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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差不多先生別傳

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差不多先生別傳

中學畢業的時候,差很多考上全台灣最著名的高中,連校長都跑到他家去放鞭炮,可是家裡供不起他到外地去念書,於是他媽媽便一直勸他去念高工,她說:「高工和高中不是差不多嗎?」差很多鐵睜著一雙紅眼睛,對他媽媽搖搖頭。
一出修車店,差不多可就差得太多了。老師教雞兔同籠的時候,差不多的計算紙上面畫了一大堆公雞和兔子,可是一題也算不出來。輪到算植樹問題,差不多不是多一棵便是少一棵。老師氣了罵他,他搔搔腦殼,手指摳著鼻孔說:「多一棵,少一棵,不是差不多嗎?」全班都哈哈大笑,老師也忍不住一起笑。月考結束,老師發考卷,差不多考了零分,老師氣得把考卷丟在地上,差不多把考卷撿起來,見老師寫著一個0下面畫了二橫,便把考卷轉一個方向,看起來就變成像是一百一十分,他很高興,便偷偷跟我說:「你看,零分和滿分不是差不多嗎?」從此,大家都叫他差不多,到後來,連我們老師有時都想不起他的本名是什麼了。
差不多兄弟死後去見閻羅王,閻羅王查對他們一生的記錄之後,便對差不多說道:「你這一輩子完全沒有努力,可是你心腸很好,那麼,下一輩子你希望當人還是當畜生呢?」差不多想了又想,回答說:「當人和當畜生不是差不多嗎?」閻羅王覺得https://read•99csw.com莫名其妙,便轉向差很多,他稱讚道:「你這一輩子都很努力,下一輩子,你希望做大官還是做大事呢?」差很多聽了立刻反問道:「做大官和做大事不是差不多嗎?」閻羅王見這兩人瘋瘋癲癲、答非所問,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於是決定把這兩兄弟留在身邊,與牛頭馬面並列在側,專門管理和他們差不多的死鬼。
摯友差不多是我最懷念的人。小時候,他幫我修腳踏車,修了半天,我才請他吃半包王子面。現在追想起來,心中深感悔意。自從差不多死後,我便沒有朋友了,不過,我知道,我們終有相聚的一天。有時,我會痴痴地想,說不定差不多現正抽出一本生死簿來,翻到其中一頁,望著我那密密麻麻、徒勞無益的一生,會不時搔搔腦殼,發出一陣會心的憨笑呢!是為記。
有一次,差很多頭上綁著白布條,參加上萬農民抗議農產品政策的示威大遊行。半途上,差很多一改文弱書生的形象,與維持秩序的警察大打出手,結果差很多打輸了。差很多頭上的白布條變成滲了紅藥水的白紗布,看起來很像是日本國旗。可是差很多沒有切腹自殺,他在拘留所里靜坐了兩天一夜,正要被釋放的時候,他突然站起來對著天空大吼:「改革教育才是根本之道!」連警衛也https://read.99csw.com被他嚇了一大跳。
村人把差不多兄弟合葬在他們父母的墓旁。因為大家認為他們兩個被人砍得血肉橫飛,算是合而為一了,另一方面也為省錢省事,於是只在墳前立了一塊「差公不多先生之墓」的石碑,生卒年月也恰只一個,日子一久,就連當地人也忘記其實差不多先生原來是兩個不同的人。
差很多從小就立志要當科學家,經過高中三年的苦讀,他的想法改變了。他認為現在大家最需要偉大的政治家,所以,差很多決定要學政治,果然,高中畢業,差很多又考上全台灣最著名大學的政治系。
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天,差不多和差很多到鎮上辦事,途經一大群人正在辦喪事,原來是一位黑道的老大被人暗殺了。出殯的時候他的家屬哭得呼天搶地,差很多痴痴傻傻地上前繞著靈柩走了一圈,突然對死者家屬破口大罵:「哭、哭、哭,有什麼好哭的,活的和死的還不是差不多?」那群黑道弟兄聽了很火大,以為差很多是他們的死對頭派來的,於是吆喝著從靈桌下拖出一籮筐扁鑽和武士刀向差很多砍去,差不多見情況不妙,便沖向前去保護差很多,結果,那群人也分不清誰是誰了,便亂砍一通,才一眨眼,差不多兄弟便一命嗚呼了!
差很多回到小學的母校教書,成為一個認真的老師read.99csw.com。可是,上課上到一半的時候,偶爾他會突然對著黑板自言自語,有時還會指著窗外的菩提樹罵人。遇到這種情況,同學們都嚇得不知所措。差不多的小學老師去修腳踏車的時候,便把差很多的情況說給差不多聽,差不多蜷在地上,放下手上的工具,抬起一雙木然潮濕的眼睛望著他的老師,半天講不出一句話來。很多學生的家長都議論紛紛,認為差很多比他哥哥還糟糕,他們常常在背後說:「念不念書,還不是差不多嗎?」學生們聽多了,就常常拿來取笑差很多,故意在他背後大叫:「差不多啦——差不多啦——」叫完不等老師回頭,便一溜煙地逃了。
差不多是我小學同學,他就坐我隔壁,因此我們成了最要好的朋友。差不多他們家很窮,他爸爸是修腳踏車的,從小差不多就學會修車的本領,他的手很巧,修起車來又快又好,連他爸爸都自嘆不如,因此很多大人都指定要差不多修,大家不但愛讓差不多修車,更愛看。差不多修起車來乾淨利落,而且絕不讓人花冤枉錢。有人騎車撞到電線杆,把前叉撞歪了,差不多不叫人換新的,他操起一根鋼筋兩腿夾著車輪,硬是把它矯正了,之後還會咻地騎出一段距離,然後猛然放開雙手,一面回頭大聲叫喊客人去看那不晃不抖的把手,平穩得可以在上面放一本書。修好車,九*九*藏*書差不多一定會弄塊布給車子擦擦鐵鏽,給鏈條上點潤滑的針車油,再緊緊煞車。這時,差不多他爸爸就會故意走進屋裡去,以免老客人又要嘲笑自己比兒子還差勁了。
上大學時,差很多常常收到差不多寫給他的信。信上說他爸爸生重病,家裡的錢花光了,腳踏車店的生意也一落千丈,因為現在大家都改騎摩托車和開汽車了。差不多的信都寫得很短,錯別字也很多,可是,差很多總是看得淚流滿面,徹夜失眠。差很多又在書桌下睡了三年,他悟出一個道理,那就是:改善政治必須先改革經濟。於是,他又轉而專攻經濟理論,同時,他認為理論要配合實際,因此,他很積極地參加各種學生運動,鬧出不少麻煩,學校也把他視為問題人物。
差很多回家見到爸媽又大哭一場,他爸爸躺在床上和他說話,說著說著流下歡喜的淚水。差很多看見父親床邊滿滿一面牆上,還貼著他自小學開始得的所有獎狀,心中痛下決定,他首先要改善家裡的經濟狀況。
來到陌生的城市,差很多莊敬自強、處變不驚,他早上送報,晚上在自助餐廳洗碗和免費吃飯,差很多吃得特別多,因為他把隔天早餐也挪在一塊吃了。他住在一間小公寓的貯藏室里,晚上看書看累了,就拉開椅子,睡在桌底下。
本來差不多兄弟從此可以過好日子了,可是沒想到陽間和他們差不九-九-藏-書多的人愈來愈多,桌上的生死簿愈堆愈厚,每天都忙得不得了,比起生前的苦日子也差不多。
因為這對雙胞胎兄弟愈來愈相像,有時連別人也分不清,於是,漸漸地,大家就一律叫他們差不多了。
差很多背起他的棉被袋,提了一隻熱水瓶,揮淚踏上火車,告別了爸爸、媽媽,和他那什麼都沒考上的哥哥差不多。
大學畢業之後,差很多又再提起他的棉被袋和熱水瓶,踏上返鄉的火車。我開著我那輛二手豐田汽車陪差不多去車站接他弟弟,車站人很多,可是差不多隔著很遠就認出那隻棉被袋,於是立刻衝上前去替他弟弟提行李。差很多幾乎認不出他的哥哥了,過去這麼些年,差不多的眼眶凹了,手掌粗了,和他們的父親一樣,背也有些駝了。其實差不多也快認不得眼前這個蒼白又憔悴的人了,要不是那隻棉被袋,他恐怕也不敢確定眼前站著的便是他弟弟差很多——真的差很多了。他兄弟倆激動得抱頭痛哭,差很多更是激動得連手上的熱水瓶也滾到鐵軌上砸碎了。
除了爸爸、媽媽,差不多還有一個雙胞胎弟弟差很多,他在別班上課。差很多不像他哥哥,他很愛念書,常常讀到深夜,從小到大都考第一名,因此大家就叫他差很多。上中學以後,差很多更加用功,他爸爸看他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就常常對他說:「凡事差不多就好,不要太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