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步理知道自己又惹禍了。

隨著筆記里進一步詳細的描述，趙步理彷彿又走近了一些——這個眉目清秀的人居然還是中年人模樣。黃色宣紙上冰冷的文字描摹出此人冷峻的眼神和乾淨利落的操作。

「護士在邊上嗎？」傳來孫慧冷冰冰的聲音。

上面有一幅人體腹腔血管解剖圖，其中著重標註了「胃左動脈」這根血管，旁邊記錄著一行小字。

小雲也慌了神。如果真的如趙步理所說，那她沒能早點發現，也難辭其咎。

趙步理耳邊突然迴響起一個聲音。

「呃……我……我碰巧知道……」

和家屬簡單聊過之後，趙步理髮現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讓他們更焦慮了，差點要打電話把孫主任叫來。最後，趙步理答應家屬每半個小時去檢查一次，家屬才放過他。

趙步理笑著拍了拍胸脯，意思讓她不要客氣。

突然，他似乎看到一個清瘦的身影在手術台上飛速地進行著手術，一旁是配合默契的助手。

「阿衡，你的廢動作太多。」

趙步理「騰」地從座位上蹦了起來。

「喂，主任，那個……這個……您睡得還好吧？」

孫慧已經掛斷了電話。趙步理抬起頭，只見小雲陰沉的臉已然有些發青，正用一雙要吃人的眼睛瞪著自己。

中年人正在處理腹腔出血。這恰恰是趙步理眼下關心的。於是他集中注意力，發現自己能越來越輕鬆地從文字中讀出畫面。話說回來，這個傢伙的記錄實在太形象了。

「在，在孫主任，就在我旁邊。」

「心率快多長時間了？」

「哦對對，就是18號床啊，剛做完食管的那個病人，腹腔引流突然變紅了……一個小時快600毫升了，我覺得可能有出血，您看是不是……」

原來是這樣！

「嘖！」雖然小雲的一張圓臉被口罩遮住了一半，但還是能從她冷冷的眼神中感受到不情願。

「趙……趙大夫……病人更不好了，而且剛才抽的血出結果了，血色素只有7克了！」

趙步理突九-九-藏-書然驚醒，發現病房的護士小雲正瞪著他，臉上的笑容讓人心裏發毛。趙步理趕緊擦了擦嘴角的口水，意識到自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還做了個不錯的夢。

想到這兒，趙步理一路小跑鑽進自己的休息室，把筆記翻到剛剛看的那一頁。

他們很少用靈巧的鑷子，而是用止血鉗這樣被很多當代醫生詬病的「粗糙」器械來處理腹腔。趙步理一時間看得心驚膽戰。中年人甚至用剪刀在腹腔的大血管旁邊剪來剪去，一旦操作失誤，哪怕是一瞬間，就會讓病人的身體失去四分之一甚至更多的血液。

這是一個神奇的世界，由不同的畫面拼湊出一個手術室。筆記中記錄了器械台上每一把鉗子的型號和作用，這些文字輕而易舉地就在他腦中形成圖像，投映在視網膜上。手術台和古老的麻醉機如同一面面鏡子圍繞著他。

小雲瞪大了眼睛：「趙步理，你……」

趙步理趕忙按下免提鍵。

「抱歉，老師。」

「按理說不會啊，這個病人剛做完手術，還是大師兄和主任上的，過程很順利才對……」

趙步理剛想答應，發現對方已經掛了電話。

「發現出血多長時間了？」孫慧問道。

當時就覺得這書名好玩，他想，自己也算是一個怪人，正好和這書趣味相投，就買下了。然而趙步理高估了自己的文學素養，打開后發現書中大部分是文言文，而且前言不搭后語，根本看不懂。所以打那之後這本書便被束之高閣了。

我必須救她！

趙步理趕忙搓著手，堆出他覺得最討好的笑容。

趙步理看小雲不出聲，內心生出一股正義感。「孫主任，不怪小雲！是那個病人的管子堵了，我給轉了轉才出來這些血凝塊的。」

「這傢伙，大半夜的凈給我找事兒！」小雲嘟囔了幾句，端著托盤過去了。

趙步理想起，無論是大師兄還是二師兄，在住院總階段都有過獨立處理出血的經歷。看來，這次主任是要給自己表現的機會。

電刀旁邊的是什麼鉗子？看起來像文物，真的能在肚子里用？

果真是民國的手術室！

趙步理突然覺得一陣恍惚，好像一頭栽進了冰冷的湖水中，原本昏昏沉沉的腦子瞬間清醒。之前那些看起來十分費解的符號和文言文，重新排列成一段段淺顯易懂的文字，從眼前劃過read.99csw.com。他瘋狂地讀取著這些信息。

「啊！」

小雲一句話也沒說，扭頭去配輸液了。

趙步理和小雲同時感受到電話要爆炸了。趙步理趕忙關掉免提拿起電話，見小雲正咬牙切齒地瞪著自己，只能一邊賠著笑，一邊繼續聽電話那邊的孫慧炸鍋。

「砰」的一聲，門又被撞開了。

這是……1934年……

「又做白日夢呢吧，我們的住院總大人？」小雲對這位全院著名的「廢柴醫生」毫不客氣，「你趕緊去看看18號床病人！她昨天剛做完手術，心率稍微有點快也正常，可她非說自己憋氣難受！」

「把一線值班大夫，哦對，陳彥豪叫起來，再給抽個血，趕緊掛上一袋鹽水，輸液速度再快點！聯繫血庫取血！我聯繫手術室！」趙步理髮號施令，小雲吐了吐舌頭，立刻默契地照做。

他猛地燃起了鬥志，似乎看到自己找到出血的血管，用一個漂亮的外科結把血止住，第二天被所有人讚美，被師妹崇拜，從而走上人生巔峰的畫面。他麻利地聯繫了手術室，全然不顧手術室的護士和麻醉師的嫌棄。

「看起來沒事啊，我和家屬說一下吧。」

中年人似乎在不停地搖頭。

等下了手術，明天一定好好研讀一下。趙步理一邊想，一邊快速走向手術室，去迎接第一台由自己來救場的手術。

對面名為阿衡的少年小心翼翼地點著頭。

「引流多我還不會看？人家家屬找我十幾趟了，非要找大夫，我叫你半天了，你倒是睡得香！」

趙步理正準備撥通手術室的電話，突然猶豫了一下，他撥通了另一個號碼，屏息聽著對方經久不息的彩鈴聲，終於，那頭傳來一個聲音。

趙步理想起筆記中那個叫「阿衡」的人，最後好像是這麼說的……

多捏捏，對！

趙步理想著就走到了18號床前。病人正表情痛苦地躺在床上，眼睛緊閉著，看上去半睡半醒，眉目之間有些煩躁。隔著被子也能看出，她的胸廓正劇烈地起伏著。

「擠管兒啊！我擔心是出血量太大，裏面有血塊了，血塊很容易把引流管堵住。這樣擠壓把空氣排掉，可以形成一定的負壓。我剛才就覺得奇怪，這剛手術完，腹腔引流不應該一點兒都沒有啊！」

院子里的黑貓又沖他叫了好幾聲，趙步理越發覺得有些異樣。每逢https://read.99csw.com黑貓叫，夜班總會出點事兒，趙步理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

「聯繫手術室，我馬上過去，你先上手術處理著，別耽誤了。」

病人正沉睡著。趙步理看向一旁的監護儀，心率很快，大約150次每分鐘，超出了手術后病人的正常心率。他打開燈，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腹腔的引流管還是什麼都沒有。

突然，電話又響了，趙步理趕緊接起來。

趙步理鬆開雙手，把引流管原地旋轉了一百八十度，他突然覺得手上一空，似乎被一個人拽住，又突然鬆開。

不過他琢磨了一下主任的話，心想：「難道，主任是讓我親自來處理這個出血？」

引流管里立刻灌滿了鮮紅色的濃稠血液，湧進了空空如也的引流袋。液面越來越高，引流袋甚至開始鼓脹。

他還記得，這本書當時花掉了他大半個月的生活費。書中文言文和英文穿插的敘述方式讓人十分費解，其中有一些解剖手繪圖，精細地描繪了肌肉、血管和很多古老器械，從中能看出作者多年來積累的深厚繪畫功力。圖上還有些密密麻麻的標記，似乎是數字，混雜著英文字母。雖然看不懂，但筆記的主人應該下了不少功夫。

趙步理信手又翻開幾頁，咦，這寫的好像是……民國的手術室？！他好像能讀懂一點了。

「三個小時了孫主任……」小雲一五一十地回答，似乎知道編瞎話也掩蓋不了事實。

「是，我要是多捏捏管道就好了。」

「你確實應該抱歉，可你最應該抱歉的是你當時就應該看出這個問題。」

趙步理想起自己的書在值班室角落的書櫃頂層，便隨手抓了把帶滾輪的椅子踩了上去。

趙步理趕忙答應著，隨手收起了筆記。他的心裏莫名多了一絲擔憂——下次再看的時候，還能不能進入這奇特的狀態？

小雲趕忙支支吾吾地解釋道：「才……才發現……剛剛就是心率有點快……」

小雲沒好氣地抬了抬眼皮，向一邊挪了挪，示意家屬在門口，然後繼續低頭看手機。

趙步理兩隻手輪流擠壓，能感覺到巨大的阻力，鬆開手時，管道會癟很久才恢復彈性，這些跡象都說明，側孔肯定被堵住了。

趙步理趕忙點頭賠不是，尷尬地使勁兒擠了擠眼睛。站起身，他發現自己的左腿麻了九-九-藏-書，但是看看小雲的表情，還是拖著腿走出了值班室。

「趙步理，你幹啥呢？」

趙步理撲哧笑出聲來，這個坑貨，看到別人出血，不戴副手套就直接把手指頭伸進去了。這貨不是怪醫，是有點傻吧……

600毫升了！還在流！

趙步理內心湧出一連串的問題。他從來沒有想過，原來過去的手術如此原始，卻又有這麼強大的衝擊力，讓他發現手術居然還可以這麼做，或者從前的人居然用這麼原始、直觀的方式在自己眼前做手術。此刻，他彷彿就置身於手術室當中，親眼見到那些老教授聊天時偶爾提到的畫面。

「喀喀——」趙步理從厚厚的書堆里爬出來，滿身灰塵，頭上還被倒下的柜子砸了一個大包。他哼哼著直起身子，摸了摸額頭，赫然發現還沾了一條血跡。

「張小雲，你來我們科這麼長時間，不知道看管道的時候捏捏管嗎？！以後再出現這種情況，你哪兒來的給我回哪兒去！」

最上面的那排書已經落了灰。不是這本，也不是這本……咦，這本是？

反正被吵醒了，不如順便看看書吧，趙步理心想。往常遇到不明原因的術后心率過快，只要給點倍他樂克控制一下，就沒太大問題。趙步理也習慣在看病人吃過葯后就去睡覺。但今晚，他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兒。

這會兒，他也不知哪兒來的癮，懷著好奇心拿起書翻開了第一頁，上面寫著一句話：

趙步理連忙試著喚醒病人，但病人掙扎著抬起眼皮，很快又陷入昏睡。

趙步理搖搖晃晃地走回值班室，已經是半夜十二點。

趙步理看向一旁的監護儀，上面綠色的大字閃著「130」，意味著病人的心率大約130次每分鐘。他打開床頭燈，在昏暗的燈光下仔細檢查了病人胸腔和腹腔的每一根引流管：胸腔的引流只有80多毫升，未見多少紅色；腹腔的引流管里則幾乎一點血都看不到。

「三個小時了，你們就不會看看引流嗎？！」孫慧火了。小雲不說話，希望孫慧能就此打住，畢竟這位主任訓斥起人來從不留情面。

他輕輕閉上了眼睛，剛剛筆記中的畫面又浮現在眼前。

「沒有，孫主任，真的不怪小雲，她剛好今天來大姨媽……她……喂，喂，主任？主任？」

他默默嘆了口氣，這個衰命，每次值班都沒讓自己「失望」過。

我可以的……吧！

「砰」的ｒeａｄ.9９csｗ.ｃｏｍ一聲響打破了平靜。趙步理猛地回過神來，發現小雲正一臉驚慌地站在值班室門口。

趙步理撓撓頭，又仔細檢查了幾遍病人，走出了病房。

「廢話，這大半夜兩點的，快說！」電話另一邊傳來怒氣沖沖的聲音。

孫慧主任馬上就要來了，只要穩住情況就問題不大，趙步理心想。

「哦對，幫我給她查一個血常規吧，我……我還是想再看一下。」

這句話也是讓他當年衝動買下書的原因。

趙步理立刻蹲下，兩隻手各用食指、中指和大拇指瘋狂地擠壓乳膠引流管。

如果18號床的出血和那個真的一樣……

這本書……

「大主任啊！手術都接了，你還不趕緊去！小豪都已經跟著過去了！」小雲衝進來沒好氣地吼，明顯氣還沒消。

真是靈驗的黑貓預警啊……

原來民國時期的手術台這麼原始，但居然已經有電刀了？我還以為幾十年前才開始用電刀的。等等，那電刀怎麼像電烙鐵？原來不是刀啊，就是個尖頭烙鐵。那豈不是開個胸就得出400毫升的血？而且刀口居然有三十厘米這麼長，要是做個右肺的手術，從前到后划拉開一半，人都快被撅斷了吧！

「如果我當時多捏捏管道就好了……」

趙步理輕輕往前探了探身，不料腳下的椅子向後一滑，他失去了平衡。

趙步理看著看著入了神，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手把手教他，以前那些血管的解剖關係在他的腦子裡面就像一鍋粥，看了多少教材也毫無幫助，此刻這本筆記上的總結和繪圖，竟將趙步理積壓多年的疑問一掃而空。

趙步理轉身向門口走去，突然若有所思，又停了下來。

趙步理眼前是一本厚厚的泛黃的宣紙冊子，這是他在古玩市場花三千塊錢買來的一本舊書，書名叫《怪醫筆記》。

他拍醒病人，病人迷離地睜開眼，又睏倦地閉上了。

中年人和助手的動作都極其熟練。趙步理邊看邊扭著身子，學著中年人的姿勢比畫起來。但他們的操作和現代的完全不同，這對趙步理來說很陌生。

趙步理目前無法從文字中找到更多的信息來判斷這兩個人的身份，但這本筆記如果記錄的是真實存在的人，那他們勢必在醫學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聽了小雲的話，趙步理一個激靈，方才的白日夢煙消雲散，他仍然只是個小小住院總醫師。「引流多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