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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陽三尺雪

晉陽三尺雪

馬峰鼓掌道:「那是最好,那是最好,就是要演好入獄這場戲,不能讓東城別院的人看出破綻來,罪名不能太重,進了天牢就出不來了,又不能太輕,起碼得戴枷上銬才行。」
「這邊在檢查熱氣球。」指著一群正縫製棉布的工人,王爺介紹道,「我答應給北漢皇帝造個飛艇讓他能逃到遼國去,飛艇一時半會兒搞不出來,先弄個氣球應景吧。我來到晉陽城以後造了幾個新奇小玩意兒收買了幾個小官,見到劉繼元小皇帝,說能替他把晉陽城守得鐵通一樣,他就二話不說給了我個便宜王爺來當,這點恩情總是要還給他的。」
「哼。跪下!」獄卒忽然正色道,左右打量一下,從懷中掏出一樣明晃晃、金燦燦的東西迎風一展。朱大鯀大驚失色撲通跪倒,他只是個不入編製的小小編修,但曾在昭文館大學士薛君閣府邸的香案上見過此物,當下嚇得渾身瑟瑟亂抖,額頭觸地不敢亂動,口中喃喃道:「臣……罪民朱大鯀接、接旨!」
「自然,自然!」潑皮們笑道,又齊聲喊,「軍爺,射一輪!軍爺,射一輪!」
趙光義笑道:「早聽說河東劉繼業的名氣,看來真是條好漢。等我捉到小皇帝,你老老實實歸降於我,回歸本名還是姓楊吧,漢人為何保著胡人?要打不如掉頭去打契丹才對吧。」
劉十四臉紅道:「莫說笑,莫說笑……」
「沒腦子!活字雖然毀了,網線不是還在嗎?拿剪刀把網線剪走回去結案!」趙大罵道,「只要這案子能辦下來,別說吃饅頭,每天食肉糜都行!……出息!」
朱大鯀從袖中擎出那柄精鋼匕首。他知道無法說服王爺,因為這魯王爺根本不是大漢子民;大道理都是假的,惟有掌中六寸五分長的鐵是真的,在這一剎那,一個三全其美的念頭在朱大鯀心中浮現,他長大的身軀緩緩站直,嘴角浮出一絲笑意,鞋底悄無聲息碾過地板,幾步就走到了卧榻之前。
魯王爺在牆頭掛滿泥檑。守城缺不了滾木檑石,但木頭丟下一根少一根,石頭扔下一塊少一塊,圍城久了只怕連房頂都得拆了往下扔。東城別院就搞了個陰損毒辣的發明,用黃泥巴摻上稻草鑄成五尺長、兩尺粗的大泥柱子,表面嵌滿大鐵蒺藜,鐵蒺藜專門潑上髒水,等它生出黑不黑、紅不紅的鐵鏽,因為魯王爺說這樣會讓宋兵得一種叫「破傷風」的怪病。選上好黃泥用草席蓋上燜一星期煨成熟泥,加上糯米漿、碎稻草和豬血反覆捶打,這樣鑄成的泥檑每個重達兩千六百斤,金燦燦、冷森森,泛著黃銅一樣的油光,通體長滿髒兮兮的生鏽鐵蒺藜,著實是件殺人利器。泥檑兩端掛上鐵鎖鏈拴在城牆,宋軍一來,數百個大泥柱子劈頭蓋臉砸下,把雲梯、衝車、盾牌和兵卒一齊砸成粉碎,這廂絞盤一轉,水輪之力嘎吱嘎吱將鐵鏈捲起,沾滿了血的泥檑又晃晃悠悠升上城牆。
這時候外面喊殺聲逐漸增強,看來是宋軍開始攻擊東城城門,王爺回頭瞧了一眼字箕上刷刷打出的宣紙報告,啪啪敲打了幾個字,笑道:「沒事兒,例行公事罷了,我調兩台尿脬炮過去就行。……說到哪兒了?哦對,波函數發動機勉強能啟動,轉速一提高就燒機油冒藍煙跟拖拉機似的,關鍵是沒油啊,人口統計的活兒是別想了,這趟私活兒沒在民政部多重宇宙管理局備案,不敢報警,逮住就是三到五年有期徒刑啊!要回家的話得想辦法弄到能源才行,我實在沒轍了,就把東西藏在山溝溝里,溜溜達達到了晉陽城。」
朱大鯀跪在地上不敢抬頭,眼角映著天邊熊熊火光,戰戰兢兢道:「不敢居功,但求無過。」
黃鬍鬚領眾大漢進了東城別院。院子里是另一番氣象,影壁牆後面有個大水池,池子里有泉水噴出一丈多高,水花嘩嘩四濺,蔚為壯觀。黃鬍子介紹道:「這個噴水池平時是用中城的水輪機帶動的,現在宋兵攻城,水輪機用來拉動滑車、透視機和鉸輪,噴水池的機關就憑人力運動。別院中有幾十名力工,除了賣力氣之外什麼都不會,跟你這樣的技術型人才可沒法比啦。」朱大鯀聽不懂他說的新詞兒,就順著他手指方向一看,果然看見五名目光獃滯的壯漢在旁邊一上一下踩著腳踏板,踏板帶動轉輪,轉輪拉動水箱,水箱閥門一開一合將清水噴上天空。
「只是議論時政為國分憂也有罪嗎?」朱大鯀道,「再說網路上說的話,官府何以知道?」
朱大鯀呆在當場。
王爺答道:「說了你也不明白,我是漢人,但不是你們這個年代的漢人。我知道五代十國梁唐晉漢周都是胡夷戎狄建立的國家,你多半也是胡人,可我的計劃一實現就能回到出發點,到時候你們這個宇宙的這個時間節點與我之間就連屁大點兒的關係都沒有了,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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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朋』二字何解?」黃袍人追問道。
蹄聲消失了,王魯絕望地抬起眼睛。熱氣球已經成為高空的一個小黑點,正隨著北風向南飄蕩。「砰。」先看到一團白煙升起,稍後才聽到炮聲傳來,鐵炮發射了,時空旅行者的眼中立刻載滿了最後的希望之光。他奮力低下頭咬住自己的衣服用力撕扯,露出胸口部位的皮膚,在左鎖骨下方有一行熒熒的光芒亮著,那是觀測平台的能源顯示,此刻呈現能量匱乏的紅色。波函數發動機要達到百分之三十以上的能量儲備才能帶他返程,而一場盛夏的大雪造成的宇宙分裂起碼能將油箱填滿一半,「來吧。」他流著淚、淌著血、咬牙切齒喃喃自語,「來吧來吧來吧來吧痛痛快快地下場大雪吧!」
「想聽,想聽。」朱大鯀只知道順嘴答應。
牆壁關閉,屋裡又昏暗下來。兩人吃了點東西,王爺一邊上網指揮城防和作坊工作,一邊問了些煉丹的問題,朱大鯀硬著頭皮胡謅亂侃矇騙過去。
朱大鯀就知道那是東城別院洗黥面的攤子。漢主怕當兵的臨陣脫逃,臉上要墨刺軍隊名,建雄軍黥著「建雄」,壽陽軍黥著「壽陽」,若像劉十四這樣從小顛沛流離身投多軍的,從額頭至下巴密密麻麻黥著「昭義武安武定永安河陽歸德麟州」,除了眼珠子之外整張臉烏漆墨黑,要再投軍只好剃光頭髮往腦殼上紋了。東城那位王爺想出洗黥面的點子,立刻讓軍兵趨之若鶩,用蘸了鹼液的細針密密麻麻刺一遍,結痂后揭掉,再用鹼液塗抹一遍纏上細布,再結痂長好便是白生生的新皮。正因為宋軍圍城人心惶惶,才要討個婆娘及時行樂,魯王爺算是抓准了大夥的心思。
「……要我怎麼做?」朱大鯀慢慢坐下。
王爺悠悠道:「你肯定不知道什麼叫平行宇宙理論,也不明白量子力學,簡單說兩句吧。我叫王魯,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宅男、穿越小說業餘作者和時空旅行從業人員,在我們那個時代由於多重宇宙理論的完善,人人都可以從中介那裡花點小錢租借一個觀測平台進行時空旅行,此前人們認為彼此重疊的平行宇宙數量在10的500次方個左右,不過隨後更精確的計算結果指出由於平行宇宙選擇分支結果的疊加,同一時間存在的宇宙數量只有區區三十萬兆個左右,這些宇宙在無數量子選擇中不斷創生、分裂、合併、消亡,而就算彼此之間差異最大的兩個平行宇宙也具有驚人的物理相似性,只是在時間軸上的距離越來越遠。這挺無聊,因為人類深空探索的腳步一直停滯不前,對宇宙全景的了解仍然非常淺薄(即使在我到達過的最遠宇宙人類的觸角也只不過到達近在咫尺的半人馬座);這也挺有趣,因為波函數發動機的發明使我們隨隨便便就能跨越平行宇宙,從拓撲結構來說,去往越相似的宇宙,所需的能源就越少,目前最先進的觀測平台可以把旅行者送到三百兆個宇宙之外的宇宙,而我們這種業餘人士租用的設備最多是在四十兆的範圍內徘徊。」朱大鯀連連點頭,偷偷摸著袖袋裡的東西,心裏盤算著等王爺的瘋話說完了是該掏出匕首動之以情還是拿出《論語》曉之以理。現在屋裡沒有別人,是動手的大好時機,沙陀人不是不想立即發動,只是自己心裏還有點迷惑,沒想好到底該按哪位大人物的指示來行動。
「軍爺,射一輪吧!」
敬啟者:
城牆上的變化更大,魯王爺給城牆鋪上兩條木頭軌道,用繩索拉著兩頭,扳下一個機簧,水輪的力量就扯著軌道上的滑車飛馳起來,從大廈門到沙河門就算駕快馬也須一炷香時間才能趕到,坐上滑車,只消半袋煙時間就能到達。第一次發車的時候綁在上面的幾個小兵嚇得嗷嗷亂叫,多坐幾次就覺得有趣,食髓知味,就成了滑車的管理員,整日賴在車上不肯下來。滑車共有五輛,三輛載人,兩輛載砲,大砲與漢人慣用的發石機沒什麼不同,就是改用水輪拉緊牛皮筋,再不用五十名大漢背著繩索上弦;拋出的亦不再是石塊,而是灌滿猛火油的豬尿脬,尿脬里裝一包油布裹著的火藥,留一條引線出來,注滿猛火油后將口紮緊,發射前將捻子點燃。
朱大鯀疑惑道:「沒有畫師,何來畫像?……另外,這黃粉有什麼奧妙之處,喝下去能身輕體健白日飛升嗎?」
喝完粥枯坐了一會兒,外面人聲嗡嗡響起,一大幫身穿東城別院號服的大漢湧進院子。獄卒將朱大鯀捉出牢房帶到小院當中,有個滿臉黃鬍子的人迎上前來,「這位老兄,我是魯王爺的手下,王爺開恩,獄中囚犯只要願進別院幫工就能免除刑罰,你頭上懸著的左右不是什麼大罪名,在這兒簽字畫押,就能兩清。」這人掏出紙和筆來,筆是蘸墨汁的鵝毛筆——在魯王爺發明這玩意兒以前誰能想到揪下鳥毛來用燒鹼泡過削尖了就能寫字?
窗外很快黑了,屋裡沒有燈,朱大鯀獨個兒坐著覺得無聊,吃飽了沒事幹,往常正是上網聊天的好時間。他手痒痒地活動著指頭,暗暗背誦著《千字文》——若對這篇奇文不夠熟悉,就不能迅速找到字箕中的活字,這算是當代文士的必修課了。
說話間兩罐已並做一罐,紫雲消失不見,王爺將白紙屏風平鋪在桌上,拿小竹片在上面一刮,刮下一層紫黑色粉末來。「海帶中的碘在酸性條件下容易被空氣氧化,這樣就製造出碘單質來了。很好,等我布置下去讓他們照方抓藥批量生產,再進行下一個試驗。」他轉身穿過大屋,坐在屋角的字箕前噼里啪啦敲打起來,朱大鯀走過去瞧著,發現這位奇怪王爺打起字來快如閃電,眼睛都不用瞅著活字,盲打的功力著實了得,不禁開口道:「王爺這台字箕似乎型號不同啊。」
「哎呀,這話怎麼說的?」老馬峰又嚇了一跳,連忙小跑過來攀住郭萬超的手臂往屋裡拉,「雖然沒有旁人,也須當心隔牆有耳……」
郭萬超道:「你這老頭倒是說得輕巧,東城別院戒備森嚴,無論說客還是刺客哪有那麼容易接近魯王身邊?那裡有那麼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只怕離著八丈遠就糊裡糊塗丟了性命吧!」
郭萬超抖抖袖子,又取出一件烏木杆子、黃銅嘴的小擺設,得意洋洋道:「因為這玩意能發出精光耀人雙眼,在夜裡能照百步,東城別院沒有命名,我稱之為『電友』,亦即電光之友。黑鏡既然可以防光照,由『電友』而『雷朋』,兩下合契,天然一對,哈哈哈……」
魯王爺搬到東城別院之後,館驛圍牆上鑿出兩扇窗來,一扇賣酒,一扇賣雜耍物件。酒叫「威士忌」,意指「威猛之士也須忌憚三分」,用遼國運來的粟米在館驛後院浸泡蒸煮,釀出來的酒液透明如水、冷冽如冰,喝進嗓子里化為一道火線穿腸而過,比市釀的酒不知醇了多少倍。一升酒三百錢,這在私釀泛濫的時候算得上高價,可好酒之徒自然有賺錢換酒的法子。
這段話文字不佳,字體不妙,一看就是沒什麼學問的粗人手筆,落款「楊重貴」聽著陌生,朱大鯀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是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的本名,他本是麟州刺史楊信之子,被世祖劉崇收為養孫,改名劉繼業,領軍三十年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號稱「無敵」,如今是晉陽守城主將。落款用本名,顯示出他與皇帝心存不和,這一點不算什麼秘密,天會十三年(969年)閏五月宋太祖決汾水灌晉陽城,街道盡被水淹,滿城漂著死屍和垃圾,劉繼業與宰相郭無為聯名上書請降,被皇帝劉繼元罵得狗血淋頭,郭無為被砍頭示眾,劉繼業從此不得重用。
馬峰掏出錦帕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是的是的,這篇檄文就不再念了。都指揮使,宋軍圍城這麼久,大漢早是強弩之末,宋主趙光義是個狠毒的人,他詔書說『河東久諱王命,肆行不道,虐治萬民。為天下計,為黎庶計,朕當自討之,以謝天下』。君不見吳越王錢弘俶自獻封疆于宋,被封為淮海國王;泉、漳之主陳洪進兵臨城下之後才獻泉、漳兩郡及所轄十四縣,宋主賜就詔封為區區武寧軍節度使;如今晉陽圍城已逾旬月,宋主暴跳如雷,此事已無法善終,一旦城破,非但皇帝沒得宋官可做,全城的百姓也必遭遷怒!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指揮使,莫使黎民塗炭,黎民塗炭啊!」
馬峰道:「東城別院挨著大獄,王爺手底下人都是戴罪之身,只要將人安插下獄,不愁到不了魯王身邊。」
「自然自然!」潑皮們一聽四下散開,不知從哪裡推出七八輛載滿乾草的車子擺在一處,捂著腦袋往城牆下一蹲,「軍爺,射吧!」
《千字文》里實則有兩個「潔」字重複,東城別院刪掉了一個字,換上一個有彎鉤符號的活字。因為兩人通過網路對談的時候,又要打字,又要盯著字箕看對方發來的字句,分心二用太難,魯王爺就規定說完一句話之後要按下這回車鍵,表示自己的話說完了,輪到對方說話。為什麼叫「回車read.99csw.com」,王爺沒解釋。
王爺驚道:「什麼亂七八糟!你到底是哪一派的啊,讓每個人都得了便宜,就把我一個人豁出去了是不是?別玩得這麼絕行不行啊哥們兒!有話咱好好說,什麼事兒都可以商量著來啊,我可沒想招惹誰,只想攢點能量回家去,這有錯嗎?這有錯嗎?這有錯嗎?」
——楊重貴再拜
「王爺,您說沒有油,城裡有猛火油啊?」朱大鯀忍不住插嘴道,「街上馬車儘是燒猛火油的。」
「咳咳。」清清嗓子,馬峰低聲念道,「(廣運)六年六月,大漢暗弱,十二州烽煙四起,人丁不足四萬戶,百戶農戶不能瞻一甲士,天旱河澇,田乾井闌,倉廩空乏。然北貢契丹,南拒強宋,歲不敷出,民無糧,官無餉,道有餓殍,馬無暮草,國貧民賤,河東苦甚!大漢苦甚!」
「是,王爺。」朱大鯀恭敬地鞠個躬,看王爺裹著錦被躺下,沒過一會兒就打起了酣。他偷偷長出一口氣,頭昏腦漲地坐在那兒胡思亂想。方才魯王說的話他沒聽懂,但朱大鯀聽出了王爺的口氣,這位東城別院之主根本就不在乎漢室江山和晉陽百姓,他是從另一個地方來的人,終究是要回那個地方去的,他創造出的百種新鮮物事、千般稀奇雜耍是為了收買人心、賺取錢財,他設計出的網路是為了籠絡文人士族、傳達東城別院命令,他售賣的火油馬車、兵器和美酒是向武將示好,而那些救命的糧、殺人的火、離奇的雪歸根結底都是為了一個目的,為了王爺自己。《韓非子》曰「今有人於此,義不入危城,不處軍旅,不以天下大利易其脛一毛,……輕物重生之士也」,這魯王不正是楊朱「重生」之流?
黃鬍鬚道:「伯介兄,我是王爺跟前使喚人,從王爺剛到晉陽城的時候就服侍左右,王爺賜名叫做『星期五』。」

一位極瘦極高的黃袍文士開口道:「都指揮使臉上的黑鏡子是什麼來頭?是瞧不起我們,想要自塞雙目嗎?」
「閉嘴!」趙大瞪起一雙大眼,壓低聲音道,「靠牆站!好好說話!有縣衙公文在此,說什麼也沒用!」
起初網路只能兩人對話,後來發明了一種複雜的黃銅鉤架,能夠將許多網線同時掛在一起,一個人按下活字,其他人的字箕都會收到信息。這時候又出現了新的問題,八名文士聊天,一個人說完話按下回車,其餘七個人會同時搶著說話,這時字箕就會抽筋似的起起伏伏,好似北風吹皺晉陽湖的一池黑水。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東城別院發售了一種附加字箕,上面有十個空白活字,在用黃銅鉤架組成網路的時候,大夥先將對方的雅稱刻在空白活字上面。八名文士的小圈子,每個人的附加字箕都刻上八個人的稱號,誰要發言,按下代表自己的活字,誰的活字先動,誰就有說話的權力,直到按下回車鍵為止。朱大鯀最喜歡把代表自己的「朱」字使勁按個不停,此舉自然遭到了圈子內的嚴正譴責,因為此舉不僅對其他人發言的權利造成干擾,更容易把網線搞斷。魯王爺一開始把這種制度叫做「三次握手」,後來又改叫「搶麥」,這幾個字到底是啥意思,王爺也沒解釋。蠶絲固然堅韌,免不了遭受風吹雨打蟲蛀鼠咬和朱大鯀此類混人的殘害,斷線的事情時有發生。有時候聊著天,有人忽然大罵「文理狗屁不通辱罵先賢有失文士的身份」,那說明有活字的蠶絲斷了,本來寫的是「子曰:堯舜其猶病諸」,結果變成了「子曰:堯舜病諸」,這不光罵了堯舜先帝,更連孔聖人都坑進去了。此時就要高聲喊「網管!」,給網管些小錢讓他檢查網線,順便到坊市帶兩斤烙餅回來。網管會斷開網線,找到斷掉的蠶絲打一個結繫緊,若不花點錢跟網管搞好關係,他會把繩結打得又大又囊腫,導致網路擁堵速度慢如老牛拉車;要是銅錢給足了,他就拿小梳子將蠶絲理得順順滑滑,系一個小小的雙結,然後把兩斤八兩烙餅丟進窗口,喊一聲「妥了!」——這就是朱大鯀荷包再窘迫也要花錢打點網管的原因。
「坐下坐下,演給誰看啊。」郭萬超啐出一口濃痰,「誰不知道你們一夥窮酸書生成天上網發議論,說皇帝這也不懂那也不會,大漢江山遲早要完,這會兒倒裝起清高來啦?一句話,宋狗一旦打破城牆,全城人全他媽得完蛋,還不如早早投了宋人換城裡幾萬人活命,這賬你還算不清嗎?」
黃鬍子應道:「可不是?為了找個會煉丹的幫手,王爺急得抓心撓肝,這回算是好了。」
朱大鯀吃了一驚,一時間不再說話。「突突突突……」一架火油馬車突煙冒火駛過街頭,車廂上漆著「東城廿二」字樣,一看就知是東城別院的維修車。「又快到攻城時間啦。」一名廣陽兵說道,「這次還是有驚無險吧。」
時空旅行者創造的一切連同晉陽城一起被燒個乾淨。新晉陽建立起來之後,人們逐漸把那段充滿新奇的日子當成一場舊夢,惟有郭萬超在磁州軍營里同趙大對坐飲酒的時候,偶爾會拿出「雷朋」墨鏡把玩。「……要是生在大宋,這天下會完全成為另一個模樣吧?」
只聽得弓弦嘣嘣作響,羽箭刷刷破空,滿天飛蝗越過牆頭直墜下來簌簌穿入草堆,眨眼間把七八輛茅草車釘成了七八個大刺蝟。朱大鯀遠遠看得新鮮,開口道:「這草船借箭的法子也能行得通?」
一行人回到屋裡,驚魂未定地各自落座,將破破爛爛的窗欞湊合掩上,又把門閂插牢。馬峰拉郭萬超往胡床上坐,郭萬超只是大咧咧立在屋子中間,他不是不想坐,只是為了威風穿上這前朝遺物的兩襠鎧,一路上顛得差點連兩顆晃悠悠的外腎都磨破。老馬峰戴上璞頭,抓一抓花白鬍子,介紹道:「郭都指揮使諸位在朝堂上都見過了,此次若成事,必須有他的助力,所以以密信請他前來……」
趙大嚷道:「胡說什麼!再說忤逆的話拿鞭子抽你!」朱大鯀始終摸不準此人是不是馬峰派出的接應,也就不再多說。
這話說得朱大鯀一陣迷糊。他偷偷抬眼一看,發現這王爺根本不像個王爺,個頭不高,白面無須,穿著件對襟的白棉布褂子,頭髮短短的像個頭陀,看年紀二十歲上下,就算笑著說話眉間也有愁容。「王爺所說小人聽不太懂……」不知這奇怪王爺到底是什麼來路,朱大鯀惶恐鞠躬道。
趙大聽到動靜從屋裡沖了出來,一見這情景,捂著腦袋大笑道:「讓你跑,給我鎖上!帶回縣衙,罪證一併帶走!」
穿著兩襠鎧的武官叮零噹啷出門去,諸文士無不露出鄙夷之色,窗外響起火油馬車震耳欲聾的轟轟聲,馬峰抹著汗嘆道:「要是能這麼容易解決東城別院的事情就好了,諸君,這是掉腦袋的事情,須謹慎啊,謹慎!」
「你沒錯,我也沒錯,天下人都沒錯,那到底是誰錯了?」朱大鯀問道。
「喂!你們要幹什麼?別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啊!」旅行者瘋狂地喊叫道,「告訴你們的主子我會好多物理化學機械工程技術呢,我能幫你們打造一個蒸汽朋克的大宋帝國啊!喂喂!別走!別走……」
「在下自幼隨家父修習《參同契》,精通大易、黃老、爐火之道,乾坤為鼎,坎離為葯,陰陽納甲、火候進退自有分寸,生平煉製金丹一壺零二十粒,日日服食,雖不能白日升仙,但漸覺身體輕捷、百病不生,有將欲養性,延命卻期之功。」朱大鯀立刻謅出一套說辭,為表示金丹神效,腰桿用力「啪啪」翻了兩個空心筋斗,抄起院里的八十斤石鼓左手換右手右手換左手在頭頂耍兩個花,撲通一聲丟在地上,把手一拍,氣不長出,面不更色。
「就是這樣。」老王道,「我是個現代人,一沒帶什麼死光槍核子彈之類的科幻武器,二沒有企業號和超時空要塞在背後支援,我能做到的只有利用高中大學學到的一丁點兒知識盡量改變這個時代。宋滅北漢是史實,在絕大多數宇宙的史書中都記載著五月初四宋軍攻破晉陽城,漢主劉繼元出降,五月十八日宋太宗將全城百姓逐出城外,一把火把晉陽城燒成了白地。而現在,我已經將這個日期向後拖延了一個多月,宋軍不可能無限期地等下去,明眼人都看得出憑這個時代的原始攻城器械根本打不破我親自加固過的城防。一旦宋軍退走,歷史將被完全改寫,宇宙將毫無疑問地產生分裂!」說到這裏,他把玩著裝有碘化銀的小瓷瓶開懷大笑道,「更別提我現在發明的東西了,這個小玩意兒將立刻改變歷史,裝滿我觀測平台的油箱!古代人最迷信天兆,夏天下一場鵝毛大雪,還有比這更能改變歷史的事件嗎?」
「司馬溫公說『盡心於人曰忠』,《晏子》言『故忠臣也者,能納善於君,不能與君陷於難』,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朱八兄須思量其中利害,為天下蒼生……」老馬峰扯著他的衣袖,鬍鬚顫巍巍地說著大道理。
朱大鯀訝道:「丹鼎之術?我一介書生如何曉得?」
朱大鯀迷迷糊糊想要簽字,黃鬍子把筆一收,「但如今王爺要的是會煉丹的能人異士,你先告訴我會不會丹鼎之術?實話實說,看老兄你一副文縐縐的樣子,可別胡吹大氣下不來台。」
郭萬超道:「有人選了嗎?說客一個,刺客一名。」他目光往旁邊諸人身上一掃,諸多文士立刻抬起腦袋眼神飄忽不定,口中念念叨叨背起了儒家十三經。郭萬超一拍腦袋,「對了,倒是有個人選,是你們翰林院的編修,算是舊識,沙陀人,用的漢姓,學問一般,就是有把子力氣。他平素就喜歡在網上發牢騷,是個胸無大志滿腦袋憤怒的糊塗車子,給他點銀錢,再給他把刀,大道理一講,自然乖乖替我們辦事。」
趙大吩咐一聲「下車」,派一個小兵趕著牛車還給坊鋪,自己牽囚犯步行走入中城。今年河東乾旱,汾水淺涸,朱大鯀看一條濁流自北方蜿蜒而來,從城下十二連環拱橋潺潺流過,馬不停蹄湧向南方,不禁贊道:「大遼、大漢、宋國,從北到南,一水牽起了三國,如此景緻當前,勿當賦詩一首以資……」
小人物的命運往往由大人物一句話決定。
「哦……」朱大鯀恍然大悟,把紙條撕碎了丟進馬桶,尿了泡尿毀滅行跡。送飯的獄卒並非自己等待的人,而是劉繼業安排的眼線,這事真是陰差陽錯奇之怪也。
「這是一個傳奇。」王魯哆嗦著對自己說,「我要回家了,找個安全點的工作,娶個媳婦,每天擠地鐵上班,回家哪兒也不去就玩玩遊戲,這輩子的冒險都夠了,夠啦……」
王爺忽然拉開抽屜拿出個冊子來,念道:「公元882年6月季夏,尚讓率軍出長安攻鳳翔,至宜君寨忽然天降大雪,三天之內雪厚盈尺,凍死凍傷數千人,齊軍於是敗歸長安。這事兒你知道嗎?」
這時候腳步聲又響起,一盞燈火由遠而近,朱大鯀趕緊湊到欄杆前等著。一名舉著火把的獄卒停在他面前,冷冷道:「朱大鯀?犯了網路造謠罪被羈押的?」
魯王坐到字箕前開始噼里啪啦打字,不時搖動滾筒吐出長長的宣紙,捧著紙頁邊看邊點頭。朱大鯀在屋裡束手束腳什麼都不敢碰,生怕搞壞了什麼東西,觸犯了什麼神通。這會兒他終於想起此行的目的,伸手在袖袋裡一摸那本《論語》,深深吸一口氣,低頭道:「王爺,小人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浴火的晉陽城把黃昏照成白晝,火勢煮沸了空氣,一道通紅的火龍捲盤旋而上,眨眼間將雲團驅散,沒人看到大雪遍地,只有人看到火勢連天,這春秋時始建、距今已一千四百余年的古城正在烈火中發出遼遠的哀鳴。
「……不然便太遲!」
「啊,我得睡會,昨晚通宵來實在熬不住了。」王爺面容睏倦地伸個懶腰,走向屋子一角的卧榻,「麻煩你看著點兒,萬一有什麼消息的話,叫醒我就行。」
醒來的時候,朱大鯀才知道自己不知何時睡著了。窗口斜進來一線夕陽,天色已晚,過道里有腳步聲響起,朱大鯀慢騰騰爬起來活動一下身體,從柵欄縫隙里向外看去。
趙大領著兵丁衝進宣仁坊的時候,朱大鯀正在屋裡上網,他若有點與官府鬥智斗勇的經驗一定會更早發現端倪,把這齣戲演得更像一點。這時是未時三刻,午飯已畢,晚飯還早,自然是宣仁坊里眾青樓生意正好的時候,脂粉香氣被陽光曬得漫空蒸騰,紅紅綠綠的帕子耀花遊人眼睛。隔著兩堵牆,西街對面的平康坊傳來陣陣絲竹之聲,教坊官妓們半遮半掩地向達官貴人賣弄技藝;而宣仁坊里的姐妹們對隔壁同行不屑一顧,認為那純屬脫褲子放屁,反正最終結果都是要把床搞得嘎吱嘎吱響,喝酒划拳助興則可,吹拉彈唱何苦來哉?總之宣仁坊的白天從不缺少吵吵鬧鬧的討價還價聲、划拳行令聲和嘎吱嘎吱搖床聲,這種喧鬧成為了某種特色,以至於宣仁坊居民偶爾夜宿他處,會覺得整個晉陽城都毫無生氣,實在是安靜得莫名其妙。
朱大鯀問道:「王爺是漢人還是胡人?」
「大、大人。」走了一程,朱大鯀忍不住小聲問道,「到底是什麼罪名啊?」
「先講道理,后動刀子,古往今來不都是這麼回事?」郭萬超舉杯道。
王爺笑道:「你們覺得我說話難懂,我覺得你們才是滿嘴鳥語,剛來的時候一個字兒都聽不明白,你們說的官話像廣東話、像客家話,就是不像山西陝西話,我又不是古代文學專業的,還以為古代北方方言都差不多呢!」
「黃巢之亂!」朱大鯀終於能搭上話了,「尚讓是大齊太尉,中和二年六月飛雪之事在坊間多有流傳,史書亦載。」
「等等……」時空旅行者的目光獃滯了,「別啊,難道還是要把晉陽城燒掉嗎?起碼稍微遲一點,等這場雪下完……等一下,等一下read.99csw.com啊啊啊啊啊!」
四隻煙囪突突冒著黑煙,車輪在黃土夯實的地面上不停彈跳,郭萬超本意橫眉冷目睥睨過市,卻因為震動太厲害而被路人看成在不斷點頭致意,不斷有人停下來稽首還禮,口稱「都指揮使」,郭萬超只能打個哈哈,擺手而過。車子後面那個煮著熱水的大鼎——就算東城別院的人講得天花亂墜,他還是對這台怪車滿頭霧水,據說煮沸熱水的是猛火油,他知道猛火油是從東南吳地傳來的玩意兒,見火而燃,遇水更烈,城防軍用此把攻城者燙得哇哇叫,這玩意兒把水煮沸,車子不知怎的就走了起來,這又是什麼道理?——正發出轟隆轟隆的吼聲,身上穿的兩襠鎧被背後的熱氣烤得火燙,頭上戴的銀兜鍪須用手扶住,否則走不出多遠就被震得滑落下來遮住眼睛,馬軍都指揮使有苦自知,心中暗自懊惱不該坐上駕駛席,好在目的地已經不遠,於是取出黑鏡戴在鼻樑上,滿臉油汗地馳過街巷。
幾人走過一段路,在有仁坊坊鋪套了一輛牛車,乘車繼續東行。朱大鯀坐在麻包上顛來倒去,鐵鏈磨得脖子發痛,心中不禁有點後悔接了這個差使。他與馬步軍都指揮使郭萬超算是舊識,祖上在高祖(後漢高祖劉知遠)時同朝為官,如今雖然身份雲泥,仍三不五時一起燙壺小酒聊聊前朝舊事。那天郭萬超喚他過去,誰知道宣徽使馬峰居然在座,這把朱大鯀嚇得不輕。老馬峰可不是平常人,生有一女是當朝天子的寵妃,皇帝常以「國丈」稱之,不久之前剛退下宰相之位掛上宣徽使的虛銜,整座晉陽城除了擁兵自重的都指揮使和幾位節度使,就屬他位高權重。
拿起茶杯喝了口茶,王爺接著說:「我接了個活兒,是北大歷史系對五代十國晚期燕雲十六州人口數量統計的研究課題,你們這樣的平行宇宙處於時間軸的前端,是歷史研究的最好觀測場所。別以為持有時空旅行許可證的人很多,要經過系統的量子理論、計算機操作、路面駕駛和緊急狀況演習等等培訓與考試后才能上崗,若要接團體遊客的話還得去考《時空旅行導遊許可證》咧。由於平行宇宙的物理相似性,我在北京宣武門啟動觀測平台穿越九千億零四十二個宇宙後來到這裏,計算一下公轉自轉因素,應該準確地出現在幽州地界。誰知道這個觀測平台超期服役太久了,波函數發動機居然在旅行途中水箱開鍋了,我往裡頭加了八瓶礦泉水、一箱紅牛飲料才勉強撐到目的地,剛到達這個宇宙發動機就頂桿爆缸徹底歇菜,墜毀在山西汾河岸邊的一個山溝溝里。我攜帶的行李、裝備和副油箱全部完蛋,花了十天時間好不容易修好發動機,卻發現能源全都漏光了,憑油路里那點兒殘油頂多能蹦出兩三個宇宙去,那頂什麼用啊,最多差了幾個時辰的光景。」
朱大鯀拱手道:「期五兄,多謝了。」
「大勢已去的事後,自當出降。」馬峰答道。
晉陽城分西、中、東三城,中城橫跨汾水,大水輪就裝在騎樓下方,隨著水勢日夜滾動。水輪這東西早被用來灌溉農田碾米磨面,誰也沒想到還能有這麼多功用,吱吱嘎嘎的木頭齒輪帶動鑄鐵塔的風箱、城頭的水龍與火龍、絞盤、滑車。鑄鐵塔有幾個爐膛,風箱吹動猛火油煮沸鐵水,鑄出來的鐵器又沉又硬,比此前不知方便了多少倍。
「我靠,這是怎麼回事?」王魯驚叫一聲扭動身體,雙手雙腳都被麻繩纏得結結實實,一動彈那粗糙纖維就刺進皮膚鑽心疼痛。王爺一連迭咒罵著不敢再掙扎,呼哧呼哧喘著粗氣,這時候一隊騎兵風馳電掣穿過街巷,看盔甲袍色是宋兵無疑。這些騎兵根本沒有正眼看王魯一眼,健馬四蹄翻飛踏著屍體向東城門飛馳而去,空中留下幾句支離破碎的對話:「……到得太晚,弓矢射不中又能如何?」
朱大鯀不確定他是在開玩笑還是說瘋話,扳著指頭一算,賠笑道:「這麼說來,您竟是(漢)世宗孝武皇帝時候得道、一直活到現在的仙人!」
車子向左轉彎,前面就是襲慶坊的大門,儘管現在是禮壞樂崩、上下亂法的時節,坊牆早已千瘡百孔,根本沒人老老實實從坊門進出,但郭萬超覺得當大官的總該有點當大官的做派,若沒有人前呼後擁,實在不像個樣子。他停在坊門等了半天,不光坊正沒有出現,連守門的衛士也不知道藏在哪裡偷偷打盹,滿街的秦槐漢柏遮出一片陰涼地,唯獨坊門處光禿禿的露著日頭,沒一會兒就曬得郭萬超心慌氣短汗如雨下,「衛軍!」他喊了兩聲,不見迴音,連狗叫聲都沒有一處,於是怒氣沖沖跳下車來大踏步走進襲慶坊。坊門南邊就是宣徽使馬峰的宅子,郭萬超也不給門房遞帖子,一把將門推開風風火火衝進院子,繞過正房,到了後院,大喝一聲:「抓反賊的來啦!」屋裡立刻一陣雞飛狗跳,霎時間前窗後窗都被踹飛,五六個衣冠文士奪路而出,連滾帶爬跌成一團。「哎呀,都指揮使!」大腹便便的老馬峰偷偷拉開門縫一瞧,立刻拍拍心口喊了聲皇天后土,「切不可再開這種玩笑了!各位各位,都請回屋吧,是都指揮使來了,不怕不怕!」老頭剛才嚇得璞頭都跌了,披著一頭白髮,看得郭萬超又氣又樂,冷笑道:「這點膽子還敢謀反,哼哼……」
「劉繼元小皇帝怎麼辦?」郭萬超問。
王爺的瘋話朱大鯀聽不懂,他也沒心思弄懂,因為下一個試驗開始了。魯王將一塊鍍銀銅板放進一隻雕花木箱,把剛才制得的一小盅純碘擱在銅板旁,蓋好箱蓋,在旁邊點起一隻小泥爐來稍稍加熱。不多時,氤氳紫氣從箱子縫裡四溢出來——好傢夥,這就煉出仙丹來了——朱大鯀如此思忖道,依王爺吩咐小心搖著扇子,大氣都不敢出一口。
這話朱大鯀聽得懂。他戰戰兢兢攪著瓮里的黑綠色湯汁,這東西聞起來有股海腥味,熱乎乎的如一甌野菜羹。魯王介紹道:「這是溶在酒精里的干海帶灰。你們古代人管海帶叫『昆布』,這是從御醫那兒要來的高麗昆布,《湯頭歌》說『昆布散癭破瘤』,意思說這玩意兒能治粗脖子病。……哦對了,《湯頭歌》是清朝的,我又搞混了。」說著話,他取出另一隻小罐,小心地除去泥封,罐里裝滿氣味刺鼻的淡黃色汁液,「這是硫酸。你們煉丹的管這個叫『綠礬』對不對?也有叫鏹水的,《黃帝九鼎神丹經訣》說『煅燒石膽獲白霧,溶水即得濃鏹水。使白頭人變黑頭人,冒滾滾嗆人白霧,頓時身入仙境,十八年後返老還童。』你應該對這個不陌生。」
說完這一席話,他策馬前行幾步,俯身道:「你又有什麼要說?」
唯有朱大鯀知道,他慚愧的是袋裡的孔方兄。宋兵一來翰林院就停了月例,圍城三月,只發了一斛三斗米、五陌潤筆錢。說是足陌,數了數每陌只有七十七枚夾鉛錢,這點家當要是進暖香院春風一度,整月就得靠麩糠果腹了。再說他還得交網費,當初選擇住在宣仁坊不僅因為租金便宜,更看重網路比較便利,屋后坊牆有網管值班的小屋,遇見狀況只要蹬梯子喊一聲就行。每月網費四十錢,打點網管也得花幾個銅子兒,入不敷出是小問題,離了網路,他可一日也活不下去。
「……不會怪罪?」
「叫老王,叫老王。」魯王道,「原理一樣,不過每個終端用了兩套活字系統,下面一套用來輸入,上面一套用來輸出。瞧著。」他按下回車鍵結束會話,站起來抓住一個曲柄搖動起來。曲柄帶動滾筒,滾筒卷著一尺五寸寬的宣紙,宣紙勻速滾過字箕,字箕中刷過墨汁的活字忽然起起伏伏動了起來,將字跡嗒嗒印在宣紙上,朱大鯀彎腰拈起宣紙,讀道:「『試驗結果記錄無誤,已著化學分部督辦。——回車。』……這樣清楚方便多了,白紙黑字,看起來就是舒服!何時能在兩市發售,我輩定當鼎力支持!」
魯王確實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宋兵圍城之前沒人聽過他的名號,河東十二州一丟,東城別院的名字開始在坊間流傳。一夜之間晉陽城多了無數新鮮玩意兒,最顯眼的是三件東西:中城的大水輪和鑄鐵塔,城牆上的守城兵器,還有遍布全城的網路。
桌上的水晶瓶里裝著朱大鯀一輩子沒見過、沒聞過的奇怪液體,有的紅,有的綠,有的辛辣撲鼻,有的惡臭難當。王爺給他戴上口罩,指使他扶住一隻闊口的小瓮,「拿這根棍子慢慢攪拌,速度千萬別快了,聽見沒?」
聽完這席話,郭萬超倒是對老頭另眼相看,「好。」他挑起一個大拇指,「宣徽使是條有氣節的好漢子,投降都投得這麼義正言辭。說說看要怎麼辦,我好好聽著。」
宋人在泥檑下吃了苦頭,後來只讓老弱病殘和契丹降卒當做先鋒,趁泥檑把棄卒砸扁時發動井欄、雲梯和發石機猛攻。這時滑車上的豬尿脬砲就到了開火時機,一時間數百個紅彤彤、騷哄哄、軟囔囔的尿脬漫天飛舞,落在宋軍中化作火球四下延燒,灼得木頭畢剝作響、兵卒吱哇亂叫,空氣中立時瀰漫著一股果木烤肉的芳香。最後就到了弓箭手出場,專揀宋軍中有帽櫻的傢伙攢射,因為眾所周知只有將官頭上才飄著鳥毛。不過羽箭數量稀少必須省著點用,一人射個三五箭便歸隊休息,一場大戰就此結束,城下一片煙熏火燎鬼哭狼嚎,城上漢人遙遙指點戰場計算著殺人的數量,每殺一個人,在自己手上畫一個黑圈,憑黑圈數量找東城別院領賞錢。按照魯王爺計算近幾個月死在城下的宋兵已達兩百萬之眾,不過看那吹角連營依然無邊無盡,大家就心照不宣誰都不提統計口徑的問題。
朱大鯀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與王爺扯上關係,居然是被馬峰、郭萬超派去遊說投降之事。是戰,是降,大道理他自己還沒想明白,但既然文武二相都這麼看重自己,他只能懷揣降表和利刃硬著頭皮上前了。
坊正嚇得一跌,扶著牆站住,看趙大帶著人鬼鬼祟祟走遠。他哆哆嗦嗦拽過身旁一個小孩,「告訴六娘,快收,快收!」流著清鼻涕的小孩點點頭,一溜煙跑沒了影,半炷香時間不到,宣仁坊的十三家青樓噼里啪啦扣上了兩百四十塊窗板,討價聲、划拳聲和搖床聲消失得無影無蹤,誰家孩子哇哇大哭起來,緊接著響起一個止啼的響亮耳光。眾多衣冠凌亂的恩客從青樓後院跳牆逃走,如一群受驚的耗子灰溜溜鑽出坊牆的破洞,消失在晉陽城的大街小巷。一隻烏鴉飛過,守衛坊門的兵丁拉開弓瞄準,右手一摸,發覺箭壺裡一支羽箭都沒有,於是悻悻地放鬆弓弦。生牛皮的弓弦反彈發出「嘣」的一聲輕響,把兵丁嚇了一跳,他才發現四周已經萬籟俱寂,這點微弱的響聲居然比夜裡的更鼓還要驚人。
那人轉過身來,朱大鯀埋著頭不敢看王爺的臉。只聽魯王道:「可算來了!趕緊過來幫忙,折騰了好幾天都沒點進展,想找個懂點初中化學的人就這麼難嗎?你叫什麼名字?跪著幹什麼趕緊站起來,過來過來。」王爺一連串招呼,朱大鯀連忙起身垂頭走過去,覺得這位王爺千歲語聲輕快態度和藹,是個容易親近的人,唯獨說話的音調奇怪非常,腦中轉了三匝才大概聽出其中意思,也不知是哪裡的方言。「小人朱大鯀,是個犯罪之人。」他拘謹地邁著步子走到屋子中間,腳下叮叮噹噹不知踢倒多少瓶罐,不是他眼神不好使,是屋裡塞滿什物實在沒有下足的地方。
朱大鯀整理一下衣衫,咳嗽兩聲,搓了搓臉,咽了口唾沫,挑簾進屋。屋子很大,窗戶都用黑紙糊上,點著四五盞火油燈。兩個碩大的條案擺在屋子正中,上面滿是瓶瓶罐罐,一個人站在案前埋頭不知在擺弄什麼。朱大鯀手心都是汗,心發慌,腿發軟,躊躇半晌,鼓起勇氣痰嗽一聲,跪拜道:「王爺!晚生……在下……罪民是……」

繼續走,就到了第四進院子,這個地方更加奇怪,不住有嘰嘰呀呀叫聲、噼里啪啦爆炸、酸甜苦辣怪味、五彩斑斕光線傳來,黃鬍鬚道:「這裏就是別院的研究所,王爺的主意如天花亂墜一轉眼蹦出幾十個,能工巧匠們就按照王爺的點子想方設法把它實現。最好別在這兒久留,沒準出點什麼意外吶。」
渾身濕透的旅行者仰天長笑。這是六月的一場大雪,雪在空中團團擁擠著,霎時間將宮殿、樓閣、柳樹與城垛漆成粉白。王魯低下頭,看自己胸口的電量表正在閃爍綠色光芒,那是發動機的能量預期已經越過基準線,只要宇宙分裂的時刻到來,觀測平台就會獲得能量自動啟動,在無法以時間單位估量的一瞬間之後將他送回位於北京通州北苑環島附近那九十平米面積的溫馨的家。
「哈哈哈,太簡單了,這傢伙每日上網搬弄是非,罪名是現成的。」郭萬超用手一捉褲襠部位的鎧甲,轉身拔腿就走,「今天的事兒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這就找管網路的去,人隨後給你帶來,咱們下回見面再談。走了!」
朱大鯀忙道:「姓朱,排行第一,為紀念崇伯起名為鯀。表字『伯介』。」
網路一連好,就可以通過字箕對話了,這廂按下一個活字,小機簧將蠶絲拉緊,那廂對應位置的活字就陷了下去。雖然從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密密麻麻一千個字裏面選出要用的活字很費眼力,可熟手自然能打得飛快。有學究說漢字博大精深,千字文雖然是開蒙奇書一本,可要拿來暢談宇宙人生,區區一千個字怎麼夠用?魯王爺卻說這一千個字彼此並不重複,別說暢談宇宙,古往今來大多數好文章都能用這一千個字做出來,真是夠用得很啦。
「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朱編修立刻閉起嘴巴。
馬峰道:「我們商議派出一位說客,對魯王動之以情、曉之以理。」
他想站起來找個更好的觀測角度,然後發現雙腿沒辦法挪動分毫。低頭一看九九藏書,他發現自己被綁在一輛火油馬車上面,車子停在東城街道正中央,駕車人被殺死在座位,放眼望去,路上堆積著累累屍骸,漢兵、宋兵、晉陽百姓死狀各異,血沿著路旁溝渠汩汩流淌,把乾涸了幾個月的黃土浸潤。哭聲、慘叫聲與喊殺聲在遙遠的地方作響,如隱隱雷聲滾過天邊,晉陽城中卻顯得異樣寧靜,惟有烏鴉在天空越聚越多。
朱大鯀沒吭聲,老老實實聽著。
下午時分最熱鬧的宣仁坊變得比宵禁時候還要安靜,作為該坊十年零四個月的老居民,朱大鯀對此毫無察覺,只能說是愚鈍至極。趙大一腳踹開屋門的時候,他愕然回頭,才驚覺到了表演的時刻,於是大叫一聲,抄起盛著半杯熱水的陶杯砸在趙大腦門上,接著一使勁把案幾掀翻,字箕里的活字噼里啪啦掉了一地。「朱大鯀!」趙大捂著額頭厲聲喝道,「海捕公文在此!若不……」他的話沒說完,一把活字就灑了過來,這種膠泥燒制的活字又硬又脆,砸在身上生疼,落在地上碎成粉末,趙大躲了兩下,屋裡升起一陣黃煙。
朱大鯀冷笑道:「多說無益。你是為自己著想,我卻是為一城百姓謀利。第一,我要令東城別院停止守城,火龍、擂石、弩炮一停,都指揮使郭萬超會立刻開放兩座城門迎宋軍入城;第二,宣徽使馬峰正在宮中候命,城門一開,軍心大亂,他會說服漢主劉繼元攜眷出降,可我要帶著皇帝趁亂逃跑,讓他乘那個什麼熱氣球去往契丹;第三,我要將你綁送趙光義,以你換全城百姓活命,宋軍圍城三月攻之不下,宋主一定對發明守城器械的你懷恨於心,只要將你五花大綁送到面前,定能讓他心懷大暢,使晉陽免受刀兵。這樣便不負郭馬、劉繼業與皇帝之託,救百姓於水火,仁義得以兩全!」
東城別院的守城器械收買了軍心,稀奇古怪的小發明收買了民心,網路則收買了文士之心。足不出戶,坐而論道,這便利自三皇五帝以降何朝何代曾經有過?宋兵圍城人人自危,再不能出晉陽城攀懸瓮山觀汾水賞花飲酒,關起門來文墨消遣反而更覺苦悶,若不是網路鋪遍西城,這些窮極無聊的讀書人還不反了天去?一國囿於一城,三省六部名存實亡,舉月無俸祿,天子不早朝,青衫客們成了城中最清閑無用的一群,唯有在網路上做做酸詩吐吐苦水發發牢騷。有人喜愛上網,自然有人敬鬼神而遠之,有人念魯王爺的好,自然也有人背地裡戳他脊梁骨,這位誰都沒見過真容的王爺是坊間最好的話題。
此言一出滿座大嘩,文士們憤怒地離席而起破口大罵,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的話翻來覆去說了八十多遍,馬峰嚇得渾身哆嗦,「諸君!諸君!隔牆有耳,隔牆有耳啊……」待屋裡安靜了點,老頭駝著背搓著手道,「都指揮使,我輩並非不忠不孝之人,只是君不君,臣不臣,皇帝遇事不明,只能僭越了!第一,城破被宋兵屠戮;第二,遼兵大軍來到,驅走宋兵,大漢徹底淪為契丹屬地;第三,開城降宋,保全晉陽城八千六百戶、一萬兩千軍的性命,留存漢室血脈。該如何選,指揮使心中應該也有分寸!宋國終歸是漢人,遼國是韃靼契丹,奴遼不如降宋,就算背上千古罵名也不能淪為遼狗!」
黃鬍鬚還禮道:「哪裡哪裡。」說完轉身出了小院。
「說吧,聽著呢。」字箕前的人忙著咯吱咯吱卷宣紙桶,沒顧上回頭。
朱大鯀提高音量,「可百姓飢苦不得溫飽,守軍傷疲日夜嚎啕,晉陽城多守一日,幾萬居民就多苦一天啊王爺!」
話音未落,趙大狠狠一巴掌抽在他後腦勺,把幞頭巾子打得歪歪斜斜,也把朱大鯀的詩性抽得無影無蹤。趙大抹著汗罵道:「你這窮酸樣,老子出這趟差汗流了一籮筐,還在那邊唧唧歪歪惹人煩,前面就到縣衙,閉嘴好好走路!」朱大鯀立刻乖乖噤聲,心中暗想等恢復自由之身一定在網上將你這惡吏罵得狗血噴頭,轉念又一想,此行若是馬到成功,說服了東城別院魯王爺,大漢就不復存在,晉陽城盡歸宋人,到時候還能有網路這回事情嗎?一時之間不禁有點迷茫。
王爺笑道:「可沒那麼神。碘化銀在我們那個年代主要就兩個用途,一個是感光劑,剛才說過了,另一個嘛,等用到的時候你自然能知道。」他邊說話邊動手,將銅板上粉末刮進一隻小瓷瓶仔細收好,摘下口罩伸了個懶腰,「行了,上午的活兒幹完了,我把碘化銀的製備方法傳出去之後就可以歇一會兒了,沒吃飯吧?等會兒一起吃。你長得人高馬大,手還挺巧,不愧是煉過丹的人。有些問題要問你,可別走遠了,我去去就來。」
當年主降,如今主戰,朱大鯀大概能猜出其中緣由。無敵將軍雖然戰功彪炳殺人無數,卻耳根子軟、眼眶子淺,是條看到老百姓受苦自己跟著掉眼淚的多情漢子。當年滿城百姓餓得嗷嗷叫,每天游泳出門剝柳樹皮吃,晚上睡覺一翻身就能從房頂掉進一人多深的臭水裡淹死,劉繼業看得心疼,恨不得開門把宋兵放進來拉倒;如今糧草充足,全城人吃飽之外還能拿點餘糧換點威士忌喝、買點小玩意兒玩、到青樓去消費一番,物質和精神都挺滿足,劉繼業自然心氣壯了起來,只願宋兵圍城一百年把宋國皇帝拖到老死才算報當年一箭之仇。東城別院盤踞在東城不見外客,除了囚犯之外誰也接觸不到這位魯王爺,劉將軍寫了封大白話的請願書留在監獄里,想通過某位憂國憂民的罪犯在魯王爺耳畔吹吹風。
等了一會兒,魯王挪開小火爐,揭開箱蓋,用軟布墊著小心翼翼將銅板拎出來,只見那亮錚錚的銀面上覆蓋了一層黃色的東西,朱大鯀偷偷探頭向箱中望了一眼,沒發現什麼靈丹妙藥,可王爺滿臉喜色手舞足蹈道:「真成了真成了!你瞧,這層黃澄澄的東西叫做碘化銀,用小刀刮下來裝瓶放暗處保存就可以了。我還會變一個把戲:把這塊銅板擺在暗處曝光十幾分鐘,然後用水銀蒸汽顯影,再用鹽水定影,洗凈晾乾之後銅板上就會有一幅這屋子的畫像了,保證分毫不差!這是達蓋爾銀版攝影法,利用的是碘化銀易被光線分解的特性,不過我們搜集碘化銀備用,下次再變給你看吧!」
趙大穿著薄底快靴的腳剛一踏進坊門,恭候在門邊的坊正就感覺到今時不同往日,必有大事發生。趙大每個月要來宣仁坊三四次,帶著兩個面黃肌瘦的廣陽娃娃兵,哪次不是咋呼著來、吆喝著走、嚷得嗓子出血才對得起每個月的那點巡檢例錢。而這一回,他居然悄無聲息地溜進門來,沖坊正打了幾個唯有自己看得懂的手勢,領著兩個娃娃兵貼著牆根躡手躡腳向北摸去,「虞侯呵,虞侯!」坊正踉踉蹌蹌追在後面,雙手胡亂搖擺,「這是做什麼!嚇煞某家了!何不停下歇歇腳、用一碗羹湯,無論要錢要人,應允你就是了……」
黃鬍鬚看得眼睛發直,一群大漢不由得啪啪拍起手來。身後獄卒偷偷豎起一個大拇哥,朱大鯀就知道這位是馬峰派來的內應。「好好,今天真是撿到寶了。」黃鬍子笑著打開腰間小竹筒,將鵝毛筆蘸滿墨汁遞過來,「簽個名,你就是東城別院的人了,咱們這就進府見王爺去。」
朱大鯀依言簽字畫押。黃鬍鬚令獄卒解開他腳上鐐銬,沖獄中官吏走卒做個羅圈揖,帶著眾大漢離開小院。一行人簇擁著朱大鯀走出半炷香時間,轉彎到了一處大宅,這宅子佔地極闊,樓宇眾多,門口守著幾個藍衫的兵卒,看見黃鬍鬚來了便笑道:「又找到好貨色了?最近街坊太平,好久都沒有新人入府吶。」
《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二十》

9

「好好。」馬峰示意大家都坐下,「十年前宋主趙匡胤伐漢時老夫曾與建雄軍節度使劉繼業聯名上疏懇請我主投宋,但挨了頓鞭子被趕出朝堂,如今皇帝天天飲宴昇平不問朝中事,正是我們行事的好時機。我已密信聯絡宋軍雲州觀察使郭進,只要都指揮使開大廈門、延廈門、沙河門,宋軍自會在西龍門砦設台納降。」
獄卒翹起下巴一字一句念道:
「捉我,休想!」朱大鯀左右開弓丟出活字阻住敵人,轉身推開南窗想往外跑,這時一個廣陽兵舉著鐵鏈從黃霧裡沖了出來,朱大鯀飛起一腳,踢得這童子兵凌空打了兩個旋兒「啪」地貼在牆上,鐵鏈撒手落地,當下鼻血與眼淚齊飛。趙大們幾人還在屋裡瞎摸,朱大鯀已經縱身跳出窗外,眼前是一片無遮無擋的花花世界,這時候他忽然一拍腦門,想起宣徽使的話來,「要被捕,又不能易被捕;要拒捕,又不能不被捕;欲語還休,欲就還迎,三分做戲,七分碰巧,這其中的分寸,你可一定要拿捏好了。」
朱大鯀心中有口氣逐漸萌生,頂得胸口發脹,腦門發鼓,耳邊嗡嗡作響。他想著馬峰郭萬超、劉繼業、皇帝的言語,想著這一國一州、一州一城、城中萬戶芸芸眾生。梁唐晉漢周江山更替,胡漢夷狄雜處亂世,在這個不得安寧的時代朱大鯀也曾想過棄筆從戎闖出一番事業,然而終安於一隅、每日清談,不是因為力氣膽識不夠,而是胸中志向迷惘。上網聊天時文士們常常議論治國平天下的大道理,朱大鯀總覺得那是毫無用處的空談,可除了高談闊論文景之治、昭宣中興、開元盛世,又能談點什麼呢?他要的只是一餐一榻一個屋頂,閑時談天飲酒,吃飽了捧腹高眠,上網抒發抱負,有錢便逛逛青樓,自由自在,與世無爭。可在這亂世,與世無爭本身就是逆流而動,就算他這樣的小人物也終被捲入國家興亡當中,如今漢室道統和全城百姓的命運攥在他手裡,若不做點什麼,又怎能妄稱二十年寒窗飽讀聖賢書的青衫客?
王爺笑道:「這隻是個半成品,2.1版本會按照印表機原理將輸出文本印在同一行上,不會像現在這樣東一個字西一個字看得費勁。你也喜歡上網?到了這個時代我最不習慣的就是沒有網路,所以費盡心機搞了這麼一套東西出來,總算找回一點宅男的感覺啦。」
「奇技淫巧!」另一名白袍文士喝道,一邊用袖子擦著臉上的血,方才跑得焦急,一跤跌破了額頭,把白凈無毛的秀才變成了紅臉的漢子,「自從東城別院建立以來,大漢風氣每況日下,圍城數月,人心惶惶,汝輩卻還沉淫于這些、這些、這些……」
城中倖存的百姓被宋兵驅趕著向東北方行去,一步一回首,哭聲震天。宋主趙光義端坐戰馬之上遙望晉陽大火,開口道:「捉到劉繼元之後帶來見我,不要傷他。郭萬超,封你磁州團練使,馬峰為將作監,你們二人是有功之臣,望今後殫精竭慮輔我大宋。劉繼業,人人都降,為何就你一人不降?不知螳臂當車的道理嗎?」
前面柳樹陰涼下擺著攤,攤前圍著一堆人,趙大跟手下娃娃兵打趣道:「劉十四,攢點銀子去洗一下,回來好討婆娘。」
老王嘆道:「要是燒油的還發什麼愁啊。這麼說吧,油箱里裝的不是實實在在的油,而是勢能,平行宇宙間的彈性勢能。想要把油箱充滿,就得製造出宇宙的分裂,當一個宇宙因為某種選擇而分裂出一個嶄新的宇宙的時候,我就可以搜集這些逃逸掉的勢能作為回家的動力了。這勢能不是熵值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就好比一根竹竿折斷變成兩根,『啪』的一聲彈開的那種力道吧?我是不太懂啦,總之必須製造出足夠大的事件,使得宇宙產生分裂才行。要怎麼做到這一點呢?比如歷史上來說,今年三月十四號有個人從晉陽城頭一腳踏空跌死在汾河裡,這事情有二十位目擊者看到,被記載在某本野史當中,倘若三月十四號這天我揪住此人的脖領子救了他一命,一個改變產生了,可它不夠大,因為在所有已發生的十萬兆宇宙當中,有一千億個宇宙里他同樣得救了,在這個時刻其中一個宇宙的所有常數特徵變得與我們現在存身的宇宙完全相同,所以兩個宇宙合併了——當然身處其中的你我什麼都感覺不出來,但勢能是消減了的,還得從我的油箱中倒扣燃料哪……要使宇宙分裂,必須做出足夠大的改變,大到在全部已發生的十萬兆宇宙中沒有任何一個先例。用壞掉的波函數計算機我勉強算出了一個可能性,一個在沒有任何現代設備幫助的條件下能做到的可能性。」
黏稠的猛火油四處噴洒,熊熊火焰直衝天際,這場火蔓延的速度超乎所有人的想象,久旱的晉陽城天乾物燥,旅行者召喚而來的降水未能使干透的木頭濕潤,西城的火從晉陽宮燃起,依次將襲慶坊、觀德坊、富民坊、法相坊、立信坊捲入火海,中城的火先點燃了大水輪,然後向西燒著了宣光殿、仁壽殿、大明殿、飛雲樓、德陽堂。東城別院很快化為一個明亮的火炬,空中飛舞的雪花未及落下就消失於無形,時空旅行者胸口的綠燈消失了,他張大嘴巴,發出一聲痛徹心扉的哀嚎:「靠你大爺,就差一點點,一點點啊!」

11

日頭毒辣,牛車在蔫柳樹的樹蔭里慢慢前行,駛出了西城內城門,沿著官道進入中城,中城寬不過二十丈,分上下兩層,下一層有大水輪、鑄鐵塔諸多熱烘烘吵鬧鬧的機關,上一層走行人車馬,路兩旁是水文、織造、冶鍛、卜筮的官房,路面盡用棗木鋪成。晉陽中城是武后時并州長史崔神慶以「跨水連堞」之法修築而成,距今已逾三百年,棗木地板時時用蜂蠟打磨,人行馬踩日子久了變成凝血般的黑褐色,堅如鐵石,聲如銅鐘,刀子九九藏書砍上去只留下一條白痕,拆下來做盾牌可抵擋刀劍矢石,就算宋人的連環床弩都射不|穿。圍城日久,棗木地板被拆得七七八八,路面用黃土隨意填平,走上去深一腳淺一腳,碰到土質疏鬆的地方能崴了牛蹄子。
馬峰道:「那就派出一名刺客,一刀砍了便宜王爺的狗頭。」
王爺道:「叫老王就行,王爺什麼的,聽著牙磣。我開始了啊,慢慢攪和,可別停。」他在桌案上斜斜支起三扇白紙屏風,戴上口罩,將罐中綠礬水緩緩傾入小瓮之中。朱大鯀只覺一股又酸又臭的氣味直衝鼻腔,隔著棉布熏得腦仁生疼,眼中不禁流下淚來。這時只見小瓮中徐徐升起一朵紫色祥雲,飄飄悠悠舒捲開來,朱大鯀嚇得渾身一涼,卻聽王爺笑道:「哈哈哈,終於成了!只要這土法制碘的試驗能夠成功,我的大計劃就算成了一多半!繼續攪別停啊,等整罐都反應完成了再說,我得算算一斤干海帶能做出多少純碘來。——想不想聽聽我是怎麼造出硫酸和硝酸的?這可是基礎工業的萬里長征第一步啊。」

王爺顯得興緻很高,「我中學的時候化學學得不賴,上大學專業是機械製造,總算有點底子在,才能搞到今天這局面。剛開始想按煉丹術用石膽煉硫酸,誰知全城也湊不出兩斤來,根本不夠用的;後來偶爾看到煉鐵的地方堆著幾千斤黃鐵礦石,這不是撿到寶了嗎?燒黃鐵礦能得到二氧化硫,溶於水得到亞硫酸,靜置一段時間就成了硫酸,最後用瓦罐濃縮,當年陝北根據地軍工廠就是這樣土法制硫酸的。硫酸解決了,硝酸就沒什麼難度,最大的問題是硝石的數量太少,還要拿來製造黑火藥,害得我發動整個別院的人去刮牆根底下的尿鹼回來提煉硝酸鉀,搞得整個院子騷氣哄哄臭不可聞,幸好城裡人素有貼牆根隨地亂尿的習慣,若非如此,晉陽城的工業基礎還打不牢靠哩。」
每克碘化銀粉末能產生數十萬億微粒,五公斤的碘化銀足夠造就一場暴雪的全部冰晶,在這個低技術時代進行一場夏季的人工降雪,這聽起來是無稽之談,可或許是旅行者癲狂的祈禱得到應驗,天空中的雲團開始聚集、翻滾、現出漆黑的色澤和不安定的姿態,將夕陽化為雲層背後的一線金光。
王爺嘆口氣:「好吧,咱倆還不是一個頻道的。你先閉嘴聽我說行嗎?」
臨行前馬峰說已在獄中安插了內應,會在合適的時機現身。此刻一名獄卒打著個油紙燈籠晃悠悠走來,右手拎著食盒,口中哼著小曲,走到這間牢房停了下來,用燈籠把兒將柵欄一敲:「喂喂,吃飯。」說著從食盒中捏出兩張胡餅卷上醬菜,從柵欄縫隙里遞進來。

2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朱大鯀已經習慣無視王爺的瘋話,「王爺是漢人,為何偏居晉陽不思南國呢?」
朱大鯀沒精打采道:「……上差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帶給學生的?」這話他今天都問了三遍了。

說話間又到了第三進院子,這裏架著高高天棚,擺滿黑沉沉、油光光的火油馬車零件,一台機器吭哧吭哧冒著白煙將車輪轉得飛快,幾個渾身上下油漬麻花的匠人議論著「氣缸壓力」、「點火提前角」、「蒸汽飽和度」此類怪詞,兩名木匠正叮叮噹噹造車架子,院子角落裡儲著幾十大桶猛火油,空氣里有一種又香又臭的油料味道。這種猛火油原產瓊州,原本是守城時兜頭蓋臉澆下去燒人頭髮用的,到了魯王手上才有了諸多功用。黃鬍鬚說:「晉陽城中跑的火油馬車都是此處建造,賺得了別院大半銀錢,最新型的馬車就快上市販賣了,起名叫做『保時捷』,保證時間,出門大捷,聽起來就吉利!」
朱大鯀臉紅道:「有時尿來勢不可擋,無論男女脫褲就尿,也是人之常情。鄉人粗鄙,讓王爺見笑了。」
不知不覺天色亮了。有喊殺聲遙遙傳來,宋兵又在攻城,晉陽城居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誰也沒當回事。有獄卒送了早飯來,朱大鯀端著粟米粥仔細打量此人,發現昨夜只記住了燈籠、火把和油燈,根本沒記住獄卒的長相,也不知這位究竟是哪一派的人手。
朱大鯀渾身冷汗站起來,把一卷黃綢子恭恭敬敬揣進衣袖,頭昏腦漲想著這道聖旨說的事情。郭萬超、馬峰要降,劉繼業要戰,皇帝要溜,每個人說的話似乎都有道理,可仔細想想又都不那麼有道理,聽誰的,不聽誰的?他心中一團亂麻,越想越頭疼,迷迷糊糊不知過了多久,又有腳步聲傳來,這回他可沒精神了,慢慢踱到欄杆前候著。來的是個舉著猛火油燈的獄卒,拿燈照一照四周,說:「今天牢里只有你一名囚犯,得等到換班才有機會進來。」
獄卒皺眉道:「誰讓你曉得了?能見到王爺不就行了,難道還真的要你去煉丹嗎?把胡粉、黃丹、硃砂、金液、《抱朴子》《參同契》《列仙傳》的名字胡謅些個便了,大家都不懂,沒人能揭你的短去。記住了就早早睡,明天就看你了,好好勸說!」說完話他轉身就走。走出兩步,又停下來問,「刀帶了沒?」
一座晉陽城守得固若金湯,怕大夥在城內閑得無聊,魯王爺又發明了網路。他先搞出了一種叫活字的東西(據自己說是剽竊一位畢昇畢老爺的發明,不過誰也沒聽說過這位了不起的老爺),先做一個陰文木雕版的《千字文》,然後用混合了糯米稻草和豬血的黃泥巴壓在雕版上面晒乾,最後整個揭下來切成燒肉大小的長方塊,用泥檑邊角料製作的陽文活字就完成了。將一千個活字放在長方形的字箕裏面,每個活字後面用機簧綳上一縷蠶絲,一千縷蠶絲束成手腕粗細的一捆,這個叫「網」。字箕放在屋子裡,蠶絲從牆根穿出到達網管的小屋,每捆蠶絲末端都截得整整齊齊套上一個鐵網,每一縷絲線末尾綁著個小鉤,掛在鐵網上面。網管小屋只有個天棚遮雨,四壁擠擠挨挨掛滿網線,若兩台字箕之間要說話,找到兩條網線將鐵網一擰「咔噠」一聲鎖好一千個小鉤,兩捆蠶絲就連了起來,這個叫「絡」。
「罷了。但你們沒想到最重要的問題嗎?東城別院那關可怎麼過?」郭萬超環視在座諸人,「現在東西城城牆、九門六砦都有東城別院的人手,他們掌握著守城機關,只要東城那位王爺不降,即便開了城門宋兵也進不來啊!」
「別矯情,叫老王。」對方答道,「我是漢族人,北京西城長大的。我媽是回民,我隨我爸,從小經常上牛街、教子衚衕玩,可是離了豬肉就活不了,沒轍。」
王爺回答:「解不了,一沒兵二沒糧,又不能批量生產火槍。燧發槍雖然容易造,可黑火藥用到的硫磺根本不夠,全城搜刮來幾十斤,只夠大炮隔三差五打幾發嚇唬人用。話說回來,想滅了宋朝人是沒戲,撐下去倒是不難,只要趙光義一天沒發現遼國送粟米過來的水下通道,晉陽城就能多撐一天。一個空桶綁一個滿桶,從汾河河底成排滾過來,這招你們古代人肯定想不到。」
「萬歲!小人犯了什麼錯?」朱大鯀悚然驚起,將旁邊兩名兵卒撞翻,四五個人撲上來將他壓住,劊子手舉起大刀。
朱大鯀只聽懂了對方話里淡淡的鄉愁,立刻朗聲道:「子曰: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王爺離家日久,必當思念父母,狐死首丘,烏鴉反哺,羊羔跪乳,馬不欺母……」
朱大鯀扭過頭,看見城牆底下站著數十個潑皮無賴,站在茅草車上沖城外齊聲高喊。城牆上探出一個兵卒的腦袋,見怪不怪道:「趙大趙二,又缺錢花了?這回須多分我些好酒上下打點,不然將軍怪罪下來……」
「哦,小朱。你叫我老王就行。」王爺踮起腳尖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個子真大,有一米九嗎?聽說你是翰林院的啊,真看不出來還是個搞學問的人。吃飯了沒?沒吃我叫個外賣咱們墊吧墊吧,要是吃過了就直奔正題吧,今兒個的試驗還沒出結果呢。」

10

「拿捏,拿你奶奶,捏你奶奶……」朱大鯀把心一橫,向前跑了兩步,左腳凌空一絆右腳,「啊呀」慘叫著撲倒在地,整個人結結實實拍在地面上,「啪!」震得院里水缸都晃了三晃。

7

劉繼業縛著雙手向北而跪,梗著脖子道:「漢主未降,我豈可先降?」
朱大鯀不知道捉走自己的兵差來自哪個衙門,不過宣徽使馬峰說了,刑部大獄、太原府獄、晉陽縣獄、建雄軍獄都是一回事情,誰讓大漢國河東十二州賠得個盆光碗凈,只剩下晉陽城這一座孤城呢。他被鐵鏈子鎖著穿過宣仁坊,青樓上了夾板的門縫後面露出許多滴溜溜亂轉的眼睛,坊內的姐姐妹妹嫖客老鴇誰不認識這位窮酸書生?明明是個翰林院編修,偏偏住在這煙花柳巷之地,要說是性情中人倒也罷了,最可恨幾年來一次也未光顧姐妹們的生意,每次走過坊道都衣袖遮臉加快腳步口中念叨著「慚愧慚愧」,真不知道是慚愧於文人的面子,還是褲襠里那見不得人的東西。
魯王是個識趣的人,額頭冒出密密麻麻一層汗珠,將腦袋點個不停。朱大鯀將手指鬆開一條縫,王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從隨身褡褳里拿出紅色木活字丟在榻上,支支吾吾道:「沒有什麼密語,我這裏發出的指令通過專線直達守城營和化學工坊,除了我之外,沒人能在網路上作假……你為什麼要這樣做?我守住了晉陽城,發明出無數吃的穿的用的新奇的東西供滿城軍民娛樂,滿城上下沒有人不愛戴我這魯王,我到底有哪一點對不起北漢,對不起太原,對不起你了?」

5

趙大冷笑道:「官家的事兒自有官家去管,你無籍無品的小小編修,可知議論時局造謠中傷與鬨堂塞署、逞凶毆官同罪?再說網路是東城別院搞出來的玩意兒,自然加倍提防,你以為網管是疏通網路之職,其實你寫下的每一個字兒都被他記錄在案,白紙黑字,看你如何辯駁!」
人頭滾落,那長大的身軀轟然墜地,那本《論語》從袖袋中跌落出來,在血泊中緩緩地浸透,直至一個字都再看不清。
丙申,幸太原城北,御沙河門樓,遣使分部徙居民於新并州,盡焚其廬舍,民老幼趨城門不及,焚死者甚眾。
朱大鯀好奇地打量著這座府邸,看門樓上掛著塊黑底金字的匾,匾上龍飛鳳舞寫著一個「宅」字。他沒看明白,揪旁邊一名大漢問道:「仁兄,請問這就是魯王的東城別院對吧?為何匾額沒有寫完就掛了上去?」大漢嘟囔道:「就是王爺住的地方。這個匾寫的不是什麼李宅孫宅王爺宅,而是魯王爺的字型大小,他老人家平素以『宅』自誇,說普天下沒人比他更宅。後來就寫成了匾掛了上去。」朱大鯀滿頭霧水道:「那麼『宅』到底是什麼意思?」大漢道:「誰知道啊!王爺說什麼就是什麼吧!」
一路無言走穿中城進入東城,東城規模不大,走過太原縣治所,在塵土紛飛的街上轉了兩個彎進了一座青磚灰瓦的院子,院子四面牆又高又陡,窗戶都釘著鐵欄杆。趙大與院中人打個招呼交接文書,廣陽兵推搡著朱大鯀進了西廂房,解開鎖鏈,喊道:「老爺開恩讓你獨個兒住著,一日兩餐有人分派,若要使用錢糧被褥可以托家裡人送來,逃獄罪加一等,過兩天提審,好好跟老爺交待罪行,聽到沒有?」朱大鯀覺得背後一痛,跌跌撞撞摔進一個房間,小卒們嘩楞楞掛上鐵鏈嘎嘣一聲鎖上門轉身走了,朱文人爬起來揉著屁股四處打量,發現這屋裡有榻、有席、有洗臉的銅盆和便溺的木桶,雖然光線暗淡,卻比自己的破屋整齊乾淨得多。
朱大鯀不懂裝懂連連點頭,「王爺所言正是。」
朱大鯀伸手將王爺的嘴捂個嚴嚴實實,匕首放在對方白|嫩的脖頸,低聲道:「別叫,留你一條活路。我方才看見你用網路調動東城別院守城軍隊,靠的是字箕中一排木質活字,把活字交出來,告訴我調軍的密語,我就不殺你。」
「啊哈,就等你們問。」郭萬超不以為忤地摘下黑鏡,「這可是東城別院的新玩意兒,稱作『雷朋』,戴上后依然可以視物,卻不覺太陽耀目,是個好玩意兒!」
朱大鯀走近一步,「王爺,宋軍圍城一事何解?」
這些話朱大鯀倒是每個字都能聽懂,其中意思卻天女散花、維摩不染,一絲一毫沒傳進耳中。他滿臉流汗道:「小人學識粗淺,王爺所說的話……」
魯王聞言嘆息道:「應該問是哪個朝代的人吧?我所在的年代,距離現在一千零六十一年三個月又十四天。」
馬峰連忙扯著文士的衣袖打圓場:「十三兄,十三兄,且息雷霆之怒,大人大量,先談正事!」老頭在屋裡轉悠一圈拉起帘子把窗縫仔細遮好,痰嗽一聲,從袖中取出三寸見方的竹簾紙向眾人一展,只見紙上蠅頭小楷洋洋洒洒數千言。

3

4

我大漢現在很危險,兵少糧少,全靠守城的機械撐著,最近聽聞東城別院人心不穩,魯王爺心思反覆,要是他投降宋國,大漢就無可救藥呼哉,看到我信,希望你能面見王爺把利害說清楚,讓他萬萬不能屈膝投降。他在東城別院里不見外人,只能出此下策,要為我大漢社稷著想,請一定好好勸王爺堅持下去,總有一天能打贏宋國!read.99csw.com
一路走來,眾大漢逐漸散去,走到第五進院子的只有黃鬍子與朱大鯀兩人。院門口有藍衣人守衛,黃鬍鬚掏出一個令牌晃了晃,對了一句口令,又在紙上寫下幾個密碼,才被允許走進院中。聽說朱大鯀是新來的煉丹人,藍衣人把他全身上下摸了個遍,幸好他早把聖旨藏在牢房的天棚里,而匕首則藏在髮髻之中。朱大鯀是個大腦袋,戴著個青絲緞的翹腳幞頭,藍衣人揪下幞頭來瞧了一眼,看見他頭上鼓鼓囊囊一包黃不溜丟頭髮,就沒仔細檢查。倒是從他袖袋中搜出的《論語》引起了懷疑,藍衣人上下打量他幾眼,嘩嘩翻書,「煉丹就煉丹,帶這書有什麼用?」這本《論語》可不是用魯王發明的泥活字印刷的坊印本,而是周世宗柴榮在開封印製的官刻本,輾轉流傳到朱大鯀手裡,平素寶貝得心尖肉一般。朱大鯀肉痛地接過皺皺巴巴的書鑽進院子,只聽黃鬍鬚道:「這一排北房是王爺的起居之所,他不喜別人打擾,我就不進去了,你進屋面見王爺,不用怕,王爺是個性子和善的人,不會難為你的。……對了,還不知老兄怎麼稱呼?方才簽字時沒有細看。」
他在席上坐下,摸摸袖袋,發現一應道具都完好無損:一本《論語》,舌戰魯王爺時要有聖賢書壯膽;一隻空木盒,夾層里裝著宣徽使馬峰洋洋洒洒三千言的血書檄文,血是雞血,說的是勸降的事兒,不過其義正詞嚴的程度令朱大鯀五體投地;一柄精鋼打造六寸三分長的雙刃匕首,匹夫之怒,血濺五步,一想到這最終的手段,朱大鯀體內的沙陀突厥血統就開始蠢蠢欲動。
郭萬超道:「呸呸呸!你以為魯王是在幫咱們?他是在害咱們!宋狗現在佔據中原,糧錢充足,圍個三年五年也不成問題,三月白馬嶺一役宋軍大敗契丹,南院大王耶律撻烈成了刀下鬼,嚇得契丹人縮回雁門關不敢動彈,一旦宋人截斷汾水、晉水,晉陽城就成了孤城一座,你倒說說這仗怎麼打得贏?再說那個東城王爺不知道從哪兒鑽出來的,搞出那麼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他是真心想幫我們守城?我看未必!」話音落了,一時間無人說話,桌上一盞火油燈畢剝作響,照得斗室四壁生輝。這燈自然也是魯王的發明,灌一兩二錢猛火油可以一直燃到天明,雖然煙味刺鼻,熏得天花板又黑又亮,可畢竟比菜油燈亮堂得多了。
翰林院編修立刻笑道:「正是小弟我,不過這條罪名似乎沒聽說過啊……上差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帶給學生的?」
朱大鯀接胡餅陪笑道:「多謝,多謝。上差是不是有什麼話要帶給學生的?」
流著鼻血的廣陽兵走出屋子,嚎啕大哭道:「大郎!那一笸籮泥塊兒都讓他砸碎了,還有什麼罪證?咱這下見了紅,晚上得吃白面才行!咱媽說了跟你當兵有饅頭吃,這都倆月了連根饅頭毛都沒看見!現在被困在城裡,想回也回不去,不知道咱媽咱爹還活著不,這日子過得有啥求意思!」
念到這裏,一屋子文士同時嘆了一聲「苦」,又同時叫了一聲「好」。唯獨郭萬超把眼一瞪,「酸了吧唧地念什麼吶!把話說明白點!」
「……不是南風,而是北風,根本到不了遼土,只會向南方……」
郭萬超道:「要說實在的,我們武官也一個半月沒支餉了,小兵成天餓得嗷嗷叫。你們的意思是劉繼元小皇帝的江山肯定坐不住,不如出去乾脆投降宋兵,是這個意思嗎?」
「這不是謀逆嗎?」酒過三巡,馬峰將事由一說,朱大鯀立刻摔杯而起。
「王爺千歲……老王。」朱大鯀偷偷抬眼瞧著王爺的臉色,改口道,「小人斗膽問一句,您原籍何處,是中原人士嗎?畢竟風骨不同呢。」
王爺悠悠道:「不是一千年以前,是一千年以後。——還隔著九千億零四十二個宇宙。」
王魯衝著天空大吼,「轟隆隆隆隆……」一個悶雷響徹天際,最先墜下的是雨,夾雜著冰晶的冰冷的雨,可隨著地面溫度不斷下降,雨化為了雪。一粒雪花飄飄悠悠落在時空旅行者的鼻尖,立刻被體溫融化,可緊接著第二片、第三片雪花降落下來,帶著它們的千萬億個夥伴。
「成了!……成了!」王魯激靈一下坐了起來,衝著天空哈哈大笑,此時正吹著北風,暑熱被寒意驅散,富含水汽的雲朵大團大團聚集在空中,是最適合人工降雪的氣象。時空旅行者盯著天空中那越升越高的氣球,口中不住念叨著:「還不夠還不夠還不夠,再升個兩百米就可以發射了,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6

「啊?」趙大豎起眉毛回頭瞪他一眼,「造謠惑眾、無中生有,你們在網路鼓搗的那些事情以為官府不知道嗎?」
宋滅北漢事在五代史中只有寥寥幾語,一百六十年後,史家李燾終於將晉陽大火寫入正史,但理所當然地沒有出現旅行者的任何蹤跡。
「……你他媽的要做什麼!」忽然王爺翻身坐了起來,雙目圓睜叫道,「我被蚊子咬醒了爬起來點個蚊香,你丫拿著個刀子想幹嗎?我可要叫人了唔唔唔……」
「好。」趙光義將馬鞭一揮,「追郯城公,封土百里。砍了吧。」
眾潑皮也不害怕,嘻嘻哈哈行禮,推著小車一溜煙鑽進小巷,朱大鯀就知道這趙大嘴上說得輕巧,肯定也收了潑皮的供奉。他沒有點破,只嘆一聲:「圍城越久,人心越亂,有時候想想不如乾脆任宋兵把城打破罷了,是不是?」
趙大啐道:「呸!這幫無賴買通了宋兵,說重了可是裡通外國的罪名。圍城太久箭支匱乏,皇帝張榜收箭,一支箭換十文錢,這些無賴收了五百箭能換五千錢,買一斗七升酒,一斗吊出城外給宋兵,兩升打點城上守軍,剩下五升分了喝,喝醉了滿街橫睡,疲懶之輩!」他扭頭瞪眼大喝一聲,「咄!大胆!沒看到我嗎?」
「你沒錯,我沒錯,大家都沒錯。誰知道誰錯了?」宋主淡淡道。
欽此。
「噓,是你該說的話嗎?」同伴立刻截停了話頭。
「咦,問得好。」魯王從凳子上轉過身來,「每個來我別院打工的人都是歡天喜地,不光能免了刑罰,還能掙到銅子兒,唯獨你說話與別人不同。來聊聊吧,這幾個月真沒跟正常人說過話。我掉到這個地方來已經——」他從懷裡摸出一張紙瞧瞧,在上面打了個叉,「——已經三個月零七天半了。距離觀測平台自動返回還剩下二十三天半,時間緊迫,不過從進度來說應該能趕上。」
獄卒低聲道:「將軍和馬老讓我通知你,明天巳時一刻東城別院會派人來接你,魯王爺又在鼓搗新東西正需要人手,你只要說精通金丹之道,自然能接近魯王身邊。」
朕知道你有點見解,經常在網上議論國家大事,口齒伶俐,很會蠱惑人心,這回你被人告發受了不白之冤,朕絕對不會冤枉你的,但你要幫朕做件事情。東城別院朕不方便去,晉陽宮的話魯王爺不願意來,滿朝上下沒有一個信得過的人,只能指望你了。你我是沙陀同宗,乙毗咄陸可汗之後,朕信你,你也須信我。你替我問問魯王,朕以後該怎麼辦?他曾說要給朕做一架飛艇,載朕通家一百零六口另加沙陀舊部四百人出城逃生,可以逆汾水而上攀太行山越雁門關直達大遼,這飛艇喚作『齊柏林』,意為飛得與柏樹林一樣高。不過魯王總推說防務繁忙無暇製造飛艇,拖了兩個月沒造出來,宋兵勢猛,朕心甚慌,愛卿你替我勸說魯王造出飛艇,定然有你一個座位,等山西劉氏東山再起時,給你個宰相噹噹。君無戲言。
別院門口聚著一群人,有皇家欽差、市井商賈、想沾光的官宦、求伸冤的草民、拿著自個兒發明的東西等賞識的匠人、買到新鮮玩意兒玩膩了之後想要退貨的閑人、毛遂自薦的漢子和賣弄姿色的流鶯。看門的藍衫人拿著個簿兒挨個登記,該婉拒的婉拒,該上報的上報,該打出去的掏出棍子狠狠地打,拿不定主意的就先收了賄賂告之說等兩天再來碰運氣,秩序算是井井有條。

「多說無益,隨我來!」王爺興緻勃勃地站起身來,牽著朱大鯀的袖子走到大屋西側的牆邊,他不知扳動什麼機關,機括嘎嘎轉動起來,整面牆壁忽然向外傾倒,露出一個藏在重重飛檐之內的院落來。刺眼陽光蟄得朱大鯀睜不開眼睛,花了好一會兒才看清院里的東西,看了一眼,吃了一驚,因為院里的諸多陳設都是前所未見叫不出名字來的天造之物。幾十名東城別院勞工正熱火朝天幹活,看見王爺現身紛紛跪倒行禮,魯王笑吟吟地揮手道:「繼續繼續,不用管我。」
「磨蹭什麼呢,快走快走!」趙大一拽鎖鏈,朱大鯀踉蹌幾步,慌亂用手遮著臉走過長街。轉眼間出了宣仁坊大門,拐彎沿朱雀大街向東行,路上行人不多,戰亂時節也沒人關心鐵鏈鎖著的囚犯,朱大鯀一路遮遮掩掩生怕遇見翰林院同僚,幸好是吃飽了飯鼓腹高眠的時候,一個文士也沒碰著。
這下屋裡安靜下來。白袍文士嘆道:「東城別院嗎?若不是魯王作怪,晉陽城只怕早就破了吧……」
以雪堆積的速度,幾十分鐘後晉陽城就將被三尺白雪覆蓋,可就在這時,二十條火龍從四周升起。西城、中城、東城的十幾個城門處都有火龍車噴出的火柱,還有無數豬尿脬大炮嘣嘣射出火球,那是他親手製造的守城器械,宋人眼中最可怕的武器。
朱大鯀站在那兒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猶豫道:「但有魯王在城牆上搞的那些器械,晉陽城固若金湯,聽說前幾天大遼發來的十萬斛粟米剛從汾水運到,盡可以支持三五個月……」

那天是六月初六,季夏初伏,北地的太陽明晃晃掛在天上,曬得滿街楊柳蔫頭耷腦,明明沒有一絲風,卻忽然平地升起一個小旋風,從街頭掃到街尾,讓久未掃灑的路面塵土飛揚。馬軍都指揮使郭萬超駕車出了蒞武坊,沿著南門正街行了小半個時辰,他是個素愛自誇自耀的人,自然高高坐在車頭,踩下踏板讓車子發出最大的響聲。這台車子是東城別院最新出品的型號,寬五尺、高六尺四寸、長一丈零兩尺,四面出檐,兩門對掩,車廂以陳年紫棗木築成,飾以金線石榴卷蔓紋,氣勢雄渾,製造考究,最基礎的型號售價銅錢二十千,這樣的車除了郭萬超此等人物,整個晉陽城還有幾人駕得起?
王魯悠悠醒來,正好看到熱氣球緩緩升起於東城別院正宅的屋檐。氣球用一百二十五塊上了生漆的厚棉布縫製而成,吊籃是竹編的,籃中裝著一支猛火油燃燒器和那門沉重的生鐵炮。三四個人擠在吊籃里,這顯然是超載,不過隨著節流閥開啟、火焰升騰起來,熱空氣鼓滿氣球,這黑褐色(生漆乾燥后的顏色)的巨大飛行物搖搖晃晃地不斷升高,映著夕陽,將狹長的影子投滿整個晉陽城。
轉了個方向,一群人正向黑鐵鑄造的大炮里填充黑火藥,「這門炮是發射降雨彈用的,由於黑火藥作為發射葯的威力不足,所以要用熱氣球把大炮吊到天上去,然後向斜上方發射。這些天來我一直在觀測氣象,別看現在天氣很熱,每到下午從太行山脈飄來的雲團可蘊含著豐富的冷氣,只要在合適的時間提供足夠的凝結核,就能憑空製造出一場大雪!」王爺笑道,「剛才我將配方傳過去,另一處的化學工廠正在全力生產碘化銀粉末,用不了多久就能製成降雨彈裝填進大炮中去,熱氣球也已經試飛過一次,只等合適的氣象條件就行啦!」此時天氣晴好,日光灼灼,遠方的喊殺聲逐漸平息,一隻喜鵲站在屋檐嘎嘎亂叫。有火油馬車轟隆隆碾過石板路,空氣中有血、油和胡餅的味道。朱大鯀站在王爺身旁,渾身不能動彈,腦中一片糊塗。
魯王將手一揮道:「聽不明白就對了,也不用你聽明白。過來扶住這個燒瓶。對了,戴上口罩,你是學過煉丹術的人,不會不知道化學實驗中有毒氣體的危害吧?」
牛車吱吱嘎嘎向前,經過一所館驛,這兩進帶園子的館驛是魯王爺初到晉陽城時修建的,漆成橙色,掛著藍牌,上面寫著兩個大字「漢庭」。「漢庭」指的是「大漢的庭院」,這館名固然古怪,但比起魯王爺後來發明的新詞來倒不算什麼了。

8

朱大鯀獃獃道:「火燒……晉陽城?大雪?」
不多時,城外便傳來宋軍的喊聲:「言而有信啊!五百箭一斗酒,你們山西人可不能給我們缺斤短兩啊!」
獄卒聞言左右看看,放下食盒從懷中摸出一張紙條來,低聲道:「喏,自己點燈看,別給別人瞧見。將軍囑咐過,盡人事,聽天命,若依他的話,成與不成都有你的好處在裏面。」言畢又提高音量,「瓮里有水自己掬來喝,便溺入桶,污血、膿瘡、痰吐莫要弄髒被褥,聽到沒有?」
拎起食盒,獄卒挑著燈籠晃悠悠走了,朱大鯀三口兩口吞下胡餅,灌了幾口涼水,背過身藉著暗淡殘陽看紙上的字跡。看完了,反倒有點摸不著頭腦,本以為獄卒是都指揮使郭萬超派來的,誰知紙上寫的是另一回事情,上面寫著:
「領、領旨……」朱大鯀雙手舉過頭頂,感覺沉甸甸一卷東西放進手心,獄卒從鼻孔哼道:「自己看著辦吧。要說皇帝……」搖搖頭,他打著火把走開了。
老王沒想好怎麼回答這深奧的哲學問題,就被一刀柄敲在腦門上,乾脆利落地暈了過去。
郭萬超道:「若不成呢?」
繞過噴泉,鑽進一個月亮門進到第二進院子,兩旁有十數間屋子,黃鬍鬚道:「城中販賣的電筒、黑眼鏡、發條玩具、傳聲器、放大鏡等物都是在此處製造的,內部購買打五折,許多玩意兒是市面上罕有的,有空的話盡可以來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