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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規範 江河牌「人血」饅頭

第二十二章 規範 江河牌「人血」饅頭

趙步理回頭看那個男人,那麼老實、誠懇的一個工人,也許他是家裡的頂樑柱,但此刻他就像一個失去了整個世界的孩子,那麼無力,耷拉著肩膀,眼神渙散,手裡捏著一張紙條。
江河伸個懶腰:「我還以為什麼事呢。你弄完就好了,也不早了,咱走吧,這樣你還能回去吃個晚飯。」
「術前嚴格評估心功能,胸悶的時候記得排查心肌酶譜,盡量縮短手術時間和創傷。術后第一時間開始抗凝,注意下地活動,首次排便要注意……」趙步理泣不成聲,嘴裏全是饅頭,臉上全是淚水。
趙步理心裏一驚,只好下了車,搖搖晃晃地走進這家……
趙步理還沒來得及拒絕,江河已經走遠。他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成為風暴的中心。
「江老師,那個醫生說晚上想一起吃飯,需要我到時候叫您嗎?」
「江大師今天箱子又裝滿了唄?」
「我看到的那些病人,背後全都是死人。你知道嗎,那些不咳痰的、不禁食的……那些不懂原則搗亂的家屬,每個人身後,都有很多死掉的病人。」
一輛紅色小跑車開進了醫院,擦著地面一個急剎車,甩了個尾巴停在醫院的台階前。
「這傢伙,真是死沉,這麼大人了為啥就不能有個正形兒……」
陳飛漱微睜了一下眼睛,又輕輕地閉上了:「過去的事情,就徹底過去吧。」
「以後媽媽不在了,就剩你和爸爸兩個人了……」
「哦,估計放在後備廂了,你管這麼多幹啥,下車吃飯去!」江河頭也不回地呵斥道。
「人渣!神經病!壞人!爛人!大壞蛋!小心眼兒!財迷!色魔!」趙步理踢著路上的石子,一句一句地咒罵。他失望透頂,想趕緊回去告訴別人,這個醫生究竟有多可怕。剛打開手機,突然發現有一條簡訊,是昨天一起手術的大夫發來的。
「沒事的柳姐姐,這個獃子沒問題的,我完全相信他。他除了人呆一點,其他的都很棒!」
趙步理正在艱難地用線結紮一個血管,但是線滑脫了,一小股血飆了出來。
「但是他現在也很厲害啊,都名滿天下了。」柳晴川不解道。
「怎麼,發生什麼了?」
「也不盡然。」柳晴川嘆了口氣,「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聽著眾人的數落,趙步理很想幫江河辯解幾句,但是發現自己對江河幾乎一無所知。況且就目前他的感受而言,江河確實不像什麼好人。
趙步理平靜地說:「沒事,就是想讓您過去看一下。」
「但是她還這麼年輕,才四十二歲,女兒才十六歲……」
「怎麼了晴川,你沒事吧?」
「今天還有四台手術,做完了我開車送你回去。」江河對趙步理說完之後,又轉頭吩咐科主任,「小黃,這些病人你都得給我看好了,不然要出事。」趙步理感覺到,他和自己說話的時候語氣溫和,和科主任說話時卻很冰冷。
收到大夫的簡訊后,他趕緊找車回到了昆城醫院。來到監護室門口,卻因為沒有人帶領被攔在了門外。監護室門口坐著一個男人和一個女孩子,趙步理上前攀談,發現他們正是那個女人的丈夫和孩子。
江河一個急剎車。「下車吧,回頭見。」
等趙步理進了胸腔,江河隨便洗了幾下手就穿衣服晃過來,走到趙步理的面前,扶著胸腔鏡:「繼續。」
手術結束時已經是傍晚。江河告訴趙步理,第二天還安排了幾台手術,接著吩咐昆城醫院的一個小頭目幫趙步理安排了住宿,再讓他第二天手術後送趙步理回去。
似乎有幾分道理。
「江老師,您是不是不認識我們主任?」
趙步理頭皮發麻。居然還有這樣的操作,那自己現在算什麼,助紂為虐?眼前這個病人什麼耗材都還沒用呢,就增加了四顆釘子,一兩萬元就沒了?
器械護士冷哼了一聲:「比如一個手術,每個人需要用三顆釘子,昨天有個VIP給他紅包了,就沒收費。但是東西用了得付錢呀,這個病人肯定沒什麼後門,就記在他的頭上了。只能自認倒霉咯。」
「出事的那一次,也是一個夏天。我急診看了一個胸腔長著巨大腫瘤的人,化驗后是一種麴菌病,一直咯血不停。我和江河反覆跟胸外科主任說了好多次,但是那邊都說床位滿了不收。」
趙步理想了想:「風格不太一樣。我覺得我老師做得比較穩妥,您這個我學不來。」
「不是不是,我和江主任昨天才認識,他帶我出來見見世面。」趙步理客氣地回答道。
但是他沒有,他知道他沒有資格承受這一切。
林小棠急道:「可是這大晚上的,怎麼去呀,我趕緊叫我老爸派車過來!」
江河看到趙步理來了,繃緊的臉上綻開笑容。
突然,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趙步理應聲回頭。
「那個客氣的小夥子就是江河吧!」
趙步理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江河:「您不關心病人腫瘤有沒有切乾淨,不關心病人出血多不多,生命體征平不平穩,居然關心他有沒有被記上別人用的耗材錢。江老師,我沒想到您是這樣的人!」
林小棠趕忙撲過來:「陳老師,說起來您為什麼和江河大師這麼熟啊?」
江河平靜地說道,坐在旁邊副駕駛座位上的趙步理蜷縮成了一團,沒精打采地看著窗外,眼中全然失去了神采。
出門之後,江河立刻輕鬆了很多,身後的病房裡傳來小聲咒罵,但是江河絲毫不以為意。

「小夥子啊,這傢伙鐵石心腸。上半年,他手術的一個病人死了,他連一滴眼淚都沒有,還說是我們沒看好才死的,和他沒關係。要不是因為他真有兩下子,我們早找別人了,真是受夠他了。」
趙步理推開門,剛踏出去便跪在地上要吐,發現面前的台階上居然站滿了人,生生地又咽了回去。林小棠和柳晴川也臉色煞白地出來,只有陳飛漱仍然哼著六七十年代的小曲兒,優哉游哉地下了車。
趙步理小心翼翼地走到床邊,用寒城醫院護士的方式給病人叩後背,讓病人咳痰。但是病人努力了半天,也沒咳出一口痰來。趙步理髮現他根本不敢看江河,甚至在無意識地往後躲。
「快吃快吃,愣著幹什麼。」說著江河啃了一大口饅頭。
「這是江河的車,這樣開走,他不會生氣嗎?」
幾個人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陳飛漱便一腳油門踩到底,車上後排的三個人被直直按在了車座的後背上。趙步理嚇得抓緊了林小棠的衣服。
「大哥,開著車呢,發什麼神經!哦沒事我沒說你,你說,嗯,什麼?好吧,我知道了。」
「雖然您技術是最牛的,但是您對病人的方式我實在不能接受。」
趙步理繼續處理病人的肺血管。
「自己不上,那咱們醫院請他幹啥?」他剛走,器械護士就邊給趙步理遞器械邊翻起了白眼。
林小棠撇了撇嘴:「他都這個樣子了,我們是不是還得找個人照顧他啊……」
「廢話!你不廢話,我怎麼罵你廢話?這樣多憋屈。」
「媽呀,啥事?」
「陳老師和我說read.99csw.com過,按照輩分,您應該叫我師叔。」
「讓這個傢伙帶你們過去。」陳飛漱不緊不慢地說。
「您不是讓我不要廢話嗎?」
趙步理有些不好意思:「大師,不能再快了,再快,我怕弄出血了給您惹麻煩……」
柳晴川遞上來一塊西瓜:「那江大夫以前就和您認識?」
這時候,柳晴川也聞聲趕了出來,眼中滿是驚慌神色。
「不要緊,隨便弄。我那邊也正在做手術呢,咱們今天得趕緊做完,晚上還有事。」
趙步理不停地追問,才知道所謂的「箱子」到底為何物。
趙步理看他自大的樣子,想起那些護士的話,追問:「那他們說最近您手術的一個病人死了,您也是這樣對家屬說的?」
「這不是很好嗎?應該重用才對啊!」林小棠叫道。
「可不嘛,哪次不是得排七八個他才肯來。這麼大歲數了,錢還沒個夠,沒老婆沒孩子的,就知道做做做,錢錢錢,又帶不進棺材!」
胖胖的王大治這時不知從哪兒鑽了出來:「病人現在在哪兒?」
「那你覺得我應該是個怎樣的人?上車吧,我餓了。」
趙步理越想越氣憤,只能更加小心地重新縫合了血管。他知道,現在這個病人只能靠他了,他做得好或者不好,都將直接影響到這個病人,乃至其整個家庭未來幾年、幾十年的命運。他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了。
「不,踢爛花盆的那個才是。但是後來他每天輪轉都很認真。有一天他給我拿來一盆花,說是從那些踢爛的盆里拿走了一株,自己找了個盆又栽活了。那個時候我才注意到他,他比任何人都機敏,雖然考試成績比另一個小夥子差得遠,但是上手非常快,悟性極高。
「是一種很麻煩的疾病,你可以理解為胸腔里長了一團巨大的蘑菇,這個蘑菇會導致很嚴重的炎症,讓胸腔嚴重粘連。這個病做手術很兇險,一不留神就會出血而死。」
趙步理坐在副駕駛座位上,轉頭看著窗外,一言不發。
動脈的表面有一層鞘膜,手術的關鍵就是把這層鞘膜打開。趙步理之前學習到的是兩個人分別用鑷子提起來,再燙出一個洞,從洞中逐漸沿著血管的方向切開,把血管的鞘膜徹底打開。但是江河連鑷子夾都不用,就直接燙了過去。
「不用。」陳飛漱狡黠地一笑,「他雖然廢了,但是他有個寶貝啊。」
「來不及了,咱們去街上找輛車吧。」
趙步理硬著頭皮帶著本地醫院的一個小大夫就開了胸,然後轉過頭瞄了瞄江河,發現他的眼睛根本不往這邊看。
「不過也得感謝江老師吧,他要不來,手術怎麼做?」趙步理怯生生地問。
江河皺了皺眉頭,看了眼愣神的趙步理。只是一個小動作、一兩個回合,面前這個年輕人的想法和天賦就全都暴露在江河的眼皮底下。
深夜的冬城,路上的燈沒幾個是亮的。落後的經濟使得市政府也被迫節省一切開支,所以這家位於市中心的原定做成梧桐樹來招金鳳凰的中心醫院,也成了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雞肋。大筆投資收不回來,導致市政府常年處於財政赤字狀態。
眼前的江河哪裡像個科班出身的大夫,更像是個江湖中人,豪氣、不拘小節。然而做起手術來,又像詩仙一樣飄逸。雖然走的完全不是正常路數,卻刀刀命中。
「想,謝謝陳老,我錯了。」
「你的善良如果不帶有一點鋒芒,將一無是處。打起精神來吧。」

「聽說江河他們家是閨女啊,怎麼又冒出一個兒子來。」
「那還真不一定。這小子雖然人傻了點,本事還是過硬的,估計幾個回合下來,那個不可一世的傢伙就能確定自己的接班人了吧。」
陳飛漱輕輕搖搖頭:「那是這兩個人的緣分,咱們就好好看戲吧。這三個月,對趙步理來說應該是最難得的契機了,江河雖然以前說過絕不收徒弟,但是我太了解他了,他決定做的事情,絕對不會輕易放下。」
林小棠一愣:「哈!我嗎?我哪有,這個獃子總有一天會讓大家知道他的才華。我只是眼光比較好罷了。不過他幸運是真的,有我們兩個宇宙超級美少女陪著,真是不知道他走了多大的狗屎運!」
「好,您手術做得很好。」
趙步理默默比較了一下,無論是大師兄還是二師兄,都比這個傢伙更像大夫。眼前這個昏睡過去的滄桑中年男人,似乎只有在手術台上才能煥發出讓人艷羡的光彩,一旦下了手術台,就成了街邊沒人認領的落魄流浪漢。
「你一個人可以嗎?要不要把這個酒鬼帶上,多少幫幫忙?」林小棠不假思索地問道。趙步理看了看手中的筆記,咬咬牙:「我可以。」
「江老師!」趙步理有些惱火。
趙步理不知道江河去了哪裡逍遙,自己一個人在全是生人的桌子上埋頭吃飯。起初大家還互相客氣,家屬和科室主任也不停地稱讚江主任水平之高。只是有些護士不知為何,互相傳遞了奇怪的眼神。酒過三巡,家屬就借故先行埋單離開了,桌上只剩昆城醫院自己科室的外科醫生、麻醉醫生和一些護士。他們和趙步理攀談起來。
「那也不能一棒子……」趙步理剛開口,立刻被江河打斷了:「有完沒完,吃飯就快去!」
「不想吃,也不會再吃。」
「呵呵,坐好了。」
「我沒事,是海狸,海狸他爸媽出事了!他們兩口子出門辦事,回來的路上出了車禍,兩人現在都傷得很重,已經送到冬城醫院了!」柳晴川急得眼圈都紅了。
「江老師,對不起,讓你失望了。」趙步理說。

江河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但欣慰地笑了笑。
「如果江大夫真的收了步理為徒,那是江大夫的福氣,還是說,我們應該同情江大夫呢?」林小棠壞笑道,「趙步理那個二貨腦子,江大夫還不氣死!」
「哎呀剛說一半就不說了,真沒意思,我在外面開野刀,能碰到一個有天賦的苗子不容易,而且都說我開刀漂亮,其實只有真正的行家才能看懂我的刀漂亮在哪裡,憋屈死我了。你說你在意什麼態度,態度能當飯吃?你沒看我熊他們之後,他們都可聽話了?哈哈!這些人都是傻子。」江河居然笑了起來。
「他們畢業的時候,我因為急診科沒人幹活,就動了個私心,忽悠他來報急診跟我干,我答應收他為徒。沒想到他天真地同意了。這一點我這些年來也於心有愧。想來如果沒有我,他可能會比現在過得更舒服。」
趙步理回到方家祖宅已經是深夜了。有些疲憊,心裏卻燒著一團火。腦子裡還在反覆回放這八台手術的場景。雖然只是八台手術,卻給他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
太過分了!!雖然不知道江河是怎麼知道的,總之回去再跟他算賬。
「是趙大夫來了!」
「哎呀,你這要不就坐火箭,要不就騎烏龜的,你看著!」江河一把搶過電刀,甚至不需要趙步理幫助他暴露視野,便一隻手拿著吸引器和鑷子,另九-九-藏-書一隻手如同拿著毛筆般,在病人的胸腔中恣意揮灑。
「罷了罷了,你的徒弟自己教不好,我來替你收下了。」江河嘟囔了一句。

趙步理拖著喝得爛醉的江河走進祖宅,本想對他表示下感謝,但是這個傢伙一路上罵罵咧咧個沒完,趙步理乾脆找了個躺椅,把他摔了上去。
「我給你打了好多電話,你死哪裡去了?柳姐姐都要急死了!」
江河咽了口唾沫:「廢這麼多話幹什麼!」
「什麼?」江河險些方向盤沒握穩,「你小子可真牛,現在想拜我江河為師的人能堆成山,而且我本來也說過絕對不收徒的,這不就是看你骨骼清奇嘛!」
「這話那個老鬼曾經送給過我,我也原封不動地送給你。吃飽了,咱們就走了。」
趙步理無奈地耷拉著腦袋。
「還有啥事?」
「必需啥啊?你看你昨天做的那台女病人的手術,我的耗材就沒給她記,記在你今天的那個病人頭上了。怎麼樣,咱這說啥就是啥,你知道這叫什麼嗎?這叫劫富濟貧!」說著便得意地捏捏下巴。
「那我……省一點。」趙步理和護士說。
「這我能理解,不就是領導自己都不會做,才開始妒忌嗎?那為啥江河最後離開寒城醫院了?」林小棠趕忙問。
趙步理立刻認㞞,低頭接過筆記,翻開看了看,還是他熟悉的那些錯亂的文字。和上冊不同的是,下冊的繪圖明顯增加了,比上冊好理解了許多。看起來,大部分講的應該都是手術的技巧。
趙步理越想越氣憤,怎麼可以這樣?他又想起方鴻銘說過的「權力」二字,醫生怎麼可以濫用這樣的權力,有選擇地讓給自己好處的病人受益,這不是公然受賄嗎?
「這個傢伙認錢認到什麼地步,你就看吧。給他塞紅包的人,手術中用的那些特別貴的耗材從來都不計,然後計在那些不給紅包的人頭上!」
趙步理聽過護士的那些話,暗想:誰不知道你是收了那個女人的紅包,才沒給她記耗材的。接著便從後視鏡里看了看放在後排座椅上的黑箱子。
「我……很弱的,江大夫……」
「嗐,我還以為你是他的寶貝徒弟呢。我跟你說啊,這個人,真是大大的壞蛋。小夥子,你可小心別被他賣了。」
趙步理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中國的頂級胸外科專家,最喜歡的大餐竟然是啃饅頭喝粥。不過他嚼著饅頭,竟然覺得有些充實。自己不但體驗過外科手術帶來的成就感、滿足感,也第一次經歷了自己親自完成手術的病人,在術后的第一天因為心肌梗死而離開這個世界。
「哼,小兔崽子。」
趙步理每每想到這一幕,眼睛就酸脹得難受,自責和窩囊一股腦兒地湧上來。
這樣的人渣醫生,和阿衡會是朋友嗎?阿衡跟方老混了那麼多年,為什麼會和這樣的人在一起?不可能,一定是哪個地方搞錯了。
趙步理內心一陣感動。如果告訴父母師兄們,自己正和名氣這麼大的外科手術大師一起工作,恐怕都沒人相信吧。
「哦,對了……那個耗材他們記在你那個病人頭上了,是吧?」
「您箱子呢?」
太陽已經過了最毒辣的時候,正慢慢往地平線上滑。陳飛漱坐在搖椅上品著茶,吹著涼風很是愜意。
趙步理的心像被一隻大手狠狠地捏了一下,半天都沒有喘足一口氣。
筆記中那些關於解剖的部分,似乎在趙步理眼前拼湊成一個完整的肺模型。再看眼前這個胸腔,趙步理甚至覺得可以透過那些組織,看到它們背後的血管和神經。
「停車!放我下去!」
「您是懷疑……之前賠您蘭花的那個傢伙?」林小棠突然嗅到了一絲線索。
江河開車有一個習慣,每當他開到大卡車後面,就會仔細觀察大卡車的動向,車的軌跡是不是穩定。如果確認情況安全,就一腳油門迅速超過,再繼續平穩行駛。
「沒什麼。」江河慶幸自己戴著口罩,能恣意地看著面前的小鬼壞笑。他並不知道,口罩遮不住這麼大的一張臉,他歪斜的嘴角都露出來了。
「請問一下……」趙步理怯怯地打斷了他們的對話,「剛才江老師說,把昨天欠下的耗材記幾個給他是什麼意思?」

「你能不能快點啊,哥哥?!」
江河意味深長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猛踩油門,一個極限的掉頭便飛一般地消失在長長的道路上。
趙步理憨憨地笑了一下,轉過頭,邁著大步向前走去。
「我在隔壁那屋同時開,慢慢弄,別著急。對了,昨天欠下來的耗材記幾個給這個病人。」說著江河便伸了個懶腰,去了另一間屋。
趙步理不記得是什麼時候,自己手中的饅頭上全是鹹鹹的淚水,他毫不猶豫地把饅頭全部塞進嘴裏,一時間五味雜陳。
「你說什麼?」江河大笑道,「你說我技術是最牛的?你也覺得牛唄,來詳細說說怎麼個牛法。」
趙步理緊緊閉上眼睛。

「什麼時候了還談感受!你們三個,全都給我下地,不許在床上躺著,家屬都給我出去!」說完,江河一把拽過趙步理,推著他走了出去。
趙步理一進屋,話題戛然而止。他只裝沒聽到,麻利地鋪好了手術單。不一會兒,江河進來了,問了一下病人是誰介紹的、哪裡人。趙步理見江河彷彿在腦海里搜索了一番,然後沖趙步理做了一個開槍的手勢。
車上放著一張合影,是江河和一個年輕女孩的,看起來十七八歲的樣子,非常漂亮,而且還有些眼熟。
「什麼?」
「趙大夫,昨天你做手術的那個女病人目前很不好,剛剛說胸悶,之後就暈倒了,現在還在監護室。我們已經開始按壓了,如果您和江主任在一起,麻煩和他說一聲。」
「因為後面發生了一件更麻煩的事。江河做完那台手術之後,也有點飄飄然了,到處給人展示他的戰利品——帶著病人到處炫耀。別人說他是寒城青年一代第一刀,他也照單全收。我警告過他這樣不好,但是他那個時候血氣方剛,哪裡聽得進去?終於有一天,他和夥伴們去喝酒慶祝,結果酒喝大了,第二天早上起來,被掃黃的警察從KTV里抓了出來,還是我去保釋出來的。」
「看來上冊是理論,這冊才是實踐啊,哈哈哈!」趙步理抱著筆記轉著圈跳了起來,陳飛漱看著他,慈祥地點了點頭。
「廢什麼話!」江河怒吼的聲音滿樓道都聽得到。趙步理也嚇了一跳,他從來沒見過江河,不,從來沒見過正常人類發這麼大的火。
他就在外面呆坐著,期待著江河出來,告訴他搶救成功了,有驚無險。哪怕是讓趙步理努力讚美他,什麼都可以,什麼都無所謂,只要病人能夠活著。
「江老師,您真厲害。要是我老師處理這裏,應該會用鑷子挑起來慢慢燙的。」
「添什麼麻煩,都不是事兒,如果你覺得你要弄出血的話,你就說,我可要弄出血了啊,快幫我打120就好了呀!」江河一本正經地開著玩笑。
「廢話九-九-藏-書,我們都是野戰軍,當然都是野路子。能把手術做下來就是好路子!我看你就是在大牌醫院待太久了,被教得一板一眼。大夫嘛,就不應該是學校能教出來的,你得有自己的風格,懂不懂?」
「不用,他知道我的,這頓飯是家屬掏錢請的,我從來不跟家屬吃飯。」江河不耐煩地說。
「別燒了,都煳了!」
趙步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陳飛漱拿出了一本冊子,上面的封面他再熟悉不過了,和自己手裡的《怪醫筆記》一模一樣。
「他原先不是這樣的,對病人非常熱情,態度比咱們步理還要和藹。也可能是醫生這個職業干太久了吧,總會患上一種病,就是恐懼。你們知道嗎,包括趙步理在內,一般醫生看到病床上的病人是人。可你知道對他來說,看到的那些病人是什麼嗎?」
「說得沒錯,」陳飛漱同樣也長嘆了一口氣,「後面也是怪我不好,我和科主任、院長當面溝通了這個事情,想讓江河去胸外科,這樣的技術在急診絕對會被埋沒。我沒想到那兩個傢伙當時答應得好好的,結果卻沒了下文。」
「最重要的是,解剖啊,是你對組織關係的了解,你燙的地方前後、左右、深淺各有什麼重要的血管和神經,在你的腦子裡必須明確,你才知道該快的地方快、該慢的地方慢。至於其他的都不重要啊,不重要。」
「有啥可忙的?和我做手術,我都讓你自己做,不比跟著你老師成長得快?!」
「弱個屁,你這個操作,幾個回合我就知道你不是什麼地攤貨。我聽那個老傢伙說了,他還跟你比試過,你難道不知道那個老傢伙作弊了嗎?這塊兒什麼重要的血管都沒有,不要磨洋工了!」
他從未見過如此做手術的,儘管做手術的這個傢伙有些煩人。
趙步理像被觸了逆鱗一樣坐正,轉頭:「我老師做手術很規範的。」
江河搖搖頭:「你看,這手術和開車一樣,我從來都只相信自己,不會把命運放在別人的手裡。萬一這個卡車司機睡著了,或者喝醉酒,那我不是倒霉了嗎?而病人自己就像這個卡車司機,也會因為各種原因偏離軌道。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切危險提前告訴他們。如果你說得太客氣,通常沒用。」
「難道你不應該叫一聲師父?」
「我以前也是干普胸外科的,不過後來我干膩了。那個時候,急診科是最考驗人的崗位,所以我就到了急診科。有一天,兩個小夥子來急診科輪轉,其中一個剛來就把我的蘭花踢爛了一盆,被我臭罵了一頓。另一個小夥子倒是很客氣,第二天就幫我買了幾盆新的。」
趙步理說不清這句話的真實意思。但是對他來說,眼前這一口饅頭是有生以來最獨一無二的食物,苦澀、痛苦,卻讓他堅強起來。
江河在駕駛座位上跳了起來,太陽鏡也歪了,露出一隻眼睛,迷離地到處瞄。
「難道真的不是您使詐?」
然後是幾秒鐘的嘆息。
「謝謝,謝謝,真的不知道怎麼感激你們……」柳晴川心系著手術室里的病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趙步理鼓起勇氣,加了加速。
剛刷好手還沒進屋子,就聽到屋子裡面的護士和麻醉師們在竊竊私語。
「還是去看一下吧,您不看,我不放心關胸。萬一病人出事怎麼辦?」
「趙大夫!男病人除了右上肢骨折之外,生命體征平穩。另一個病人是四十七歲的女性,當時應該是坐在後座上,沒有系安全帶,直接被甩到了車前排。意識喪失,血壓低,75/34毫米汞柱。目前沒有明確的外傷創面,CT提示肋骨多處骨折,胸腔大量積液,臨床還是首先考慮肋骨骨折伴有胸腔出血!」
趙步理一早爬起來,還是只趕上查房的尾巴。沒想到這個傢伙這麼早爬起來查房,和昨天那個睡不醒的傢伙簡直判若兩人。
「他最後選擇做我的徒弟。我們兩個經常會在急診做一些小手術,比如闌尾炎、膽囊炎、氣胸什麼的。你不知道,但凡他看過的手術,第一次做就有模有樣,第二次做就不比我差了。我當時每天都在後悔,一直跟其他科主任推薦他,想讓他重新回外科。不知道怎的,他偏說急診有意思,不願意走。他當時好像剛結婚,所以心思也沒放在這上面。
「你看吧,家屬就沒有一個腦子正常的。你先上台,我早上起猛了,找個地方睡會兒去。」
「家屬怎麼了,不是挺好的?」趙步理不解。
「病人什麼情況?」
「我過陣子可能還有事,到時候再說吧。」趙步理仍然不溫不火地回答。
趙步理一轉頭,發現陳飛漱慢悠悠地背著手從屋裡走了出來,穿著一件單衣,儘管夏天的昆城深夜有些微涼。
「小子,你怎麼還不上台?」
「喂喂,好歹帶你出來做手術,也稍微讚揚幾句唄,咱這手術做得怎麼樣,你說?」
「有啥規範不規範的,規範還不是人定的,手術做得漂亮才是王道。而且在外面開刀,就是比你們那邊自在一些,沒那麼多條條框框。」
「怎麼樣,好吃吧?」
他時而用刀背,時而用刀鋒,每一次劃過似乎都沒有接觸組織,但組織卻應聲而開,有時候處理得快如疾風,有時又無比輕柔。
趙步理沒有再刻意節省耗材,始終以安全為第一。好在後半程手術還算順利,趙步理輕呼了一口氣,轉頭讓護士請江主任過來看一下。
老傢伙,果然沒看錯人啊。
趙步理誠實地回答,怎麼也有個三五年吧。
「江大夫的箱子呢?」
「麴菌病是什麼?」
趙步理無語。本來要對這個傢伙公然發難,沒想到他居然不在意,只聽到了對於技術的那句評價。他乾脆裝啞巴不說話了。
「廢話。」江河說完便和漂亮護士聊起天來,對男護士則愛答不理,長得胖胖的女護士他也不瞧一眼。
「我吃飽了,咱們走吧,江老師。」
江河快步進來,看了一眼顯示屏,又看了一眼趙步理手裡的夾子,轉頭就走:「自己試試,不要緊。」
兩個女孩面面相覷,她們實在想不出這麼一個油膩的大叔會有這樣一段往事。
「五毛錢的大饅頭?」
柳晴川突然有些悵然若失。她低下頭,眼眶突然濕潤起來:「遇到趙大夫是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但是我覺得,他比我更幸運。因為,有一個人,比他自己還要相信他。」
護士點點頭,眼神似乎明白了什麼,其他護士好像也鬆了一口氣。
「喂,」江河口罩上面的眉頭皺了皺,眼睛眯成了一條縫,「你看看,和你老師比,咱的手術做得怎麼樣?」
「醫生,你總得考慮病人的感受嘛……」

「媽呀!陳老,您慢點!」
「哎喲,這怎麼受得了啊?」旁邊傳來一個弱弱的女人聲音,趙步理回頭看去,是一個穿著樸素的中年婦女,臉上全是關切,「他覺得疼,身體又虛,都沒有補東西了,也沒有吊鹽水,等身體好了再咳嗽就好啦。」
趙步理突然醒悟。他一直學習的那本筆記只看了上半冊九*九*藏*書后發現,確實很少提及技術,大部分記載的都是對解剖關係的描述。
「好。」趙步理鼓起勇氣,用電刀切開纖維條索,推,再暴露出一些纖維條索,切斷,就這樣飛速把下肺的靜脈處理乾淨了。
隨著一聲巨大的引擎轟鳴,一輛保時捷跑車發動起來。
「是啊,我做那麼多手術,死個人有什麼了不起的。都是他們沒有給我看好,死了能怪我嗎?我難道還要給他上墳?」江河明顯有些生氣。
等走遠了,趙步理最後聽到男人咬著牙說:「孩子啊,你別著急,你聽爸爸和你說啊。」
「你這怎麼行?看我的!」江河一把將趙步理拉到身後,像一隻羅剎般撲向病人,一隻手摟住病人的後背,另一隻手的大拇指直接對準病人的喉嚨按了下去。趙步理當然知道這是刺|激氣管讓病人被動咳嗽,但是外人看來,還以為江河要把病人掐死呢。果不其然,病人應聲咳了出來,不用聽診器都能聽到他嗓子里「呼嚕呼嚕」的痰聲。
「說不會再吃有點過了,我現在都還在吃。」江河夾了一筷子鹹菜。
「好,咱們馬上回去!」
「小夥子,你明天擦亮眼好好看看,我們絕對沒冤枉這個人。他的手術你看看就是了,可千萬別做和他一樣的大夫,你還年輕。」科室主任語重心長地說。
雖然有些感激江河的信任,但趙步理內心更多的是不解。這難道不是一條人命嗎?江河跟自己才做過一天手術,就放心交給他處理,難道就為了儘快趕回去?這到底是江河心大,還是他根本就不在意這些病人的安全?
「陳老,您這麼大歲數,開車真的沒有問題嗎?」
「可不是嘛,而且當大夫的哪個不是菩薩心腸,我看就他不是!眼睛里只有錢,這麼多年從來沒請我們吃過一頓飯。」
「太慢了!」
「真沒意思,你這個傢伙,」江河一邊扶著方向盤一邊搖頭撇嘴,「過兩天,我另一個地方還有幾台猛刀,到時候帶你一道去開。」江河倒是說得理所當然,根本沒給趙步理反駁的餘地。
「那你是還年輕,跟這幫人說話我都要折壽,讓乾的不幹,不讓乾的瞎幫倒忙!」
「您說啥?沒聽清。」趙步理正看著手術出神。

「我問了他是和誰去的,他一直不說,只說是自己腦子一熱犯了錯誤。為了這事,他工作也丟了,剛結了沒幾年的婚也離了,很多年都杳無音信。偶爾來找我喝兩杯酒,對當年的事情也絕口不提。」
江河看著對面的趙步理:「喂喂,你倒是說話啊!」
「不用了,謝謝。」
「我知道了,那您和江河就在急診給他做了?」
江河輕輕地點了點頭:「這裏慢點!」
一大早喊了這個人無數次,才把他從床上叫起來。結果他竟然還有起床氣,對著趙步理罵罵咧咧了一早上。說是帶自己來學習,到了之後就跑得不見人影,丟下趙步理一個人在手術室傻站了兩個多鐘頭。最奇怪的是,每個人來了都要問他同一個問題。
趙步理坐在角落裡,穿著刷手衣,斜眼看著那個傢伙和護士談笑風生開葷車。
但是江河走出來,看了一眼趙步理,便把家屬拉到一邊,說了一陣子話,還往家屬手裡塞了一張紙條,然後給趙步理做了個手勢,帶著他一起走了。
「那這饅頭,就沒白吃。這家饅頭店我最喜歡了,什麼山珍海味,也比不上這五毛一個的大饅頭實在。」
「哎,沒事,本來就該是你的。年輕人嘛,多練習,總會趕上我們這些老傢伙的!」
於是趙步理看向江河的眼神更加不屑了。
「啊,我也要上嗎?」趙步理詫異地指指自己。
柳晴川「撲哧」笑了出來,漸漸忘掉了緊張。
「你怎麼不說話?聊聊天嘛,要不我一個人開車多悶。怎麼樣,有沒有考慮做我徒弟?」江河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
「開!」
「你就不能走點心,我自己誇自己多尷尬。應該你讚揚,然後我很不好意思地客氣一下。」
趙步理暗暗下定決心,明天做完手術之後,就此一別,互相留點好的念想吧。
柳晴川端來切好的水果坐在一邊,林小棠光著腳,在葡萄藤下面好奇地看著蜜蜂采蜜。
「快去叫江主任!」趙步理用鉗子努力夾住血管,但沒有用吸引器。筆記里曾經記錄過,這個時候越用吸引器,血管的口子可能被拉扯得越大。夾住之後,流血立刻停止了。
這是一台常規的肺手術,趙步理以前上過不少類似的。他按照寒城醫院的方式消好毒,和護士一起鋪好無菌單,站在一邊等著江河發號施令。昆城醫院的麻醉師和護士都驚訝地看著他,似乎從來沒見江河帶徒弟來過。
「這小孩不會是……江河的兒子吧?」
「這都不是事兒,比這麻煩的事多了去了。做外科大夫,總得經歷經歷。好了,我們到了,走,我帶你吃大餐去!」
哼,財迷。
「噗。」
趙步理有些尷尬地接過手術刀,劃開了皮膚,和對面一個小大夫一起做起了這台手術。這小大夫也剛來這家醫院,大學畢業不久,昨晚吃飯的時候和趙步理互留了電話。他的基本功並不紮實,只能勉強幫著趙步理扶扶胸腔鏡和鉗子。
趙步理有些緊張,下意識地回頭,林小棠趕忙小聲提醒他:「快進去看看情況啊,傻子!慌什麼!頭抬高,胸挺直,你可是醫生啊!」
兩個女孩疑惑地看著緩緩坐起的陳飛漱。
「陳老師,您說他們兩個人能合得來嗎?」柳晴川問道。
「痰咳不出來會死人的,你知道不知道?!忙幫不上,還在這兒說風涼話!」
趙步理這才意識到,他光憑電刀燒灼的聲音,就能判斷出自己在處理哪一部分組織。難道真的是個大師?趙步理心裏莫名生出一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崇拜。轉念一想,不過是被昨晚他的表現噁心到而已。在業界,他依然是大家心目中的傳奇呀。
趙步理趕忙擺擺手逃走,剛轉過身腳下就絆了一個趔趄。
哼,色鬼!
「隨便開個小口,八厘米以內,愛開在哪個肋間就開在哪個肋間。快點,這次我有八台手術,你可別拖我後腿。」江河隨口甩了一句。
他趕緊轉身,看向江河離開的方向,轉彎處還留著黑色的輪胎印子。
趙步理揉揉眼睛,回頭看了一眼,之前的黑色箱子居然不見了。
江河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手底下也微微頓了頓。他沒有搭理趙步理,繼續操作。
「以後還想不想吃這個?」江河問道。
趙步理邊走邊把外套脫掉:「白大褂不用了,咱們直接進手術室。」
趙步理看著眼前這個油膩的男人,居然成了他曾經夢想成為的樣子。
果然,江河手裡拎著一個四四方方的黑箱子。一群人看到這位大師來了,又是作揖又是問好,和之前背地裡談起他時完全不是一個態度。
「而且江老師,您這個到底是看腔鏡做還是看切口做?感覺您好多時候是用開胸手術的器械,但是又看著顯示器,您這個是什麼路數?」
「老婆嘛。」
趙步理突然想起了筆記九*九*藏*書中方鴻銘建立醫務處的初衷:「條條框框很多時候也是必需的。」
「喲,小傢伙起床啦。來,給這個人排排痰。」江河指了指牆角的第三個病人,後者像一隻待宰的小豬,戰戰兢兢。
「你還想不想要?」
「你只猜對了一半,是江河自己在急診做了。沒有準備血,沒有人幫忙,就找了個護士給他遞鉗子,用最破的那種手電筒照亮。大主任用幾千毫升的血都啃不下來的硬骨頭,他一個小屁孩就給拿下了。」
作弊?
趙步理突然想起,今天光注意看手術了,一點都沒注意護士們說的這些。
旁邊的護士一把抓住他的手:「小夥子啊,我看你也不是外人,聽阿姨說兩句。江大師的技術確實牛,這我們承認。可是他對人態度太差了,看見病人家屬就罵。他走了,我們經常要給他擦屁股。一大堆投訴,扣的可是我們科里的錢啊!」
江河嚇了一跳,這時候手機突然響了,江河把手機夾在肩膀上。趙步理還在朝他吼:「我說放我下去!我自己回去!」
趙步理知道,這個箱子,每次來的時候是空的,走的時候就會被裝滿。
林小棠卻邊笑邊流下淚來。
他心想,自己如果省一點耗材,起碼不用再進一步增加病人的經濟負擔。由於心裏一直惦記著耗材,這次手術做得比以前坎坷得多,進度也很緩慢。但凡血管,趙步理都會選擇用線結紮。
後面的林小棠看著他遠去,突然轉過頭來:「柳姐姐,我也進去幫忙。放心吧,海狸媽媽不會有事的。」
「什麼狗屁大師,在我面前還不是個小兔崽子。」陳飛漱慈祥地搖了搖手裡的扇子。
「沒想到江大夫也是一位有故事的男同學,我原本以為他是一直和這個社會格格不入的。」柳晴川說道。
陳飛漱閉上了眼睛:「閑來無事,我就和你們說說江河吧。」
這時後面「咚」的一聲巨響,接著有個人像豬一樣哼哧了幾聲。趙步理回過頭,發現江河正倒在地上。
「江主任,要不還是你來吧,我怕萬一出事……」
旁邊的護士遞來一件白大褂:「病人在手術室。我們一直在聯繫您,如果您還不來的話,王九斤主任只能自己上了。」
直到快中午,這個傢伙才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這次,趙步理正經打量了一遍這位叫作「江大夫」的傢伙。他穿著不知從哪裡順來的白大褂,沒有系扣,走起路來有些外八字,而且一顛一顛的,像個保齡球。臉上堆著笑,看起來有幾分慈眉善目。
趙步理看到江河這副樣子,頓時怒火中燒。自己心心念念、引以為傲的這段和江河來開野刀的經歷,卻讓他發現,這個世界上居然有如此惡劣可怕的醫生。這樣的醫生和屠夫沒有任何差別,除了懂得如何用手裡那把刀以外,他們心裏沒有任何善意。
「咦?」
「輕輕輕……輕點!呼——」
另一邊的柳晴川看著兩人,不自知地笑了笑。
「柳姐姐!」
「趙大夫!大傢伙兒快看,趙大夫回來了!」
「這個,拿著吧。」
「我猜,這是你第一次做手術的病人死了吧。其實你想一想,也沒有那麼糟糕。首先,這不是你的病人,是我的病人。其次,她也沒有死在你面前,你未來要經歷的,恐怕比這個要糟糕多了。」
「走好。」趙步理奇怪江河怎麼突然認㞞了,不過還是趕忙跳下車,摔上車門,頭也不回地向前走。
「江主任那邊三台手術都已經做完了,說在車裡等你呢!」
「要是不做就好了,不做就好了啊,孩子這麼小哪能沒有媽媽……」男人捂著頭埋在自己腿上,在那一刻,趙步理多想給這個男人跪下,多想和面前這個男人說,手術是我做的,你打我一頓也好……
「太慢了,太慢了!這個地方是氣管,旁邊什麼都沒有,你有什麼可磨嘰的。」江河一個勁兒地搖頭。
江河看趙步理仍然念叨著停不下來,靠過去一把抓起趙步理的領口:「孩子,我不和你廢話了,你是我見過的天賦最好的。善良和逃避屁用沒有,你給我好好把手下的活兒磨好了,死了人你給我往自己肩膀上扛著,一個都不許丟下。你放棄了,這些人就白死了,明白?」
一桌子人紛紛原形畢露。
「是啊,江河一個人在老宅子,會不會出事?要不要我們等他……」林小棠話還沒有說完,陳飛漱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趙步理扔下器械,趕忙跑到停車場,果然看到江河在車裡打呼嚕。他把車門打開,又故意重重地摔上。
「很好。」趙步理回答道。
趙步理將信將疑地點點頭。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笑話,才剛和父母打過電話,說自己跟了個好老師,甚至期盼著這個老師真肯收他為徒,那該多好。
「不是,醫生,這個我知道,但是他已經咳了的,現在他……」
趙步理下意識地用吸引器幫忙扒了一下,扒的位置剛好把需要電刀切斷的地方拉出一個恰當的張力。
「口子開大了!」趙步理暗自吃驚,他看都沒看,怎麼知道自己開大了?
失落的趙步理回到宿舍,本來想找人分享白天手術的激動,看了看手機,只有兩個熟悉的問候。他咬了咬牙,分別回了一個「太累了,晚安」,就關掉手機睡了。
趙步理眼裡的淚水克制不住地往下流,偶爾吸一下鼻涕,一句話都不說。
趙步理躡手躡腳地進去,發現病房裡有三個病人,兩個都用手捂著傷口齜牙咧嘴,旁邊的家屬緊張又畏懼地看著眼前這尊大神。
趙步理髮現林小棠怒氣沖沖地跑過來,才意識到自己的手機已經停電關機了好久。
剛走進病房,趙步理就聽到一陣雞飛狗跳:病人在咳嗽、喊疼、求饒,江河則正在大發脾氣。昨晚那些議論他的醫生、護士都閉緊了嘴,一聲不敢吭。
江河轉過頭來,對中年女人怒目相向:「你是他什麼人?」
「小夥子,你剛才說你也是醫生,我問你,我媳婦這個病,如果不做手術還能活幾年?」
「陳老?您這……那測試……」
「你怎麼知道你就學不來?我和你說啊,你老師就是太在意技術的規範性了,其實技術這玩意兒,人和人都不一樣。就說這個寫字吧,這麼簡單的事,一個人寫就是一個模樣,兩人的筆跡幾乎不會完全一樣。手術更是這樣,能把問題解決的動作都是好動作!」
趙步理嚇了一跳,趕忙放慢手下的速度,開始輕輕推血管。
「回來啦?」
「小帥哥,你是江主任的徒弟嗎?」一個護士試探地問。
即使現在,趙步理閉上眼睛仍能看見那個丈夫塌陷的眼窩。最讓他不敢回憶的,是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她穿著校服背著書包,蹦蹦跳跳的,全然沒有母親病危的焦急之色。趙步理趁女孩去洗手間時悄悄問男人,男人用沙啞的聲音回答道:「孩子還小,沒和她說得太明白。孩子說,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坐飛機,正開心地和她姥姥分享呢,我不知道怎麼和她說,我……我想等一會兒再和她說,萬一有奇迹呢……」
江河睡了過去,呼聲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