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人好得很啊！好得很！」對面喜氣洋洋，「多虧了龍大夫，現在老頭上樓都不坐電梯，爬樓爬得可快了！」

「咔。」門開了。

馬尾辮女孩一臉迷糊地看著趙步理，雙手捂著胸口：「醫生，請問您是什麼意思？」

孫慧右手抓著話筒，半晌說不出話，想了很久，終於在卓啟智殷切的眼神中，擠出一句話：

趙步理仍然沒能從入夢的狀態中走出來，迎面而來的「母老虎」恍惚中和過去某個兇狠的女人重疊在一起，讓趙步理難以辨別過去和現在，也難以辨別自己到底是大神方鴻銘，還是廢柴趙步理。

「我覺得龍大夫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會給我們醫院的聲譽帶來很惡劣的影響，必須嚴肅處理！」

主席台上的龍森浩站在一旁，認真地看著孫慧，孫慧也看著他。龍森浩朝孫慧認真地搖了搖頭，做出個「我不」的手勢，驕傲地轉過頭，走到一邊的座位坐好，低頭玩起了手機。

趙步理想不出詞來反駁。

趙步理回頭看到「母老虎」和鬈髮男人正追來，怕他們撞到病人，趕忙往人少的地方走。這條通道是通向病房樓的，人很少，只要速度夠快，應該能甩掉他們。

他跑著跑著，發現前方出現了一個熟悉的人。

原來那幾個人正是在住院部門口等著趙步理安排手術的病人家屬。這些家屬彷彿看到獵物般，朝趙步理狂奔而來。

樓下的人馬上要上來了，趙步理咬了咬牙，手放在門把手上。

「為什麼不查？你知道什麼？！」

韓雨又看了看遠處的幾個人：「你們這些學生也得多參与參与討論，畢竟你們以後也是我們醫院的主人，即使龍大夫真的造了假，他至少還是一個好醫生吧。王強，你怎麼看？」

然而韓雨的視線怎麼可能放過他？他看著李有才正瘋狂地搖著頭，拿起了話筒：「好，那……」

門口站著一個穿白色短袖襯衫的老先生，大約七十歲光景，背有些佝僂，身材瘦削，頭髮已然全白，眼睛不大，但是眼神很明亮。老先生看起來有些眼熟，好像曾經在哪裡見過的樣子。

「這個東西，你是在哪裡找到的？」老人問。

他按照筆記上的話轉動著把手。

「果然，這書上也有和筆記裏面一模一樣的畫。原來這就是方老大那個時候的書房啊。」趙步理彷彿發現了新大陸一樣興奮，四處翻看著。

門診總共四層，四樓是一些行政部門，估計這會兒都去吃飯了。他只能寄希望于有的門沒鎖，能讓他暫時躲一躲，不然今天可能得跳下去。他看著最後的半層樓梯，趕忙閉上眼睛，虔誠地許了個願。

「李國慶，2283129。」

幾個警察和鬈毛男人把趙步理圍住，警察上前攔住趙步理。只見趙步理閉上的雙眼緩緩睜開，對著鬈毛男人，用不容置疑的聲音說道：「您自己把警察叫來，那倒是省了一番工夫。您女兒的朋友近期快速增重，原因是有人在惡意投毒，給她的食物和水裡面下了太多激素。而這個人，居然是她的好朋友，因為嫉妒她才這麼做的。您覺得這件事可怕不可怕？」

趙步理心中一凜，感覺有什麼東西改變了，卻又說不上來。他道了聲「謝謝」，輕輕地關上了門。

「哎呀，你不說我不說誰知道呢？這個病人病期這麼早，沒必要這麼較勁，讓主任知道了肯定要罵你的！」李有才著急道。

「我叫趙、步、理。」

小茉剛要說話，發現面前突然暗了下來，是一個高大寬闊的身影。龍森浩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悄悄走下了主席台，站在她的面前。

滿月臉，水牛背，滿臉的痘痘，手臂上長著和女孩很不搭的濃密毛髮……

「那小子人呢，哪兒去了？」隨著門外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趙步理開始訝異地探索起這間屋子來。

第一次發現醫院掛著武術大師，到底是醫館還是武館啊？

「那輪到我了。」

「韓院長，是我安排的，因為，她愛人得的是『syphilis』。」

就在這時，「咔嚓」一聲，門開了。

「老先生，請問方老師為什麼要離開協和呢？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現在還活著嗎？」

在房間的一處角落，各種管子、欄杆、把手上全部被打滿了外科結，像長滿黑色的蜘蛛網。書櫃里全部是古老的醫學教材，有些趙步理連見都沒有見過。

趙步理想了想，堅定地說：「如果是您的，當然要還給您。這陣子多虧了這本筆記，我才明白了太多太多。感謝您，哦不對，方老師！」

好不容易安撫好了兩撥人分別去等手術，急診室里終於迎來了幾分鐘的寧靜。這寧靜實在是來之不易。

老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合上筆記交給他。

「我媽等了一個多月了，什麼時候有床位？」

「醫生，我求求你了！」

主持的秘書不停地拍著桌子，提醒大家安靜，但已經完全控制不住崩潰的局面。韓雨氣極反笑，轉過頭看著遠處的李有才。李有才像只被嚇傻的鳥，瑟瑟發抖，不停地搖著頭。

「昨天主任剛罵過你，你要是再出問題，主任可能就不讓你自己做了。師兄，你別多想了，聽我一句，就說切緣乾淨，要不我給你取一個保證不會有癌殘留的切緣？」說著李有才就摩拳擦掌地走向病變。

說著，趙步理便伸出手去。老先生似乎也會意了，有些不舍地把筆記合上，輕輕放在趙步理的手中。趙步理趕忙接過來，用眼睛的餘光掃到老先生的手上戴著一串桃木色的佛珠。

「聽您這麼一說，我確實是最近胖得有點誇張，不知道怎麼回事，像氣球一樣吹起來了。現在……唉，班裡也就蓉蓉還和我玩。」馬尾辮女孩憨笑著，滿臉通紅。她試著把文胸解開之後，感覺確實舒服了很多，放縱地喘了幾口氣。

「唉，我不是和龍大夫都說了嗎，你們醫院的人太reaｄ•99csｗ.ｃｏm煩了，每三個月就往家裡來個電話，問我們老頭死沒死。我開始一直忍著，結果今年過年前幾天，又打電話問死沒死！他才死了呢，他全家都死了！哦抱歉，我不是針對你啊姑娘，你們醫院的大夫還是很認真負責的……特別是龍大夫。哦對了，龍大夫有沒有對象了啊，我小姑家姥姥的外孫女今年……」

哎呀，這什麼和什麼啊！

卓啟智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從公文包里直接掏出一個牛皮紙袋。無論是龍森浩，還是李有才，都驚訝地看到了那個袋子，心中立刻有了答案。

老人揮了揮手，疲憊地坐在凳子上，看著面前的花草發獃。

「這份文件，我請專業的統計師也幫忙看過，計算的過程確實出現了錯誤，而這錯誤的根源就是對隨訪數據的肆意篡改。龍森浩發表的十四篇文章當中，有六篇文章都有幾個病人的數據與統計室給出的數據不相符。這些病人明明已經死亡，但到了他這兒不但成了存活，還多活了七八年。你告訴我這是為什麼，是你自己弄的？你老師知情嗎？」

趙步理心中似乎得到了一個非常肯定的，卻讓自己害怕的答案。方鴻銘很可能在晚年因為某種原因離開了協和，去了西南聯大一段時間之後，最終輾轉來到了這家醫院，並在此度過了職業生涯的最後一段時光。

趙步理突然嚴肅起來：「我懷疑你可能有別的問題，你等下，我得給你開幾個檢查。」

「不是，我們……」

小茉點了點頭，噼里啪啦地敲著鍵盤：「電話是……」

「他對病人太冷漠了……有時候病人說疼，他壓根兒都不處理，冷血！」

「大夫啊，你讓我見見他，我不打擾他治病，我就想跟他說說話，讓他千萬別多想，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怪他，也不會打擾他生活，他喜歡誰，讓誰來家裡陪他就好，我走就是了。反正我也沒多少日子了……他千萬不要為難自己，不要想不開……」老婦人卑微地哽咽著。

「龍大夫之前獲得的那些榮譽、課題、獎勵，都和這些文章密不可分，所以統統都要追回。他不配擁有那些，也不配做我們寒城市人民醫院的醫生！必須辭退！」

台下一片噓聲。

「叫主任吧，就說這個病人我打的切緣不太夠。」

「這些文章都是我作為通訊作者的，我會負全責，也請院里詳細核查。如果真的是造假，我給院里打報告，引咎辭職。」

趙步理一邊氣喘吁吁地爬著樓，一邊聽到底下無數腳步聲此起彼伏。他還記得和阿鴻說過，自己的夢想就是當一名戰地醫生，在槍林彈雨之下搶救傷員，卻從來沒有想過會以這樣一種奇怪的方式實現自己的願望。

孫慧一時陷入了沉默。

「好，這件事情，我們下去之後還要討論，隨訪部門需要整改，韓院長可能要親自盯一下。」

這家醫院建院幾十年了，居然都不曾翻修過這幢破舊的急診樓。病人時常不得不躺在走廊里，以至於這裏長期混雜著食物、糞便、尿液、汗水的味道，但醫院就是拿不出一筆錢來改建。

趙步理居然在孫慧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悲傷。

趙步理在最後一級樓梯上絆了個跟頭，一個狗吃屎撞到了面前的牆上。他心中感慨屋漏偏逢連夜雨，絕望地抬起頭，卻發現面前站著個男人。

電話已經被掛斷了，隨之而來的是韓雨的笑聲：「龍大夫啊龍大夫，你就別自取其辱了，你自己難看也就罷了，你把你老師的面子往哪兒放？這都一把年紀了，每天幫你們擦屁股，臨退休還趕上這麼一個事兒，唉——」他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看啊，這冬城，就你去支援吧！」

孫慧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對一切的掌控，就像大海上的一片樹葉，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下一道巨浪。

「43.52,126.33.☆,10,2450。」

「那不如我們來做個實驗。」龍森浩自信地笑了笑，李有才看到頓時覺得心中開始翻騰。

趙步理剛想回答，只見門口站著一個人，正獃獃地看著他，是那個老婦人和她的兒子們。

「不可能……不可能！」李有才驚慌失措地看著韓雨，眼中滿是乞憐的神情，這時孫慧轉過頭來，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他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指著屏幕，比了個大拇指，一副虛驚一場的樣子。孫慧輕輕笑了笑，轉過頭去。

「咸豬手，你給我出來！」

突然，趙步理的大腦像被雷擊中。

「我困了。今天是我最後一次來這裏，明天我就回老家養老等死了。我們有緣再見吧，請。」

趙步理有些摸不著頭腦，不過他感受到這個老人身上沒有敵意，於是雖然捨不得，但還是恭恭敬敬地把筆記遞了過去。老人接過筆記的手微微顫抖，他隨意翻看了幾頁，眼圈一下子紅了，哽咽地問道：「小傢伙，你姓甚名誰？」

卓啟智這時候發話了。

韓雨抓起話筒：「我是不太懂這個統計。程鷹，你怎麼看？」

「母老虎」叉起了腰：「哦！說緊急的是你，說不急的也是你！怎麼，把我們當猴兒耍是不是啊？我說了我認識你們副院長，你等著，我馬上就讓他給你打電話，開除你！」

李有才急得直跺腳：「師兄，真的沒必要！你已經很好了，算我求你了，別告訴主任了。」

「趙大夫！我爸的手術！」

韓雨趕忙拉過話筒：「卓院長，這就不必了吧，我覺得問題的重點不是誰舉報的，而是您應該讓大家知道到底是怎麼造假的。一方面要看看情節有多嚴重，咱們關起門來討論討論，還有沒有給龍大夫改正的機會，要是造假的情況太嚴重，那孫主任不可能不知道的，對不對？」說著，還露出了遺憾的表情，「愛才之心」一覽無餘。

婦產科主任hｔｔps://rｅaｄ•９9cｓｗ.ｃoｍ戳了戳她，小聲罵道：「你瘋了嗎？」

李有才恍惚著從回憶中清醒過來。他還記得那個時候，自己多麼希望成為和龍森浩一樣厲害的人，多擔心龍森浩挨罵。他簡直覺得這個科室的每個人都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可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一切就變了。

「嘀嘀——」

「哦，我知道了，你把電話還回去吧。對了，你是哪個大夫？」

只見一個老護士走過來沖趙步理埋怨道：「你這個掃帚星，一上午給我們折騰得還不夠啊，你那個得梅毒的病人到底什麼時候能做上手術？」

王強嚇得滿臉的痘差點炸掉，他艱難地站起身，看著台上面無表情的龍森浩說不出話來。龍師兄，你快點求饒吧，讓他們放過你吧，你是個好人啊……

「你馬上到手術室來一趟，現在。」

小茉不由自主地笑了。

卓啟智剛要說話，報告廳里響起一個聲音。

「有病吧你們？我們不是都說人不在了嗎！」對面的女人突然變得火氣十足，整個報告廳似乎都能感受到電話那頭噴過來的口水。

是方姨，她正提著一個籃子來門診藥房取葯，身後有幾個人圍著。她看到趙步理跑過來，立刻回頭對那些人說：「你們看，那位就是我們科管床位的住院總醫師。」

老人同樣也有些驚訝地看著眼前這個發獃的小夥子。

趙步理腦海中突然跳出那句話。

說著，鬈髮男人手中的棍子就往這邊揮舞過來。趙步理趕忙把「母老虎」拉過來頂了過去，「母老虎」一個趔趄摔到了男人懷裡，被男人一把推開。趙步理轉身把老婦人輕輕扶到一旁，扶到她兩個兒子的身旁，撒腿便跑。

老人笑了好久才停下來，眼角已經滿是不知緣何而起的淚水。他平靜了一下，拿出口袋裡的手帕擦了擦眼睛，對趙步理說道：「在你手中即是緣，珍惜就好。我並不是你口中的那個方老師，他只是個故人而已。」

孫慧轉過頭，深深地嘆了口氣，覺得報告廳里的空氣甚是污濁，讓她喘不上氣來。

「真是麻煩……」龍森浩小聲嘀咕，而台下的醫生們都已經張大了嘴巴。

小茉驚訝地看了看卓啟智，繼續問：「那您和醫院說……」

馬尾辮女孩有些吃驚地看著趙步理，旁邊的酒窩姑娘卻趕忙拽著她往門外走：「走吧，走吧，別看了……走吧……」

趙步理張大了嘴巴。

「喂，龍大夫嗎？」電話又一次接通了，還是那個女人的聲音，可這次十分平和。

這時候，台上的龍森浩開腔了：「差不多都說完了吧？」

沒錯，那個眼神的主人正是韓冰，她剛剛正準備搶過話筒聲援龍森浩，卻被龍森浩打斷了。正揪心的時候，龍森浩不緊不慢地做起了「實驗」，還讓小茉……韓冰立刻收起關切的表情，重新露出冷冰冰的樣子。

「我們不用查了，我們就來看看憋氣而已，沒事我們走還不行嗎？！」蓉蓉氣急敗壞地喊。

小茉正坐在第一排，她回了句「沒問題」，像變魔法一樣掏出一個迷你筆記本電腦放在桌上，然後看向卓啟智。後者翻閱了一下手中的文件，說出一個名字。

「沒錯，龍大夫這次是幫了我們大忙了，不然我們醫生都還用那些錯的數據去做統計、做科研，那科研能對得了嗎？！我覺得龍大夫必須給我們總結總結經驗，培訓一下怎麼給病人做隨訪。」韓雨說著站起來，對龍森浩用雙手比了個大拇指，然後拿起話筒，「不過卓院長，咱們好像還有一個議題吧，都這個點兒了，咱們抓緊時間？」

「這……」陳曉明是卓啟智手下的副主任醫師，冷不丁被提問，臉色一下子就白了。卓啟智院長和孫慧是多年的老友，私交甚密，這可怎麼回答？

趙步理有些失落，他還想知道更多關於方鴻銘的故事。

「不行，我不能回去，我剛從農村出來，我不能回去！我還要讓曦曦上最好的初中、高中，我還要過上出人頭地的日子！求你了……求你了！」發現孫慧看向自己，李有才心裏默默哀求，眼圈通紅地看著孫慧。若不是有眼前這一報告廳的同事在，他恨不得馬上給她跪下。

「你給我站住！」

那個所謂隨訪部門的主任正是韓雨的小姨子，韓雨自然明白卓啟智話里的意思。

趙步理嚇得趕忙把筆記抱在胸口：「您……您是？您怎麼進來的？」

趙步理定睛一看。

卓啟智站起來，向眾人做了個手勢，場面終於安靜下來。

「然而，當我想報警的時候，那個受害的女孩居然原諒了她的好朋友，不讓我報警。但這個好朋友的父親，自己報了警。您說這件事情，可不可笑？」

「可是，這個病人切緣距離腫瘤只有一厘米，達不到要求。」龍森浩搖搖頭。

一個四五平方米的小屋子裡面，只有一張書桌和三個書櫃，陳舊的傢具一塵不染，一些花花草草擺放在窗台上沐浴著陽光。

他定睛一看，這個男人底下還有介紹。這是……葉問？

這是，莫非就是筆記里所說的，方鴻銘逃走的去處？

蓉蓉轉過頭看著一臉獃滯的馬尾辮姑娘，突然號啕大哭起來。

「我的天哪，我說他怎麼發表了那麼多文章呢，原來是數據造假！」

小茉皺著眉頭，有些緊張地撥通了電話。孫慧緊緊地攥住座椅把手，韓雨看似漫不經心地玩弄著手機。

這老傢伙好怪，不會是有什麼精神疾病吧？趙步理尋思著，還是回答道：「我叫趙步理。實在不好意思，打擾了，要不我先走吧，謝謝您了！」

小茉又撥了過去。

「撲通。」

他彷彿穿越了時光的隧道，走進一張老照片當中。

果然啊，什麼是對，什麼是錯，想那麼多做什麼呢。還不如老老實實的，做個好人就好了。

「喂，您好？」那是電話那頭傳來的女人聲音。報告廳里頓時鴉雀無聲。

趙步理一個閃身鑽了進九_九_藏_書去，把門緊緊關上。

「嘀嘀嘀——」

「我們科去支援的是……」

老人搖搖頭，眼角卻有些濕潤了：「如果我說，我是這本筆記的主人，你會把它還給我嗎？」

議論聲傳入了孫慧的耳中，孫慧也是如坐針氈。這些文章雖然第一作者都是龍森浩，但責任作者都是孫慧，第一作者和責任作者本身就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事情。

韓雨歪著脖子，一副吃驚的樣子看著卓啟智。

卓啟智轉過頭，閉上了眼睛。

他早就發現，筆記的后一半明顯被撕掉了。從前面的描述來看，後面這部分，不只有關於方鴻銘離開協和的真相，更有方鴻銘畢生總結的一些獨特的手術手法的內容，那是趙步理朝思暮想的東西。

趙步理還了電話，頭也不回地走了。女人惡狠狠地看著他，正要阻攔，沒想到電話那頭告訴了她一個晴天霹靂般的消息。

李有才不敢四處張望，他埋著頭，生怕被韓雨點名。

「很抱歉打擾您，我其實就想替龍大夫再和您確認下，您的愛人他……是……」

女孩想了想，點點頭。

「為什麼別人做上手術了，我們就做不上？你這個大夫是不是收人家紅包了？我要跟你們院長告狀！」是那個「母老虎」。

好險……

「不用說出來，你用你的手機撥過去就好。如果撥通了，請打開公放，對著話筒。」

「哦，這樣啊。陳曉明，你說呢？」

「嘀嘀——」

龍森浩陷入了沉默。

孫慧一旁的婦產科主任湊過來：「不會吧，這事真是可大可小啊。孫慧，你千萬別衝動，不該頂的鍋別亂頂，不然要出大事的！」

孫慧恨得牙癢，卻沒法發作。旁邊的婦產科主任努力悄悄地安撫她，知道以她的脾氣，如果再早四五年，她可能早就站起來和韓雨對罵上了。這兩人以前沒少撕破臉，直到這兩年才收斂些。

「正三圈反兩圈半再正一圈。」

趙步理心裏一沉。這串字元他早就研究過了，要是能看懂，又何必來問人。

也正因如此，這個秘密房間還能保存至今。真不知道是該感到驕傲還是該感到丟人，趙步理心中感慨。

「怪不得呢，這p值沒有小於0.05，不怕啊，改兩個數不就好了！」

「這真是要發配了啊！」

卓啟智點點頭。

「還有誰有想說的？」

「不是那傢伙的後人，便是緣分了，難怪啊難怪……」老先生自言自語。

趙步理撓撓腦袋：「這，我是想報警來著……可是……」趙步理欲言又止。

「我……我看門沒關就進來了。抱歉，打擾了。」趙步理說著便低著頭向外走。

「喲，在屋裡哭了半天啊，你怎麼欺負人家了？」

「師兄，師兄！」

老人突然大笑起來：「方老師！哈哈哈！方老師！你也有今天，哈哈！」老人笑得忘乎所以，趙步理撓著腦袋，暗自擔心他笑背過氣去。

「嗯？」龍森浩一隻手撐在病人的身體上，出神地思考著。

「差不多就行了龍大夫，別浪費大家的時間。回頭寫個報告吧，看看咱們怎麼處理這個問題。卓院長，我覺得還是要給年輕人機會，最重要的是咱們醫院的聲譽。」

「用了那些錯的數據寫文章是不是才算造假？我的天，也就是說，除了龍大夫其他人都……」

前有猛虎，後有追兵，三十六計，走為上策。趙步理趕忙一個急剎車，轉身就向右側的樓梯奔了上去。這怎麼辦？既然講不清道理，找間屋子先躲起來。

「到此為止吧，龍大夫，這件事情就……」

「喂，急診的大夫嗎？為什麼把我家親戚那個急診的手術放到最後一台？」

「您好您好！剛才不好意思啊，我以為又是醫院那個什麼統計的，有什麼事嗎？」

趙步理回過頭，發現看片燈的對面有一個房間。房門是木質的，與周圍風格不太一致，而且門上也沒有任何部門的牌子，看上去像個儲物間。

「用鑰匙呀，不然呢？你又是怎麼進來的？」老人晃了晃手裡的鑰匙。

幾十分鐘后，趙步理疲憊地走進了護士站。

趙步理一邊寫著病歷，一邊不時抬頭打量這個姑娘。

「等一等。」龍森浩冷靜地說。

「您好，還是我，我是龍大夫的……助理。」小茉差點咬到了舌頭。

趙步理回過頭。

「不是，您聽我說，您愛人那個……哎他那個手術主任說要研究下，要一會兒再做……」趙步理解釋得很心虛。

棄卒保帥？呵呵。

「難怪什麼？」

趙步理趕忙走過去攔在門口，目光灼灼地看著酒窩姑娘。

「老夥計啊，沒想到我們還能見面。不過碰到了個好苗子，長得也和你很像啊。好吧好吧，幫人幫到底，我這把老骨頭啊，也是時候該活動活動了。」

「這可能是庫欣綜合征啊，不能走！我得給她查清楚！」

「應該的……應該的……我給不了他太多的東西了，我配不上他，他那麼優秀，他應該的……應該的……」老婦人緊緊閉上了眼睛，也沒有憤怒，只是悲傷地歪在一旁的孩子的肩膀上。

「這麼牛的大夫，去縣醫院，唉——」

「等等！」老人突然眼睛瞪圓了，他幾步走到趙步理面前，看了看他的臉，又看了看他手中的東西。趙步理下意識地把筆記抱得更緊了。

趙步理沒有再說什麼，留下這個驚慌失措的父親和兩個不明就裡的警察，下了樓。他徑直來到一間診室，狠狠地把門關上。

老人伸出手去，趙步理把筆記放在老人的手上。老人迅速翻閱了一下，然後指著一個地方：「這裏。」

「我想問下小茉處長，如果卓院長這邊給你病人的信息，你能馬上查到病人的聯繫方式嗎？」

如果是方老大的書房，那這裡能不能找到……

「這個龜孫王八蛋！」

說著「母老虎」惡狠狠地抓住了趙步理的白大褂，老婦人也顫顫巍巍地抓住了趙步理的另一隻袖子。

「好在是那個白痴送read.99csw.com錯了，不然完蛋了……」李有才舒了一口氣，自己也是這兩天剛剛找到機會把手術室的夾子銷毀掉的，但是這個紙袋，是一兩周前交給趙步理的。也就是說，如果卓啟智早就拿到了他本來應該拿到的那一份，那麼手術室的夾子一定會被封鎖，讓他再也沒有機會接近，更不可能銷毀。

趙步理不知道又是哪個地方「炸」了起來，朝遠處一看，一個男人正手拿著棍子徑直向他走來，邊走邊沖兩旁的病人喊著。

果然，一個扎著馬尾辮的有些胖胖的高中生小姑娘，說自己有些憋氣。身旁陪她來的同學更漂亮一些，有兩個深深的酒窩，眼神卻有些晦暗，似乎有些心事。

「原來統計室給出的數據都是這麼問的？」

「那些連他都不願示人的東西，多說無益。你其實是想問，筆記的後半部分到底去哪裡了，對不對？」

「卓院長，您的意思是，有一些病人的隨訪數據出了問題？那您有這些病人的姓名和病案號嗎？」

「這是副院長的電話，你給我接！」「母老虎」把電話塞給趙步理。趙步理表情非常淡漠，冷靜得讓「母老虎」一時間以為自己認錯了人。

「天哪，怎麼會有這麼可怕的事情。卓院長，您這個消息屬實嗎？可別冤枉了龍大夫這麼好的苗子啊。」

走近了，才發現男人個子很高，皮膚黝黑，鬈髮，一副都市白領的打扮，手上拿著一根洗車用的長棍子，指著趙步理。

「好吧，那你有沒有考慮……嗯……換個文胸？」

卓啟智一邊翻著那些紙，一邊說：「這封匿名的舉報信，功課做得十分充分，把你造假的全過程都記錄了下來。我覺得很可能是你們自己科的人乾的，無論是誰，我首先要表揚這位同志，敢於揭露自己身邊的造假問題，這就是對學術最認真的態度。這位同志別怕，你可以勇敢地站出來，把事情交代得更清楚一些。」

今天到底是中了什麼邪？都說急診要穿跑步鞋，果然是對的！

「你覺得憋氣，可能是因為你胖了吧，文胸比較……小。」趙步理滑稽地做了個擠壓胸部的動作，旁邊的酒窩女孩不好意思地別過了頭。

「你對她倆都幹什麼了？你不說就別想走！我報警！我揍死你！」

龍森浩傲然環視了一圈場下的醫生，這些人正在用看笑話的表情看著他，唯有一個人遇到他的視線時默默避開了。

「台階高半寸」「跪拜老匹夫」「燈光所在處」「正三圈反兩圈半再正一圈」。

「這個白痴。」龍森浩閉上眼睛搖了搖頭。他突然又猛地睜開眼睛，直勾勾地看向李有才的方向，但是李有才低著頭，一直迴避著他的目光。他又轉過頭看了下前排的孫慧，後者的眼中滿是疑問，他輕輕地微笑了下，沒有說話。

這些書都是比較老的教材而已，雖然有些和筆記相似，但遠遠沒有筆記當中那些故事精彩動人，更沒有他想要的東西。趙步理輕輕嘆了口氣。

卓啟智聲音有些沉重，但話語里滿是不容置疑的威嚴，報告廳里一時間騷動起來。只有台上的龍森浩皺著眉，陷入了沉思。

趙步理想起那個軟弱的老婦人，眼前浮現出太多相似的人。在筆記當中，那些人那麼可愛又可悲。一個小小的破爛的急診室里，滿是欺騙、感動和憤怒。

孫慧沒有作聲，彷彿早就知道一切。

「這個是原則問題啊！不行，我給你報警。」

趙步理於是把裏面發生的事情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護士們。幾個人瞠目結舌地看著趙步理，其中一個小護士過來就給了他腦袋一個彈指。

「嗯，難道陳主任你也干過類似的事情？」陳曉明的遲疑絲毫沒有逃過韓雨的眼睛。

台下突然鴉雀無聲，沒想到龍森浩居然還沒有放棄抵抗。

趙步理驚呆了，趕忙跑到看片燈前面，還沒來得及細看，便聽到後面傳來嘈雜的聲音。

趙步理抱著筆記，一步一步走下樓，心中思緒萬千。他有一種特別的感覺，方鴻銘在這幢急診樓中的過往，正一幕幕回放在眼前。他的那些選擇、那些無奈、那些心事一股腦兒地涌了上來。

韓雨終於射出了最後一支箭，他對著孫慧做了個「請」的姿勢。

「啊不是的，不是他！他馬上就做上手術了！」趙步理趕忙解釋，但是另一個人突然閃了過來。

「反正主任也不在，你就說切緣沒問題就好了，我給你做證明！」那時，李有才還沒那麼胖，圓乎乎的臉很是可愛。

老人做了一個逐客的手勢，趙步理雖然心中有遺憾，但還是抱著筆記，深深地對他鞠了一躬，轉身出去。

王強發現韓雨正緊緊地盯著他，支吾道：「呃……龍大夫他……龍大夫手術經常越級，明明主任都說沒法做的手術，主任下去之後他又自己硬把瘤子切了下來，讓主任有時候很為難。」說著便趕忙紅著臉坐下了，埋著頭。他恨這樣的場景，更恨這樣的自己。

身後彷彿炸起了雷，但趙步理沒有回頭。其實此時他內心很痛苦，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誰，這讓他更加直接地感受到幾十年前方鴻銘那些看似寫意的無奈。儘管時間跨越了這麼久，但歷史驚人地相似。

半晌之後，他走了出來：「在她餘下的日子里，請對她好一點。」趙步理轉頭看著裏面那個滿臉擔憂的老人，「其實她說錯了一句話，不是她配不上你，而是你配不上她。」

小茉湊到話筒前面：「您好，我是寒城市人民醫院的，請問……」

程鷹馬上會意：「我也做過這種分析，我當然清楚，有時候數據不好，只要把兩三個人的數據從死亡改成存活，就能讓兩個組之間出現統計學的差異。這屬於性質非常惡劣的造假！」

此時，李有才在陰暗的角落裡，看著韓雨像貓一樣玩弄著眼前這些老鼠。

他把筆記放在桌上，輕輕打開書櫃，隨便打開一本書。

「小傢伙，你手裡這個東西，能https://read.99csw.com讓我看看嗎？」老人的態度溫和下來，用懇求的語氣說。

老人笑了笑：「難怪我之前見到你，感覺……感覺你這個孩子，不太像這個歲數的人，更不太像這個時代的人，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啊！」

趙步理一步一步地走近鬈髮男人，男人居然害怕地後退了一步。

電話鈴聲一聲一聲地響起，對面一直沒有接。

小茉一隻手還懸在半空，只見龍森浩的一隻手掌蓋住了半邊臉，另一隻手已經拿回了手機，按下了停止通話的紅色按鈕。

「原來是重新核實過的數據啊，那不能算造假，這才是真的啊。」

「趙大夫，您跟我說他是得了癌，怎麼還……還有梅毒？」老婦人突然兩行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

「你怎麼不報警！」

原來，這最後一級台階一直就有鬼，比正常的台階高一點點，難怪每次上樓都要被絆一下。「老匹夫」，說的是葉問？「燈光……」這個看片燈！

場下此起彼伏的聲音，讓台上的龍森浩深深地呼了一口氣。強烈的聚光燈打在主席台上，他寬闊的肩膀在這些人的面前顯得那麼無力。

方鴻銘畫的那張地圖又浮現在腦海中，上面的每一條線如3D特效一般在腦中成像，交織成一個巨大的立體坐標系。每一層樓、每一間房的位置都清晰可見，趙步理此時彷彿成了一個高亮的綠點，就在這個巨大的坐標系當中的最高層。

「麻煩用我的手機再撥一次，就說你是……我的助理或者女朋友，都行。」龍森浩掏出手機打開密碼鎖，兩根手指夾著手機，放在小茉面前。小茉低頭接過手機，不知怎麼有點不敢看對面的男人。

「快上去，別讓他跑了！這小子跑得太快了！」

「難怪有那麼多數據不一致，那這些數據裏面，還有多少是錯的？」

「對了，小子。」

李有才愣了一下。

「有才，我就是這個毛病，我騙不了自己的……」龍森浩笑著搖搖頭。

陳曉明馬上站了起來：「當然沒有！卓院長一直教導我們，即使數據不好不能畢業，也不能篡改數據造假！」

他仍然昂首挺胸地站著，但一言不發，任憑再多的問題湧來，也不開口說一個字。

「你有什麼要給大家解釋的嗎？」

孫慧失望地搖了搖頭，最後的最後，她還是敗給了自己的軟弱。她一直幻想著的功成身退，卻成為一場天大的笑話。自己退休后的生涯，將一直被這樣的陰暗籠罩，她感覺左胸一陣憋悶發緊，於是不停地用手撫摩著胸口。

韓雨帶頭鼓起掌來，眼睛微眯著，像是又有了打算。

龍森浩站在主席台上，輕輕打了個哈欠。

卓啟智「嗯」了一聲。

龍森浩聽著卓啟智的質問，看著他眼中的期待，已經大概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

他趕忙摸了摸撞暈的頭，轉身向左跑去。前方是一個古老的看片燈，趙步理剛入職的時候曾經聽人介紹過，這是一個老古董，目前被安置在玻罩里，標示著這家醫院的歷史積淀。

韓雨的眼睛放著銳利的光，卓啟智也絲毫沒有迴避：「孫主任，胸外科出一個人吧。」他用冰冷的聲音說道。

「警察同志你看，就是這個人渣！」

「龍大夫在手術台上總是罵我們護士，慢了幾秒鐘就對我們吼，可很多時候我們明明已經儘力了。」

老先生仰起頭，閉上了眼睛。

「別！」趙步理趕忙按住小護士的手，「要不要讓她們自己解決？」

「哦，趙大夫啊，我知道了，久仰久仰。是我親戚不懂事，你多擔待。你先忙，把電話給她吧。」對面的聲音突然莫名客氣起來。

趙步理給她聽診了一下，發現雙肺呼吸音沒有任何問題，又讓她做了個胸片，還是沒有發現問題，這時候他突然想到了筆記當中方鴻銘記錄的一個病例，便用試探的語氣問馬尾辮女孩：「呃，你的憋氣，是不是白天比較厲害，晚上就好了？」

又走進來兩個小姑娘，剛掛了急診號來看病。趙步理一看就知道，這種病人就是門診排隊等不及，認為急診看病省事又方便才來的，一般沒大事。

「這個王八蛋醫生，我帶女兒陪她同學來看病，兩人進去了半個多小時，出來之後一直抱著哭！問她們怎麼了，這兩人就知道哭，啥都不說！」

「……」

趙步理撓撓腦袋，一五一十地說了自己在舊貨市場買到書的經過。

趙步理覺得自己正處在謎題的中心，而面前的老人很有可能就是解開謎題的鑰匙。心中有一個荒謬的想法閃過，他趕忙問道：「老先生，莫非您就是這本筆記的主人？」

「大家先安靜一下。這件事情，起源於我收到的一封匿名舉報信。之所以公開，也是要給我們年輕人一個解釋的機會，果然，確實是一場誤會。但是誤會歸誤會，這種自查、糾錯的態度，也是我們應當認可的。對於學術，是一點都馬虎不得的。龍大夫對學術的嚴謹真是讓人敬佩。這也提醒我們，做隨訪工作，一定要把病人當作人來看，而不是我們電腦里那些活著還是死了的數據！」

趙步理心中突然出現一個想法，他一本一本地翻看著那些「古籍」，眼神卻慢慢從興奮變成了失望。

「嘀——嘀——」

韓雨認真地看著卓啟智，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覺得胸外科最近人事關係上確實有些亂，要不這次就從胸外科出人吧，還是卓院長您想從咱們胃腸兩個科出人呢？我聽您的安排。」

「經院里院長辦公會再三討論，決定接下這次冬城的志願任務。這是省城給的任務，必須做好。對方要求必須是主治醫師以上……」

李有才有一種死裡逃生的感覺，但還是嚇出一身冷汗。

韓冰也鬆了一口氣。

「做大夫不要做得那麼累，做個好人就行了。」

電話聲又響起來了，趙步理掏出手機一看，居然是孫慧。他立刻從「入夢」的狀態中脫離出來，感覺有些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