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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五章 無盡的等待

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五章 無盡的等待

1971年過去了。新罕布希爾州的沙灘騷亂平息了,濱海地區的商家們雖有抱怨,但看到自己存摺上增加的餘額也就不說什麼了。一個叫喬治·麥戈文的無名小卒宣布競選總統,時間早得可笑。任何關注政治的人都知道,1972年民主黨提名的人選將會是埃德蒙·馬斯基,人們認為,他完全可能會把那個聖克利門蒂的怪物摔翻在地,壓在摔跤墊上的。
「沒有,」他的語氣平淡了些,「現在還沒有。但是是時候說點兒真話了,薇拉,事實上,我認為如果你不從裏面抽身出來開始面對現實的話,你以後會瘋的。」
「天知道無信仰者幹嗎要嘲弄,異教徒幹嗎要發怒。」她的眼睛里閃現出惶惑的眼神。他們正坐在飯桌前,赫伯特前面放著根舊的彎頭水管,薇拉前面擺著一堆《國家地理》,那是她為了找南極的照片和描述收集起來的。屋外,流雲從西往東迅速移動,落葉從樹上簌簌飄落。又是一個10月初了,10月似乎總是她最糟糕的月份。每到10月,那種惶惑的神色就更頻繁地出現在她眼睛里,存在的時間也更長。同樣每到10月,赫伯特的思想就有一種背叛的傾向,想離開他們母子倆。他那位也許需要進行精神病治療的老婆,還有那個沉睡中的兒子,從任何意義上來說,他們可能都已經算是死了。此時,他手裡翻轉著那把彎頭水管,望向窗外變幻不定的天空,心想:我可以把東西打包起來。只要把我的東西扔進皮卡後面走就行了。佛羅里達州,也許吧。內布拉斯加州,加利福尼亞州,都行。一個技藝精湛的木匠走到任何地方都能掙很多錢。只管收拾東西走就行了。
他喝完啤酒走出來,提著他那一小包針對「上帝之怒」的保險(也許是唯一的發明)。熱浪像錘擊一般打在他身上,但他還是在基本空蕩蕩的停車場里站了一會兒,向上看光禿禿的屋脊。19.95美元,最好的29.95美元,那個人負擔不起這個支出。他在第一年的組合保險中就節省下70美元了,他卻負擔不起,而有那些小丑在旁邊站著起鬨,你也沒法兒單獨和他說。
「我們在天上的父,願人都尊你的名為聖……」
儘管如此,他還是順著小徑走了下去,走了六七步時,下面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那位在事故發生后第二天和赫伯特、薇拉以及莎拉談話的斯特朗斯醫生已經在1973年年末死於火災。他的家在聖誕節后的一天著火了。班戈市消防部門調查得知,火災是由一組有問題的聖誕樹裝飾品引發的。又來了兩個新醫生,一位叫魏扎克,另一位叫布朗,這兩人都對約翰的病例很有興趣。
他說:「你現在還不至於不知道你都在幹什麼吧。你沒什麼理由。你背著我偷偷摸摸地不知幹了什麼,薇拉。你……」

3

埃里曼的身體先是挺了一下,然後又松下來,繼而哈哈大笑。儘管他很臟,有明顯的體臭,身上還佩戴著納粹徽章,但他深綠色的眼珠卻並不顯得愚笨,甚至還有一種幽默的意思。
「你也來一杯吧,卡里克先生。」
她拿起《國家地理》,又開始翻看。

5

赫伯特跟她說,6個月前,薇拉開始和一個團體聯繫,那個團體大約有10個人,他們自稱是「最後時代美國社會」。領頭的是哈里·L.斯通克斯先生和他太太,他們從威斯康星州的拉辛過來。斯通克斯夫婦聲稱他們在一次野營旅行中被飛碟接走過。他們被帶到天堂,天堂不是在獵戶座里,而是一個環繞著大角星公轉的類似於地球的行星上。他們在那裡和天使們在一起,還看到了伊甸園。斯通克斯夫婦接到通知,「最後時代」即將來臨。上帝授予了他們心靈感應的能力,把他們派回地球來召集忠實信徒,乘坐第一班往返天堂的飛船,姑且這麼說吧。就這樣他們這10個人走到一起,買下了聖約翰斯伯里北部的一片農場,然後在那裡住大約7個星期,等待飛碟來接他們。
尼克鬆獲得連任。美國小夥子們開始從越南回家。瓦爾特·赫茲里特參加了一次律師資格考試,之後還要參加一次。在他死記硬背準備考試時,莎拉·赫茲里特在忙著教學工作。她第一年教的那些傻乎乎的、笨手笨腳的學生現在已經上高三了。胸部扁平的女孩兒們變得豐|滿起來,當初在教學樓間沒頭蒼蠅般亂轉的小個子們,現在也在校隊打籃球。
格雷格點點頭:「幾年前……隨便是多少年前吧,桑尼。」他把那幾個塑料袋推到桌子對面:「我不打算吃你。如果我想吃的話就可以吃掉你,你要知道。一個小律師是無能為力的。在這個城鎮里,不到20英裡外的漢普頓斯騷亂還在繼續,所以什麼克萊倫斯·丹諾一類的律師在里奇韋救不了你。這些正派的老百姓很想看到你完蛋。」
格雷格拉開抽屜,從裏面掏出一個扁平的500毫升「領袖」牌(Leader)波旁威士忌酒瓶,說:「我要為此干一杯。」然後撕去封印,一口喝下去半瓶。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眼睛里有了層水汽,把瓶子放到桌子另一邊,說:「你也來點兒?」
東緬因醫療中心619號房,約翰·史密斯依舊沉睡。他已經萎縮成一種胎兒的狀態。
「小時候可能聽過吧。」
桑尼幹掉了那瓶酒。暖暖的熱辣辣的感覺從胃裡「呼」地一下躥到了喉嚨。
「我下車的時候剛好發現這棟漂亮的房子沒有安裝防雷裝置,而且,它是木質結構的。現在,你要是想要的話,花很少的錢就能買到,賒賬條款也很寬鬆,我可以保證……」
莎拉·布萊克內爾的1971年就這樣過去了。
「只管記住我就行了。我只要求這一點。」
卡里克說:「先生,我沒有冒犯你的意思,可是你看到了嗎?」他手指著一片閃閃發光的瓶子,瓶子附近電視機的邊上有一塊小木板,板子上有一顆金色的釘子,一堆紙串在上面。「那些都是賬單啊,這個月15號就得付掉它們,那可是紅墨水寫的。現在你再看看這會兒有多少人喝酒。我得謹慎,我得……」
「回來?哦,當然了。如果世界到冬天的時候還沒有滅亡,她會回來的。」
赫伯特不得不越來越頻繁地干涉薇拉這種毫無意義的、不斷升溫的偽宗教熱情。有時候他偷偷地把薇拉的支票撕掉,再簡單地把支票簿上的結餘加上去。但是如果買的東西指定只收現金時,他就堅決地反對,於是薇拉開始疏遠他,對他不信任起來,把他看作一個罪人、一個異教徒。
埃里曼看起來很厭煩。格雷格突然「呱嗒」一聲放下腳,抓起邊上一個刻有新罕布希爾大學標誌的花瓶,照著桑尼·埃里曼砸過去,花瓶擦著埃里曼鼻子,險些砸中他,旋轉著飛過房間,撞在牆角的文件柜上砸碎了。埃里曼這才現出驚愕的神色。這一刻,這位更老也更精明的格雷格·斯蒂爾森的臉又變回了那個年輕時踢死狗的格雷格。
深思的表情逐漸消失了:「有個故事,桑尼。這個故事是說一隻老鼠從一頭獅子的爪子拔出一根刺,來報答幾年前獅子沒吃它的恩情。你聽過這個故事嗎?」
然而什麼也沒發生。
約翰在昏迷中已經4年了。
查理和諾姆發現的屍體是17歲的卡蘿爾·鄧巴戈,這是羅克堡鎮第4個被掐死的受害者了。
格雷格的頭向後一仰,笑了起來:「我們會和睦相處的,桑尼。我有種感覺我們會和睦相處的。」
感恩並不在桑尼·埃里曼那有限的幾項人類情感中,但興趣和好奇在。這兩方面在這個叫斯蒂爾森的人身上他都能感覺到。這個人眼睛流露出來的瘋狂暗示著很https://read.99csw.com多東西,但無聊顯然不在其中。
赫伯特理解了她,盡他所能地愛她,生活又在繼續了。約翰陷入昏迷已經兩年了。
「很高興認識你。」卡里克說。他踱著步子去給一個板著臉的年輕女人又上了一杯龍舌蘭日出雞尾酒,又踱回來。「從外地來?」
埃里曼沒說話,但他覺得格雷格是對的。他那毒品里沒什麼嚴重的東西,最嚴重的也就是兩顆「棕色炸彈」,但是,那些親愛的老蘇茜、老吉姆的父母會很高興看到他被剃了頭髮去朴次茅斯砸石頭的。
1971年的夏天,在新罕布希爾州的里奇韋,格雷格·斯蒂爾森坐在自己新組成的保險及房產公司辦公室里,距離那個在艾奧瓦州無人院落中踢死狗的《聖經》推銷員的他,又老了16歲,人也更精明了。這些年他的變化不大,只是多了些魚尾紋,頭髮長了些(但仍是非常老派)。他的身材依然高壯,動一動所坐的轉椅就「嘎吱嘎吱」地響。
6月初,學校放暑假前,莎拉又碰到了那個法律系學生。她當時正在「天天」(Day's)家用電器商店裡,打算買個烤箱,而他正在為他爸媽的結婚周年紀念日找禮物。他問她想不想跟他去看場電影,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新片《骯髒的哈里》在城裡放映。莎拉去了。他們玩兒得挺高興。瓦爾特·赫茲里特已經長出了絡腮胡,他也不再讓她一看就想到約翰。事實上,讓她完全想起約翰的樣子已經變得越來越難了。約翰的臉只有在夢中才會清晰,在那些夢中,他站在幸運大輪盤前面,盯著它轉動,表情冷漠,眼睛的顏色深到不可思議,有點兒嚇人,是一種深紫色。他盯著輪盤,好像那是他的私人禁獵區。
查理轉過身,眼睛瞪得老大,嘴裏「呼呼」喘氣。他想說話,但只發出了兩聲含混的「呼呼」聲,流出一絲銀亮的口水。他不再說話,只是用手指了指。
她看她的雜誌。赫伯特手托下巴看外面的陽光和雲影,暗想讓人產生背叛傾向的金色10月過去后,冬天會來得有多快。他是希望約翰死的,雖然他從一開始就很愛這個兒子。赫伯特曾把一隻小樹蛙帶到這小子的嬰兒床旁,把這個小活物放到他手裡,他看到約翰的小臉蛋上蕩漾出驚訝的表情。他教約翰如何釣魚,如何滑冰,如何射擊。1951年,這個小男孩兒患上了嚴重的流感,體溫升到40.5攝氏度,燒得人都迷糊了,整晚陪在這個小男孩兒身邊的是他。約翰高中畢業作為學生代表致辭,流利地、一字不落地背下演講詞時,他掩面哭泣。那麼多的回憶,在約翰8歲時的一次度假,他們去加拿大新斯科舍,約翰站在船頭歡笑,對船的螺旋形運動興奮不已,他教約翰開車學駕駛,幫約翰做家庭作業,幫約翰建造樹上小屋,在約翰參加童子軍時,他教約翰掌握指南針的用法。所有回憶雜亂無章地一起湧出來,約翰是唯一一條將那些事兒聯繫起來的主線,他熱切地探尋這個世界,而這個世界到最後卻讓他成了廢人。現在他希望約翰死去,唉,他是多麼希望那樣啊,希望約翰死,希望約翰的心臟停止跳動,希望腦電圖上那條至關重要的軌跡變平,希望約翰就像一攤蠟水中搖曳不定的燭火一樣熄滅,希望約翰死去,好放過他們。
「嗯,來了。」卡里克說,笑了起來。
埃里曼厭煩地大聲吹了口氣。
「保險都是合在一起的。」卡里克聲音冷淡地說,「唉,我根本付不起這筆支出。不好意思了。如果你明年再來跟我說……」
在逼著她把那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全部講完后,他怒吼道:「你以上帝的名義想過你在幹什麼嗎?」他們當時在客廳里,他剛剛給古德威爾打完電話,叫他們不要再派什麼貨車來。外面,灰濛濛的雨籠罩了一切。
「只是個開始?」桑尼提示道。
「那個不是『魔鬼13』乾的,」桑尼說,「我們從紐約州北部兜風下來去海灘上玩兒的,老兄。我們在度假呢,砸酒吧那事兒我們沒幹。有一夥『地獄天使』的人在那兒瞎胡鬧,還有一夥從新澤西州來的『黑騎士』,不過你知道那都是些什麼人嗎?一群大學生。」桑尼撇了撇嘴:「不過報紙可不想那樣報道,是吧?他們寧願把屎盆子扣到我們頭上,而不是什麼蘇茜和吉姆頭上。」
「住嘴!給我住嘴!我煩透你胡說這種屁話了!」
也許赫伯特的感覺也一樣。到1971年的時候,他的來信就不那麼頻繁了。在其中一封信中,他儘可能親切地說,是時候該繼續她自己的生活了,還說他不相信像她這麼漂亮的姑娘會沒有人追求。
佛蒙特州的農場里沒有火爐,因此在10月底飛碟還沒到的時候,薇拉回家了。她說,飛碟沒來,那是因為他們不完美——他們沒有燒掉生活中那些不必要的和罪惡的垃圾。不過她振作起來了,顯得意氣風發。她在夢中遇到一個啟示,她也許不該坐飛碟去天堂。她越來越強烈地感到,當她的兒子從昏迷中逃脫出來時,需要她來引導她的兒子,給他指出正確的道路。
格雷格客氣地說:「你們要惹眼得多,而且《工會領袖》那邊的威廉·洛布也討厭飛車俱樂部。」
避雷針銷售員坐到一張酒吧凳子上,把樣品包放到左首另一張凳子上。酒吧老闆走過來:「你好,朋友,想來點兒什麼?」
凱茜餐廳裏面幽暗、涼爽又安靜,只有牆上的電視發出低沉的聲音。屋裡有幾個老顧客,老闆在吧台後面和他的顧客們一起看電視劇《隨著世界的轉動》。
她和瓦爾特開始頻繁見面。他這個人很好相處,很少提要求,即便提也是以那種自然的、循序漸進的方式。10月的時候,他問她,是不是可以給她買顆小鑽石。莎拉問他,她可不可以在周末好好想想。星期六晚上,她來到東緬因醫療中心,取了桌上的特殊紅邊出入證,上樓到了重症監護室。她在約翰病床邊坐了一個小時。外面,秋風在暗夜中呼嘯,預示著寒冷,預示著風雪,預示著一個季節的死亡。遊園會,輪盤,卡森沼澤附近那場車禍,從那時起到現在,再過16天就是整整一年了。
「你看出來了?」
「我知道的。」她用一種孩子般任性的語氣說。
「滿嘴噴糞。」格雷格溫和地說。
「好吧。」他安靜地說。
赫伯特·史密斯每隔十天半個月會來一封信,薇拉有她的筆友,他也有他的。他的字很大,很潦草,用一支老式鋼筆寫的。「我們倆挺好,一切都好。等著看下一步會怎樣,你也肯定如此。是的,我一直在看一些文章。我知道你太善良,想得太多,但在信里不說什麼,莎拉。這樣不好。但是我們當然是抱著希望的。我不以薇拉那種方式相信上帝,但我以我自己的方式相信上帝,我很納悶兒如果他要帶約翰走,為什麼不把約翰完整地帶走。是有什麼原因嗎?沒人知道,我想。我們只能抱著希望。」

8

他慢慢地說:「我講話的時候你要給我聽著,因為我們這裏討論的是你接下來大概10年的工作問題。現在如果你不想再干那種在汽車牌照上印『不自由,毋寧死』的活兒,就給我好好聽著,桑尼。你要假裝這是你重新入學的第一天,桑尼。你要第一次就完全聽懂了,桑尼。」
偶爾也會有一些其他人約她,其中一個是法律系學生,叫瓦爾特·赫茲里特,挺有魅力。她是在安妮·斯特拉福德舉辦的新年前夜舞會上認識他的。她本打算露一面就走的,但卻耽擱了一陣,主要是在和赫茲里特說話。拒絕非常非常難,但她還是拒絕了,因為她對自己被他吸引的原因太清楚了——瓦爾特·赫茲里特個子很高,有著一頭倔強濃密的棕發,喜歡玩世不恭地笑,他讓她太容易想起約翰了。喜歡一個男人建立在這樣的基礎上可不行。
「我只是想說我們……」
還有一張聖誕節賀卡,她還為此小小地哭了一場。賀卡上寫著:「在這個假日我們祝你一切順利,如果你想來和兩個老頑固一起過這個聖誕節的話,我們就把空余的房間整理出來。薇拉和我都挺好。希望新年對我們大家會更好,我相信會的。赫伯特、薇拉。」
1972年年初,埃德蒙·馬斯基在一次激|情的演講中痛哭流涕,地址就在被老兄桑尼·埃里曼稱為「那個禿頂的可惡傢伙九_九_藏_書」的辦公室外。喬治·麥戈文贏得了初選,「禿頂的可惡傢伙」威廉·洛布在文章中興高采烈地宣稱說,新罕布希爾州的人們不喜歡軟弱愛哭的人。到了7月,麥戈文被提名為候選人。同月,莎拉·布萊克內爾成了莎拉·赫茲里特。她和瓦爾特·赫茲里特在班戈市第一衛理公會教堂結了婚。
孩子在萬聖節前夕降生,莎拉生了9個小時才生出來。生產過程中給她用了一點兒濃度不高的麻醉氣體,在她最艱難的時刻,她想到了約翰也在這家醫院,於是一遍一遍地喊著他的名字。過後她基本不記得這件事兒了,也絕沒有和瓦爾特提起過。她想她可能是做夢夢到的吧。
「什麼?」
「不是。周末就很熱鬧,我整個星期算下來生意還是不錯的。我靠私人聚會賺錢,如果有人開的話。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正常吧。」他食指指著杜海的杯子,「再來一杯嗎?」
「不做什麼……現在不做。不過我有個感覺……」格雷格的眼神變得遙遠,差不多是深思的樣子,「我跟你說我是里奇韋的大人物。下一次鎮長選舉時我要競選,我會贏的。但那……」
「對,沒錯,」杜海恰到好處打斷了他,「你必須謹慎。買上三四根避雷針就是一次謹慎的消費。你這裏本身就有隱患。你也不想夏天一次雷劈就把這裏夷為平地吧?」
「你只要明白他在等待的時候不拿走我們的傢具就行了,只要我們在這點上一致就行。」他聲音冷冷地說。
但,它沒有過去。
1975年的第一天,緬因州的奧提斯菲爾德鎮,兩個小男孩兒,查理·諾頓和諾姆·勞森正在諾頓家的後院里打雪仗。查理·諾頓8歲,諾姆·勞森9歲。這一天天氣陰沉,空氣潮濕。
「我沒有!胡扯!我沒有那樣……」
「最後的時代了!世界末日即將來臨。」她說。
不到2英里之外,約翰·史密斯依舊在沉睡。就在瓦爾特在來參加婚禮的親友面前吻她時,她猛地想到了他——約翰,而在想的同時她也看到了他,在明亮的燈光中,他戴著那個「傑基爾與海德」面具。她在瓦爾特的臂彎中僵硬了一會兒,隨後一切都消失了。記憶,還是幻覺,不管是什麼,消失了。
「我知道聽起來是什麼感覺,」赫伯特說,「聽起來就是瘋了。買那片地方花費了他們9000美元。除了一處倒塌的農舍和十幾畝灌木叢林地,那兒什麼也沒有。薇拉的份額是700美元,這是她能拿出的最大數目了。我阻止不了她……除非把她關起來。」他停下來,笑笑,又說:「不過在你婚宴上不應該說這些,莎拉。你和你的丈夫會幸福的。我知道你們會的。」
有兩個常客,一個是老傢伙,右眼皮上有顆瘊子,另一個是年輕人,穿一身灰色工作服,兩人走過來看杜海要賣什麼。那個板著臉的女人則繼續看《隨著世界的轉動》。
10月中旬,就在傑拉爾德·福特特赦了前總統后不久,薇拉又開始相信世界末日要來臨了。赫伯特這才發現她已經迅速做了不少事兒:她做出了安排,把自從約翰出車禍以來他們所掙回的一點點現金和以前的存款都轉到了「最後時代美國社會」。她還想把房子掛出去賣掉,和一個叫古德威爾的人約定,兩天後讓對方派來一輛客貨兩用車把傢具都拉走。那位房地產經紀人給赫伯特打電話,問他有一個想買房的人能不能過去看看房子,直到此時,赫伯特才知道整個事情。
他一瘸一拐朝她走過去,手杖「篤篤」地敲在地板上。她坐在椅子里,先是朝後縮了縮,繼而又用一種殉道者的溫和表情抬頭看著他,這讓他真想——上帝寬恕他吧——舉起自己的手杖兜頭狠抽她一棍。
通信的人們大部分都是像薇拉本人一樣的熱心人,他們願意提供幫助,願意減輕她幾乎不能忍受的痛苦和負擔。他們寄來祈禱文、祈禱石、符咒,承諾每晚他們的禱告中把約翰包含進去。但也有另外一些人,他們就是些騙子,赫伯特對薇拉越來越辨識不清這些而感到擔憂。有一個人要寄給她一個「我主唯一真正十字架」的銀製品,要價「僅僅」99.98美元。還有一個人寄給她一小瓶水,說是從天主教聖地之一盧爾德那處水泉中汲取出來的,還說如果把它擦到約翰的額頭上,十有八九會產生奇迹。該瓶水售價110美元,還要付郵費。便宜點兒的(對薇拉更有吸引力)是一盒不斷持續播放的錄音帶,裏面是《詩篇》第23篇和主禱文,是由南方的福音傳教士比利·哈姆博朗讀的。按照小冊子上說的,在約翰身旁播放該錄音帶幾個星期,就很有可能會使他奇迹般地康復。另外為了增加法力,裏面還加了一張比利·哈姆博親筆簽名的相片(這個只能在短時間內發揮效用)。
避雷針銷售員握了握手,說:「我叫杜海,安德魯·杜海。」他喝下半杯啤酒。
從正在融化的積雪中伸出來兩條腿,腿上套著藍色牛仔褲,一隻腳上穿著一隻平底便鞋,另一隻腳光著,顏色慘白。一條胳膊伸出雪外,那隻手好像在乞求那個始終沒有到來的救援。屍體的其他部分還被幸運地掩埋在雪中。
「你以為我瘋了!」她朝他大喊,臉可怕地扭曲著,隨後失聲痛哭,一副徹底被擊敗外加理想幻滅的樣子。
不過她的確是沒有任何約會,也不想約會。吉恩·塞得凱,那個數學老師,以前曾約她出來過一晚上,那一晚上就好像至少有1000年那麼長。在約翰出車禍后不久他又開始約她出來,這個人很難死心,不過她相信他最後還是死心了。他應該更早點兒死心。
第一場雪落下來,只是薄薄一層,第二場又是薄薄一層,聖誕節前10天,下了場暴雪。當天地區公立學校全部停課,莎拉坐在家中,望著外面這場像要把弗拉格街填平的大雪。她和約翰的事情太短暫,也許都無法被稱為一次戀愛,就算是戀愛,那也已是另一個季節的事兒了,她能感覺到他在不知不覺中離她遠去。這感覺令人恐慌,就像她身體的一部分正在消融一樣,就這樣日漸消融下去。

4

那老傢伙說:「他不在乎的。他正好領上保險金到佛羅里達去。難道不是嗎,布魯斯?」
1974年年初,瓦爾特·赫茲里特通過了律師資格考試。他和莎拉舉辦了一個聚會,邀請他們兩人各自的所有朋友,以及他們共同的朋友,總共40多人。啤酒倒了一杯又一杯,聚會結束后瓦爾特說他們兩人要慶幸自己沒有被趕出去。把最後一名客人送出門后(凌晨3點),瓦爾特回來發現莎拉在卧室里,渾身上下除了穿著鞋,以及戴著他為她的生日借錢買來的鑽石小耳墜以外,完全一|絲|不|掛。他們做了兩次愛才醉醺醺地睡去,將近中午的時候才醒來,仍然帶著渾身無力的宿醉。大約6個星期後,莎拉發現自己懷孕了。他們都確定就是在那個大聚會當晚懷上的。
他四處環視一下,看到此時就他們兩人,便將杯中剩下的加蘇打威士忌一口喝乾。時間過去了一年半,她卻覺得他好像老了5歲一樣。他的頭髮變稀了,臉上的皺紋在加深,戴著一副眼鏡,是剛剛戴上眼鏡的人那種小心又不自然的樣子,文雅的眼鏡片後面,眼神小心翼翼又苦惱。
「看到什麼新東西了?」桑尼·埃里曼問。
他第一次真的對薇拉發火了。
「不會,」格雷格說,仍舊很平靜,「青年商會在星期二晚上活動,我們有的是時間。」
格雷格說:「我的職業生涯在你看來可能比較多變,我成功過,也失敗過,我也小小地觸犯過法律。我要說的是,桑尼,我對你並沒有任何成見。不像那些本地人,他們從《工會領袖》上面看到你和你的摩托黨朋友們今年夏天在漢普頓斯乾的事兒,就恨不得用一把生鏽的吉列剃鬚刀閹割了你們。」
最好還是等等吧。等等看會不會發生什麼事情。
外面大雨滂沱。這一年赫伯特52歲,薇拉51歲,莎拉·布萊克內爾27歲。
感覺到雪仗快要結束了(差不多是午飯時read.99csw•com間了),諾姆發動進攻,朝查理扔出一連串雪球。查理邊躲避邊哈哈大笑,被逼得後退,掉頭就跑,跳過他們家後院那堵矮石牆。外面就是森林,他沿著一條通往斯垂默河的小徑跑,諾姆一個雪球正好擊中他兜帽的後面。
她俯下身,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好像那則古老的童話翻轉了一樣,
在華盛頓,理查德·尼克鬆被逼入死角,陷入由一盤磁帶引發的喧囂聲中。而在喬治亞州,一位種花生的農民,前海軍戰士,也是現任州長的詹姆斯·厄爾·卡特,由於尼克鬆先生的職位即將空出,而開始和他自己的密友們討論競選事宜。
「薇拉,假如他永遠也醒不過來……希望不會,但是假如他醒不過來……我們不是還有彼此嗎?我的意思是……」
「一個開始,不管怎麼說,」那種深思的表情還在,「我能力強,人們都知道。我對我乾的事兒很在行。我恨不得前面有一大堆事情做。一切皆有可能。但我不是……很確定……對於我說的一些事兒。你懂嗎?」
他是個瘋子!桑尼意識到,這個發現還讓他有種頓悟的興奮。他的牆上有兩張參加公益服務而獲得的獎狀,還有一些與扶輪社成員們和名流們談話的照片,他還是這個狗屁城市青年商會的副會長,明年他也許會成為會長,最後,他就跟個臭蟲一樣狂!
在另一封信里他這樣寫道:
「不好……真的不好,莎拉。其實她去了佛蒙特州,到一個農場里,等著世界末日。」
挺有意思的,杜海想,他對這個老頭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在該點頭時本能地點點頭就行了。有意思,沒錯,因為它不在乎劈的是誰或劈的什麼,也不在乎什麼時候劈。
他口渴得厲害,因此到凱茜餐廳里來喝兩杯啤酒解解渴,並不是來推銷的。但長久的習慣使然,他還是抬頭看了看這一低矮的牧場式住宅的屋頂,黑灰色的酷熱天空襯托出完整的輪廓線,然後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的絨面革皮包,裏面是他的樣品。

9

1973年獨立日之後不到一個星期,一個熾熱的夏日午後,在新罕布希爾州的薩默斯沃思,一個避雷針銷售員走進凱茜(Cathy's)餐廳里。在離這裏不遠的某個地方,風暴好像剛開始在上升熱氣流的溫暖風道中醞釀。

7

他嘟囔著說:「誰知道幾年後我們在哪兒呢?也許我們都死了呢,老兄。」
「好吧,你引起我的注意了。」他說。
隨後查理就消失在視野里。
他另一隻手伸過去握住她的手。

2

不是王子吻公主,而是公主吻王子,這一吻就能喚醒他。然而,他只是在沉睡。
她坐在那裡,聽著風聲,看著約翰。繃帶已經拆去了,他的右眉上方1英寸的地方現出一條傷疤,曲折地延伸到髮際線下。他那裡的頭髮變白了,這讓她想到「第87分局」系列小說中那個偵探,名叫科頓·霍伊斯。在莎拉看來,他身上似乎沒有什麼退化的跡象,除了必然的消瘦。這個熟睡中的年輕人她已經基本不認識了。
「你沒有搜查證啊,隨便請個小律師就可以讓我脫身,知道吧。」埃里曼說。
避雷針銷售員鑽進他的別克轎車,打開空調,樣品包放在旁邊的座位上,朝西向康科德和柏林而去,把正在醞釀的風暴拋在後面。
諾姆·勞森渾身瞬間冷得像他綠色膠靴底下踩著的雪一樣。他手裡拿著的兩個雪球「吧嗒」一聲掉到地上。下面又傳來一聲叫喊,特別細,剛剛勉強聽到。
諾姆跳過圍牆,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觀察積雪的叢林,耳朵里傳來樺樹、松樹和雲杉上融化的雪水的「滴答」聲。
他說:「大概10年前吧,有個夥計在高爾夫球場讓雷給擊中了,死得像一堆廢物似的。現在,一個人都可以在頭上豎根避雷針,我說得對吧?」他哈哈大笑,嘴裏呼出的酸腐的啤酒氣撲面而來。杜海禮節性地笑笑。「他兜里所有的硬幣都熔在一起了,我聽說。雷電挺有意思的,真的挺有意思。嗯,我記得有一次……」
赫伯特跟她指出,不到一年前,她還相信天堂在很可能是環繞著大角星的外太空某地。他說:「比起這個愚蠢的南極故事,我絕對更相信那個。畢竟《聖經》上說天堂是在天上,地下的熱帶應該是……」
他說:「老兄,你以前也把我比作狗什麼的。你現在有勢力了啊。」
「就叫我布魯斯吧。」他笑著說,「你肯定想賣給我什麼東西吧。」
那老傢伙無聲無息地坐到他旁邊的凳子上。
格雷格·斯蒂爾森說:「沒有,我沒看到什麼新東西,但我看到了一個行走的渾蛋。」
第二次中東戰爭爆發,結束。石油抵制爆發,結束。畸高的油價爆發,卻沒有結束。薇拉·史密斯開始相信上帝會從南極的地下回來。這個信息是從一本新的小冊子(共17頁,售價4.5美元)上看到的,名字叫《上帝在熱帶地下》。那本小冊子的作者提出一個驚人的假設,說天堂實際上就在我們腳下,而去往天堂最方便的入口在南極。該小冊子的其中一章為「南極探險者的超自然經歷」。
莎拉·布萊克內爾白天一直在學校,下午晚上和與丹分手后的日子沒多大區別。她處在一種中間過渡狀態里,等待著什麼事情發生。在巴黎,和談陷入停滯。尼克鬆不顧日益上升的國內外的抗議,下令繼續轟炸河內。在一次記者招待會上,他出示了一些照片,無可辯駁地證明了美國飛機絕對沒有轟炸北越的醫院,但他自己卻到任何地方都乘著軍用直升機。在釋放了一個廣告牌畫匠后,羅克堡鎮那起殘忍姦殺案的調查也陷入了停滯。此人曾在奧古斯塔州立精神病院住了3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在場的證據最後被證明是合乎邏輯的。珍妮絲·賈普林在高聲尖唱布魯斯音樂。巴黎宣稱女人的裙擺會降低(已經連續第二年宣稱),但最後並沒有實現。莎拉對這一切一知半解,這些事兒對她來說就像另一個房間里一個莫名其妙的聚會傳出來的聲音似的。
在尼克鬆辭職前4天,赫伯特·史密斯從他在格雷鎮建的房子上掉進了地基里,落到一輛手推車上,跌斷了腿。骨折好起來是要很長時間的,所以他一直感覺自己沒有真正痊癒。他瘸了,開始在陰雨天用手杖。薇拉為他祈禱,堅持讓他每晚睡覺的時候在腿上包一塊布,那塊布是亞拉巴馬州貝瑟默市的弗萊迪·寇慈芒牧師親自祈福過的,赫伯特稱它為「寇慈芒祈福布」,售價35美元。那是沒用的,他知道。
她走了,回到維齊鎮她的公寓里,躺到床上哭起來,外面黑暗的天地間,風在呼嘯,將紅的、黃的落葉拋捲起來。星期一,她告訴瓦爾特,如果他真的想給她買顆鑽石(一顆小的,別忘了),她會非常愉快地戴上的。
埃里曼身高6英尺5英寸,穿一件油亮發硬的牛仔夾克,兩隻袖子和紐扣全部剪掉了。裏面沒穿襯衣,一隻邊緣鍍白鉻的黑底納粹鐵十字掛在他赤|裸的胸前。皮帶勉強系在他碩大的啤酒肚下面,皮帶扣是一個乳白色的大骷髏頭。磨損的牛仔褲腳翻邊下,露出一雙舊的方頭沙漠靴。他的頭髮長到肩頭,胡亂纏結著,厚重的油汗和機油浸在上面發亮。其中一隻耳垂下掛著一隻納粹黨十字耳環,也是黑底邊緣鍍白鉻。夾克後背綉著一隻紅色的魔鬼,目光邪惡,嘴裏伸出分叉的舌頭。魔鬼上下各有一行字,上面是「魔鬼13」,下面是「桑尼·埃里曼總統」。此刻他正用一個粗糙的手指旋轉著一個煤斗形鋼盔。九_九_藏_書
「薇拉。」他說。
「薇拉,我沒有嘲弄。」赫伯特平靜地說。
「你不要老是這樣說。你不要老是說約翰醒不過來。」
「保證雷電在今天下午4點會擊中這裏。」穿灰色工作服的人邊說邊咧著嘴笑。那老傢伙也「咯咯」地笑起來。
「點著我了。」他喘著氣說。
「什麼東西?」諾姆邊問邊走過去,「怎麼了?」
桑尼說:「你要我幹什麼?幹嗎不直說?你要誤了你青年商會的活動了。」
「我從來都不反對。」老闆說。他端了兩杯啤酒回來,收了銷售員1美元,然後把30美分的硬幣放到吧台上。「布魯斯·卡里克。」老闆說著伸出手。
她回以微笑,那一瞬,她跟那個他當初追求來的姑娘一模一樣,新婚之夜用一把梳子戳他屁股的那個姑娘。她的笑容溫柔,眼神暫時地變得安詳、溫暖、深情。外面,太陽在厚實的雲層中鑽進鑽出,道道巨大的陰影飛快掠過他們後面的大地。
「你就是!」他咆哮著說,「好了,你給我聽著,薇拉。我畫個底線。你想祈禱什麼就祈禱什麼,儘管去祈禱;想寫什麼信就寫什麼信,一張郵票也就是13美分而已;你想沉醉在那些教徒說的低級屁話里,想繼續那些妄想和虛構,你就繼續。但別把我扯進去,記住。你明白了嗎?」
為證明這一點,也為證明他無所謂,他又要了一杯啤酒。不過這次他沒有再為卡里克也要一杯。
「回來,膽小鬼!」諾姆喊道,「咯咯」地高聲笑起來。
「這個我不懂。」格雷格·斯蒂爾森說。他向後靠到轉椅上,把他腳上穿的平底便鞋架到桌子上,這雙鞋是他跨過州界到緬因州的里昂·比恩(L. L. Bean)專賣店裡買的。「我在城裡也算個要人了,桑尼。我幾年前幾乎是一貧如洗的時候來到新罕布希爾州,到現在我已經在這兒有一家很不錯的公司了。我幫助市鎮議會解決了問題,包括幫助所有那些因為吸毒被警長抓住的孩子……哦,我不是說你這種壞蛋,對於你這種流浪漢,抓住你們身上有我桌子上這類寶貝時,我們知道怎麼處置你們……我說的是那些本地的不良少年。沒有人願意真正從根本上幫助他們,你知道嗎?我給他們解決了這個問題。我讓他們到社區項目上去幹活兒,而不是送到監獄里。啊,非常成功。現在在城鎮地區的少年棒球聯合會裡我們是老大,相當不錯。」
「我知道,赫伯特。我愛你。」
她沒有去博納爾鎮過聖誕假期,部分是因為薇拉在不斷退縮回她自己的世界里,從赫伯特信件的字裡行間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出這一點來;再一個原因就是在她看來,他們之間的關係現在好像非常陌生、非常遙遠了。她曾經很近距離地看那個靜靜躺在班戈醫院病床上的人,但現在她總好像是透過回憶的望遠鏡上錯誤的一端在看他;就像那個E. E.卡明斯的詩里說到的「賣氣球的人」一樣,既遙遠又微小。因此保持距離似乎是最明智的做法。
「那個禿頂的可惡傢伙。」桑尼嘟囔。
唉,約翰,這一點兒都不公平,她凝望窗外,大雪紛飛,一片蒼茫覆蓋萬物,埋葬了逝去的夏天和金紅色的秋天。這不公平,他們應該讓你去任何可以去的地方。
查理並沒有上鉤。看不到他的影子,不過那條小徑朝向小河的下坡處很陡。諾姆又笑了幾聲,猶猶豫豫地兩腳|交替試探著。查理熟悉這片林子,他不熟悉。這裡是查理的地盤。諾姆這時正在贏著呢,他特別想好好打一場雪仗,但是倘若查理埋伏在那裡等待他,身邊還有六七個準備好要扔的堅硬雪球的話,他可就不想下去了。
她俯下身,在他唇上輕輕吻了一下,好像那則古老的童話翻轉了一樣,不是王子吻公主,而是公主吻王子,這一吻就能喚醒他。然而,他只是在沉睡。

1

「這是……」卡里克問。
「嗯?」她的眼神是那般安詳……一下子她又和他在一起了,毫無保留地在一起,這讓他意識到過去3年來他們兩人漸漸分開的距離有多遠。
赫伯特和薇拉回到了博納爾鎮,繼續他們精打細算的日子。12月份赫伯特完工了一棟房屋,在達勒姆鎮。如莎拉所料,他們的存款確實慢慢用光了,於是他們又向州里申請了「特別救災援助」。年邁的赫伯特簡直像自己也經受了一次車禍一樣。在他的意識里,「特別救災援助」只是一種叫「救濟」或者「援助」的奇特方法。他一輩子靠自己的雙手勤勤懇懇地工作,他原以為他永遠也不會有不得不從國家那裡拿錢的一天。但現在,那一天到了。
杜海拿出三根避雷針,一根長的,尖端處有一顆黃銅球,一根短的,還有一根是帶瓷導體的。

10

路的3/4處開始出現一個像狗的後腿一樣彎曲的下坡,他轉過拐角,看到查理原來並沒有落入河裡。他站在路的平坦處,正盯著融化的雪中某個東西看。他的兜帽推到後面,臉色像雪一樣白。諾姆走向他的時候,他又發出一聲恐懼的、喘著氣的尖叫。
他坐著抽一支波邁牌(Pall Mall)香煙,看著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人,那人正四肢攤開,舒服地坐在一張椅子里。格雷格看這個人的樣子就像一個動物學家在看一個感興趣的新樣本似的。
「避雷針。」那老傢伙「咯咯」笑著說,「他想把這個鋪子從『上帝之怒』中解救出來,布魯斯,你最好聽聽他的吧。」
但他知道他不會走。總是這樣,10月份他會考慮一走了之,而薇拉會發現去耶穌那兒的某條新路徑,也會發現拯救從她那不夠合格的子宮裡孕育出來的唯一的孩子的最終途徑。
說完他又「咯咯」笑,那個穿灰色工作服的人也一起笑起來,卡里克的臉色不高興起來,避雷針銷售員明白,就是有什麼成交的機會,眼下也已經溜掉了。他是個優秀的銷售員,優秀到他一眼就能看出來,這樣的人和環境古怪地湊在一起后,就毀掉了任何成交的機會,甚至在他開口講話之前就毀掉了。但他大方地接受了這一點,還是滔滔不絕地開始講了,很大程度上是習慣使然。
「我不打算吃掉你,」格雷格再次說,「過幾年如果我的爪子里有根刺了……或者也有可能是我給你提供一份工作,我希望你還記得這件事兒。你記住了嗎?」
「那好,我們就說說保險。」避雷針銷售員說。那名穿灰衣服的人沒興趣地走開了。「你們的火災保險費會降低……」
桑尼手裡抓著空了的酒瓶,再一次問:「你想做什麼?」
想了很長時間並跟瓦爾特談過後,她邀請了約翰的父母來參加婚禮。赫伯特一個人來了。在宴會上,她問他薇拉好點兒了沒。
她猛地把手抽出去。他的手本來輕輕握著她的手,現在一下空了。
「你明白了嗎?」
他手伸過桌子,握住她骨瘦如柴的手——一個老婦人的手。她抬起頭看,面露驚訝。「我非常愛你,薇拉。」他說。
或許他遇上了「驚心食人族」,然後在逃跑時掉進河裡了,諾姆想到這兒,從驚嚇中醒過來,連滑帶滾地跑下小路,還一屁股坐到https://read.99csw.com地上一次,耳朵里滿是心臟跳動的「怦怦」聲。他幻想著這樣一幅畫面:就在查理第三次沉下去之前,他把人救了上來,為此還作為一名英雄被寫進了《少年生活》。
「哦,我只希望你們一切順利。」她說,擁抱住他。
「聽起來……」莎拉張開嘴但又馬上閉上。
桑尼看著花瓶碎片,說:「我會記住你的。」
「好吧,薇拉,好吧。」他說。
自從兇手上次殺人到現在已經將近兩年了,羅克堡鎮(羅克堡鎮和奧提斯菲爾德鎮在南部的分界線就是斯垂默河)的人們已經開始放鬆下來,都以為這種恐怖的情形終於算是過去了。
她驚嚇地喘著氣。
「他肯定會醒過來的。」她望著窗外的曠野,雲影在道道掠過,「這是上帝為他做的安排。是的,沒錯。你不覺得我知道嗎?我知道,相信我。上帝為我的約翰準備了很多事兒。在我的內心深處我聽到過他說話。」
「是的。搞銷售的。」杜海承認道,他看了眼店裡,問,「這兒總是這麼安靜嗎?」
也許有朝一日他會嘗到苦頭的。
她看了大量關於頭部外傷、昏迷和腦損傷的文章。篇篇令人沮喪。有一個馬里蘭州小鎮上的姑娘,昏迷了6年;還有一個英國利物浦的年輕男人,在碼頭上幹活兒時被鉤錨擊傷,一直昏迷了14年,最後還是死了。這名肌肉結實的青年碼頭工人逐漸斷絕了自己與整個外界的聯繫,他逐漸消瘦下去、頭髮脫落,視神經在他閉著的眼睛後面漸漸退化成一團糨糊,由於韌帶萎縮,他的身體也慢慢收縮,變成了胎兒的姿態。由於腦衰退,他逆轉了時間,再次變成了個胎兒,游在昏迷的「羊水」中。在他死後對他進行的屍檢顯示,他的大腦溝回已經變得平滑,所留下的額葉和前額葉基本是平滑、空白的。

6

「好吧,也許我會的。」避雷針銷售員說,他放棄了,「也許我會吧。」在被雷電擊中之前,沒有一個人會認為自己真有那麼不幸;這是這樁生意中一個不變的事實。你無法讓像卡里克這樣的傢伙明白,這是他能購買的最便宜的火災保險種類。不過杜海是個豁達的人,畢竟他確實就是進來解解渴的。
生的是個男孩兒。他們給他起名為丹尼斯·愛德華·赫茲里特,3天後母子倆出院,感恩節假期過後莎拉就得回去教書。瓦爾特在班戈市律師事務所獲得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此外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他們計劃莎拉在1975年6月份就不用再教書了。她也不是很確定自己想這樣。她已經漸漸喜歡上了教書。
薇拉又訂購了3份新雜誌,它們不定期郵寄過來。這3份雜誌的印刷都很粗劣,裏面的插圖可能就是那些會畫畫的孩子畫的。有《上帝的飛碟》《即將到來的「主顯聖容節」》《上帝的超自然奇迹》等。《天堂》雜誌依然每月寄來,但現在有時會被一動不動地放在那兒3個星期,其他那些她倒是會一直翻到爛。她在那些雜誌中發現了很多似乎與約翰的車禍有關聯的東西,於是,在她疲憊的丈夫吃晚飯的時候,便把那些有啟發的消息念給他,聲音又高又刺耳,還興奮得發抖。赫伯特越來越頻繁地喝令她住嘴,有時候還會沖她嚷,讓她不要再胡說八道,別再煩擾他。他吼她時,她會用一種長期受苦的、讓人深感同情的、受了委屈的眼神看他,然後又悄悄上樓繼續她的研究。她開始和那些雜誌社通信,和那些撰稿人以及在生活中有類似經歷的筆友通信。
避雷針銷售員說:「一杯百威啤酒,也給你來一杯,如果你不反對的話。」
格雷格說:「現在我想的是,你想從我這兒拿點兒東西。」他打開桌子抽屜,從裏面拿出裝在3個塑料袋裡的大麻。和大麻混在一起的還有很多膠囊。格雷格繼續說:「煩人啊,真煩人,桑尼。不良青年。徹底完蛋啦。直接去新罕布希爾州監獄吧。」
卡里克端著兩杯啤酒回來時,避雷針銷售員說:「我進來是喝杯酒解解渴的,沒打算賣任何東西。不過既然你提到了……」他熟練地一把抓起樣品包放到吧台上。裏面的東西叮噹作響。
他笑著說:「當然。我把我的夥計們留在了漢普頓斯,就一個人來的。有什麼我都一個人擔著,夥計。不過我們如果在一個類似的狀況下抓住你的話,你就要希望你的腰子套上軍靴了。」
「我會碰碰運氣的。」格雷格說。他打量著埃里曼。他們兩個都很高大。他估計埃里曼比他重40磅,不過那大多是啤酒肚的重量。「我可以干倒你,桑尼·埃里曼。」
桑尼只是聳聳肩。
莎拉儘力擠出笑容,說:「謝謝你,赫伯特。你會……我的意思是,你說她會……」
卡里克厭煩地看了那老頭一眼。
「不要說了!」她尖聲喊道,嘴唇抿得緊緊的,「沒必要嘲弄你不懂的事情。」
「是嗎?好啊,花15美分去給你買杯咖啡喝吧,薇拉。」
埃里曼看看花瓶碎渣,又轉回頭來看斯蒂爾森。他感到有點兒意思了,臉上開始恢復之前那種既不自在又平靜的神色。他現在做什麼事兒都沒個長性。他跑去喝啤酒因為他無聊,一個人來這裏也是因為無聊。當這個大塊頭用旅行車儀錶板上裝有的藍色閃光燈讓他把車靠向路邊時,桑尼·埃里曼還以為他應付的又是一個「大狗副警長」,為了保護他自己的領地而朝一個騎在改裝哈雷摩托車上的大壞蛋叫喚。但這傢伙有點兒不一樣。他是……他……
「不要褻瀆救世主的名字,赫伯特。不要……」
她邊哭邊說:「等著瞧,等著瞧吧。上帝知道真相,他只是在等待。」
「我今年不得不親自來買大部分的聖誕節商品,因為薇拉認定購買聖誕節禮物是罪孽的習俗。我說的她這一段時期一直在變糟糕,就是指的這方面。她一直都把這一天認為是一個聖日,而非一個假日(如果你懂我的意思的話你會明白),而且如果她看到我把這一天稱作『聖誕假期』,而不是『耶穌降生的日子』,我估計她會把我當作一個盜馬賊那樣射殺掉的。她經常說我們應該如何記住這一天是耶穌的生日,而非聖誕老人的生日,但她之前從不介意我在聖誕節買東西的。事實上,她之前還挺喜歡在聖誕節買東西。而現在,她好像總愛在這件事兒上喋喋不休。她從那些和她通信的人那裡學到了好多關於這件事兒的可笑念頭。天哪,我真的希望她不要再這樣,能回到正常的狀態。不過在其他方面我們還是挺好的。赫伯特。」
諾姆湊上前去看。驀地,他雙腿發軟,重重坐到地上,只感到天旋地轉。
2月初,一個在克利夫斯·米爾斯鎮的雪佛龍(Chevron)工作的給她修理汽車的機修工想要約她,她差一點兒又答應了,但最後還是沒有去。那人叫阿尼·特里蒙特,個子很高,橄欖色皮膚,笑起來很好看,很有男子氣的樣子,讓她有點兒想到詹姆斯·布洛林,就是那個電視節目《威爾比醫生》中的男二號,但更多的是讓她想到那個聯誼會會員丹。
埃里曼的臉皺起來,又現出那種親和的幽默:「也許可以,也許不行。不過我們不那樣干,夥計。那都是好樣兒的美國人約翰·韋恩乾的事兒。」他向前伸過來,好像要透露什麼大秘密似的:「現在對我來說,任何時候我拿到媽媽做的一塊蘋果餡餅,我都要拉坨屎到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