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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魂過山車 四

驚魂過山車

「我也愛你,阿蘭,對不起,過去我常常打你。我再也不會打你了。」
我母親想戒煙,堅持了一小段日子。四月份的一天早上,學校放假,我回到家裡發現廚房裡又象過去那樣煙霧繚繞。她羞愧而又不服氣的看著我。「沒辦法,」她說,「我知道你要我戒煙,我也應該戒,可不抽煙我的生活就象缺了什麼似的,沒有東西可以填補。我只能後悔,當初不該抽煙。」兩周后,我大學畢業了,我媽病又發作了,還好不嚴重。醫生對她發出嚴重警告后她又想戒煙了,戒了一段后體重就增加了五十磅,卻又開始抽煙了。正如《聖經》上所說的「本性難移」,對此我深信不疑。幸運的是我第一次找工作就在波特蘭找到了一個相當好的工作,我打算讓我媽不要再出去幹活。剛開始很難勸說她。
「我想她會好的。」那護士順著走廊領我到電梯間。「她的心電信號仍很強,所有跡象表明只是輕微發作。」她眉頭皺了下,「只是她要改掉一些習慣,當然是指在飲食、生活方面……」
「謝謝。」我說。
五天後我母親出院了。出院后一小段時間,她走路一腐一拐的。但很快就恢復正常了。一個月後她又回去幹活了,先是只上半天班,但後來就上全天班,就好象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我也回校讀書,還在奧羅諾市鬧市區的PAT'S比薩餅店找了一份臨時工。賺的錢雖然不多,但夠付我的修車費,這讓已我感到很滿足。從那以後就不愛搭便車了。
「帕克先生,我想我們最好讓她睡。」那站在我身後的護士說:「她今天已夠戧了。」
她的手,握緊了我的手,嘴角向外咧快到了酒窩紋邊,這是她一向以來表示不耐煩的神情。
「有,」她說,「罵你還狠揍你,打你的后脖子,是嗎?」
「那你的看法呢?」
「媽,我明天來看你,好嗎?」
電梯門開了我走出來,走到垃圾簍邊掀開蓋子,那徽章仍在裏面,丟在人家殘留著咖啡的紙杯中。「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的字依然可見。我彎下腰飛快地拾起落在紙杯中的咖啡殘液中的徽章,在牛仔褲上擦乾淨放到口袋裡。看來把它扔掉是錯誤的。它現在屬於我的,不管是幸運物還是不祥之物,反正是我的了。我走出醫院,經過伊婉時向她輕輕揮手致謝。屋外的皓月當空,一切都沉浸在冷漠凄迷的月光中,我一生從沒有象此時這樣心力交瘁。我希望能再選一次,我願做出不同的九*九*藏*書選擇。說起來好笑,如果正如我所預料的她死了,我也許會接受。至少事情不會有這樣的結局。
在走廊上,我問那護士:「他會好起來嗎?真的會嗎?」
「別哭。」她輕輕地說:「沒必要這樣。」
「我一接到貝斯蒂·麥考蒂的電話就趕來了。」我說。
「好的,別再說這個了。」我說著,抱緊了她。
麥考蒂夫人和我去看我的母親,她已好了些。我問她是否記得昨晚夢見在雷科尼亞的驚悚園。她搖搖頭,說:「我幾乎記不起你來過,昨晚我非常困,怎麼啦?」
「我還是坐了,」我說,「最後我坐了。」
葬禮結束后,守靈者和排著長隊的送葬者散去了。我回到哈羅鎮的小屋,在那裡我母親度過了她最後的幾年,在那裡抽煙,吃甜粉炸圈餅。我們母子相依為命,如今只剩我了。
「沒關係,算了。」我說,儘管我認為確實如此。
我睜開眼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我已選過了。」我說,我不很相信我會做出這樣的選擇,但最終我想我會相信的。
「我知道。」我再吻她的嘴角。「媽,我走了,明天還會再來。」
「啊,是的,只好戒了。」她說得輕鬆,似乎要我媽戒煙就象把一個花瓶從房間移到大廳那麼容易。我按了一下電梯的按鈕,剛才那個電梯的門立刻開了。探訪時間結束后,醫院里冷清了許多。
「不,媽,你沒……」
「別搭便車……危險。」
就算我會不由自主地這樣想也沒有關係,時光會使記憶模糊,時光總會使一切……但奇怪的是昨晚的事仍然歷歷在目,稜角分明。我仍記得斯托伯反戴的帽子下面的俊臉,耳朵上夾著的捲煙,吸煙時,煙從他脖子上的斷縫裡滲出來,他講的卡迪拉克賤賣的故事仍縈繞在我耳邊。時光將會使記憶模糊,但並不是一時半刻。而且我還有那個徽章,它仍在我堆在浴室門邊的衣服上。這徽章是我昨晚的紀念品,並非每個經歷鬼故事的勇者都能從中得到證明其真假的紀念品吧?
「可能是吧,」我不想與她爭辨,「這是你最常打我的地方。」
「我不該打你,」她說,「天氣很熱我又很累,但你仍……我不應該,我只想說對不起。」
「我磕到了頭,媽,沒事的。」她的眼皮耷拉了下來,再慢慢睜開。
「沒事。」我說,親了親她的額邊,「沒什麼。」
「我不搭了,我坐麥考蒂夫人的車,你睡吧?」
「你是指抽煙?」
「滿意了?」我read.99csw.com質問這靜謐的房間。「夠了嗎?」當然是無人應對。「你為什麼一直要找,到底為什麼?」
「你會好的。」我說著站起來握住她的手。她的皮膚還是那樣光滑如浸水的絲綢,儘管是一個老人的手。
「沒有。」我說,「我搭便車來。」
「車修了?」
你不就想不受良心的譴責嗎?找個方式為自己開脫吧。也許你的看法是對的……但當他要你選擇時,你選了她,老兄,你選了她,這就無法開脫了。
我的眼角又濕了,「沒關係,媽,那都是很久前的事了。」
「我夢見我們在新漢普斯爾娛樂園玩。」她說。
但已經又打又罵過了,一切都過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告訴她我已經明白是怎麼回事,我能體諒她。這是我們家的秘密,彼此只可意會。
「你害怕了,我衝著你大罵。」
她沒應,眼皮又耷下去,這次不再張開了,胸脯緩慢均勻地起伏著。我從床邊後退,目不轉盯地看著她。
「阿蘭,你的衣領上有血。」她的眼睛閉了下來,又慢慢睜開來。我想她一定覺得眼皮很沉重,就象剛才在走廊上我感到膠鞋很沉重一樣。
仍是無人應對。為什麼這樣?你在排隊等待生活,就這樣。你在月光下排隊,在充滿邪氣的月光里許願,你排著隊,聽他們在過山車裡尖叫,他們花錢受驚,花錢坐過山車總是錢有所值。也許輪到你時你卻害怕得跑了。兩者效果是一樣的。雖然生活應更豐富多彩,但實際上並非如此。在現實生活中,你只能:玩就玩了,做就做了。
房間的角落有一套立體聲音響。我翻著舊磁帶想找些帶子在我刮鬍子的時候聽。我找到了一個標有民歌集萃的磁帶,把它放入機子中。這個磁帶是我在讀高中時錄的,幾乎記不起裏面有什麼歌了。一聽才知道是鮑伯·戴蘭哀唱紀念海蒂·卡羅寂寞離世、湯姆·帕克頓吟唱思念散落各方的老友、接下來是大衛·范·羅克開始唱他的可卡因布魯斯。當他唱到第三節中段時,我還在刮鬍子,卻先停下大口猛灌威士忌和杜松子酒,喝得肚子漲漲的。大衛粗聲粗氣地唱著他的歌:醫生說它將毒死我,但沒說什麼時候。當然,這會有答案。一種犯罪感讓我臆想我母親將馬上死去,而斯托伯也從未糾正我的這個臆想。當時我從未問過此事,他怎麼糾正我?但很清楚,這個臆想顯然是錯的,我母親並不是馬上就死去。
我俯視著她,感到全身冷了下來,「真的?」
九-九-藏-書帶上你的徽章,離開這裏。
「是啊,排隊等坐那能爬很高的東西,你記得那東西嗎?」
「你應該在賺錢過自己的生活,不要管我。」她說,「阿蘭,總有一天你要結婚,別把錢花在我身上,要花在你自己的生活上。」
我進了電梯,按了電鈕。那護士抬起手對我打了個響指。我也回敬了她一個。電梯門在我們之間合攏起來。電梯開始下降,我看著指背上的掐痕,心想我真是沒用的東西,沒用之極,即使那只是個夢我也他媽的真是沒用。帶走她,我對斯托伯說。她是我母親,可我還是說了,帶走她,別帶走我。她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在烈日下,在小小的新漢普斯爾娛樂園飛揚的塵土中陪我排隊坐過山車,而在最關鍵的時刻我卻毫不猶豫地說帶她走,別帶我走。膽小鬼、懦夫、真他媽的膽小鬼。
「帕克先生,你確實該走了。」那護士催促我。
「沒關係,對不起剛才嚇著你了,我那麼說話真的是很傻。」
我走上去,眼淚不禁流了下來。有張椅子在牆邊,可我不想坐。我跪在地板上,張開雙臂抱著她。她身上溫暖潔凈,我吻她的額邊、臉頰、嘴角。她抬起能動的那隻手用手指輕撫我一邊眼睛的下方。
「過山車,」我說,「我記得它,媽。」
安妮·科里根把我帶到病房裡,我看到了母親。她一向很胖,醫院的病房顯得又小又窄,可她現在病得這麼厲害只能無助地躺在這病床上。她的頭髮現已花白,散開在枕頭上。她放在床頭的手象嬰孩的手那麼白。她的嘴角並沒有我曾想像那樣曲扭,但臉色卻臘白,雙眼緊閉。當在我身邊的護士輕聲呼喚她的時,她的雙眼睜開了,湛藍美麗,這是她身上最年輕、最有活力之處。她茫然地睜了一會兒眼,然後才看到我。她笑著,想舉起雙臂。一隻抬了起來,另一隻顫抖著,抬起來一點,又落了下去,「阿蘭。」她輕輕地叫我。
從那以後,大概有七年,我們過著平靜祥和的生活。我沒有和她一起住,但幾乎每天去看她,我們常常打牌,看錄影帶,我給他買了台錄像機,過著歡樂的日子。正如她常說的:我們有一屋子的歡笑。我不知道這幾年是不是欠了斯托伯的,但確實享受了天倫之樂。我遭遇斯托伯的那晚在我的記憶中如夢魘般滋長,永不褪色,就如我一直預料的那樣;那晚的每件事,從那老頭叫我對著秋月許願到斯托伯的手在我襯衣上亂摸給我別上那徽章,一幕幕仍清晰地留在我的記憶中。有一天,我找不到那枚徽章了,我想起搬到伐爾茅斯的小公寓時,我也它放在床邊桌子的第一個抽屜里,和兩套袖扣、一枚上面印著「比爾·柯林頓,安全薩克斯總統」的政治徽章放在一起,可現在它不見了。過了一兩天,電話鈴響起,我一接就明白電話那頭的麥考蒂夫人為什麼哭泣。她所帶來的噩耗正是我一直隱隱預料的:玩就玩了,做就做了。read.99csw.com
老天,我為什麼要責備自己。我的選擇違反了自然規律了嗎?兒女不是通常都比父母活得長嗎?那狗娘養的想嚇我,陷我于不義,但我不是就不買他的賬嗎?我們最後不都坐了過山車嗎?
醫生說它將毒死我,但沒說什麼時候。大衛還在重複著。
「你從未坐過。」她輕語。
「你就是我的生活。」我親著她說。「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就是這樣認為的。」
我清點她的個人財物,把人死後要處理的文件證件放在一邊,稍後再說,先把要保留的物品放在一邊,不要的給慈善機構的物品放在房間的那一邊,然後裝箱。整理快完時,我跪下來看看她床鋪底下還有什麼東西,卻發現它在那裡。我一直在找而卻不承認自己在找:一枚塵封的徽章,印著「我在驚悚園坐了過山車,雷科尼亞」。我把它緊握在掌心中,徽章的別針扎進我的肉里而我卻把它握得更緊了,在疼痛中體驗辛酸的快|感。再攤開手指,我淚眼朦朧,徽章上的字變重了,互相疊在一起,發著微光,看起來象沒戴眼鏡看立體電影似的。
我也許最終會不耐煩地放棄對她的勸說,但我現在有堅定的信念去瓦解他的固執。
最後她接受了我的勸說,不去幹活了。
「告訴她……周末。」她用微弱的聲音說,「這個周末我會好的。」
我抬起母親的手,吻了吻她的指關節。「明天來看你,我愛你,媽媽。」
她對我笑了起來。那天我們終於排到隊伍的前頭而我卻膽怯了,她大聲喝斥我又狠狠地搧我的后脖子。此時她弱不禁風,和當時那個怒氣沖沖、濕汗淋淋、孔武有力的婦人相差甚遠。我想她當時一定看到某個等坐過山車的人臉上侮辱嘲笑的神情,我記得她九-九-藏-書對那人說你看什麼,很好看嗎?在烈日下當她牽著我離開那裡時,我哭哭啼啼,邊走邊揉著自己的后脖子,其實不很痛,她並沒有那麼重打我。而我記得最慶幸的是離開了那高聳著、飛旋著、尖叫著的過山車。
在城裡沒人會載搭便車的人,那帶疝氣帶的老頭這麼說。有幾分真實呢?我走在貫穿路易斯頓的大街——有三十六街區的里斯本大街和九街區的肯內爾大街上,經過所有的自助酒吧,裏面的自動點唱機放著弗里吉爾、AD/DC樂隊和雷德·傑皮林的法語老歌,從頭到尾我始終沒伸出手豎起拇指。沒有人開車經過,情況似乎不妙。我到德姆斯大橋時已經十一點多了。可一到哈羅鎮的地界,我遇到第一輛車,手一伸它就停了。四十分鐘后我正在屋后棚屋門邊的紅色手推車下面摸索家門的鑰匙。再過十分鐘我就躺到床上了。這是我長這麼大以來第一次獨自在這個房子里睡。第二天十二點十五分時電話鈴聲吵醒了我。我想可能是醫院打來的,醫院的人將告訴我說我母親病情急劇逆轉,幾分鐘前剛過世,深表難過。但一接電話才知道只是麥考蒂夫人想知道我是否在家裡以及我昨晚看望我母親的事(她問了我三遍,第三遍快結束時我就開始感覺象謀殺案中的罪犯被審問一般)。她還問我下午是否坐她的車去醫院看望我母親。我告訴她這太好了。我掛上電話走出卧室,卧室門邊有面落地鏡。鏡里是一個鬍子拉碴的高高的年輕人,腆著小肚子,只穿著一條寬大的內褲。我對著鏡子里的自己說:「你不能再神經兮兮的了,老兄,今後不要再每次電話響就想是有人報喪。」
「哦,天哪。」她說。顯然每個字都很吃力,但並不含糊,沒有讓我感到迷惑尷尬。她清楚自己是誰,我是誰,我們在什麼地方,我們為何會在此。唯一說明她病了的是她的左臂。這讓我感到莫大慰籍。因為其它的擔心都是斯托伯的惡作劇,也許根本沒有斯托伯,那完全是場夢,雖然可能會感傷點。既然我在她身邊,跪在她床前、抱著她,聞著她身上殘留的蘭薇香水味,所以遭遇斯托伯用做夢來解釋是十分有道理的。
「睡……我只能睡了,」她說,「今天在幹活時,正從洗碟機里拿出碟子,一陣頭痛,昏倒了,醒來……就在這了,」她抬眼望著我,「一下發作起來,醫生說不算太糟。」
「沒人能肯定,帕克先生。她是努奈里大夫的病人,他是個好大夫。明天下午會在這,你可以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