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鴿子 DIE TAUBE

鴿子 DIE TAUBE

他想不起來在他的一生中是否講過一番如此彆扭的話。他覺得,這些謊言簡直再明顯不過了,它們竭力想掩飾的唯一的真情恰恰被令人極為難堪地揭露了出來:他絕對不可能把那隻鴿子趕走,恰恰相反,倒是那隻鴿子把他趕了出來。即使羅卡爾夫人從他的話里沒有聽出這一真情,她這會兒也一定能從他的臉上看出來,因為他感到自己渾身發熱,血液全部涌到了頭上,他的臉頰因為羞愧變得通紅。
一聲敲擊聲,很輕很輕,又敲了一下,第三下,第四下,在頭頂的某個地方,接著敲擊聲變成了一種有節奏的輕柔的擊鼓聲,漸漸急促起來,越來越急,最後不再是擊鼓聲了,而是一種有力而歡快的噼噼啪啪的聲音,約納丹聽出這是雨點的響聲。
托佩爾重新轉向她的縫紉機,拉平紅裙子的料子,放下了針腳。「如果您下個星期一把褲子送來,那麼三個星期之後可以補好。」
這間屋子重又恢復它原先的秩序,約納丹,現在看清那塊四方形的亮點原來就是採光井似的活蓋,他在朦朦朧朧的光線中分辨出這間客房的輪廓、洗臉池、椅子、箱子、牆壁。
有些問題只要人們一提出來就被自身所否定;有些請求只要人們一提出來同時看一眼對方的眼睛,就知道完全是徒勞的。約納丹看著托佩爾夫人眼圈發黑的巨人似的眼,立刻就明白一切都是毫無意義、毫無指望、毫無希望的。在此之前,他就已經知道這一點,當他還在結結巴巴地提問時,他就已經知道了,可以說他是從自己肉體上感覺到的,當他看表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血液中腎上腺素的含量正在下降:還有十分鐘。他覺得自己正在往下沉,就像站在一塊酥軟的、即將溶化成水的冰塊上。十分鐘!誰能在十分鐘之內補好這個可怕的窟窿呢?這不可能。壓根就辦不到。再說也不能就這樣在大腿上補洞呀,得在下面襯點東西,也就是說必須把褲子脫掉。可是在這段時間里,在廉價商店的食品部中間,又到哪兒去再弄一條褲子呢?脫下自己的褲子,穿著內褲站在這兒嗎?……荒唐,太荒唐了。
然而,羅卡爾夫人卻裝出什麼也沒有察覺的樣子(也許她真的什麼也沒察覺?)說道:「謝謝您的提醒,先生。我會找機會關心一下這件事的。」說完她垂下頭,繞著約納丹走了一個弧形,然後踢踢踏踏地朝門房旁邊的小廁所走去,很快就閃了進去。
在這段時間里,外界發生了一些變化,比如:房租的數額,房客的種類。五十年代,這裏住的大都是些女用人,還有幾對年輕夫婦和幾個退休老人;後來進進出出的變成了西班牙人、葡萄牙人、北非國家的人;六十年代末,主要的房客是大學生;後來,二十四個房間就再也沒有住滿過了,許多房間空著或者被住在下面幾層的房東用來堆放雜物,或者成為他們偶爾用來招待客人的住房。約納丹的24號房間在這些年間變成了一個相對來說舒適的住處。他買了一張新床,裝修了一個壁櫥,七點五平米的地板鋪上了灰色的地毯,烹飪和盥洗的角落也糊上了漂亮的紅色漆紙。他現在有一架收音機、一台電視機和一隻電熨斗。食品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裝在小口袋裡掛到窗外,而是存放在一台放在洗臉池下面的小巧玲瓏的冰箱里,現在即使是在炎熱的夏天,黃油也不會融化,火腿也不會幹得發硬。他的床頭裝了一個書架,裏面至少排列著十七本書;一套三卷本的袖珍醫學詞典,幾本反映克羅馬努人、青銅器時代的鑄造技術、古代埃及、伊特拉斯坎人以及法國大革命的精美畫冊,一本駕駛帆船的書,一本介紹國旗的書,一本關於熱帶動物的書,兩本大仲馬的小說,一本聖西門的回憶錄,一本介紹製作簡單食物的菜譜,一本《小拉魯斯詞典》以及《守衛和警察在特殊情況下使用公務手槍的若干規定》。在床底下存放著十幾瓶紅葡萄酒,其中有一瓶「白馬城堡」牌高級紅葡萄酒,這是他為1998年他退休的那一天預備的。約納丹對幾盞電燈的位置做了周密的考慮,現在,他坐在房間里三個不同的位置——床的腳端、床頭、小桌子旁邊——看報,既不會晃眼睛,報紙上也不會出現陰影。
然而,他什麼也沒有做,謝天謝地,他什麼也沒有做。他既沒有朝天,也沒有朝對面的咖啡館,或者來往的汽車開槍,他站在原地,流著汗,一動不動。這種在他的身上引出驚人的仇恨,再從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來的對這個世界的敵視,同時也使他渾身癱軟,以至於他的四肢再也不能動彈,更何況伸手掏槍或者扣動扳機了。是呀,他甚至都不能再搖晃一下腦袋,甩掉鼻尖上的一滴小小的使人難受的汗珠。這種力量把他變成了化石。在這幾個小時里,這種力量的的確確把他變成了一尊斯芬克斯,一尊威風凜凜卻又徒有其表的石像。這種力量具有某種電壓,可以像磁鐵似的吸起一塊鐵心,使之懸在空中。它也具有巨大的壓力,可以將一座建築物拱頂的第一塊磚石牢牢地壓在某個固定的位置上。這是一種假設虛擬的力量,其全部潛力存在於「我想要,我可能,我願意」之中。約納丹在心裏編織著最駭人聽聞的虛擬式的威脅和詛咒,此時此刻他恐怕也清楚自己永遠不可能將其變成現實。他不是幹這種事的人,不是出於內心苦悶、神經錯亂或者一時衝動而犯罪的殺人犯。這並非因為他覺得這種犯罪行為是道德敗壞,而是僅僅因為他根本不可能將自己的態度付諸行動或語言。他不是一個積極行動的人,而是一個逆來順受的人。
他望了一眼身後,他的目光循著螺旋形的樓梯扶手向樓梯下面望去。他看見斜射進每一樓層的光線,他覺得晨光已經失去它的藍色,漸漸變成黃色,也更加暖洋洋的了。他聽見從房東的房間里傳出了這幢大樓正在醒來時發出的最初的響聲:杯盤的叮噹聲,電冰箱的開關聲,收音機輕輕播放的音樂聲。隨後,一股熟悉的香味突然撲鼻而來,這是拉薩爾夫人的咖啡的香味,他吸了幾口,覺得就像喝了咖啡似的。他一下子不再感到恐懼了。
他開始朝旅館走去。途中,在阿薩斯街上,有一家突尼西亞雜貨店還開著門,他買了一聽油浸沙丁魚、一小塊羊油乳酪、一個生梨、一瓶紅葡萄酒和一個阿拉伯麵包。
五十年代初,約納丹逐漸對農業工人的生活感到滿意。叔叔要他報名參軍,於是,約納丹就順從地盡了三年義務。第一年,他唯一的事就是努力習慣於那種令人討厭的軍營集體生活。第二年,他被用船送到了印度支那。第三年的大部分時間,他是在戰地醫院里度過的,先是腳上中了一槍,然後腿上又挨了一發子彈,另外還得過一場阿米巴痢疾。當他1954年春天回到普吉特鎮時,他妹妹不在了。據說她移居到加拿大去了。叔叔要約納丹儘快與一個名叫瑪麗·巴庫切的姑娘結婚。這個姑娘住在附近的勞利斯村,約納丹以前從未見過她。他乖乖地按叔叔的吩咐辦妥了一切,他甚至心甘情願地這麼去做,因為,雖然當時結婚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他卻希望能在婚姻中最終找到那種平靜安謐、相安無事的狀態,這是他心中唯一的渴望。但是,四個月以後,瑪麗生下了一個男孩,同年秋天,她同馬賽來的一個突尼西亞水果商私奔了。
「是的,當然能。」托佩爾夫人說道,把查看破洞時滑下一些的眼鏡往鼻樑上推了推。
他幾乎已經把腳邁過了門檻。然而,就在他抬起左腳,大腿已經準備邁步的一剎那,他看見了那隻鴿子。它卧在他的門前,距離門檻大約二十厘米,身上披著從窗戶射進來的晨曦,兩隻紅色的腳爪撐在血紅色的瓷磚地面上,鉛灰色的羽毛整潔光滑。
托佩爾夫人微微一笑。「您瞧,先生,您看看這些東西,」她指著一個兩米長的掛滿連衣裙、夾克、褲子、女上衣的衣帽架說,「這些我都得立刻就做,我每天要干十個鐘頭。」
「人們必須立即把那隻鴿子趕走,把窗戶關上。」羅卡爾夫人說。她說話的神情好像這是世界上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彷彿一旦趕走了鴿子,一切又都會恢復正常。約納丹沒有吭聲,他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她那雙褐色的眼睛,就像快要沉入一汪溫和的、褐色的水潭。為了把自己解脫出來,他只得把眼睛閉了一秒鐘,他清了清嗓子,以便恢復自己的聲音。
諸如此類的想法在他的腦海里翻騰。約納丹不知所措,完全絕望了,以至於做起自從童年時代以後再也沒有做過的事來。他痛苦地將十指交叉,開始祈禱:「主啊,主啊,你為何拋棄了我?你為何如此嚴厲地懲罰我?我們在天的主啊,請你把我從這隻鴿子那裡拯救出來吧,阿門!」正如我們所見,這不是一次正式的祈禱,而是根據宗教教育的殘留記憶拼湊出來的一段胡言亂語。但是,儘管如此,祈禱還是幫了他的忙,因為祈禱要求他在一定程度上集中思想,並因此驅散了那些胡思亂想。有些別的東西對他的幫助還要大些,因為,當他剛剛祈禱完畢,就感到急不可耐地需要小解。他明白,如果在幾秒鐘之內不能成功地減輕負擔,他就會弄髒自己正躺在上面的這張床,弄髒漂亮的充填羽毛的軟墊,甚至還有漂亮的灰色地毯。他完全清醒過來了,哼哼唧唧地站了起來,絕望地朝門口掃了一眼……不行,他不能從這扇門出去,即使那隻該死的鴿子現在已經飛走了,他也是憋不到廁所的……他走到洗臉池跟前,扯開浴衣,拉下睡褲,擰開水龍頭,朝著洗臉池尿了起來。
然後,他下了床,穿好衣服。他用不著開燈,晨曦中他能看得清楚。他拿起箱子、大衣、雨傘,離開了房間。他躡手躡腳地走下樓梯,樓下接待處的夜班門房還在睡覺。為了不把這人吵醒,約納丹踮起腳尖從他身邊走過,很快地撳了一下電動開門裝置的按鈕,隨著輕輕的「吱嘍」一聲,門就彈開了。他走出門,來到了戶外。
三十年來,約納丹的工作僅僅就是每天上午九點至下午一點,下午兩點三十分至五點三十分站在大門前面而已,充其量在三級台階的最下面一級上邁著穩健的步子走來走去。大約在上午九點三十分和下午四點三十分至五點之間,他的工作各有一次短暫的中斷,這是由於銀行總裁羅德爾先生的那輛黑色豪華轎車駛入或者駛出。他必須離開大理石台階,沿著銀行大樓朝後院的大門急走十二米,拉開沉重的鐵柵欄,把手舉到帽檐,畢恭畢敬地敬禮,讓豪華轎車通過。每天上午或者傍晚,當「布林克貴重物品運輸服務公司」的那輛藍色防彈運貨卡車駛入或者駛出時,他也要完成類似的工作。他必須為它打開鐵柵欄,車裡的人也會得到一個敬禮,當然不是畢恭畢敬的、把手伸直貼在帽檐的敬禮,而是匆匆將食指碰一下帽檐的、同事之間的敬禮。除此之外,約納丹沒有任何事情。他站在這裏,獃獃地出神,靜靜地等待。有時盯著自己的腳,有時望著人行道,有時凝視著大街對面的一家咖啡館。間或他也在最下面一級台階上踱步,向左走七步,再向右走七步;有時也離開最下面一級台階,站到第二級台階上;有時,當陽光強烈、天氣熱得汗水順著帽帶往下直淌的時候,他就站到第三級台階上,大門上方的屋檐正好可以為這一級台階遮陽。他摘下帽子,用衣袖擦擦滿是汗水的前額,然後就站在那裡發愣,靜靜地等待。
「怎麼樣?」他問道,緊接著又問了一遍:「怎麼樣?」他既忐忑不安,又迫不及待,就像是一個站在醫生面前的病人,生怕醫生作出令人沮喪的診斷。
從這一時刻起,他就像長出了一雙更加堅定的腿似的,站在銀行的大門前面,他站在那裡就像一尊銅像。他以前認為流浪漢身上的那種強烈的自滿自信,就像熔化的金屬一樣流進他的體內,鑄成一副內在的鎧甲,使他變得更加沉重。從此以後,再也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震撼他了,再也沒有什麼疑惑可以動搖他了,他找到了斯芬克斯的那種平靜心情。在那個流浪漢面前——倘若他遇見他或者看見他坐在隨便什麼地方——他只會產生一種通常被稱為寬容的感覺:一種由厭惡、鄙視和同情混雜在一起的情感。那個人再也不會使他激動,他對那個人已經無所謂了。
由於添置了這麼多東西,這間屋子自然變得更小了,它就像一隻吐出過多珠母的珍珠貝不斷地在向內部增長。各式各樣精心布置的內部陳設使得這間斗室與其說像一間簡陋的chambre de bonne,倒不如說更像船艙或者豪華的列車包廂。但是,它的本質特徵經過了三十年仍然保持了下來:這裏過去是現在仍然是約納丹在這個動蕩不安的世界上的安全島,這裡是他牢靠的支撐點,是他的庇護所,是他的情人,對,是他的情人,因為每當他傍晚回來,這間斗室總是溫柔地擁抱他,給他溫暖和保護,在肉體和精神上滋養著他,每當他需要它時,它總是在他的左右,它從未離開過他。實際上,它是他生活中唯一被證實是可以信賴的東西。因此,他從來也不曾想過要同它分開,即使是在現在——他已經五十多歲了,爬這麼多級樓梯常常使他感到有些吃力,他的薪水也完全允許他租住一套擁有廚房、廁所和浴室的真正公寓——他也絕無這種想法。他始終忠於他的情人,甚至想要把它同自己,把自己同它更緊密地連在一起。為了使他們之間的關係永遠牢不可破,他想把它買下來。他已經和房東拉薩爾夫人簽訂了合同。這間房間價值五萬五千新法郎。他迄今已經支付了四萬七千法郎,剩下的八千法郎將在年底付清。然後,它就永遠歸他所有了,在死神將他們分開之前,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還能把他們——約納丹和他喜歡的房間彼此分開。
當然,約納丹也清楚,斯芬克斯比守衛擁有更為有效的懲罰手段。守衛不可能用眾神的復讎進行威脅,另外,遇上強盜根本不在乎任何懲罰的情況,斯芬克斯也沒有任何危險。它是用玄武岩——純粹的岩石雕成的,用青銅塑成的或者用堅硬的石頭砌成的,它毫不費力地存在了五千年,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盜墓……然而,守衛若是遇上搶銀行的事,必然會在五秒鐘之內喪生。儘管如此,約納丹仍然認為,斯芬克斯和守衛彼此極為相似,因為他們的權力都不是藉助器械,而是象徵性的。正是因為意識到這種象徵性的權力,約納丹才當了三十年的守衛。這種象徵性的權力形成了他全部的自豪和自尊,賦予他力量和耐心,給了他比注意力、武器、防彈玻璃更為有效的保護,直至今天,他始終毫無畏懼、毫無疑慮、毫無一絲不滿情緒、毫無呆板冷漠的面部表情地站在銀行前面的大理石台階上。

他的情緒漸漸穩定下來。擦洗水池,拿開洗潔劑瓶子,擰乾抹布——這些經常重複的、使他感到安慰的動作——讓他重新面對現實。他看了一眼手錶:七點一刻。通常,他在七點一刻已經刮完鬍子,開始整理床鋪。不過,耽誤的時間不太多,還有可能補回來,必要的話,他可以不吃早餐,假如放棄早餐——他在計算時間——他甚至要比平時提前了七分鐘。重要的是,他最遲必須在八點零五分離開這間屋子,因為八點一刻他必須到達銀行。雖然他還不知道應該怎麼辦,他畢竟還有三刻鐘的時間。這不算少啦。如果他剛才已經正視過死亡,幾乎經受了一場心肌梗塞,那麼三刻鐘真是很長一段時間了。如果不必再忍受充滿的膀胱的脹痛,這段時間還要顯得長上一倍。因此,他決定暫時裝出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過的樣子,按部就班地完成每天早晨的事務。他在洗臉池裡放上熱水,開始刮臉。
約納丹·諾埃爾租這間房子的租金是每月五千舊法郎。早晨,他從這裏去鄰近的塞夫爾大街上班,傍晚,帶著麵包、香腸、蘋果、乳酪回到這裏。他在這裏吃飯,睡覺,感到很幸福。星期日,他從不離開這間屋子,而是打掃衛生,在床上鋪上乾淨的床單。他就這樣平靜、知足地生活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晃就是幾十年。
「也許是某個大學生把它打開的,」羅卡爾夫人說道,「因為天氣太熱。」
約納丹·諾埃爾從所有這些事件中得出了一個結論:不要相信任何人,只有與他人保持距離,才會有安寧的生活。因為他已成為全村的笑柄——妨礙他的並不是人們對他的嘲笑,而是由此引來的人們對他的公開注意,所以他一生read.99csw•com中第一次自己作出了一個決定:去農業銀行取出了他的積蓄,打點行裝,去了巴黎。
但是,就在這時,托佩爾夫人從他的大腿處直起身子,坐在靠背椅子上,撲鼻而來的香水味頓時消失了,約納丹這才垂下頭,把目光從遠處那令人迷惑的空間收回,投向面前的令人信賴的托佩爾夫人那副又大又厚的眼鏡。
他的第一個想法是:他現在就要心肌梗塞,或者中風,或者心力衰竭。你現在正好到了得這些疾病的年齡,他想,自五十歲起,最小的誘因都足以引發這樣一場災禍。他側身躺在床上,把被子拉上來蓋住微微顫抖的肩膀,等待著痙攣狀的疼痛,等待著胸口和肩膀周圍的刺痛(他曾在那本袖珍醫學百科詞典裏面讀到,這些都是心肌梗塞的明顯癥狀),等待著知覺慢慢地消失。然而,這一切並沒有發生。心跳漸漸趨於平緩,血液重新均勻地流入大腦和四肢,中風所特有的麻痹現象並未出現。約納丹活動了一下腳趾和手指,臉上做出一副怪相,這表明他的身體器官和神經系統都還正常。

整個下午他都是在悲傷和惱怒的心情中度過的,他站在銀行門前最上面的一級台階上,靠圓柱很近,但卻沒有靠在上面,因為他不想對自己的軟弱無力讓步。其實,他也根本不可能靠在上面,因為要靠在上面又不引人注意,就必須把雙手交叉放在背後,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的左手必須垂在下面遮住大腿貼膠帶的地方。因此,為了保持身體穩定的姿勢,他被迫像那些傻小子一樣,把兩腿叉開站著。他覺得自己的脊柱因此而向外凸出,平時挺得直直的,而且很自然地脖子連同腦袋和帽子一起縮在雙肩之間,這樣一來,帽檐下面自然而然地出現了其他守衛的那種十分鄙視的虎視眈眈的目光和抑鬱不樂的表情。他覺得自己變得奇形怪狀,面前出現了一幅守衛的漫畫像,一幅他自己的漫畫像。他蔑視自己,憎恨這幾個小時里的自己。他忿忿地怨恨自己,恨不得從皮膚里衝出來,他還真的想從皮膚里衝出來,因為這會兒他全身的皮膚都在發癢。他現在甚至不能再靠自己的衣服和身體摩擦來搔癢,因為皮膚的每個毛孔都在冒汗,衣服就像第二層皮膚一樣貼在皮膚上面。沒有貼在皮膚上、衣服與皮膚之間尚有些許空間的地方,是小腿、前臂、胸骨上方的凹陷處……奇癢難忍的地方恰恰就在這個凹陷處,因為又刺又癢的汗珠大滴大滴地往下滴——恰恰這個地方他不想搔癢,不,他不想得到這個可能的小小的痛快,因為這不會使他整個的悲慘處境有所改觀,而只會使其更加明顯,更加可笑。他現在願意受苦,受苦越多越好。受苦對他來說正中下懷,說明他的憎恨和惱怒確有道理,並且將他的仇恨和憤怒之火扇得更旺,仇恨和憤怒又導致了痛苦,因為它們使他的血液越來越沸騰,將越來越多的汗珠擠出皮膚的毛孔。他臉上汗水涔涔,順著下巴和脖頸處的汗毛往下直滴,帽檐卡著膨脹的前額,可是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摘下帽子,哪怕就一小會兒。帽子應該像緊緊地擰在高壓鍋上的蓋子一樣戴在他的頭上,像一個緊箍兒一樣套著太陽穴,即使腦袋爆炸了也不例外。他什麼也不想做,以便減輕自己的苦楚。他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一連幾個小時。他只覺得,他的脊柱越來越彎,肩膀、脖頸、腦袋越垂越低,身軀又矮又胖,那樣子就像一隻癩蛤蟆。
他曾經做過一次計算,到退休為止,他將在這三級大理石台階上站七萬五千個小時,等到那時,他肯定會是全巴黎、也許全法國,在同一個地方站的時間最長的人。或許他現在就已經是在同一個地方站得時間最長的人,因為他已經在這幾級大理石台階上度過了五萬五千個小時。在這座城市,被算作正式僱員的守衛人員為數極少。絕大多數銀行都是同所謂的資產保衛公司簽訂合同,由它派人在門前守衛。這些年輕的傢伙兩腿叉開,板著面孔,目光獃滯,通常在幾個月之後,也有幾個星期的,就由另外一些同樣是板著面孔、目光獃滯的傢伙接替。據說這是由於勞動心理學方面的原因:如果一名守衛在一個地方工作的時間太長,他的注意力就會減弱,他對周圍發生的事情的感覺就會遲鈍,他自己也會變得懶散、馬虎,因此就不能勝任他的工作……
他突然感覺自己疲憊不堪。走了幾個小時,大腿、脊背、肩膀都疼痛起來,雙腳在鞋裡面火辣辣地疼。他突然又感到飢餓難忍,連胃都痙攣起來。他想喝一碗粥,想吃色拉和新鮮的白麵包,還想來一塊肉。他認識附近的一家餐館,就在什麼都有的卡內特街,一份飯菜外加服務費總共四十七法郎五十生丁。但是,他不能就這樣汗淋淋臭烘烘地穿著撕破的褲子去呀。
然而,今天一切都完全變了樣。今天,約納丹無論如何也不能使自己保持斯芬克斯的那種平靜心情。剛剛站了幾分鐘,他就感到身體的重量壓得兩個腳後跟十分疼痛,他不停地把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稍不留神腳下一滑,他趕緊朝一側跨了幾步,以免失去身體的平衡。迄今為止,他一直是像測量用的鉛錘那樣極為出色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突然,他感到大腿、兩脅以及脖頸子下面奇癢無比。過了一會兒,額頭也癢了起來,就好像在冬天因為乾燥而皴裂了似的。然而現在天氣很熱,對於九點一刻來說簡直熱得有些過分,他的額頭上凈是汗水,平時只有快到十一點三十分才有這種情況……他的胳膊、胸口、脊背、小腿也開始發癢,渾身上下只要有皮膚的地方都癢了起來。他真想毫無顧忌地搔搔癢。但是,一名守衛公開地搔癢,在此時此刻是絕對不行的,他只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挺挺胸,弓弓背,聳聳肩,用這種方法使身體和衣服磨來蹭去,以減輕身上瘙癢的程度。這種異常的扭肢曲體反而使他的身體搖晃得更加厲害,向一側邁出幾小步很快就不足以保持身體的平衡。約納丹迫不得已地違反他的習慣,在九點三十分左右羅德爾先生的轎車到來之前,放棄了他按章執行的立正姿勢。改為來回巡視:向左邊走七步,向右邊走七步。與此同時,他企圖把目光固定在第二級大理石台階的邊上,把它當成是一輛在安全軌道上來回運行的小車,通過他對大理石台階單調、相同的印象產生他所盼望的斯芬克斯那種鎮靜自若的心情,從而使他忘記自己身體的重量、皮膚的瘙癢乃至所有身體和精神上的紊亂。但是這也無濟於事,小車經常越出軌道。他每眨一下眼,目光就會離開該死的台階,跳入眼帘的都是另外一樣東西:人行道上一張破報紙,一隻穿著藍色短襪的腳,一個女人的脊背,一隻裝著麵包的購物籃,外層防彈玻璃門的球形把手,對面那家咖啡店門上閃光的紅色菱形煙草專賣標誌,一輛自行車,一頂草帽,一張面孔……他從任何一個地方都無法汲取力量,從任何地方都無法找到一個向他提供支持和方位的新的固定點。沒等他看清右邊的那頂草帽,一輛公共汽車就把他的視線吸引到了左側的大街。他的目光追隨了幾米之後又投向了一輛白色賽車,這輛賽車再次把他的視線引回右邊的大街。這時,那頂草帽已經消失了,他的眼睛徒勞地在眾多的行人中間和眾多的帽子中間尋找,他的目光停在一朵別在另外一頂帽子上、隨風搖曳的玫瑰上面,然後又從那裡移開,重新回到台階。他的眼睛仍然閑不下來,繼續在四下掃視,不停地從一個圓點移到另一個圓點,從一塊污斑移到另一塊污斑,從一條紋路移到另一條紋路……今天,空氣似乎都熱得發出嗡嗡的顫聲,就像是在最熱的七月的下午。所有的物體都蒙上了一層透明的薄紗,在微微顫動。房子、屋頂、屋脊都被陽光勾勒出閃光耀眼、模糊不清的輪廓,猶如被鑲上了一圈流蘇。人行道的排水溝和細方石之間的縫隙閃著亮光,蜿蜒曲折地向前延伸,它們平時直得就像是用尺子畫出來似的。女人們今天似乎都穿著耀眼的服裝,像一團團燃燒的火苗輕盈飄過,吸引了約納丹的目光,同時又不使它過久停留一處。沒有任何東西是輪廓分明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一切都在不停地顫動。
謝天謝地,絕大多數諸如此類的事件統統留在了遙遠的、模模糊糊的童年和青年時代。他不願意再去回想這些往事,即使有時也會極不舒服地想起在夏朗德的一個夏天的下午,那是在1942年7月,當時他釣完魚正往家走……那天剛剛下了一場暴雨,這會兒雨仍未停,這是持續數日的炎熱天氣之後的一場及時雨。在回家的路上,他脫掉鞋子,赤腳走在又熱又濕的瀝青路上,噼噼啪啪地從小水窪里跑過,給他帶來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樂趣……他釣完魚回到家裡,跑進廚房,滿心指望會碰上母親正在做飯,但是,母親已經不在那兒了,只有她的圍裙依舊搭在椅背上。父親說,母親走了,她要出門較長一段時間。鄰居們說,她是被人帶走的,先是被弄進「冬季賽車場」,然後再被送入德朗西的集中營,從那裡又去了東邊,同去的人一個也沒有回來。約納丹對此事一點也不明白,這件事完全把他弄糊塗了。幾天以後,父親也失蹤了,約納丹和他的小妹妹意外地上了一列開往南方的火車。夜裡,他們在一群陌生男人的帶領下穿過草地和樹林,然後上了另外一列南行的火車,到了離家很遠的地方。他們的一個素未謀面的叔叔把他們從卡瓦龍帶回自己位於迪朗斯河谷的普吉特鎮附近的農莊。他把他們藏在這裏,直到戰爭結束;戰後,他讓他們在菜地里幹活。
他大概察覺到繼續援引住房守則顯得有些滑稽可笑。對於鴿子究竟是怎麼進來的,就連他自己也毫無興趣。他不想對這隻鴿子再作更詳細的敘述,這個可怕的問題僅僅與他本人有關。他原想發泄一下對羅卡爾夫人那種糾纏不休的目光的怒氣,除此之外,別無他求。他說完頭幾句話,就已經達到了目的。現在怒氣已經平息了下來,他也不知道下面該說些什麼了。
從那個時刻起,約納丹心裏的那種對流浪漢的羡慕感就蕩然無存了。倘若在此之前他還時常懷疑自己的工作是否有意義,即站在銀行的門前度過一生的三分之一,所做的事情不過就是拉開幾次柵欄,在銀行總裁的豪華轎車進出時敬禮,休假很少,薪水很低,而且絕大部分變成了稅款、房租和社會保險,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曾懷疑這一切是否有意義。現在,當他親眼目睹了杜邦街那幕可怕的景象之後,答案就在眼前:是的,這種工作是有意義的,甚至很有意義,因為它可以使他不致落得在公開場合露出屁股,在大街上拉屎的地步。還有比當眾光著屁股在大街上拉屎更悲慘的嗎?還有比脫下褲子,蹲在地上,被迫在眾目睽睽之下干這等令人難堪的事更孤立無援、更侮辱人格的嗎?拉屎!僅這兩個字眼就帶有被折磨的意味。就像人們在無法抗拒的壓力之下必須做的所有事情一樣,為了使當事人能夠承受得了,這件事同樣絕對不許其他人在場……或者至少要做到似乎無人在場:尋找一片樹林,假如當事人正好在鄉間;尋找一片灌木叢,假如當事人正好在荒野;或者尋找一條壟溝,或者乘著黃昏時分,假如這些都沒有的話,也可以在一片方圓一公里不見人跡的開闊地帶。那麼,在城市裡怎麼辦呢?那裡,人山人海;那裡,沒有一處昏暗的角落;那裡,即使是一片孤零零的殘垣斷壁也不足以安全地避開咄咄逼人的目光。在城市裡,為了與他人保持距離,除了躲在門鎖嚴實的方寸小屋之內,別無他法。誰若是沒有這個方寸小屋,沒有這個拉屎的安全場所,他就是所有人當中最可憐、最可悲的人,他既是自由的,又是不自由的。倘若錢少,約納丹也能過得去,他可以想象自己穿一件邋遢的上衣和一條破爛的褲子,必要的時候——他調動自己全部的富於浪漫色彩的想象力——他甚至覺得,在一塊硬紙板上睡覺,把自己的舒適小家限制在一個牆角、一道暖氣柵欄旁邊,或者地鐵車站的樓梯平台上面,也是可以想象的。但是,要是在一座大城市裡拉屎的時候,身後連扇門都沒有的話——哪怕就是樓道公廁的門——要是一個人就連這種自由,這種最重要的自由,即在個人的窘境之中迴避他人的自由也被剝奪了的話,那麼其他一切自由也就全無價值了,生活也就變得毫無意義,那麼倒不如去死,要更好一些。
對於雙重人格的約納丹這個藏在過於龐大的木偶軀體中的侏儒來說,亦是如此。他漸漸地、一步一步地增長,漸漸接近他的軀殼,從裏面把它塞滿,明顯地控制了它,最終與它融為一體。這是在巴克街拐角處發生的事。他穿過巴克街(木偶約納丹應該在這個地方自然而然地向右拐,沿著熟悉的路線走到普朗士街),故意不去理睬那家旅店所在的聖普拉西德街,而是徑直走下去,直到格雷格瓦爾修士街,又從這裏走到沃吉拉爾街,再從那兒走到盧森堡公園。他走進公園,沿著緊靠柵欄的林陰|道轉了三圈。這條路最靠外邊,因此也最長,一些人正在慢跑。然後,他拐向南面,走上蒙帕那斯大街,再繞著蒙帕那斯公墓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接著向西走到第十五區,穿過整個第十五區來到塞納河畔,順著塞納河而上,朝東北方向一直走到第七區,又到了第六區,他一直走啊走啊——夏日的夜晚是沒有盡頭的——重又回到盧森堡公園。當他到了門口時,公園剛剛關門。他在高大的柵欄門前停下腳步,大門左面是參議院大樓。這時大概九點左右,天空仍然亮得近乎白晝,只能從柔和的金黃色的天空和樹陰的紫色邊緣預感到黑夜將臨。沃吉拉爾街上來往的汽車漸漸稀少,只是偶爾才出現一輛,街上的人群早已散去。公園出口處和街角的幾伙人很快也離開,一個一個地消失在奧德翁劇院和聖絮爾皮斯教堂周圍的大街小巷裡面,有的去喝開胃酒,有的去飯店,有的回家。空氣輕柔,散發著些許花香。四周靜了下來,巴黎正在進餐。
「三個星期之後?」約納丹麻木地重複道。
約納丹感到腎上腺素湧進了血液,他曾經在書里讀到,當身體處於極度危險和精神面臨徹底崩潰的時候,腎上腺才會排出這種刺|激性物質,以便調動體內的最後儲備,用來逃命或者去做最後的生死搏鬥。事實上,他覺得自己負傷了,似乎不僅褲子而且自己的肉體也被撕開了一條十二厘米的傷口。他的鮮血、他的在體內循環往複的生命從傷口中汩汩湧出,如果他不能立刻縫合傷口的話,他就會死去。然而正是這樣腎上腺素又以奇妙的方式使自以為將因流血過多而致死的他活躍起來,他的心跳得很厲害,他的勇氣十足,他的思路一下子變得非常清晰,並且集中於一個目標。「你必須立刻採取行動,」他心裏有一個聲音在喊,「你必須立刻採取行動堵上這個窟窿,否則你就完了!」就在他問自己能夠採取什麼行動時,他已經知道了答案——腎上腺素這劑靈丹妙藥的功效如此迅速,恐懼能夠對智慧和精力起到加速的效果。他果斷地用右手抓住一直拿在左手裡的牛奶袋,窩成一團,扔到一邊,扔到隨便什麼地方,草地上,鋪沙的路上,他才不管呢。他用騰出來的左手緊緊地壓住褲腿上的窟窿,拔腿就跑。他盡量伸直左腿,不讓左手滑動,右臂發瘋似的擺動著,以跛足者特有的步態,一搖一晃,急急忙忙地跑出公園,跑出塞夫爾街,他只還有不read.99csw.com足半個小時的時間了。
他又沉思著坐了一會,用舌頭舔了舔牙齒,然後吃了最後一口麵包,喝完最後一口酒。他把空罐頭聽、梨皮、乳酪包裝紙攏在一塊,連同麵包屑一起包進購物袋,將這袋垃圾和空酒瓶放在門后的牆角里,從椅子上搬下箱子,把椅子放回三角形的教堂後殿,洗了洗手就上了床。他把羊毛毯捲成一團放在腳頭,身上只蓋了一條被單。然後他熄滅了燈。屋子裡漆黑一團,就連從上面的那扇氣窗也沒有射進來一絲光線,只有微弱的、又濕又熱的氣流和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的聲響。天氣非常悶熱。「明天我就自殺。」他說。過了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他當時害怕得要命——事後,他也許會這樣來描述當時的情形。但是,這並不恰如其分,因為,害怕還是後來的事,他當時首先是驚訝得要命。
當鴿子的事發生的時候,約納丹·諾埃爾已經五十多歲了,這件事突然之間改變了他的生活。回想將近二十年平靜的生活,他恐怕還從未料到除了有朝一日棄世而去之外,還會遇上其他什麼重要的事情。這對他來說是完全合適的,因為他不喜歡動蕩,討厭那些打破內心平衡、擾亂外界生活秩序的事件。
午休時,他從衣帽櫃里取出箱子、大衣、雨傘,來到附近的聖普拉西德街。這條街上有一家小旅店,房客主要是大學生和外籍工人。他要求租最便宜的房間,旅店給了他一間租金五十五法郎的,他連看都沒看就租下了,預付了租金,把行李放在接待處。在售貨亭,他買了兩個蝸牛形葡萄乾麵包卷和一袋牛奶,朝對面的布西科公園走去。這座公園就在廉價商店的前面。他坐在樹陰下的一條長凳上吃了起來。
約納丹端詳著他,此時此刻一種奇特的不安襲上他的心頭。但這種不安並不像從前那樣由於羡慕,而是由於驚奇。他不禁自問,這個年逾五十的人怎麼還會活著?以他的那種根本不為自己生命負責的生活方式,他不是早就該餓死、凍死,死於肝硬化——反正必死無疑了嗎?與此相反,他卻津津有味地又吃又喝,睡得又香又甜。他穿著一條打著補丁的褲子——當然不是他當年在杜邦街拉屎時脫下的那一條,而是一條比較漂亮的、可以說挺時髦的、僅僅打了幾個補丁的絨褲——和一件棉衣,給人一種與自己、與外界都處於最佳和諧之中並享受著生活的完全自立的人的印象……而他約納丹——他的驚奇慢慢地升級為一種神經質的思路紊亂——他這個人一生始終正直、守法、樸素、禁慾、整潔、守時、聽話、可靠、正派……薪水的一分一厘都是自己掙來的,不管什麼東西,他向來都是支付現款,電費、房租、門房女人的聖誕節小費……從未欠過債,從未給誰帶來過負擔,甚至沒生過病,沒花過社會保險金……從未傷害過誰,生活中除了維持和保障自己的一點內心平靜以外,絕無其他奢求,絕無……而他卻在五十三歲時被突然推入了一場危機,這場危機動搖了他悉心制訂的整個生活計劃,把他搞得稀里糊塗,使他出於惶惑和恐懼吃著蝸牛形葡萄乾麵包卷。是的,他感到恐懼!的確,他只要看一眼這個熟睡的流浪漢就會發抖,就感到恐懼:他突然感到害怕極了,他擔心自己也會變成躺在長凳上的那個窮困潦倒的人。人要是貧困、衰敗起來,那是多麼快啊!自己那貌似牢固的生活基礎支離破碎得多麼快啊!「你沒有看見羅德爾先生的轎車,」他突然又想起了這件事,「從未出現過,也絕不允許出現的事情,今天卻出現了:你沒看見這輛轎車。如果你今天沒有看見這輛轎車,那你明天也許就會疏忽整個工作,或許還會把鐵柵欄門的鑰匙丟了,下個月你將被不光彩地開除,而新的工作你又找不著,因為,誰會雇一個不中用的人呢?依靠失業救濟金誰也無法生活。那時你早已失去了你的房間,那裡住著一隻鴿子。一個鴿子的家庭住在你的房間里,把它弄得又臟又亂。旅店的費用漲得高不可測,由於苦惱你喝得酩酊大醉,越喝越多,喝光了你的全部積蓄,陷入酗酒的泥淖中而不能自拔,你會生病,墮落,身上長滿虱子,窮困潦倒,被人從最後一家最便宜的小旅店裡趕出去,身無分文,兩手空空,站在大街上,住在大街上,睡在大街上,往大街上拉屎,你完了,約納丹,不出一年,你就完了,你也會變成一個流浪漢,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像他,你的這個窮困潦倒的哥兒們一樣躺在公園的一條長凳上。」
可是,當他回到先前站立的位置之後,心裏的怒火,他身上存在的這最後一點兒衝動,也逐漸消失了。當他機械地登上三級台階,他最後的一點仇恨也不復存在了。回到台階上面以後,他的眼裡再也沒有兇狠惡毒的目光。他用一種沮喪的目光望著大街。他覺得這雙眼睛根本就不再屬於自己,他彷彿是坐在他的眼睛的後面,像透過兩扇無生命的圓形窗戶朝外看著。是的,他覺得包裹著自己的這副軀殼似乎不再是自己的了,他約納丹——或者他身上還殘存的東西——僅僅是存在於一副高樓一般的陌生人的身軀中的一個渺小乾癟的小矮人,一個被綁在一架過於龐大、過於複雜的人形機器之中不能自拔、孤立無援的侏儒,他再也不能支配,再也無法按照自己的意願操縱這架人形機器,而它要麼自己操縱自己,要麼就受其他某種力量的操縱。眼下這架機器靜靜地站在圓柱前面,站完了工作時間的最後十分鐘——再也不能像斯芬克斯那樣保持內心的平靜,而是像一個被拆去了提線的木偶掛在那兒。五點三十分,維爾曼先生準時出現在外層防彈玻璃門前,喊道:「關門吧!」這時,人形木偶機器約納丹·諾埃爾就乖乖地運轉起來,走進銀行,站到電動關門裝置的操縱台旁,開啟裝置,交替撳著控制內外兩層防彈玻璃門的兩個電鈕,以便讓職員們走出大門。隨後,他與羅克夫人一起鎖上已由羅克夫人和維爾曼先生共同鎖好的通向地下保險庫的防火門,與維爾曼先生一道打開報警系統,關掉電動鎖門裝置,與羅克夫人和維爾曼先生一起走出銀行,在維爾曼先生和羅克夫人分別將內層防彈玻璃門和外層防彈玻璃門鎖好之後,他又按照規定鎖上了保險柵欄。接著,他朝羅克夫人和維爾曼先生笨拙地欠了欠身子,張嘴向二位道了晚安和周末愉快,同時也接受了對方的感謝以及維爾曼先生最美好的周末祝願和羅克夫人的「星期一見」,他很有禮貌地等到他倆走了幾步以後,才匯入人流之中,讓自己被人流裹向與他們相反的方向。
對面長凳上的那個流浪漢已經吃完了。在沙丁魚和麵包之後,他還吃了乳酪、生梨和餅乾,喝了一大口葡萄酒,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哼哼,隨後把上衣捲成一個枕頭,放在長凳上,頭枕在上面,伸展開懶洋洋的、酒足飯飽的身軀準備午睡。現在他睡著了。麻雀蹦過來,啄食麵包屑,接著幾隻鴿子也被麻雀吸引到長凳跟前,用它們的黑嘴啄著地上被咬下來的沙丁魚頭。流浪漢絲毫不受這些鳥兒的干擾,睡得既沉穩又平靜。
這一幕情景悲涼凄慘,令人作嘔,觸目驚心,以至於約納丹今天只要一想起來仍不寒而慄。當時,他驚愕得傻站了一會兒,然後才逃命似的奔進了郵局,交付電費,又買了幾張郵票,儘管他根本就不需要郵票。他的意圖僅僅是為了多呆上一會兒,以便在離開郵局時不再遇見正在拉屎的流浪漢。他走出郵局時,眯縫著雙眼,目光低垂,迫使自己不看街對面。他緊緊盯著左邊,順著杜邦街走下去,一直朝左拐,儘管他根本就沒什麼事情要上那些地方去。只要不再經過那個放著酒瓶、硬紙板和帽子的地方,就是繞一大段路他也認了。他穿過謝爾施-米第街和拉斯帕伊大街,才回到了普朗士街,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這個安全的藏身之處。
當他鎖上柵欄,朝大門走去時,已經全身是汗了。「你沒有注意到羅德爾先生的轎車,」他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喃喃自語,像是無法理解這件事似的反覆念叨著這句話,「你沒有注意到羅德爾先生的轎車……你沒有注意到它,你不頂用了,嚴重地玩忽職守,不僅眼睛不靈,而且耳朵也不靈,你衰老了,再也不適合當守衛了。」
他順著一級級樓梯向下走,心情漸漸平靜下來。到了三樓的樓梯口,他突然感到奇熱無比。這時他才猛然意識到自己一直還穿著冬大衣,圍著圍巾,穿著皮靴。從房東的廚房通向後樓梯的門裡隨時都可能有人出來,比如,出門採購物品的女用人,把空酒瓶子放到門外的里戈先生,也許還會有不知為何緣故出門的拉薩爾夫人。拉薩爾夫人起得很早,這會兒肯定已經起來了,整個樓梯間都可以聞到她的咖啡撲鼻而來的香味。拉薩爾夫人此刻也許會打開廚房的後門,那麼,站在樓梯口的約納丹就會面對著她,在八月明亮的陽光下,穿著稀奇古怪的冬裝……對這種尷尬的事情,人們不可能不理不睬,他得作出解釋,但是,該怎麼解釋呢?他必須編造一個謊話。編什麼呢?對於他眼前的這副模樣,找不出任何令人信服的解釋。大家準會以為他是精神失常,或者他真是精神失常。
離他約莫兩條長凳的地方蹲著一個流浪漢,他的大腿中間夾著一瓶白葡萄酒,手裡拿著半塊法國白麵包,旁邊的長凳上放著一袋熏制沙丁魚。他拎著魚的尾巴,把沙丁魚一條接一條地從袋裡拿出來,咬下魚頭,吐掉,把剩下的部分整個塞進嘴裏,接著咬一口麵包,喝一大口酒,發出一聲心滿意足的哼哼。約納丹認識這個人,冬天他總是坐在這家商店倉庫門口暖氣房上方的柵欄上,夏天則坐在塞夫爾街的時裝店前面,或者外交使館的大門附近,或者郵局旁邊。與約納丹一樣,他也在這個市區生活了幾十年。約納丹記得,三十年前他第一次見到他時,心裏曾湧起一股忿忿不平的羡慕之情,他羡慕此人無憂無慮的生活方式。約納丹每天九點整開始工作,而這個流浪漢卻常常到了十點或十一點才姍姍露面;約納丹必須直挺挺地站著,而這個人卻舒舒服服地坐在一塊硬紙板上吸著煙;約納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冒著生命危險守衛著銀行,辛辛苦苦地掙錢糊口,而這個傢伙卻除了指望別人的憐憫和施捨,往他的帽子里扔點現錢以外無所事事。他的情緒似乎從未不好過,即使帽子里空空如也,他也不發脾氣。他也從未有過痛苦難受或擔驚受怕或百無聊賴的表情,他身上始終散發著一種令人氣憤的自信和自滿的氣息,表現出一種滋事尋釁的自由自在的神氣。
托佩爾夫人把那雙大眼睛的目光移到約納丹的身上,找到了大腿上的窟窿,然後彎下腰,以便仔細看看。她那光滑的栗褐色頭髮從肩上滑到後腦,露出了一截短短的、白胖白胖的脖頸,同時從她身上散發出一股香味,如此濃郁芬芳,如此令人陶醉,約納丹不由自主地把頭向後一仰,趕緊將目光從近處的脖頸移向遠處的超級市場。有那麼一會兒,他一直盯著眼前的空間,成排的貨架,冷藏箱,乳酪和香腸櫃檯,特價商品櫃檯,堆積成山的酒瓶,蔬菜貨架,推著購物車、拉著孩子、穿梭其間的顧客,售貨員,出納員和倉庫保管員——人群熙熙攘攘,而他約納丹,則穿著撕破的褲子站在一邊,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維爾曼先生、羅克夫人,甚至羅德爾先生也許正在人群里看著他約納丹,看著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被一位栗褐色頭髮的、家道中落的女士檢查身體的一個難堪的部位。他覺得有些不舒服,特別是他感到這會兒托佩爾夫人的一個小香腸似的手指觸到了他的大腿的皮膚,她正用手指把撕開的小旗向上翻起,又重新放下……
在衣櫥下面有一箇舊紙板箱,裏面裝的是他的臟衣服,每月他將這些臟衣服送到洗衣店去洗一次。他把紙板箱拖出來,倒出臟衣服,然後將箱子擱在床上。1942年,他從夏朗德到卡瓦龍就是用的這個紙板箱,1954年來巴黎的時候也是用的它。現在,他望著床上的這箇舊紙板箱,像準備出門旅行那樣開始往裡面裝東西——不是臟衣服,而是乾淨衣服,還有一雙低幫皮鞋、洗漱用具、電熨斗、支票簿和金銀首飾。他的眼裡又一次熱淚盈眶,但是,這一次不是出於羞愧,而是由於暗暗的絕望。他感到他的生活就像倒退了三十年,他似乎失去了一生中的三十年。
由於剛才發生的事情,他今天特別敏感。他以為,自己提著箱子、挎著冬大衣的樣子一定很引人注目,因此,羅卡爾夫人的目光使他感到格外難堪。他覺得,她對他說「早上好,諾埃爾先生!」純粹是在嘲弄他。那層惱怒的波瀾迄今為止一直被他壓在心裏,這一回卻突然決堤而出,變成公開的憤怒。他做了一件從未做過的事:他從羅卡爾夫人身邊走過,停住腳步,放下箱子,把大衣擱在箱子上面,然後轉過身去。他轉身走回去,決定對她那種糾纏不休的目光和客套予以回擊。當他朝她走去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將要做些什麼或者說些什麼。他只知道,他要行動,他要說話。惱怒的浪濤洶湧澎湃,裹挾著他朝她涌去。他的憤怒無邊無際。
「到處都是……」他又清了清嗓子,「到處都是鴿屎,到處都是綠色的鴿屎,還有羽毛,它把整個過道都弄髒了。這才是主要問題。」
她看上去就像一隻鳥,約納丹心想,就像一隻膽小怕事的小鳥。他又用尖銳的聲音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夫人,我有話要跟您說……」他自己也驚訝地聽見,內心深處仍在增長的怒氣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這麼一句話:「在我的房間門前有一隻鳥,夫人。」他接著又做了具體說明:「是一隻鴿子,夫人。它就蹲在我的房間門前的地上。」他說到這兒才總算克制住像是下意識地說出來的話,通過解釋性的補充說明,把話題引向了一個確定的方向:「夫人,這隻鴿子已經把七樓的過道弄得到處都是糞便。」
這就是1984年8月一個星期五的早晨,鴿子的事發生之前的情況。
「立刻?」托佩爾夫人問道。儘管約納丹知道一切都是徒然,儘管一種深深的沮喪情緒攫住了他,他還是點了點頭。
托佩爾夫人打完手裡的一件紅色百褶裙的褶兒,停下縫紉機,鬆開針腳,把線剪斷,然後抬起頭來看著約納丹。她戴著一副大眼鏡,珠母色的鏡框粗粗的,鏡片厚厚的,把她的眼睛變得像巨人似的,把她的眼窩變成了隱蔽的深潭。她的頭髮是栗褐色的,直直地垂到肩部,她的嘴唇塗成了銀紫色,她也許四十八九歲,也許五十五六歲,她的舉止就像那些家道中落、實際上已經配不上「女士」這一稱呼的女士,人們對她們這種人很快就會產生信任。她的手指——她用手指把眼鏡往鼻子上推了推,以便能夠看清楚約納丹——她的手指短小,像小香腸似的,儘管做過許多手工活兒,卻保養得很好,指甲染成了銀紫色。頗有幾分使人信賴的魅力。托佩爾夫人用略微粗啞的聲音問道:「您有什麼事嗎?」
但是,接著又一下子變得一片死寂,再也聽不到隆隆的雷聲,沒有坍塌聲,沒有破裂聲,什麼也沒有,什麼回聲也沒有。這種突如其來的一直持續的寂靜,簡直比正在毀滅的世界的狂呼亂叫還要恐怖可怕。因為約納丹覺得,自己雖然依然存在,但除了他以外什麼都不復存在了,沒有對面,沒有上面,沒有下面,沒有外面,沒有可以讓他辨別方向的其他任何東西。所有的感覺、視覺、聽覺、平衡感覺——所有可以告訴他,他在何處,他是何人的一切都陷入了黑暗和寂靜的一片虛空之中。他只能感覺到心髒的狂跳和身體的顫抖。他只知道自己是在床上,但不知道是在哪張床上,也不知道床在何處——如果它還立著,如果它還沒有傾覆,沒有掉入某個無底深淵的話——床似乎在搖晃,他用雙手緊緊地抓住床墊,以防從床上摔下去,以防失去他正握著的這唯一的東西。他用眼睛在黑暗中尋找支持,用耳朵在寂靜中尋找依託,他什麼也聽不見,什麼也看不見,一切全無,他的胃裡在翻騰,湧起一股難聞的沙丁魚味。「千萬別吐,」他想,「千萬別吐,千萬別在現在把你自己翻到外面去!」……過了好長一段瘮人的時間,他終於看到了什麼,那是右上方的一絲微弱的光線,一丁點兒亮光。他獃獃地望著右上方,眼睛緊緊地盯住它,一個正方形的小亮點,一個小孔,一道內外之間的界限,一間屋子裡的一扇獨特的窗戶……是哪間屋子呢?這不是他的屋子呀!這絕不是你的屋子!你的屋子的窗戶在床腳的上方,而不是挨著天花板那麼高的地方。這九九藏書是……這也不是叔叔家的那間屋子,這是位於夏朗德的父母家的那間兒童寢室——不對,不是那間兒童寢室,這是地窖,對了,地窖,你正在父母家的地窖里,你是個孩子,你只是做了一場夢,夢見你已長大成人,成了巴黎的一個令人討厭的上了年紀的守衛;但是,你是個孩子,正坐在父母家的地窖里,外面正在打仗,你被俘虜了,被掩埋了,被遺忘了。他們為什麼不來?他們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這裏死一般的寂靜?其他人在哪兒?我的上帝,其他人到底在哪兒?沒有其他人,我就無法生活啊!
在巴克街口處的廉價商店食品部有一個女裁縫,他幾天前還看見過她。她就坐在入口處附近,在放購物車的地方。她的縫紉機上掛著一個小牌子,他清楚地記著牌子上寫的字:讓妮娜·托佩爾——專改舊衣,兼營縫補——做工精細,交活迅速。這個女人會幫助他的,她一定會幫助他,假如她不是正在午休的話。她也許不會正在午休。不會的,不會的,否則就太倒霉了,他不會在一天里遇到這麼多倒霉的事。現在不會,不會在這種極為困難的時候。人要是到了最困難的時候,他就會走運,就會得到幫助。托佩爾夫人會在做活的地方,她準會幫忙的。
「這也有可能,」約納丹說,「但是,儘管如此,它還是應該關上,夏天更是這樣。如果有暴風雨,窗戶會被刮壞,玻璃也會打碎。1962年夏天就曾經發生過這種事。當時配新玻璃花了一百五十法郎。打那以後,住房守則里就規定,那扇窗戶必須始終關著。」
約納丹在八點一刻準時到達銀行,比銀行副總裁維爾曼先生和主任出納員羅克夫人早到五分鐘。他們共同打開大門上的鎖:約納丹打開外面的保險柵欄,羅克夫人打開外層防彈玻璃門,維爾曼先生打開內層防彈玻璃門。然後,約納丹和維爾曼先生用各自的插片鑰匙解除報警系統,約納丹和羅克夫人打開通往地下室的加有兩道鎖的防火門,羅克夫人和維爾曼先生走進地下室,用相互配對的鑰匙打開保險庫。這時約納丹已經把箱子、雨傘、冬大衣鎖進衛生間旁邊的衣帽櫃,站在內層防彈玻璃門旁邊,用手按動兩個電鈕,讓陸續到來的銀行職員進來。這兩個電鈕一個控制外層防彈玻璃門,另一個控制內層的,使得兩扇電動伸縮門交替開啟。八點三刻,全體職員悉數到齊,每個人都在窗口後面、出納台、辦公檯的工作崗位各就各位。約納丹走出銀行大廳,來到大門外面的大理石台階上站崗,開始了他的真正的工作。

他放下箱子,先取出低幫皮鞋,然後迅速脫掉手套、大衣、圍巾和皮靴。他穿上低幫皮鞋,將圍巾、手套、皮靴裝進箱子,把大衣搭在胳膊上。這會兒他覺得自己在任何人面前都可以理直氣壯了。如果遇上熟人,他完全可以說正準備把衣服送到水洗店,把冬大衣送到乾洗店去。他顯然鬆了一口氣,繼續下樓。
約納丹穿過塞夫爾街,拐進巴克街,朝家走去。每走一步,濕漉漉的鞋跟就在濕乎乎的柏油路上發出「啪」的一聲。就像光腳走路一樣,他想。他指的是響聲而不是腳在鞋襪裏面的那種又濕又滑的感覺。他真想脫下鞋襪,光著腳走路。他沒有這樣做,僅僅是出於懶惰,而並非因為他覺得這樣做有失體面。他使勁地在積水中啪啪地跺腳,專揀水窪中間走,呈之字形地從一攤積水走到另一攤積水,有一次甚至還轉到大街的另一邊,因為他發現對面的人行道上有一大攤美麗的積水,他噼噼啪啪地用平底鞋跟踏過積水,水都濺到了櫥窗、停在旁邊的汽車以及自己的褲腿上面。真好玩,他享受著這種小小的孩子的惡作劇,就像享受著一種無限的重新獲得的自由,當他來到普朗士街,走進大樓,悄悄地走過羅卡爾夫人那間關閉的門房,穿過後院,走上窄小的僕人專用的樓梯時,他仍然興高采烈,心情愉快。
他驚恐地轉過身,急匆匆地衝下樓梯。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肯定,他再也不能回來了。
托佩爾夫人果然在她做活的地方!他從食品部入口處看見她正坐縫紉機前做著活兒。是呀,托佩爾夫人是值得信賴的,即使午休時間,她也仍在幹活,既細心又麻利。他向她跑過去,站在縫紉機旁邊,把手從大腿上移開,匆匆看了一眼手錶,兩點零五分,他清了清喉嚨,張口說道:「夫人!」
終於——他不可能也不願意對此加以阻止——他那鬱積已久的自我仇恨充滿了全身,又從體內湧出,涌到帽檐下那雙越來越陰險、越來越兇惡的眼睛,變成一種對外部世界的極其粗野的仇恨。約納丹把在他視野之內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仇恨的銅銹。人們可以說,世界的真實面貌再也不能通過他的眼睛進入他的體內,光線的走向彷彿被顛倒了過來,眼睛僅僅被作為通向外界的大門,以便將整個世界塗滿滑稽畫:例如,大街對面咖啡館門前人行道上的侍者,這些年輕、搗蛋、愚蠢的侍者懶洋洋地坐在桌椅之間,瞎扯閑談,嬉戲打鬧,妨礙行人,衝著姑娘背後吹口哨。這群小公雞什麼事情都不做,只是間或把顧客大聲點的飲料衝著敞開的大門裡面的櫃檯,再高聲喊一通:「一杯咖啡!一瓶啤酒!一瓶檸檬汽水!」然後他們終於不情願地走進大門,裝出一副匆匆忙忙的樣子,端出顧客要的飲料。這些侍者做出一些矯揉造作、貌似雜耍的動作,把飲料送到顧客的面前:把杯子旋轉著放到桌上;把瓶裝可口可樂夾在大腿中間,用手一拉把瓶蓋打開;把夾在嘴唇之間的賬單吐在一隻手裡,壓在煙灰缸下,另一隻手則伸到鄰桌收款,收了一大把錢。價格高得驚人:一杯義大利濃咖啡五法郎,一小杯啤酒十一法郎,此外還得付給裝腔作勢的侍者百分之十五的服務費和額外小費。是的,這些無所事事的先生,這些厚顏無恥的無賴,他們等的就是這個,一筆額外的小費!——否則他們連聲「謝謝」都不會說,更不肯說聲「再見」;顧客要是不給額外的小費,在侍者眼裡就只是一團空氣,在離開咖啡館時就只能看到侍者傲慢的脊背和傲慢的屁股。他們屁股上方的褲袋裡塞著鼓鼓囊囊的黑色錢包,因為他們認為這樣才氣派,才瀟洒,這些愚蠢的花|花|公|子炫耀著像肥肥的尾骨一樣的錢包——哼,他真希望能夠用目光刺死他們這些自高自大、身穿透氣涼爽的短袖制服的二流子!他真想跑過去揪住他們的耳朵,把他們從陰涼的太陽傘下面拽出來,在街上扇他們耳光,噼噼啪啪,左右開弓,打他們的嘴巴,揍他們的屁股……
他一邊刮臉,一邊思考。「約納丹·諾埃爾,」他暗暗對自己說,「你曾經在印度支那當過兩年兵,在那裡經歷過幾次困難的處境。如果拿出你全部的勇氣和機智,如果配上相應的裝備,如果你走運的話,你應該能夠走出這間屋子。如果成功了,又會怎麼樣呢?如果你真的從門外的那隻令人討厭的動物身邊經過,毫毛未損地來到樓梯間,進入安全地帶,那又怎麼樣呢?你可以去上班,你也可以平平安安地度過整個白天,可是,以後你該怎麼辦呢?今天晚上到哪裡去呢?在哪裡過夜呢?」他絕不願意第二次遇上這隻剛剛擺脫的鴿子,他在任何情況下也不能夠同這隻鴿子在一間屋子裡生活,哪怕是一天、一夜、一個鐘頭,他的這個信念是不可動搖的。因此,他必須做好在某個膳宿公寓住上一夜也許幾夜的準備。這就意味著,他現在必須隨身帶走刮臉用具、牙刷和替換的內衣,此外,他必須帶上支票簿,為了保險起見還有儲蓄存摺。他的匯划賬戶上有一千二百法郎,這筆錢夠用兩個星期,前提是他得找到一個價格便宜的旅店。假如那隻鴿子繼續封鎖著他的房間,那就只好動用存款了,他的儲蓄賬戶上有六千法郎,這可是一大筆款項啊,足夠他在旅店裡住上個把月。另外,他還有薪水,每月凈掙三千七百法郎。但是,年底他還得付給拉薩爾夫人八千法郎,這是為這間房子分期支付的最後一筆款項。為他的房間!為這間他也許根本不可能再住下去的房間!他該怎樣向拉薩爾夫人解釋,請求她同意暫緩支付最後一筆款項呢?他當然不能對她說:「夫人,我不能付給您最後這筆八千法郎的款項,因為幾個月以來,我一直是住旅店的,我想從您這兒買下的房間被一隻鴿子封鎖住了。」他畢竟不能這麼說嘛……這時,他猛然想起他還有五枚金幣,這五枚拿破崙金幣個個都要值六百法郎,這是他在1958年阿爾及利亞戰爭時期因為擔心通貨膨脹買下的。他可不能忘了帶上這五枚拿破崙金幣……另外,他還有母親留下的一隻細細的金手鐲。他還應該帶上他的晶體管收音機和一隻鍍銀的高級圓珠筆——這是銀行全體職員在去年聖誕節得到的禮物。如果把這些值錢的東西全部變賣,盡量節省開支,他就能在旅店住到年底,並且可以付給拉薩爾太太那八千法郎。從明年一月一日起,情況就會有所好轉,因為到那時他就是這間屋子的所有者,不需要再籌措租金。那隻鴿子也許活不過今年冬天。鴿子的壽命有多長?兩年?三年?十年?如果這是一隻老鴿子呢?它也許會在一個星期之後死去嗎?也許今天就會死去。也許它僅僅是為了死才來到這裏的……

「什麼事,諾埃爾先生?」羅卡爾夫人輕輕移動了一下身體,把頭朝後一仰。
這時他聽見了羅德爾先生的轎車發出的輕輕的聲音,這不是汽車喇叭的嘟嘟聲,而是一種輕輕的鳥鳴般的聲音,這是剛剛發動起來的汽車從後院駛向大門時發出的響聲。就在這種輕微的響聲傳到他的耳邊,進入他的耳朵,猶如一陣風暴穿過他體內的全部神經的時候,約納丹感到,他的關節在嘎嘎作響,他的脊柱在伸長,伸出去的右腿不由自主地向左腿靠攏,左腳跟一轉,右膝彎曲,向前邁了一步,接著左膝彎曲,然後又是右膝……他兩腳|交替向前,似在走,又似在跑,他跳下三級台階,邁著輕快的步子來到門口,拉開柵欄,保持立正姿勢,威武地將右手舉到帽檐,讓轎車通過。他完全像一個機器人似的做著這一切,絲毫也沒有個人的意願,他的意識的參与程度也僅僅局限於覺察到了這些運動和動作而已。約納丹自己為這件事所做的唯一的獨特貢獻,就是朝著疾速駛去的羅德爾先生的轎車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默不出聲地詛咒了一通。
後來,在七十年代中期的一個秋天,約納丹有一次去杜邦街的郵局,在門口險些被一隻葡萄酒瓶絆倒——酒瓶放在一塊硬紙板上,在一個塑料袋和一頂非常熟悉的盛有幾枚硬幣的帽子中間——他不由自主地四下張望,尋找那個流浪漢。並非因為他覺得見不著這個人有些悵然若失,而是因為在這幅酒瓶、塑料袋和硬紙板的靜物寫生中尚缺少一個中心……他看見那人正蹲在街對面兩輛停在那兒的汽車之間拉屎:他蹲在人行道旁的排水槽跟前,褲子脫到了膝部,光溜溜的屁股正對著約納丹,來來往往的行人都能看見這個像麵粉一樣白的、上面有許多青色斑點和淡紅色痂疤的屁股。它看上去就像一個卧床不起的老人害了褥瘡的屁股——可是,這個人卻不比約納丹當時的歲數大,也許三十歲,頂多三十五歲。這時,從那人醜陋不堪的屁股里猛地噴出一大團褐色的像稀粥似的液體,鋪石的路面上形成了一個小水窪,它像一池湖水把鞋子圍了起來,濺起的水點弄髒了襪子、鞋帶、大腿、褲子、上衣、一切……
但是,不僅僅揍他們!不,不僅要揍這些乳臭未乾的侍者,還要揍顧客的屁股。那些傻乎乎的旅遊者,那些身穿夏裝、頭戴草帽、鼻樑上架著墨鏡的無賴,懶洋洋地坐在那裡,喝著昂貴的清涼飲料,而其他人卻汗流浹背地站著工作。還要揍那些汽車司機!那兒!這些坐在散發臭味、污染空氣、發出討厭的噪音的金屬箱子里的傻猴子,整天除了在塞夫爾街上開來開去之外再無更好的事情可做。難道空氣污染得還不夠嗎?難道這條街、這座城市的噪音還不夠嗎?難道從天空散發出來的高溫還不夠嗎?難道你們非得用發動機把剩下的最後一點可以呼吸的空氣吸盡、燒光,攙入毒素、粉塵和熱騰騰的濃煙,吹進正派公眾的鼻子里嗎?你們這些垃圾袋!你們這些犯罪分子!應該把你們徹底消滅。是的!鞭笞,消滅,槍斃。每一個人,所有的人。啊!他真想抽出手槍,隨意亂射一通,朝著咖啡館裏面,射穿玻璃窗,打它個稀里嘩啦,朝著那些汽車,或者乾脆朝著對面的一座摩天大樓,這些醜陋、高大、令人心悸的高樓大廈,或者朝著空中,向上,朝著天空,對,就朝著炎熱的天空,朝著沉重地壓在頭頂上的、霧蒙蒙的、像鴿子羽毛似的灰藍灰藍的天空,把它擊成碎片,讓這層鉛一樣沉重的外殼裂開、坍塌、傾覆,把一切都碾成齏粉,埋在下面,一切,一切,整個可惡、討厭、喧囂、惡臭的世界。這天下午,約納丹·諾埃爾的仇恨如此廣泛,如此巨大,以至於他為了褲子上的一個窟窿竟要把整個世界變成一片瓦礫和灰燼。
於是,他轉身回到公園。從老遠的地方他就看見他坐過的長凳空著,走近一些,他就透過漆成深綠色的椅背的板條縫看到了白色的牛奶袋,他鬆了一口氣,看來他的疏忽尚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可以糾正這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了。他從後面走到長凳跟前,把腰深深地探過椅背,用左手拿起牛奶袋,一邊站起身來,一邊猛地向右轉去,轉向他知道的最近的垃圾筐的方向——這時他感到褲子突然被重重地斜著向下扯了一下,可是他已來不及退回去了,因為這事太突然了,而他又正處於一種方向正好相反的、向上旋轉的運動之中。隨著褲子被向下一拉還發出一種難聽的聲音,一聲很響的「哧啦」,他就覺得左大腿的皮膚吹過了一陣風,這表明外面的空氣不受阻礙地闖了進來。有一會兒時間,他驚愕得連看都不敢看一下,而且那聲「哧啦」——它還在他耳中鳴響——的音量之大,就好像不僅他褲子上的什麼地方被撕破了,而且他自己,這張長凳,這座公園也被撕開了一條縫,就像地震造成的一條巨大裂縫似的,周圍所有的人似乎都聽見了這聲可怕的「哧啦」,這會兒全都正憤怒地看著他約納丹,把他視為罪魁禍首。但是沒有任何人在看他。幾個老年婦女在繼續織著活兒,幾個老年男子在繼續看著報。小遊樂場上,幾個孩子在繼續玩著滑梯,那個流浪漢仍在睡覺。約納丹慢慢地垂下目光,裂口大約有十二厘米長,從左邊褲兜的下端——剛才轉身時就是這裏被長凳上的一顆凸出的螺絲釘掛住的——沿著大腿向下,不是整齊地沿著褲子的線縫,而是橫向漂亮的華達呢工裝褲中間,然後又拐了個直角、順著褲子上熨出的褶兒撕開了大約兩拇指寬,這樣褲子上出現的不是一條不引人注意的裂縫,而是一個明顯的窟窿,上面還飄揚著一面小三角旗。
旅館的這間房間比普郎士街的那間還要小,門的那一邊牆比門寬不了多少,最長的一邊頂多也只有三米。牆壁當然不是直角相接,而是——從門的方向看——斜著向兩邊分開,直至將屋子擴展到大約兩米寬為止,然後互相靠攏,在正面會合,組成一個三角形的教堂後殿似的空間。這間房間從平面上來看就像一口棺材,開間也不比棺材寬敞多少。長的兩邊牆的一邊放著一張床,另一邊安裝著一個洗臉池,下面是一個可以翻下來的浴缸,在三角形的教堂後殿里擱著一把椅子;窗戶開在洗臉池的右上方,緊靠天花板,這是一個鑲著玻璃的小活蓋,用兩根繩子系著,可開可關,就像一眼採光井,一股微弱的又濕又熱的氣流通過這個活蓋吹進棺材,帶進來了外界的一些沉悶的響聲:杯盤的叮噹聲、廁所的抽水聲、斷斷續續的西班牙語和葡萄牙語說話聲、一陣嬉笑聲、一個孩子的哭泣聲,有時還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陣汽車喇叭聲。
這純屬無稽之談!約納丹對此有著更深的了解:守衛人員的注意力在幾個小時之後就已經減弱。他從第一天起就根本不是有意識地觀察自己周圍的人,更別說去觀察成百上千進出銀行的人。這也完全沒有必要,因為人們反正也不可能看出搶銀行的人與銀行顧客之間的差別。即使守衛人員能夠看出這種差別,迎面沖向搶銀行的傢伙,他也會在打開槍套保險扣之前就被強盜擊斃,因為搶銀行的人在突然性方面具有守衛人員不可比擬的優勢。
接著她就蹬動了機器,壓腳嚓嚓地響了起來。此時此刻,約納丹覺得自己彷彿根本就不存在了。雖然他還能看見在不到一臂遠的地方托佩爾夫人正坐在縫九*九*藏*書紉機前,還能看見她那栗褐色的頭髮,珠母色眼鏡,還能看見快速動作的又短又粗的手指和在紅裙子邊緣走出一條線縫的呼呼作響的機針……還能看見女裁縫的背後,超級市場里熙熙攘攘的人群……但是他卻突然看不見自己了,就是說,他再也不把自己視為周圍世界的一部分,有那麼幾秒鐘,他覺得自己站得遠遠的,置身於世外桃源,就像正在透過一面拿倒了的望遠鏡觀察著這個世界。他又像早上那樣感到目眩頭暈,身體搖搖晃晃,他向一側跨了一步,轉過身去,走向出口處。通過行走的運動,他又回到了這個世界,望遠鏡效果從他的眼前消失了。可是他的內心裡仍然感到迷茫。
他在文具部買了一卷不幹膠帶,把褲子上的裂縫貼上,使得那面小三角旗不至於每走一步都張開一次。然後他回去上班。
約納丹將身體的側面對著她,指著褲子上的窟窿問道:「您能補補這個嗎?」因為他覺得自己問得太唐突了,會使人看出他被腎上腺素引起的激動狀態,就減弱口氣以儘可能隨便的口吻補充說道:「是一個洞,一條小裂縫……一樁小小的不幸,夫人,是否可以給補一補?」
他剛一走進過道,立刻就看見了兩樣東西:關閉的窗戶和曬在樓層公廁旁邊的水池上面的一塊抹布。他還看不到過道盡頭,從窗戶射進來的一團亮得刺眼的光線擋住了他的視線。他往前繼續走著,已經可以說是無所畏懼了,他穿過光亮處,來到後面的背光處。過道里空空蕩蕩,鴿子不見了,地板上的鴿屎已被擦掉,紅色的瓷磚上再也沒有一根小羽毛,再也沒有一根小絨毛在瑟瑟顫動。
「啊,謝謝您啦,夫人,」約納丹說,「我太謝謝您啦。您幫我擺脫了窘境。我現在還有一個請求;您能不能……勞您駕,因為我時間不多,只有……」他又看了看表,「只有十分鐘時間,您能立刻就補嗎?我是說,就現在?一分鐘也不耽誤?」
在大街上,他渾身沐浴著涼爽、灰藍色的晨曦。雨已經停了,只是房檐和遮陽布篷還滴著雨滴,人行道上有一攤攤積水。約納丹朝著塞夫爾街走去,四下里看不見一個人,看不見一輛車。周圍的房屋靜悄悄的,顯得謙遜而純真無邪,彷彿雨水把它們驕傲的氣焰、自大的外表和所有的危險全都沖刷殆盡了似的。在對面廉價商店的食品部前面,有一隻貓正沿著櫥窗輕快地跑著,消失在空蕩蕩的蔬菜貨架底下。右面的布西科公園裡,雨淋過的樹木發出沙沙的響聲。幾隻烏鴉開始鳴叫,啁啾聲從高樓大廈反彈回來,更增添了城市上空的寧靜。
直到快要到了七樓時,他才有些害怕起來,他害怕過道的盡頭:那隻鴿子,那隻可怕的動物正在上面等待著。它恐怕正蹲在過道的盡頭,紅紅的爪子,四周凈是鴿屎和隨風飄蕩的絨毛,這隻長著可怕的裸眼的鴿子將撲棱著翅膀飛起來,用翅膀觸及他約納丹,要想在這麼狹窄的過道里避開它是不可能的……
直到坐在布西科公園裡,吃著蝸牛形葡萄乾麵包卷,喝著袋裝的牛奶的今天,這個人對約納丹也毫無所謂。以往午休期間他總是回家,因為他就住在離此五分鐘遠的地方。在家裡他總要在電爐上做點熱乎的東西,比如雞蛋餅、火腿荷包蛋、乳酪麵條、前一天的剩粥、色拉和咖啡。上一次午休時,坐在公園的長凳上吃蝸牛形葡萄乾麵包卷,喝袋裝牛奶,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本來並不特別愛吃甜食,也不愛喝牛奶。可是今天他已經為那間旅店客房支出了五十五法郎,他覺得再去咖啡館點色拉、啤酒和雞蛋餅的話,就太奢侈了。
當約納丹認識到人的自由的本質在於擁有一個樓道公廁,而他則擁有這種至關重要的自由以後,他就感到一種深深的滿足。是呀,他的生活已經不錯啦!他過的是一種完全成功的生活。沒有什麼事情,的確沒有什麼事情值得他去惋惜,也沒有什麼人值得他去羡慕。
在這以後,他曾經交過兩次好運:在塞夫爾大街的一家銀行找到了一份當守衛的差事;在普朗士大街的一幢大樓的第七層找到了一個住處,一個所謂的chambre de bonne。要去這間屋子必須經過後院和專門運貨的窄小樓梯以及一條狹長的、只有一扇窗戶、光線很暗的過道。過道的兩邊有二十四間房間,門漆成灰色,上面標著房號,過道的盡頭是24號房間,即約納丹的房間。這間屋子長三點四米,寬二點二米,高二點五米,屋裡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白熾燈,一個掛衣鉤,除此之外,別無他物。直到六十年代,這裏的電線才增加了負荷,以便居住者可以接上烹飪電爐和電取暖器,同時還敷設了自來水管,每個房間也裝上了各自的洗臉池和鍋爐。在此之前,閣樓的所有住戶——只要他們不違反規定使用酒精爐——都是吃涼的食物,在寒冷的房間里睡覺,在過道里緊挨著公共廁所的那個唯一的洗臉池裡用涼水洗襪子、洗為數不多的餐具以及洗臉洗手。所有這一切對於約納丹來說並無妨礙。他追求的不是舒適的設備,而是一個安全的住處,這裏完全屬於他,使他免受生活中突然發生的不快事件的打擾,任何人都不能把他從這裏趕走。當他頭一次邁進24號房間的時候,立刻就意識到:這就是你尋找已久的地方,你將留在這裏(當時他的心境就像人們常說的那種一見鍾情的男人,他們像遭到雷擊似的恍然大悟:一個迄今未曾見過的女人就是他的終身伴侶,他將佔有她,與她白頭偕老)。
他到了樓梯口才停下腳步,合上礙手礙腳的雨傘,然後朝身後望了一眼:明亮的晨光從窗戶照射進來,在昏暗的過道里投下了一道輪廓分明的光柱。他的視線幾乎穿不透這道光柱。約納丹眯縫著眼睛,使勁地看,他這才看清,那隻鴿子正從過道盡頭陰暗的角落裡走出來,搖搖晃晃地朝前急走了幾步,然後重新蹲下,正好蹲在他的房間門前。
他的腳像是凍僵了似的在門檻上停住了,手依然握著門把手,腳已經抬起準備向前邁步,他既不能向前,也不能後退,就這樣持續了也許五秒,也許十秒,他自己覺得就好像是永生永世。這時,鴿子輕輕地動了一下,要麼是把重心從一隻腳爪移到另一隻,要麼就是把羽毛豎了起來,不管怎麼說,它全身上下有一陣顫抖,與此同時,它的兩片眼皮合了起來,一片從下面,一片從上面,其實這不是真正的眼皮,而是某種類似橡皮的活蓋,它們像兩片從虛無中出現的嘴唇把眼睛吞了進去。這隻眼睛消失了一會兒。這時,恐懼才攫住了約納丹,他嚇得毛髮直豎。在鴿子重新睜開這隻眼睛之前,他趕緊向後一躍,退回屋裡,關上了門。他擰上保險鎖,晃晃悠悠地向床邊走了三步,渾身哆嗦著坐下,心臟怦怦直跳,額頭冰涼冰涼,他感到脖子和脊柱周圍都冒出了冷汗。
等他把箱子裝好,正好是八點差一刻。他開始穿衣服,先是日常服裝:灰色長褲、藍色襯衫、皮外套、帶槍套的皮帶、灰色制服帽,然後再穿上準備對付那隻鴿子的衣裝。他只要一想到可能會與鴿子發生身體上的接觸就感到噁心。鴿子可能會啄他的踝關節,或者呼扇著翅膀,拍打他的手或脖子,甚至還可能伸出它那一雙扇形的爪子落在他的身上。因此,他沒有穿那雙輕便的低幫鞋,而是穿了一雙帶有羔羊毛皮鞋墊的結實的高靿皮靴。通常,他只是在一月或二月才穿這雙皮靴。他穿上冬季大衣,從上到下扣得嚴嚴實實,脖子上又裹上一條羊毛圍巾,就連下巴頦也捂了起來,他用來保護雙手的是一雙有襯裡的皮手套。他的右手握著一把雨傘。八點差七分,他已經裝備完畢,準備衝出他的房間。
時間已近拂曉,天色微微泛白,這時天空終於發出了一聲霹靂,這是唯一的一聲,聲音之響彷彿整個城市都爆炸了似的。約納丹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他並沒意識到這是霹靂,更不用說聽出是在打雷,更糟的是:就在他醒來的一剎那,霹靂使他感到極度恐懼,他不知道恐懼的原因,這是對死亡的恐懼。他聽見的唯一響聲是霹靂的迴音,這是多次重複的迴音和隆隆遠去的雷聲。乍聽起來,似乎外面的房屋像書架似的紛紛倒下了。他的第一個念頭是:現在是時候了,這就是末日。他指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末日,而且也是世界的末日,世界的毀滅,一場地震,一顆原子彈,或者兩者兼有——反正這是絕對的末日。
這時,他的腦海裏面翻騰著許多混亂的、不協調的、可怕的想法,它們就像一群烏鴉似的在他的大腦里尖聲地呼喊,扑打著翅膀,呱呱地亂叫:「你就要完蛋了?你老了,已經筋疲力盡了。一隻鴿子就足以把你嚇得半死,一隻鴿子就把你趕回屋裡,使你渾身癱軟,束手就擒。你就要死了,約納丹,你就快要死了,即使不是馬上就死,也只能再過片刻。你的生活是虛假的,你把它搞得一塌糊塗,因為,一隻鴿子就使它大為震動。你必須殺死這隻鴿子,但是,你不可能殺死它,你不可能殺死一隻蒼蠅,不,一隻蒼蠅還是可以的,你能夠殺死一隻蒼蠅或者一隻蚊子或者一隻小甲蟲,可是,你絕不可能殺死任何溫血動物,絕不可能殺死像鴿子這樣的體重一磅左右的溫血動物。你寧可殺死一個人。砰砰?這種事快得很,只留下一個八毫米的小孔,一切乾淨利落,這也是被允許的,佩帶武器的守衛人員工作條例第一款規定,出於正當自衛可以這麼做,甚至必須這麼做。假如你開槍打死一個人,任何人也不會指責你的。但是,假如打死的是一隻鴿子,恐怕就完全不同了。人們怎麼能槍殺一隻鴿子呢?鴿子扑打著翅膀,人們是不容易擊中它的。向鴿子開槍是一種粗野的不法行為,是被嚴格禁止的。如果槍殺鴿子,你會被沒收武器,丟掉職位,還得去蹲監獄。不行,你不能殺死它,但是,你也不能和它一塊生活,這是絕對不行的,人不能生活在一間鴿子住的屋子裡,鴿子是混亂和無政府狀態的集中體現,一隻鴿子可以製造無數的喧囂,它會用爪子抓人,用嘴巴啄人的眼睛,它不停地弄髒環境,抖掉身上可怕的細菌和腦膜炎病毒,鴿子不會孤身獨處,它會引來其他鴿子,它們交配、生育,迅速繁殖,一支鴿子大軍很快就會把你包圍,你就再也出不了房間,你會餓死,會因自己的糞便窒息,不得不從窗口跳出去,四肢骨折地躺在人行道上,這不行,你膽子太小。你將一直被困在屋裡,你將大聲呼救,你呼喊救火,這樣人們便會搬來梯子,把你從一隻鴿子跟前救走。從一隻鴿子跟前!你將成為這幢大樓的笑柄,成為這個市區的笑柄,人們會用手指著你說:『你瞧,那就是埃諾爾先生,就是他讓人把自己從一隻鴿子跟前救出來的!』人們會把你送進一家精神病診所。噢,約納丹,約納丹,你的情況太不妙了,你已經沒有希望了,約納丹。」
約納丹穿著內衣內褲蹲在床邊吃飯,他把椅子拉過來當桌子,把紙板箱放在上面,又把購物袋在箱子上攤開。他用小刀橫著將沙丁魚的軀幹切成兩半,叉起一半,擱在一片麵包上,往嘴裏塞了一口。在咀嚼的過程中,鬆脆的油浸沙丁魚和淡而無味的麵包片變成了一團美味佳肴。也許還缺幾滴檸檬汁,他想。但是,這已經可以說是一頓奢侈的美餐了。每當他吃完一口麵包,就著瓶子喝上一小口紅葡萄酒,讓酒流過舌面,在牙齒之間遊動的時候,帶有鐵鏽味的沙丁魚和稍有酸味、濃郁芬芳的葡萄酒,就以令人信服的方式融為一體,約納丹確信一生中還從未吃過比現在、比此時此刻更好的飯菜。這聽罐頭有四條沙丁魚,可以吃上八口,就著麵包悠閑自在地咀嚼,再喝八口葡萄酒。他慢條斯理地吃著。他曾經在一本雜誌上讀到,在極餓的時候,吃得太猛不利於健康,而且會引起消化不良,甚至導致噁心嘔吐。另外,他之所以細嚼慢咽,也是因為他認為,這是自己的最後一頓飯了。
「早上好,羅卡爾夫人。」他的聲音含糊不清。他們倆從未說過更多的話。自從她十年前來這幢房子看門以來,他除了對她說過「早上好,夫人」,「晚上好,夫人」以及當她交給他郵件時說聲「謝謝,夫人」之外,沒有說過任何話。這並不是說,他對她有何反感,她並不是一個令人討厭的人,她與前任看門女人以及前任的前任相比沒有什麼不同。她的年齡與所有看門女人一樣叫人難以捉摸,大約在五十至七十歲之間;她也和所有看門女人一樣總是在過道里拖拖沓沓地走路。她的腰身很粗、膚色白凈,身上散發著一股霉味。如果她不是在運出或運進垃圾桶,不是在擦洗樓梯,不是急匆匆地採購東西,那麼她就準是坐在位於大街和院子之間的通道里的門房裡,在霓虹燈下,開著電視機,或者做針線活兒,或者熨衣服,或者做飯。她像所有看門女人一樣愛喝廉價的紅葡萄酒和苦艾酒。不,他對她本人真的沒有任何反感。他只是不喜歡看門人,因為他們都是一些出於職業需要總在觀察別人的人。要想從羅卡爾夫人眼前經過而不讓她發現是絕對不可能的事,縱然你動作神速,轉瞬即逝。即使她坐在房間里的椅子上睡著了——這種情況通常發生在中午和晚飯之後,大門發出的輕微嘎吱聲也足以使她醒上幾秒鐘,看看進出的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像羅卡爾夫人這樣經常地、這樣仔細地注意約納丹。他沒有朋友。他幾乎可以說是銀行的一種擺設。顧客僅僅把他視為一種點綴,而不是一個活人。在超級市場,在大街上,在公共汽車裡(他還是在什麼時候乘過公共汽車啊?),人們都保全了他的這種匿名性。唯獨羅卡爾夫人認識他,而且每天都認出他來,她每天至少要注意看他兩次。她可以了解到他的一些私人生活,比如,穿什麼衣服,每周換幾次襯衫,是否洗過頭髮,晚餐帶回來的是什麼東西,有沒有信件,這些信件是誰寄來的,等等。此時此刻,儘管約納丹——正如他心裏所想的那樣——真的對羅卡爾夫人本人並沒有任何反感,儘管他也知道,她的那種不得體的目光絕非出於好奇心,而是出於職業性的義務感,但是他仍然感到她的目光始終像是對他提出的一種無聲的詰問。即使是經過了這麼些年,他每一次從羅卡爾夫人旁邊經過,心裏總要湧起一層短暫的、極其惱怒的波瀾:見鬼,她為什麼又注意我?我為什麼又要受到她的審視?她為什麼就不能不注意我,讓我保持自己的完整性?有些人為什麼總是這樣令人討厭?
他摘下制服帽,把耳朵貼在門上。沒有任何動靜。他重又戴上帽子,把它緊壓在額頭上,然後提起箱子,將它擱在門邊。他把雨傘掛在手腕上,騰出右手握住門把手,用左手擰開保險鎖,抽回鎖舌,將門拉開一道縫,然後朝外張望。
「這沒有關係,」約納丹說,「有一點線縫沒什麼關係,誰又會往這偏僻的地方看呢?」他看了一眼手錶,兩點十四分。「這麼說,您能補好,您能幫助我了,夫人?」
它把頭歪向一邊,左眼瞅著約納丹。這隻眼睛看上去非常可怕,像一個小小的玻璃球,四周呈棕色,中間有個黑點,它就像一隻縫在鴿子腦袋上面的紐扣,既沒有睫毛,也沒有眉毛,不加掩飾地、毫不害羞地朝外凸出,目光顯得極為坦誠。但是,在這隻眼睛里同時也隱隱約約閃現出一絲狡黠的目光。其實,它的目光似乎既非坦誠,亦非狡黠,而是顯得毫無生氣,就像照相機的鏡頭,吞進外界所有的光線,卻一點也不露出自己內部的東西。這隻眼睛里沒有一點光澤,沒有一線閃光,沒有一絲生命的火花。這是一隻視若無睹的眼睛,它注視著約納丹。
「是呀,這當然,」約納丹說,「我完全理解,夫人,這是一個愚蠢的問題。那您認為,什麼時候可以補好我的這個窟窿呢?」
蔡鴻君 張建國 譯
「是的,」約納丹連聲應道,「是的,是的……」他想:她是什麼意思?她想說什麼?她為什麼說人們必須把那隻鴿子趕走?她的意思也許就是說我應該把那隻鴿子趕走?他真希望自己先前沒有鼓起跟羅卡爾夫人說話的勇氣。
她已經把垃圾桶從小推車上卸了下來,正準備回到自己的那間小屋。這時,他擋住了她的去路,差不多就在院子的中央。他倆面對面地站著,相距大約半米。他還從未從這麼近的地方看過她這張白白凈凈的面孔。他覺得,這張小臉兒的皮膚又細又嫩,就像用過的九九藏書發脆了的絲綢。她的那雙褐色的眼睛里——如果從近處觀察——並沒有射出咄咄逼人、令人討厭的目光,而是流露著某種溫柔的神情和少女似的羞澀。然而,約納丹並沒有被眼前的情形迷惑,因為這一切當然與他心裏對羅卡爾夫人的看法不相吻合。為了給他的出場留下一個正式的標記,他把手舉到帽檐,行了一個禮,然後尖聲尖氣地說道:「夫人!我有話要跟您說。」(此時此刻他仍然不知道究竟要說些什麼)
他刮完臉,放掉洗臉池裡的髒水,放水沖了沖,然後又放滿水,洗上身和腳,等到刷完牙,把池子里的水放掉后,他用抹布把水池擦乾淨,然後開始鋪床。
約納丹剛剛起床,穿上拖鞋和浴衣,準備像每天早晨那樣在刮臉之前先去趟公共廁所。在開門之前,他先把耳朵貼在門板上聽聽過道里是否有人。他不願意碰上鄰居,更不願意大清早穿著睡衣或浴衣碰上他們,而他最不願意的是在上廁所的途中。發現廁所里有人,已經讓他夠不舒服的了,而在廁所門前與另一個房客相遇,簡直讓他感到難堪之極。這種情況僅僅發生過一次,那還是在二十五年前,即1959年的夏天。每當他回想起這件事,都不禁感到毛骨悚然;兩人看見對方時,同時都感到驚慌失措,這件本來絕對保密的事一下子失去了保密性,兩個人同時後退,請對方先用,同時說出謙讓的話:請您先用?噢,不,還是您先用吧,先生,我不著急,不,您先用,就這樣吧……這一切都是穿著睡衣睡褲進行的?不,他絕不願意再遇上這種事。他也沒有再遇上這種事,這都是多虧了他預先仔細傾聽動靜的結果。他一邊聽,一邊從門縫裡朝過道張望,他熟悉這層樓里的各種聲音,能夠分辨出每一聲嘎吱、咔嚓、噼啪、沙沙聲發自何處,甚至對寂靜也能作出解釋。現在,他只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幾秒鐘,就完全確定:過道里沒有任何人,廁所空著,大家都還在睡覺。他用左手擰開保險鎖,右手擰開彈簧鎖,鎖舌退了回去。他輕輕地一拉,門就開了。
這時,他看見了那隻鴿子,它蹲在右側離門約莫一米五左右的地方,蜷縮在過道盡頭的一個角落裡。那兒的光線很弱,約納丹匆匆朝它那邊望了一眼,看不清它是在睡覺還是醒著,看不清它是睜著眼睛還是閉著眼睛。他也不想知道這些,甚至根本不願意看見它。他在那本介紹熱帶動物的書里曾經讀到,某些動物,尤其是猩猩,如果人們盯著它看,它就會向人們進攻,如果人們不理睬它,它也不會打攪人們。也許這也適合於鴿子。不管怎樣,約納丹決定裝出好像鴿子並不存在的樣子,至少不再去看它。
他不是在走,而是撲上前去,匆忙之中差一點摔倒在地,他打開柵欄上的鎖,拉開柵欄,舉手敬禮,讓轎車通過。他感到,心臟在急促地跳動,貼著帽檐的手在微微顫抖。
夜裡下了一場雷雨,這不是那種說下就下、電閃雷鳴的雷雨,而是一種遲遲下不來、長時間地抑制自己力量的雷雨。雲層在空中猶猶豫豫地轉悠了兩小時之久,溫柔地閃電,輕聲地打雷,從一個城區轉到另一個城區,好像不知道應該在何處聚積似的;它同時也不斷擴展開來,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最後終於像一床薄薄的鉛灰色的被子蓋住了整個城市,它還在等待著,通過猶豫不決給自己充上更足的電壓,它仍然沒有發作……這床被子下面沒有一點動靜,悶熱的空氣中沒有一絲兒風,沒有一片樹葉在動,沒有一粒灰塵在動,城市就像凝固了似的,它稍有一點瑟瑟發抖——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它在足以使人癱瘓的緊張狀態中瑟瑟發抖,好像它自己就是雷雨,正等待沖向天空爆炸的時機。
他過去從未乾過這種事情。朝一個漂亮的、白色的、擦得發亮的、用於保持身體清潔和涮洗餐具的水池裡面撒尿,就連想一想都是一種罪過。他絕不會相信,他會墮落到這種地步,他絕不相信,他竟然能夠做出這種低級下流的事情。現在,當他看見小便毫無阻礙地尿出來,與自來水混為一體,汩汩地從排水口流下去,當他感到小腹的壓力頓時減輕時,淚水從他的眼裡流了出來,他感到非常羞愧。尿完之後,他讓自來水繼續沖了一會兒,又用清潔劑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洗臉池,以便消除剛才那種罪行留下的哪怕很小一點痕迹。「僅此一次,下不為例。」他低聲自語,像是在向洗臉池,向這間屋子,向他自己賠禮道歉。「僅此一次,下不為例。這次是迫不得已的,今後一定不會再次出現……」
他鬆開了緊握著床墊的雙手,將兩腿收到胸前,用雙臂抱住。他就這樣蜷曲著身子坐了很久,也許半個小時,聆聽著雨點的響聲。
鴿子已經不在門口,在它蹲過的地方留下了一團綠寶石色的、約莫五法郎硬幣大小的鴿屎和一根白色的細絨毛,從門縫刮出去的穿堂風把絨毛吹得輕輕顫動。約納丹噁心地渾身戰慄,他真想立刻就把門關上。他本能地想往後退,退回安全的房間,離開外面那個可怕的東西。但是,他又看見那兒不是只有一團鴿屎,而是有許多團鴿屎。在他目光所及的這段過道的地面上有許多這種綠寶石色的、濕潤閃光的鴿屎。這時出現了一種奇怪的現象,這麼多令人討厭的東西並沒有增加約納丹的反感,卻相反加強了他的反抗決心:在一團鴿屎和一根絨毛面前,他也許會後退,也許會永遠把門關上;但是,鴿子把整個過道都弄髒了這件令人討厭的、不尋常的、極其卑鄙的事情卻調動起他所有的勇氣。他把門完全拉開了。
在後院里,他碰到了看門女人。她正用一輛小推車將空垃圾桶從大街上運回院子里。約納丹覺得自己像是被人當場抓住似的,腳步立刻停了下來。他不可能再退回陰暗的樓梯間,因為她已經看見他了。他只得繼續朝前走。當他故意邁著有力的步子從她身邊走過時,她說道:「早上好,諾埃爾先生。」
「是的,是的,」他斷斷續續地說道,「人們……人們必須把它趕走。我……我本來早就把它趕走了,但是,我沒有成功。我有急事。您瞧我隨身帶的這些衣服和冬大衣,我今天必須先把大衣送到乾洗店,把其他衣服送到水洗店,然後再去上班。我的時間很緊,夫人,因此我沒能把那隻鴿子趕出去。我向您報告這件事,主要是因為那些鴿屎。鴿屎弄髒了過道是問題的關鍵,這違反了住房守則。住房守則中規定,過道、樓梯和廁所必須保持清潔。」
約納丹望著她的背影。如果說他起先還對會有人把他從鴿子那裡解救出來抱有希望的話,那麼現在當他毫無希望地看著羅卡爾夫人消失在小廁所里時,這線希望就煙消雲散了。「她不會去關心任何事,」他心想,「絕對不會。她為何要去關心呢?她只不過是個看門的,職責僅僅是打掃樓梯和過道,每周沖洗一次公共廁所,而不是去趕走一隻鴿子。即使她不會現在,此時此刻就忘掉這件事,那麼最遲到今天下午,當她又灌滿了苦艾酒,也準會把它忘得一乾二淨的……」
羅卡爾夫人將身體重心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腦袋又朝後仰了一點兒,問道:「這隻鴿子是從哪兒來的,先生?」
走路使人平靜,走路具有一種有益於健康的力量。在有節奏地擺動胳膊的同時,一步一步有規律的行走,呼吸頻率的加快,脈搏的輕輕跳動,耳朵和眼睛為了確定方向和保持平衡而做出的必要的工作,空氣掠過皮膚的感覺……所有這些都以不可抗拒的方式使肉體與精神合為一體,使得即使已經枯萎、受過損傷的靈魂,得以生長和發展。
「這當然,先生。」羅卡爾夫人說,「過道必須打掃乾淨。但是,人們首先必須把那隻鴿子趕走。」
這是眼睛的緣故,約納丹心想,一夜之間我變得近視了,需要配上一副眼鏡。他小的時候曾經戴過一副眼鏡,度數不深,左眼和右眼的折光度均為0.75。這事兒真有些奇怪,現在上了年紀,近視的程度反倒加深了。他在書里讀到過,人上了年紀,眼睛都是遠視,本來近視的度數也會減少。也許他過去患的並不是典型的近視,而是某種根本不能藉助于眼鏡來矯正的毛病:白內障,青光眼,視網膜剝離,眼癌,壓迫視覺神經的腦瘤……
他變得口乾舌燥了,他把目光從意味著不祥之兆的那個睡覺的男人身上移開,咽下最後一口蝸牛形葡萄乾麵包卷。費了好長時間這口麵包才咽進胃裡,它像蝸牛似的不緊不慢地爬入食道,有幾次似乎被卡住了,噎得他好痛,猶如一顆釘子鑽透了他的胸膛,約納丹以為這回非得被這塊討厭的麵包噎死不可,但是它後來又接著一點一點地往下滑,終於到了下面,痙攣狀的疼痛消失了,約納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想現在就走,不願在此再呆下去,雖說午休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他已經厭煩了,對這個地方已經興趣索然。他用手背撣掉吃飯時儘管很注意還是掉在工裝褲膝部的麵包屑,捏了捏褲線的褶皺,站起身,看也沒看流浪漢一眼就走開了。
「是的,」托佩爾夫人說,「三個星期之後,不可能再快了。」
他沉醉在這種可怕的思想之中,以至於沒有及時聽見一陣反覆出現的短促的喇叭聲。直到第四聲或者第五聲——司機現在已經把喇叭的聲音拖長了——他才聽見,急忙作出反應,把頭抬了起來。羅德爾先生的那輛黑色豪華轎車已經停在柵欄前面了!司機又按了一次喇叭,看樣子已經等了好幾分鐘。在柵欄前面!羅德爾先生的豪華轎車!他過去什麼時候曾經沒有注意到這輛車的到來?通常,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看,他可以感覺到它的到來,可以聽到它的發動機的嗡嗡聲,他可以放心地打瞌睡,每當羅德爾先生的豪華轎車駛近時,他準會像狗一樣立刻醒來。
他幾乎喊出聲來,他想衝著黑暗高喊:「沒有其他人,我就無法生活啊!」他感到極其困惑,約納丹·諾埃爾這個老小孩,對孤獨的恐懼大得無以復加。然後,就在他要喊叫的當兒,他得到了回答,他聽見了一陣響聲。
下午五點鐘左右,他已處於一種如此悲慘的境地,以至於他覺得自己再也離不開銀行大門第三級台階的圓柱前面的這塊地方,肯定會死在這裏了。他覺得自己至少老了二十歲,矮了二十厘米,幾個小時的外部烈日暴晒和內部怒火灼烤把他溶化了,耗盡了他的精力,是的,他覺得自己已經精疲力竭,因為他已經感覺不出身上濕漉漉的汗水。他精疲力竭,就像一尊經歷了五千年的風化、剝蝕、開裂了的石雕斯芬克斯,用不了多久他就會被晒乾、烤焦,會萎縮,碎裂,化為塵土、灰燼,躺在這塊地方。現在他勉強還能站在那裡,就像一小堆垃圾,臨了被一陣風吹走,或者由一位清潔女工掃掉,或者讓雨水沖凈。是的,他的結局就是如此:他不會作為一位受人尊敬、享受退休金的老人死在自己家中的自己的床上,而是像一小堆垃圾永遠呆在銀行門前的這塊地方!他希望現在就已經到了這一步,希望衰亡的過程加速進行,早些走到終點。他希望自己真的能失去知覺,雙膝發軟,昏倒在地。他竭盡全力想使自己失去知覺昏厥倒地。小的時候,他曾經有這種本事。只要他願意,他就能哭;他還能夠憋氣,直到昏厥過去,甚至他可以讓心臟停止跳動一次。現在他竟然什麼都不行了,他再也不能支配自己。他甚至再也不能屈膝彎腿,蹲在地上。他只能站著忍受一切。
守衛就像是一尊斯芬克斯,約納丹這麼認為(因為他曾經在他的一本書里讀到過斯芬克斯)。守衛就像是一尊斯芬克斯,他不是通過某種行動,而只是以身體的出場發生作用,他以自己的身體來抵擋潛在的強盜,僅此而已。「你必須從我身邊經過,」斯芬克斯對盜墓者說,「我無法阻止你,但是你必須從我身邊經過。如果你膽敢盜墓,眾神和法老亡靈的復讎將會落到你的頭上!」守衛說:「你必須從我身邊經過,我無法阻止你,但是如果你膽敢這麼做,你就必須開槍把我打死,那麼法庭的復讎將會落到你的頭上,你會因謀殺罪而被判刑!」
他放下箱子,停住腳步,儘管他前面還有五級台階。他並不想轉身離去,只想在走完最後這一段路之前,休息一小會兒,歇一口氣,使心跳平緩一些。
他回到最下面一級大理石台階跟前,吃力地登上台階,試圖重新擺出守衛的姿勢,但是他立刻就發現怎麼也不可能做到這一點。雙肩無法保持水平,兩臂貼著褲縫晃來晃去。他知道,自己此時此刻的樣子一定非常可笑,卻又無能為力。他絕望地默默望著人行道、大街和對面的咖啡館。空氣的顫動現象消失了。物體又都恢復了原樣,線條又變得橫豎分明,整個世界清清楚楚地展現在他的眼前。他聽見車輛行駛的隆隆聲、公共汽車氣門的噝噝聲,咖啡館招待員的叫喊聲,女人的高跟鞋的咯咯聲。他的視覺能力和聽覺能力絲毫也沒有受到損傷。汗水順著他的額頭大滴大滴地滾落下來。他感到自己渾身軟弱無力。他轉過身子,登上第二級台階,又登上第三級台階,站在外層防彈玻璃門旁邊的圓柱前面的陰影下。他的雙手交叉放在背後,觸到了圓柱。他慢慢地向後仰去,朝著自己的雙手,朝著圓柱,在他三十年的職業生涯中,他第一次把身體靠在了圓柱上。他的眼睛閉上了幾秒鐘,心裏感到非常慚愧。
他慢慢地將箱子移到過道里,小心翼翼地繞過那些綠色的鴿屎,撐開雨傘,用左手握著,像盾牌似的擋住胸部和面部,然後跨入過道,眼睛注意著地面的鴿屎,拉上身後的房門。儘管他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可心裏畢竟還是惴惴不安,他的心怦怦直跳,彷彿要從喉嚨里跳出來。他手上戴著手套,沒能立刻把鑰匙從口袋裡掏出來。他緊張得渾身哆嗦,以至於雨傘差一點滑落到地上。他用右手抓住雨傘,想用肩膀和面頰把它夾住,結果鑰匙也掉在了地上,差不多正好掉在一團鴿屎的中央。他只得彎下身子,把它拾了起來,他終於把鑰匙牢牢地握在手裡,由於激動的緣故,在連續三次插歪之後,才把鑰匙插|進了鎖眼,然後轉動了兩圈。這時他似乎覺得自己聽見身後有一陣呼啦啦的聲音……也許是他的雨傘碰到了牆?……但是,他又一次聽見了這種聲音,這回很清晰,這是鴿子的翅膀發出的一陣短促的呼扇,他感到驚慌失措。他從鎖眼裡抽出鑰匙,提起箱子,奪路而逃。撐開的雨傘刮掉了一道牆皮,箱子把其他房間的門撞得咚咚直響,開著的那扇窗戶的兩扇窗頁伸到了過道的中央,擋住了他的去路,他只好側著身子繞過去,把雨傘移到身後,因為動作又猛又笨,雨傘上被劃出了幾道口子,他沒有介意。他對一切都無所謂,只想離開這裏,離開這裏,離開這裏。
「我也不知道,」約納丹說,「也許是從過道的窗戶飛進來的。那扇窗戶一直開著。它本來應該是關上的,住房守則是這麼寫著的。」
他吃完沙丁魚,又用麵包把罐頭裡剩下的油蘸乾淨,然後開始吃羊油乳酪和生梨。梨子的汁很多,以至於在削皮時差點從他的手裡滑落。羊油乳酪壓得很實,已經有些發黏,甚至粘在了刀刃上,吃起來酸溜溜苦兮兮的,牙齦像受到驚嚇似的開始收縮,一時間連唾液也被嚇沒了。他接著再吃生梨,吃了一口香甜流汁的生梨,一切又開始流動、溶解,離開前齶和牙齒,滑過舌面,然後向下……再咬一口乳酪,又受到輕輕的驚嚇,再吃一口爽口生津的生梨,乳酪,生梨……味道真好,他用小刀將紙上的最後一點乳酪渣颳了下來,連同起先切下來的果核部分帶的一點點梨肉吃了個一乾二淨。
「沒問題,」托佩爾夫人說,「只是要在下面襯點東西,也許會留下一條小小的線縫,沒別的辦法。」
當他回到塞夫爾街時,突然想起把喝光的牛奶袋放在公園的長凳上了。他感到心裏很不痛快,因為他憎恨人們把垃圾丟在長凳上或者隨便扔在街上,而不是扔在該扔的地方,即隨處可見的垃圾筐。他自己還從未隨手亂扔過垃圾或者將垃圾放在公園的長凳上,從來沒有過,既沒有因為一時疏忽,也沒有由於健忘,這種事根本就不會在他身上發生……因此,他也不願意今天,恰恰在已經接二連三地發生了許多令人不痛快事情的今天,發生這種事情。他已經走上了邪路,他的舉止像個傻瓜,像個不正常的傢伙,像個與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人——沒有注意到羅德爾先生的轎車!午飯是在公園裡吃蝸牛形葡萄乾麵包卷!倘若他現在恰恰在小事上不檢點,不極其堅決地抵制像亂扔牛奶袋這樣的似乎最次要的疏忽行為,他不久就將失去任何依託,什麼也無法阻止他悲慘末日的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