮亂砍。你能拿他怎麼辦?
范抬起一隻手——老傢伙惱羞成怒,但又極力裝出大人物的模樣:「我早就說過,我晉陞了。利索勒特管具體細節,我負責總體,直接向勞統領彙報。」他望向奇維,裝出仇恨的目光。不知她在搞什麼名堂。這孩子真是了不得。
范的父王打了個手勢,孩子的老師和他嚴肅的僕人領著他走過泥巴地,走向來自星辰的人們。放在他肩頭的手抓得緊緊的,但范幾乎沒注意。他仰頭望著,驚嘆不已,雙眼貪婪地「吞噬」著飛船,視線竭力追蹤著閃亮的船體金屬(是金屬嗎?)流暢的曲線。這種完美的事物他只在小件珍寶或者繪畫中見過,眼前的一切彷彿是化為現實的夢。
蘇娜聳聳肩:「當然。我們一共有多少船員?我是說進入行星軌道,全體動員之後。」
范陷入沉思,不再聽酒友們的閑聊,連奇維·林·利索勒特都不看了。他想起了往事,三千多年前的往事。按他自己的生命計算,已經過去了三個世紀。
九_九_藏_書肯定是這樣。」蘇娜道,「可就算在船尾這兒,你能看到它嗎?」她挪到那面直徑四十厘米的舷窗邊,關掉艙室里的燈。
「一點不錯。」
當范注視著奇維·林·利索勒特時,他看見的是自己。他以前從來沒產生過這種感受。是的,奇維是個姑娘,而特林尼內心深處頗有點大男子主義。但兩人之間的相似之處大大超過了性別差異。航程開始時,奇維只有——多大?八歲?在黑暗的星際長旅中她度過了將近半個童年,除了飛船維護人員,身邊沒有一個人。現在她又深深扎進了另一種文明。可她挺過來了,仍舊勇敢地面對一個個全新的挑戰。而且不斷取得勝利。
輪到范·特林尼那一枝值班時,老頭子的空余時間大多消磨在這兒。把穩定L1周邊設施的活兒搞砸以後,這方面的工作已經交由奇維·利索勒特全權負責,所以他有大把的空余時間。
要不是辛迪,他或許會被他們弄上船去,懵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賣。辛迪·杜坎,特蘭堂弟的二女兒。她們家地位很高,高到可以住在宮中,卻又沒高到能施加什麼影響的地步。辛迪十五歲,是范見過的最奇特、最熱情的人,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話,只能用「朋友」這個詞,不過,這個詞已經足夠了。
「話是這麼說。但這些勾當統領都知道,又沒給這兒造成什麼大損失。」
從那個驚恐萬狀的十三歲堪培拉少年被帶離故鄉算起,十一年過去了。
但現在,范卻發現了另一種新東西,威力強大的新東西。與它相比,連蜘蛛人的起源都不那麼重要了。范發現了聚能。利用聚能技術,易莫金人可以將他們最有才能的人轉化為一台強大的思維機器,一心一意,不計其他。即使是特魯德·西利潘這樣的蠢材,敲幾下鍵就能得到最複雜的問題的答案。而像托馬斯·勞這種惡魔更可以藉助這種手段大興風波。聚能將一種人類前所未有的力量賦予了易莫金人。聚能者在處理精微問題方面超過任何機器,在耐心細緻方面又超過了人類。這是幻滅時代破碎的許多夢想之一啊——可易莫金人卻辦到了。
「如果你不讓我們把你放進冬眠箱,到達目的地時,你會變成一個老頭子的。」「冬眠箱」這個詞仍然是個讓他難以接受的字眼。
一個人突然插嘴,對飛船的主人說了些什麼,大致相當於「別管他怎麼想,船長」。
幾個易莫金人又和溫聊了幾分鐘。大多數人都很友善。除了特魯德·西利潘,其他人看樣子都挺同情他。范還隱約記得戰前那個亨特·溫,開朗直率,是個好心腸的學者。現在嘛,他心腸依然好,但總是笑,態度也過於謙恭了。他的個性彷彿是一件被摔成碎片的瓷器,儘管重新地黏合在一起,但非常脆弱,經不起碰撞。
布雷特·特林尼不屑地哼了一聲:「加上所有屁話。」
兩年之後,蘇娜復活了。少年依然拒絕冬眠,但從那時起,他急不可待地學習他們願意教給他的一切。他明白了,這裡有無數堪培拉貴族無法想象的高強本領,他有可能掌握它們。兩年之內,他學會了文明社會普通孩子五年才能掌握的知識。他在數學方面極有天賦,還學會了怎麼使用青河程序最上層和下一層的程序界面。
范準備好了,等待著最後的、必敗無疑的戰鬥。但蘇娜只盯著他看了一秒鐘,然後吩咐其他人離開她的辦公室。剩下的兩個人混雜著雙方語言談了一千秒左右。范知道朝廷上的諸般詭計,也知道怎麼操縱別人,但這些辦法這會兒全都不適用。沒等他們說完,小男孩已經傷心地痛哭起來。蘇娜攬著他的雙肩:「這樣的狀況會持續好多年,」她說,「你懂嗎?」
特蘭轉過身去,用一種混雜的語言和星辰來客談話。范落入他們的掌心。
自從離開堪培拉,他就養成了這個習慣,時不時發一陣白日夢。回憶、計劃,千頭萬緒,驟然淹沒了他。他就像接受沉浸式教育時一樣,一下子不知身處何方。因為這個,他搞砸過不止一次交易。從眼角餘光里,他發現奇維已經走了。是啊,那姑娘的童年和他自己的很相似,也許就是這個原因,她的想象力才如此活躍,在眼下的艱難時期仍然保持著活力。他常想,斯特倫曼人這種瘋瘋癲癲的童年教育方式是不是源自范在「重奏」號上的經歷。但他那次旅程到達終點后,一切都大有轉機。而可憐的奇維在終點發現的只是死亡和欺騙。但她仍然堅持著……
「也許他們的母體文明離我們實在太遠,比如在英仙座之類的地方——」
蘇娜笑道:「不,不是什麼帝國。沒有哪個政府能管理幾光年之外的事。嘿,絕大多數政府連幾個世紀都撐不下去。一時的政治潮流來了又去,可貿易卻能持久不變。」
「但從事貿易的也不光是我們青河人,我們只是大海中的一條魚……噢。」范看出她終於心動了,「對呀,用廣播的手段傳播我們的文化,所有吸取這種文化的人都會獲得貿易優勢,這種優勢反過來又鞏固了我們的文化。」
「你們可以在人類空間中設置一個網路,跟你們在堪培拉上設置的網路一樣。」
「但還有個光速的問題,范,你忘了?速度不可能超越光速。人類空間另一端的貿易者在做什麼,我一點也不知道。就算傳來什麼信息,也早就過期幾百年了。你看得最多的只是『重奏』號上的本地網,你研究的只是一支小型船隊的網路運行。支撐星際網路需要多大資源,恐怕你想都沒有想過。到了納姆奇后,你會看到這種網路的。像那種地方,我們每次訪問都會損失一部分人手,人都留在那兒不走了。生活在行星間有網路相連的地方,可以跟數以百萬計的人相互聯繫,通信時間只有幾毫秒延遲——這種事你還沒見識過呢。我敢打賭,等我們到達納姆奇,你就會離開我們。」
布雷特·特林尼打破寂靜:「別為他們難過了。他們冒了最大的風險,可一旦賭贏,堪培拉就會出現我們原本追求的消費者群體。」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這種話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個好人,忠於青河也應該。以後你會明白的。我們周圍總歸少不了買賣人,不管是在小衚衕里兜售違禁品還是在星際間鬼鬼祟祟。飛來飛去的小商小販管他們那一套也叫文明,但他們其實只是一幫烏合之眾,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圍得點好處罷了。」
本尼·溫從吧台里出來,把父親拉走了。本尼過去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火暴青年,是活下來的迪姆同謀中最招人注意的一個。
「我知道。可現在,我們只能兩手空空回到納姆奇了。我敢說,咱們連『重奏』號都得賠出去。」她一搖腦袋,甩開明顯一直纏繞著她的憂思,「不管了。反正,這段時間里,咱們至少還能造就一位訓練有素的船員。」她裝出兇狠的樣子白了范一眼,「我們最需要哪個專業,布雷特?」
此後幾年,范·紐文努力學習編程—開發。編程這種事很早以前就有了,和他父親城堡外那一大堆垃圾一樣源遠流長。小溪把垃圾沖得離城堡遠了點,但只衝遠了十米便又堆積下來:大堆大堆廢棄的機器。當地農民說那些東西是飛行器,是從堪培拉過去科技發達的殖民時代遺留下來的。不過,跟「重奏」號內部本地網上的程序相比,城堡外的垃圾簡直可以說是嶄新的。這兒還有些五千年前編寫的程序呢,當時人類甚至還沒離開地球。最奇妙的地方——按蘇娜的說法,最恐怖的地方——在於,不像堪培拉城堡外的垃圾,這些程序至今仍然管用!曲曲折折、拐彎抹角,通過千百萬種渠道,許多最老的程序仍然在青河系統內部運行著。就說貿易者的計時方法吧,它的調整框架異常複雜,但剝開外面的一切,最底層的其實只是一個控制計時器的小程序,一秒又一秒,不斷計數,從人類第一次踏上古老月球的那一刻算起。但如果你更仔細地分析……開始計時的時間其實還要晚得多,是從人類的第一個電腦操作系統的誕生算起的。
「現在的翻譯越來越好了。」特魯德·西利潘又說起了蜘蛛人的事,「雷諾特手下的聚能譯員歸我管。」準確地說,特魯德只是個助理,而不是負責人,但誰都沒有說破。「告訴你們,蜘蛛人起源的文明到底是怎麼回事,說不定哪天我們就弄明白了,相關信息隨時可能出現。」
亨特·溫從吧台飄過來,身後拖著一個網兜,裏面裝滿了飲料泡囊和他們父子倆冒險偷偷弄進酒吧的小吃。他把東西遞給大家,暫時打斷了眾人的對話。分發完畢,亨特收起酒錢——這是私下流通、用來交換好處的一種兌換券。
「不會。到時候網路協議肯定跟現在不一樣。還有,使用方法也不同。有了星際網,我們就不會像沒頭蒼蠅一樣亂碰運氣尋九*九*藏*書找貿易機會了,青河會更加……呃,利潤更加豐厚。」範本來想說更加強大,但他知道,她準會揪住他的「中世紀思維方式」猛批一頓。「我們可以擁有一個動態客戶資料庫。」
范一進門,撲面而來的是啤酒花和大麥釀造品發出的濃烈芬芳。幾滴啤酒從他耳邊飄過,隨即消失於門上的清潔孔中。
真是個愚蠢、無望到極點的舉動啊。范那群人連腳步都沒放慢,他的老師一揮齊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紐文手上的時間似乎無窮無盡。幾個船員(蘇娜和其他值第一班的)竭盡全力輔導他。起初,他什麼都不懂……但時間長啊,他學會了蘇娜的語言,掌握了青河人的一般知識。
老溫不好意思地笑笑,點點頭。
奇維·林·利索勒特飄進門口,空中一轉身,落在本尼·溫身旁。酒吧里人聲暫停,天花板旁特林尼一伙人聽到了她的話:「本尼,那些交換表你拿到了嗎?岡勒可以替你——」兩人飄到遠處,話音漸漸消失,房間里又恢復了之前的熱鬧。奇維的態度顯然很積極,正拽著本尼的胳膊談交易。
這句話引起一陣鬨笑,轉移了大家的注意力。「思考問題!這個習慣可不好啊,老夥計。」過了一會兒,眾人不注意他了。范打起精神,專心地聽著桌邊的談話,不時咋咋呼呼插幾句評論。
范不由自主地搖了搖頭:「是的,可我——可你還是在我前頭。」
「青河真是個大帝國啊。」少年說,望著群星,暗自將這片廣闊空間與父親小小的王國做比較。
「我們是做星際貿易的。」蘇娜說,兩人單獨待在一起,坐在磁場吸附式推進器上面的艙位里。周圍的視窗顯示出青河人周遊的五個星系。
為什麼不動手?我不是完全聽你擺布的嗎?這是他最後一個連貫的念頭,然後便是長時間的混沌。黑暗之中,他需要解決的美妙問題還多著呢:怎麼著力,如何銷魂。他們在空中蕩來蕩去,從一面艙壁彈到另一面。要不是伴侶的指引,可憐的范永遠也別想辦成什麼事。
這以後,范搬進了蘇娜的艙室。兩人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一起,其他人開玩笑,說他把船長綁架了。對范來說,和蘇娜在一起的時間是無盡的歡悅,並不單純因為滿足了身體慾望。他們兩人總是說個不停,不斷爭辯……他們一生的方向也由此決定。
那天過後,范又度過了生命中的五年。緊張忙碌的五年。布雷特和蘇娜都已離崗冬眠,范始終跟他們的繼任者親密不起來。那四位喜歡玩樂器,而且是最原始的手工樂器,跟他父親的宮廷樂師演奏的樂器一樣!他們一玩就是幾千秒,好像從合奏中得到了某種奇異的心理和社交享受似的。范也稍通音律,但實在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在這種小事上下這麼大工夫。他自己可沒這份耐心,連稍習此道都不肯,所以他一直離這些人遠遠的。現在他已經很習慣獨處了。再說,需要學習的東西又是那麼多。
范只能聽個大概,少年甩開恐懼和孤獨,直視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你的人質,但不是你的奴僕,不是任你擺布的人。」
「對!」范說,「正因為這樣,我們才需要程序和這些電腦。」
蘇娜的反應幾乎和希娜·饒一樣迅捷。她在他身下一轉,乳|房正正擠壓在他的另一隻手掌上。不等范讓開,她的手臂已經環過他的脖子,把他向下一拉……長久、熾烈的吻。雙唇所觸、雙手所撫,還有她的雙腿,纏繞著他的……他全身顫抖不已,同時也感到了她的顫抖。
范一時沒有作聲。她怎麼不明白他的意思?「好的,現在是你說的這種情形。可你難道看不見嗎?做這種事給予了你們多大的力量?你們掌握著高科技,勢力遍及數百光年的空間,持續時間長達幾千年。」
他學得越多,越能領會蘇娜所說的「程序成熟極限」。與他認識的船員相比,這時的范已經是一名出色的程序員了。「驚人的天才」,有一次蘇娜這麼說他,當時她不知道他就在附近。他什麼樣的程序都能編寫出來——可生命太短暫了,而最重要的系統又都是那麼龐大。於是,范學會了如何鑽研過去編製的巨型代碼,從中擷取有用的片段,他甚至能夠將現代武器系統的程序與人類征服太空之前的雙曲線計劃程序結合在一起。范還掌握了另外一項同樣重要的本領:知道如何探索飛船本地網路,發掘最適當的程序。他知道怎麼找,去什麼地方找。
范:「哎,這事兒不是早就說過了嗎?阿拉克尼肯定是個殖民世界,這個星系的環境太惡劣,根本不可能自然進化出生命。」
「要是出了什麼差錯,你就死了,死定了,死定了。」蘇娜打斷了范的自吹自擂,「年輕人,你要學的東西非同小可啊,連從小在文明社會裡長大的孩子都很容易弄糊塗。計算機、程序,這些東西在我們文明之初就有了,那時還沒有太空飛行呢。不過,計算機和程序能做的事很有限,一旦出現事先沒有預料到的困難,它們不可能給出解決方案,也做不出什麼創造性的事。」
「能看到。」范說,「等眼睛適應以後就行了。」現在房間里伸手不見五指。這是一扇真正的窗子,不是什麼強化顯示設備。他來到她身後:「瞧,那邊四顆最亮的星星是派克曼,堪培拉的太陽就在它們外面,大約一根火鉗那麼遠的地方。」真傻,她又不懂堪培拉人的天文概念。可他還是嘰里呱啦說個不停,以掩飾自己內心的感受,「真正震動我的其實不是這個。我那個太陽只不過是顆平平常常的恆星罷了,有什麼大不了的?我是說,從堪培拉能看到的那些星座:派克曼、野鵝座、犁頭座,我在這兒仍舊可以認出它們,哪怕它們的形狀跟過去看到的不一樣了。我知道,這些我也想得到,工作間隙我在數學上下過苦工夫。可是……我還是被震動了。十一年裡,我們飛了多遠啊,整個天空都變了。我從內心深處最真切不過地感受到,我們已經飛了那麼遠,前頭依然有那麼遙遠的路。」
「我也記得,可我還是不明白。青河存在有多久了?」
「你是說以目前這種『貿易艦隊』的形式?大約兩千年。」
「可是,燃料是可以補充的呀,就算目的地是一顆氣體巨星也行。連我都知道怎麼調整程序、補足燃料。」
蘇娜再一次脫離冬眠。范一直渴望著她的歸來……從她進入冬眠那天開始便盼著這一天。他有那麼多事想告訴她,有那麼多問題想問她,有那麼多東西想給她看。可當那一刻終於到來時,他卻沒有守候在冬眠艙迎接她。
「不對。只能這麼說:正是因為這些情況,離開程序和電腦的話我們無法生存。經過了幾千年,機器的記憶體里儲存著大批能夠幫助我們的程序。但布雷特剛才也說過,這些程序許多是派不上用場的謊言。還有,所有程序都有自己的問題,只有最適當的程序才能幫助我們。」她停下來,意味深長地注視著范,「只有訓練有素、又聰明絕頂的人,才能根據需要、根據現有資源,選出最恰當的程序,並且根據實際情況加以調整。最後還需要對程序分析的結果做適當的譯解。」
堪培拉。范當時十三歲,是特蘭·紐文最年幼的兒子。特蘭·紐文,北方所有土地的領主、國王。范住在冰冷的大海邊的一座石頭城堡里,在利劍、毒藥和陰謀中一天天長大。如果中世紀的生活持續下去,他只有兩種前景:或是被謀殺,或是成為統治一切的國王。但是,突然有一天,這樣一個世界(這個世界里,飛行器和無線電只存在於遠古傳說中),與星際貿易者正面相遇了。青河。他們的艦載小艇將城堡南面的大沼地燒成一片枯焦,范至今還記得當時的情景。短短一年時間,堪培拉的封建體制便土崩瓦解。
特林尼插嘴道:「用不著假設,這是真真切切的事實。」
她嚴肅地點點頭,彷彿從來沒想到一樣。
「你是個瘋子,范……不過沒關係,也許只有瘋癲的中世紀笨蛋才會這麼野心勃勃。我們就像……就像白手起家,無中生有地創造出一個全新的文明。我們可以鍛造屬於我們自己的神話、傳統,成為一切事物的基石。」
「你是說,青河只是一群人,碰巧做著同一件事?」
在一切最上層界面之下,其實還有無數起支持作用的層次。有些軟體設計之初原本打算運用在跟現在極其不同的環境中。運用環境的劇變常常引起重大事故。關於星際旅行有許多浪漫的傳說,但實際上,事故原因通常十分簡單:用錯了地方的古老程序終於向人類報復了。
「我就是這個弄不明白,特魯德。人人都說這是個失落的外星文明殖民地。可蜘蛛人要真是從別的星球過來的,我們怎麼會從來沒收聽到他們的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