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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屍布

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屍布

雞啼三次了,照例睡前要再撒泡長尿。他不拉拉鏈,一手從短褲管里斜掏出來,兩腳張開,豐沛的水柱霎時衝出老遠不開水花,按喜好養壺的人說是「出水很好」。廟門外的紅色號誌燈一閃一閃映在尿柱上,活是一個噴水池上的尿尿小(老?)童。
他算是打出一片天下,站住腳了。很多外地遊子對故鄉的回憶中,他和土地廟是密不可分的兩個二而一的鮮明景象。人們不記得他何時開始存在,倒是全知道他因何存在。在很久很久以前(故事大多這麼開頭),有某位銀樓的老闆到廟裡許願擲筊時,用斜眼瞅了瞅這個骯髒且睡相不佳的流浪漢,便「順便」許了個大約是希望此人消失的附願,沒想到一擲擲出個哭杯之後,杯筊落地竟生根了似的,「拔」都拔不起來。這下可怎麼辦?一連十天半個月沒有人敢動它九-九-藏-書,銀樓老闆病倒了。有錢人病了,小老百姓們能不開心?故事從銀樓傳開來,隔好幾村的乩童也跑來了,廟裡空前熱鬧滾滾,香火油錢都滿了出來,扶老攜幼的信徒不絕於途。村長高興了。
這時候,他醒來,自活動中心旁土地廟裡的長板凳上如殭屍般坐立起來。
選舉剛過的夜晚最是冷清,彷彿一個脫水的屍體。這一晚,例行的巡邏很快結束了,他兩手空空回到長板凳上又復喝酒吃菜。酒喝得快,煙抽得慢,這是本事。
刷牙洗臉全免,伸手往長凳下一撈,紅標米酒漱口且醒腦。看看供桌上,今天的水果是釋迦和五爪蘋果。昨天吃剩的半包孔雀餅乾別浪費了。有煙有酒才搭調,抽了半根的時候,隔夜的尿已經憋不住了,先澆澆那幾盆長壽菊吧——歪脖子一看,咦,活動中心門口滿地宣傳單、標語,昨天一定是選舉投票日,於是還沒尿完便決定先不燒供桌底下「庫存」的金紙,隨手往地上抹起一大把黑白、彩色的紙張,進「屋」里點著,扔進金爐里燒,烤火兼驅蚊。宣傳單燒起來火力差,味道臭,將就著用。他摞起一大把政見文宣來,依照燒紙錢手勢嘩嘩地先「點錢」,手上折好一疊扇形紙,間或拇指沾點口水防滑。喲!read.99csw.com數著數著有夾帶其中的鈔票掉了出來,趕快折得小小的塞進褲腰袋裡,要不然,暫壓在那泉州「虎爺」座下也行,掉不了。(誰敢在太歲爺腳下揩油?)
有人家裡小孩不讀書,大人打罵不聽屢次不改,便說:「明天帶你去土地公廟註冊!」儼然認同了他的謀生本領,而且好似他應該開班授徒了。他們賭氣說這話時,心中並沒有侮辱的意思。其實,極可能心中還有一絲羡慕的情結,暗暗藏在心的角落裡。和老婆打架負氣的男人,摔了門就往廟裡去(這成了不成文的律例了),那兒有酒有菜有人悶聲不響但了解他們的苦處,有極妥切的心靈安慰而沒有惱人的是非與嘮叨。男人們到這兒來釋放自己的靈魂,呼吸一晚自由的空氣。人心易放難收終須收,男人們終又無奈地回家去,從沒有人如他們初出門時所發誓的從此不回家了。他們沒這個命啊。不相信,你試試?
並非躲避選舉,或是可能早已喪失了「公民」投票權,這和他往常作息的時鐘相同。他是遵循月球引力的,如潮汐。他比雞起得更早,比失眠的人睡得更晚(太陽是他的月亮),比病床上的老人躺得更久。這「慈福宮」是他的「家」,長板凳是他的「床」,一條特長的浴https://read.99csw.com巾是他的被(很久以前可能是白色的),他睡時用木乃伊包裹上屍布的類似手法,把長浴巾纏繞在身上。供桌上的水果、雞腿或旺旺仙貝,他可拿了便吃。(酒還會少嗎?)這廟又身兼「舊衣收集中心」,他不愁衣服,也懶得勤換,一身免洗衣褲,穿破即丟。廟后金亭邊有公共廁所(竟還有間浴室和蓮蓬頭宛如神跡)。這真不愧是個落腳的好地方,別人也許同意,但絕不如他體會深刻。
繼續喝酒、吃菜。
看著他倒頭便沉沉睡去,我感到無比的孤寂。我沒這命啊!學了半天還裹不好一雙腿。月光下,我的浴巾還很新、很白。
人群至深夜方搖擺扶持離去。
天快發白,他要睡了。刷牙洗澡,不必。鎖門關窗,免了。他穩穩地躺下,用那條長長的浴巾熟練地裹好身體,從膝蓋到胸前都纏妥了,拿一塊方茶巾往臉上蓋,這一天便結束了。肚裏貯蓄的酒精替他上足了發條,夠他睡到隔天華燈初上的起床時刻了。
當他出巡時,走夜路的人見著他並不覺害怕,反倒掃去了黑夜裡森森凄涼的恐懼感。他是個生氣充沛的重要人物,夜的神將。
吃菜?海產攤的老闆禿頭阿義收攤時,便把客人吃剩的牛肉片、螺肉、鴨腸等菜尾用幾個保麗龍盤子給他留在供桌后首的左腳下。運氣好時,有整盤的咸酥蝦(蝦頭部分居多,更好)。他也不白吃人家的,遇到攤子上有人掀桌鬧事不知節制,膽敢對老闆阿義動手動腳的話,他操起一根預藏的角木(前半截用鐵釘插得像根狼牙棒似的),打傷了人他「頂了」進去蹲幾天,出來了,馬上有滿桌酒菜等他,一切「家當」也有人替他看著。九九藏書
言歸正傳。現在他喝光了一瓶米酒,大約是「夜巡」的時候了。大水溝旁妓|女戶的老闆土虱最喜歡他,說他是提了土地公的紅燈籠來了,紅燈配綠燈,大吉大利。有些年老珠黃的老妓|女乏人問津風頭不再,喝了悶酒便脫|光了衣服四處拍門鬧房。他見了一把抱起老妓|女進房搞定,但從不過夜。這老妓|女隔天便全身酸痛休業一天,忙著四下宣傳說那男人是發春的公牛,話中暗示自己風韻猶存,尚有男人為她發痴的意思。雙方各有所獲,皆大歡喜。
他是何時開始定居此九*九*藏*書地的,眾說紛紜。人說他是李鐵拐的「契子」,我看倒不如說是魯智深的堂兄弟。外形,像;年齡,彷彿;舉止,不遠;酒量,一樣。我試著說說他例行「一天」的生活。
「全安里里民活動中心」的白鐵大卷門哐啷哐啷地鍘下,為這一天的咆哮畫下句點。「立法委員」選舉在下午四點半結束,剛過晚飯時間不久,各投票所便迅速完成計票,結果立刻揭曉了,許多熱心未降的選民仍聚集著不願散去。對結果滿意的人,認為這樣特殊而重要的一天,不該留下個冷清的尾巴;而落選者的支持群眾在一片「國之將亡」的悲調心情下,更覺得自己有義務留在現場傳布這個啟示,於是他們都不忍離去。即便基於身心健康的單純理由,他們也需要一塊狠狠地嚼嚼檳榔(菁仔、葉仔、剖半、雙子星傳來遞去,火力強大),痛快地喝酒吃菜(活動中心門口便是炒海產攤),把政治上的艱難險惡,和人生里的悲苦鬱結一股腦兒和進檳榔渣里,隨著一口熏熱的氣流呸到地上。現場至此一片和樂融融。選舉多麼地重要!這樣的大型活動應該按月舉行一次,使身心得到舒展,使家庭虐待事件減到最少,使自殺人口降低,使納稅義務人得享正當休閑之樂趣。這樣的預算可以列入社會公益項目立法通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