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五章 俯者如愁,仰者如悅

第五章 俯者如愁,仰者如悅

王建搖頭道:「老夫無兒無女,沒什麼挂念。」想了想,又道:「不過有一件事想拜託郎君,請郎君幫忙,設法救出杜仲陽。」
那坊卒笑道:「若是別人,無需一個子兒,某願意為郎君跑腿。可既是干係水族,某小小坊卒,可就高攀不上了。」
又道:「這件事,某也暗中琢磨了好些年。某等大多是孤兒,自小入軍營受訓,身份隱秘,只有極少數人知情。而自元和末年遊俠解散,這麼多年過去,知情者大多相繼離世,知道老大身份者已是寥寥無幾。」
出客棧后,陌生男子招手叫過車夫單大,與他一道將王建扶上車子,說是要去平康坊。王建有心向單大示警,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料想所中迷|葯十分厲害。
一旁王師文聞言先大吃了一驚,道:「茅匯?你就是茅匯?」
茅匯搖頭道:「某不需要它了。」又道:「秦誠一直很喜歡那柄魚龍匕,你替某送給他吧。」

茅匯道:「九頭鳥既靠消息為生,必以耳目見長。只要格外留意,倒是不難發現端倪。雖然王氏產業眾多,名下有多家酒肆,但來往運酒多限於城中,城南莊園久無人住,王清晨忽然派人運酒去那裡,豈不可疑?」
茅匯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也不知情。
程瑟兒滿腹狐疑,問道:「表哥人就在這裏,何以京兆府要發尋人啟事?」
鄭注道:「多謝楊京兆。」又叫道:「弘節,你隨老夫回府。」又走到宋憶微面前,道:「老夫一直說要單獨邀請宋真人到水族做客,以謝當日救命之恩。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如何?」
王建道:「當年憲宗皇帝立志收復四方藩鎮,天下人都認為不可能,然而經過十余年的努力,終於成就了元和中興的局面。這其中,遊俠功不可沒,雖然是以刺客身份行刺客之事,但剪除了一些冥頑不靈的藩帥后,確實威懾了各地藩鎮,也給朝廷平叛創造了良機。」
茅匯遂道:「秦誠先回去,照舊過你以往的日子。昨日小魏曾去過瑟兒店鋪,應該已被盲秀才手下監視到,你須得愈發小心些,千萬不要暴露你與某二人是舊識。」
茅匯因對方命在旦夕,便實話告道:「某跟魏弘節、秦誠都是孤兒,三人一起長大,情同手足。也一起經歷了許多事,出生入死,共同進退。曾經遭遇過數次兇險,面臨生死難關,但因為兄弟之間相互守護,最終還是化險為夷。而今物是人非,三個人竟走上了不同之路,小魏他……」
那男子又道:「段成式是武元衡的外孫,也就是那個被當街砍去腦袋的宰相。」
魏弘節一怔,雖仍有猶豫之色,卻有所心動。茅匯斷然搖了搖頭,道:「某和小魏都不能就此離開京師。盲秀才一番巧妙設計,是想引發左、右神策軍相鬥,之前已有左軍意圖行刺鄭注、對付右軍的傳聞,這次小魏離開的話,極可能會引髮禁軍內訌。」
盲秀才聞言大為意外,問道:「茅郎想要親手殺了王建?」
又指著茅匯額頭,憤然道:「你算什麼老大,當著某的面殺了王先生不說,還要將昔日兄弟放在火上烤!」
獄卒已知他是鄭注心腹幕僚,當即告道:「這是個瘋子,姓陶,人稱陶瘋子,成日在西市遊盪,關幾天放了出去,他又去搗亂,又進來,算是京兆府大獄的常客了。不過也有人說他沒瘋,是有意犯事進來,好混牢飯吃。」
當即將茅匯所教複述了一遍。說到茅匯殺死王建一節時,血脈賁張,不斷以拳擊打額頭,悲憤之極。
茅匯心道:「這麼說,這盲秀才派人截下酒車之前,便已經知道刺客藏在王氏宅第中,其中一人就是某茅匯?當時知悉茅匯真實姓名者,只有王清晨一人,連她心腹侍從曹建也只以為某叫戴茂,消息是如何走漏?魏弘節與秦誠算得上是另外的知情者,但他二人斷然不可能透露給旁人呀。」
茅匯道:「抱歉。而今你和秦誠身份不同,一個是鄭注心腹,一個是王守澄心腹。你們當場目睹某救走刺客,某再去找你們,豈不是令你們為難?」
趕來客廳,魏弘節不由得大吃了一驚,那一身神策軍軍士打扮的男子並非秦誠手下軍士,而是茅匯。
宋憶微如實答道:「昨晚楊京兆之母病危,憶微湊巧救了她一命。」
茅匯點了點頭,道:「茅某既救不了王建,親手殺他,便是茅某能為他做的最後一件事。」
魏弘節冷笑道:「遊俠內鬥之事也不是沒有過。當年某兄弟三人隨武昭在淮西前線拚死奮戰時,清娘他們卻受命截擊朝中主戰大臣,阻止皇帝繼續對淮西用兵。要不是他們從中搗亂,也許武元衡相公還能逃過一劫。」
秦誠道:「這個盲秀才,先後讓你和老大著了道,這般厲害的人物,怕是世間也沒幾個。」
魏弘節道:「盲秀才知道此處嗎?」
秦誠愕然道:「這算什麼對策?」
茅匯道:「僅憑盲秀才告誡王師文的一番話,便足見你也是一號人物。」
來者猶豫了下,道:「據某所知,只有段成式和興慶宮郭太后。」
盲秀才笑道:「這個嘛,其實有人出重金索買兩名刺客,某出手干涉此事,最初只是為了賞金。至於茅郎人在酒桶一事,實不難猜到。兩名刺客躲進了王家大宅,這是許多人都知道的,雖然王家娘子王清晨稱派人上下搜過,但既然無人知道刺客身份,甚至沒有人看清相貌,王家大宅仍是重要線索。某派了人在善和坊監視,得知王清晨今日要運酒去城南莊園時,便料想是此酒非彼酒,於是派人攔截。本打算將二位交給主顧,以換取賞金,但手下人拖茅郎出來酒桶時,意外認出了你,這才令某改變了主意,還算及時。」又笑道:「為了茅郎,某可是放棄了千金之賞,也算是誠意相邀。」
鄭注頗為意外,道:「老夫還以為對方會先拿下王建,再用王建脅迫你屈服。」又問道:「熟人是誰?」
秦誠道:「要不然小魏隨老大一起歸隱終南山吧,你人不出現,自然也無須向鄭注交代。」
茅匯點頭道:「是這個道理。當時某還覺得奇怪,某自願去殺王建,盲秀才卻願意將這作為第一件承諾之事,豈不是白白浪費了一個名額?後來某看到小魏從內室衝出來,這才恍然大悟,這正是盲秀才的高明之處,他料想到某可能會發現小魏人被關在內室中,但即便某救了他,某允諾在先,也必須殺了王建,如此,某便是直接殺死王建的兇手了。」
王師文當即搖頭道:「不願意。」
茅匯搖頭道:「某茅匯是已死之人,只以山野為志,盲秀才怕是找錯人了。」
盲秀才凝視著茅匯,見其神色鎮定,便拍了拍手。數名手下聞聲而進,其中二人手持弓弩,對準茅匯。
宋憶微搖頭道:「憶微雖無鄭注那般察人之能,可昨日不會看錯,茅匯與王建失蹤一事無干。」
王師文聞言大為震撼,臉上一會兒青,一會兒白,喘息也明顯粗重了起來。
這盲秀才表面儒生打扮,文質彬彬,卻有一身掩飾不住的市儈精明之氣,當是市井之輩。他似乎尚不知道王師文的真實身份,推算之下,最大的可能仍是王清晨無意中走漏了風聲,被盲秀才探知。
鄭注和宋憶微聽說茅匯殺死了王建,均大為愕然。書房一時陷入靜謐之中。隔了好半晌,宋憶微才顫聲問道:「魏郎是說,茅匯殺了王建先生?」
秦誠也道:「王大將軍對鄭注言聽計從,二人素來一體,神策軍這邊……哦,某是說右軍這邊,也未派人監視王家大宅。」
盲秀才道:「那某隻好殺了茅郎和你同伴了。」
魏弘節道:「還是先聽老大說完吧。」

宋憶微紅了臉,忙道:「不是這樣。憶微昨晚在楊府,將自己的疑慮告訴了楊京兆。今日一早,楊京兆便派人到水族查問魏弘節下落,門人說他隨王建先生辦事,尚未歸來。如此,楊京兆愈發懷疑魏弘節涉入其中,遂先發出了尋人啟事。」
魏弘節道:「鄭相公神機妙算,一猜便中。但鄭洪自己也對當日之事知之不詳,只告訴了杜仲陽現今的住址。他聽說王建先生想去探訪杜仲陽后,極力勸阻,王建先生當時倒是滿口答應了。再後來,某隨王建先生來到東升客棧,想向店家打聽傳聞中的血案。店家懵懂不知,王建先生卻不甘心就此離去,便一直在小間中坐著。之後某被秦誠妻子程瑟兒叫去,遂有送絲帛到華陽觀之事。等某再回去東升客棧時,王建先生人已經離開了。」
茅匯道:「盲秀才手下將某帶到囚室后,指著牆角老者道:『王建就在那裡。』又道:『盲秀才交代了,茅郎大可不必著急。不過也不要妄想救人逃走,地道口伏有弓弩手,茅郎若敢輕舉妄動,這裏便是你三人的葬身之處。』某回答道:『好教盲秀才放心,某既允諾,必會做到。』等手下及看守出去,這才走到王建面前,蹲了下來,輕輕叫道:『王先生。』」
茅匯躊躇道:「此節某反覆想過,除非小魏主動失蹤,不然只能拿下某,方能向上頭交差。」
魏弘節性子執拗,不肯就此甘休,道:「老大可知為何武昭死前嚴令你不準復讎?那是因為他已經猜到是自己人所為,你若復讎,便會違背手足相殘的誓言,他不忍你日後陷入兩難的局面。」
宋憶微搖搖頭,忽投入魏弘節懷中,嚶嚶哭了起來。魏弘節不忍推開佳人,微微遲疑后,乾脆攬她入懷。低頭聞見她髮髻的玉蕊花香,一時心蕩神馳。又有一種無能為力之感,仿若被一大張大網網住,難以突圍。他的困境在於他明明知道害死王建的罪魁禍首是九頭鳥,卻不能說出來,也無法利用鄭注等人的勢力去對付盲秀才。
茅匯道:「現下盲秀才該相信茅某的話了吧?」
宋憶微道:「原來程夫人叫魏郎過去,是要給魏郎做媒。請問女方是誰?」
茅匯道:「某知道王師文因誤傷他人一事而心懷內疚,也許他只是挂念宋憶微傷勢,前去探訪。」
茅匯道:「放心,某會一直在你身後。」
那直闖進來的女子卻是秦誠妻子程瑟兒。她直愣愣地盯著茅匯,問道:「茅大哥……當真是你嗎?瑟兒不是在做夢吧?」
魏弘節吃了一驚,問道:「另外一人是不是五六十歲年紀,瘦削臉,眯縫眼?」
茅匯自知再無迴旋餘地,忙道:「不,茅某不是求盲秀才放過王建,而是求你准予茅某動手。」
茅匯大為詫異,問道:「什麼叫不可動之人?」
宋憶微見魏弘節沉默不語,冷笑道:「怎麼,連口齒伶俐的魏弘節也無話可說了嗎?看來家師所料不差,暗中監視杜仲陽的那些人,果真是鄭注手下。」
王師文冷笑道:「盲秀才沒聽過山陵巨變、人世滄桑嗎?人也是會變的。」
茅匯道:「其實某已有返回終南山的打算,不想還未成行,昨日有人尋來客棧,自稱是盲秀才手下,說王師文又開始興風作浪。」
鄭注最擅長察言觀色,當初他認定宋憶微並非是宋申錫之女,並不完全是因為她救了他一命,而是她當面提及宋申錫時,言語之中沒有半分敬意,那絕不是為人子女該有的表現。而今他見到魏弘節真情流露,一副悔不當初的表情,當即道:「想不到這平地里冒出來興風作浪的人物,竟然是茅匯。」
王師文原本以為盲秀才是個惡人,然聽其口氣,似乎同情宋申錫,不由得滿腹狐疑,問道:「盲秀才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魏弘節假意不解,問道:「宋真人為何說出這種話?」
魏弘節哼了一聲,道:「某寧願自己也死了才好。」又問道:「王先生屍首呢?」
茅匯道:「你一開始便抱有目的,這才救茅某二人,其心可誅。」
那陶瘋子茫然無神的眼睛忽然起了一絲變化,魏弘節忙問道:「你認得段成式嗎?」
盲秀才道:「對方要的是活人,不是人頭!他二人見某等相貌,又知道盲秀才涉入此事,能就這麼放他們離開嗎?」
最後再來推測冒牌貨某甲的身份。某甲膽敢設計抓捕王建和魏弘節,同時與王守澄、鄭注為敵,其人實在不簡單,且實力不容小覷。雖然左神策軍嫌疑最大,但以某甲栽贓嫁禍監視者一事來看,顯然不是左軍所為。
鄭注道:「如果你再見到茅匯,就設法帶他來見老夫,老夫會向他解釋清楚。」
魏弘節與秦誠二人均感驚訝,不由自主地對視了一眼。魏弘節沉吟道:「據某所知,鄭注相公是真的未再關注行刺一案,更談不上派人監視王氏宅第。雖然某也相信他不會就此甘休,但他目下正忙著與翰林學士李訓籌謀大事,實在是顧不過來。」
魏弘節聞言大為感動,又回憶起許多往事來。離開雞毛店后,心中仍激蕩不已。
茅匯道:「等某了結了相關之事,就設法去東市看你。」
來者道:「此人甚是機警,已將監視者甩掉,現下下落不明。」
盲秀才便命人帶茅匯去見王建。
他既這般說,就表明跟前任京兆尹賈餗一樣,鄭注也曾派人籠絡過楊虞卿,卻吃了閉門羹。
魏弘節奇道:「金吾衛什麼時候也聽令于京兆尹了?」
魏弘節見對方均佩有弓箭,難以反抗,只得從命,隨那中郎將朝京兆府而來。
茅匯拔出短劍,道:「先生死前所求,茅匯自知能力有限,不敢貿然應允,但請先生放心,某一定會儘力而為,能救得一人,便是一人。」
魏弘節道:「某親眼所見,絕無虛言。」又解下腰間短劍,重重拍在案上,道:「茅匯就是用這柄短劍,殺了王建先生。」
盲秀才道:「那麼茅郎可知道,你與這姓文的離開王家大宅時,便已被人盯上,雖然不知對方是什麼人,但肯定不懷好意。那些人全副武裝,還佩戴著弓箭,是某手下搶先動手,打發了他們,不然只怕此刻你二位早已在黃泉路上。」
秦誠忙道:「事已至此,還是先商量對策吧。小魏人沒死,王建卻失了蹤,小魏要如何向鄭注和王守澄交代?」
茅匯道:「甚好。你們去吧,有事的話,某會再與你們聯絡。」
茅匯問道:「盲秀才如何會認得茅某?」
魏弘節搖頭道:「新任京兆尹楊虞卿是個刺兒頭,不會站在鄭注鄭相公這邊的。」
茅匯便續道:「某聽到那人出聲威脅后,不知桶外情形究竟如何,當時某也不知道對方來歷,一時不敢再動。木桶https://read.99csw.com瞬間被釘死,某隻能縮在裏面,靜待事態發展。」
那男子一見到魏弘節,便問道:「你認得段成式嗎?」
茅匯搖頭道:「茅某近年來隱居山中,不與外界來往,更不知京師之事。」
魏弘節有些局促起來,道:「這個嘛,魏某投到鄭相公門下后,因公常去神策軍軍營,因而與秦誠相熟。他見魏某遲遲沒有成家,便托他妻子給某物色一名合適的女子。」此話倒不是撒謊,秦誠確實有過此舉。
陶瘋子道:「段成式是武元衡的外孫,也就是那個被當街砍去腦袋的宰相。」
茅匯道:「沒事,她是茅某弟妹,有勞店家費心。」

魏弘節道:「這某知道。你為什麼反覆提及段成式?他可是你什麼人?」
鄭注便道:「弘節,輪到你了,你來說說是怎麼回事。」
王建沉吟片刻,似乎還是不大放心,又問道:「那麼空空兒會輕易現身嗎?」
秦誠道:「小魏和王建失蹤不過一夜,鄭注和王守澄那邊還沒反應,京兆府怎麼反倒先行介入?」又道:「尋人這種事,不該是長安縣、萬年縣管嗎,何以京兆府也插|進來了?」
熱酒下肚,宋憶微慘白的臉上漸漸有了幾許血色。魏弘節問道:「宋真人可需要歇息?某這就派人去準備客房。」
茅匯滿以為已經說動盲秀才放人,卻不想對方仍堅持要殺人滅口,料想是魏弘節、王建二人身份太過特殊,他不願冒一點風險,只是料不到他竟然還要自己動手,忙搖頭道:「那不行。」
楊虞卿道:「華陽觀女道士宋憶微。」
盲秀才料想自己的一番話已然奏效,又笑道:「如果你只是要向始作俑者復讎,最先上書告發宋申錫謀反的神策軍軍將豆盧著不是已經被你殺了嗎?多少也算是報了仇了。」
他又轉頭對茅匯笑道:「就因為他是王師文,某才更要殺了他。他依然受官府通緝不說,還一心想要復讎,日後必定會惹出許多亂子。本來這些嘛,某倒也不關心,可萬一王師文被捕后受不住酷刑,道出今日之事,某豈不麻煩?」
程瑟兒料想丈夫近來言行古怪,全是因為茅匯,使自己多疑,才生出了誤會,便實話告道:「秦郎最近行為古古怪怪,瑟兒以為你跟那樂伎沈翹翹有些什麼,尤其昨晚你做夢還叫了她名字。」
茅匯忙道:「是某託人去叫秦誠的。」因不便對程瑟兒提及盲秀才之事,便道:「某先找到小魏,後來想某三兄弟許久沒聚了,便託人去給秦誠帶了話,讓他買些小魏喜歡的酒食,來曲江雞毛店相聚。」
這時候,有人奔了進來,附到盲秀才耳邊,低聲說了幾句什麼。盲秀才便舉手叫道:「停手!」
鄭注倒是意外之極,「啊」了一聲,道:「原來你……」
魏弘節聞言,霍然起身道:「好你個茅匯,你這是要將魏弘節放在火上烤!」
——溫庭筠《經五丈原》

茅匯忙將其扶起,道:「某沒能救出王建,還被九頭鳥脅迫,你心中怨恨,也是應該的。為今之計,你得儘快返回鄭注身邊,說明你與王建並不是被左神策軍綁架,以免兩大禁軍內鬥。」
盲秀才笑道:「某哪一邊也不站。某是在告訴你,這件案子是樁冤案,沒錯!但一開始,鄭注便留了餘地——他聲名太差,若再害死宰相,影響巨大,日後更加難以挽回——鄭注不是沒有顧忌,他是要陷害宋申錫,卻並不想就此弄死對方。」
魏弘節見鄭注反應一反常態,心道:「鄭注相公一定早從王守澄那裡知道了茅匯的遊俠身份,而今某一說熟人,他便立即醒悟,知道某也曾是遊俠成員,所以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
茅匯道:「某也覺得有些奇怪,但料想他讓某所做之事並非易事,就沒有多想。」
魏弘節不禁一怔,問道:「是宋真人到京兆府告訴某嗎?罪名是什麼?」
盲秀才道:「甚好。」招手命人送王師文出去。又問道:「好歹茅郎也算救過王師文,何以他離開時竟不看你一眼?」
盲秀才嘆道:「坦白說,九頭鳥組織勢力不小,就算在京師這樣的地方,也足以傲人。但林子大了,什麼鳥兒都有,更做不到像你們當年的遊俠那樣,個個都是能獨當一面的精幹人物。」

茅匯忙道了謝,送陳鵬出去,又告道:「店家是自己人,大伙兒不用擔心。」
魏弘節料想對方必定又要數落自己輔助鄭注一事,忙道:「不說這個了,某不怪老大,行了吧?」
王建笑道:「不用道歉,老夫明白的,誰叫老夫義兄是王守澄呢。」
又慢慢站起身來,道:「這就請茅郎動手吧,不必遲疑。就算你不殺老夫,老夫重病在身,也只有一個月之命。」

新任京兆尹楊虞卿已得金吾衛飛騎傳報,忙將手頭事務交給少尹羅立言,自己來到莎廳等候,一聽說魏弘節人已到京兆府,便忙命人帶他進來。
盲秀才奇道:「文復就是王師文嗎?」
魏弘節只得躬身應道:「是,弘節一定儘力而為。」
魏弘節又是一愣,問道:「宋真人可有證據?」
只有一種可能,冒牌貨知道有人密切監視著景悅住處,想要將王建失蹤一事嫁禍給監視者,這也是車夫單大能夠全身而退的原因。
秦誠聞言大為難堪,訕訕道:「是嗎?某有嗎?」
魏弘節原本著急趕回水族,但自從知道宋憶微向京兆尹舉告自己后,便改變了主意,決定等到與宋憶微見面后再說。此刻獄卒主動示好,亦是求之不得之事,他道了謝,討要了一碗水,喂那陶瘋子喝下。
盲秀才問道:「茅郎那封信指名送給誰?是鄭注嗎?」
魏弘節道:「既是如此,某便替你送給秦誠。」又勸道:「老大,過去的事就過去了,多想無益。」
邏卒將魏弘節押進莎廳西側的廂房,旋即退了出去,房中卻只有宋憶微一人。她見魏弘節面露驚異之色,便道:「憶微人剛好在善和坊,為段成式換完葯后,便去水族求見鄭注,不想鄭注人不在,只遇到金吾衛士來報,說魏弘節被逮去了京兆府。不過那金吾衛士不是來找某的,而是來找鄭注通風報信的。」又道:「是憶微向楊京兆請求,先單獨見魏郎一面。」
茅匯歉然道:「實在抱歉,茅某救不了王先生,只好自請來殺先生。」
宋憶微昂起頭來,道:「鄭注精明過人,憶微自是遠遠不及。可他是眼見為實的人,憶微卻不是,某知道很多時候,情感並不能完全左右內心。」
程瑟兒大喜過望,道:「一言為定。茅大哥可一定要來呀。」
魏弘節遂正色道:「魏某不知道毛仙翁如何會有此判斷,不過魏某可以向宋真人保證,杜仲陽事件與王守澄王大將軍無干,也與鄭注鄭相公無干。」
王建「呀」了一聲,道:「你剛才說你叫茅匯,莫非就是昔日因武昭一案被發配崖州的金吾衛武官?」
王建搖頭道:「事情不是發生在平康坊,而是在東升客棧。小魏離開后,老夫便中了毒,人先暈了過去。不久有人進來,將老夫拍醒,又要扶老夫出去。老夫見對方是個陌生男子,情知不妙,但手腳發軟,腦袋也暈暈乎乎,無法抗拒,只能任憑他扶了出去。」
片刻后,一名中年文士手持摺扇,施然進來,目光先落在茅匯身上,又過來將其扶起,拱手道:「你就是茅匯嗎?在下盲秀才,久仰大名。」
他揮了揮手,邏卒便一擁而上,將魏弘節扯來府獄,在獄廳登記了姓名、住址,倒是未上械具,直接押進了一間牢房。
程瑟兒自覺失態,忙退開幾步,舉袖抹抹眼淚,又狠狠瞪了秦誠和魏弘節一眼,道:「你二人瞞得瑟兒好苦。茅大哥原來還活著,你們竟不肯告訴瑟兒。」
王建又老又病,受了一番折騰后,已是疲憊不堪,竟倚牆睡去,昏昏沉沉中,聽到有人呼叫,勉力張開眼睛,見到一張陌生面孔,問道:「你是誰?」
茅匯又問道:「王先生還有什麼心愿未了嗎?請先生說出來,某一定會儘力幫先生達成。」
魏弘節冷笑道:「你做夢都在叫沈翹翹的名字,還要某說清楚什麼?」
楊虞卿冷笑道:「果然不愧是水族門徒,伶牙俐齒。」又道:「本府聽說,你先是陪王建先生去了萬年縣廨,專程找萬年縣尉鄭洪,而後才轉去東市。而今王建先生失蹤,萬年縣尉鄭洪莫名暴斃,獨你一人活生生站在這裏與本府狡辯,你自己都不覺得蹊蹺可疑嗎?」
魏弘節還待再說,茅匯擺手道:「你忘了嗎,所有遊俠成員均立過重誓,要互相照應,互不背叛,絕不手足相殘。某決不相信是自己人引發了當年武昭之案。」
按照常理,王建既是為九頭鳥所捉,以至陷身於此,茅匯以為對方多半會提出復讎的要求,萬萬料想不到竟是這樣一個大難題,愕然半晌,才道:「昔日茅某在金吾衛任職,連武昭都救不了。而今某是已死之人,不能公開露面,哪有這個能力?」
茅匯一怔,問道:「那麼盲秀才今日將茅某二人綁來,意欲何為?」
王師文見其人高深難測,既未脫離險境,也不敢隨意得罪對方,便點了點頭,道:「盲秀才請講,王某願聞高見。」
來者搖頭道:「不知道。盲秀才說,如果那王師文再年輕英俊些,倒可能是為女道士宋憶微爭風吃醋,因為看起來段成式對宋真人很有些意思。但以王師文的身份及處境,他應該沒什麼心情風花雪月,所以行刺一事當別有隱情。不管怎樣,段成式在九頭鳥是不可動之人。」
茅匯問道:「會不會是王師文借住在華陽觀?那裡時常有寓居者。」
茅匯道:「魏弘節是受了鄭注蠱惑,他以為自己在做正確的事,但其人心志未改。」
他也不理解何以自己忽然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大概因為王建是將死之人,他再無顧忌吧。
之後,車子拐彎向西南方向,曲曲折折走了數里地后,終於停了下來。茅匯原想趁對方打開蓋子、放自己出來時暴起反抗,不想對方似是早料到此節,竟先在木桶上鑽孔,往桶中放了迷煙。茅匯屏住呼吸,堅持了一會兒,終究還是憋不住氣,吸進不少迷煙,就此暈了過去。
魏弘節見鄭注一眼便識破了盲秀才的用心,根本無須自己再多費心解釋,當即長舒一口氣,又續道:「某聽說王建先生去了平康坊后,也急忙趕去。結果在那裡遇到一個熟人,出其不意,被對方擒獲。」
王建微微一笑,道:「甚好。」遂閉上了眼睛。
正待設法將程瑟兒打發走,好繼續議事,忽有人來到門外,叫道:「戴郎人在裏面嗎?」
秦誠奇道:「因為某?是某做錯了什麼,還是落了東西在家裡?」
魏弘節一怔,問道:「寸步不離嗎?」
盲秀才笑道:「很簡單,某想將你茅匯收為某用。」
此刻,茅匯尚未想到事情竟與九頭鳥有關,自知即便此刻火速趕去平康坊,也無力營救王建,遂徑直趕來善和坊,欲將事情告知魏弘節。料想王建曾指名要魏弘節做隨從,必有其深意,有鄭注作靠山,魏弘節出面的話,應該能順利解決王建失蹤一事。
那些人只看了茅匯一眼,也不理睬。剛好王師文醒來,問道:「某等這是在哪裡?是什麼人捉了王某與戴郎?」
宋憶微倒是不懷疑魏弘節的言辭,當即揣測道:「這麼說,王建先生和家師都料錯了?莫非那些監視杜仲陽的人是左神策軍,忌憚事情外泄,所以對王建先生下了毒手?」又狐疑問道:「魏郎到底有沒有涉入其事?何以事發前會提前離開?」
楊虞卿道:「本府已派人去接宋真人,她人很快就會到來,到時再與你當堂對質。」
盲秀才道:「某是說有這種可能,做生意非得面面俱到不可。再說了,有動機的多得是,膽大的也不是沒有。」
鄭注道:「楊京兆既是問案,何以不在公堂之上?何以這裏只有宋真人、魏弘節二人?」
鄭注搖頭道:「這不怪你,你心中尚念舊情。你若真殺了茅匯,反倒顯得你無情無義。」又道:「其實那茅匯……」見宋憶微還歪在一旁發獃,便招手將魏弘節叫出書房,道:「茅匯不願意你跟在老夫身邊,不惜大動干戈,還殺了王建,足見你二人情誼之深。所以,老夫不怪茅匯殺了王建,也不怪你縱走茅匯。」
程瑟兒笑道:「某去四麵坊門問過,沒有人見過秦郎出去,所以某猜想你人一定還在坊里。料想你不留在酒肆,必是嫌人多眼雜,如此,必定會選一家客棧或是雞毛店之類。於是瑟兒便一家一家地打聽,到這家雞毛店時,店家表面說沒見過秦郎,但神色卻大有古怪,某一見便明白了,遂直闖進來,剛好聽到表哥在叫茅大哥的名字,你說巧也不巧?」
盲秀才道:「事已至此,盲秀才就再相信你茅匯一次,魏弘節,某會放他走,但王建必須死。」隨即命道:「來人,去將王建了結。」
程瑟兒道:「瑟兒聽到后很不舒服,以至一夜未能睡好。今日秦郎輪休,本該隨瑟兒去店中幫忙,但一早有人來尋你,你又說有事要出門,瑟兒愈發起了疑心。」
茅匯喘息了好一會兒,才道:「茅某又不知道你盲秀才是什麼人,憑什麼要替你做事?」
在宋憶微看來,極可能是魏弘節有意找借口離開,再用其他人頂替自己,以免日後事情牽連到他和鄭注頭上。
魏弘節道:「魏某想先問問宋真人,你如何肯定魏某與王建先生失蹤一案有關?」
之後反覆便是那兩句話,若在旁人看來,這就是一個自言自語的瘋子。但魏弘節既知王師文曾行刺段成式,而段氏又是九頭鳥不可動之人,不由得多了幾分敏感,當即起身來到柵欄邊,叫過獄卒,問道:「跟某https://read.99csw.com同牢的犯人是什麼來歷?」
茅匯道:「某確實留意到囚室還有一扇門,卻不知門后情形,因而不敢擅動。」
分手時,魏弘節頗為不舍,道:「而今京城風雲動蕩,山雨欲來,若是老大與某聯手,一定能阻止那些陰謀。」
魏弘節反問道:「尹君認為對方會主動告知魏某身份嗎?」
手下摸了摸頭上挨打的地方,仍是滿臉惑然,道:「這不礙事啊,某等已經知道這個姓文的與鄭注有私仇,而這個叫茅匯的只是為了幫助姓文的逃脫,將這一節直接告訴事主就好了。」
魏弘節問道:「也是那個時候,宋真人向京兆尹告發魏某,說魏某與王建先生失蹤有關嗎?」
鄭注道:「對於茅匯這樣的人才,總值得一試。你如果見到茅匯,就轉告他,老夫將王建一案按下來,就是鄭注送上的見面禮。」

來者道:「應該不是。據監視者判斷,他二人應該一早相識。盲秀才得報后,懷疑宋憶微就是宋申錫之女。」
茅匯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問道:「那麼除了段成式,還有誰是不可動之人?」
頓了頓,又道:「而且盯上酒車的並非九頭鳥一方,只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先行盯梢跟蹤酒車的那些人,在出城不久便被尾隨於后的九頭鳥果斷除去。」
魏弘節料想鄭注早已猜及自己也是遊俠成員,不過有意不當面說破,便主動告道:「弘節既不願殺茅匯,也不能動手。有一節,弘節未如實稟報鄭相公。鄭相公應該知道遊俠吧?昔日弘節和茅匯都是遊俠成員,組織鐵律,成員間不得自相殘殺。」
魏弘節心道:「王建是王守澄義弟,鄭注相公為了得到茅匯,竟肯出面按下此案,倒是出人意料,只是太過便宜了九頭鳥那幫人。」然無法說明真相,只得應道:「遵命。」
鄭注聞言先是驚詫,隨即笑道:「弘節,你這次可是偷雞不成反蝕一把米了。你喜歡宋真人,送她絲帛,她反而因此懷疑上你,也不經確認,便到京兆府提起告訴。」
宋憶微回過神來,見鄭注緊緊瞪著魏弘節,忙問道:「怎麼了?」
秦誠驚道:「小魏是說,是遊俠自己人告發了武昭和老大嗎?」
茅匯嘆道:「而今物是人非,心境已大不同於往日,每每看到匕首,某便會想到那些某用它殺死的人。」
鐵馬雲雕久絕塵,柳營高壓漢營春。
秦誠竟然也點頭贊同道:「小魏之言,好像很有幾分道理。」
茅匯道:「就說是某綁架了小魏和王建,想逼迫小魏離開鄭注。小魏不答應,某一氣之下殺了王建,因為他是鄭注靠山王守澄的義兄。某綁了小魏離開京師時,小魏掙脫束縛,將某制伏,重新帶回京師。」
盲秀才笑道:「你王師文是前宰相心腹,算是見過世面的人,該知道南衙、北司並立多年,互相牽制,誰也不能完全蓋過對方。王守澄是北司宦官,固然大權在握,但直接發兵將宰相滅門,借他一百個膽子他也不敢做。不過調發神策軍也是確有其事,只能說,這是皇帝的意思,王守澄只是遵照聖意辦事。結果發兵時,另一位大宦官馬存亮曉以利害,王守澄便有所醒悟,不願意替皇帝背負殺死宰相的惡名,所以才臨時收兵。」
茅匯忙道:「他不是壞人,他真名叫王師文,是故相宋申錫屬吏,行刺鄭注,也只是為舊主復讎,忠心可鑒。」
躊躇了好大一會兒,才道:「王大將軍那邊,老夫這就親自過去解釋。麻煩的是京兆府和宋真人,尤其是宋真人,她知道了真相,如若她再去京兆府提告,事情可就瞞不住了。」
一行人回來水族,鄭注屏退侍從,只引魏弘節、宋憶微進來書房,先道:「宋真人是客,你先說,你為何到京兆府告訴魏弘節與王建先生失蹤有關?」
魏弘節前去綢緞鋪,程瑟兒要為他說項做媒,他聽都不願意聽,只買了兩塊絲帛,請夥計送去華陽觀,這分明是向程瑟兒暗示,他已有喜歡的女子。一念及此,宋憶微當即面上發熱,臉色微潮。定了定神,正待詢問之後情形,鄭注已大踏步闖了進來,一見魏弘節戴著手梏,轉頭命道:「快些取下刑具。」
王建性命危在旦夕,同理還有魏弘節。他既被人事先誘走,想必對方忌憚他精明過人、武藝高強,有他在王建身邊,難以做到無聲無息地將二人捕獲。而此刻魏弘節多半也落入了冒牌貨同黨之手,他是鄭注心腹,對方為避免日後遭到報復,必殺他無疑。
程瑟兒奇道:「這是為什麼?」
獄卒歉然道:「抱歉,魏郎目下是嫌犯,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王建道:「老夫聽義兄大略說起過,總之也是相當傳奇的一個人。」
魏弘節遲疑了下,道:「宋真人交給弘節,某會設法說服她。」
聽到這裏,魏弘節忍不住插口道:「某當時人在內室,正竭力掙脫綁縛。老大若是稍微留點神,便能發現端倪,大可以先救某脫困,某二人再合力救出王先生。」
茅匯道:「茅某看王師文情緒不好,應該會好好思索盲秀才這番話。某也曾勸他放棄復讎,卻沒有任何效果。」對盲秀才的口才很是佩服。又道:「某答應為秀才做三件事,這就請秀才示下,某儘力去辦。」
茅匯道:「其實不勞先生囑託,茅某也曾受人託付,暗中照顧杜仲陽,但目下比較為難的是,杜仲陽身上干係著玉龍子的下落,空空兒一日不出現,其人危機難解,她留在京師反而比較安全。」
盲秀才又舉扇打了手下一下,罵道:「笨人,死不開竅!如果事主本來就想挑撥左、右軍相鬥,你去送人頭,不是自己找死嗎?」
魏弘節道:「尹君這是公案問案是吧,請問這案子當事人是誰,如何告訴?如果是朝廷舉劾,又以何罪名?現下明明魏某是受害者,如何反而成了犯人了?」
楊虞卿道:「這要看魏郎供狀如何了。」又問道:「王建先生人呢?」
盲秀才又拿手中摺扇敲了敲王師文肩頭,又道:「你要報仇,就該去找真正的罪魁禍首——當今皇帝。又或者,你設法為宋申錫平反,讓其不必再背著叛臣的罪名含冤九泉。只不過以當今皇帝的性情,再加上而今鄭注受寵的局面,你覺得你能做到嗎?既然前者做不到,後者也做不到,你就老老實實回鄉下去種地,不要再在京師添亂了。」
他見茅匯不答,忽然發怒道:「茅匯,你好大胆,某將九頭鳥的聯絡處透露給你,是方便你有事時聯絡,不是讓你有意泄露出去。」
又道:「盲秀才既知魏弘節曾是遊俠成員,該相信其人品。而王建只是個性好獵奇的文人,不會對你盲秀才有任何威脅。茅某願意以性命擔保,他二人……」
盲秀才笑道:「看來茅郎這位同伴還不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又問道:「這位是……」
秦誠道:「既是同時尋找王建和小魏,料想京兆府已派人去過水族,驗明小魏人已失蹤,且已搜過整處平康坊,不得其人,京兆尹這才傳檄全城,尋找二人下落。只是辦事這般高效,可太不像以往京兆府拖拖拉拉的辦事風格了。」
楊虞卿見魏弘節沉吟不語,也不再盤問,敲了一下案桌,命道:「來人,先將魏弘節下獄關押,等當事人到來,再押他上堂受審。」
茅匯道:「應該不知道。某途中換了幾趟車子,已將跟蹤之人甩掉。」又將自己的短劍遞了過去,道:「這是某現下使用的兵器,你大可說是從某手裡奪去的。」
魏弘節道:「是嗎?那麼應當是茅匯拿下了弘節后,又去了華陽觀。」
茅匯點了點頭,道:「正是在下。」又問道:「聽說王先生之前一直與小魏在一起,為什麼?」
這內中細節,宋憶微當然不能提及,只道:「王建先生和師父也不過是閑談,且次日即將離京,某也沒當回事。不想王建先生去而復返,還到水族找魏郎做幫手。」

不待茅匯回答,便徑直撲入他懷中,哭道:「真的是你,茅大哥。」
茅匯不由得起了好奇之心,問道:「到底是什麼組織?」
盲秀才走到茅匯面前,問道:「茅郎當真不肯為某做事嗎?」
那男子道:「段成式是武元衡的外孫,也就是那個被當街砍去腦袋的宰相。」
茅匯聞言一怔。
盲秀才命道:「搜搜他身上。」
茅匯搖了搖頭。
又續道:「後來某回到城中,先託人送了一張字條去長樂坊徐氏酒肆,免得王清晨擔心。又設法再去平康坊見了杜仲陽一次,告知王師文行刺未遂一事。杜仲陽道:『怕是一次不成,他還會再來一次。不過郎君已儘力,還差點搭上自己性命,就不必再管了。至於秋娘自己,也不勞郎君費心。』她既這般說了,某也不好再多說什麼,但也不願意就此離開京師,便尋了家客棧住下,準備先暗中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王師文點頭道:「某這下聽明白了,盲秀才是站在鄭注一方的。」
魏弘節拍案怒道:「你又來了!某交你出去,你要麼被帶去京兆府,要麼下神策軍地牢,受嚴刑訊問。你當然不會吐露一詞,最終只會被拷打至死。你死了倒是乾淨,某又如何自處呢?是某送你入虎口,等於某害死了你。別說某違背了手足不得相殘的遊俠鐵律,就是瑟兒,再也不會原諒她這個表哥。」
王師文怒道:「你以為當年某願意獨自逃生嗎?是恩師嚴令,命某必須立即離開京師,否則他就再也不認某這個弟子。」又道:「恩師過世,某為他老人家守孝三年,再回京復讎,有什麼不妥嗎?」
茅匯點頭道:「正是。」
魏弘節道:「當然是趁對方不備,掙脫了綁縛。」
如此看來,那條巷中住戶,亦並非全部被監視者控制。且不論冒牌貨身份,既然是要將王建失蹤嫁禍給他人,那麼王建性命危矣。王建是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義弟,敢朝他下手,冒牌貨必然也不簡單。而他這番精心安排,既可令自己置身事外,也可令王守澄與監視者相鬥。目下基本已經能夠肯定,監視者是左神策軍韋元素所派。
茅匯道:「好啊,那咱們就等到明日,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下國卧龍空寤主,中原逐鹿不由人。
宋憶微滿臉狐疑,問道:「車夫單大說是王建先生確實是在平康坊下的車,然後便失了蹤。王建先生身體不好,如果有人意圖對他不利,為什麼一定要到平康坊才下手?」
茅匯道:「魏弘節性情倔強,他為你所擒,被你訊問,怎會將此節告訴你?」
魏弘節道:「你就那麼一聲不吭地住進了客棧?你可知道某和秦誠以為你因什麼緣由不得不再度出山,因此而擔心得要死!」
程瑟兒道:「還不是因為你!」
特意走到王師文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這才道:「當初通緝你的告示貼遍長安大街小巷,某見過很多次,你看起來變了許多,全然不是當年的樣子。」

又轉頭對手下道:「看看人家的這份氣度,這就是你們這些人始終比不上的地方。」上前拍了拍茅匯肩頭,道:「好,某准許你去殺王建,這也算是你為某做的第一件事,如何?」
京兆府建制頗大,又分東、西士曹:東士曹號「念珠廳」,意思是事務極多,判案到一百零八道;西士曹號「莎廳」,只因廳前有株巨大的莎草,周回達十步。
鄭注笑道:「老夫看得出你喜歡宋真人,你是最合適的人選。」又交代道:「這幾日,你寸步不離地跟著宋真人,以防有變。」
盲秀才笑道:「神策軍可是盲秀才的死對頭。他們時常在鬧市中行不法之事,干擾組織行事,可偏偏因為他們的身份,組織又不能隨意處置他們,除非踏破了組織的底線。」
茅匯心頭疑雲甚重,表面卻不動聲色,只問道:「盲秀才如何會事先知道茅某人藏在酒桶中?」
王師文忍不住插口道:「你盲秀才也不是什麼好人,剛才不是還要殺某二人嗎?」
魏弘節道:「你是不是糊塗了?王氏宅第的主人王處有就是左軍中尉韋元素心腹,韋元素還用得著另行派人監視嗎?」
魏弘節心道:「這一定是盲秀才下的手。不知他手裡握住了鄭洪什麼把柄,脅迫他出面捉某,而後又殺了他滅口。」
鄭注沉吟道:「當然是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難道要讓世人都知道昔日金吾衛武官在挑撥左、右神策軍相鬥嗎?這于朝廷可是大大的難看。」
盲秀才先是一怔,隨即嘖嘖稱讚道:「果然不愧是昔日遊俠。」
隨即醒悟過來,道:「是了,王守澄是王先生義兄,他在憲宗皇帝執政時便已得寵,知悉遊俠內幕,又有什麼奇怪的?」
盲秀才搖頭道:「目下沒什麼事要辦,茅郎請先去忙。你若有事需要幫忙,便來東市東升客棧找某,直接報出盲秀才的名號即可。」
茅匯擺手道:「好了,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無論如何,某都不會去向盲秀才詢問告發之人的名字的。」
茅匯又問道:「王先生還有別的事要囑託嗎?」
獄卒見左右無人,又湊上來低聲笑道:「魏郎身份尊貴,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不過應該很快就有人來救魏郎出去。魏郎有需要某效勞之處,儘管開口。」
魏弘節咬咬牙道:「弘節撐得過去。」
盲秀才持摺扇打了手下一下,啐道:「你小子這是找死!當日行刺發生得極快,無人知道刺客相貌及身份,事後人們都在猜測,內中會不會涉及左、右神策軍之爭。事主出那麼高賞格要兩個活人,肯定是想從這二人身上得到什麼。譬如事主是右神策軍的話,最想知道的事,就是刺客是不是真為左軍所派;事主是左神策軍的話,最想知道的,則是左軍是不是被右軍陷害。」
王建、毛仙翁俱是見識不凡之人,均認為事件與大唐鎮國之寶玉龍子有關,意圖染指之人,顯然不是什麼光明正大之人。這光明正大,單指作風風格,譬如南衙宰相絕不可能採取此種方式,又譬如北司宦官便極有可能如此行事。也就是說,有嫌疑且有能力者,當世只有寥寥可數幾人。
魏弘節點了點頭,伸出了雙手,獄卒便按慣例取過一副桃木手梏,給他戴https://read.99csw.com上,這才將他移交給負責提解的邏卒。
魏弘節遲疑了下,道:「茅匯。」

楊惠之是唐玄宗時代人,原本與吳道子同學繪畫,師法張僧繇。後來吳道子功成名就,得了『畫聖』的稱號,楊惠之便焚毀筆硯,棄畫專攻雕塑,其所塑人物合於相法,極為傳神,時稱『道子畫,惠之塑,奪得僧繇神筆路』。留杯亭像成當日,楊惠之飾以衣裝,將塑像背對著大街,長安人一望背影,便能認出是留杯亭,其神巧如斯,令人嘆為觀止。
魏弘節猶豫道:「某……某實不知道。」
秦誠道:「瑟兒,事關茅大哥安危,你不能再留在這裏。你先回去,照常去店裡,千萬不要向旁人透露今日之事。」
魏弘節道:「尹君既然發文同時尋魏某和王建,想必已做過功課。昨日魏某與王建先生到東升客棧小坐,途中魏某被人叫走,再回去時王建先生已經離開。魏某聽說王建先生去了平康坊,一路追去,結果途中被人綁架,今日一早方得脫身。」
送走鄭注,魏弘節重新進來書房,卻見宋憶微仍坐在原處,咬緊嘴唇,淚珠大顆大顆地往下掉,雖未哭出聲,卻遠比號啕大哭更引人憐惜。魏弘節忙將她扶到窗邊木榻上,命侍從取來一壺熱酒,斟了半杯,喂她服下。
魏弘節忙問道:「你是不是知道關於段成式的什麼事?他身上到底有什麼特別之處?」
秦誠道:「某不能與小魏同行,這樣吧,某先去郎官清酒肆坐坐,半個時辰后再離開。」
秦誠道:「那盲秀才沒少在老大身上花工夫,他就這樣讓你走了嗎?」
來者離開后,茅匯心道:「段成式跟鄭注的唯一聯繫,就是他住在水族隔壁。王師文其實心思縝密,不是魯莽之人,不會無緣無故趕去行刺段成式。不過當日某躍下槐樹相助時,有名男子站在令狐河東第大門前東張西望,莫非那人就是段成式,他看到了王師文樣貌,所以王氏要殺他滅口?」
魏弘節心道:「原來連小小坊卒都看不起鄭注,某卻投靠了他,一心為其效力,難怪老大他們滿懷不解了。」
盲秀才道:「九頭鳥。茅郎可有聽過?」
來者道:「是。話已帶到,某任務已經完成,請郎君自己設法向盲秀才交代吧。」
魏弘節大為震撼,道:「宋真人你……你怎麼會猜到?」
茅匯躊躇道:「或許是因為茅某之前對他有所隱瞞,未報出真實姓名吧。」
盲秀才又問道:「茅郎難道不好奇是誰匿名投書揭發了你和武昭的刺客身份,不想為武昭復讎嗎?」
目下之計,只能先設法尋到王師文,當面詢問究竟。料想盲秀才既知自己住處,必也派了人暗中監視。果然茅匯一出客棧,便發現有人跟蹤。他先設法甩掉監視者,這才趕來華陽觀見女道士宋憶微。
盲秀才也不理他,只對茅匯道:「不管怎麼說,全靠某,才將茅郎從鬼門關口拉了回來,你難道不該知恩圖報嗎?」
王建奇道:「小魏?你稱魏弘節為小魏?」
盲秀才便問王師文道:「你願意做盲秀才手下,為某效力嗎?」
盲秀才盤算許久,才道:「今日算是第一次正式會面,某就給茅郎一個面子。」
魏弘節問道:「事已至此,該如何收場,請鄭相公示下。」
取過葯匣,上前拉起魏弘節雙手,一邊處理他手腕上因掙扎而被繩索磨破的傷處,一邊道:「茅匯應該已經意識到魏郎和王建先生有危險,他匆忙離開,是為了去救魏郎,救了魏郎,卻沒能救出王建先生,還不得不背負起殺死王建先生的罪名,是這樣嗎?」
剛馳過三個坊區,便有巡邏的金吾衛士上來攔住魏弘節,問道:「你就是魏弘節嗎?」
魏弘節倒是真糊塗了,問道:「宋真人此話何解?」
茅匯點了點頭,送走秦誠,又對魏弘節道:「某之前是雇車子載你來此,某這裏衣衫、坐騎都是現成的,你這就換身長袍,快些騎馬趕回去吧。」
楊虞卿道:「那麼王建先生人呢?」
之前茅匯本已認定宋憶微是宋申錫之女,且與王師文相識。然聽其辯說后,又開始動搖不定。到最後宋憶微當場救治段成式的一番話,令他徹底消除了疑慮。他本有心通過宋憶微找到王師文,但又見對方為難,料想她必是宋申錫一案的同情者,遂打消了想法。
盲秀才笑道:「既然是只以山野為志,茅郎又為何重新出山了呢?」
魏弘節道:「認得,某不但認得他,還救過他一命。」
王建聞言愈發驚奇,問道:「茅郎和魏弘節都是遊俠成員嗎?」
宋憶微道:「哦?程夫人找魏郎,可是有什麼急事?」
剛巧這時王建車夫單大奔進來,稱王建神秘失蹤。茅匯一聽王建去了平康坊,便立即聯想到杜仲陽。再後來聽到單大描述巷子、巷口情形,愈發肯定那便是名妓景悅住處。他早知有人密切監視那條巷子,只怕巷中住戶除了景悅一戶,餘人均是神策軍軍士假扮。
宋憶微「啊」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
但當他得知鄭注並未派人替回魏弘節時,這才想明白究竟——
楊虞卿道:「這還能有假嗎?本府昨晚聽說王建先生失蹤后,一早便分別派人去尋你及王建,結果你人未回水族,鄭洪則昨晚在家暴斃身亡。」
在他看來,鄭注最近在朝政上花費了許多心思,似著意樹立朝廷重臣形象,遇刺一事在其眼中,反倒成了微不足道的微末小事。
京兆尹楊虞卿緊跟進來,道:「這可不行!本府正在問案,魏弘節是首要嫌犯。」
話一出口,才意識到不妥,他和茅匯竟忘記了眼前還有一個重要證人——宋憶微。他被九頭鳥設計之時,茅匯人在華陽觀中,他是聽到王建失蹤后才匆忙離開。或許宋憶微不會說出曾見過茅匯一事,但她決計明白接下來魏弘節的解釋是在撒謊。只是事已至此,難以挽回,只能先將眼前局面應付過去再說。轉頭去看宋憶微,卻見她正在發獃,似乎並未聽進去魏弘節的話。
陶瘋子看了他一眼,道:「認得又如何,不認得又如何?」竟是魏弘節最初的答話。
領頭中郎將道:「不行,京兆尹下了嚴令,一旦見到你人,要立即送去京兆府。」
王建嘆道:「而今世風日下,朝堂穢濁,又有人在暗中尋找鎮國之寶玉龍子,怕是早晚要發生大事。郎君如果還有昔日匡複大唐之志,便請出手阻止。」
茅匯述說到酒車半途為人所劫一節時,魏弘節皺緊眉頭,問道:「莫非對方是九頭鳥?」
當時宋憶微便猜到王建是為杜仲陽而來,本待阻止,然想到對方只有一月之命,何以不讓他一償心愿,與杜仲陽一會?料想王建仍認為窺測玉龍子者是右軍中尉王守澄手下,因而特意找鄭注心腹幕僚魏弘節做幫手,一是可以事先不驚動王守澄,二來萬一有危險,以魏弘節的身份,也足以化解。
楊虞卿當即一拍桌案,斥道:「滿口胡言亂語。」
王師文忍不住插口道:「王某與鄭注有私人恩怨,某才是刺客!茅匯這次出面,是為了救王某。」
又道:「茅某料想盲秀才也不會輕易放人,而且就連茅某自己,今晚怕是也難活著離開此處,所以茅某離開善和坊的時候,留了一封信給某人,內中詳細記錄了之前茅某與盲秀才見面的經過情形。如果茅某明日不去善和坊走一回,那信便會遞送到某人手上。」
他頓了頓,又道:「你看,這件案子的起因,其實是皇帝。皇帝想要鄭注死,但不敢得罪王守澄,於是讓宋申錫去辦,還提拔他當了宰相。宋申錫做事不嚴密,風聲走漏,結果把自己也搭了進去。而皇帝更怕宋申錫牽扯出自己,所以不但不出面營救心腹愛臣,還急著要殺人滅口。而今,皇帝因鄭注有妙手回春之術,對其無比寵幸。之前皇帝要他死,為此搭上了許多條性命,包括宰相宋申錫和漳王,而今又寵愛他愛得要死,你不覺得很諷刺嗎?換作是某,只要想想這其中的前因後果,便再也沒有復讎的力氣。」
鄭注便問道:「宋真人告訴魏弘節什麼?」
宋憶微聞言極是失望,道:「事已至此,魏郎還要隱瞞嗎?之前王建先生在華陽觀時,曾與家師談論東升客棧血案及杜仲陽一事,王建先生推斷那些被殺者是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手下,師父則說更可能是鄭注手下。」
茅匯沉吟道:「盲秀才手下不少,不會缺少辦事的人,卻肯為茅匯大動干戈,想必除了茅某尚有可用之處外,更多的是因為某還算是個可信之人。茅匯願以人格向盲秀才擔保,王師文日後絕不會隨意滋事,就算他被官府捕獲,也絕不會說出盲秀才之事。」
鄭注忙收斂驚色,搖頭道:「沒什麼,老夫只是聽到弘節竟與茅匯相識,很是吃驚。」
他輕輕揮了揮摺扇,當即有人上前,將茅匯和王師文拖到牆邊,令其背牆而立,又各有一名黑衣男子上前,分別扼住茅匯、王師文咽喉。
魏弘節道:「這倒是無妨。秦誠是王守澄心腹愛將,某自從成為鄭注手下后,反倒多了跟他交往的機會。某去瑟兒店鋪,瑟兒還特意送了綢緞作掩飾,就算盲秀才查到那裡,應該也不會起疑。」
盲秀才點了點頭,命人將王師文扶起來,先帶到一旁。
盲秀才笑道:「其心可誅,這個詞用得好,某很喜歡。那這樣好了,只要茅郎同意日後為盲秀才做三件事,某便放你走。而且某也不會將王清晨王家小娘子暗中私藏庇護刺客的消息泄露出去。」
楊虞卿道:「綁你的人是什麼人?」
忽聽到宋憶微喃喃語道:「魏郎,憶微會幫你,你也會幫憶微,某與你一道,找到真正的仇家。」
魏弘節道:「不知道。尹君該知道,魏某回去東升客棧時,王建先生已經乘車離開。之後魏某未尋到他,便被人綁架,所以未曾與王建先生相遇。」
程瑟兒雖應了一聲,卻不捨得就此離去,問道:「瑟兒何時才能再見到茅大哥?」
茅匯微一沉吟,即問道:「王先生可知道一個叫空空兒的人嗎?」
那中郎將手撫兵器,道:「魏郎莫要令某等難做。」舉了舉手,又招過一隊衛士。
盲秀才擺手道:「之前茅郎已擔保一次,某才放走了王師文。結果王師文興風作浪,跑去善和里行刺段家大公子。這次如果再出差錯,那盲秀才可就面臨滅頂之災。」
魏弘節心念一動,問道:「認得又如何,不認得又如何?」
命人解開二人綁縛。又走到王師文面前,道:「是茅匯為你作保,某才放你走。某知道你不會輕易放棄復讎,不過關於你為宋申錫報仇這件事,盲秀才有些看法,某希望你聽完再作決定。」
又問道:「茅郎怎麼會來這裏?是來救老夫和魏弘節的嗎?」見自己雙手綁縛未解,旋即會意過來,道:「原來你是奉九頭鳥之命來殺老夫的。你殺了老夫,便可以救出魏弘節,對嗎?」
盲秀才見茅匯沉吟不語,收斂怒色,道:「茅郎,你這人真的挺奇怪的,據某所知,王師文跟你一點關係也沒有,你捨命救他,還用人格為他作擔保。而今魏弘節和王建這兩個人跟茅郎也沒什麼關係,你居然深夜冒險趕來相救。茅郎這一路奔來東市,就不怕金吾衛舊部認出你嗎?」
茅匯道:「某已允諾盲秀才,小魏絕不會提及九頭鳥之事,所以這一節,萬萬不可涉及。但鄭注精明之極,沒有一番像樣的謊話,是瞞不過他的。為今之計,只有拿某交差,方能應付過去。」
茅匯道:「因為那個……」一邊支支吾吾,一邊轉頭去看秦誠。
茅匯愈發驚奇,問道:「是太皇太后郭念雲嗎?」
楊虞卿道:「那麼你又是如何脫身的?」
宋憶微道:「憶微說了,憶微會幫魏郎,魏郎也會幫憶微,憶微與魏郎一起,找到真正的仇家。」
魏弘節也覺得這套說辭鄭注當能接受,見茅匯也無異議,便點了點頭。
茅匯應了一聲,過去開了門,卻是店家陳鵬。陳鵬遲疑道:「適才進來的那位小娘子……」
一念及此,茅匯冷汗直冒——車夫單大已回去華陽坊,王建失蹤一事明日便會傳開,也就是說,王建和魏弘節今夜必死。他急去求見王清晨,借其之力,以買葯為名出來善和坊,途中又遇到舊日金吾衛同僚李貞素,雖然有所耽擱,但總算及時趕到東市,且見到了盲秀才。盲秀才雖然承認是自己捉了王建、魏弘節,卻堅持要殺二人,還稱那兩個人明日日出前必須死,茅匯若要強行出頭,他一樣可以取其性命。
入莎廳前,魏弘節被京兆府邏卒強行解去了短劍,心中很是不快,進來見過禮,便徑直問道:「請問尹君召魏某來,是以犯人的身份,還是作為受害者或是證人?」
鄭注道:「王建先生是想向萬年縣尉鄭洪打聽當日東市血案,對嗎?」
茅匯道:「空空兒隱匿已久。不過杜仲陽與他師弟精精兒情分不淺,某想以空空兒的個性,他如果得知杜仲陽因他惹上了麻煩,一定會現身的。」
秦誠道:「某自是知曉此節,只是總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兒,最近的這些事,處處透露著古怪。京城之中,怎麼一時之間冒出了那麼神秘的勢力?」
王師文道:「不對吧?第一個要宋申錫相公死的,是那大宦官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他立即調發了神策軍,要求直接將宋氏滅門。」
王建道:「郎君的意思是,只要空空兒現身,杜仲陽就沒事了,無須旁人出力營救?」
陶瘋子道:「段成式是武元衡的外孫,也就是那個被當街砍去腦袋的宰相。」
盲秀才不答,坐在燈下,盤算了一會兒,道:「之前茅郎答應為盲秀才做三件事,某才放過王師文,而今某要你去做第一件事,你親手殺了魏弘節和王建。」
魏弘節聞言悚然而驚,他之前被九頭鳥設計擒獲,已早料及此節,這才想到茅匯及時出面營救意義何等重大,當即起身,鄭重下拜,道:「是某錯了!昨晚若非老大及時趕到,某人死了不要緊,怕是長安不久便會血流成河。」
天清殺氣屯關右,夜半妖星照渭濱。
陳鵬略略舒了口氣,又道:「還有一事,京兆府剛剛簽發了尋人啟事,滿城尋找兩名男子。適才有京兆府邏卒攜帶畫像來過read.99csw.com小店,其中年紀輕些的那位,好像就是這位郎君。」一邊說著,一邊指向魏弘節。
來者道:「就是說,不準有人動他,包括九頭鳥自己人和外人。如果有外人要對段成式不利,九頭鳥也會出面干預。」
魏弘節笑道:「那是老大心愛的兵器,當真要割愛嗎?」
楊虞卿先是愕然,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但當此情形,原告撤告,也只能當場放人。他無奈地揮了揮手,邏卒慌忙上前開了手梏,又取來短劍,還給了魏弘節。
魏弘節點了點頭,道:「當日某陪王建王先生出門,先去了萬年縣廨。」
盲秀才拱手笑道:「過獎。不瞞茅郎,某名為秀才,其實出身於賣肉世家。家人從小就教導某說,要將生意做好,沒別的訣竅,那就是錙銖必較。你看那王師文,嘴裏喊著復讎復讎,卻沒找對真正的仇家,也沒有正確的方法,完全是瞎子打蚊子,白忙活不說,最後還要搭上自己性命,說不定還要禍害他人,所以叫害人害己。」

盲秀才笑道:「看,他拒絕得很快。其實某今日只為茅郎而來,這個叫文復的沒什麼用,他又不肯為某效力,某隻能殺了他。」
而魏弘節種種行徑,也愈發可疑。車夫單大聲稱魏弘節半途被人叫回了水族,而當晚夜禁時宋憶微卻收到了東市程氏綢緞鋪送來的絲帛,稱是魏弘節所送。宋憶微聞言大為驚訝,忙仔細詢問夥計,又叫來車夫單大對質,確認魏弘節購買絲帛是在離開東市客棧之後。如此,魏弘節被人叫回水族一說,顯是在撒謊,他當時人仍在東市內。
宋憶微沒有尋常女子的忸怩之氣,倒也不隱瞞,說了自己因絲帛而懷疑魏弘節一事。
盲秀才又不無得意地道:「某剛才這番勸說怎樣?依茅郎看,王師文會不會就此放棄復讎之念?」
然王建入平康坊后即消失不見。若監視杜仲陽者果真是王守澄手下,不會也不敢對王建不利,除非如毛仙翁所料,那些人是鄭注手下,被王建認出后,擔心事情外泄,遂乾脆下了毒手。
過了小半個時辰,外面傳來馬蹄聲。看守們有的搶先出去迎接,有的過來將茅匯、王師文拉起來,拽到房間中央,迫令二人並排跪在地上。

鄭注「啊」了一聲——雖竭力露出驚訝之情,但跟之前聽到是茅匯捉了魏弘節的反應已完全不同,顯然是裝出來的——獃獃看了魏弘節一陣,這才道:「原來你昔日也曾是遊俠一員。看來老夫老眼不花,從一開始就沒看錯人。」
茅匯見盲秀才發怒,心道:「此人心計甚深,做事圓滑老練,滴水不漏,他必是有把握對付某才會這麼說。某不知魏弘節和王建被關押在何處,即便此刻出手制住盲秀才,怕是以他性情,也不會就此屈服,反過來,他還能以當日承諾三件事來壓服某。」
扼住茅匯及王師文咽喉的黑衣男子聞言鬆開了手。茅匯慢慢倚牆坐下,大口喘氣,一旁王師文也是如此,且劇烈咳嗽不已。
茅匯乾脆地答道:「不想。武昭臨刑前說過,不準為他復讎。他先前本是茅某長官,茅某自然要遵命行事。」
楊虞卿道:「宋真人懷疑你與王建失蹤有關,極可能是你有意令王建失蹤。」第二次說到「失蹤」時,有意加重了語氣,顯然是另有所指。
而今宋憶微既從京兆尹楊虞卿口中得知王建、魏弘節訪過的萬年縣尉鄭洪亦於昨夜暴斃,更加肯定魏弘節牽涉其中。
秦誠一怔,問道:「某小心什麼?」見魏弘節神色詭異,便將他拖到一旁,道:「你說清楚,某小心什麼?」
據車夫單大描述,王建和魏弘節離開萬年縣廨后就去了東市東升客棧,東升客棧以經營住宿為主,飲食並非其長,極少有人會專門去那裡吃飯。王建一定是有什麼事,才會特意趕去萬年縣廨,又極可能是在萬年縣廨中聽到什麼,這才巴巴去了東升客棧。盲秀才曾親口告知東升客棧是九頭鳥聯絡之處,茅匯既已知此節,便立即懷疑上了九頭鳥。他並不真正了解其組織,但從那盲秀才行事作風來看,其組織耳目眾多,龐大有序。別的不說,單是郭太后竟然名列「不能動之人」一項,就足以令人心驚。
茅匯搖頭道:「某也希望能放下,可是有些事,不管怎樣努力,就是放不下。」
象床錦帳無言語,從此譙周是老臣。

鄭注又道:「老夫知道,你情緒有波動,倒不是因為王建之死,你跟他見面不過寥寥幾次,不會有什麼特別的感情,你難過的是王建是因你而死,而害他之人,正好是你的手足兄弟。」
忽聽到程瑟兒問道:「怎麼,你們不高興某打擾了你們兄弟三人的聚會嗎?」
茅匯當即斥道:「切不可胡說。」
茅匯搖頭道:「凡事皆有利有弊。當年遊俠行刺平盧節度使李師古,阻止了平盧興兵侵犯他鎮。李師古異母弟李師道接管平盧后,猜到刺客是朝廷所派,銳意復讎,武元衡武相公遇刺即因此而起。李師古首級被遊俠割走,李師道手下亦如法炮製,將武元衡相公首級割下帶走,以至最終武元衡相公死無全屍。」
盲秀才道:「哈,魏弘節是自己人?他可是鄭注心腹。」
又揣測道:「會不會是左軍中尉韋元素所為?外間盛傳是左神策軍派人行刺鄭注,或許韋元素也畏懼鄭注報復,派人監視王氏宅第,想抓住刺客,以澄清行刺事件與左軍無干?」
來者又告道:「當日盲秀才雖放王師文離去,但仍然派了人暗中監視其行蹤,發現他多次去華陽觀,次數快趕上段成式和令狐滈了。」
手下嚇了一跳,道:「京城裡有什麼人敢挑撥左、右神策軍相鬥?不要命了嗎?」
進了平康坊后,陌生男子指引車夫單大來到一處巷子,又扶著王建下車,進去巷中一處民房。王建力氣漸復,掙脫陌生男子,奔到門邊,想要設法求救,卻被對方追及,打暈了過去。再醒來時,人已在這處囚室中。

魏弘節道:「可確實是茅匯殺了王建先生,某絕沒有騙你。」
景氏在這樣的局面下收留杜仲陽,即便有當朝宰相王涯之子作後盾,也依然需要很大的勇氣。也就是說,景氏是有擔待的,應該不會矢口否認王建到訪一事。
鄭注沉吟道:「料想是那假裝水族侍從的人將王建先生誘去了平康坊。」
京兆府位於長安縣光德坊,距離善和坊不遠。光德坊素來行人眾多,進出頻繁,跟京兆府位於此坊不無關係。坊中有唐太宗之女晉陽公主舊宅,當年名醫孫思邈便曾居住於此宅,每日慕名來看病者絡繹不絕。
魏弘節道:「且不說九頭鳥動機目的如何,他們如何發現了酒車木桶的端倪?」
魏弘節心道:「宋憶微這麼快就到了嗎?」
茅匯沉吟片刻,問道:「盲秀才可知道王師文為何要殺段成式?」
忽有侍從來報,道:「魏郎有客來訪,說是神策軍秦中候派來的。」
茅匯搖頭道:「不是。但因為某種緣故,某現下也在被迫為他們效力。」
鄭注「嘿嘿」兩聲,道:「還不是有人想將王建先生失蹤嫁禍給那些暗中監視杜仲陽的人。嘿嘿,這等江湖伎倆,也就只能騙騙左、右神策軍。」
王建提及憲宗元和平藩之事,本意是要勉勵茅匯,見他反而神色黯然,便道:「人各有志,既然郎君不願意,那就算了吧。其實老夫自己也從未做過什麼利國利民的大事,又有什麼資格在臨死前要求別人呢?」
再醒來時,茅匯人已在一間空房中,雙手反縛,倚牆而坐。王師文也如他一般,就歪在其身側,大概迷煙吸得多了,人尚未醒。
魏弘節一聽這話,立即放了心,料想宋憶微不會當面拆穿自己,忙道:「茅匯沒死,而且重新回來了京師。」
茅匯點頭應允道:「好。」
魏弘節忙道:「等一下。請問尹君,當事人是誰?」
陳鵬道:「是,是,正是他。」
魏弘節道:「車夫單大返回了永崇坊華陽觀,將王建失蹤一事告訴了宋憶微。新任京兆尹楊虞卿湊巧也住在永崇坊,或許是宋憶微連夜趕去楊府,向京兆尹說了王建莫名于平康坊失蹤一事。」
送走程瑟兒,三人方重新坐下議事。
盲秀才笑道:「貿然得罪長安首富沒什麼好處,某手下人沒殺他們,只將他們打暈了。這會兒他們應該已經趕回城中,去向王家小娘子報信了。」
盲秀才道:「就算如此,你行刺鄭注,算是哪門子報仇!據某所知,是當今皇帝……」
茅匯已知王師文精於易容化裝之術,時常以不同面目出現,曾打扮成老者去見杜仲陽,連杜氏都瞞過了,料想也是靠這一奇技擺脫了盲秀才手下。
房中尚有數名佩刀的男子,分站在門窗邊,神情甚是警覺。
盲秀才嘿嘿一笑,道:「他日茅郎若想知道對頭是誰,大可來找盲秀才。某先走一步,茅郎請自便。」
宋憶微遲疑了一下,即道:「怕是憶微弄錯了。楊京兆,實在抱歉。」
魏弘節道:「還寥寥無幾呢,某認為一個都不剩了。除了遊俠自己人,再也沒有人知道。」
秦誠勸道:「小魏也別怪老大,他這也是不得已。其實自從遊俠解散,兄弟們各自有了新的身份,為避免旁人起疑,便有意疏遠。尤其是你,做回了普通百姓,怡然自得,令人羡慕,可你……」
魏弘節道:「這位新任京兆尹似乎頗為鐵面無私,如何肯對宋真人網開一面?」
那男子又道:「你認得段成式嗎?」
茅匯見那些人並不訊問自己,料想他們只是看守,正在等待首領人物到來,便問道:「你們是什麼人?捉某做什麼?那幾名運酒的王家僕役呢?」
盲秀才嘆息道:「你這個人有膽子,沒腦子,虧你還是宰相門生。」
茅匯忙叫道:「等一下!」
鄭注道:「怎麼,這麼簡單的事,你魏弘節竟做不到?」
按理來說,監視者發現從王建身上得不到需要的訊息后,便會放對方離去。尤其與王建同行的男子是鄭注侍從,如果他發現有人慾對自己不利,必會亮出身份。該不會反而是這一身份招來了禍患,監視者是左神策軍的人,為避免事情泄露,斷然將二人扣押?
本來,將優伶塑像擺在大門前,頗不合京兆府地位,歷屆京兆尹對此也頗有微詞。只是此塑像是天寶遺物,傳說一旦移動此像,京兆尹就會被罷免,跟門下省政事堂的會食巨床一樣,有非比尋常的象徵意義,因而無人敢動它分毫。
魏弘節還待再說,秦誠忙道:「你又在怪老大了?老大承諾為盲秀才辦三件事,殺王建是第一件,還能反悔嗎?就算老大先救了你,還是得履行承諾。」
他指著已幾近瀕死的茅匯,悠然道:「這茅匯原是金吾衛武官,在這長安城中,除了神策軍外,金吾衛算不算一號勢力?金吾衛願不願意看到左、右神策軍相鬥?還有那南衙宰相,與北司爭權多年,願不願意左、右神策軍相鬥?」他每說一句,手下便連連點頭。
茅匯忙道:「茅某向你保證……」
魏弘節便不再否認,道:「為何宋真人沒有當著鄭注鄭相公的面揭破魏某謊言?」
盲秀才笑道:「你這人太武斷,所以某才說你有膽子沒腦子。某剛才不是替鄭注說話,只是在分析事實給你聽。謀反的證據是豆盧著、也就是鄭注提供的,對不對?那種證據,最多只能將宋申錫罷相出朝,但豆盧著奏報一遞,第一個要宋申錫死的,就是當今皇帝。」
魏弘節細細思忖一番,果是如此,不由得嘆道:「這盲秀才好生精明,一切細節均盤算得清清楚楚。」
王師文尚不知豆盧著已死,轉頭看了看茅匯,見其神情波瀾不驚,料想是對方殺了豆盧著,也不多問,一時神色黯然,只朝盲秀才拱了拱手,道:「王某今日受教,這就告辭。請盲秀才放心,某既已允諾,必會遵守諾言,不會再隨意滋事,更不會牽扯出你來。」
那手下道:「那就只能殺了他二人,割下人頭,送交事主,賞金減半。」
盲秀才微微一怔,道:「原來如此。」又問道:「茅郎當真不肯為某效力么?」
忽又覺得不對。車夫單大僅以為是王建和另一名男子失蹤,魏弘節自己已被鄭注叫回水族。而且既是尋人,失蹤之地平康坊才是重點搜索之地,為何還不到正午,尋人啟事便已傳到城南曲江?
茅匯道:「某自是知道令你為難,可除此之外,再沒別的辦法。」
茅匯轉頭去看王師文,他雖未開口求饒,但臉上卻寫滿懇求之色。茅匯知道他並非貪生怕死之輩,只是大仇未報,不甘心就此死去,微一沉吟,即道:「只要盲秀才同意放文復走,茅某願意答應為你做三件事。」
茅匯道:「是,憲宗元妃郭太后尚在人世,杜仲陽是憲宗最為寵幸的嬪妃,又是皇子傅姆,誰敢輕易動她?」
茅匯問道:「王先生離開東升客棧后,便去了平康坊拜訪杜仲陽嗎?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魏弘節心念一動,道:「是了,某雖不能說出盲秀才之事,並不代表某不能對付他。他能設計于某,某也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令其自己現行。」
鄭注問道:「如果再見到茅匯,你會怎麼做?」
陶瘋子幾口將水喝乾,又問道:「你認得段成式嗎?」
宋憶微道:「那麼茅匯一定是不得已而為之,對不對?憶微想,這才是魏郎的痛苦之處,茅匯為了救你,不得不殺了王建先生,而魏郎知道這並非他本意,所以不能向他復讎。」
秦誠應道:「是。」
宋憶微不答,只道:「憶微料想魏郎自恃身份,不會在公堂上說實話,所以才單獨見你。請魏郎告訴憶微,王建先生現下人在哪裡?他可還活著?」
楊虞卿道:「這個嘛,一是給鄭注一個面子,二來也是怕你見到官府懷疑你后逃走。」
來者又道:「盲秀才說,當初是因為郎君為王師文擔保,這才沒有殺他。而今他又鬧出了事,而且事還不小,盲秀才命某來向郎君討個說法。」
聽到這裏,秦誠忍不住插口問道:「當年那人是匿名投書,就連王守澄王大將軍都不知道是誰投的書信,盲秀才怎麼會知道投書人身份?」
王師文忙打斷道:「是皇帝聽說鄭注倚靠王守澄作威作福,起了厭惡之心,遂命設法除掉鄭注,九_九_藏_書結果消息走漏,鄭注便指使其表親神策軍軍將豆盧著誣告宋申錫相公聯合漳王謀反。」
盲秀才道:「某已經做了最大的讓步,如果茅郎還不肯見好就收,某隻能將他二人一起殺了。至於茅郎留的那封信,某也有辦法應付,只不過要冒些險、費些心思。」
魏弘節道:「那又怎樣?」
入北坊門時,魏弘節先跳下馬,招手叫過一名坊卒,道:「煩請小哥兒到善和坊水族報個信,就說魏弘節被帶到京兆府了。」一邊說著,一邊往身上掏去,這才發現錢袋早已失去,忙道:「抱歉,某身上未帶錢財。」
茅匯忙道:「是某不准他二人將實情告訴你。」
魏弘節遂道:「這天底下,沒有比意圖捉姦丈夫的女人更精明厲害了。秦誠,你可要小心。」
宋憶微震驚不已,跌坐在蒲團上,再也說不出話來。

牢房中已有一名披頭散髮的男子,穿著日常便服,手足也未上刑具,應該是所犯之罪頗輕,不足以判刑。
跟陶瘋子對話就像圍著一個圓圈轉悠,總是會回到起點,魏弘節不免有些氣餒。獄卒忽開門進來,叫道:「京兆尹要提審魏郎。」
魏弘節道:「魏某也是被人誆騙離開。神策軍軍將秦誠,宋真人是認得的,他妻子程瑟兒在東市開了一家綢緞鋪。當日她剛好路過東升客棧,看到了魏某,一時興起,便託人以鄭注鄭相公的名義將魏某叫了過去。」
魏弘節一驚,問道:「鄭相公想將茅匯也收為己用嗎?這怕是極難。」
茅匯見對方當真動手,極是意外,然他此刻咽喉被人扼住,氣息凝窒,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滿臉憋得通紅,只能束手待斃。
盲秀才聞言色變,問道:「聽你語氣,難道魏弘節昔日也是遊俠成員?」見茅匯點頭承認,臉色登時陰沉了下來,道:「他竟然沒有告訴某。」
這下輪到茅匯吃驚了,問道:「王先生竟然也知道遊俠?」
魏弘節道:「實在抱歉,某後來雖然掙脫束縛,制住了茅匯,可某下不了手。某很想為王建先生報仇,可某殺不了他。」
毛仙翁則認為王守澄已通過引鄭注及李訓入宮固寵,倒是鄭注,其人深謀遠慮,智計遠在王守澄之上,見王守澄年紀已大,他又與其他掌權宦官如左神策軍中尉韋元素、樞密使王踐言等人不和,或許想通過玉龍子為自己的政治生涯再添一枚重要籌碼。
茅匯道:「王家那幾名運酒的僕役呢?」
宋憶微這才意識到自己仍在魏弘節懷中,忙退開幾步,舉袖拂拭了臉上淚痕,這才道:「憶微見過茅匯,想必魏郎已知悉此節。昨日他本為旁事來到華陽觀,聽車夫單大說王建先生失蹤后,便匆忙離開。這一節,憶微當無需再多解釋,王建先生失蹤的時候,茅匯人在別處,並不在平康坊。」
魏弘節無奈,只得重新上馬。
手下先用黑布蒙住茅匯雙眼,牽著他前行,曲曲折折走了一段,又往下行,似是步入地下。等黑布取掉時,茅匯已身處一處囚室中。室中點有油燈,光線昏暗,牆角蜷縮著一名老者,雙目緊閉,似在昏睡。
宋憶微道:「因為茅匯是個奇偉男子,且不說當年武昭一案,他因威武不能屈而名動京華,而今那王師文於他只是個陌生人,他卻不遺餘力,幾次拚死營救。某不相信這樣的男子,會殺死一個無辜的患病老者。」
茅匯起初一怔,但聯想到之前與王師文相處時他牽挂宋憶微的種種情形,越想越是這麼回事,忙問道:「你可知王師文目下人在哪裡?」
景氏宅第位處在窄巷盡頭。推算起來,最大的可能是,王建欲探望杜仲陽已早早被監視者知道,他與同行男子進入巷子后,尚未抵達景家,便被監視者拖入了其中的某處宅院。
宋憶微點頭道:「甚好。」
盲秀才微微一怔,隨即道:「是了,你曾是當事人,久在宋申錫身邊,比某更清楚真相。那麼你該知道,當時所謂謀反的證據,不過是有人指證宋申錫派人與漳王結交,稱當今皇帝沒有子嗣,願在將來輔助漳王,意思是等今上死後,宋申錫會設法立漳王為帝。姑且不論這證人、證據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也算不上真正的謀反,畢竟當時皇帝確實沒有兒子。」
盲秀才笑道:「茅郎當盲秀才是三歲小孩子嗎?這番話,可是難以取信於人。」
秦誠道:「那現下要怎麼辦?尤其是小魏,他如果回去水族,要如何向鄭注交差?」
魏弘節忙應了一聲,道:「宋真人請在這裏稍候,某一會兒還要請你幫忙。」

茅匯道:「不管怎樣,還望盲秀才高抬貴手,茅某以性命向你擔保,魏弘節是自己人,只要你肯放他走,日後他決計不會說出你的秘密。」
一人上前,往茅匯身上摸索一番,搜出通行文書,奉給盲秀才。盲秀才一見文書果是善和坊坊正明禮簽發,神色登時陰晴不定起來。
魏弘節奇道:「剛才你已經問過了呀。」
茅匯道:「東升客棧嗎?那可是東市最豪華、最昂貴的客棧。」又問道:「茅某還沒有來得及請教盲秀才來歷,你應該不是神策軍的人吧?」
王建道:「哦,原來是這樣,那老夫就放心了。」
茅匯不便介面,只「嘿嘿」一笑。
魏弘節大吃一驚,問道:「萬年縣尉鄭洪死了,是真的嗎?」
果真如此的話,王建車夫單大何以能全身而退?監視者既能以武力制伏單大,也可以將他誘騙進自家宅院再從容動手,如此可以徹底消除後患。
茅匯道:「盲秀才做事務求面面俱到,茅某當然也得思慮得周全些。不過茅某無意與盲秀才為難,只要你放了魏弘節和王建,茅某對你的承諾依然不變。」
魏弘節最想知道王建臨終時的情形,問道:「那麼之後呢?」
魏弘節道:「既是如此,尹君為何要發尋人啟事,而不是通緝告示?」
茅匯道:「盲秀才已有承諾,保證會好好安葬王建先生。但你也知道,他們不能讓屍首落入官府手中,不然的話,怕是會引發軒然大|波。」
魏弘節聽完宋憶微指斥,這才知道她對自己起疑是因為那兩塊絲帛,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方能不牽扯出程瑟兒來。遊俠組織解散時,規定成員從此相見是路人,不得再以舊日身份相結,是以選擇做平民百姓的魏弘節不得不與留在朝中為官的茅匯等人疏遠,且不敢公開秦誠就是自己表妹夫,就連當年茅匯與秦誠相約在酒肆飲酒,也只是以馬球球友的身份。
金吾衛中郎將見魏弘節遲疑,連連催道:「莫要讓京兆尹久等。」
王建道:「王守澄也只是大略知其形,而不知其貌。老夫其實早知茅郎你是遊俠成員,只是竟不知魏弘節也是。當年武昭一案,結局令人莫名其妙。老夫特意向王守澄打聽,他說有人匿名投書,揭發茅郎和武昭均曾為遊俠刺客,所以才落了個兩敗俱傷的結局。但若非那封匿名投書,就連王守澄也不知茅郎和武昭的真實身份。」
問題是,王建是一名毫無反抗能力的老者,何以有人要如此大費周章,一定要將他誘到平康坊才予以扣留呢?
他一邊說著,一邊轉頭去看王師文。王師文當即點了點頭,表示應允。
茅匯又問道:「那麼文復呢?」
魏弘節道:「老大的魚龍匕,某尚收在房中,下次見面再還給你。」
魏弘節嘆了口氣,先過去掩好堂門。茅匯轉頭看了秦誠一眼,尷尬萬分,忙輕輕將程瑟兒推開,勉強笑道:「瑟兒,多年不見,你長大、長高了不少,人也清減了。」
茅匯道:「王先生,某叫茅匯。」
一名手下很是不解,問道:「不是說有事主懸賞千金尋找兩名刺客嗎?」
秦誠道:「不妨這樣,仍是老大那番解釋,但你制伏老大后不忍朝他下手,只刺了他一刀,就放他走了。」
盲秀才又道:「所以了,穩妥起見,寧可捨棄人頭,不要那千金之賞。」
宋憶微奇道:「是金吾衛武官茅匯嗎?他不是早死了嗎?」
茅匯聽到后當然大吃了一驚,還以為王師文再度行刺鄭注,不料對方卻說遇刺者是西川節度使段文昌之子段成式,若非鄭注幕僚魏弘節湊巧在場,段成式早已成為王師文刀下亡魂。茅匯聞言駭然而驚,卻是不明究竟。
茅匯道:「先生走好。」話音未落,長劍刺出,直中王建心臟。恰好那時,魏弘節掙脫綁縛,襲擊了看守,衝出內室來。
茅匯講完經過,秦誠見魏弘節仍然悶聲不語,料想他一時難以釋懷,便道:「老大也是不得已。如果不是老大反應奇快,深夜冒險趕去東市,怕是你此刻早已不在人世。」
來者搖頭道:「不是。王師文表面裝扮成遊客,但總在玉蕊院外徘徊。有一次,女道士宋憶微還出來與其交談。」
茅匯忙道:「遊俠成員只聽令符行事,這是組織的一處紕漏,如何能將武元衡相公之死怪到清娘他們頭上?」

盲秀才連連搖頭,道:「這可不行。茅郎同意為盲秀才做事,多少也算是某的人了。文復知道某卷進了這件事,又見過某面貌,留著他,終究是個禍患。」
楊虞卿道:「宋真人是原告,想預先見魏弘節一面。」
魏弘節忙舍了秦誠,過去撫慰表妹道:「哪有的事?某等見到瑟兒,高興還來不及。不過某兄弟三人相聚於此,是有事相商……」
王建尚未完全從迷糊中清醒過來,四下看了一眼,問道:「你也是九頭鳥的人嗎?」
盲秀才道:「當年漳王謀反案發,宰相宋申錫被捕。宋申錫既是你長官,也是你師長,你卻獨自棄主而逃。而今宋申錫早已過世,你還回來報什麼仇?」
王建因與右軍中尉王守澄關係密切,知道其人表面風光,內心其實極為虛弱,尤其敏感宋申錫一案。風傳當年宰相宋申錫欲殺鄭注,其實是受文宗皇帝之命,而皇帝想除掉的不只鄭注,還有王守澄。王守澄自知早為皇帝嫌惡,豈能沒有危機感?而玉龍子則是他的最好機會——若將寶物獻給文宗皇帝,能夠固寵;若以鎮國之寶與十六王宅暗中相結,則有定鼎之功。
茅匯一時驚疑不定,料想王建失蹤必與其貿然前去探訪杜仲陽有關。根據車夫單大的描述,這其中有一節極蹊蹺之處,那就是王建當是先入過景家,如此監視者方能肯定他是為杜仲陽而來,如何單大挨家挨戶詢問時,景氏家人也稱沒有見過王建呢?
秦誠忙上前扶住妻子,問道:「瑟兒怎麼會來這裏?」
魏弘節搖頭道:「魏某沒心情聽,買了兩塊絲帛后便離開了。」
秦誠問道:「那瑟兒又是如何尋來這裏?」
王師文道:「在下文復。」
盲秀才笑道:「茅郎當年因武昭一案流配崖州,被押解出京時,某可是專程去城門看過熱鬧的。其實也不是看熱鬧,就是想看看你茅匯到底是何般模樣。」又上前一步,低聲告道:「當時某已經知道茅郎的真實身份,所以很想看看傳說中的遊俠成員到底長什麼樣。」
忽有人大力撞門進來,三人均大吃一驚,各自本能地去拔兵刃。魏弘節忘了自己剛脫離險境不久,兵刃不在,竟往腰間摸了個空。
程瑟兒笑道:「現下瑟兒知道誤會了秦郎,可當時瑟兒不知道啊,於是某也沒去店裡,而是一路跟著秦郎。瑟兒先看到秦郎去親仁坊買胡餅,然後一路向南,結果途中遇到京兆尹儀仗,瑟兒給跟丟了。後來某想以往秦郎在家宴請表哥,總是用親仁坊胡餅配郎官清酒肆的清酒,說不定他一路南去,是去了郎官清酒肆。於是瑟兒尋到酒肆,果然從店家那裡打聽到秦郎來過。」
魏弘節應該是事先被人有意誘走,而自稱鄭注侍從的男子則是個冒牌貨。先不論冒牌貨來歷,或許是他有意將王建誘去平康坊,或許是王建自己想去,無論哪種情況,二人乘車來到平康坊后,王建並未抵達景悅住處,而是先被誘進了巷中的某處住宅,隨即被人扣押。
魏弘節道:「某是魏弘節,正要趕回水族面見鄭注鄭相公。」
茅匯道:「王建和小魏都還有另外一重身份,或許京兆尹想要新官上任三把火,以此來與鄭注、王守澄相結也說不準。」
京兆府位於光德坊西南隅,其正門前有一尊彩色塑像,為昔日「塑聖」楊惠之所塑,塑像原型則是著名藝人留杯亭。楊惠之是唐玄宗時代人,原本與吳道子同學繪畫,師法張僧繇。後來吳道子功成名就,得了「畫聖」的稱號,楊惠之便焚毀筆硯,棄畫專攻雕塑,其所塑人物合於相法,極為傳神,時稱「道子畫,惠之塑,奪得僧繇神筆路」。留杯亭像成當日,楊惠之飾以衣裝,將塑像背對著大街,長安人一望背影,便能認出是留杯亭,其神巧如斯,令人嘆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