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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眼科診所

輯一 開始——轉動的景物

眼科診所

林老先生為了找不到過去記憶中的一件香港衫而發了一頓脾氣。林老太太也拖延了不少時間,她在舊衣堆里挖出一件豬肝色混紡披風來裹在身上,任他說什麼也不肯脫下來,林家成只得再從舊衣堆掏出一丸手帕塞進西褲口袋裡,準備等一下讓老太太擦汗用。
林家成把靠近後院的那片窗帘拉開,讓光線照進屋內,轉過身,發現屏風腳下流出一股暗色的液體,小白狗上前舔了一下便縮回脖子巡往別的角落,小庭追上前去把咪|咪又抱回胸前。
推開大門,林老先生正吃力地把院子走道上幾盆笨重的盆栽移回原位。林家成見狀兩手各提了一盆靠到牆根上,叫他父親不要搬了。林老先生頭頂上稀鬆的幾根銀髮間冒著一層細小的汗珠,口裡兀自喃喃地罵著林老太太:「死不了的還糟蹋人。」一邊又咕噥著要噴殺蟲藥,便拾起剛才放在牆角的一罐噴劑來,衝著花樹間的暗處四下噴洒著。林家成聞到一股刺鼻的檸檬味,才發現他父親手上拿的是清潔傢具用的噴霧蠟。林老先生每噴洒一下便吐出一句不悅的罵聲,不一時已噴到庭院的另一角去。林家成把走道上最後一盆長壽菊拉回原處之後,便走上石階,拉開紗門走進屋裡去。
「下午你撥個電話給他,就說是我說的,問問公所修繕房屋的補助金撥下來沒有。還有你告訴他,浴室的屋頂是不是該翻一翻啦——」
「一隻才一百塊,好像免錢一樣。土狗仔啦,土狗仔贊,土狗仔卡韌命呢!」
林家成把牛皮袋裡的營業汽車證件等資料扔到凌亂油黑的工具台上,朱頭看了一眼說:
「不怕死的倒死不了。」他合上眼。
「棉花糖——人家要吃棉花糖啦——」小庭在大紅木廟門邊掏著獅嘴裏滾動的石球,忽地看見大廟對面戲台邊的小販攤子,便奔回爸爸身邊吵著要買,林家成蹲下來抓住奔跑中的小女兒,告誡她不可在廟中吵鬧,小庭不肯罷休,又跑向爺爺去告狀。林老先生站在中廳那口大鍾下抬頭望著,聽到林家成追來的腳步聲,便要他查看這鍾上銘刻的年代是否如他所記得的「清光緒二十年」。林家成摘下墨鏡,抬起頭來,看見斑駁鏽蝕的鍾面上只有幾排凸出的小圓點而已。
「不玩了?」
林家成正在紅磚牆邊給車子打蠟,見他父親拉開紅木門,連忙上前把門口的一桶肥皂水提到一旁,以免林老先生撞到。迎頭而來的室外光線投射在視網膜上,產生很不舒服的感覺,林老先生舉起一隻手來遮擋光線,一面繞往樹蔭底下。一輛公車正疾駛而來,林家成見狀立刻上前把他父親領到靠近磚牆的安全之處。老先生雙手支在藤杖的把手上,臉歪向路的遠方看去:「年頭不對了。老子什麼沒見識過……放狗屁。」
出了市場向右直走,來到趙眼科診所門口,鐵卷門已經放下,林家成看看手錶,十二點二十一分。鐵門旁的壓克力牌子寫著下午兩點才開始門診。林老先生對於錯過上午門診的時間感read.99csw.com到氣憤:「什麼時候不保養車子,偏偏這時來湊熱鬧,從小就不長眼睛,新的到你手上也變成舊的!」林家成用手指撥開鐵門上的投信口,摘下墨鏡貼近去看,室內很暗,挂號室的日光燈已經熄掉。他再往右邊的狹長通道看去,牆上還是那兩塊「仁醫濟世」「妙手回春」的黑地金字匾額,署名的小金字雖模糊些,但還可以辨認。這是一幢老式二進的舊宅,居中有個天井,天井後方才是居家的正廳入口。林家成把身體蹲低往後望,他的中學同學趙逸民正蹲在天井內修剪那排日式盆栽,從走道這頭看去,只見他露出半月形的背部,白色的醫師袍垂在青石板地上,衣擺旁落了一匝蒼綠的細小枝葉。
「不玩了。」林家成走出修車間。
「你老頭決定開刀了?」朱頭說。
朱頭把牛皮紙袋裡的過戶資料抽出來看,林家成又點燃一支香煙。
今天吃早點的時候,林老太太顯得精力特別充沛,並且似乎念念不忘打掃房子的工作,才喝了半碗豆漿,便拿了掃把開始掃起地來,掃了幾下,又去搬動院子里那幾盆笨重的鵝掌樹和馬拉巴栗,惹得草葉間的蚊蟲不安地飛動起來。等到屋內更加凌亂之後,她又拉出三大紙箱的舊衣服倒在客廳木板地上翻來翻去,並叉開腿坐在地上,一件件摺疊起來。小庭看到地上一大堆衣物像小山似的,便很興奮地站到上面滾來滾去,木條地板被逼出快要斷裂的聲音。
林家成搖搖手,沒有回頭,往車廠外走去,看看手錶,戴上墨鏡,招了一輛計程車趕回家去。
草綠色木格窗剛映上幾枝樹影的時候,林老先生睜開雙眼,以為自己又在半夜裡醒來,於是依舊這麼躺在床上,兩眼瞪著上方黑鴉鴉的天花板,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此刻房內透著熹微曙色,只是對林老先生來說,依然是伸手不見五指一般。
上午十點。林家成戴上暗綠色墨鏡,照例先將車子調頭駛入那條沿海堤的柏油路。這條路筆直而單調,四周好像披上一層細小的鹽巴結晶。他搖下車窗,讓海風吹進車內,路旁巨大沉重的人造礁石參差散落一地,堤防的斜面上密密麻麻的海蟑螂逃命似的鑽動著,由於過分密集的關係,這些細小的黑點在快速梭替之中顯得好像是靜止的一般。林家成把車速降得很低,點燃一支香煙,面無表情地想著中午的事情。
林家成嚼動嘴裏的檳榔,點點頭,往地上吐一口檳榔汁。
診所旁幾公尺便是本地最大的城隍廟,小庭看見廟廊前的石獅子吵著要去騎,便拉著林老先生往廟口走去。進到廟裡,林家成讓林老太太坐到長木板凳上,掏出手帕來給她擦汗,並且試著要替她脫掉那件厚厚的披風,可是林老太太用雙手死死掐住衣襟不肯鬆手。
林家成怕老人家擔心,便對狗販說:
越過一個十字路口,轉入市場側面入口。傳統市場內的走道較為逼仄,雜貨行的女店員遠遠見他們一行人走來,便把擺蒜頭、花生的竹篩子往內收,等候他們穿過。賣魚的老闆也暫停清洗檯面的動作,扭住水管的噴口往排水溝里沖。林家成一一向他們點頭致謝。
後院的鐵片門一如從前虛掩著,林家成輕輕推開門走進去,小庭抱了小白狗跟在身後。後院的水泥地已經鋪上白色的地磚,原本在九九藏書牆角的一棵大木瓜樹已不見了。趙逸民的房間是暗的,窗戶的窗帘也都拉上了,林家成站在房門外,聽見房內傳出趙逸民的唱盤正播放著古典音樂片子,唱針即將走到激昂的末段樂章,這個曲子林家成聽來倍感親切,是趙逸民自中學便鍾愛的曲目,那時他時常向林家成推薦曲子,可是當時林家成根本聽不進那樣的音樂。
「怎沒請人家進來坐?」
林家成取消了原來的計劃,現在他們必須全部一起前往眼科診所。
到了一家汽車廠,林家成熟練地直接把車開到修理間外邊停下,從遮陽板後面抽出一個牛皮紙袋,走向一輛正在修理中的白色汽車。
「沒事。」
小庭嫌大人們走得太慢了,便繞到後面推著奶奶走,走沒幾步,又回到前頭拉著林老先生的袖子,催大家快走,林老先生不斷氣喘吁吁地叮嚀小庭注意路上的車子。
林家成聳聳肩摘下墨鏡,從上衣口袋掏出香煙打給朱頭一支,自己也點一支。朱頭把香煙夾在耳朵上,脫掉工作手套,從車尾上的檳榔紙盒裡掐出一顆放進嘴裏,再把盒子傳給林家成。
朱頭摘下耳朵上的香煙點著,斜抬著臉說:「不是找趙逸民嗎?他媽個屄叫他算便宜一點啦,老子也留學的話老子來開!」
「王振邦。」
小庭用小手支著一朵白雲似的棉花糖,圓圓的臉頰綻放出笑容,又拉著林家成去逛賣香腸、燒酒螺和抽布袋戲偶的攤子,走了幾步,看見一個矮胖的老人蹲在地上,一隻紹興酒的紙盒子里有幾隻毛茸茸的小狗互相咬來咬去,樣子非常可愛。小庭要爸爸替她拿著棉花糖,興奮地拉起其中一隻小白狗來摟在懷裡,林家成催小庭回去找爺爺奶奶,小庭說什麼也不把小狗放下。
林家成繞到屏風後面,看見趙逸民側躺在床上,左手垂在床沿,血液從手腕順著骨節和指縫汩汩流到地上,一把手術刀斜卧在血泊中,刀柄泛出冷冷的光澤。
林家成繼續打蠟的動作。他今天很仔細地從頭到尾把車子清理保養了一番,後車廂里的一些工具和雜物也收拾出來放在一隻紙箱子里,其中包括一堆錄音帶、兩把雨傘,和小庭撈蝦子用的小網子。
朱頭剛說完,兩人便同時笑起來。
「晚上拿票給你。」朱頭撈起地上的半罐啤酒往嘴裏倒一大口,用手背抹一抹鼻子說,「操他媽的,同班同學他媽個屄人家的錢就比較好賺,操他媽的屄。」
「我先閃人了。」
「一隻多少錢?」
現在正是周末下班的時間,歌舞秀的旋轉燈打出眩人的七彩光束,漸漸有些不急著回家的機車騎士圍攏過來。
林家成付了錢,小庭快樂得要飛起來,早把棉花糖給忘了,林家成索性將塑膠袋拆封,自己吃起來。
「什麼人?」
林家成摘下墨鏡,又叫了一聲,還是沒有得到反應。趙逸民的床前圍著四扇雕花的古董鐵木屏風,站在門邊的人看不到床那頭的情形。這是一個很大的房間,兩排矮櫃沿牆邊圍成一個直角,書柜上的唱盤正平穩地轉動著,牆上弔了兩幅人體醫學解剖圖,書桌上還有一個立體放大的眼球模型,和幾本外文醫藥雜誌。
「朱頭,出來一下。」林家成朝車底盤下的空隙叫了一聲,一位理著小平頭、躺在輪板上的修理工從車下游出半個身體,看到林家成,他丟下工具鑽出來。
「人家https://read.99csw.com還在上班。」林家成把小庭從舊衣堆上拉起來。
「好啦,人家要咪|咪啦,人家要啦——」還不到兩分鐘,小庭已經替她的小狗取好名字了,咪|咪安穩地窩在小庭的肚皮上,好像毫無異議的樣子。
氣象報告之前的廣告時間,老人關掉電視,進浴室里去。刷牙時,他聽見電話鈴響,小庭拿起話筒說「喂」,停頓了一會兒之後,用很撒嬌的口氣說:「媽咪你都不來帶我去玩……」林老先生把牙刷放到漱口杯里涮了兩下:「放他媽狗屁,放狗屁。」
小庭坐在椅子上和小白狗玩著玩著,又嚷叫肚子餓,林老先生要林家成去買些麵包回來,小庭抱著小狗咪|咪從椅上跳下來也要跟去。林家成挽了小庭向麵包店走去,路經診所的時候,看見鐵卷門還是放下的。
用拐杖頂開玄關的紗門,林老先生慢慢探下幾級石階,穿過幾盆綠色植物向大門外走去。過了一段潮濕的梅雨天,他想盡量沾點陽光。
又思想一陣,腦子裡像耍骰子似的轉得他頭昏卻毫無睡意,繼而想到也許天已經亮了?這時窗外傳來麻雀吱吱喳喳的叫聲,他才確定天已經亮了。林老先生搖動老伴的肩膀,但是沒有反應,便用手指去探林老太太的鼻息,感覺到一絲微弱的熱氣。他伸手在床頭柜上摸出一把手電筒,又抄起一支藤拐杖往客廳走去,木頭地板凹陷的地方發出吱呀的聲音。晨光從落地窗外斜射進來,老先生隱隱約約看見牆上老掛鐘的位置,因為光線穿過白內障在眼球內引起折射的關係,分明的一個掛鐘在前方變成了兩個,他打開手電筒的開關往左邊那個鍾面照去,結果並沒有變得比較清晰,於是再移往右邊照去,勉強可以辨認出時針指在7的位置上。關掉手電筒,他想到從前聽過有一種會用人聲報時的小型鬧鐘挺管用的,心裏嘀咕著老是忘了叫兒子買一個回來。老先生碎步走到單人沙發旁要坐下的時候,剛滿四歲的孫女小庭嘴裏含著一隻塑膠玩具口哨正好吹出刺耳的響聲。老先生差點坐到她身上,摸摸她的頭髮,問說:「小庭好乖,爸爸呢?」小庭吐掉嘴裏的口哨說:「爸爸在洗車車。」老先生坐到一旁的沙發椅上,伸出顛動的手在茶几上搜尋著,拾起遙控器,然後打開電視收聽晨間新聞。因為怕吵到卧房裡的林老太太,他把音量往下壓,可是他的手不夠靈活,等他調到適當音量的時候,已經錯過了兩條新聞。晨間新聞的男主播以疏密交錯的平和語調播報各類消息,對老人產生一種安撫的效果。當播報到退職公務人員福利問題的時候,老先生警覺起來,繼而間歇地怒聲斥罵著:「放狗屁……放你媽狗屁。」在一旁的小庭不明所以,便隨著爺爺斥罵聲的起落吹響尖銳的哨音,吹完便自個兒格格地大笑起來。
「什麼沒事!」林老先生拍響桌子。
林家成合上投信口的小鐵蓋,戴上墨鏡,向林老先生報告要等到下午兩點才能挂號。林老先生罵過林家成,又轉過身去罵林老太太拖延了出門的時間。
客廳地上疊了七八摞五顏六色的舊衣服,電視是開著的。林家成察看卧房內沒有人,聽到廚房那頭傳來竹掃把敲地發出的聲音,便往廚房走去,看到小庭正拾起剛掉落的掃把,另一手舉著一隻塑膠畚箕,正在掃動翻了一地的那鍋米飯read.99csw•com。有些飯糰灑落在洗手台下有污水的地方,林老太太正跪在地上用手抓著吃。林家成把他母親扶起來,撣掉她衣服上飯粒,再打開水龍頭,先抹了點肥皂在自己手上,然後拉著林老太太的雙手,到洗手台上沖洗。他回頭叫小庭先到客廳里去,不要再掃了,小庭倔著不肯,兩個鼻孔鼓得圓圓的,重重地在地上跺腳,結果一腳踩在飯粒上,連人帶掃把一起摔在地上,繼而大哭起來。林家成一手牽著林老太太,一手抱小庭,帶她們到飯廳餐桌旁坐下。林老太太才坐下便又起身往廚房裡鑽,林家成急追上前,把老太太再拉回到客廳沙發上。
林家成把香煙屁股彈到門外說:「你他媽哪那麼多廢話。」
林家成在房門外叫喚了一聲,沒有反應,心想可能趙逸民聽不見,便猶豫著該不該自己推門進去。他想,趙逸民還未結婚,跟他同住的只有趙伯母,應該沒有關係,便拉開木門,帶小庭進到屋內。室內非常地暗,另一面牆上的窗帘也是完全拉上的,小庭有些害怕,便拋下小狗,拉著爸爸的手。
老先生在床上轉了兩次身,一些不願去想的事情卻益發清晰起來,思緒又回到三年以前。那時,林老太太忽地接連躺了幾天不說話,後來,幾個老鄰居鬧到家裡來,成天哭訴沒完沒了,現在回想起來,老先生的腦海里還清楚地浮現出當時王迎春他老婆擎了把水果刀要死在這屋裡的景象。想到這裏,老先生驀地弓著腰桿從床上彈起,對著屋角的衣架子比畫著說:「我林志昌不是欠債不還的孬種,該多少給你們的一毛也少不了,媽了個屄的統統給我滾——」說到這兒,林老先生收口了。那天,林老太太便如此時一般面朝牆壁躺在床上,像個屍體一般任人怎麼問話也不應,直到現在都不曾再開口。
「要不要調一點?」朱頭在他背後叫著說。
戲台旁的一排舊式住宅已被夷平,臨時搭建的銷售屋前尚見一輛怪手,另有一輛卡車改裝成的歌舞團搭在水泥戲台旁,音控師和穿著高叉腿禮服的女主持人正在調試音響及燈光。林家成把老人家帶過廣場戲台那頭之後,又折返回廟裡借了三張膠皮摺疊椅。廟裡請來酬神的歌仔戲班也在戲台上打點起來,拉弦子的老人試了幾聲琴音之後,便踱到後台去看人賭四色牌。林家成把三張椅子排在歌仔戲台前讓爸媽坐下,便牽著小庭去買棉花糖。
「真不玩了?」
小庭撐住客廳紗門,牽著林老先生的手,爭在前頭帶路,林老先生不放心地把拐杖的一端伸給林家成握在手裡,林家成則用另一隻手攙住林老太太的腋窩。他們一行四人緩緩步下石階,穿過院子步出大門,待林老太太走出來之後,林家成取出上衣口袋裡的墨鏡戴上,把腿向後伸去勾住大門帶上,看看時間,正好是中午十二點。今天是星期六,他想診所可能會把午休時間向後延一些。
小庭見大人們不理她,蹦蹦跳跳地跑去跟奶奶要。林老太太正逼在紅木柵欄旁,伸出嶙峋的一隻手臂去扯白將軍的袍子。林家成快步上前去把老太太的手扳回來,老太太反抗了一下,才把手握著拳頭收在胸前。出廟門經過排滿香燭的大木櫃檯時,林家成向老廟祝點頭表示歉意,老廟祝正伸開雙手打哈欠,壓壓下巴,便又伏到案桌上去。
林家成心想不妨先去找老同學打聲九-九-藏-書招呼,便帶小庭繞到診所的後門。這些巷弄是他極為熟悉的,他憶起中學時代找趙逸民抄作業時,也總是從後門走比較快,因為趙逸民的房間就在後門旁邊,進了後門還有一個小小的後院,從前是養了幾隻雞的。
小庭抱著咪|咪在屏風后叫喚爸爸,林家成匆匆自屏風後走出來,跨過地上緩緩流動著的血跡,拉上窗帘,抱起小庭,再關上木片門走到屋外,門內依稀傳出娓娓的木管樂章。
電鈴聲響,林家成繞過那堆舊衣和院子里錯置的盆栽,打開大門。公所總務課的王振邦探出一張半笑的臉,頭上的灰發和臉上細密的皺紋都排列得很有條理,並且泛著一層薄薄的油光。他露出非常為難的表情,刻意把嗓子壓得很低,說明他是受到主任秘書的壓力,必須在月底以前把這屋子收回,並負責整修。他拿出一塊摺疊得很方的手帕抹去前額和下巴的汗珠:「真是對不住,上面催得緊哪——」說完這話,離去之前他探進半個身體朝前院角落的那棵柚子樹打量一番,彷彿正在目測該如何整頓這些布滿雜草及青藤的角落和壁面。林家成連聲抱歉之後關上大門。
若是在過去,天剛亮的時候,身旁的老伴便會起床準備早點,連鬧鐘都不必上。而林老先生則于稍後起床收看晨間新聞時,固定喝一碗加糖的熱稀飯之後,才刷牙洗臉,接著到前院喂鳥、打太極拳。即便在剛退休的頭幾年,也還依然如此。
搖上車窗,打開冷氣,他決定待會兒獨自帶父親去檢查眼睛,讓小庭陪母親待在家裡。他想到,可以把早上收拾過的那些舊衣物倒出來,讓小庭陪母親再疊一遍,這段時間內,他便可以帶父親到診所去做一次開刀前的例行檢查。決定之後,林家成加快車速轉入省道,往市區駛去。半年前,林老先生已故好友的獨子趙逸民醫師回鄉繼承父業之後,老人家終於下定決心要做摘除白內障的手術,從那時起,他常說:「從小我就看他有出息,人家是讀書的料。」
他將下滑的被子提上來,背對著林老太太又復躺下,口中念念有詞道:「造孽的東西啊,地下錢莊是個什麼貨色,能叫你碰嗎?你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現在好了,上了天啦?」隔了半晌,又接著說:「老天爺叫我瞎了眼,倒不死了乾脆點。」
「小孩子喜歡,買一隻回去啦,很可愛的啦——」賣狗的老人仰起頭來對林家成說。
工地秀已經開始唱第一支歌了,歌仔戲班也不甘示弱,老琴師帶頭一板一眼起奏,再經由號角形的擴音器放射出尖銳的聲音,可卻敵不過隔壁歌舞秀的兩座超大立體聲音箱,出場小旦的口白淹沒在爵士鼓和電子琴的聲浪之中。人群湧向卡車尾巴伸出的舞台,歌仔戲台前只有林家成一家人。林老先生口中念念有詞,抱怨工地秀的噪音太大。秀場的女主持人正老練地串場和調戲歌者,她把女歌手的蕾絲蓬裙撩高,惹得觀眾鼓掌吹哨的聲浪起落不已。林家成掏出手帕來給林老太太擦汗。
繞經診所大門的時候,趙伯母剛結束午間的小睡,她罩上一件白色的袍子,把鐵卷門一一向上推開。林家成從上衣口袋裡取出墨鏡戴上,看見趙伯母正走進挂號室里去,把診所內的日光燈全部打開。
林老先生坐在餐桌旁,聽見林家成進屋之後開口問道:
林家成把車鑰匙從鑰匙圈上轉下來,交給朱頭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