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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你的小鎮

沒有你的小鎮

我吃完那碗湯粉,付過錢,撐起傘走出店鋪。河東岸的房屋一棟挨著一棟,晾衣桿、天線、腳手架和遮雨棚像觸手般伸展開來,糾纏著建築群。這些灰色、褐色和磚紅色的自建房密密麻麻擠挨著,又被狹窄的巷道割裂。這片居民區隨時都在拆蓋,呆板的三層樓房被砸成碎片,經過一段到讓人無法察覺的時間后,一棟同樣呆板的五層樓房出現在原地,撤去安全網,刷上白油漆,等待著即將到來的下一次拆毀。
有溫熱的水打濕我的褲腳,一輛公交車緩緩停靠在站台,我收起傘,走上車子,向投幣箱塞了四枚硬幣,走到車廂中部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車內有種熟悉的酸臭味兒,除了司機,只有我一名乘客。我掏出手機,打開便簽,寫下幾行字:「星期三晚,雨,16路城際公交南線,無人,投硬幣。」
我並非物理學家,也不喜歡看科幻小說,但那段日子里,我瘋狂閱讀各種資料,想要破譯這座小鎮的秘密。
這讓我非常恐懼。
我沿著河流向南走,你不在。我經過小鎮最大的一間商場,你不在。我踏過一道橋樑,來到公司所在的東岸,你不在。我站在那裡,數到一百個人從我身邊經過,然後仰頭望向雲層背後的天光,流出眼淚。你不在,我就獲得了自由,我可以隨意行走在沒有你的小鎮,穿過人群,傾聽每一個聲音,掃視每一張面孔。
「大概需要多久?」
「要看具體情況,大部分患者康復得非常快。」
我乘坐長途大巴去往福建方向。自然而然,那輛車變成由福建駛回小鎮的長途巴士。車上乘客在汽車站各自散去,彷彿幾分鐘前登上汽車的並非他們本人。我試著同司機攀談,他很奇怪地瞧著我,說車子是由廈門開來的,上一站停靠在汕尾車站。這條線他跑了七八年,沒聽說有什麼出站就返回的怪事。我遞了根「芙蓉王」給他,於是他拿出營運登記表給我看,上面清楚地寫著到達沿線每一個車站的時間,毫無作假的痕迹。也就是說,不久之前從小鎮出發的同一輛大巴車根本不曾存在過,我所處的空間被改寫了——也許只是我的記憶遭到了篡改。
行道樹,灰色與磚色的樓房,路口,店鋪招牌……我回憶著所有視覺元素出現的順序,與腦中的序列一一核對。大體正確嗎?有些東西變了,但那是正常的吧。湯粉店變成糖水店,修摩托車轉為補輪胎……大體正確吧?
這是一個悖論。
安全氣囊如鐵鎚般擊中臉部,眼鏡片幾乎割傷我的眼睛,我摸索著解開安全帶,滾出車外。幾個路人圍了過來,遠遠站著,紛紛掏出手機。「從深圳回來開這麼快,嫌命長。」有人說。另一個人替我叫了警察和救護車,然後從地上撿起散落的鈔票塞進自己的衣兜。
一天之後,我撐起傘,離開大樓,壓抑著心中的恐慌走向小區門口。一些人在匆匆行走,車輛濺起泥水,河邊站著渾身濕透的售樓小姐,河對岸密密麻麻的自建房在暗自增生。熟悉的場景已太久未曾領略,我的心臟怦怦直跳,雙手將傘柄攥得吱吱作響。
「老闆!聽說深圳要放水了,你家怕不怕淹水啊?」湯粉阿婆隔著街沖我喊。一輛垃圾車轟隆隆駛過,扭轉著方向躲避路中間冒水的井蓋。風雨中阿婆的話變得模糊不清,但我明白她在擔心什麼。「深圳放水」,每個雨季都會流傳這個謠言,彷彿深圳某處有人按下神秘的開閘按鈕,大洪水就會沿著河流傾瀉而來——可深圳根本不在這條河的上游。與此相似的傳言還有「深圳地鐵會修到這裏來了」「明年這裏就划入深圳管轄」「下個月開始小孩可以上深圳戶口了」……小鎮居民總是惴惴不安地編織著傳遞著有關深圳的隻言片語,因為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城市,一座讓他們敬畏、熱愛、恐懼和憎恨的大城市。
「保持平靜。」我對自己說,就算知道這沒什麼用。第八百次嘗試,心臟早不會再怦怦亂跳。
——南岸社區居委會
「老闆,回深圳嗎?」街對面賣湯粉的阿婆喊道。
雨簌簌灑下,空氣悶熱而潮濕,地磚的縫隙里鑽出暗綠雜草,我沿著河向南走,路燈突然亮了起來。這把藍白格子的摺疊傘是你送給我的,用了太久,傘柄都彎了,每次收放都吱吱作響,傾斜持著才能擋住雨絲。
可我想著你。
「老闆,是這樣。」他開門見山地說,「你受的感情創傷很重,要想在短期內痊癒,不能使用常規療法。我先提個建議啊,你要能離開這裏,到別的城市去工作,這個九-九-藏-書病就好治了。回深圳去不就很好嗎?」
「治療久一點兒而已。」
所以我沒有真正忘了你。我不可能真正忘了你。
我狠狠踩下剎車,停在道路中央,幾輛車子緊急變道,從左右衝過,帶著咒罵聲逐漸駛遠。我用力旋轉方向盤,碾過綠化帶掉頭,將油門踩到底,車子咆哮著向鎮外衝去。我睜大眼睛盯著遠方,將視線聚焦在天際線模糊的樓宇上,那些高樓愈來愈近,逐漸顯出高大而毫無生機的輪廓。那是小鎮空洞的高樓,我試圖逃離的地方。彷彿這條道路只是紡錘形世界的連接線而已,兩個一模一樣的小鎮,總有一個在前方。
我一次次掉頭,絕望地衝擊著小鎮的邊界,直到失控撞上路邊的行道樹。
我只有忘記你,療程才會結束。
後面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回到家后,同事們開始照顧我的衣食起居,將我從嚴重營養不良和精神衰弱中拯救回來。如醫生所說,在家中,我的恐慌並不嚴重,但極怕踏出房門。我害怕空曠的小區廣場,害怕外面的人群、聲和光。他們試圖幫助我慢慢走出去,甚至還畫了一張進度表,讓我每日向屋外多走一兩米的路程。很感謝他們,在這座小鎮我沒有一個朋友,若非同事的幫助我不可能重新站起來,儘管知道他們之所以這麼做,並不是因為喜歡我,而是需要我來領導小小的分公司而已。
「我家又淹了,今年雨好大。」面目模糊的司機抱怨著。我留意觀察他:油膩的短髮,皮膚黝黑,戴白手套,駕駛座旁放著個透明塑料茶杯。司機總是這副模樣,職業成了他們最主要的特徵,讓人難以分辨。在雨季,他們總說今年的雨水格外充沛——可「今年特別熱」「今年特別冷」「今年特別多雨水」,誰又不這麼說呢?
我忘了你的聲音,你的味道,你走路的姿勢,你皮膚的觸感,你的名字,你的過去,你的一切。
「那不可能。」我立刻否決,「我的房子在這裏,這兒的新房有一半都銷不出去,二手房沒人會買,我沒法賣房子離開。更何況我的事業也在這裏。」
我登上階梯,推開辦公室的玻璃門,屋裡靜了一會兒,然後響起熱烈的掌聲。
河水已超過警戒水位,請各位居民注意防洪防澇,盡量向高處轉移。
那一次,我開車闖過五個紅綠燈,衝上省道,可在越過某條無法察覺的分界線后,突然發現自己不知何時掉轉了車頭,正朝小鎮加速駛去。我的腳踩在油門上,車速沒有絲毫變化,剛剛打開的左轉向燈嗒嗒閃爍。我的嘴裏還殘留著幾秒鐘前吸入的香煙味道。改變的只有擋風玻璃中出現的景物,剛被甩在身後的小鎮出現在前方。
幾天後,我借了部手機,鼓起勇氣撥打杜醫生的電話,可記憶中的那個號碼是空號。我想跟病曆本上的電話號碼核對,但翻遍家裡,都找不到有關杜醫生的任何資料。病例,藥瓶,協議書,所有證據都消失了,有關杜醫生的記憶成了一段臆想。
車子搖搖晃晃地停在紅綠燈前,然後慢悠悠地起步,經過四個紅綠燈之後轉彎駛入沿河路,在河東岸狹窄的街道穿行幾分鐘后,車子停在公交站牌前。我站起來,看了司機一眼,油膩的短髮,白手套,茶杯。我分辨不出他是不是原先那位司機。「我家又淹了,今年雨好大。」他按下開門按鈕,似是聊天,抑或是自言自語。
我不記得對杜醫生說了什麼,因為我已經忘了關於你的所有事情。那並不重要。聽完我的敘述,杜醫生在幾天後拿出了治療方案,奇怪的是,他帶來的並不是藥瓶、針劑和電擊器,而是一張薄薄的協議書。
「為什麼?」
兩個月後,他們撞開房門,拉我出去。外面的世界令我極度恐懼,踏出樓門的一刻,我崩潰了,尖叫著撞開同事,爬回樓道,把頭塞進防火門的縫隙。他們發覺勸說和安撫沒有用處,就用黑色塑料袋套住我的頭,把我強行拖進計程車。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花時間把你忘掉而已,那又有什麼難的呢?
在這種情況下,杜醫生夾著公文包敲響了屋門,他是小鎮唯一一個有執照的心理醫生。他五十歲,體胖,長著一副客家人面貌,白襯衣裏面穿一件紅背心,提著黑色人造革的廉價公文包,並不像位醫生。不過一開口,他就顯出不凡的見識,「老闆,是這樣,你得了廣場恐懼症。這個病,就是怕人多的地方,不敢到公共場所去,對不對?這個病說好治也好治,說難治也難治,你要講清楚是受到了什麼刺|激,我就能給你想個解決辦法。」九_九_藏_書
只花幾個月時間,我就成功忘掉你的模樣。後來,我把和你有關的一切都忘了個乾淨。突然有一天,我發現已經不再想起你,於是開車到約定的地點去尋找杜醫生。
小鎮的邊界到底在哪兒似乎並不確定,即使以同一種交通工具去往同一個地方,折返的位置也各不相同。最遠的一次,我搭乘運西瓜的卡車到達高速路入口,那兒已超出了小鎮的行政版圖。我清楚地記得那是第三百五十六次嘗試。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已經擺脫了小鎮魔咒,不禁激動地抓緊卡車司機的手臂,叫道:「師傅,加速,上高速!我給你多加五十塊錢!」
我立刻向同事詢問有關你的事情,他一無所知。他本應知道的,公司的每一個人都應認識你。我打電話給你原先工作的單位,那邊回復說查無此人。我登錄網路,在QQ、微博和SNS中尋找,一無所獲。你消失了,從真實的世界和數字的世界消失,連一絲痕迹也未曾留下。
可「忘了你」這三個字裏面,有你的存在。
雨下個不停,我撐起傘,永遠走在沒有你的小鎮。
接著,我睡著了。
幾周后再次出差時,我才發現事情的真相。
「真有那麼容易嗎?」我望著慘白的天花板,將小藥片平放在舌頭上,葯有點兒甜絲絲的,我攢了點口水將它吞下,趁糖衣融化之前。
紙上只有幾個簡單的條款,大意是杜醫生的美麗心靈心理諮詢公司負責對患者進行實驗性心理治療,患者承擔部分風險,杜醫生承諾治好患者的心理疾病,患者完全治愈整個療程才算結束。治療費用比我想象得多一些,不過尚在接受範圍內。「實驗性」三個字讓人有點兒疑慮。「別擔心,老闆。」杜醫生適時地解釋道,「沒有什麼危險的,我們公司跟好幾家深圳的診療設備公司、高科技公司有合作關係,這種協議已經簽了七八份了,沒有碰到壞結果的。」
我停在公交站牌下,一邊等車,一邊向南望,看著污濁的河水將小鎮劈成兩半。雨下得太久,河水早漫過堤壩上最高的那條水痕,河東岸每棟自建樓的外牆都貼著告示:
「上高速不是回深圳了嗎?好不容易才從國道跑過來。」司機詫異地望了我一眼,沒有駛上高速匝道。綠色指示牌被拋在身後,前方隱隱約約露出小鎮的輪廓,車子已在不知不覺間掉轉了方向,這輛車毫無疑問是從深圳方向駛來的。而我,是一位從深圳搭車前往小鎮的古怪乘客。
「述職早就結束了,我們要趕回去參加聚餐啊。」同事理所當然地回答道,抬手看了看手錶,「老闆,再不快點飯局就要開始了。」
不久之後,我發覺自己將車開回了小鎮,於是有點兒迷糊地問:「小劉,我們不是要去深圳述職的嗎?怎麼回來了?」
公交車隆隆駛遠。我來到橫瀝湯粉店門前。阿婆叫道:「老闆,從深圳回來了!還是十二元的湯粉?」我沖她點頭,走進店鋪,坐在桌前,隔著玻璃窗望著對面漆黑的樓。沒過多久,冒著熱氣的河粉端上桌子。「要不要加辣椒?」阿婆替我掰開方便筷子,問。
出院后我繼續嘗試。我獨自沿著河向南走,穿過一片破舊的民居樓,在河水開始烏黑髮臭的時候觸到了邊界。太陽不知何時換了方向。背後的風景出現在眼前,我發覺自己根本無法注意到如此突然的變換,當我的意識集中在某一件事物上的時候,其餘的一切都會被瞬間偷換。
我抬起頭,「老闆娘,第一次來這兒吃飯時就說過我不吃辣椒的。為什麼每回都要這樣問我?」

「繼續治下去,保證到治好為止嘛。」
「最壞的結果是什麼?」
「哦,沒事。」我夾起肉丸咬了一口,肉質彈牙,鮮美的湯汁在舌尖流淌。我咽下食物,哭了起來。
這是個存在於三維空間的克萊因瓶嗎?如果是的話,我確實不能離開沒有邊界的閉合表面,可也不應該回到原點,而是從瓶子裏面到達外面,來到小鎮的反面;若非嚴謹的數學模型,那這片空間又是如何將我約束在內呢?我每次逃離,就會有已發生的事實被抹去,難道我身處虛擬現實中而不自知,到達邊界就會激活副本重置的觸發器嗎?世界上何曾有如此真實的虛擬現實技術,而我又是何時成為「缸中之腦」的?又或者是催眠術嗎?小鎮的邊界是激活催眠的口令,讓我自動修改大腦的記憶?那豈不意味著我的身體實際上離開了小鎮,而靈魂卻仍被囚禁在鎮中?
雨下個不停,我撐起傘,走在沒有你的小鎮。
一時間,我搞不清楚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問題,九*九*藏*書還是同事們聯合起來捉弄我。回到公司樓下,晚餐剛好開始,分公司的八名員工聚在包間里慶祝本年度業績目標達成。我們喝了很多酒,深夜才回家,我吐了一地,感覺神志清醒了一點。開電腦查收郵件,總經理髮來了一封信,讚揚我的述職報告做得好,鼓勵我在新的銷售年度里繼續努力,帶領分公司再創佳績。於是,我不再懷疑這段或真或假的經歷,將事情拋在腦後。
杜醫生沉默了一會兒說:「唔,我猜也是這樣,那麼就說說我的方案吧。老闆,是這樣,你先看看合同。」
又過了一天,他傳回話來:沒有一位同事記得杜醫生的事情,那家所謂的心理諮詢公司也並不存在。
——以某種神秘的方式出現,就算失去一切細節,只剩一抹灰影,一個代指第二人稱的字眼。
我累了,習慣性地不斷嘗試,但知道自己找不到答案。3棟1804的燈光從未亮起,療程尚未結束,杜醫生沒有回來,而我就住在這個病房裡——這個無法離開的小鎮。
「是啊,回來吃夜宵。」我答道。
「要是治不好呢?」
咣當!車子碾過什麼東西顛簸起來,「媽的,減速帶都看不到了!」司機罵了一句,轉動方向盤駛出積水。雨刷器擦去雨跡,前方車子的紅色尾燈在玻璃上洇暈開來。

2

只花了幾個月,我就成功忘掉了你的模樣。然後,我逐漸忘掉了你的聲音,你的味道,你走路的姿勢,你皮膚的觸感。我再記不清你的身高,你是左撇子還是右撇子,長發抑或短髮,愛哭還是愛笑。我把你忘得乾乾淨淨,將記憶中你曾居住的房間刷成雪白。這本該是一切的終結,但終點始終沒有到來,我才驚覺無論怎樣擦拭,牆壁上始終印著你輪廓模糊的剪影。

6

我停下腳步,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我在慢慢恢復。有一天成功地走到了小區中央的噴泉,我獨自坐在大理石欄杆旁,長久地看乾涸噴泉里一隻死掉的烏龜。可我忘了那天是周五,看到大批深圳人擁進小區的時候,我嚇壞了,連滾帶爬地逃回家裡,把自己緊鎖在浴室,蜷在浴缸里尖叫不止。從那天後,我拒絕再踏出房門一步。
我無法離開這座小鎮,我的身體和意識被封鎖在這個空間內,杜醫生的實驗性治療如一個詛咒將我束縛。時間照常流逝,世界如常運轉,這座小鎮不停吞吐著人與貨物,像許多其他小鎮一樣,吸收著大城市溢出的養分,逐漸變得龐大和浮夸。
我伸手撫摸房門,那裡有長方形的膠帶痕迹,想必是當初粘貼公司名牌的地方。「也就是說,我還沒有徹底忘掉她嗎?」我靠著門胡思亂想,「療程尚未結束,杜醫生就不會出現。看來只有晚些時候再來了。」
這時,司機又罵了一句:「小車學人家過水,死都不知道怎麼死!」幾秒鐘后,右側窗外一輛白色雅閣轎車閃過,車子停在一個巷口深深的積水裡,水已漫過輪胎。我的眼睛在本田車上停留了一秒,透過深色玻璃窗,能勉強看見駕駛座上正撥打電話的男人身影。
「啊……哦……一放水就糟了。」我隨口答應著,在便簽上繼續補充:「與司機聊天。」然後保存退出。這個文檔的編號是800,第八百個便簽,這數字似乎有些紀念意義,可仔細想想,又只不過是個數字罷了。
等到周末,巴士將一車車年輕人卸下,深圳客們帶著疲憊的神情擁入小鎮,點亮高樓三分之一的燈。這裡會一下變得喧鬧起來,夜市觥籌交錯,小鎮徹夜不眠。周日晚上,隨著最後一輛夜班巴士駛離站台,河西岸會再次沉寂下去,幾位老人走出黑暗的樓門,會集在路燈下,打開音響,踏著遍地垃圾又跳起舞來。
緊接著,我感到某些東西改變了。窗外下著雨,車子行駛平穩,我坐在公交車中部靠窗的座位,空氣中有種熟悉的酸臭味道,除了司機,車裡只有我一個人。我撕下眼皮上的膠帶,看了一眼手機屏幕,攝像頭仍然忠實記錄著夜景,小小的GPS圖標顯示衛星定位系統也在工作。
我在大學畢業後來到深圳工作,以為只要努力奮鬥就可以在那座城市紮根,可房價飛漲,年紀愈大,離夢想中的家越遠。這時,公司宣布要在小鎮成立辦事處,公開招聘經理人選,我考察了當地房價之後,毫不猶豫地報了名。
從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起,我開始嘗試用各種方式逃離。
她沖我揮一揮手,轉身用客家話和小店唯一的客人聊起了天。
九-九-藏-書曾坐在省道旁,用長焦鏡頭觀察道路上的車輛,一切都很正常,它們沒有觸到隱形的邊界,能自由來往于小鎮內外。我經常跟貨車、客車司機攀談,他們整日來往于小鎮與深圳間,絲毫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唯有我乘坐的交通工具會被悄然扭轉,一起改變的,還有所有相關人的記憶。
「我記不住嘛。」阿婆一癟嘴,「現在人人都愛吃辣椒,這辣椒醬是我自己做的,不要吃就不要吃嘛,老闆。」
金色年代小區同我居住的小區相距不遠,同樣高大,同樣蕭瑟。我將車子停在小區門外,乘電梯到達3棟1804房間。硃紅色的屋門緊鎖著,也沒有懸挂心理諮詢公司的牌匾。我敲了敲門,沒有人應答,我便趴下來,從門縫往裡看,米色地磚上覆蓋著薄薄的灰塵。
「你們是真人嗎?」我抹去臉上的血,問他們,「我是在什麼虛擬現實裏面,對不對?我走不出去,而且我一點兒都不疼。完全不會疼。杜醫生,你能聽到嗎?我已經完成任務了,治療該結束了!我已經忘掉她了,所以不需要再進行保守治療了……杜醫生!杜醫生!」
直到那一天,我要回深圳總公司述職,於是帶著一名同事開車上路。我們愉快地聊著天,聽著汪峰和許巍的音樂,很快穿過舊城區,轉上省道。
我猛然想到杜醫生說過的話,「到時候來我公司把治療結束的手續走一下就行了」,可從始至終我都沒去過他的公司,只跟他一個人接觸過而已。莫非這是什麼暗示?難道治療已經開始了?他用某種方法消除了他自己,那麼當然也可以用某種方法消除……你。
「小車學人家過水,死都不知道怎麼死!」司機笑罵道。我轉頭望向左手邊,幾秒鐘后,深陷水中的白色本田雅閣從窗外掠過,一個男人坐在駕駛座,正在撥打電話。行道樹,灰色與磚色的樓房,路口,店鋪招牌,路燈在雨中閃爍。咣當!公交車碾到什麼東西向上彈起,「媽的,減速帶都看不到了!」司機叫著,用力轉動方向盤。

3

我停止攝像,放鬆身體,打開800號便簽寫道:「……失敗。」
天黑了下來,我走出大樓,回頭望向1804房間的玻璃窗,一片漆黑。從此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天下班後到河對面的湯粉店吃一碗橫瀝湯粉,不要豬肝,多加兩元的肉丸,然後坐在桌前望這個窗口,企盼有一天心理諮詢公司的燈能夠亮起來。療程沒有結束,這似乎對生活不構成什麼影響,我只想見到杜醫生,讓他告訴我這心理治療的真相而已。
當我意識到忘了你的時候,你便出現了。
你離去之後,我砸碎手機,拔掉網線,把自己關在屋裡整整兩個月。我不敢走近窗戶,怕在窗外看到你。我不敢走出屋門,怕在街上遇到你。我無法看電視聽廣播,因為總有人的臉孔和聲音像你。夜裡,我聽著敲門聲由強而弱,同事們的腳步聲逐漸消失,整棟樓陷入死寂。小鎮睡去了,這時我才能大口呼吸,把漆黑的空氣用力吸入胸腔——可悲的是,就算丟掉了所有傢具,屋裡還是殘留著你的氣味。

4

公交車嘀嘀鳴叫,超過一輛在積水中踽踽而行的小車,轉彎駛上主路。從這裏向前直行,經過四個紅綠燈,就上了省道,距離深圳龍崗還有二十七公里。我打開手機的攝像功能,拍攝窗外掠過的景物,車輛、行人和店鋪在路燈下化為流光。
小鎮距離深圳一個多小時車程,「民風淳樸,生活便利,房價便宜,升值潛力巨大」,這樣的廣告詞讓人重獲希望。我花掉所有積蓄,買下一套兩室一廳的公寓,還背上了十五年貸款。我在這座小鎮里從零開始創辦分公司,業績不斷攀升,我的收入也逐漸穩定,原以為過幾年就能順理成章地結婚生子,誰知遭受了如此沉重的打擊……
「老闆,其實你心裏也清楚。你是怕出門遇到那個女人,才得的這個病,她是本地人,在街上碰到她的機會很大,所以你腦子裡就抗拒出門這件事情。但是在其他城市幾乎不可能遇到她,你自然而然就放鬆了。」
車子開動,司機說:「龍崗咩?聽說那邊雨下很大。雨再下,深圳就要放水了。」
要從雨中漆黑樓宇的剪影中分辨出某個房間的具體|位置,這很難;可反過來,若是只想知道哪個房間有沒有開燈的話,卻出奇簡單。今天周三,那棟樓只在十層以下零星地亮著三五盞燈,1804房間依然沒有人。我早知道會是這樣,可忍不住一再九-九-藏-書轉頭觀望,看得久了,那樓就融進黑暗,潛入河西岸幾百棟大同小異的高樓的布景當中。遠處的夜色里飄浮著霓虹燈光,那是曾帶給小鎮第一波繁榮的酒店群。在某個遙遠的畫面里,掛香港和深圳牌照的黑色豪華車塞滿小巷,衣冠楚楚的門童拉開玻璃門,熱氣與香水味兒在射燈光里蒸騰而上。
杜醫生用有點兒奇怪的目光瞧了我一眼,答道:「瓶子里只有一片葯,入睡前用熱水沖服就行啦。至於怎麼治療,明天就知道了,不用著急的。我可以給你保證,你肯定不會再見到那個女人了,放心地出門去吧。等什麼時候你徹底把她忘掉,這個病就治好了,到時候來我公司把治療結束的手續走一下就行了。金色年代小區3棟1804,你知道公司地址的。」
八百次嘗試,兩年多的時光,穿城的河水汩汩流淌。每到五月,雨季來臨,城東的民宅在雨中苔蘚般增生,城西的高樓依舊靜默,任雨水在外牆留下道道污痕。深圳人來了又走,新開盤小區的鑼鼓在潮濕的早晨敲響。我依然在這裏,未曾離開一步。
胸膛傳來劇烈疼痛,那是新生的血和肉在撕裂風乾的傷口。我深深地吸一口氣,發覺你的味道也從空氣中消失了,我聞到的是潮濕的、甜蜜的、溫熱的味道,屬於雨季小鎮的獨特氣息。
這時,疼痛襲來,我拽著路人的衣角,暈了過去。
在醫院休養了一個半月,同事來慰問時臉上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神色,因為醫生對他們說,我的精神狀態又開始不正常了。其實在幾次嘗試后,我就明白了遊戲的規則,受困於這座小鎮的只有我自己,沒人會相信我的故事,正如我無法相信身邊的每個人一樣。
我被困在沒有你的小鎮。

5

在鎮人民醫院精神科的診療室里我尿了褲子,鑽進辦公桌下蜷成一團,像只怕光的蠶蛹。醫生給我打了一針奶白色的鎮靜劑,蹲著觀察了一會兒,問了同事幾個問題,得出結論:「這是驚恐障礙,焦慮症發作的表現,我給他打了一針丙泊酚,馬上就能安靜下來了。你們最好先把他送回家去,不管是什麼觸發了他的驚恐障礙,家總是最安全的地方嘛……我給你們留個電話,回去觀察一下,有情況再聯繫我。另外,這裡有張心理諮詢師的名片,我們醫院精神科比較弱,對焦慮症沒有特別好的治療辦法,可以去這裏諮詢一下……先把藥費給結一下。」
我連忙拽住他的胳膊,說:「等等,杜大夫,這個葯一天吃幾片啊?明天我是到你們公司去治療,還是在家裡等著?你說明白了再走啊。」
當我意識到療程結束的時候,會想起已經忘了你。
第四個紅燈轉綠,公交車向前行駛。我用早準備好的膠帶將眼皮固定,使自己盡量不眨眼睛。

我不想開口。把自己的故事講給別人聽,等於撕下包裹木乃伊的紗布,把風乾的屍體暴露出來。可我不得不講,因為我管理的小小企業已經停頓許久,若失去這份工作,我會失去剩下的一切。

1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杜醫生。第二天他沒有來。第三天他也沒有來。第四天有同事拿文件來找我簽字,我問他杜醫生的事情,他一臉茫然,看似並不知情。「是你們找的那家心理諮詢啊,怎麼會忘了呢?杜醫生,胖胖的,客家人!」我躲在門縫後面叫嚷,同事只是搖頭,說得回去問問其他人。
我把協議看了兩遍,接過筆簽了字。杜醫生跟我握手,收起協議,從公文包里掏出一個小藥瓶,說:「這是今天晚上吃的葯,治療從明天開始。放心吧,老闆,一切包在我身上!錢的話你公司同事已經準備好了,回頭你再補回賬上吧。」說完,他站起來要走。
「是啊,今年雨水特別多。」我說。
「怕啊,要是放水就糟了!」我說。
這番話我完全聽不明白。他執意要走,我也就沒有強留,想著反正明天還會再見面。夜深后,我躺在空曠房間中央的床墊上發獃。你離開之後,我把屋裡的東西丟了個乾淨,因為無論如何整理,總有什麼小物件會喚起痛苦的回憶。
每天下班,我都會來這裏吃碗橫瀝湯粉,不要豬肝,多加兩元的肉丸。我習慣坐在門口桌旁,長久望向街道與河的對面,那裡矗立著一個龐大漆黑的小區,二十四座塔樓緊緊擠在夜色里,亮起的唯有寥寥幾盞燈光。晚飯過後,小區廣場開始播放迪斯科舞曲,幾個老人在慘白的路燈光里默默起舞,每人都有四五條影子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