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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紅包 好醫生李有才的第一次

第三章 紅包 好醫生李有才的第一次

「這……又是因為我們那位?」李有才指了指那些女人遠去的身影說。

可惜,從那天之後他就沒法參透那些文字了,就好像不識字的人拿到了《九陰真經》,秘籍在手也無法修鍊。
更讓他難受的,是不知該怎麼和老師們解釋:如果不做這個手術,家屬很可能會找他的麻煩!他突然感到一陣不忿,自己總是幫龍森浩說話,這個傢伙卻在關鍵時刻翻臉不認人!
「李大夫,您爭取下周給安排上吧,不然我還得找您。有需要您就說。」家屬走遠時,還舉起手比畫了個錢的動作。
此時,孫慧也緊緊皺著眉頭,又打量了一下趙步理,後者正緊張地啃著手指。孫慧突然覺得趙步理和從前不一樣了,但又說不上來哪裡不一樣,一時間被這個小徒弟搞得一頭霧水。
看來這個紅包真是讓自己方寸大亂。不管結果如何,以後絕不會再沾手這些了,李有才暗暗決定。不過話說回來,趙步理這個坑貨居然能想到這個細節,真不知道他平時是真傻還是裝傻。聽說這人當年入學的時候還是學校的尖子生呢……李有才想出了神。
探進頭來的,是一個穿著花哨連衣裙的漂亮姑娘。她雖然穿著艷麗,妝容也精緻得體,卻掩蓋不住眼角的魚尾紋。這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

李有才躺在床上,努力把工作帶來的戾氣消除掉。他撥通了愛人的視頻通話,不一會兒,屏幕上出現了孩子的身影。
孫慧也抬起頭,眯著眼看了一眼病人的數據,點了點頭:「我們不要趕手術。找我們做手術的病人不少,沒必要給自己挖坑。這個是有才的病人?你這麼著急做手術是為什麼?」
今天寫一段什麼好呢?趙步理陷入了沉思……
細長眼睛的家屬狡黠地看了一眼李有才,上前遞過裝著片子的塑料袋,小聲說道:「大夫,我爸的病就拜託您了,您儘快安排手術吧。這病實在等不起了,我們不懂規矩,這點小意思您笑納。」
一個小姑娘穿著明顯有些小的藍紫色裙子,雙手向上高舉著,不停地旋轉,然後雙手展開,做了個優雅的謝幕動作。
一個青年模樣的身影——他知道那就是方老年輕的時候——正跪在地上,不知道在做著什麼。
「喂,媽,俺出門診呢。」李有才用方言和家裡人聊著,不時「嗯嗯」地應聲,面容卻越來越凝重,「俺這個月的錢還沒下來,上個月的都給俺姐裝修房子用了,哪還有錢給俺哥的娃看病啊!俺哥平時就在家裡打遊戲,也不知道出去找份活兒干。」
李有才拿著片子獃獃地站在原地。他環顧了一圈,似乎沒人注意到。他回到病房,來到一個沒人的角落,伸手往袋子里探了一下,果然摸到一個信封。這時,一名護士從遠處走來,他連忙把信封塞進兜里,若無其事地同護士打了個招呼。
對面的哥哥麻利地收了錢,打了一堆「謝謝」之類的字眼,讓李有才覺得無趣,也懶得再糾纏什麼。
曦曦的舞蹈班學費將夠了,我就當是先用著,回頭等發了工資,再打到病人的賬戶上,李有才心中暗暗安慰著自己。
「今天又是饅頭就鹹菜?方姨這裏還有點昨天家裡剩的牛肉,你要是不嫌棄就熱熱吃了吧。」
「二師兄,我再給你想想辦法!」身後傳來了趙步理的聲音,但李有才沒理睬。他找到病人家屬的電話號碼,撥了過去。看來這塊燙手山芋不好啃。
他又看了一眼表。才不到上午十點,就已經沒有病人了。整整一個上午,總共也就來了十多個病人。要不是門診部規定十點之前不許離開診室,李有才早就走了。
孫慧滿意地點點頭,繼續說:「現在趙步理上台也能幹點事了,這就是努力的結果。其實我覺得趙步理吧……」
那個老師模樣的人搖了搖頭:「何謂臨床?沒有緊緊圍繞著你的病人,你終究會失去他們。他們不來找你醫病倒是幸事,只怕有些人因你喪命,你該如何是好?」
「散會。」
這時突然傳來一陣清脆的敲門聲。
龍森浩看了李有才一眼,上下打量了一番,笑了笑,走了。
李有才條件反射地想把袋子還回去,但是病人家屬轉身就走了。
李有才欣慰地笑了,只有在孩子面前,他的笑才是最真實的,也是最發自內心的快樂。
李有才的一顆心終於放進了肚子里,他在桌子上找到一瓶水,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趙步理一愣,哎呀,差點忘了!
看時間差不多了,李有才準備回病房處理點事情。剛走出診室,就看到分診台有幾個女人在沖護士尖叫https://read.99csw.com
「不需要,查房是我們所有醫生在一起討論病歷,沒問題才安排手術,您放心吧。」
他突然想起來什麼,又抄起手機,給哥哥轉賬一萬塊錢,然後在微信的對話框內敲下一大串字,大意是這是最後一次,讓他別再遊手好閒不幹活了。但是打完字,他咬了咬牙又刪掉了。
「二師兄,我正想找你呢!」趙步理端正地站好,向李有才彙報,「你說的那個病人肺功能不是很好,一秒量才1.0升,做肺葉切除手術的話有點吃力,我覺得主任肯定會把這個手術斃掉。」
穿過門診與住院部之間的空中走廊,李有才覺得心裏發悶。他總覺得他一直都清楚自己追求的是什麼,也清楚自己的虛榮和貧窮,但是仍無法跨越內心那一道巨大的鴻溝。似乎他跨越過去了,他就不是他自己了。
他把錢塞回兜里,像攥著一顆滾燙的鐵球,渾身不自在。剛走出廁所,就跟灰頭土臉的趙步理撞了個滿懷,他嚇得心臟差點停跳,彷彿被當場捉了奸。
趙步理有點尷尬:「我已經讓他複查了一次,還是不太好。反正我能幫就幫,到時隨機應變。但是二師兄你要做好準備,主任那關可不好過。主任最近越來越保守了,對這種肺功能稍微有點不好的例子,都傾向於斃掉,我覺得大概很懸。」
李有才正琢磨怎麼打發時間,手機突然響了,是一首有些過時的民謠。
「老公,你多注意休息。這是昨天晚上我帶曦曦去舞蹈班門口,曦曦趴在窗戶上偷看小朋友跳舞,自己學會的。」
「行,那就先按手術準備,進來之後我再看一眼病人。還有別的嗎?」孫慧說。
趙步理靜下心來,那些奇怪的文字再次匯成一條河流,在他的眼前展開一幅畫卷。
李有才靜悄悄地走了進來,和住院醫師們打了一圈招呼,也和趙步理招了招手,又四下環顧了一圈,發現沒有漏下誰,也沒有誰再搭理他,便坐在主任座位的另一側。見龍森浩抬頭,便沖他友好地笑了笑,龍森浩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垂下眼皮繼續玩手機。
趙步理癱倒在椅子上,像泄了氣的皮球。
李有才也習慣了用熱臉貼龍森浩的冷屁股。他習慣性想蹺起二郎腿,但是剛抬起腿又趕緊放下,努力往下拽了拽褲腿,好遮住那洗得泛白的襪子。
李有才如醍醐灌頂。
李有才臉上一陣紅一陣紫。他難受的並不是做不了手術,而是他和龍森浩都身為孫主任的學生,為什麼孫主任心裏永遠只有大師兄?
他看著牆上的投影,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李有才你一定要努力,只有自己硬氣了,才能不一直被大師兄這麼壓著。
「媽,俺不是搖錢樹,也是掙辛苦錢,你以為醫生能掙幾個錢!而且曦曦還要用……媽,你哪能這麼說,這和曦曦是女娃有啥關係!俺還在門診,俺手頭就一萬塊錢,先借給俺哥,但是你別再幫他找俺要錢了!」
趙步理盯著那本《怪醫筆記》已經兩個多小時了,他不停地把眼鏡取下來,狠狠揉揉眼睛又戴上,甚至試過鬥雞眼,然而,眼前仍然只是一堆文言文和數字。他略微能夠明白寫的是一些高深的操作技巧和稀奇古怪的裝置,但是再也無法像那個夜晚一樣,彷彿穿過幽暗的湖底,真真切切地看到那些人的操作。
「李大夫啊,你可不能這樣,好處都拿了,還不抓緊辦事。是嫌少吧?我們不差那點錢,但是你總得先給我們安排住院吧,回頭我再找你。」
老護士見他不置可否,曖昧地笑了笑,揮了揮手讓他趕緊回去:「放心吧,我心裡有數。」
分診台的護士早已見怪不怪,一個老護士甚至給了他們一個醫患協調辦公室的聯繫方式,兩個女人才罵罵咧咧地離開。
「你之前就有一個病人說肺功能檢查配合得不好,最後我們做完了肺手術,病人在監護室躺了快一個月。這樣的病人我建議還是要慎重,可以再觀察一段時間,順便練練肺活量,別著急做手術。」
趙步理在心裏默默稱這個人為「方老」。在醫院里,都會管老大夫叫「×老」以示尊重,「×」一般取自大夫的名字當中的一個字。只有地位極高的大夫,人們才會用「姓+老」去稱呼,來突出他的獨一無二。在趙步理心中,方老就是這樣的人物。
青年似乎有些不服地撇嘴:「病人太多,手寫抄重複了也很正常。」
趙步理敲了下鍵盤,發現已經是最後一頁了,轉身說道:「沒有了,主任。」

他突然明白了,這些檢查背後九-九-藏-書摻雜著多少因素。一個病人從醫生給開檢查,到約檢查,再到去做檢查的早晨有沒有喝水吃東西,有沒有心情不好,有沒有在公交車上遺失了錢包,有沒有擔心錢不夠,有沒有聽懂檢查醫生的話,有沒有好好配合,有沒有自暴自棄?這些,自己作為醫生全都沒有了解過。
「判斷也准。什麼病人應該先手術,什麼病人應該先化療,一丁點兒錯都沒有。」
龍森浩踩著一陣風進來,坐在自己習慣坐的位置上,也就是主任的旁邊。他解開白大褂的扣子,露出裏面熨燙得體的黑襯衫,下面是卡其色休閑褲和一雙Vans鞋,隨即面無表情地玩弄著手機,偶爾看看手錶。
李有才暗暗算了算每個月七八支止血材料的收入。他不是沒有想過碰這些利益,但始終過不去心裏這道坎兒。更何況,他也不希望一步步拼到今天的事業,會因為追求這些蠅頭小利而毀於一旦。
李有才一看就明白了來者的意圖。他早已習慣了這類人的存在,雖然做不到和他們打成一片,但也不想和他們交惡。
「爸爸、爸爸,今天我去上舞蹈課了!老師特別特別喜歡我,說我是她教過的最好的學生!爸爸、爸爸,你是我的大英雄!」
「就是!我跟他說了好多遍了,別跟老人說得什麼病,他非跟我爸說得了癌,還說病人得知道情況。我是家屬我有權利不讓我爸知道,他有什麼權利隨便說啊!」
所有的住院醫生都在後面努力憋著笑。大家都知道,這個時候誰笑出聲,誰就給趙步理陪葬吧。
毫無動靜。
手術?
他仿效那天的經歷:從椅子上摔下來,喝咖啡讓大腦興奮,可無論做什麼都不奏效。書上的字還是那些字,再也沒有變成過圖像還原在他的腦海中。
電腦突然「咚」一聲,牆面上巨大的投影彈出了一個QQ對話框,發信人是「母后」。
這時傳來了主任辦公室開門的聲音,關門聲還未落,就看到孫慧瘦削的身影飛速地穿過會議間,坐在屋子正中的椅子上。
孫主任轉頭看了看表,雙手疊放在桌子上支著下巴。
孫慧沉默半晌,咬著牙擠出一句:「開始!」
「可……那個病人看起來狀態挺好呀?步理啊,這是我老家的一個親戚,要不再複查一次?」
胸外科的大查房是每周一次,一般在周三下午。這時所有醫生都不出門診,一起進行討論。一方面討論病房裡出現併發症病人的後續處理措施,另一方面是下一周手術病人的術前討論。
李有才把視頻的攝像頭轉向別處,匆匆叮囑了幾句,就草草掛斷了電話。然後他獨自在租住的職工宿舍里,坐在行軍床上,放下剛剛泡好的方便麵,放聲痛哭起來。
他在意的,只是那些常規檢查報告上的數字。病人終究是人,是用同樣的人類特質才能定義的,而不是用簡單粗暴的數字。
李有才手心全是汗,臉上有愧色。他一直號稱是最會和病人打交道的醫生,和病人的溝通向來充分,這次居然犯了這樣的錯誤。他把心思全都放在如何讓手術通過上,竟然沒有去仔細地了解病人的情況。
青年低著頭。
這身白大褂給人以體面和尊嚴,但那又怎樣呢?它真能讓我過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嗎?
李有才的心突然被拉扯了一下,他能聽出老婆話里的意思。這樣的對話他們之前也有過很多次,有時候甚至以吵架終結。但是每個月一萬多的學費,不是李有才能負擔得起的。
姑娘聽了嫣然一笑,似乎早已熟悉這些醫生的反應:「李老師,您有什麼需要隨時聯繫我,這是我的名片。」見李有才收下了名片,姑娘又露出一排整齊潔白的牙齒,說了句「不打擾了」就要離開。剛起身,她又扭過纖細的腰身,「對了李老師,您科里的龍老師,也在用我們的產品,上個月他也報了七八支止血產品呢。您放心用就是了!」說著比畫了一個OK的手勢,轉身離開了。
對面沉默了幾秒鐘,再說話時語氣很不客氣。
所患病證,病者自將告汝。如若未聞,則當一再聆之。
「我知道了,我看情況,看情況,謝謝。」李有才企圖禮貌地終結話題。
趙步理此時異常興奮。在查房前的半個小時,他抱著筆記翻了半天,想著怎麼讓二師兄的病人通過查房。結果,沒花多少力氣就看懂了那些文字。原來,筆記中的有些語句並不是什麼奇怪的文法,而是作者在寫筆記的時候,故意打亂了文字的順序。只要按照一定的方式重新閱讀,就能讀懂了。至於有些地方趙步理九_九_藏_書看起來比較費勁,就不能怨那個姓方的怪人了,只能怪自己的文言文閱讀水平太差。
李有才的心撲通撲通跳著,這還是他第一次收這種「貨」。他兩隻手插在兜里,徑直走進科室廁所,鎖上門,把錢拿出來。再把信封皮撕碎,一片一片地扔進廁所,再沖得一乾二淨,然後才數起錢來。
李有才越想越氣憤,不由自主地捏癟了塑料水瓶。
所有的光鮮、榮耀背後,只是一個無能的父親。為什麼要夜以繼日地奮鬥,為什麼要委曲求全讓所有人滿意?

漂亮姑娘沒有再說話,用手比畫了一下「1」,然後不出聲地噘著嘴比了個「千」字的口型。
李有才和龍森浩彼此移開了視線,住院醫師們也都噤若寒蟬,氣氛一時間凝固了。趙步理左看看,右看看,發現沒有人再說話,開始小聲提議:「老師們,我補充一點,這個病人呢……我去問了下病史,他以前做過聲帶息肉切除的手術,所以聲門關不全,肺功能檢查時的確沒有辦法吹氣配合。」
趙步理手忙腳亂地退出QQ,恨不得立刻鑽進地洞里。他啃著手指甲,沒敢回頭看孫慧。只要再給他五秒鐘,哪怕只有五秒鐘,趙步理就能聽到自己憧憬很久的來自主任的誇獎了。
「什麼破大夫啊!兩句話就把我們打發出來了,我就問了幾個問題怎麼了!什麼叫解釋過了不重複,他算老幾啊!我要投訴他!」

「給曦曦報上舞蹈班吧,錢的事兒,我想想辦法。最近我哥、我姐沒再找我要錢,應該問題不大。」
於是趙步理撥通了病人的電話。聽到來自對面的沙啞聲音,他一下子全明白了。正是這聲音,帶給了他最直接的答案——聲門關閉障礙。
「李老師,我是恆瑞公司的小黃,我能坐下和您聊一分鐘嗎?就一分鐘。」姑娘溫柔有禮地對李有才說道。見李有才點了點頭,就用手捋了捋裙子,坐在他面前的凳子上。
「兒子啊!你是不是又要開會了,你們那個更年期主任最近沒刁難你吧?別跟她一般見識,女人啊,歲數大了,身邊又沒有男人,就是容易脾氣古怪!」
李有才憨厚地笑了笑:「您看情況,您看情況。」
他打開電腦,在瀏覽器上找到了某個中文網的收藏鏈接,打開一個文集,名字叫作《大哥別殺我》。
趙步理合上筆記,抬起頭看著即將日落的寒城街景。他不再執著于看懂筆記了。貌似在他真正需要的時候,筆記自然會跳出來幫他,這種奇妙的緣分,讓趙步理覺得自己並不孤單。每當他難過、失落、踟躕不前的時候,也許有一個民國的老傢伙正站在他的身後。也許他能夠做的,不僅是當一個大家眼裡的廢柴。
今天可能真的要再找找哥哥,試試把錢要回來了。不能再只顧著面子,李有才暗暗下定了決心。
「我們家曦曦跳舞真漂亮。我這兩天忙,周末帶曦曦去動物園。」
對方說完掛掉了電話,傲慢的態度把李有才氣得直哆嗦。他無力地靠在牆邊,感覺哪怕一上午的門診,甚至一整天的手術,都不如這一中午的波折更消耗心力。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沒吃午飯,好在還有一個饅頭在等著他。只有這個饅頭才是最簡單實在的,至少它是自己的。肉雖然好吃,但那是別人給的,你吃了別人的肉,就總有什麼東西在別人手裡,讓你難受、噁心。
「查房?需要我們參加嗎?」
但趙步理就沒有這份心情了,他要保證查房的病人資料齊全,並在孫主任提問時對答如流。他架好投影儀,把做了一個晚上的PPT打開。他每次不是忘了這就是忘了那,孫主任經常大發雷霆。
「那個ICU的病人是有其他問題,不只是肺功能的問題,而且我們請了外院的醫生來會診,他們也說那是一種特殊的肺間質疾病,本身就很罕見,換成誰來治都是一樣棘手,而且……」李有才冷哼一聲,「就算是有點問題,至少沒有大出血吧。」
這在手術科室早已成了慣例,特別是術前討論尤其重要。科室主任要提前了解手術病人是否存在手術的禁忌症,以及病人的情況是否能夠耐受手術。通常這種查房都是由住院總醫師,也就是趙步理來進行總結和彙報,由其他人進行補充。
李有才覺得火氣一下子躥上了頭。難道在龍森浩的眼中,自己就是個笑話,是個土包子,是個鄉下人?自己平時不爭不搶,凡事都捧著這個大師兄,他憑什麼目中無人?他以為他是誰?
其餘的小住院醫師坐在後面的一排凳子上交頭接耳,談論的重點並不是read.99csw.com即將討論的病人,而是今天大查房之後吃什麼,去哪裡休息。
李有才報之以長長的沉默。透過四樓空中走廊的玻璃,可以看到下面的病人們,無神的視線漫無目的地遊盪著。
李有才是梁城灤縣人,剛滿三十歲,家裡務農,上有一個哥哥、一個姐姐。大學沒畢業就和家裡介紹的對象結了婚,現在閨女已經五歲多了。
他長著一副討喜的面容,臉圓圓的,兩隻眼睛也圓滾滾的,鼻子不算高挺,下巴寬厚,給人一種憨厚樸實的印象。他的聲音十分好聽,高中的時候曾經在學校擔任過廣播台的播音員。
李有才搖搖頭無奈地笑了笑,說:「他今天又是四五十個病人?」
看到了自己的女兒,李有才一上午煩悶憋屈的心情終於一掃而空,他穿越空中走廊的陽光,笑了笑,隨即飛快地在微信上和老婆打起字來。
李有才一如既往地面無表情,好與這些「醫藥代表」拉開距離。
「步,步理啊……對了,有個叫侯廣發的病人說把資料給過你了?」
龍森浩一隻手遮在嘴前,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李有才心中咯噔一下:壞了。
「喂,是侯廣發家屬嗎?我是李大夫。您父親可能不適合做手術,您趕緊回來一趟,我這邊不需要這些。」
老護士擺了個苦臉:「除了你們那位龍大帥哥還有誰這麼有能耐啊,和病人三兩句就能吵起來,還說讓她們隨便去告。龍少爺雖說在院里吃香,也不能這麼三天兩頭地給自己惹麻煩啊。」
一個多小時后,終於輪到了彙報病人侯廣發的情況。李有才如坐針氈:如果彙報沒有通過,怎麼和家屬交代?他該不該退回這筆錢?好像怎麼做都不妥。更重要的是,他現在真的很需要這筆錢。
可女兒跳舞的身姿又浮現在腦海中,接著是哥哥孩子生病的樣子。
李有才走進病房的餐廳。看守病房的方姨走了進來,打開冰箱門拿了一瓶綠茶塞給他。
龍森浩放下了遮住嘴的手,目光直直地盯向李有才。兩個人一時間劍拔弩張。趙步理又揮了揮手示意要說話,又被打斷了。
趙步理看到筆記上最後記錄了一句話:
說著李有才重重地按下了終止對話鍵,把手機「啪」的一聲摔在桌上。
孫慧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慈祥地點點頭。龍森浩依然好像沒聽到一樣,只是偶爾打斷趙步理。無論是自己還是主任收治的病人,龍森浩都會指出病例當中不充分的地方,絲毫不會礙於孫慧是主任就不敢說,而孫慧也很尊重龍森浩的意見。
一千、兩千、三千、四千……八千!
單純從字裡行間來看,那天看到的中年人姓方,民國生人,似乎是一代外科的傳奇人物。但他到底在哪個醫院、什麼科室,則完全看不出來。似乎這個人什麼手術都能做,也待過好幾家醫院。
趙步理對李有纔此刻的窘境一無所知,繼續如實彙報。介紹到關鍵處時,李有才抬頭偷瞄了一眼,發現孫慧正低頭看手機,並未留意到自己最擔心的那個點,龍森浩卻一直看得很認真,一臉若有所思的表情。
「喲,這麼早走啊,有才!」老護士看到李有才那張喜慶的臉,一掃方才的愁雲,打了個招呼。
但身為主治醫師,他每個月的薪水只有萬把塊錢,在老同學里毫無競爭力,甚至還沒有高中畢業就在家做生意的同學掙得多。雖然對外聲稱房子是自己買的,其實每個月的房租剛交完,家裡的存款便一夜回到解放前。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有個善解人意的妻子,很少因為他接濟兄姐而埋怨什麼。
「大師兄最近收的病人質量越來越高了。
「您是李大夫吧?我是侯廣發病人的家屬。在門診的時候您說可以做手術,我這次過來是把片子交給您。」
青年前面站著他稱為老師的人,居然和他差不多年紀,讀著他手寫的病歷,氣急敗壞地把病歷從窗戶扔了出去。
趙步理一邊講解著,孫慧和龍森浩一邊聚精會神地聽著,偶爾這兩人還會做一些補充,給一些指導意見。李有才很少發言,但是碰到龍森浩收治的病人,李有才會靠近孫主任附和幾句。
「你別多想,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曦曦真的很聰明,別的小朋友學一下午,她看一遍就學會了。你記得多誇誇她,畢竟她也沒機會跳給別的小朋友看,就只有給你我看了。」
李有才關掉手機,深深吐了一口濁氣,但還是覺得有什麼東西堵在胸口。
李有才放下手裡的饅頭,走到大門口。一個眼睛細長的人看到他立刻迎上來。
李有才腦子一炸。原來,他手裡的不是個鐵球,而是個炸彈!
病歷介紹九九藏書完畢,現場沉默了幾秒,孫慧和龍森浩都沒有說話。依照慣例,幾位老師都沒有表態,這個病例就算是通過了。趙步理正準備切到下一頁,突然感受到李有才正投來殷切的視線,還輕輕朝右邊晃了晃腦袋,眨著眼睛,似乎急於向他示意什麼。
「李老師啊,之前我們公司那個小崔離職了,以後我來做咱們科的產品。咱們有一款止血材料特別好使,直接噴撒在創面就可以,很多老師用過都反映效果非常好,手術后滲出特別少,您要不要試一下?現在我們公司有政策支持,您用一支的話我們這邊大概有……」
「前幾天晚上有一例出血,發現得挺及時,而且住院總醫師判斷十分準確,聯繫手術室也很麻利。我是想說啊,咱們以後大夫關腹之前,一定再好好檢查一下。」說著便轉頭瞪了一眼龍森浩。龍森浩感受到主任的視線,立刻低下頭,小聲說了聲「是」。
「這個病人先不收!」孫慧輕輕敲了敲桌子,「鍛煉肺功能,複查肺功能,好了再收!」
李有才不想再管這個病人的事。

李有才明白了,點了點頭:「那您把資料給我們住院部趙大夫拿過去吧,都齊了的話,後天就可以查房討論了,應該能做手術,回去等通知就好。」
「方姨,您別忙了,我減肥呢。」
「等等!」
「你太讓我失望了!你寫的病人:雙乳對稱,乳|頭居中!你到底有沒有看過病人,病人已經切了一側的乳|房,你哪裡看出的雙乳?!」
「孫主任,您看這個病人的肺功能稍微差一些,但是一般情況還行,李有才師兄可能想請示下您,會不會有問題?」
「所以,我又給他補查了一個血氣分析,發現這個病人的血液當中氧氣分壓有85毫米汞柱,二氧化碳分壓也正常,而且他以前也沒有肺病,爬樓能爬十幾層。應該說,沒有絕對的手術禁忌。」
這時候趙步理突然舉起手想說什麼,但是被李有才打斷了。
「減什麼肥啊!還有你那身衣服我看著難受,一會兒你脫下來方姨給你洗洗。你有一套新的手術服我給你放在休息室了,一會兒去換下來!對了,有個病人說要做手術,在病房門口等你呢,你吃完去看看吧。」
「爸爸,我開始存錢了!媽媽說你上班太辛苦,一直沒錢買衣服,等我存夠了錢,給爸爸買新衣服!」
今晚值班室里只有他一個人。忙完手頭的事情之後,趁住院醫師們在護士站那邊幹活,他又煮了一杯超濃的咖啡,躲在值班室里繼續他的實驗。
「是!」趙步理如蒙大赦,趁孫慧改變主意前趕緊彙報起了病歷。
李有才坐在診室里,一隻手撐著圓滾滾的下巴,另一隻手用筆在桌上煩躁地敲著,一條腿還蹺在另一條腿上,山寨的名牌黑色皮鞋下面露出了有些泛黃的白襪子。

手機響了一聲,收到了一條微信,是一段視頻。
李有才越說越煩躁。比起家裡的一堆事兒,門診沒幾個病人的慘淡都算不得什麼。
李有才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差點拍著桌子站起來。他明明是讓趙步理趕緊跳到下一個,這個傻子!李有才心裏咒罵著,急忙回過頭和孫慧解釋:「這個病人我看過,一般情況很好,就是肺功能檢查他配合得不太好。沒事,趙步理,你繼續下一個吧!」說著又趕緊揮手讓趙步理繼續。趙步理這才會意,趕緊點擊滑鼠。
李有才完全沒了心情,點點頭走了。
從小到大,李有才都是大人口中的「別人家的孩子」,但凡是個灤縣人,都知道縣裡有個老李家的小孩成績特別突出。
「可不是,而且好多都是首診的病人,沒掛上主任的號就直接掛了他的。一上午拿著住院條的病人就七八個,很少有來複查開藥的。你說他技術好歸技術好,但是這個態度就不能改改?」老護士挑了挑眉毛,「要是都和你似的,和和氣氣,病人得多開心啊。你說你的病人怎麼就那麼少啊,而且還都是開檢查的,要不……」老護士往後瞄了瞄,用一隻手掩著嘴輕聲說,「要不以後我和挂號室的小姑娘說說,讓她偷偷給你多分點病人?」
這間狹小的,只有一張床、一張書桌的宿舍,好像是一個繭。此時,李有才正在自己的繭里等待變身成蝴蝶,這個過程可能是痛苦的,但他不會四處言說,只需竭盡全力,等待綻放美麗的那一刻。
他試著喝了一口,苦到無法下咽,但還是捏著鼻子灌了下去。等了十幾分鐘,一陣一陣的心慌襲來,大腦裏面的血管似乎都在微微脹痛。他目不轉睛地盯住文字,彷彿感受到丹田的內力在發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