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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安樂死 人販子也配用嗎啡?

第十四章 安樂死 人販子也配用嗎啡?

「現代人真可悲,本來死亡和出生一樣,是個很有儀式感的事情,但每個人都要在醫院里走一遭,體驗一遍全套的酷刑,有疼痛,有尿管,有輸液,有胃管,有氣管插管,還有生不如死,還有想放棄卻不能喊出放棄……」
「她怎麼樣?不會出事了吧?」林小棠很快就回復了。
趙步理剛準備帶林小棠出去休息,卻發現她跟著小雲走了過去。
「怎麼了?!她怎麼了?!」
「趙步理,幹得漂亮!」小雲比著大拇指。
此時已經是早晨五點了,很多老年病人都已起來,聞風來看這邊的情況。那個剛剛從病房裡挪出去的病人,正繪聲繪色地給他們講這個女人當初販賣兒童的事情,以及她生病的一些故事,一群人議論紛紛。
韓雨微眯了一下眼睛,看了看趙步理,抬頭想了片刻,快速踱步離開了。
一天,第一個被方鴻銘醫治成功的孩子被抱著來找方鴻銘謝恩。父母指著孩子說:「方師,感謝大恩,無以為報,而今日來,有要事請您不吝賜教,孩子剛滿兩歲,姓陳,名飛漱,但孩子的生命乃您所延續,特來此請您賜他個乳名,讓他終生念您大恩,他日必以為報!」
趙步理無所適從,努力想拽起男人。但是男人跪著抬起了頭,滿臉胡楂兒,眼睛深深地陷了進去,眼睛下邊有一道很長的刀疤,看起來陰森可怕。他眼圈通紅著說:「您是不是怕打針有風險?您別怕,我簽字,出任何問題我都責任自負。或者您開價,多少錢我都願意給,我只想讓她最後這幾個小時,不活活難受死就行……」
心電監護儀上的心電圖拉成了一條直線,沒有一絲波動。女人一動不動地看著天,眼角流下了兩行淚水,喘氣的動作徹底停止了。
血氧96%!心率也在好轉,病人的呼吸功能在改善!
林小棠的簡訊停了幾分鐘,趙步理一度以為她睡過去了,突然又收到一條簡訊,上面只有幾個字:
趙步理沒有發現,自己的每一個「死」字,都像鎚子一樣讓林小棠的身子震一下。
「一個有些陰柔的美男子,但是放在古代真的是美型男啊。說了你也不懂,不知道他有沒有對象,要不你幫我問問?」
男人冷笑了一聲說:
這個時候,男人突然從房間里跑了出來,直接來到趙步理面前,嚇了趙步理一跳。他「撲通」一下跪在地上,瘋狂地給趙步理磕頭。
「和你聊天真好,我就是突然好怕死亡,不是怕死亡本身,而是怕死的時候,身邊沒有愛我的人和我愛的人,只剩下醫院里冰冷的器械。我怕我變得好醜,我希望自己哪怕死的時候,也不要在別人的記憶里留下一點點不好的印象。」
「趙大夫是吧?」
方鴻銘的一管血可以給五個麻疹的孩子使用,發揮了很好的作用。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自己抽血,對他人的風涼話置若罔聞。隨著治愈的患兒越來越多,方鴻銘開始覺得有些乏力。
「啊?」
趙步理看了一眼病人的心電監護,血壓已經開始降低了,血氧也只有80%多,心中有了數,帶著林小棠走出門去。
林小棠在一旁沉默。
趙步理來到病房,看到那個男人一臉悲苦的神情,順著他的眼神,看到床上躺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女人的喉嚨像破風箱一樣呼啦呼啦地喘著粗氣,站得很遠都能聽到。她每一次呼吸都拖著長長的尾音,應該是因為疼痛發出的呻|吟。
他緊緊地盯著孕婦的監護儀,看著上面的血壓、心率、血氧的數字。連血氧的數值從89漲到90,都會讓他興奮不已,但數字仍在波動:88、89、88、87、89……
林小棠也氣呼呼地從病歷車裡掏出病歷,「咣」的一聲拍在護士台上。趙步理有一種被狗咬了的感覺,噁心到渾身都在顫抖。他等著林小棠找著簽字單,看著面前這個陰森的男人,他發現,這個男人的眼神中全是嘲笑。
「以後這種東西壞了就不要用了,趕緊報修。咱們醫院可不能出這種問題。」韓雨的聲音非常低沉,嚇得護士和值班醫生一陣心悸。他們也感受到了副院長的怒火。
趙步理看了眼表,居然迷迷糊糊地就到了四點,這夜班真是一如既往地黑,而且再創新高。三個需要搶救的病人此起彼伏,也打破了自己的紀錄。
但是她現在,就是一個將死之人,要被自己的疾病活活疼死。
一分鐘喘氣10下,心率30次。
他逐條核對了醫囑,又看了看表,此時已經三點了,再有一兩個小時,如果孕婦再沒有好轉,可能家屬砸了門也要把孕婦帶走吧。這個時候,孫慧應該已經休息了,韓院長居然來了,真是好領導啊,趙步理頓時感到一陣心安。
趙步理和男人示意了一下。
趙步理覺得,這不是林小棠平時的風格啊,自己本想開個玩笑,但感覺自討沒趣的樣子。
趙步理堅定的眼神像火焰一樣燃燒著男人冰冷的內心,但他仍然搖著頭,垂著肩。
醫生也是人,脫下了白大褂,他們也會九_九_藏_書真實地愛,更會真實地恨。很多時候,醫生甚至有掌控生死的能力,更有著施行「正義」懲罰的機會,至於是對是錯,是否行走在法律的灰色邊界,每個醫生都有選擇的權利。趙步理認為,他自己無權對其他人進行道德審判。
「呃……你來了孕婦容易激動,你看一下,沒事的話先回去休息吧,她應該已經度過最危險的時候了。你回去好好休息,也讓她放心睡一覺。」
「謝謝韓院長!」趙步理趕忙點頭示意。
孕婦男人看著趙步理,有些話好像已經到了嘴邊,但是生生地咽了回去,他激動地鞠了幾個躬,又握了握孕婦的手,一步一回頭地走了出去。
男人突然覺得,再也沒有比醫生說出的「相信我」更鼓舞人心的了。這三個字有著無窮的魔力,讓人無法拒絕。他顫抖著看著趙步理走了進去。
趙步理轉頭和林小棠示意了一下。
面前是孕婦,手中則是《怪醫筆記》中所記載的近百年前的那個死亡的孕婦。他不停地做著對比,雖然二人的用藥有很多不同,但搶救的原則沒有任何差別。畢竟現代醫學的藥物總比當時要強得多,因此他對救活孕婦更有信心了。
「你?」趙步理看著林小棠的臉色煞白,以為她又病了。
趙步理想了想,還是無法原諒這些人曾經做的事情。他沒有再去扶男人,慌張地轉身離開,任憑那個男人在身後把地板磕得咚咚響。
「這有啥好怕的,就是臨終病人而已,第一次見?」趙步理打趣。
趙步理有些尷尬地揮了揮手,準備再下去看孕婦。
也正是在剛才,趙步理看到樓上病人輸液的時候,突然想起筆記中的葯章內容。葯章記錄了在沒有輸液泵的年代,醫生和護士都是用破舊的秒錶來判斷輸液速度的。
「喲,這不是胸外科那個小傢伙嗎?是啊,正常一小時80毫升的話,每分鐘應該是30~40滴就好,但是你看,剛剛輸液速度明顯都有200滴了,他們這個輸液泵怎麼壞得這麼離譜?」
她蓬頭垢面,長頭髮已經打了綹,上面還有很多食物凝結的疙瘩。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幾個人,艱難地從一個人挪到另一個人身上,看到穿著白大褂的趙步理,她嘴唇嚅動了幾下,卻說不出話,不停地點著頭,眼睛里的淚水匯成了一條小河。
趙步理生生咽下了「請您節哀」幾個字。在他眼裡,他對這兩個人,都是深深地憎恨著。他知道,自己為病人進行「安樂死」,其實,並不是為了他們。
看著看著,似乎一道電光劃過黑暗的腦海,把阻礙自己思路的巨石「轟」地炸開。他瞬間覺得耳清目明,《怪醫筆記》里「葯章」中的一段話直接擊穿了他的大腦。
「當然是第一次……以前只見過解剖的屍體,那個不可怕。我是覺得,女人在死之前,真的會變得這麼丑、這麼不體面、這麼沒有尊嚴嗎?」林小棠搖著頭,她似乎不敢相信這一切。
林小棠咽了下口水,她難以抑制內心的傷感和複雜的情緒,走上前去。

小雲也在旁邊幫腔:「就是就是,這人就是活該。她這點疼,和那些丟了孩子的父母比算得了什麼?要是有一天我自己的孩子沒了,我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會哭就是沒事了……加油……我在呢……我在呢……」
「簽字吧。」趙步理冷淡地對他說。
「趙大夫!我們不治了!不治了!剛才我問護士,說我愛人情況越來越不好了,不行,我得帶她回老家,她要是真有什麼好歹,一屍兩命就撂在這裏了,我跟家裡人都沒法交代啊!」
「那個孕婦她……」
「怎麼樣,你好些了嗎?」趙步理急忙問道。
「還有,古人說,人死了之後會七竅流血。其實這本質上是凝血功能完全喪失,導致人的鼻孔、耳朵、牙齒、陰|道等都有可能出血,而且還是那種暗黑色的血液。因此呢,我們的護士就會用棉球,分別把這些孔洞塞得嚴嚴實實的。這些棉球從外面是看不到的,就是防止屍體到處流血,嚇到家屬。等穿上了壽衣,至少從外表看上去能相對安詳一些。」
「執行就是了。」趙步理面無表情地回答。
原來是這樣……
果然自己值班,就是容易送病人,而且自己同意注射這支嗎啡,很有可能真的推了她一把……
趙步理嘆了口氣。
「什麼?方鴻銘三個月後還是被開除了!去了……西南聯大!」
林小棠探著腦袋,小雲每往病人的鼻孔里使勁塞進一個棉球,林小棠就表情誇張地擠一下眉頭,像是能感受到死者的疼痛一樣。
「怎麼會……渾蛋!」
一分鐘喘氣5下,心率23次。
林小棠又難以置信地翻了幾遍,趙步理也趕忙湊過去。他赫然發現,簽字單上,有自己寫的一行字跡,但是在病人家屬之前簽著「同意」和姓名的地方,乾乾淨淨,沒有一個字。
因為他擔心孩子的父母如果知道孩子在接受這種非正規的治療read.99csw.com的話,一旦出現任何問題,會直接影響家長對醫院的信任。然而在方鴻銘所謂「好事之徒」的傳播下,這個小道消息仍舊快速傳遍了省城。
他看著男人玩味的笑容,咬牙攥緊了拳頭。
小雲已經準備好了料理屍體的托盤,冷眼看了看死者,搖了搖頭。
男人沒有作聲,點了點頭。也許他在病人最後的這幾個月里已經見過太多,早就預料到了這個結局。
能「入夢」真是好啊,很多文字看不懂的細節,似乎一下子全部理順了。趙步理離開了夢境,但還是看了一眼故事的結局。
她死了。
趙步理指著他:「你自己簽的字,當時和你說好的,你這個人怎麼說變就變!」
「趙大夫,如果真的不行了,可就回不去家了啊……」男人哽咽起來。
林小棠立刻恢復了往日的鬥志,上前一步說:「你神經病啊!你愛人已經沒有治愈的機會了,而且當初是你自己放棄治療的。」
「太好了!你也早點睡覺吧,這一晚上太充實了,好在有驚無險。這個孕婦能活,主任和師兄們一天沒白乾。也多虧有你,不然主任可能都不會做這個手術。」
幾個人和家屬一起在病人的床邊看著。林小棠躲到了趙步理身後,一隻手緊緊攥著趙步理的白大褂,另一隻手捂著嘴巴。
「不認識,誰?」
他看韓雨已走遠,在角落裡打開筆記。
「哦,好啊。」趙步理隨意答道。林小棠的轉變好像有點太快了。穿白衣服的制服男,他怎麼沒見過?
「嗯,怎麼了?」
他把自己藏在辦公室那個幽深的走廊里,背靠著牆,突然想起方鴻銘曾經問的那個問題。
趙步理急忙奔了上去,看到陳彥豪正把那個病房裡的其他病人轉出來,小雲也正往病房裡推搶救車。趙步理奔進病房,第一眼看到的是病人,她正直勾勾地看著天花板,眼珠子像是要擠出來一樣。旁邊的監護儀上,心率已經降到了30,血氧已經測不出來,血壓只有50/30毫米汞柱。
男人揚起了頭:「姑娘,注意你的措辭。你可是個醫生。我愛人的爸媽本來要過來看她最後一面,就是因為你們,直接打了一針嗎啡就把她打死了,我從來沒有同意你們這麼干!」
如此疾惡如仇的小雲,能耐著性子,本著職業精神把工作做好,在趙步理看來已經很難得了。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今天早些時候的事情,給了趙步理幾分面子吧。
「那我們就按照之前說的,放棄有創搶救,對不對?」
趙步理決定,等今晚結束,要和那個男人好好談一談。他想,人心畢竟是肉長的。
趙步理突然想起自己曾經看的那段筆記沒有看完,趕忙翻到那一頁。不知道是因為夜最深時,還是此時心情無比激動,他立刻進入了最佳的閱讀狀態。

他有些睏乏,想躺在床上眯一會兒,儘管困意陣陣襲來,他就是無法入睡,完全不是以前沾枕頭三秒就能入睡的狀態。趙步理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會兒,還是跳起來,披上了白大褂。
「很多時候,人都是到了醫院才發現不行了。一開始可能還抱著搶救的希望,如果真的到了樓上人販子那種地步,可能連轉走的機會都沒有了。」
林小棠仔細地看著,眼睛都不眨一下,似乎生怕錯過一個細節。她看著一個人就這樣從能夠說話哭喊,成為一團動也不能動的肉體,內心一陣恍惚。
孕婦點點頭:「好像……比剛才舒服多了……感覺剛才真是快憋死過去了……跟淹了水一樣……這會兒覺得……起碼喘氣能喘到頭了……好多了……」
男人仔細讀了一遍,又看了眼趙步理,點點頭。但是他沒有立刻簽字,而是眯了眯眼,說自己視力不好,要回去戴眼鏡,於是拿著單子走回了病房。
他轉頭對旁邊的林小棠說:「我知道孕婦是怎麼回事了。咱們走!」
趙步理走進男休息室,疲憊地癱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告誡自己不要再去想這件事情,努力讓自己入夢,尋找讓孕婦轉危為安的方法。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他卻絲毫不能走入那本筆記,大腦的細胞完全不能被調動。
不但患兒家長如此,就連協和的小醫生們也不顧領導們的呵斥,紛紛抽自己的血給患兒治病。一些家長知道之後,也主動讓醫生用自己的血治療自己的孩子。
「我說了我們不治了!」男人看樣子是真急了,「不治了都不行嗎?!我們要求現在出院!我自己聯繫救護車拉回老家,怎麼也得回老家!趙大夫,我不會告你們的!你就答應我這最後一個要求,我求求你了!」
林小棠剛要邁步,又轉頭看了看正在捯氣的女病人,搖了搖頭:「我和小豪師兄看著她吧。你去吧,一定要加油哦!」林小棠攥著拳頭,勉強笑了一下,很快就沉下了眼眸,在護士站找了個安靜的角落乖乖地趴在桌子上。趙步理心中覺得這妮子今天有些反常,必有妖,但還是獨自向呼監走去。
「哦。」
「喂……狗read.99csw.com不理……」
這大概是今天晚上病人監護上最好的狀態了。他「騰」的一下子站起身,小跑到孕婦的面前。他看到孕婦似乎能微微睜開眼睛了,對趙步理微微眨了眨眼,擠出了一絲微笑。
真的是太不應該了,太不應該了……該死啊該死……
趙步理點點頭說:「你選擇放棄可以,但是你先給我一兩個小時行不行?相信我!」
趙步理來到她身邊:「怎麼,怕呀?又不會鬧鬼。瞧你這膽兒……」趙步理指著小雲,「你看,屍體料理呢,主要是把病人身上所有和病人無關的東西全部取下來,例如靜脈的輸液、插入的尿管,甚至是縫的線,等等,讓病人回到剛剛出生的狀態。什麼也沒有帶來,什麼也沒有帶走。」
趙步理和小雲說:「不注射腎上腺素了,也不打升壓葯了,我們等一等吧。」
趙步理恍然驚醒,想起阿衡就是方鴻銘的關門弟子,原來是這樣來的!那個串珠是方鴻銘的恩師傳給他的,方鴻銘也有可能把串珠傳給了那個叫阿衡的人!
女人的皮膚緊緊地綳在骨頭上。她沒有穿衣服,可以看到髖骨部分的皮膚都被磨破了,就像是骨頭把皮膚扎破的一樣。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顫抖,看樣子不像是怕冷,也許是疼痛導致的抽搐。
「人真的不能安詳地死去嗎,就是閉上眼睛的時候,還能笑著想起自己一生當中最美好的那些瞬間?」
趙步理咳嗽了一聲。
但是這個女人完全聽不到這些,也看不到誰在自己的身邊。她只是盯著天花板,確切地說,現在已經完全沒有了意識。每一口氣之後,要隔很久才會有下一口氣,就像一條離開水的魚,讓人揪心。只有這一聲聲的喘息還在提醒別人,她還活著。
「哼!你這種廢柴才要工作,有錢如我才不要呢!對了,我看你們病房最近總有個人穿著白色的制服,跟海軍似的,超級帥,那個五官,那個鬈髮,極致美男啊!」
「呃……大部分時候確實,不太會像電視裏面看到的那樣,表情安詳,還能笑著離開。」趙步理滑稽地表演了一下,「大部分人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問題去世,我們醫生總結,要不憋死,要不疼死,要不心臟不跳了,哦對,那還是算憋死……」
越來越多的人被治好,一場戰爭帶來的麻疹危機,就終止在協和的一場「鬧劇」當中。方鴻銘講道,醫院的領導很快便重新發文,表示醫院經過慎重考慮,決定使用此方法拯救患兒。方鴻銘主動執行醫院方針,提出表揚!
屍體料理完畢了。趙步理走出病房,伸了一個懶腰:「這一宿,說話間就六點多了,天都快亮了……」
不一會兒,男人又拿著單子出來了。趙步理看了一眼,上面寫了個「同意」,也簽了字,於是讓男人先回去,把單子夾在病歷裏面,開了一條醫囑。

「哦對了!樓上那個老奶奶也醒過來了,醒了之後第一句話說她餓了,一群家屬這回都放心了,都回去了。」
「當然沒有……很多時候家屬很可悲的。他們在危急的時候,並不能理解到底能不能救活病人,他們就是因為太害怕病人遭罪。所以只有醫生有這個權利,有時候也有這個義務,幫助他們做選擇,而不是單純地讓他們自己選擇。」
「病人林如燕,宣布臨床死亡。死亡時間,2017年6月5日5點04分。」
據方鴻銘所描述,孩子的父母當時激動不已,立刻接受了這個名字。雖然趙步理心中的場景是這樣的:孩子的父母瞠目結舌,本是來謝恩的,又覺得這位老醫生宅心仁厚,又是當世名醫,必定學富五車,文學造詣深厚,怎知他不按常理出牌,起了這麼個破名字……
這時候,趙步理看到病人家屬朝他走了過來,一臉嚴肅。心想,他大概是來感謝的吧,正好趁機會和他說說,看有沒有機會做點事情,讓自己內心也好受一些。
林小棠卻是一點不困的樣子,她出神地看著外面微微亮的天,若有所思。
如果真的是人命關天需要拯救,哪怕是壞人,作為醫生,也義不容辭,至少可以救回來再讓他接受法律的嚴懲。
嘀——
趙步理懸著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了,他走到自己的座位,癱在了凳子上,他突然想起什麼,掏出了手機。
趙步理看著血氧持續保持在93、94的狀態,越來越放心了。他趕忙跑到門口,打開門。孕婦的愛人正焦急地來回踱步,看到趙步理慌張的樣子,立刻更緊張了。
「是的。所以,醫院就是這樣,我們不能殺死病人,只能眼看著病人離去,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沒有治愈機會的時候,讓他們盡量有尊嚴、安靜地離去。」
接下來,聊天沉默了將近三十分鐘。這個姑娘怎麼說沉默就沉默了?趙步理正納悶的時候,突然收到林小棠的一段語音:

但這次要做的是鎮痛,而且是存在「安樂死」風險的鎮痛。家屬告我怎麼辦?被醫院通報批評怎麼辦?若是為自己的https://read.99csw.com至親或者摯友來一支嗎啡也就罷了,為一個販賣小孩的罪犯這樣做值得嗎?
國家危難,物資匱乏,當世良醫以己身之血液拯救萬千患兒,吾輩豈可背信棄義,趁火打劫!可愈之,則感恩終生;若不可愈之,亦當為醫者儘力之果,非但吾輩永生感念,亦願孩童永念方師大恩于極樂世界!
「送他們來的公安說,這女的販賣一輩子兒童了,她老公說是不知情,但是誰信啊!也就是還沒找到證據而已!」小雲解釋,「她剛被抓到,判刑前發現這女的歲數不大,但是肺癌晚期了,全身到處都在轉移,這才送過來的。真是報應!」
「阿離……你……」男人看到孕婦均勻地喘著氣,看到她有些激動得要哭的樣子,就知道沒事了。剛剛的她還一副馬上就要失去意識的樣子。
林小棠看著一|絲|不|掛、骨瘦如柴的女人,心想,她生前應當也是個風姿綽約的女人,但死了之後,渾身發黑,表情猙獰,像地獄的惡鬼一樣可怕。她甚至害怕女人的腦袋向她猛地轉過來,那雙因為鼓出而閉不上的眼睛在她腦中久久徘徊,好像在瞪著自己一樣。
「原來死之前這麼難看……」林小棠搖了搖頭,不由自主地咬了下嘴唇。
「大夫我求求您了,她這樣我實在受不了了……您想怎麼對我都行,您讓她舒服一點吧,我求求您了!」
趙步理看著病人打完嗎啡平靜下來之後,盯著病人的點滴。
林小棠湊了過來,雖然已經夜裡兩點了,她困得眼皮都耷拉下來了,但還是好奇地看著趙步理。趙步理只是尷尬地攤開手,苦笑著說:「還是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啊……」
趙步理趕忙攔著他讓他起來,但是男人五大三粗,完全不管趙步理,就是一個勁兒地磕頭,直到額頭上出現血痕。他一邊磕一邊哭著央求趙步理。
只是他內心還有一個小小的期待,期待這個男人能因為這件事,感受到這個世界的善意,甚至能夠良心發現,回心轉意,向警方提供更多販賣兒童的線索,讓更多無辜的孩子回到爸爸媽媽的身邊。
「呸呸呸,你今天是來體驗死亡教育的嗎?好好活著不好嗎?」
賜名之後,孩子不停地拽著方鴻銘手腕上的串珠要玩,被父母喝止。方鴻銘卻蹲下身和孩子說:「你想要?長大做我的徒弟,我把衣缽悉數傳你,包括這個,如何?」
「您……您……您愛人!」
一分鐘喘氣6下,心率25次。
「趙步理,你……」小雲看到一條嗎啡注射的醫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
居然,是……韓雨?
「狗不理,我好怕……」林小棠雙手抱著自己。
值班醫生示意護士趕緊換上一個新輸液泵。趙步理看了一下,速度很準確,放心地點了點頭。
趙步理走到監護室門口,發現孕婦的男人已經站了起來,正瘋狂地拍監護室的門。
方鴻銘本以為自己會被醫院驅逐,事實上醫院也正有此意——他們不能接受一個總是用非常規方法救人的「怪醫」。正當醫院發布消息,要把方鴻銘開除轉院的時候,醫院的信箱里開始陸陸續續收到一些聯名信,旗幟鮮明地支持方鴻銘的做法,從一封,變成五封、十封,最後變成三百多封!最後醫院的領導不得不關閉信箱來終止這場可怕的「鬧劇」。
漲啊漲啊漲啊……求你了……快好起來吧!
趙步理能夠感受到她的訴求,也知道這是彌留之際的表現。她的眼睛向外突出,由於長期缺氧,大腦顱壓增高,在躁動之後就會逐漸出現這樣相對平靜但是淡漠的狀態。病人的意識應該還存在,但是各方面的表達能力都會越來越弱。

趙步理來到孕婦的床前,他發現,面前站著一個人。
走的時候,還沒忘把筆記帶上。
孩子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方鴻銘用自己的血救了麻疹嬰孩兒的故事立刻傳遍了整個協和醫院。剛開始還是有很多人說風涼話,很快,隨著治愈的孩子越來越多,全城的人聽到消息后,都紛紛抱著孩子來醫院就診。
趙步理嘆了口氣,他轉頭看了看病人的家屬。那個男人正一手捂著嘴巴,一手抱著胸,獃獃地看著這一切,他似乎戴著一個厚重的面具,讓人看不出他臉上的任何表情,也猜不到他心中在想什麼。
「我要求封存病歷,走醫療訴訟,沒問題吧?」
「您好,這是怎麼了?」趙步理收起鬥志昂揚的笑容,走上前問道。
「韓院長?」
趙步理不由得想起了地鐵上的那些殘疾孩子。他突然有了印象,自己確實收過一個保外就醫的病人,但當時不知道病人具體犯的是什麼事。
「獃子,快上來!那個人販子不行了!」
孕婦還是端坐著,但是臉色已經從剛才的發紫變得紅潤了一些,這是氧合明顯改善的徵兆。而且喉嚨中不再像剛剛那樣傳出「呼嚕嚕」的水泡聲,肺水腫的狀態明顯在減輕!
「沒事,您放心,我先進去看下。」說著便要進去,但是被男人一把九_九_藏_書抓住了。
「狗不理,人為什麼一定要死在醫院里?就不能死在家裡,或者死在一個特別美麗的地方嗎?」
「早知道就不收她了,」趙步理自言自語,「不過我還是去看一眼吧。」
「你在明知我愛人已經呼吸不順暢的情況下,還是給她打了嗎啡,我懷疑你的嗎啡造成她的直接死亡,你和醫院要負全部責任。」男人的語氣非常平淡,說話間也毫無停頓,似乎這段台詞已經演習過無數遍。
「果然啊,這輸液泵壞了。」韓雨一邊調整著輸液的速度,背著趙步理自言自語道。
趙步理順著方鴻銘的思路,在腦袋中打開了一封信。
「什麼?!」趙步理和林小棠異口同聲道。趙步理驚訝地張開了嘴:「為什麼?」
這是一張放棄有創搶救的單子,趙步理又寫了一句話:「放棄一切搶救,家屬要求進行鎮痛治療,並知曉呼吸抑制等可能導致病人死亡的副作用。」
韓雨聞聲轉過身來。
趙步理使勁拍了一下男人的肩膀,拍得男人一陣子恍惚:「你冷靜點,你聽我說,她能活!」
「她……她好了!」趙步理大舌頭終於捋順了,他帶著孕婦的愛人很快穿上鞋套,套上隔離衣,走到孕婦的面前。
「你不會的,你還得為病人努力工作五十年呢。」
陳彥豪這時候湊過來說:「趙總啊,現在的情況,是不是不太適合給嗎啡類的止疼葯?給了之後可能會出現呼吸抑制吧……」

「狗不理,你去歇著吧,我想跟著看看。」林小棠固執地甩開了趙步理拉她的手,有些膽怯地站到很遠的地方,看著小雲熟練地料理病人。
男人捶胸頓足,趙步理無語感慨,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講這種落葉歸根的傳統。
「嗯……啊……嗯……」女人不停用最後一絲絲氣力,從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聲嘆息,叫得林小棠心如刀絞。她不由自主地走上前,摸了摸病人的手,試探了一下,發現這隻手是那麼冰冷,像一根枯萎的樹枝,隨時可能會被折斷。
趙步理搖了搖頭,和小雲說:「算了,就這樣吧,沒法打針。」
「狗不理,我和你都送對方一支嗎啡,好不好?你的嗎啡寫上你的名字,我的嗎啡寫上我的名字,到時候誰死了,對方就給他一支,來個痛快,能行嗎?」
「小豪,給拉一張心電圖,放進病歷裏面。家屬先迴避一下吧,我們先料理一下病人,然後我們會聯繫人來把您愛人轉運到太平間,去辦後面的手續。您可以去準備下衣服,另外請您……」
「小棠,這次……你來宣布吧。」
而現在,有了輸液泵控制速度,所有人只會看上面的數字、看心電監護的顯示器。這就導致年輕醫生很少想到,如果這些東西真的壞了或者發生錯誤,人工的校正是至關重要的。
「人已經死了,不會覺得疼呀。等塞完棉球之後,把血跡擦乾淨,護士就會按照要求,給病人蓋上屍單,蓋住病人的頭部和雙腳,兩端向里塞,包好整個屍體。當然,這個時候最好是問清病人的一些風俗習慣。不過……」趙步理看了看一臉嫌棄的小雲,「我覺得小雲對這個病人可能不會問……就這樣吧。」
趙步理徑直走到了護士站,看到林小棠還乖巧地趴在那裡發獃,沒有去休息室睡覺。他找出了一張單子,自己寫了一句話,走到病房叫男人出來。
壞了,不知道孕婦的愛人在外面怎麼樣了,不會已經急了吧,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孕婦的心電監護。
「嘿嘿,孕婦好啦!」趙步理髮過去一組心電監護的數值,各項指標都非常平穩,「有本少爺在,還能有搞不定的事情嗎?」
林小棠在後面驚訝地喊了一聲,趙步理聞聲回過頭。
「呵呵,謝謝。」
「應該不會吧,除了麻醉之後『安樂死』,否則都會有一個急性的窒息過程。腫瘤病人晚期確實很受折磨,那種疼太難忍了。所以……我內心本來是抗拒給她打針的,但是我自己心裏……唉,我也是賤。」
趙步理突然覺得這種感覺他剛剛才經歷過,而他只是丟了一本珍貴的筆記。如果是自己的孩子……他甚至很難想象那些孩子的父母看到這個女人,會不會遏制不住衝動要殺死她。
「對了,那個男人不是之前要放棄嗎,你沒有告訴孕婦,她差點因為被放棄而死掉?」
方鴻銘看了一眼孩子,捋了捋鬍子隨口說道:「此子既然名『非豎』,那不如,就叫……『阿衡()』吧!」
為什麼方鴻銘沒有用家長的血?趙步理剛在腦海里有了這個問題,方鴻銘就立刻給出了解釋。
從年份算起來,這個孩子是1940年左右生人,到現在的話,應該是七十多歲……那會不會還活著?
此時,趙步理更想問的是:「如果你的做法會害死一個人,但也讓他解脫,你會願意做嗎?」
趙步理本來覺得自己是有答案的,但是當他想到,自己要冒著違規操作的風險,去解脫一個窮凶極惡、本就該受重刑的歹人,心裏似乎又猶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