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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六章 祈禱的回應

第一部 幸運大輪盤

第六章 祈禱的回應

「薇拉。」
他身處一個黑暗、陰鬱、走廊一類的地方。天花板太高,高到看不到,消隱在陰影中。牆壁是鍍著黑鉻的鐵牆,向上伸展而去。他獨自一人,但有個聲音飄到了他站的地方,好像從很遠的地方飄來。這個聲音他聽過,對他說的話是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個時間說的,讓人覺得很恐怖。那是一種無助的呻|吟,前後回蕩在鍍黑鉻的鐵牆間,好像他童年時捕獲的一隻鳥似的。那隻鳥飛進了他父親的工具房,再飛不出去了。它恐慌得很,前後來回猛撲,在絕望的驚恐中「吱吱」尖叫,朝著牆壁不停地猛撞,直至把自己撞死。現在這個聲音和很久以前那隻鳥的尖叫一樣,有著同樣宿命的特性,永遠也逃不出這個地方。
「嘲弄不了。」他說。
她雙手捂在嘴上。半盆爆米花緩緩從膝上滑下去,撒了一地。她用手捂住下半部臉,上面的眼睛越睜越大,在那可怕的一瞬赫伯特都擔心她的眼睛會掉出來,靠肉筋懸挂著吊在外面。她的眼睛閉上了,一絲細小的像貓叫的聲音從手裡面傳出來。
不擇手段,赫伯特·史密斯發狂地想著。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又轉過臉去,這時他說話了:「你好,瑪麗亞。」
他猜測,這是個夢。
約翰回答:「去我的駕照上看吧。我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有一張卡片。我究竟入院多久了?還有,這是哪家醫院?」
「我不要安定,我想離開這兒。我想知道都發生了些什麼事兒!」約翰說。
「布朗醫生,我的慰問卡呢?誰都沒有給我寄一張卡嗎?」他問。
稍後(他不知道有多長,時間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沒有意義,與他毫不相干),他開始沿著走廊摸索著向前走,與那聲音彼此互喊(或許只是在他的內心裡喊),也許是希望他和那個說話的人能一起出去,也許只是希望能安慰下那個人,同樣也讓別人也安慰一下自己。

2

「約翰……」她停下來,咽了口唾沫,然後又努力咽了口唾沫,「約翰……是我們的約翰?」
「不會,當然不會。」她離去了,白鞋發出微小的「吱吱」聲。她的小孩兒不久就會好起來的,約翰想。我一定會告訴她的。
莎拉的臉出現在他眼前,她肯定在那邊的某個地方,儘管俯身向他的那些明亮的臉里沒有她的。她肯定在那裡,擔憂著,害怕著。她基本上是他的人了,馬上,他有這種感覺。他要向她求婚。
我的孩子啊,赫伯特心裏想。當薇拉在祈禱奇迹發生的時候,赫伯特卻在祈禱他的孩子死去。薇拉的祈禱得到了回應。這意味著什麼,這把他置於什麼境地了?她會做何反應?
「很滑。」艾莉森的語氣稍稍隨和了些,「要是沒開我老公的越野車的話,我根本到不了。」
他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而不僅僅是模糊的概念。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回來了,比之前還要強烈,而且這次是完全和莎拉混在一起的。但是想要她的感覺更強烈,於是他做出了決定。他轉過身拒絕了黑暗,而當他再一次向後看時,那黑暗消失了;椅子旁邊什麼也沒有,有的只是他所躺著的房間內光滑平整的白牆。不久,他開始認識到,這房間一定是一家醫院的房間,毫無疑問的。黑色走廊淡為一種模糊的回憶,雖然一直沒有完全遺忘它。更重要且更迫切的是,他是約翰·史密斯,有個女朋友叫莎拉·布萊克內爾,他遇上了一場嚴重的車禍。他猜想自己肯定是非常幸運地活下來了,他只能希望自己的身體各部件還在,而且功能還沒有喪失。他也許是在克利夫斯·米爾斯鎮社區醫院,但估計更有可能在東緬因醫療中心。從他所感受到的狀況來看,他估計自己在這兒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有可能暈過去一個星期或者十幾天了。是時候重新開始了。
「你要是開始講道的話,薇拉,我就抓著你的頭髮把你拖出他的房間!」
選擇吧,心底有個聲音在低語,選擇吧,否則他們就將為你選擇。他們會把你從這裏拽出去,不管是什麼也不管在哪裡,就像醫生們做剖宮產時把嬰孩兒從他母親的子宮裡拽出來一樣。
「把它全喝了,對你有好處。」她笑著說。
「我在這兒。」約翰·史密斯啞著嗓子對空氣說。他聲音的衰弱把自己嚇了一跳。房內沒有日曆,因此他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4年半了。
在瑪麗亞轉身要走的時候,他無力地抓住她的手。
布朗說:「是的,你在說夢話,把瑪麗亞嚇了一跳。你剛才在做夢嗎?」
「沒關係,媽媽。」
「博納爾鎮,RFD1號。」約翰不假思索地說,但馬上又停下,臉上掠過一絲既好笑又詫異的表情,「我是說……嗯,我現在住在克利夫斯·米爾斯鎮,北大街110號。我怎麼告訴了你我父母的地址呢?我自從18歲以後就沒有在那兒住了。」
「我跟你說過的。我跟你說過上帝對我的約翰有安排。現在你看,上帝之手開始起作用了。」她站起身,「我必須去見他。我必須去告訴他。」她朝衣櫃奔去,她的外套都在那裡面,看來似乎還沒反應過來她身上還穿著睡袍。她的臉像是被狂喜砸傻了似的。她讓他很詭異且近乎瀆神地想起了他們結婚那天她的樣子。她的粉紅色拖鞋「嘎吱嘎吱」地把爆米花踩進地毯里。
這就是他媽媽抱住他之前他所想到的,她的紫羅蘭香囊味兒濃烈地直衝鼻孔,她喃喃念叨著:「感謝上帝,約翰,感謝上帝,感謝上帝你醒過來了。」
逝去的時光猛然像一摞磚一樣壓在他身上,
他的眼睛瞥到他自己的窗檯以及靠著窗檯的桌子上。窗台上有一束非洲紫羅蘭,已經枯萎了,還有一張耶穌基督的畫像,那是他母親喜歡的那種畫像,基督的表情好像他準備好幫助紐約揚基棒球隊打出高打點,或者做出一個類似的乾淨利落、行動敏捷的動作。但是那畫像——發黃了。不僅發黃,而且邊角開始捲曲。突然間的恐懼就像一張能使他窒息的毯子一般包到他身上。「護士!護士!」他喊道。
約翰說:「不知道。爸爸,莎拉在哪兒?」
「布朗醫生的囑咐?」
布朗醫生說:「嗯,我相信你說的。九*九*藏*書如果他醒來一次,那麼他還會再次醒來的。很有可能。這個問題只是個……」
「我還以為你今天早晨不來了呢。」斯塔雷特先生說,不怎麼高興地看著他的早餐托盤,裏面是橘子汁、原味酸奶、麥片。他最想吃的是兩個帶蛋黃的雞蛋,雙面煎,還有甜黃油,上面再放5片熏火腿,不要太脆的那種。事實上,把他送到這裏的頭等功臣就是這類食物。起碼他的醫生是這樣說的,那個蠢貨。
出去時她停下來,看了看另一張床上的那個人。他是不是哪裡有點兒不一樣?是不是換了個姿勢?肯定不會的。
赫伯特沒說話,也沒看他,點點頭。
一看到這種筆,剛才那種無形的恐懼又回來了,他想也沒想就伸出手去抓布朗醫生的左手。他的胳膊動起來顫巍巍的,好像無形中有60磅的重物綁在上面似的,一半兒在肘彎上,一半兒在肘彎下。他無力地抓住這位醫生的手,向自己這邊拉過來,那支古怪的筆劃過紙面,留下一道藍色的粗線。
「……大家都已經聽過了這位優秀的運動員告訴你們,他今晚是如何摧殘他的身體,他的聖殿的。大家都聽過了……」
布朗說:「非常好。說一下你的名字。」
「嗯。我還想著跟你談談呢……聽聽你覺得這代表什麼意思……我想等一能站起來的時候就問你呢。」
「你聽到什麼了嗎?」艾莉森問。她疑惑地四處看看。
「你的通信地址?」
「沒……現在沒有。你一定迫切地想見到你家人吧,我這就讓他們進來。」
「必須說的我就要說!」
「還有魏扎克醫生的。」
「作為約翰的父親我正在行使我的權利!」他語氣嚴厲地說,「也許這是我生命中最後一次。你最好別攔著我,薇拉。你明白了嗎?你不能,上帝不能,那該死的聖主耶穌也不能。你聽懂了嗎?」
「我長了第三隻眼嗎?」他問。
「哦。那就好。」
「我去廣播找醫生。」她說,然後還沒等他來得及說什麼就離去了。他看著那束非洲紫羅蘭,又看看那張舊耶穌像,既困惑又擔心。沒多久,他又慢慢睡著了。
她點點頭:「你已經醒來一段時間了。我最好下樓到護士站去用廣播喊一下布朗醫生或者是魏扎克醫生。你能回到我們中間來,他們聽說了會很高興的。」但她說完並沒有走,而是繼續以一種不加掩飾的入迷的眼神看著他,讓他頗感困窘。
「約翰醒了?」
「他醒過來了,思路完全清晰。」瑪麗亞·米肖說道。
「哭吧。」薇拉說著坐到床沿。她的臉上此刻平靜安詳,更多的是母愛,而不是狂熱。「哭出來吧,有時候這樣最好。」
「薇拉。」
「赫伯特·史密斯!」她一下子坐起身,差點兒把爆米花撒出來,「我正在看呢!那是……」
隨後20年的教育得到的知識迅速從心底湧上來,他不再理會那一刻的念頭了。有許許多多這樣的病例,昏迷的病人們醒來,對他們昏迷時發生在身邊的許多事兒有著模糊的了解。和其他任何事情一樣,昏迷也有程度的深淺。約翰·史密斯從來也不算一個植物人;他的腦電圖從來都沒有形成直線,如果成了直線,布朗也不會在這兒跟他說話了。有時候處於昏迷中有點兒像是站在一面單向鏡後面一樣。病人睜著的眼睛是根本看不見的,但是病人的感知仍可能繼續以很低的功耗運行。這裏出現的情況就是如此,肯定的。
話在嘴裏猛地打住,她蜷縮回沙發里,好像他揚起手打了她一巴掌似的。他回頭看,話也說不下去了,他原以為她會歡喜,但來的卻是驚駭。大大的驚駭。
布朗坐在床邊一把椅子上,那把椅子原來所在的牆角就是約翰曾看到的那條黑暗的走廊所在的牆角。布朗在一個寫字板上記筆記,用的是一種約翰之前不曾見過的筆。它有很粗的藍塑料筆桿和一個纖維狀的筆頭,看起來就像是鋼筆與圓珠筆的一個奇怪的雜交品種一樣。
「不是,他是在說夢話,僅此而已。不要小題大做,護士。」布朗說。
她迅速將一根彎曲的吸管放入杯子里,端給他。
瑪麗亞·米肖回來了:「神經科的人確認過了,魏扎克醫生正在趕來的路上。」
開車到班戈市的一路上兩人默不作聲。他們之間本應該有的那種幸福不復存在,有的只是薇拉一個人狂熱激進的喜悅。她在副駕駛座上坐得筆直,《聖經》放在膝頭,攤開到《詩篇》第二十三章。
當心,他想喊。他想警告那個聲音,但他啞了,說不出話。當心什麼呢?他不知道。他連自己到底是誰都不知道,儘管他隱約記得自己曾是個教師或者傳道士一類的。
「你們規劃你們的一生,然後儘力而為。」那個幽靈般的聲音在哼哼,「你們除了最好的東西其他都不屑一顧。那小子回家來,頭髮都長到屁股上了,說美國總統是頭豬。一頭豬!廢話!我不……」
「我馬上就去。」她親了親他的面頰,站起來,「唉,你太瘦了。不過等我把你接回家去時我會給你調養的。」她離開房間,走時瞥了赫伯特一眼,滿眼的勝利姿態。他們聽著她的鞋「踢踏踢踏」地從走廊中遠去了。
「希望你們說的不是秘密。」薇拉·史密斯走進房間,爽朗地說。她一隻手上提了個加了冰塊的水壺。「他們說你喝果汁還不行,約翰,所以我給你拿了薑汁汽水。」
但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她發現自己越來越頻繁地盯著史密斯看,到了3月份時,艾莉森已經基本確定:史密斯變直了一點兒,從醫生們所說的他那種「胎前期狀態」里出來了一點兒。不多,只是一點點。她想著要不要把這個情況和別人說一下,但最後還是沒有說。畢竟,她只是個助理護士,僅僅在廚房裡幫忙而已。
約翰等在那裡,心亂如麻。隔壁床上沒有人,在給他打了鎮靜劑讓他睡覺的時候,那個癌症病人被轉出去了。

4

是的,那個記憶此刻還在。乘著計程車,那司機不滿他兒子的長頭髮,不滿他兒子認為尼克鬆是頭豬。然後是車頭燈直照進來,白色標線的兩邊各一對。碰撞,沒有痛感,但知道他的大腿和計程表撞到一起,把它從框子里扯了下來。有種又冷又濕的感覺,然後就是黑暗的走廊,九九藏書再後來就到了這裏。
赫伯特搖搖頭:「自從你出事兒后就有一點兒了,不過老早之前就有徵兆,這你知道的。你記得。」
赫伯特和他說了他姑姑傑曼去世的事兒。薇拉和他說了博納爾鎮社區辦公大樓最終募集到的錢以及一個月前的開工,地上的霜一化就開始了。赫伯特又說他也投標了,但他猜實際的工程造價可能會讓他們覺得太高。「哦,別說了,你這個讓人惱火的失敗者。」薇拉說。
「史密斯先生,」布朗說,此刻他已經很慌張了,「別這樣,情緒興奮對你沒好處……」
「沒什麼吧,我想。肯定是風刮窗戶的聲音。」一陣緊張性頭痛襲上來,有太多的工作要做,而且今早還沒有足夠的人手來幫她做,她揉揉太陽穴,好像要趁著頭痛真正發作之前就把它趕走。
「是的。我還要跟你說,薇拉。你不要去說上帝、奇迹和偉大安排一類的話,等約翰能站起來並且能……」
「肯定是奇迹啊,媽媽。我知道。」
「他們氣色還好嗎?我是說……」
她看看赫伯特又看看約翰,然後再看赫伯特:「你們是在說秘密嗎?怎麼拉著個臉?」
「外面路不好走。」艾莉森不耐煩地說。今天早上已經有6個病人跟她說不指望她能來了,她對他們說的都是這樣的話。艾莉森是個和善的姑娘,但今天早晨她也感覺很煩躁。
「我已經休息了4年半了!」
「還有事兒?」
不過他身上的某些地方改變了,徹底地改變了,這種改變可以說是致命的。
「你知道嗎,這酸奶還過得去。」斯塔雷特先生其實不喜歡酸奶,但他不想一個人留下,除非是萬不得已。留下他一個人他就得一直數自己的脈搏了。「它嘗起來有點兒像野山胡桃的味道……」
他準備進入這個房間。但突然他覺得他要做的是轉身逃跑,永遠地回到那個黑暗的走廊里。黑走廊雖然不好,但總好過這種即將失去什麼的悲哀的新感覺。
但這是事實。必須得說出它叫什麼。
「這得花點兒時間適應。」他勉力說道。
「什麼也沒有啊,就是電視聲啊。有什麼聲音?」斯塔雷特先生問。
夢境要結束了。無論是什麼夢,它都快要結束了。房間現在非常真實,非常近。聲音,還有臉——
布朗咽下一口唾沫,響亮地「咕嚕」一聲。剛才史密斯抓住他手時,他感到好像是小時候的噁心突然奔涌而至,一團粗糲、噁心的影像記憶狠狠砸來。他發現自己記起了七八歲時的一次郊遊,他坐下來,把手插|進一堆溫暖又滑溜的東西里。炙熱的8月份,他四下看看,才發現自己的手插在月桂叢下一隻滿是蛆蟲的美洲旱獺的屍體里。當時的他尖叫了一聲,現在也感覺有一點兒想尖叫,不過這種尖叫感在不斷衰退減弱,然後被一個問題所取代:他是怎麼知道的?他碰了我一下就知道了。
她轉過身,但眼神遙遠迷離,心思早已飛到約翰那裡去了。
「告訴我一件事兒,起碼。」他的聲音空曠遙遠,突然間又好像顯得很要緊似的,「那支筆。那是支什麼筆?」
馬達和電視機在同時嘎嘎作響,艾莉森放好斯塔雷特先生的托盤,提高聲音說:「整條山路上有好多車翻出了路外。」
她慍怒地瞪著他,說不出話來。
斯塔雷特先生放開床邊的控制按鈕,電動馬達的「嗡嗡」聲戛然而止。電視上,愛發先生朝著兔八哥一通胡亂射擊,但都沒打中
「你告訴他你愛他……告訴他你在祈禱、在等待……在注視。誰還能更有權利呢?你是他的母親啊。你是為他難過。這5年來我沒有看到你在為他難過嗎?他醒過來我沒有不高興,你說那種話是不對的。你做的事兒我理解不了,但我沒有不高興。我也在為他難過。」
約翰說:「我什麼也不記得了。我剛才睡著了吧,可能。」他看看布朗。現在他的眼神清澈,同時有慌張的神色:「我的胳膊抬不起來。我是癱瘓了嗎?」
「你沒權利這樣跟我說話!沒有!」
她眼睛睜大,舔了舔嘴唇,這時赫伯特走到她身邊,眼裡充滿淚水。他瘦了,雖然瘦的程度不至於像薇拉胖起來的程度那樣,但也瘦得很明顯。他的頭髮現在脫落得很快,但面容還是那樣樸實、和善。他從后兜里掏出一方火車維修工用的那種大手帕擦著眼睛,向約翰伸出手來。
「約翰·史密斯。」
她低聲說:「他在說我的孩子,我的馬克。」
第二天早上9點一刻,瑪麗亞走進約翰的病房內說:「你爸媽來了,你看你要不要起床見他們?」
沉默了一會兒,薇拉開口說:「我希望你明白,你的康復是上帝的一個奇迹,約翰。連醫生都覺得沒希望了。馬太福音第九章,我們讀……」
「沒有。試試你的手指。」
她在門口轉過身。
「她……」
跟聲音一樣,這些臉隨著時間推移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他見過他母親一次,她在他的視野里弓著身子,對著他仰起的臉緩慢大聲地說一些毫無意義的話。他父親在另一個時間來過。還有學校里的戴維·比爾森,以及一位他認識的護士,他記得她的名字叫瑪麗,也可能叫瑪麗亞。臉和聲音逐漸靠攏,聚合在一起。
他轉回身,朝身後看,嗯,在那兒,那兒不是房間的四壁,而是鍍黑鉻的鐵牆,在一把椅子旁邊的角落,來往的明亮人影沒有注意到它,他估計那兒是一個通往來生的走廊。剛才那個聲音就是在那兒消失的,那聲音是——
「不要告訴記者,拜託……千萬別!」布朗笑了笑,不過很嚴肅。
她瞪著他,臉色蒼白,渾身顫抖。眼裡喜悅和惱怒交替出現。
她的手放到他的脖頸后,冰涼而舒適,約翰了解到了,她有3個孩子,最小的那個在去年7月4日時一隻眼睛基九九藏書本看不見了,因為一次爆炸。那個男孩兒的名字叫馬克。
鄧巴戈姑娘的屍體被發現后的第11天,新英格蘭地區北部下了場暴雪。由此,東緬因醫療中心的6樓,一切都運作得慢半拍。很多醫護人員都無法去上班,而上了班的人員也發現他們自己很難開展工作,僅僅是保持現狀而已。
布朗說:「薩姆·魏扎克不得不等到明天見史密斯先生了。給他注射5毫克的安定。」
「讓他們給你開藥吧,媽媽。這是最好的辦法了。」這話好像是自己從他口裡蹦出來一樣。
「誰也不能否認這是奇迹,媽媽。我們要好好討論一下這個。等我出院的。」
直到最後完全成為回聲的回聲,然後消失。此刻他孤身一人,走在除了重重黑影外再無他物的陰鬱走廊中。他覺得這不是一個幻覺、一種妄想或是夢什麼的,至少不是平常的那種夢。好像他進入了一個邊緣地帶,一條處於人世與地獄之間的怪誕的通道中。可他是在朝哪個方向移動呢?
艾莉森走出房間下了樓,早餐小推車推在前面。她最害怕這種糟糕的早晨了,所有平衡都打破了,到中午時分她的頭就不住地抽痛。很正常地,那天早晨619號房裡所聽到的一切聲音她很快就忘了。
「我想他會沒事兒的,」約翰說,「只要他們清理了受影響的角膜,那隻眼睛就會像新的一樣好。應該會的。」

3

「穿衣服吧,我們該走了。」赫伯特說。
他說話的聲音是顫抖的。約翰的臉僵住了,定格在一種恍然大悟的表情里。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在黑暗中移動並變化的可怕東西,看到了太過於可怕以至於無法描述,甚至無法說出它叫什麼的東西。
「55個月?」約翰嗓子嘶啞地說,「過去5年了?不,天哪,不。」
「好。很高興有人過得好。」他沙啞地說。
「是的,我知道。」
「你……你知道?」
赫伯特說:「我剛才跟約翰說,如果他想離開這兒的話就必須辛苦一點兒了。有很多治療。」
「哎,你們幹嗎現在就談這個問題?」她把薑汁汽水倒進約翰的杯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走著瞧吧。」
「薇拉,我從沒有跟任何人說過你瘋了。」
「我的孩子是準備做那個手術,我的兒子馬克。」瑪麗亞說。
「皈依了!我的孩子皈依了!啊,讚美上帝!」薇拉突然大聲地說。
斯塔雷特先生按下按鈕,讓床升起來,以便自己能舒服地用餐。升降床的電動馬達雖小,但聲音很響。電視機的聲音也很吵,斯塔雷特先生有點兒耳聾,他和他老婆說過,說另一床那傢伙從不嫌聲音大,也從不要求說看看其他台在放什麼節目。他自己也認為這種玩笑很低級,但是當你患了心臟病,跑到重症監護室里和一個植物人同住一個房間時,你就得學會點兒黑色幽默,否則就要瘋掉。
「這個?」布朗從他那高得出奇的高度上拿出那支筆。藍塑料筆身,纖維筆尖。「它叫『弗萊爾』(Flair)。現在睡吧,史密斯先生。」
「哦我親愛的上帝我的耶穌哦我的約翰我說的奇迹啊奇迹……」
「嗯,好的。但他現在並沒有睡著啊,對吧?」
她神經質地笑起來:「沒有……當然沒有啦。對不起啊。」
隨後一片寂靜。回聲逐漸消失。過一會兒后,它會再次響起。
「薇拉,噓,」赫伯特說,「在醫院里讚美上帝的時候最好小聲點兒。」
「那再休息12小時也沒什麼不同。」布朗毫不退讓地說。

5

約翰從床上撐起上身大概3英寸,又頹然倒下,臉上沁出晶亮的汗珠。他的眼珠無助地在眼眶裡打轉,喃喃地說:「我27歲了?27?天哪。」
計程車司機的聲音。
她笑了笑,不過,這是強擠出來的。這是人們在掩飾某些事情時露出的那種笑。忽然約翰很想讓她到床邊來,他要伸出手去觸碰她。只要他能觸碰到她,他就能知道她在掩飾什麼。
「啊,我想見。」今早他感覺好多了,感覺更有力氣,也有些方向感了。不過想到要見他們,他還是有點兒害怕。在他的印象里,他大約在5個月前見過他們。他父親那時在造一棟房子的地基,而那棟房子現在估計已經蓋好至少3年了。而那時他母親在為他做烤豆和蘋果派甜品,嘮叨著他變得如何如何瘦了。
他走進客廳。薇拉正在沙發上坐著,腳上穿著粉紅色的彈力拖鞋,擱到腳凳上,身著灰色舊睡袍,直接從爆米花盆裡抓著爆米花吃。自從約翰出事兒后,她的體重就增加了將近40磅,血壓也一路飆升。醫生讓她服藥,她不肯。她說,如果患上高血壓是上帝的旨意,那她就接受了。赫伯特有一次指出說,上帝的旨意從來也沒有讓她在頭痛的時候不吃百服寧,而她的回應是她那長期忍受苦難的最和藹的微笑,外加她最可怕的武器:沉默。
「你見過她嗎?」
赫伯特俯身向前,兩隻手夾在膝間:「我其實不想跟你說起這個,約翰,但是……」
他想說他理解,但這些話說出來會是蒼白無力的。他感覺身體病殘蒼老,突然間巨大的失落感就籠罩了他的全身。逝去的時光猛然像一摞磚一樣壓在他身上,他能真真切切地感覺到,而不僅僅是模糊的概念。
她瞬間怔住了,他能聽到她由於牙齒猛地咬合而發出的「咔嚓」聲。她的手按在高聳的胸前,一隻小小的金質十字架懸挂在那裡。「哦——天哪,」她說,「你醒了。我說你看起來不一樣呢。你是怎麼知道我的名字的?」
他走過去,雙手放到她肩上。
「沒有……我不記得做過夢。我說什麼了?你是誰?」
「薇拉。」赫伯特暗含警告地說。
「誰來的電話?」她問,眼睛沒離開電視。奧羅摟著一個美國橄欖球聯會著名的四分衛隊員,正在對安靜的人群講話。那個四分衛隊員在謙遜地笑著。
赫伯特「吧嗒」一聲關了電視。
「赫伯特。你為什麼叫她別告訴記者?」
「這是東緬因醫療中心。我們要把你剩下的問題都問完,如果你讓我……」
「哦,不好意思了。路特別滑,是不是?」斯塔雷特先生謙遜地說。
其他東西也偷偷潛入:一種他本身已經被改變了的感覺九_九_藏_書。他不喜歡這種感覺,不相信它。對他來說,無論這改變是什麼,都沒有一點兒好處。在他看來那就意味著憂愁和痛苦。他墮入黑暗的時候是完完整整的,而現在出來時卻感覺什麼也沒有了,除了某種莫名其妙的陌生。
「嘿,兒子,你又回來太好了。」他說。
「不要喊了,薇拉!」
這一切都是一瞬間的事兒,但他表情顯得驚訝、慌亂:「你這是幹嗎?史密斯先生……」
(遠而微弱。)
「她成為瓦爾特·赫茲里特的太太已經3年了。那人是個律師。他們有了個男孩兒。約翰……誰都沒有真的相信你會醒過來。當然,除了你母親。我們都沒有任何理由相信你會醒過來。」他聲音顫抖、嘶啞,飽含內疚,「醫生們說……唉,別管他們說什麼了。就連我都把你放棄了。我真討厭承認這一點,但這是真的。我只請你盡量理解我……還有莎拉。」
約翰試了試。每根手指都能動。他笑了。
約翰睡去了,那幾個字也隨著他一起進入睡夢中,像一句聽起來很愚蠢的神秘咒語一樣:弗萊爾……弗萊爾……弗萊爾……
但那聲音變得越來越遠,更模糊,更微弱。
「再問幾個問題。你還記得你母親的名字嗎?」布朗醫生口氣溫和地問。
她把水壺放回去,朝約翰的床走來。要給我換枕頭了,他在想。他們的眼神短暫地觸碰了一下,但她眼裡沒有絲毫異樣。她還不知道我醒了吧。我的眼睛以前也一直在睜著,這對她來說並不意味著什麼。
「當然記得。薇拉。」
「你父親的名字?」
「我叫詹姆斯·布朗,跟那個靈樂歌手名字一樣,不過我是個神經學家。你剛才說:『我想他會沒事兒的,只要他們清理了受影響的角膜。』是這樣說的吧,護士?」
「通過一段時間的信。在你出事兒之後我們熟悉起來的。她是個好女孩兒,真的。她還在克利夫斯教書,不過我推斷她今年6月份就不教了。她過得很好,約翰。」
他便哭邊說:「對不起,對不起,只是……」
「你今年多大?」
他對她微笑了一下,但保持這個微笑很費勁:「沒問題,媽媽。你能不能下樓到護士站去問問瑪麗亞,我能喝點兒果汁嗎?或者來點兒薑汁汽水?我想我不習慣說話了。我的喉嚨……」
艾莉森進來時電視機開著。斯塔雷特先生坐在床上,一隻手拿著遙控器。《今天》欄目已經結束,其後是卡通片《我的後院》,斯塔雷特先生還在猶豫要不要關掉它。關掉的話,陪他的就只剩下約翰的呼吸機聲了。
約翰盡最大力量和他父親握握手,他蒼白無力的手指陷入他父親發紅的雙手裡。約翰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母親穿著一身肥大的深藍色套裝,他父親穿著一件極其難看的犬牙花紋夾克,看起來像是堪薩斯州吸塵器推銷員穿的),失聲痛哭。
此時是1975年5月17日。斯塔雷特先生早已回家,醫生給了他長期的醫囑,每天走至少2英里,還要改正他那高膽固醇的飲食習慣。房間的另一頭現在是一個老人,由於前所未有的重量級冠軍腫瘤而第15次入院治療了,這使他疲憊到了極點。他打了嗎啡在熟睡,除此之外房間空蕩蕩的。電視機屏幕上的綠色帘子拉了下來。
「我的慰問卡呢?」他猛然感到連氣都喘不上來了,「那個人有……就沒有人給我卡嗎?」
另一張床上,約翰·史密斯輕聲說:「全部押19。快點兒吧。我女朋友病了。」
「我必須去告訴他上帝的安排……」
布朗說:「你遲早會知道所有事兒的。現在你最重要的是休息。」

7

過一會兒,走廊開始好像亮一點兒了。他起先還以為這是想象出來的,有可能的話,是一種夢中夢。但過了不知多久后,那亮光變得非常明顯,不可能是幻覺。走廊里的整段經歷似乎變得不再像個夢境。牆壁向後退去,一直退到他基本上看不見的地步。周圍烏黑的顏色也變為模糊的暗灰色,變為溫暖又多雲的3月午後的暗色。他開始感覺到他身處的地方好像不再是走廊,而是在一個房間內,差不多是在一個房間內,由極薄的薄膜將其隔開,形成一種胎盤囊一樣的東西,他就像個待產的嬰兒一樣。現在他聽到有其他的聲音,不是回聲,而是沉悶的「嘭嘭」聲,類似不知其名的諸神用已被遺忘的語言說話的聲音。逐漸地,這些聲音清晰起來,到最後他能清楚地辨別出它們說的是什麼話了。
「你用眼睛告訴他們的!」她大喊道,「但是我的上帝沒人能嘲弄,對吧,赫伯特?能嘲弄得了嗎?」
她盯著他,張著嘴。約翰越過她看他父親,他們兩人的眼光交織了一下。約翰從他父親眼中看出他父親大大鬆了口氣。赫伯特不為人察覺地點了點頭。
「我沒有中間名。」
「天啊……」遙遠的聲音嘶喊起來,無助的、難逃一死的、蓋過一切的聲音,「天啊……」
布朗看著他,開始還僅僅是好奇,但隨後他臉色煞白,眼睛里濃厚的興趣消失了,代之以恐懼又不解的神情。他一把抽回手(約翰握得很無力),臉上短暫閃過一絲嫌惡,好像他被一個麻風病人碰了一下似的。

1

瑪麗亞重重地喘著粗氣,布朗看了她一眼,問:「這是什麼意思?」
那些煩擾人的東西回來了。它們像鬼魂一樣跟著他走,飄落到他邊上、前面和後面,直到它們變成一個悚人的圓環繞住他——編成一個繞他三重的圓圈,使他滿眼都是極大的恐懼,這是它的方式嗎?他幾乎可以看見它們,它們全都發出煉獄里才會出現的低語聲。夜空中出現了一個大輪盤,不斷地轉啊轉,是一個幸運大輪盤,紅與黑,生與死,正在慢下來。他把賭注押在哪裡了?他記不得了,但他應該是能記起來的,因為沒有那些賭注他也不會出現在這裏了。是參与還是退九九藏書出?必須做個決斷。他女朋友病了。他得送她回家。
她說:「你馬上就會回家的,回到你長大的房子里。我把你照料好了,然後我們祈禱諒解。」
約翰嘴裏嘟囔了一聲,睜開了眼,眼神茫然,半睜著。隨後他似乎是看到了瑪麗亞,眼神聚焦起來。他稍稍笑了一下。不過他的臉仍然沒有生氣,就好像醒過來的只是他的眼睛,其餘部分仍在沉睡一樣。瑪麗亞突然有種感覺,感覺他不是在看她的表面,而是在讀她的內心。
「她結婚了?已經結婚了?」
「好的,醫生。」
過了一會兒后,護士用藥簽蘸著酒精在他上臂擦了擦,給他打了一針。約翰幾乎是立刻就感到了睡意。布朗和護士開始看起來有12碼高。
約翰大哭起來。
「唉,我就擔心這個。」約翰聲音空洞地說。
是時候重新開始了。這就是史密斯腦子裡的念頭,這個時候所有事情也終於一路由零散到整體拼在一起,他睜開了眼睛。
他開始不時地睜開眼睛(或者說他認為是在睜開),他能夠切實看到那些聲音的來源了:光亮、鮮明,起初是沒有面容的幽靈狀物,有時候在房間里轉來轉去,有時候又朝他俯下身。他沒有想過和他們說話,起碼開始時沒想。他覺得這可能是某種來生,這些明亮的模糊東西就是天使的樣子。
「氣色挺好的。」
「不准你對我這樣說話!不準!」
「瑪麗亞?我打了個盹兒,是嗎?」約翰邊問邊擠出一絲笑容。
這裏真沒有她說話的地方。
大約40分鐘后,護士走進來。她朝那一床的老人走去,更換了他吊瓶里的藥水,又走進衛生間拿出一個藍色的塑料水壺,給那個老人的花澆水。老人那邊的桌子上和窗台上有六七束花,約20張攤開的慰問卡。約翰看著她干那邊的雜活兒,並不急著想開口說話。
「啊我的上帝呀我謝謝您的旨意行在我的約翰身上我知道您會的,把我的約翰帶給我,我的約翰,啊親愛的上帝我會在我生命中每一天向您感恩祈禱,為了我的約翰約翰約翰——」她的聲音越來越高,形成了歇斯底里的尖叫。他上前抓住她的睡袍翻領,搖晃她。突然間時間似乎逆轉了,就像一塊布一樣把自己對摺了回去,他們回到了聽到事故的當晚,還是那個角落,還是那部電話。
「她這個樣子多久了?」約翰低聲問。
「好的,醫生。」
她的兩眼陰鬱、矇矓、迷亂:「他醒了你不高興是吧?而且還是在嘲笑了我這麼多年之後?在跟人說我瘋了之後?」
「很好。你的中間名是什麼?」
「是的。他和布朗醫生說了差不多15分鐘的話。很明顯他不是他們說的那種情況……假醒……完全不是。他說話條理清楚,還能動彈呢。」
「好吧。就見一會兒。我不知道我要被折騰多久。」
「我猜我一定聽到過吧。」解釋這一點很費勁,非常費勁。他的舌頭僵化遲鈍,似乎沒有唾液潤滑。
「是嗎?」她的目光冷硬、傲慢、狐疑。
「薇拉?你沒事兒吧?」
瑪麗亞躊躇了一下。
「內森。」

6

「好,誰還需要中間名?護士,你下樓到護士站去,查查明天誰在神經科值班。我要對史密斯先生進行全套檢查。」
赫伯特放下電話后又盯著它看了半晌。另一個房間里傳來電視機聲,音量一直開得很高。奧羅·羅伯茨正在講足球,講耶穌能治愈傷者的愛,說這兩者之間在某處有關聯,不過赫伯特沒聽到。因為電話響了他來接。奧羅的聲音在低沉地「呼呼」響。這個節目快要完了,結束的時候奧羅會信誓旦旦地告訴聽眾們,有好事兒要降臨到他們身上。顯然,奧羅說對了。
上午9點過後,一位名叫艾莉森·康諾弗的年輕助理護士給斯塔雷特先生帶來了他的清淡早餐。患了心臟病的斯塔雷特先生正在康復,要在重症監護室里住16天——這是冠狀動脈血栓形成后的標準治療程序。他恢復得挺好。他住619號房,私下裡他和他老婆說,刺|激他康復的最大因素,就是他一直想要逃離房間里2號床那個活死人。那個可憐的傢伙身上的呼吸機「沙沙」地響個不停,吵得人根本睡不著。過一會兒后,你就會急切地想,你是讓它繼續響呢還是讓它停下來,意思就是一下子停下來那種。
她扶起他的頭,把他的枕頭翻過來,然後再把他放回去。她扭過頭,整理他臀部的病號服,但隨後又轉回來,滿臉困惑的樣子。過了一會兒才想,他的眼睛里好像是有了點兒新的東西,一點兒以前沒有的東西。
「約翰,不用難過了。還有其他事兒呢。美好的事兒。」
約翰全喝了。味道苦澀。
「我也不清楚。南部有些人玩兒『摸蛇』,我覺得他們瘋了。她倒沒有摸過蛇。你怎麼樣,約翰?你感覺好嗎?」
「……奧羅·羅伯茨和……」
「你可以給薩姆·魏扎克打個電話。在他家裡或高爾夫球場可以聯繫到他。」
門開了。他的爸爸媽媽走進來。約翰當時有兩種感覺,震驚和寬慰:震驚是因為他們變老了,真的變老了;寬慰是因為他們的變化似乎還不算太大。如果可以這樣評價他們的話,那麼也許同樣可以這樣評價他自己。
「兒子……」
「她婚前姓什麼?」
他盡最大力量擁了下她的後背(他的胳膊依然無力抱緊,很快就滑落下去了),就在那6秒內,他一下子了解了她的身體狀況,她的所想,以及她將要發生的事兒。很快那種感覺消失了,就像那個黑色走廊的夢那樣消散了。但當她從懷抱中掙脫出來看他時,眼裡熱切喜悅的目光已經成為一種若有所思的狀態。
「現在你和他們只能待半個小時。如果神經方面的一系列檢查證明你不是太疲勞的話,今晚時間可以長些。」
「約翰醒了。」
「……等到他能思考他的行為以後。我的意思是在你對他開始說教前給他一個機會讓他自己去領悟這件事兒。」
「他就像盞燈一樣熄滅了4年半,只是接受這個現實就夠他受的了。就算對他進行治療,我們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重新走路。如果他想走的話,就必須對他的韌帶做一次手術,魏扎克說的,也許還不止一次。還有更多的治療,大量的治療會像下地獄那樣折磨他的。所以明天你只是作為他的母親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