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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裊者如舞,側者如跌

第六章 裊者如舞,側者如跌

楊虞卿道:「你看魏弘節做什麼?」
宋憶微躊躇許久,才道:「憶微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動手殺人的勇氣,但人為悲憤驅動時,會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事來。」頓了頓,又問道:「憶微如果殺了茅匯,魏郎會恨某嗎?」
宋憶微忙道:「適才憶微已向尹君說明了經過,整件事情與魏弘節無關。」
秦誠「啊」了一聲,道:「某剛剛在善和坊看到包倉遇害,不明究竟,所以才來京兆府尋魏郎,原來是這樣。」
之後朝廷震怒,指派御史段文昌調查,查明遊俠曾涉入其中,遂在平定淮西后解散了遊俠組織。
曹建道:「這位戴茂戴郎不算外人。清晨娘子有命,戴郎可以隨意進出。」

宋憶微道:「聽起來,似乎是王守澄要派秦中候來對付茅匯。」
王清晨聞言大為驚異,問道:「發生了這麼多事,茅郎還要到徐氏酒肆服役三個月嗎?」
魏弘節大怒道:「某答應了什麼?你同黨以空馬引開某,留下了自己衣衫,被京兆尹手下尋到,這才追蹤到庄勝住處,是你們自己找死。」
京兆府不同於其他地方州縣,不受逐級上訴的約束,經京兆尹審理,證實證據確鑿后,有權當堂將案犯處死。
剛好邏卒進來稟報已將初七杖斃,楊虞卿又道:「還有一事需要叮囑,秦中候帶走的是活人,到時也要將活人還給本府。」

楊虞卿忙命請她進來。魏弘節一眼便看到宋憶微手上儘是鮮血,大吃一驚,忙迎上去問道:「宋真人受傷了嗎?是誰傷了你?」
王清晨坦然告道:「清晨認不認同,盲秀才都會照做。九頭鳥號稱『三眼秀才』,盲秀才是盲眼,清晨是清眼,清眼與盲眼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兩部各行其事。清晨干涉不了盲秀才的行事,他也不會來管某的事。」
楊虞卿重重一拍案桌,怒道:「大胆!你是在暗示本府手下殺了陶瘋子嗎?」
段成式奇道:「你當真認得段某?段某可是從來沒見過你。」
之後二人均未提及當晚之事。茅匯每每回想起來,都會有是不是在做夢的疑問。後來料想王清晨是怕自己難以自處,所以才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由得又對其大氣與周全多了幾分感激。等到昨晚因盲秀才一語開始對王清晨起疑后,再憶及那晚情形,依然有恍然若夢的感覺。
有水族侍從進來報道:「秦中候手下到了,說是奉命聽從魏郎調遣。」
魏弘節躬身道:「遵命。」料想光德坊坊門已經封禁,常人難以通行,又特意向楊虞卿索取了一紙公文。
王清晨道:「茅郎是如何看破的?單單因為盲秀才一句漏嘴之詞嗎?」
魏弘節忙問道:「怎麼,段公子當真認識這陶瘋子?」

王清晨問道:「昨晚什麼?」又問道:「茅郎一早便等在這裏嗎?」
魏弘節一怔之間,宋憶微已施然轉身,重新進去河東第大宅。
庄勝忙道:「某確實只是提供宅子。那個叫王旺財的,是某熟人,時常會來借某宅子用。事後會給某一筆錢,所以某從不多管閑事,他叫某做什麼,某就做什麼。」
宋憶微又道:「憶微猜魏郎你也是有苦說不出。你想要為王建先生報仇,卻受限於承諾,縛手縛腳,憶微在你身邊,雖然不堪大用,但總算多個幫手。」
侍從與同伴交換一下眼色,勉強道:「那好,某就讓宋真人進去,不過宋真人切莫聲張。」
恰在此時,唿哨聲大作,西門坊卒聽到動靜,便迅即關上了坊門。
魏弘節奇道:「見茅匯做什麼,難道宋真人要親手殺他,好為王先生報仇?」
茅匯道:「昨夜茅某見過盲秀才。」
鄭注笑道:「在京兆府門前殺人,是公然與官府作對。之前茅匯行嫁禍之計,想挑起左、右神策軍相鬥,也是公然與朝廷作對。老夫在想,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膽大包天的人?除了茅匯,還有別人嗎?」
段成式道:「這麼說,早在那之前,你已經認得陶瘋子了?」
魏弘節回想適才之事,深感自責與灰心,搖頭道:「對方耳目眾多,某等處處受制於人,怕是難以追查下去。」
侍從一時遲疑起來,剛好柴房有動靜傳出,宋憶微忙道:「應該是他傷口疼得厲害,快讓某進去看看。」
侍從包倉躬身應命,旋即退開。
魏弘節似是猜中秦誠所想,道:「某也反覆思慮過,有好幾個人都有可能加入九頭鳥,但都不可能違背鐵律。」
段成式忙道:「那是一定的。」又苦笑道:「雖然段某也不明白何以成了對方的不可動之人。」

魏弘節道:「當然。她已經知道某和茅匯曾是遊俠成員,不過你切莫暴露身份。」又道:「某已經請你手下先將白大、海峰二人送回善和坊了,這就走吧。」
魏弘節道:「某剛剛在大門前,看到秦誠押著茅匯經過,料想是要將他解押到神策軍軍營。某想上前阻攔,秦誠卻朝某搖了搖頭,雖然滿臉愧疚之情,用意卻很明顯,是讓某不要令他為難。」
侍從聽說王清晨特別交代過,只得退開。
宋憶微狐疑道:「這可真是奇怪,對方何以如此關心段成式?之前王師文行刺段成式,對方立即去找茅匯麻煩,足見對段氏之關心。可是以那些人的行事作風來看,不像是光明正大之人,又如何與段成式扯上了干係?」
楊虞卿沉吟道:「那好,本府就給秦中候一個面子,把王旺財交給你。一日後,秦中候出夠氣了,再將人還回京兆府。」
轉頭望向宋憶微,見她點了點頭,便道:「段公子如此信人,魏某若再相瞞下去,便是不義之人。」當即說了刺客即是故相宋申錫門生王師文,以及茅匯涉入其中的緣由,只未提後來王建及九頭鳥之事。
出來京兆府,魏弘節道:「今日若不是有宋真人在,只怕某又難逃牢獄之災。」
當即說了曾聽西市一名醉漢提及空空兒涉入武元衡遇刺一案之事,後來他再去尋那醉漢時,醉漢已在前夜落入井中淹死。
宋憶微道:「憶微想再見茅匯一面,不為別的,只為王建王先生。」
楊虞卿道:「本府瞧你模樣,不過是個京師閑漢。人們都說近年來長安有三大惡:中使、閑漢和神策軍軍士。小小市井閑漢,竟能與宦官、神策軍相提並論,還排位在神策軍前,想來必有過人之處吧。但就你個人而言,有何能耐呢?哪怕一名最普通的神策軍軍士,也能將你踩在腳下。所以本府猜測,京師百姓怕的不是你個人,而是一群閑漢,對不對?」
楊虞卿遂道:「來人,把這個叫王旺財的拖出去行杖,以重杖打死。」

宋憶微道:「憶微還是第一次聽說遊俠之事。魏郎何以對當年秘事知悉得如此清楚,該不會魏郎你就是……你和茅匯都是……」
門前侍從未見過茅匯,當即回絕道:「某家小娘子剛從酒肆回來,正在歇息,不見外客。」
秦誠拱手道:「魏郎莫怪,秦某也只是奉命行事。」上前一步,低聲告道:「王大將軍和鄭注鄭相公早料到茅匯還會再來找你,所以密令某跟在你身邊,專等茅匯上門。」
話音剛落,獄長便直奔入廳,倉皇稟報道:「尹君,案犯庄勝死了。」
魏弘節躬身道:「尹君教訓得是,若不是魏某一時好奇,陶瘋子現下人應該還好好活在府獄中。」
宋憶微道:「魏郎,憶微有個法子,或許能引蛇出洞,不必你費心尋找。」
秦誠冷笑道:「只怕是你早對段公子有所留意吧。」
秦誠很是吃驚,道:「河東第主人令狐滈最好事不過,兼之他是吏部尚書令狐楚之孫,去他那裡,豈不自惹麻煩?」
頓了頓,又道:「至於『對方』是誰,茅匯承諾守口如瓶,不能提及半句。」忽見宋憶微臉色古怪,不由一怔,問道:「可是某說錯了什麼?」
又走到初七面前,揚手扇了對方兩耳光,喝道:「說,你在京兆府的內線是誰?」
楊虞卿皺眉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魏弘節忙道:「那兩人應該是鄭府侍從,一人名叫白大,一人名叫海峰。多謝尹君及時派人解救,魏某感激不盡。」
楊虞卿便下令將庄勝杖責二十,又正色告道:「你可有聽過新官上任三把火?本府剛剛坐上這京兆尹的位子,正要雷厲風行地整頓京師,你不說實話,明日一早便將你當街杖死在留杯亭塑像下。」
王旺財剛略略鬆了口氣,忽又聽到楊虞卿叫自己名字,登時又全身繃緊起來。
秦誠道:「那你如何知道他就是段成式?」
他態度溫和,言語委婉,總令人感到舒暢,王旺財隨口答道:「商旭嗎?認得。他只知道喝酒,總是誤事,結果最終還是死在了酒上。」
鄭注道:「老夫是半夜回來的。」又問道:「何以京兆尹一大早派邏卒來召你?」
茅匯點頭道:「履行承諾而已。怎麼,娘子不願意?是怕官府找上門,還是怕盲秀才找上門,還是怕茅某發現你們九頭鳥的老底?」

楊虞卿奇道:「明明沈京是射殺陶瘋子的兇手,王旺財、初七才是跟蹤監視你的人,你何以要見庄勝?」
楊虞卿微一沉吟,便點頭允准。
宋憶微又驚又怒,道:「你們……」
楊虞卿問道:「秦中候是右神策軍王大將軍心腹,忽然駕臨楊某這小小京兆府,有何貴幹?」
段成式道:「你叫王旺財對吧?你可認得某?」
段成式忙道:「魏郎有心,多謝。有宋真人這等良醫悉心醫治,段某傷口已無大礙。多虧當日魏郎出手相救,這兩日段某一直窩在家中養傷,竟未及登門拜謝,是段某之過。」
秦誠也火了,臉色一沉,怒道:「你和茅匯都是孤家寡人,只有某有家有室,某還有瑟兒,是不是要為自己、為她多考慮一點?」
庄勝道:「這個嘛,某也不知道。先是王旺財引他那個叫沈京的朋友來到家中,說是要在某這裏借住幾天,那某就好好招待唄。他二人低聲說話時,忽然發現了什麼,一起沖了出去,然後就抓進來一名男子。某幾人合力將他綁起來,倒吊在房梁下,王旺財和他朋友開始拷打那男子,但那男子死活不肯開口。後來又有人來,稱是王旺財的朋友,名叫初七。他三人說了一番話,又一起沖了出去,又捉進來一名男子,如法炮製將他倒吊起來拷問。天黑后,初七離開了,一個時辰后又回來,三人嘀咕一陣,便開始合力拷打那兩名男子。再之後,某聽到狗叫聲,還未回過神來,京兆府的人就衝進來了。」
宋憶微道:「那好,某去請魏弘節過來,讓他評評這個理。」
言外之意,若是魏弘節能設法瓦解九頭鳥,王守澄或許會放茅匯一條生路。
王旺財道:「沒有……」
王旺財自知失語,又見段成式表面和藹可親,其實精明異常,稍不留神,就被他抓住了言語中的漏洞,便決定不再開口。
魏弘節沉默半晌,道:「好,如果茅匯再來找某,某會將宋真人這番話轉告他。至於他肯不肯來見宋真人,那就不是某能做主的事了。」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魏弘節道:「哦,你答應了王清晨,要在長樂坊徐氏酒肆服役三個月,看來已經開始履行承諾了。」又問道:「徐氏酒肆消息最靈通不過,你是聽到風聲,來找某的嗎?」
魏弘節點頭道:「很好,某正想要對付盲秀才,他便自己送上門來。」

魏弘節忙問道:「你帶他去哪裡?」
一時對那兇手智計很是佩服——他若逃出光德坊,策馬在大街上狂奔,跑出不遠,便會被巡街的金吾衛士及武侯鋪彍騎攔下,若敢不聽令,金吾衛士便會直接以弓箭招呼。反倒是人留在坊中,渾水摸魚,更容易逃脫。
魏弘節看了她一眼,隨即轉過頭去,以沉默相應。
楊虞卿道:「照你的判斷,兇手人還在坊中,是吧?」
庄勝道:「聽說是鄭注幕僚魏弘節手下侍從,不過那也是王旺財他們幾個猜的。那兩人嘴巴很硬,被灌了一肚子水,挨了許多打,都沒有招承自己身份。」
宋憶微道:「王建先生待憶微若女,憶微也剛剛失去了親人。」
宋憶微道:「那些人當真敢公然闖進來這裏嗎?」
王旺財道:「段公子去過西市好多趟,某沒事時總去西市閑逛,曾見過段公子幾次。」
魏弘節一驚,忙命侍從去知會借宿在隔壁令狐河東第中的宋憶微,自己穿好衣衫,匆忙出來,正好遇到鄭注在庭院中散步,不禁一愣,道:「弘節昨晚回來時不見鄭相公,當時已經夜禁,還以為鄭相公會留宿在神策軍中。」
又道:「昨日你走後,本府仔細回想你的話,覺得有些道理,也開始疑心是京兆府內部泄露了消息。要光是陶瘋子一案,本府也不會那般上心,可有人在本府眼皮底下做手腳、安插眼線,是可忍,孰不可忍!」
當即說了陶瘋子的古怪言語。又道:「回到善和坊后,魏某有些好奇,便與宋真人一道去探訪了段成式。段成式並未聽過陶瘋子其人,但也想知道為什麼這個陶瘋子反覆提到他的名字。魏某曾向陶瘋子套過話,卻不得其果,料想再問也是無用,便想先設法救他出來,再設法接近他。於是魏某請宋真人出面,到京兆府保了陶瘋子出來。後面發生之事,尹君應該已經知道了。」又說了適才未能追及兇手的經過。
原來昨日魏弘節、宋憶微離開后,坊卒方方將空馬及衣衫呈報給楊虞卿。楊虞卿早已聽魏弘節描述過大致情形,當即道:「兇手裏面必然穿了一件別的顏色的衣裳,他脫掉黑衣,躍下馬去,用空馬引開魏弘節,自己則裝扮成行人,便可從容脫險。」
王旺財抬頭看了他一眼,微一遲疑,即答道:「你是段成式段公子。」
魏弘節見楊虞卿夾雜不清,明明想利用神策軍辦案,卻又不肯明言,生怕降低了身份,遂插口道:「這王旺財在京兆府的同黨,殺了某手下包倉。」
段成式點了點頭,道:「段某知道,他們初衷都是好的,都以為是在為朝廷盡一份力。」
秦誠見左右無人,遂低聲道:「鄭注早已識破了你的謊言!他明知某多年前便與茅匯相識,而今與你交情也不錯,卻偏偏派某利用你抓捕茅匯。你想想看,某若有異樣,某三個人便都搭進去了,到時連個能出面求情的人都不剩了。」
楊虞卿喝問道:「你到底招不招?」
一語未畢,便見秦誠率人跨門而出。read.99csw.com正愕然間,秦誠揮手道:「圍住了!若對方膽敢反抗,立即射殺。」
魏弘節道:「魏某猜測段公子已為尊外祖父遇刺一案耿耿於懷多年,魏某剛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
正好王清晨心腹侍從曹建自外回來,見茅匯站在大門前,怔了一怔,忙下馬招呼,又引茅匯進去。
秦誠問道:「段公子可有自報家門?可有在腦門上貼了一張字條,寫著『某叫段成式』?」
茅匯提醒道:「宋憶微這小女子不簡單,你小心些。」
秦誠笑道:「原來你這麼想去神策軍軍營。平常人聽到神策軍三個字就魂飛魄散,你倒是難得。」
魏弘節搖頭道:「王守澄肯以正眼看某,不過是看鄭注鄭相公的面子,而今茅匯是被鄭注相公擒住,某還去求情,王守澄會理會嗎?他既知某與茅匯是舊識,惱恨之下,不當場將某扣下才怪。宋真人,你的好意某心領了,你實不必再牽扯進去。」
茅匯見魏弘節對宋憶微極為信任,便不再多言,拱手告辭。
他心中其實早認定是九頭鳥派人射殺了陶瘋子,除了九頭鳥,誰還能有這麼靈通的耳目?一定是宋憶微進京兆府保釋陶瘋子時,安插在京兆府的內線將消息及時通知九頭鳥,九頭鳥搶先布置,竟在陶瘋子出門時將其射死。
王旺財呆了一呆,忙低下頭去。
宋憶微道:「那麼就請尹君准予憶微一道上堂,憶微好歹也算是證人。」
魏弘節點了點頭,道:「一定會。段公子,你願意冒險嗎?」
宋憶微見魏弘節臉色古怪,忙岔開話題,問道:「茅匯還會再來找魏郎嗎?」
王旺財忍不住笑道:「段公子不是明擺著套話嗎?陶瘋子昨日在京兆府大門前被人射死,某也在場,親眼看到了他的屍體。」
楊虞卿「嗯」了一聲,又道:「那就是因為陶瘋子身上有什麼秘密,旁人怕他告訴了你,所以派人監視魏郎。又見到魏郎去接陶瘋子出獄,擔心陶瘋子跟你走到一起,所以搶先殺他滅口。」
楊虞卿「哈」了一聲,道:「當真是水族侍從?本府還以為是犯人胡亂招供呢。」
魏弘節道:「是,某記得承諾,不會泄露九頭鳥之事,但並不代表某不能繼續調查。」
魏弘節叮囑道:「盲秀才手下也一定會跟蹤老大,你也多加小心。」

魏弘節「哎喲」一聲,忙道:「宋真人,你去救護陶瘋子,某去追那兇手。」飛身上馬,狂追上去。
段成式見魏弘節躊躇不語,遂主動問道:「魏郎,你怎樣看?」
當日若不是茅匯及時出現,盲秀才必定同時殺死魏弘節及王建。九頭鳥中既有遊俠成員,卻未予阻止,與手足相殘無異。
楊虞卿愕然道:「宋真人何以堅持要涉入此事?」
楊虞卿道:「那好,本府會派人在坊中搜索可疑之人。你二人先去吧。」
魏弘節一怔,隨即搖了搖頭,道:「某不知道。」
宋憶微道:「魏郎還是為當日段成式遇刺之事嗎?那件事,段成式自己不願意張揚,堅持不肯報官。令狐滈祖父令狐楚相公得知出事後,也往河東第中加派了侍從,應該不會再有事。」
楊虞卿未及回答,便有邏卒奔進來告道:「魏弘節在府獄鬧事,非要強闖進去見昨晚逮到的案犯。」
他與黑衣男子相距不算太遠,然追至西坊門時,這才看清馬上空無一人,馬鞍上僅一團黑衣裳。料想兇手途中脫下外袍后,便跳下馬去,再以空馬引開了自己。
剛好宋憶微從柴房出來,見魏弘節人在外面,便問道:「可有來自水族的消息?」
王旺財昂然道:「若同伴要殺某滅口,早在入府獄時便動手了。」
魏弘節搖頭道:「具體緣由,某也不十分清楚。但若是出現危急情況的話,宋真人一定要儘力一試。」
宋憶微道:「段郎忘了憶微昨晚跟你商議的引蛇出洞嗎?本來某等還在謀划當中,京兆尹便將這王旺財主動送上門來,正好是天賜良機。」
侍從卻甚是堅決,道:「不行。」
曹建大驚失色,道:「某隻是奉命行事。」又跪下朝王清晨連連磕頭,道:「曹建未曾做過一件忤逆娘子的事,求娘子手下留情。」
包倉擔心白大出了意外,便緊隨其後,不想跟出一段,便被巡街坊卒攔下盤問,等到脫身之時,早已不見了監視者蹤跡。包倉四下找尋一番,不得其人蹤跡,只得重新回來京兆府,以便接應另外兩名同伴白大、海峰。
邏卒不敢擅作主張,奔過去請示了京兆尹楊虞卿,這才放魏弘節過去。
秦誠道:「或許那人未能及時得知盲秀才捉了你,當然也談不上阻止。」
段成式遂點頭道:「陶瘋子一案因憶微和某而起,憶微和某當然不能拒絕二位的要求。雖說這裡是令狐滈的宅子,憶微和某是以客代主,但以憶微和某與令狐的交情,他日後知道,也不會怪罪。秦中候,你這就叫人帶那王旺財進來吧。」
侍從又進來報道:「門外有名小道士求見宋真人,說是華陽觀來的。某讓他進來,他有些怕生,說只願意在門外等。」
當時茅匯已是半醉不醉,驚愕之餘,只說自己是已死之人,不敢牽累旁人。王清晨便不再多說,繼續陪茅匯飲酒。茅匯酒量甚好,昔日號稱金吾衛第一,然多年不飲黃桂稠酒,一下子放懷暢飲,竟飲得酩酊大醉。
魏弘節沉吟道:「某聽段成式提過此事,說是醉漢跟他提了空空兒涉入武元衡遇刺案,等段成式再去西市找他時,他已經因醉酒而落井淹死了。」又說了自己懷疑九頭鳥中有遊俠成員一事。
宋憶微道:「那麼鄭註上疏請求在曲江大興土木,建造樓台公館,又作如何解釋呢?」
過了一會兒,便聽到外面呼喝喧嘩不已,顯是行人見到當街殺人,圍到京兆府大門看熱鬧。又過了兩刻工夫,有邏卒進來報道:「案犯沈京已被活活杖死,正陳屍于京兆府大門前示眾。」
秦誠轉頭看了魏弘節一眼,道:「下臣奉王大將軍之命,前來協助魏弘節辦事。聽說他一早被楊京兆召來京兆府,所以下臣也趕了過來。」
等了小半個時辰,才有數名水族侍從趕將過來。魏弘節已巡視完河東第內外,便根據建築結構布防,將人手重點安排在關押王旺財的柴房附近。
魏弘節道:「你……」
王旺財三人均受過重刑,且披枷戴鎖,步履蹣跚,行走極其困難。邏卒不得不一一左右攙扶住,拖進堂中,摜到地上。
楊虞卿敬重她醫術高明,治病救人,不取分文,便大致說了昨晚發生之事。
秦誠又為難地道:「下臣本是奉命來協助魏弘節,目下看來,魏弘節似乎是做錯了什麼事,尹君要將他扣押在這裏。下臣若就此返回軍營,要如何向王大將軍交代?」

魏弘節哪肯讓她隨自己去冒險,只得道:「某不去了。宋真人說得對,某甩手一走,這裏無人主事,王旺財同黨便會趁機而入,宋真人你和段成式都可能有危險。」
魏弘節料想今日不說實話,難以從京兆府帶走海峰、白大二人,遂告道:「魏某曾得人提醒,說是有人在暗中跟蹤監視某行蹤,所以某也安排了侍從進行反監視。適才尹君提及的王旺財、初七,應該就是監視者。但陶瘋子忽遭人射殺一事,實出某意外。」
秦誠道:「具體原委,下臣也不得而知。這是王大將軍原話,只說是魏弘節可能需要幫手,下臣只是奉命行事。」又問道:「可是發生了什麼事?京兆府大門前正在杖決犯人,這裏又是這般情形。」
重新進來客廳時,堂中只剩下段成式一人。魏弘節忙問道:「宋真人呢?」
魏弘節沉吟道:「而今聽過那套說辭,知道某與你是舊識者,只有鄭注鄭相公和宋憶微,頂多再加個王守澄,不會有什麼問題。」
魏弘節道:「某手下侍從包倉見到初七與京兆府內線會面,某剛才真該帶包倉來,讓他當面指認那人。」
又道:「至於拆穿娘子身份,是因為沒有人願意被蒙在鼓裡,茅某得事先了解店家到底是什麼來歷和身份。茅某也不願意欺瞞娘子,所以先將茅某已經懷疑娘子之事如實告知。不過娘子放心,這件事,只有茅某一人知曉,日後也是如此。娘子于茅某有救命之恩,無論後事如何,茅某都不會忘記這一點。」

侍從忙舉刀攔住,道:「他是外人,怎可擅自進去?」
魏弘節嘆了口氣,道:「當真什麼都瞞不過宋真人。茅匯殺了王建先生,是他動的手。宋真人現下趕過去,一定會當面質問茅匯是否真有其事,依他性子,也會立即承認。萬一宋真人惱怒之下……」
宋憶微心道:「柴房戒備森嚴,根本不可能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接近。如若白天不儘快解決王旺財,入夜後某再來,豈不更加可疑?」
剛好魏弘節過來,見秦誠不斷打量宋憶微,滿臉惑色,猜到究竟,便道:「宋真人聰明絕頂,好多事情她都自己猜到了。而今她堅持要介入進來,好為王建先生討個公道,某也不能拒絕。」
茅匯道:「那麼昨夜之事……」
獄長忙道:「下臣都是按尹君吩咐辦的,庄勝手足均上了械具,雙手鎖在木枷中,根本不可能自殺,可他人就是死了。似乎……似乎是中毒而死。」
茅匯見對方神色無異,不由得暗暗稱奇,便道:「沒什麼,茅某是特意來相謝昨晚酒宴。許多年沒有喝過黃桂稠酒,香醇一如往昔。」
楊虞卿當即道:「既然秦中候出面,本府也不能不給面子。不過魏弘節涉入此案極深,不是嫌犯,也是關鍵證人,秦中候同時帶走了案犯及證人,最後可要給本府一個交代。」
魏弘節便說了陶瘋子之事。鄭注凝思半晌,隨即笑道:「有趣,這京城越來越有趣了。」忽然收斂笑容,問道:「當街射殺陶瘋子一事,會不會是茅匯所為?」
楊虞卿道:「發生了大事。」卻不述說事情經過,只神神秘秘地問道:「秦中候,你可有聽過京師三大惡?」
到下午時,秦誠竟又折返回來,依舊是一身便服,卻是不肯再進河東第大門,大概心懷愧意,不好意思進去。魏弘節本不欲見他,可又牽挂茅匯生死,趕將出來,冷冷打量著他。
秦誠忙將魏弘節拉到一旁,低聲問道:「你信得過宋憶微嗎?」
宋憶微微感惻然,安慰了幾句,又問道:「魏郎而今既有寵于鄭注,可有想過設法為武昭、茅匯平反昭雪?以鄭注今之風光權柄而言,他肯幫忙的話,實不是難事。」
楊虞卿霍然起身,問道:「死了?怎麼死的?」
魏弘節道:「那人以為某會被京兆尹扣押,所以才放心離開,去找他同伴商量,他一定還會回來。你先留在這裏,一是接應白大和海峰,二是看那人會不會與京兆府的人聯繫。」

京兆尹楊虞卿正在伏案批寫公文,見邏卒引魏弘節進來,便放下手中毫筆,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起身道:「為了陶瘋子一案,本府可是未曾回家,且一宿沒睡,這都是你魏弘節惹出來的事。」
魏弘節扯住她衣袖,不解地問道:「宋真人為什麼要這麼做?你跟茅匯毫無關係,他又殺了你關愛的人,你該恨他才對。」
秦誠大踏步進來,卻是一身便服打扮。他見魏弘節被鎖拿在一旁,極是驚訝,還待詢問究竟,宋憶微朝他使了個眼色,他便不再吭聲,徑直上前向楊虞卿見禮。
宋憶微「啊」了一聲,正待追上前去,卻被魏弘節扯住衣袖。魏弘節道:「原來鄭注鄭相公早已識破某在說謊,卻隱忍不發,佯裝相信了某的說辭,反過來還利用某誘捕了茅匯。」

秦誠起初覺得匪夷所思,然細細一想,似乎只有如此解釋,才能說得通。當初遊俠解散,大概有四成成員選擇退隱山林,六成以各種身份留在朝中任職。他腦海中將所有人過了一遍,似乎許多人都有可能,卻又都不像。
魏弘節道:「她人就在水族,已經知道了全部真相,而且不是某說的,是她自己猜到的。」
魏弘節應了一聲,匆忙出來,果見一名京兆府邏卒正等在門前。他料想宋憶微尚未起身,也不及等她,便先隨邏卒朝京兆府趕來。

王旺財乾脆地道:「不能。」

當即叫心腹侍從曹建進來。她未及發問,茅匯搶上一步,擋在王清晨面前,道:「你家小娘子說是你故意將茅某身份透露給了盲秀才,現下要殺你向茅某賠罪。」
楊虞卿道:「這麼說,是有人要陷害你?」「嘿嘿」了兩聲,道:「這倒是稀奇。打狗要看主人面,你那位主人不是正當紅嗎?」
魏弘節道:「但以王師文為人,絕不會沒有來由地趕來行刺段公子。」
王清晨道:「清晨推測一定還有其他人盯著王家大宅,所以才決定將茅郎運往城南莊園,料想途中必會有一場動手,盲秀才出面最合適,一則他擅長處理此類事情,二來日後也不會牽連到王氏頭上。」

楊虞卿不置可否,只道:「聽說你們神策軍地牢刑罰十分厲害,進到那裡的犯人,均是九死一生,沒有不招供的。這王旺財嘛……」
楊虞卿道:「宋真人沒聽到王旺財剛才所言嗎,魏弘節跟這些人……或者說這些人的幕後主使認識,他涉案極深,這次本府可不能輕易放他走。」
秦誠點了點頭,道:「昨日鄭注鄭相公來到軍營找王大將軍,二人密語到深夜,鄭注相公方才離去。某昨晚不當值,人不在軍中,這些也是某聽旁人說的。今日一早某剛到軍營,王大將軍便將某叫去,稱魏弘節可能需要人手,命某率一隊軍士,都換上便服,前去善和坊協助。」
包倉一時驚疑不定,料想京兆府半夜出動,是為搜尋白日射殺陶瘋子的兇手,便仍等在原處。
魏弘節聞言也是大吃了一驚,又見包倉一夜未睡,雙眼通紅,臉色慘淡如紙,顯是疲累之極,忙令他先回水族歇息,自己隨邏卒入來京兆府。

魏弘節點頭道:「所以某得格外打起精神,利用好王旺財這個機會。」
說到這裏,楊虞卿有意停了下來,問道:「怎麼,魏郎一點也不關心那兩名男子是誰?」
宋憶微問道:「魏郎認為陶瘋子與這些事有關嗎?」
宋憶微道:「就算談不上恨,日後也再難以相處了,是吧?那麼為了魏郎,憶微願意放棄再見茅匯。」
楊虞卿笑道:「秦中候沒明白本府的話,本府的意思是,該輪到神策軍來治治閑漢了https://read.99csw.com。」
他見侍從包倉尚等在京兆府外,便招手叫其過來,問道:「跟蹤某的人如何了?」
本來魏弘節出面求情的話,或許鄭注還會網開一面,但之前魏弘節裝作痛恨茅匯殺死王建,已將求情途徑堵死。鄭注甚至瞞過魏弘節,改用秦誠來抓捕茅匯。秦誠大概也是身不由己,如同之前茅匯不得已殺死王建一樣。
段成式笑道:「居功不自傲,倒也難得,難怪鄭注相公如此倚重魏郎。好,不提也罷,等段某傷好,再請魏郎過來飲酒。」又問道:「二位聯袂到訪,可是有什麼事?」
魏弘節一想有理,便問道:「你冒險趕來這裏,可是有什麼急事?」
秦誠道:「來人,將這人綁了。」又走到茅匯面前,道:「某與你雖是舊識,但某有軍令在身,萬望莫怪。」
楊虞卿道:「哦,鄭府很缺人手嗎,竟然要出動神策軍協助?」
茅匯道:「娘子也好生厲害,年紀輕輕,便在九頭鳥中居於高位。」
一念及此,心中好生感激,當即朝楊虞卿深深下拜,道:「多謝尹君及時解救了兩名侍從。」
王清晨請茅匯入堂坐下,問道:「茅郎昨夜之事辦得如何,可還順利?」
段成式聽完經過,這才恍然大悟,道:「難怪家父從不提及此案,也不準段某發問,原來牽涉這麼多內幕。」

楊虞卿道:「宋真人剛才一番解釋,本府聽得很明白。宋真人之前來為陶瘋子作保,本府以為你只是動了惻隱之心,而今才知道是魏弘節托宋真人保釋此人。結果陶瘋子剛出京兆府大門,就被人一箭射死。自京兆立府以來,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宋真人想要本府相信魏弘節與此事無關,這怕是有些難度。」
楊虞卿微一躊躇,即道:「好,既然宋真人這般說,本府也不能不通情達理。」
宋憶微凝視著他,道:「魏郎是怕憶微去火上澆油,敦促鄭注殺了茅匯吧?」
魏弘節道:「她是女子中難得的有見識者,當然不簡單。老大放心,她想為王建王先生復讎,絕不會泄露她聽到的這些事。」
楊虞卿道:「不是本府不給秦中候面子,實是魏弘節……」

茅匯道:「但是你不能……」
茅匯道:「這麼說,娘子是認同盲秀才所為嗎?」
光德坊尚未完全解除封禁,進去容易出來難,行人出去均要受到嚴厲盤查,以至坊門處堵了許許多多的人。
魏弘節想了想,道:「那好,就讓他們在外圍警戒吧。」
秦誠不敢直視魏弘節雙眼,將頭轉開,道:「王大將軍有令,他已知你與茅匯串謀,本該立即逮捕你入神策軍軍營訊問,但因鄭注鄭相公為你求情,稱你正在設法彌補,尋找害死王建先生的幕後主謀,王大將軍遂命你戴罪立功。他還稱不會立即殺了茅匯,但日日會用刑罰拷打其人,令其生不如死,若是你真能找到罪魁禍首,另當別論。」
當即說了朝廷在代宗年間組建了秘密組織「遊俠」,用來對付難以處理的重臣,如大宦官李輔國等。到了憲宗元和年間,遊俠成為對付藩鎮的有效武器,如平盧欲聯兵魏博興風作浪時,遊俠刺殺了平盧節度使李師古,順利將興兵一事瓦解。憲宗皇帝對淮西吳元濟用兵時,遊俠也曾冒險行刺吳氏,只不過未能得手。
二人一起來到令狐河東第。溫庭筠因姊姊病重,趕去了揚州探視。令狐滈之前飲醉了酒,跑去華陽觀又唱又跳,宣稱如何如何愛慕女道士宋清秋云云,大大鬧了一場,轟傳全坊,酒醒后無地自容,正想出門避避風頭。他從未到過揚州,極想見識江南煙花風月,便隨溫氏同去。李商隱雖仍住在河東第中,但白日須去令狐楚官署公幹,平日大宅中只有段成式一人。他聽說宋憶微、魏弘節聯袂來訪,且驚且喜,忙命僕人引二人進來。
小道士道:「還是跟聰明人打交道爽快。」又道:「令狐河東第中也有某等內線,宋真人可不要試圖向魏弘節等人通風報信,一旦宋真人有所異動,令妹便是性命不保,宋真人可要想清楚了。」
魏弘節一怔,問道:「鄭相公如何會懷疑茅匯?」
相見之日,王清晨便設下酒宴款待茅匯。酒酣之時,她借酒興表達了對茅匯的仰慕之情,說自幼便鍾情於他,試想春風得意的金吾衛武官,年輕有為,又是馬球場上的常勝將軍,誰能不多看幾眼呢?
段成式聞言大為驚訝,問道:「這茅匯,是當年那個茅匯嗎?」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又問道:「王師文行刺鄭注倒在情理之中,何以他要行刺段某?」
秦誠道:「有什麼不妥嗎?楊京兆願意讓某帶走王旺財,除了想用神策軍的名頭威嚇對方外,還因為京兆府中有其內應吧?」
秦誠也不願多說,遂拱手道:「秦某尚有軍令在身,還望魏郎體諒。」自引人去了。
王旺財還待辯解,但剛一張口,便又及時止住,隨即垂首不語。
秦誠道:「某身為神策軍軍將,長官命令大如天,有得選嗎?」
宋憶微道:「那些人當初拿王師文性命要挾茅匯就範,足見手段狠辣。而今茅匯被迫背負殺害王建先生罪名,除了那些人,憶微一時想不到還能有誰。」
段成式又驚又疑,問道:「該不會段某外公是……」
楊虞卿與段成式父親段文昌交情深厚,聽說事關段成式,這才臉色稍緩,問道:「段成式知道本府與他父親段文昌相公交好,何以他自己不來找本府,反倒要你和宋真人出面?尤其是你魏弘節,你是鄭注心腹,應該忙得很,何以做起了段成式的跑腿?」
段成式起初沒聽明白,愣了半晌,才道:「秦中候是想借令狐的宅子作公堂,在這裏審問案犯嗎?」

魏弘節點了點頭,道:「他不會沒來由地反覆提起段公子。」又道:「段公子,你有傷在身,先好好歇息,不必為這些事煩心,魏某自會查明真相,給你一個交代。」拱手辭出。
宋憶微從葯匣中取出一枝銅管,旋開上段,露出一截閃閃發亮的尖錐。她緊緊握在手中,又有所猶豫,然想到妹妹宋清秋已落入歹人之手,便狠了狠心,低聲道:「抱歉了,某也是不得已。」直朝王旺財頸間扎去……
庄勝稱受刑訊的兩名男子是另外三人帶來的,他根本不知其事,僅是將宅子借給那三人使用。
當真如魏弘節所料,茅匯一離開水族,便有一名商販打扮的人跟在他身後。茅匯也不掩飾行跡,直接來到王氏宅第,求見王清晨。
魏弘節點了點頭,不願意多提,只道:「秦誠說是來協助某,原來只是要等候機會捉拿茅匯。而今他已完成任務,大概也不會再回來。某一會兒從水族調派一些侍從過來,與貴府侍從一道,負責周圍巡視警戒,以防王旺財同黨前來。」
魏弘節早遠遠見到陶瘋子屍體蓋上了白布,知道其人已死,但走過其屍身時,心頭還是一陣悸然,暗道:「是某害死了他。如果不是某請宋真人保他出來,他此刻還好好活在京兆府大獄中。」
魏弘節道:「某出去看看。」
獄長道:「目下尚不清楚。下臣親自檢視,他身上除了刑傷,並無他傷。」
段成式道:「也好,枯坐在這裏等壞人上門,總是有些乏味。」
一念及此,魏弘節忙道:「宋真人,可否勞煩你跟魏某走一趟京兆府?」
宋憶微道:「憶微聽說尹君一早派人召魏弘節來京兆府,便也打算過來看看。出門時,見到包倉捧腹倚樹而立,似是不大對勁,便叫了他一聲,他不曾回應。憶微過去查看時,才發現他腹部中了一刀。某扶他坐下,想為他救治,卻已是來不及。」
宋憶微點了點頭,道:「雖然知道了是王師文所為,不過憶微並不恨他。他為故主復讎,沒什麼可指責的。不過王師文行刺段成式實在是有些奇怪,憶微尚未將實情告訴段成式。原是想那王師文是宰相門生,應當不會胡亂殺人,說不定有什麼特別的緣故,打算等調查清楚了再說。」
光德坊西北隅是織戶聚居處,即便到夜半時分,也依舊有人搗練不止。所謂「長安月,搗練聲」,即指這一帶,聽起來詩情畫意,其實不然,平常人嫌吵,都不願意靠近。
魏弘節不能提及自己被九頭鳥嚴密監視一事,只得道:「這一節,魏某無法解釋。但魏某斗膽請教尹君,魏某今日才在府獄中認識陶瘋子,為什麼要殺他?就算魏某有要殺他的動機,為什麼要在京兆府大門前動手?魏某和宋真人人就在當場,就算魏某不顧及自己處境,又怎會當著宋真人的面殺人?」
秦誠道:「地方治安不是長安、萬年二縣及京兆府職責所在嗎?」
魏弘節心念一動,暗道:「老大說段成式和郭太后名列九頭鳥不可動之人,段成式是武元衡外孫,當年武元衡遇刺身亡,遊俠多少負有責任,這件事,也是遊俠解散的由頭,所有成員均以之為憾。而郭太后是郭子儀郭老將軍孫女,遊俠成員大多是在郭氏軍營中受訓,因而視郭氏為遊俠始祖。不可動之人,莫非緣起於此?」
侍從忙道:「宋真人不必費心,不過是個將死的囚犯而已。況且魏郎有過交代,在事情解決前,任何人不能靠近柴房。」
魏弘節見其神色古怪,問道:「怎麼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魏弘節還待拒絕,段成式忙道:「河東第宅子前後三進,可不算小,這裏正缺人手,秦誠也是好意。」
秦誠道:「那好,某等先回神策軍軍營吧。」
宋憶微聽聞,奇道:「秦中候當真要帶王旺財回神策軍地牢審訊嗎?」
段成式與宋憶微交換了一下眼色,各自露出了驚疑之色。
王旺財愣了一下,才道:「也是聽旁人說的。」
魏弘節點了點頭,又道:「這件事很是兇險,宋真人,你不妨先回華陽觀。有結果了,某再去華陽觀找你。」
小道士袖出一物,往宋憶微眼前一晃,道:「這是小宋真人的桃木發簪,宋真人應該認得的。一方是王旺財,于宋真人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一方是心愛的妹妹,宋真人自己權衡。如果過了今晚王旺財還沒死,宋真人就等著為令妹收屍吧。」
魏弘節道:「不過是湊巧趕上,魏某救援不及,令段公子受傷,不受責怪已是萬幸,切莫再提救命之恩之類。」
入來東門時,魏弘節一眼便看到了侍從包倉,似是排隊等著出坊。魏弘節見其神色,便先下馬,過去問道:「可是出了事?」
侍從躬身領命,退了出去。
尤其令人意外的是,茅匯醒來之時,竟發現自己躺在王清晨邊上,二人均光著身子。他當即意識到自己酒後亂性,竟與王清晨發生了肉體關係,忙穿好衣衫出來,卻並未離開,只靜候在門前。許久后,王清晨姍姍出來,茅匯忙上前致歉,道:「抱歉,茅某昨晚……」
過了一會兒,邏卒將魏弘節幾人帶到堂外。楊虞卿命人先帶魏弘節進來。宋憶微見魏弘節雙臂被邏卒執住,臉色陰沉,情緒十分不好,先上前勸道:「人死不能復生,魏郎先冷靜些。」
魏弘節意外之極,雖然略略舒了一口氣,但想到茅匯正備受酷刑折磨,心中怒氣又生,將秦誠扯到一旁,質問道:「不說別的,多年前你便與茅匯是馬球球友,何以能做出這種事來?」
魏弘節正色道:「段公子莫要怪當年行刺武元衡武相公的那些遊俠,他們只是聽令符行事。事實上,當時也有一些遊俠成員正奮戰在淮西前線,為朝廷拚死效力。」
坊卒方方聞言笑道:「兇手人不是還在光德坊嗎?就算換了衣裳,只需請老賴幫忙,聞上一聞,便知他的去處。」
宋憶微道:「憶微見過茅匯啊,他為王師文之事主動來華陽觀找某。再則說,昨日魏弘節向鄭註解釋經過時,憶微也在場。」
宋憶微忙將魏弘節叫到一邊,低聲道:「魏郎可還記得王師文之事?他行刺段成式后,便有人找上茅匯,似是對段成式遇刺很是緊張。那些人會不會跟眼前這些事有些干係?」
秦誠躬身道:「多謝尹君成全。」
長安縣令孟琯已處理完包倉一案,屍首也已抬去長壽坊長安縣廨。魏弘節向宋憶微打聽了包倉倒地之處,先行下馬,在那棵槐樹下久久徘徊,不願離去。
茅匯道:「某剛才見到鄭注匆匆離開,可是他相信了那套說辭,要趕去右神策軍軍營面見王守澄?」
魏弘節道:「令狐滈去揚州遊玩了。河東第大宅除了僕人、侍從外,只有段成式一人,他也算是知情者,倒是方便。」
宋憶微道:「段成式身患重病,一時出不得門。魏郎完全是好意,因為他向段成式提及陶瘋子一事,覺得有必要查個清楚。」
進來廳堂,宋憶微見魏弘節與段成式均干坐在堂中,也無甚交談,便道:「段郎九_九_藏_書不是有午睡的習慣嗎?憶微扶你回房歇息吧。」
魏弘節心道:「兇手人肯定還在光德坊中,然就算四麵坊門封閉,困住了他,某剛才未能看到其樣貌,又如何能尋得到人?」
楊虞卿道:「再來人,殺了這初七。」
當時唐軍在淮西一敗再敗,久無進展,前線軍資供給困難,朝廷不堪重負。但憲宗皇帝一意孤行,誓言非拿下淮西不可,為此一再調換唐軍主帥。朝中有權高位重者想阻止憲宗皇帝繼續對淮西用兵,遂以令符調派遊俠行刺兩名主戰大臣武元衡及裴度。當然不是真的行刺,只是做做樣子,想以此來威懾皇帝,不想李師道手下剛好也在同日向武元衡下手。本來武元衡身為宰相,侍從眾多,李師道手下並不容易得手,然因遊俠先行插手,混亂之中,反而令真正的刺客一舉行刺成功,武元衡就此殞命。
楊虞卿遂不再多問,走到魏弘節面前,令邏卒退下,道:「實話告訴魏郎說,本府對你和你主子鄭注都沒什麼好感,但這些人目無法紀,公然在大街上行兇殺人,可是有些過了。」當即下令將王旺財三人提到堂上。

她見茅匯沉吟不語,便問道:「而今茅郎知道了真相,有什麼打算?還想為王建報仇嗎?」
搖了搖頭,又道:「也罷,某本是為這件事而來,既是宋憶微已然知曉,某算是白跑一趟了。」
魏弘節道:「去神策軍軍營。」
魏弘節一時瞠目結舌,答不上話來,秦誠趁機引人押了茅匯離去。
王清晨笑道:「清晨就是開酒肆的,茅郎喜歡的話,大可留下來,包管你天天喝個夠。」
楊虞卿道:「哈,看,說曹操曹操便到。王旺財,本府不知道你和你同黨跟魏弘節有什麼恩怨,但你總該知道他是鄭注心腹吧。你不給他面子,總該給當朝第一紅人鄭注面子吧。就算你不給鄭注面子,總該給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面子吧。目下你同黨殺了鄭府侍從,神策軍軍將尋上門,一定是為你而來。你說本府是交你出去,還是不交你出去呢?」
魏弘節忙道:「茅匯暫時不會有性命危險,宋真人不必急在一時。」
邏卒取來手銬腳鐐,鎖了魏弘節手腳。魏弘節倒是未加反抗,只恨恨將頭扭到一邊。
宋憶微安慰道:「不要緊,只要憶微與魏郎一路尋找下去,總能查到真相。」
次日一早,魏弘節尚未起身,便有侍從在門外叫道:「魏郎快些起來,京兆尹有請。」
茅匯搖頭道:「不完全是。聽說九頭鳥主要以打聽消息為生,全京師都知道長樂坊徐氏酒肆是長安城中消息最靈通的地方,九頭鳥不可能不在那裡安插眼線。早年茅某經常到徐氏酒肆飲酒,早已發現貴酒肆絕非普通酒肆所能比擬。當時軍中便有流言說,不要去徐氏酒肆鬧事,不然禍福難料。」
秦誠一怔,隨即答道:「聽說過,三大惡是中使、閑漢和神策軍軍士。」
魏弘節道:「是為其他事。」又道:「行刺段成式一事,某已知是故相宋申錫故吏王師文所為,只是不知其動機及緣由。想必宋真人已從茅匯那裡聽過王師文一事,當日刺殺鄭注相公,誤傷了宋真人的刺客也是他。」
宋憶微問道:「殺死陶瘋子的兇手,跟監視魏郎的人有干係嗎?」
魏弘節當即醒悟,道:「段公子一開始便認為魏某與刺客有染,刺客得知段公子見過魏某與他在一起后,特意趕來殺段公子滅口。」
楊虞卿捋了捋鬍鬚,思忖道:「該不會那貌不驚人的陶瘋子本是個關鍵人物,譬如知悉秘密寶藏之類,魏郎湊巧跟他同過牢,旁人以為你知道了什麼,遂暗中監視你。」
魏弘節臉色陡變,拔腿便往外跑去。
宋憶微堅決地搖了搖頭,道:「魏郎忘了嗎,憶微才是最該為王建先生復讎的那個人。」又道:「憶微其實已經大致猜到了究竟,王建先生遇害,跟當初捉住茅匯和王師文的那些人有關,對嗎?」
宋憶微道:「那是因為憶微知道王建先生極有可能已不在人世。尹君當知道王建先生還有另一重身份,神策軍中尉王守澄義弟。不管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綁架了他,會留著他性命,給他機會向王守澄述說真相嗎?那可是滅族之大禍。」
魏弘節得到提醒,驟然醒悟,忙應道:「大有可能。」
秦誠便命人將王旺財提了進來。王旺財頭上布套和口中木丸一被取下,便四下張望打量,極是納罕,問道:「不是說要去神策軍軍營嗎?」
——李商隱《無題》
段成式想了想,道:「似乎沒有,至少某沒有印象。」又沉吟道:「適才魏郎說知悉內情者極少,那醉漢既聽到風聲,必是有人提過當年之事,會不會這人昔日也是遊俠成員呢?」
茅匯道:「既然如此,娘子又為何要讓盲秀才出面將茅某攔下?」
魏弘節道:「這可不好說。」
魏弘節立在原處,一時思緒如潮。他自是知道鄭注有意收服茅匯,甚至不會計較其殺死王建之罪,但他也知道茅匯絕不會同意為鄭注效力,因而其人命運難卜。鄭注擅長迎合人心,既是茅匯於他無用,權衡利弊,對他最有利的,便是將茅匯送到神策軍,交給中尉王守澄。如此,茅匯必是死路一條,雖然不會公開典刑,卻會死得極其慘烈,怕是王守澄會將神策軍地牢中最最殘酷的酷刑都用在他身上。

王旺財忙道:「不是……某是說……」
王清晨道:「清晨是今早到了徐氏酒肆后才知道的。實在抱歉,某原先不知道魏弘節是茅郎同袍,不然無論如何都會事先阻止。」
楊虞卿道:「可本府看宋真人模樣,並不如何憂心如焚。」
秦誠道:「可是……」
而行刺裴度一事也並不順利,裴度身邊有名叫王翼的侍從,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刺客,人稱兀鷹,竟殺傷了遊俠成員,且認出了其中一人。遊俠為避免事情牽涉到自己頭上,須得立即將王翼滅口。然當時在京遊俠成員折損慘重,一時沒有人手可以調派,不得已,有人以手段誆騙了時在神策軍中任職的武官空空兒,令其殺了王翼。
魏弘節心道:「那三人一定是九頭鳥的人,知道規矩,所以寧死也不會開口。而庄勝只是外人,倒是可以設法從他身上打開缺口。」
宋憶微自知失言,忙道:「王建先生既老且病,最多只有一月性命,而今莫名失蹤,人受不住折騰,怕是凶多吉少。」
魏弘節道:「秦誠,你這是……」
他已料到必是京兆府內線殺了包倉。昨夜京兆府突襲庄勝住處,逮住沈京等人,還意外救出了兩名水族侍從,效率不可謂不高。而對於九頭鳥而言,出了這等大事,京兆府內線必要想辦法善後,除掉嘴巴不嚴的庄勝是第一步,繼續監視魏弘節則是第二步。
宋憶微跺腳道:「你不明白嗎?」見魏弘節依然是一臉懵懂,登時大為惱恨,撥開他的手,甩袖去了。
宋憶微已聞聲而出,問道:「秦中候帶走的人是誰?」
楊虞卿哼了一聲,道:「你知道就好。」
茅匯點了點頭,道:「娘子果真神機妙算。」
宋憶微「啊」了一聲,問道:「武昭也是遊俠,對不對?」見魏弘節並不否認,這才會意過來,道:「難怪當年那件案子,會是那樣古怪的結局。」
早有水族侍從等在河東第大門前,見魏弘節出來,忙上前稟事。魏弘節點了點頭,又低聲囑咐一番,這才上馬,與宋憶微一道馳來光德坊。
魏弘節略一回想,便即醒悟——是因為自己隨口說了「那場冤案」,一個「冤」字,已確切表明他的立場,偏偏冤案的始作俑者鄭注,正是他傾心效力之人。
段成式搖頭道:「不認識。魏郎可記得適才宋真人說過,關於行刺一案,溫庭筠和令狐滈懷疑跟醉漢一案有關?那醉漢也是段某在西市遇見的。」
過了一個多時辰,京兆府大隊人馬回來,隊伍中多了四名被捆綁的男子,其中二人正是一路跟蹤監視魏弘節的男子。更有兩名傷者被擔架抬著,遠遠望去,似乎就是白大、海峰。包倉大吃一驚,卻不敢上前詢問,於是只等在坊門前,預備等解禁后趕回善和坊,先行稟報魏弘節。
楊虞卿擺手道:「無需道謝,這是本府職責所在。魏郎若是真的心懷感激,就老老實實告訴本府,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誠笑道:「尹君放心,下臣保證王旺財再回到這裏時,人還有氣。不過他身上是否會少些什麼,比如胳膊、腿什麼的,下臣可就不能保證了。」
王旺財汗如雨下,不敢回答。
楊虞卿道:「一一問過了,而且動了重刑,沒有一個人肯開口。」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又道:「王建先生那件事後,茅匯便有必死之心,預備讓某將他交給官府,某不願意這麼做,所以他才編了那套謊話。想不到鄭注相公早已識破,茅匯終究還是難逃一死,或許這是他的命。但是秦誠,某實在料不到……」越想越是氣憤,拔腳便往外走去。
段成式啞然失笑道:「拿家父的話來說,段某就是個不求上進的閑人,能與這些人有什麼恩怨?昔日家父在朝中為宰相時,段某倒是見過宋申錫相公一面,那時他還不是宰相,只在翰林院任職。其他三位,段某連面都沒見過,哪裡談得上過節!」
魏弘節道:「這正是魏某想來詢問的,段公子可與王師文個人,或是與故相宋申錫,甚至漳王或是杜仲陽,有什麼恩怨或是過節?」
秦誠搖頭道:「如果段成式不是段文昌段相公之子,平素又閑散怡然,某一定會認為他跟那些人大有干係。」他見魏弘節也默許前去令狐河東第,便不再反對。
宋憶微道:「多謝尹君成全。既然秦誠開了口,尹君不妨做個順水人情。」
楊虞卿點了點頭,目光在王旺財和初七身上來回遊移。王旺財冷汗直冒,又轉頭去看魏弘節,似是希望他開口求情。
宋憶微問道:「秦中候當真是奉命來協助魏弘節嗎?」

楊虞卿又道:「不過本府手下在庄勝家中搜出了一副弓箭,羽箭與射死陶瘋子的箭支相近,庄勝稱那是沈京之物,看起來這個叫沈京的,就是射死陶瘋子的兇手。」
段成式也不否認,點頭道:「段某確實有此懷疑。不過段某當日允諾了神策軍秦誠秦中候,不會說出此事,所以遇刺后也不肯報官,是怕會牽扯出二位來。」
魏弘節又道:「之前某與對方打過交道,那些人行事極其狠辣。段公子,一旦有事發生,可否勞煩你照顧宋真人?」
魏弘節悻悻進來,將秦誠之語告知給宋憶微與段成式。宋憶微道:「這麼說,茅匯還有一線生機?」
宋憶微忙道:「請尹君息怒。不管怎樣,這件事實在蹊蹺,但卻與魏弘節無關。段成式還在家中等待消息,時辰不早,請尹君先放魏弘節離去,有話明日再問不遲。」
魏弘節道:「茅匯。」
楊虞卿大喜過望,當即命方方將老賴牽來。又想到京兆府內可能有兇手眼線,遂秘而不揚,佯裝留署處理別的公務。到半夜時,忽然調派人手,也不說目的,只讓坊卒方方與大黃狗老賴帶隊,一路往西北方向而來。
京兆府大門前已圍了不少看熱鬧的人,內中混有兩名水族侍從,見魏弘節牽馬過來,還欲上前詢問究竟。魏弘節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二人不可暴露身份。他勉強擠過人群,卻被負責警戒的京兆府邏卒攔住。魏弘節忙指著正與京兆尹楊虞卿交談的宋憶微道:「某跟宋真人是一起的。」
她見魏弘節喟然長嘆,似是回憶起了無數往事,終於忍不住道:「憶微相信魏郎是出於公心才會輔佐鄭注,可魏郎當真相信他的承諾嗎?且不說以往鄭注人品如何,你看他得寵于皇帝后做了些什麼事,勸聖人行榷茶之政,令天下茶農苦不堪言。」

又聽到段成式問道:「你可認得一個叫陶瘋子的人?他也時常出現在西市。」
楊虞卿面色陰沉,冷笑道:「這些人好生厲害。」

楊虞卿問道:「那兩名被刑訊的男子,又是什麼人?」
魏弘節聞言大為意外,問道:「宋真人何以這樣認為?」
魏弘節道:「某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茅匯死。」
出門一看,果見門前站著一名十四五歲的小道士,但卻是生面孔。

魏弘節道:「是魏某有事相詢,宋真人只是代為引見。」遂徑直問道:「段公子一向喜歡在民間行走,可有認識什麼奇特之人?」
楊虞卿招手叫道:「魏弘節,而今你也是紅人了,你人到哪裡,哪裡就不消停。本府本來正要歸家,偏偏你冒將出來,惹出了這麼一檔子事。」轉頭命道:「來人,拿下魏弘節,帶進府廨,本府要親自審問。」
魏弘節道:「如果這樣,對方為何又要在陶瘋子出獄時將其射殺呢?留著他,套問寶藏秘密不是更好嗎?」
魏弘節道:「某曾經試著問過他話,但沒有結果。先不妨看看這陶瘋子要做些什麼,都跟什麼人來往。」
方方看長官誤會,忙告道:「老賴不是人,是某家黃狗。尹君該知道,狗鼻子再靈不過,老賴又特別靈性。」
話音剛落,便有黑衣男子策馬飛奔而過。那男子本伏在馬上,到京兆府大門時,忽然起身,張弓搭箭,一支羽箭呼嘯而出,徑直射中陶瘋子胸口。陶瘋子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的箭羽,神情古怪之極,又晃了幾下身子,這才仰天倒下,恰好倒在京兆府大門前。
魏弘節道:「不敢有勞尹君發問,魏某願意自己交代清楚。今日魏某被尹君下令關進京兆府獄,湊巧與那陶瘋子關在同一間牢房中。」
魏弘節道:「某想將那陶瘋子接出府獄。他並沒有犯什麼大罪,只是擾亂市場而已。不過楊京兆一定不會給某面子,所以還要勞煩宋真人出面,說上幾句好話。」
楊虞卿聽了魏弘節自辯,也料想他與陶瘋子之死無干,便點了點頭,道:「這次是看宋真人的面子。魏弘節,此案尚在調查之中,你要隨時候召。」
楊虞卿怒道:「本府不是一再交代你要將那四人分開關押,好好看管,沒本府命令,不準人探視嗎?」
王清晨正色告道:「既然茅郎已經猜到,清晨隱瞞也是無用。當日茅郎避難來到王家,清晨很是驚喜。之前清晨說自幼便對茅郎心懷仰慕,那是九_九_藏_書真話。清晨曾試探想留下茅郎,但為茅郎所拒。」
秦誠聞之拂然不悅,道:「請尹君慎言。確實有神策軍軍士為害京師,但並非全部神策軍都是如此。」
茅匯道:「娘子年紀雖輕,卻是個聰明人。盲秀才狂妄無知,試圖引發左、右神策軍相鬥,娘子就任憑他如此倒行逆施嗎?只怕日後會為九頭鳥招來滅頂之災。」
魏弘節聞言大為感動,贊道:「段公子當真是信人君子。」
秦誠無奈地搖了搖頭,道:「某與宋真人先進去吧。」先與宋憶微進去見段成式,道明來意。
段成式道:「你跟兇手沈京一黨,這是確認無疑的事,你能否告訴某,沈京為什麼要射殺陶瘋子嗎?」
不待魏弘節回答,宋憶微便搶先道:「憶微有個提議,不妨去令狐河東第。」
茅匯道:「盲秀才大概也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所以派了人暗中監視水族動靜。」
秦誠遲疑道:「那麼去水族?」
長安多閑漢,是街頭一大景觀。這些人多愛文身刺青,稱為『剳青』。刺青分文武兩種,文刺青者渾身刺滿名詩人詩句,其中以白居易詩最為流行,武刺青者則多刺上鷹隼、虎豹、貔貅等飛禽猛獸。後有人標新立異,在其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上刺了『死不怕閻羅王』,一舉成名。京兆尹得與閻羅王齊名,足見其人手握生殺大權何等之重。
為了避人耳目,秦誠命人先雇了一輛大車,去掉王旺財身上枷鎖,只將其雙手反綁,口中塞以木丸,頭上套了黑布套,從京兆府小西門帶出,塞入車中,自己與魏弘節等人騎馬跟在車后,一行人遂往善和坊而來。
鄭注揮手道:「你去吧,別讓京兆尹久等,這位楊京兆,正巴不得找老夫的茬兒呢。」
魏弘節只覺得鄭注話中饒有深意,因對方極其精明,不敢胡亂應答,只垂手站在一邊。
如此看來,無論陶瘋子是真瘋假瘋,他必然跟九頭鳥有很大幹系。九頭鳥怕其泄露秘密,遂乾脆殺人滅口。只是偌大個京城,九頭鳥消息傳遞如此迅速,應對如此之快,想想便覺得可驚可怖。
到京兆府大門前,魏弘節並不隨宋憶微進去,只下馬等候。他徘徊在留杯亭塑像下,打量這尊奇特的塑像,雖歷經風雨的洗刷,但人物樣貌依然完好,尤其是人物吟唱的神態惟妙惟肖,十分逼真。一時出神,光陰悄然流逝,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竟未留意到宋憶微已然出來。
忽有一名水族侍從經過,魏弘節便招手叫他過來,吩咐了幾句,那侍從躬身應命而去。
魏弘節道:「是。兇手將魏某引向西門,途中下馬,不久后便有唿哨聲,坊卒立即關了坊門,兇手既來不及從西門出去,更來不及折返回其他三門。」
魏弘節聽完楊虞卿轉述,心道:「王旺財一定是監視跟蹤某的人之一。那個叫沈京的,一定就是射殺陶瘋子的兇手。事情發生后,王旺財離開,是趕去接應沈京,將其送到庄勝家中躲藏。侍從海峰跟了過去,結果被對方抓住。後來某被帶入京兆府,監視者初七以為某會被京兆尹扣押,於是暫時離開,去與王旺財、沈京會合。侍從白大跟了過去,結果也被對方捉住。後來初七離開,是回京兆府與內線會面。他離開時,包倉跟了上去,途中卻跟丟了。若不是京兆尹用那坊卒方方的奇計,一舉突襲了庄勝住處,只怕海峰、白大二人性命難保。」
又正色道:「秦中候,憶微聽說你曾託付你妻子程夫人為魏弘節尋覓相好,以魏弘節之為人,能到這個地步,料想你二人交情匪淺,憶微不相信魏弘節沒有告訴你事情真相。秦中候也大可放心,魏弘節沒有違背承諾,這些事不是魏弘節告訴某的,而是憶微自己猜到的。」
魏弘節問道:「尹君可有訊問沈京等三人?」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京兆府權力極大,所判死刑案不必逐級上報複核,可以當場行刑。然楊虞卿僅過堂一次,未得口供,便下令處死案犯,王旺才等人均大吃一驚,不由得面面相覷。行刑邏卒卻是毫不遲疑,發一聲喊,便將沈京拖了出去。
初七冷笑一聲,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一語未畢,便又被魏弘節扇了兩耳光。
這話倒並非危言聳聽,神策軍多有商家子弟挂名,只要出得起錢,便可以入籍神策軍。
宋憶微先笑道:「段郎有傷在身,行動不便,不該是憶微照顧他嗎?」
一時難明究竟,便道:「也罷,先不管王師文是何動機,他人在京師,早晚還會露面,到時再設法查明原委不遲。」又問道:「段公子可認得一個綽號叫陶瘋子的人?」
宋憶微上前幾步,低聲道:「尹君要的是真相,扣下魏弘節,他也不會吐實,不妨放他離開。憶微以個人名義向尹君保證,憶微會緊緊跟在他身邊,監視他的一舉一動,也會將結果及時告知尹君。」
魏弘節躊躇道:「應該會。關鍵是他們在暗處,某等在明處,他們知道某人在這裏,認得某等的樣子,某等卻對他們一無所知。某隻知道他們會來,卻不知道怎樣來,什麼時候來,局面于某方很是不利。這樣,宋真人先進去陪段成式,某再四下巡視安排一下。」
魏弘節一怔,不由自主地頓住身形。恰在此時,一名侍從過來稟報道:「魏郎,如你所料,四周有可疑人出現。」
宋憶微道:「而且這件事的源頭是陶瘋子,那陶瘋子一再提及段成式,之後便被王旺財同夥射殺。或許王旺財見了段成式本人,主動招供也說不準。」

楊虞卿道:「請秦中候進來。」
宋憶微嘆了口氣,道:「憶微還是不說的好,不然魏郎又要嫌憶微說話不中聽了。」
段成式只是略知其事,雖然滿腹狐疑,然見魏弘節滿臉沮喪之色,便不再多問,應道:「府中上下人等,任憑魏郎差遣。」
魏弘節也不理會對方的冷嘲熱諷,只道:「這件事解釋不通,確實如尹君所言,只有魏某和宋真人知道陶瘋子即將出獄。」頓了頓,又道:「其實也不只魏某與宋真人,京兆府的胥吏、邏卒、差役,應該也有不少知道的。」
楊虞卿問道:「這些人為什麼要監視魏郎?」
楊虞卿道:「那本府就奇怪了,怎麼這麼一會兒工夫,就有人飛騎飛箭殺了陶瘋子呢?魏弘節,你要問本府對你有沒有成見,有。可是這件事,本府並沒有先入為主。只有你和宋真人二人知道陶瘋子即將出獄,如果不是你事先安排,何以陶瘋子一出京兆府大門,便被人射殺?」
王旺財忙掙扎叫道:「魏弘節,你答應了……」
王旺財銳氣已泄,躊躇了一會兒,才道:「不是某不肯招,某要是招了,也是死路一條。」
魏弘節冷笑道:「什麼三個人都搭進去,你只會為自己考慮。」
魏弘節料想對方不會輕易離去,說這樣一番話,也是為了留在自己身邊,只好道:「宋真人堪稱良助,你肯留下當然好。不過對方也不簡單,萬事要多加小心。」
魏弘節苦笑道:「老實說,某也不知道。」
她又想起一事,問道:「對了,昨日茅匯到華陽觀時,說他是受人託付,暗中照顧王師文。後來他二人又被什麼人擒獲,茅匯用人格名節擔保,對方才同意釋放王師文。而今因為王師文行刺段成式一事,對方趕去質問茅匯,他因為遍尋王師文不得,又疑心憶微是宋申錫之女,所以才找來華陽觀當面質問。那託付茅匯照料王師文的是什麼人?對方又是什麼人?」
秦誠道:「某奉有嚴令,一旦捉住茅匯,立即交給鄭注鄭相公。」見魏弘節抬腳欲走,忙舉手攔住,道:「你不必回去水族,去也是白去。鄭注相公有過吩咐,你盡可以調派鄭府人手,繼續辦你的事,但他暫時不會見你。」
茅匯不應,只道:「某昨日去過華陽觀,車夫單大回來報稱王建失蹤時才離開。之後某又來了善和坊,見過王清晨,出去后還遇到了金吾將軍李貞素,後面這二人倒還好說,萬一日後事發,某可以稱事先已將你和王建擒獲,有幫手協助看管,但宋憶微……」
茅匯苦笑道:「某而今是徐氏酒肆的夥計戴茂,不打扮成這樣,還能怎樣?」
這才恍然大悟,當即上前,抓住王旺財衣領,冷笑道:「你還真了不起,竟敢跟神策軍作對。」又轉身懇請道:「請尹君准許下臣將王旺財帶回右軍軍營審訊。」
楊虞卿笑道:「這王旺財就是個閑漢,看,他排名還在你秦中候之前。」
楊虞卿躊躇道:「魏郎涉案甚深,本府本不該讓你去見案犯,但這件事既是因陶瘋子提及段成式而起,看在段文昌老友分上,本府就破個例。」揮手叫道:「來人,帶魏弘節去府獄見庄勝。」
王清晨神情驚疑不定,目光在茅匯臉上來回遊移,似是想洞察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
段成式又問道:「你既然時常在西市閑逛,可認得一名落井而死的醉漢?」
楊虞卿怔了一怔,道:「本府還以為他趕回善和坊了,原來是去府獄找那三人算賬。」揮手命道:「將魏弘節和那三名案犯都帶到大堂來。」
宋憶微恍然有所醒悟時,那小道士已湊上前來,告道:「小宋真人而今在某等手上,只要宋真人肯幫忙殺了王旺財,小宋真人自可平安回去華陽觀,包管不會少一根頭髮。」
包倉點頭道:「昨夜出了大事。」
魏弘節搖了搖頭,道:「某是個粗人,于繪畫雕塑之道一竅不通。」又黯然道:「某剛才走神,是因為當年武昭便是被杖死在這塑像下。」
王旺財臉色慘白,額頭汗珠滾滾而下,但無論如何都不肯再開口,秦誠遂命人帶他下去關押。
魏弘節道:「是,而且鄭注相公有心籠絡於你。」當即轉述了鄭注一番話。
一念及此,便轉頭問段成式道:「段公子在京師四下遊玩時,可有什麼人主動上來與你結識?」
原來九頭鳥暗中留意杜仲陽亦有一段時間。起初她住進東升客棧,僅是因為那裡環境優越。血案之後,盲秀才方知道杜仲陽身上牽扯著重大秘密,為了避免暴露東升客棧,遂命人將她請了出去,但從此也盯上了杜仲陽,一直派了人嚴密監視。
正說著,便見到京兆府邏卒引陶瘋子出來,魏弘節忙一扯宋憶微,二人閃到塑像后。宋憶微低聲道:「原來魏郎不是找陶瘋子問話,而是打算跟蹤他。」
出來一看,卻見茅匯一身夥計打扮,站在門前。魏弘節愕然道:「你如何打扮成這樣?」
出來莎廳,魏弘節先去接白大、海峰兩名侍從。宋憶微趁此空隙,將昨晚發生之事告訴了秦誠。秦誠驚愕交加,卻只是躊躇不語。
魏弘節道:「鄭注相公有志收復河湟,行軍打仗需要花錢,當年淮西之戰便是明證。行榷茶之政,只為充實國庫,積攢軍費。」
昨日夜鼓響后,魏弘節便與宋憶微匆忙離開光德坊,趕在夜禁前返回了善和坊。水族侍從包倉遵魏弘節之命,繼續留在京兆府附近。不久,果見監視者又重新回來,但卻不見跟蹤其人的水族侍從白大。監視者到京兆府門前對門吏說了幾句什麼,那門吏匆忙進去。不久,有一名胥吏打扮的人出來,跟監視者耳語一番,監視者隨即離開。
宋憶微忙道:「是這樣,之前段郎遇刺,大伙兒商議過好多次,有兩種看法:溫庭筠、令狐滈二位郎君懷疑行刺事件跟醉漢一案有關,段郎自己則不同意,他自己亦有想法,只不過未當面告訴令狐郎君和溫郎。」
宋憶微沉吟道:「這麼說,尹君已經捉住了射死陶瘋子的兇手?」
宋憶微道:「尹君忘了嗎,魏弘節跟王建先生失蹤大有干係。王建先生是家師毛仙翁摯友,憶微素來敬之若父。那些人……憶微是說王旺財和同黨,以目下情形來看,他們極可能就是綁架了王建先生的人,憶微比尹君更想知道真相。」
宋憶微大吃一驚,道:「若是茅匯落入王守澄之手,他還有活路嗎?只怕今夜便會死在地牢之中。」忙道:「憶微這就去求見鄭注,設法為茅匯求情。」
魏弘節道:「他是對方派來監視魏某的,先不必管他。」想了想,又叮囑道:「對方手段狠辣,萬一有事的話,宋真人便立即抬出段成式的名號,可千萬要記住了。」
畢竟,盲秀才的公開身份只是個東市賣肉的店家,而王氏則是長安首富,社會地位大不相同。
魏弘節原地發了好一會兒愣,這才會意過來,心道:「宋真人是為了某,她知道某跟茅匯親若手足,不願意看到某因為茅匯無端送命而神傷。」一念及此,慌忙追將出來。
宋憶微忙叫道:「魏郎要去哪裡?」
魏弘節道:「那三人都不會開口吐實的,尹君用刑罰都未能撬開他們的嘴,某又何必白費唇舌?庄勝雖是外人,但他長久為王旺財等人提供場所便利,必定看到了很多事,這些都是有用信息。還望尹君能行個方便。」

宋憶微道:「秦中候如何知道神策軍中就沒有內應?」
魏弘節微一躊躇,即實話告道:「託付者是杜仲陽。宋真人該知道,杜仲陽是漳王傅姆,她跟故相宋申錫一樣,都是當年那場冤案的受害者,只不過她有憲宗皇帝寵妃的身份,所受待遇稍好過他人。」
魏弘節一時噎住,竟答不上來。
又告道:「長安縣令孟琯當時剛好穿行善和坊,聽說出了事,便停了下來,目下他人正在現場處理。」
王旺財口中塞了木丸,無法出聲,只能「嗚嗚」相應。
正好魏弘節進來,秦誠便將他拉到一旁,低聲告道:「有段成式在場,審問頗具奇效。現下看來,之前有一名落井而死的醉漢也是九頭鳥成員。」
宋憶微問道:「魏郎很喜歡這尊塑像嗎?」
宋憶微道:「魏郎自己也說了,王守澄不但不會接納,還會扣下你,萬一他狂怒之下欲對魏郎不利,你不是自己去送死嗎?」
魏弘節心道:「這位宋真人當真是冰雪聰明,她一眼便看出了關鍵,且能將前因後果聯繫起來。」但他不能提及九頭鳥之事,只能默然不應。
宋憶微忙道:「不是憶微的血。」又叫道:「魏郎……」
子時過後,仍不見二人回來。包倉正憂心之時,忽見京兆府出動大批邏卒、差役,領頭坊卒還牽著一隻黃狗,一行人往北而去。
茅匯大為驚奇,道:「宋憶微猜到部分原委不足為奇,畢竟她昨日親眼看到某人在read•99csw.com華陽觀,但她竟然能自己猜到後面這些,實在厲害。」
魏弘節又道:「而今某已將某曾為遊俠一事告訴了鄭注相公,鄭注相公不憂反喜,如此,旁人也不能拿此事再來做文章。老大,你還欠盲秀才兩件事,某懷疑他會利用你來對付某。」
魏弘節心道:「這必定是那內線所為,某早該料到的。」一時之間,深為後悔。
魏弘節嘆道:「要是老大在這裏就好了,他當日在場,與盲秀才有一番正面交鋒,或許能猜到那人是誰。」
段成式立時會意,道:「平盧李師道猜到是朝廷派人刺殺了他兄長李師古,所以才派刺客行刺段某外公及裴度裴相公,以為報復。」
又告道:「水族附近有好幾名可疑人來回徘徊,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某猜是九頭鳥的人,你千萬小心些。」
魏弘節道:「宋真人已經知道是茅匯殺了王建先生,可她也猜到茅匯是受人脅迫,所以一心要找到真兇。」
宋憶微遲疑道:「你手下侍從包倉……他適才在善和坊大街上被人刺死了。」
魏弘節恨聲道:「陶瘋子和包倉都是因為某而死,你讓某如何冷靜?」
楊虞卿道:「就是要先殺你!拖出去!」
王清晨又道:「茅郎這樣的人才,浪費了實在可惜,所以清晨派人帶話給盲秀才,讓他半途將茅郎截下,設法收為己用。盲秀才一向計謀百出,卻還是失了手,只得到茅郎承諾做三件事。」
宋憶微很是不解,道:「魏郎去京兆府做什麼?」
王旺財很不服氣,忙叫道:「為什麼要先殺某?」
魏弘節冷笑道:「不錯,某等是不會拿你怎麼樣,但某等出其不意帶你來這裏,你同黨會不會覺得意外呢?會不會認為你見到段成式后極可能吐露真相,派人來殺你滅口呢?」
王旺財未及回答,便有邏卒進來報道:「神策軍中候秦誠求見。」
楊虞卿大奇問道:「老賴是誰?京兆竟有此等能人嗎?」
楊虞卿問道:「你們三人仍不肯招承出幕後主使嗎?」見王旺財三人不應,便命邏卒先將沈京拖出去,當街杖死。
王旺財臉色如土,雖然有求饒之意,然嘴唇反覆翕張蠕動,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
宋憶微道:「是了,憶微昨晚一夜未歸,想來是妹妹擔心了。憶微先出去一下。」
恰在此時,夜鼓聲「咚咚」響了起來。
魏弘節道:「以為什麼?」
見禮后,魏弘節先慰問道:「段公子傷勢可好些了?」
他大步流星,腳下極快,瞬間便出了大門。宋憶微追將出來,叫道:「那這裏該怎麼辦?」
魏弘節沉默了一會兒,才道:「那是皇帝心中想做的事,鄭注相公不過是看了出來,順應其心思。」
推測起來,魏弘節早上趕來光德坊,在東坊門與包倉交談的一幕,已盡落入內線之眼。偏偏魏弘節料想雖然京兆府胥吏眾多,但那內線與初七公然在京兆府大門會面,必有門吏、差役看見,當可從這些證人口中追蹤其身份。又憐惜手下人辛苦,便令包倉先回去歇息。如此,反而給了京兆府內線可乘之機,在包倉返回善和坊后暗算了他。若是魏弘節當時稍微嚴厲些,令包倉隨自己前往京兆府指認內線,當可避過一劫。
宋憶微扯住魏弘節,道:「如果魏郎堅持要去神策軍軍營,那麼憶微便與你一起去。」
楊虞卿一拍桌案,命道:「來人,將魏弘節鎖了。」
秦誠道:「那是當然。」
宋憶微道:「自古良臣不是都該勸諫皇帝戒驕戒侈嗎?當今皇帝即位后,敕令京兆尹禁切浮靡,甚至命諸公主學習漢陽公主,穿簡樸舊衣,不準追求服飾花樣,而聖上自己……算了,還是說正事吧,憶微剛才見過楊京兆,他已命人到府獄提出陶瘋子,正在辦理文書手續,一會兒人就該放出來了。魏郎是要在這裏等他嗎?」


茅匯道:「那好,茅某就直說了,可是娘子將茅某身份透露給了盲秀才?娘子是不是九頭鳥的人?」
楊虞卿遂命人開了魏弘節手足械具。秦誠則叫進來幾名神策軍軍士,命他們將王旺財帶走。王旺財極不情願,幾次望向楊虞卿,但始終還是沒有開口求饒。
楊虞卿斥退獄長,見魏弘節神色驚疑不定,狐疑問道:「魏郎該不會跟本府想的一樣吧?」
王清晨揮手命道:「沒有人要殺你,你先下去。」又轉頭笑道:「茅郎好生厲害,清晨本以為殺了曹建,或許還能搪塞過去,不想瞬息之間就被茅郎識破了。」
一旁楊虞卿聽到,忙問道:「王建先生只是失蹤,宋真人何以稱失去親人?是暗示他已不在人世嗎?」
既無法可想,只得交代坊卒將空馬送去京兆府,自己也調轉馬頭回來原處。
王清晨道:「茅郎不為報仇,為何還特意找上門來,當面揭穿清晨?」
大黃狗老賴徑直引隊伍來到一處民宅。那宅子燈火尚明,內中亦有動靜。然四周搗練陣陣,附到門上仔細凝聽,方能發覺。眾邏卒闖進去時,宅中有四名男子,梁下還倒吊著兩名男子,正受刑訊拷打。
驚變忽起,邏卒一時不曾反應過來,尚在發愣。
宋憶微遂攜了葯匣,送段成式入來後院,又為他換過葯,這才離開。她沒有返回廳堂,而是直接趕來柴房,向門外侍從告道:「該為裏面的人換藥了。」
宋憶微慘然一笑,道:「憶微怎會殺他?憶微相信魏郎之言,是茅匯殺了王建先生,但憶微知道他有苦衷,只想當面告訴他,憶微理解他的難處,不會怪他。」
忽有邏卒進來稟報道:「宋真人在廳外求見,說是有急事要見尹君和魏弘節。」
魏弘節送走茅匯,便重新回來書房,見宋憶微已將一壺熱酒飲完,氣色也紅潤了許多,忙問道:「宋真人感覺好些了嗎?你與隔壁段成式相熟是吧,請宋真人帶某去見他。」
宋憶微點了點頭,正色道:「你放心,宋憶微既然答應了你,就一定會殺死王旺財。」

王清晨笑道:「盲秀才是誰?是盲眼的秀才嗎?」
段成式沉吟道:「要說奇特之人,確實見過一些,但認識就談不上了。段某雖然有心,然民間高人多恃絕技,且性情警覺,不願意與外人結交,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轉頭看了宋憶微一眼,問道:「怎麼,莫非魏郎也以為……」
魏弘節道:「這番解釋聽起來倒順理成章。」又問道:「尹君可否讓某見見庄勝?」
魏弘節聞言大為驚奇,心道:「一個醉漢,一個瘋子,均有意無意地提及武元衡,這其中一定大有關聯。當日武元衡和裴度同日遇刺,兩大重臣一死一傷,空空兒也確實被捲入了行刺案,不過並不是武元衡案,而是裴度案。醉漢之語並不准確,但一定有其來源,所以他的死也相當蹊蹺,應該不是意外。」
魏弘節被帶進莎廳。楊虞卿先問道:「魏弘節,是你自己老老實實交代事情經過呢,還是本府來發問?」
段成式問道:「當真會有人來殺王旺財滅口嗎?」
楊虞卿愈發驚奇,問道:「魏弘節手下侍從怎麼會捲入其中?」
邏卒將人帶回后,楊虞卿立即升堂問案,先命人帶上白大、海峰,詢問二人姓名。二人均不願開口,也不肯說出身份來歷。楊虞卿見他二人剛剛受過酷刑,體力消耗極大,便命人帶二人下去歇息。又命帶上那處民宅的宅主庄勝,詢問究竟。
魏弘節還要再動手,卻被邏卒拖開。
茅匯點點頭,反手就縛。又有軍士取過一個黑色布套,套在茅匯頭上。
宋憶微咬咬牙,道:「好,某答應你。不過你們得確保清秋平安無事。」
王清晨道:「什麼盲秀才、九頭鳥,亂七八糟。」
茅匯點點頭,道:「某聽說昨夜京兆府……」
魏弘節忙道:「段公子別誤會,刺殺武元衡武相公的刺客是平盧節度使李師道,不過也確實跟遊俠有些關係。」
秦誠道:「誤事?誤誰的事?」
魏弘節一怔,隨即搖頭道:「某輔佐鄭相公,是想做一些利國利民的大事,絕不會利用他的地位和權勢來牟取私利。況且武昭案件極其特殊,就算是鄭注鄭相公,也難以出面干涉。」
魏弘節道:「怎麼沒得選?」
茅匯搖了搖頭,道:「冤冤相報何時了!茅某已主動背負殺害王建及其他罪名,料想因茅某已死貶人之身份,鄭注等人不會張揚,九頭鳥當然也可從容置身事外。于茅某而言,這件事過去了,就是過去了。」
魏弘節道:「是魏某今日在京兆府大獄中遇到的一名囚犯。」當即述說了獄中情形。
到庭院時,正好遇到宋憶微悻悻回來,無奈告道:「憶微剛出大門,便遇到了水族侍從,說是鄭注剛剛出了門,被翰林學士李訓派人叫走了。」又道:「不如憶微陪魏郎趕去神策軍軍營,求王守澄手下留情。好在右軍軍營距離善和坊不遠,應該還來得及。」
王清晨道:「就當時情形來看,盲秀才的應對並無不妥。王建已懷疑到東升客棧,盲秀才想除掉他,也是為了自保。偏偏王建身份特殊,輕易動不得,盲秀才便臨時想了個嫁禍的法子。」

茅匯道:「娘子忘記了嗎,茅某之前答應了你,要在徐氏酒肆服役三個月,今日茅某是專程來報到的,明日便正式開始服役。」
宋憶微又壓低聲音道:「那邊有個賣果子的商販,憶微在善和坊便見過他,而今又見到了,好生奇怪。」

王旺財雙手反縛,頭上套著黑布套,倚牆而坐。宋憶微來到他面前蹲下,道:「某是之前來過的宋憶微,又來為你換藥了。」
段成式道:「去柴房為王旺財療傷了。宋真人說他在京兆府受過重刑,不處理傷口的話,怕會感染。」又遲疑問道:「適才宋真人說秦中候當著魏郎的面帶走了茅匯,可有其事?」
邏卒轟然應命,將初七拖出去行杖。
茅匯不答,只道:「盲秀才說,當初茅某和同伴在善和里鬧了一場,有人建議他出手干預,將茅某收服。茅某是在城外為盲秀才所擒,在那之前,他耳目再靈,應該也只知道有刺客行刺鄭注,而刺客躲進了王氏宅第。他確實可以派人嚴密監視王氏宅第,仔細辨認進出者的身份,由此識破茅某和同伴的偽裝,將茅某二人擒獲。可是聽盲秀才那句話的意思,早在茅某被他擒獲之前,他便已經知曉茅某的真正身份。其間,茅某隻對娘子承認過自己的身份,甚至連同伴文復也只認為茅某是另外一個人,名叫戴茂。盲秀才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曹建引茅匯進來。到王清晨住處外,尚未入門通報,王清晨便先迎了出來,笑道:「某就知道茅郎今日一定會來。」
侍從包倉道:「魏郎和宋真人離開善和坊后,一前一後有兩名跟蹤者。剛才有人在京兆府大門前被射死後,有一人當即離開,海峰跟過去了,人還沒回來。魏郎被帶進京兆府後,剩下那人等了一小會兒,便也轉身走了。白大跟上去了,人也還沒回來。」
段成式未及回答,便有僕人進來報道:「門外有人指名找魏郎,說是徐氏酒肆的夥計。」
又轉頭看了秦誠和魏弘節一眼,道:「某看你們幾個都不像是那種會濫用刑罰的人,適才在京兆府抬出神策軍的名頭,應該也只是裝樣子嚇嚇人,所以某也沒什麼可怕的了。」
秦誠忙道:「尹君不是已經預備當街杖死王旺財了嗎?不妨再讓他多活一日,嘗嘗神策軍刑罰的厲害。」
秦誠大吃一驚,問道:「宋真人如何會知道茅匯?」
宋憶微道:「憶微去求見鄭注,他應該會同意見某。」
魏弘節道:「是這樣,不過也不完全是這樣。平盧李師道確實派了人馬入京,專意行刺武元衡武相公。但案發當日,有人先行動了手,這些人跟行刺裴度裴相公的刺客是同一撥人,就是遊俠。」
魏弘節聞言一怔。宋憶微也是驚訝異常,忙求情道:「魏郎傷痛侍從新亡,才一時情緒激動,在公堂上有衝動之舉,還望尹君多多體諒,高抬貴手。」
便道:「某是醫師,醫者父母心,對方是囚犯也好,是乞丐也好,在某眼中都是一樣的,都是病人。麻煩小哥讓開,讓某進去。」
宋憶微奇道:「什麼人好生厲害?」
魏弘節見茅匯公然在水族宅第中出現,料想必有急事,忙咳嗽一聲,裝模作樣地問道:「秦中候派你來,可是有什麼事?」又上前幾步,低聲問道:「你冒充旁人不好嗎,為何要偏偏冒充秦誠手下?」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他已大致想明白了究竟——極可能九頭鳥中也有昔日遊俠成員,姑且稱他為某甲。某甲盡知遊俠內幕及當年武元衡遇刺真相,所以將郭太后和段成式列為不可動之人。醉漢或許是九頭鳥成員,或許不是,但他從什麼渠道聽到某甲談及當年之事,所以才有空空兒涉案的言論。至於陶瘋子,不管人是真瘋還是假瘋,他反反覆復那兩句話,且重點在段成式而不是武元衡,似乎關注的不是武元衡遇刺案,而是九頭鳥不可動之人,因而他也極可能是九頭鳥成員。
王旺財道:「某……某沒看他……」
魏弘節既不否認,也不承認,只道:「事情過去多年,知悉內情者少之又少,那醉漢稱空空兒捲入,只是混淆了武元衡武相公與裴度裴相公案,雖含混不清,其實大有來源,卻不知他是從哪裡聽到了風聲。」
她的聲音漸漸哽咽,頓了頓,又道:「無論怎樣,憶微發誓要找到那些人,還王建先生一個公道,而魏弘節就是最好的線索。」
王清晨聽得雲里霧裡,道:「清晨是個直爽性子,茅郎有話,不妨直言。」
茅匯道:「放心,某決計不會受盲秀才挾持,掉頭對付自己兄弟。倒是你的遊俠身份,鄭注固然不會揭破,那些欲對鄭注不利的人一旦知道,又會怎樣?」
茅匯道:「你跟秦誠來往還算多,你甚至到他妻子店裡買過絲帛,不冒充秦誠手下,反而奇怪。」
段成式大奇,問道:「陶瘋子?沒聽過。他是誰?」
又道:「不錯,你同黨原先是對你有信心,可沈京、初七已受杖而死,目下屍首在京兆府大門前示眾,三人只剩下你一人,你既沒有被關入京兆府大獄,也沒有被押去神策軍軍營,而是帶來了這裏,你說你同黨會怎麼想?」
魏弘節道:「原來內應是在押送犯人入府獄途中動的手,多謝你告知。」
她有所遲疑,始終沒有說出「是」後面的話來,但旁人一聽便知是「遊俠」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