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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三 結束——靜止的時間 壹

輯三 結束——靜止的時間

「時間突然靜止了……時間就是在這個時候靜止的。」

其實我覺得蠻高興的。一直等到我們走出校門,穿越第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才有點難過起來。至少,我應該要跟胖德說一聲我不考了吧?我很擔心我永遠都看不到胖德了。
學校放暑假了,不管我願不願意。
一路上,J和父親幾乎是無話可說的,但是並不難過。有時候,J看見路上有人用輪椅推著枯朽的老人走過時,心中還不由得升起一絲絲的慶幸;慶幸父親還能自己走路、自己洗澡、自己穿衣,或者,自言自語。
小娃兒一使勁扔歪了,球往J的腳邊過來,他把球撈起來,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把球運到罰球線附近。
客廳里的電視機還開著,畫面上,那群雪橇犬已經抵達終點了,大風雪像保麗龍屑一般沾在它們的臉上,原本出發時一共有十二隻狗串在一起,抵達目的地時只剩下八隻了。狗兒的主人熱情地撫摸著那群白的黑的灰的伴侶,特寫的鏡頭放在狗兒的臉部,睫毛上的雪滓子讓它們看起來更加堅忍不拔,雪白的大地下泛起一層榮耀的光澤……(少掉的那四隻狗兒現在何處?它們受傷了嗎?或者更糟,殘廢了嗎?如果真的是殘廢了,那麼以後會不會不容易找到工作啊?)
那片餅乾顏色慘淡,周圍裂成一圈不規則的形狀,看起來好像一片遺失了很久都還找不到的拼圖。
「吃吧,小黃。」J拿起一片餅乾放在小黃的鼻子前面,小黃受寵若驚地輕輕張開嘴,叼住那片硬邦邦的餅乾,然後回到牆角的碗邊趴下來。油黃色的碎屑掉落在它腳邊。
又過了幾分鐘,氣氛變得很無聊,我爸跟胖德說:「小胖子,弄幾瓶飲料來喝吧。」胖德說:「看我的。」就立刻跑去買了。
番薯說,現在要去哪裡?
那包蘇打餅乾現在全都進了小黃的肚子里去了吧?
突然的一陣電力減弱,急診室的所有燈光都暗了下來,在即將陷入一片漆黑之前,電力又恢復正常了,急診室內也回到了原來暗沉無力的樣子。站在入口處的警衛基於職業的警覺立刻轉身過來,櫃檯後面的值班護士也抬起頭來,他們兩人的眼睛不約而同看向J,J也抬起頭來,三人面面相覷了幾秒鐘,好像同時發現一顆懸浮飼料的三隻熱帶魚彼此注視著。
J懷著一半悲憫人、一半惱羞成怒的心情滾回房間,從衣櫥里拿出黑色西裝褲,再挑了一件最乾淨的白襯衫換上,套上一雙黑襪子,準備出門去找工作。
從前在書上看過一句話:「見山格外青,望月分外明。」我想,這就是我現在的感受了。你還記不記得你最喜歡的那個廣告?現在,我想把它的廣告詞改一下:「女友聽你的,世界就會聽你的。」當然,以後都是我聽你的,你只要這次聽我的「說明」就好了,好嗎?
J看見吳碧倩來了,就像大學時代那樣摘來一朵小花,坐在J的腿上,讓J抱著她。她的發香從耳根傳來,比朝霧薄陽還要令人陶醉。
那天晚上,J隨後從急診室趕回家之後,發現父親的拖鞋已經擺在鞋櫃前面了,整整齊齊的。
快下班的時候,周仔把他叫過去,他以為要告知他裁員的事,結果是拿了夜間值班的輪勤表給他簽名。他的手指有些僵硬,簽名的筆畫抖動不安,在那一堆人名之間,變得非常突兀。簽完名,周仔不像從前那樣細心地再檢查一次,也沒有和他說話便走開了。
母親在電視機前的皮沙發上熟睡著,父親還在會議室里為他缺角的神聖而掙扎著,而J呢?J必須開始出家門開始找工作了。(拼圖不是一種很有意義的工作嗎?)
父親一連花了四個月的時間在這幅拼圖上。「基督最後晚餐」即將完成的那天下午,母親躺在沙發上打鼾,客廳里的電視機繼續傳來雪橇犬在冰天雪地死命奔跑的聲音,這個家沐浴在一種少有的、虔誠的氣息之中。父親從白瓷盤裡抓了一大塊哈密瓜吃了一口又放回去,然後,他用小毛巾擦了擦手,確定手指頭擦乾淨,才挑起一小塊拼圖塊,在那僅存的巴掌大的空白處上方比了又比,轉了又轉,終於找到了它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才小心翼翼地把那不規則形的小紙塊按進一個缺口,然後嘆了一口氣,伸手抓起另一塊哈密瓜,咬了一口又放回去。
寤寐中,我又看見今年和母親一起去掃墓的影像,母親的話語如沙漏墜下。
鞋子穿好了,接下來呢?(抽根煙吧?)
大鐵柜上方本來只有一張聖母與聖子的西洋畫片,沒有貼在牆上,而是直接倚牆站在柜子上的,連個框也沒有。自從父親迷上拼圖之後,那些完成的作品就以聖母瑪利亞為中心,陸續向兩旁延伸,現在已經連成一長排了。莫內的蓮花、梵谷的星空、宮廷式的花園、夕陽下的情侶、米老鼠的派對、美國大峽谷,三百多片的、五百多片的、一千片的、一千五百片的……那些花花綠綠的拼圖到處冒出來,大大沖淡了這個房間內原來因為聖母瑪利亞的畫像所產生的一絲神聖氣氛。這大概是父親不曾料想到的吧?J想,無所謂,反正父親也不是什麼虔誠的教徒,雖然他也有一本精裝本的《聖經》,但沒有人知道它是從哪兒來的,只知道它一直就站在一套中華食譜大系旁邊,看起來還很新,很有價值。
當父親發現他的拼圖少了一塊時,同時也察覺到家裡竟然多出一個人。
「不要告訴你大哥、大姊和二姊……他們在國外也很困難……」母親的聲音依然驚魂未定地發抖著。
這下J投降了,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開門,走進電梯口J心想,這下子就算班長老叫他站到浴室的蓮蓬頭底下立刻受洗他也只好欣然同意了。
「陽明山。」
J回到急診室的塑膠椅上坐下來,他只走出去一下而已,一切都沒有什麼改變。
有時,J會默默坐在大眾池的一隅,靜靜地看著和父親一樣蒼老又健康的老人們耗去一整個上午的時光。
一整排書櫥,包括鋁門窗戶的玻璃全部被父親用鐵椅子砸碎了,所有的書籍(精製的、平裝的、老相簿、結婚證書、食譜、《聖經》……)都被撂倒在地上,桌椅東倒西歪,破裂變形,在其間還散落了一地的「基督最後晚餐」那一千九百九十九片拼圖殘片、一個碎掉的白瓷盤和好幾大塊黃油油的哈密瓜。
文化大學沒有校門,J念過這所學校的,一轉眼已離開好幾年了。
雖然昨天才寫了一封信寄給你,可是今天我又忍不住再寫一封,我想我是太緊張了吧,我怕郵局的人把我寫給你的信弄丟了,我怕郵差把信送錯了,我怕你們家的信箱被惡作劇的小孩子掏空了……我覺得郵局應該為失戀的人設計一種心碎的信封貼紙才對。
冷氣機呼呼吹響,伴隨著此起彼落的鼾聲。我蜷縮在膠皮椅上,感覺到一條長方形的冰涼,不敢睜開眼睛,害怕發現自己突然失明了。
這就是J如此熱愛電視機的原因,更棒的是,一個家庭裏面只要有一個人在看電視就可以讓所有的人心滿意足了。
母親淚水盈眶的眼神他永遠也忘不了。
最後一天同睡的那個晚上,女孩去天母的狀元蛋糕買了好吃的起司蛋糕,還到日本料理店帶了J最喜歡吃的魚卵握壽司和烤鯛魚下巴。在他們賃居的小套房裡,沒有半點分手的哀傷的氣氛,倒是像小兩口新婚蜜月的第一個晚上。女孩在屋裡四處點上了芳香蠟燭,過去陸陸續續從精品店狠下心買回來的各色精美的造型蠟燭都拿出來點上了。
關燈的聲音。
不對,在西邊角落上有一棵最幼小的櫻花偷跑了,鐵褐色的骨節上掛了幾朵小花。
「我們想到你家裡去,跟你和你的家人談談,因為我們的宗教帶給我們的內心很大的喜悅,所以我們想要和你們分享我們的快樂。」路長老用他字正腔圓的鼻音對J提出一個很誠懇的請求,這樣真摯而喜悅的聲音,坦白說,J這一輩子也沒聽到過幾次。路長老的表情是那麼地和善,心地是那麼樣地柔軟,有一秒鐘的短暫瞬間,J的腦子突然變得一片空白(我們之前就知道了,J受不了那種重大時刻降臨的現場),只剩下一群看似中暑的蜜蜂在那邊飛來飛去而已。後來連蜜蜂也飛光了,J覺得非常無助。他心想,好,談談,談談吧,大家就來談一談,是該和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父親談一談,沒事大熱天的把兒子趕出去找工作,何必嘛?人生還有更重要的事啊,等父親和班長老、路長老談過之後就不一樣了。
J本來就向著街燈和來往的車子打出的燈光信步走回家去,可是他想起了母親剛才在電話里含著淚水的聲音,他知道自己非得趕緊回家裡去陪母親不可了。
昨天下班時穿過的雨衣還沒幹,但是,他還是像以前一樣把它折擰成一個小方塊,然後用力地塞進狹窄的置物箱里去。他想起妻子時常叨念他這個壞習慣,她說穿過的雨衣要帶回家晾乾之後再收拾起來,否則會有令人作嘔的霉味,而他總是嫌煩,不以為意。雨天不時出現,既是雨衣,何必在乎水呢?過去,每當妻子啰嗦時,他總是這樣不耐地回答著。收起雨衣之後,他頓時難過起來,雖然妻子已經很久不曾責怪他了。
父親到底怎麼了?兩年多來,沒有人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父親不說,母親不提,J的哥哥姊姊們都已移民國外,自然也就不知道那天下午父親把自己的書房給搗毀了的這件事。這件事像是一個謎,只知道它確實發生過,但是到底怎麼發生的?發生之後又將如何?則是一個未解的答案。
發明拼圖遊戲的人應該得到諾貝爾獎才對,J站在馬桶前想。這就是拼圖的好處,漸入佳境,苦盡甘來,每完成一片,就解脫一次,這是多麼偉大的事情,這個世界有多少人因為拼圖而獲救啊!內心由衷的讚歎令J不由得渾身顫抖起來。想想看,一個人庸庸碌碌地在工作與生活瑣碎中消耗著,一生中沒有半次靈光乍現的聖寵時刻,沒有一段令人刮目相看的激昂演說,也沒有創作出半件美麗的事物,直到他發現了拼圖,一切都不再平凡無奇了。譬如父親吧,專註在拼好一幅荷蘭風車的時候,他是一個堅毅不拔的工匠;當他埋首於一幅紐約市的夜景時,內心又躊躇滿志宛如一個行政院長;然後,當那幅「基督最後晚餐」即將完成,父親臉上的光彩竟不亞於一個樞機主教。
原本該買機車的錢現在全部用來買自行車了,但是J覺得心裏很舒坦。
1999年,號稱是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那一年的某個夏日午後,J被父親從家裡趕了出來。
原本父親趕J出去找工作的,J只到家附近的泡沫紅茶站待了幾個小時,然後,家裡就出事了。
那天下午,J的母親躺在客廳沙發上,一面吹大同電扇,一面收看電視上關於極地雪橇犬大賽的節目。J和他的父親在書房裡繼續完成一幅拼圖,除了因為它比較貴,和比較神聖之外,更重要的是,它已經花了他老人家四個月的時間了。其實,J也陪著父親在這幅拼圖旁邊耗掉了一樣久的時間,只是他覺得,這四個月對父親來說是珍貴得多了,畢竟父親已經七十幾歲了。所以,J始終安安靜靜坐在一旁,不隨便說話,更不隨便插手。
父親的書房又回複原狀了,所有之前花了大量時間和精神所完成的拼圖也全部都毀掉了,只剩下那幅原先就立在柜子上的聖母瑪利亞的西洋畫片還在原處,時光彷彿退回兩年以前J剛剛從軍中退伍的時候。
我今天去醫院看東光,他的情況還好,醫生說他以後應該可以正常工作沒有問題;東光的爸媽也一直謝謝我,醫生還跟他們說,幸虧我處理得當,否則東光就得去申請一本《殘障手冊》了。我只待了一下子就告辭了,因為我心中一點喜悅都沒有。人性真的是很自私的,不是嗎?照理說我應該為東光感到高興的,可是我沒有,我只覺得諷刺,東光的手接回去了,可是我卻和女友分手了,想到這裏,我實在是高興不起來啊。
車后架用來載杧果了,J和父親於是牽著腳踏車走回來,父親說:「你媽媽一定會很高興的。」
醫生關掉照射燈,診斷室內突然暗了下來。他沉默了一下,把目光轉移到其他地方之後,才低下頭來說,母親因為糖尿病導致視網膜剝離,必須住院開刀,但手術的效果有限,也許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像。母親表情平靜,彷彿正在聆聽別人的病情,或是坐在飯桌旁看電視一般,完全不似剛才眼瞼被撐開用強光照射時所露出的驚恐模樣。
溫泉同樣地也令人畏懼,那種一朝睜開雙眼垂垂老矣的想法甚至令他在浴池裡感到一陣冰涼刺骨。
回到家門口的時候,J真的是有一點被嚇到了。
在下一個路口等待紅燈的時候,他忍不住把車子騎到另外一條岔路上,或許是因為那條小路比較空曠無人吧。他把車子停在一家便利商店的門口,希望用步行的緩慢節奏來安撫心內激蕩的情緒之後,再去上班。他想,即使遲到一會兒也無所謂。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分鐘,他駐足在一家幼稚園門口,那一張張圓潤活潑、正隨著老師的風琴聲唱著兒歌的童顏深深攫住了他的目光。他想起了此刻正在教室里上課和遊戲的兒子,心中驀然襲來一股想哭的感覺。
5 進去吧
謝謝你讓我體會到重生的感覺,被人原諒的感覺真好啊!我現在很能體會上教堂的人內心的喜悅了。
我的頭真的傷得很重,唯一幸運的是,我還能很清醒地想念你,寫信給你。
「你怎麼說?」J顯得很感興趣。
J脫下浴袍,用一隻水瓢舀水沖身體,吳碧倩的味道從他的毛細孔里激發出來,煙消雲散。
「他剛剛自己走回來的。」母親終於壓抑不住笑出一點聲音來,那聲音從鼻腔里溜出來,經過電話筒鑽進J的腦海里,比抽泣聲還要令人心碎。
來了一票大學生,有男有女,精力充沛。球場很快便淪陷了,一個男學生還沒熱身便沖向前,奮力一跳雙手插|進籃網裡,兩腳張開在半空中划來划去,惹得全場都笑了。J也笑了,他帶著小娃兒從球場上撤退到公園外邊的小攤子上,要了兩碗番薯湯。
J的心裏鬆了一口氣,這時,他忽然很想高歌一曲浦契尼的著名旋律《喔!親愛的爸爸》;可是他已經沒有力氣了,要不然他一定可以唱得很好的。
壯壯準備招待安安和她的手帕交到他工作的KTV來唱歌,藉此機會,安安也希望將壯壯介紹給好友們認識。約定當天,安安在便利商店上夜班之前便打電話去提醒壯壯做好準備、注重穿著;壯壯告知已經訂好包廂,一切都按照安安的叮嚀打點妥當。沒想到,下班后,因為距離安安前來還有好幾個小時,禁不住同事口頭相激,壯壯又與他們前往另一間KTV唱歌,未料,席間發生嚴重衝突,壯壯自己挂彩之後,還得護送另外一位同事去醫院急診室縫針。安安與友人前往赴約,發現壯壯爽約,於是打手機前去大吵一架,不待壯壯解釋,便掛掉電話,之後連續數日,手機與家裡的電話都沒人接,班也未上。
兩年多來,不僅僅是父親,J的人生也因為溫泉而完全改變了。
父親這一問,便展開了J的泡湯之旅。母親雖然不去,卻很贊同J每個禮拜帶著父親上山去泡溫泉,也許是因為母親也期待著一些在家獨處的時光吧,J想。
走進浴池,J學那些老人將整個身體浸在池面下,閉上雙眼,只留出下巴以上的頭顱。身邊的那個老人轉過頭來。他問J,在水龍頭上方有一個澡盆似的扁圓弧線,上方升起三條S形的,熱乎乎、霧蒙蒙的水蒸汽,那個符號代表什麼意思。
現在,父親、母親和J一家三口就靠父親的退休俸過日子。過了幾個月,J感到自己像一個多餘的人,於是和母親商量,準備出去找個工作,隨便找點事做。
番薯家住桃園大溪,父親已經過世,母親白天在大菜場當清潔工,晚上在家裡做工資微薄的家庭代工,因此,我猜想,番薯小時候一定是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所以家裡的人,除了母親,還有大姊、二姊都盡了全力資助他上台北考聯考,念公立高中。除了食衣住行,番薯每個月還有一筆房租要付,那是一個二樓加蓋的木造閣樓,在一間吵雜的機車行樓上,每次我和番薯一起回到他的宿舍都要踩在黑油油的地板上,穿過機車行黏乎乎的廚房,從小廁所旁邊一個大約只有五十公分寬的咖啡色木梯走上去,扭開從來不鎖的門把。這是番薯的母親和姊姊合力幫他租下的房子,我們從來不曾在這屋裡好好坐下來讀一點書。認識番薯的第一個星期六早晨,我就告訴母親下午要去一個住在台北的同學家複習功課,不會直接回家。中午放學之後,番薯請我去吃自助餐,然後把我們的書包放回宿舍,換上運動服去附近的台大法商籃球場和陌生人打籃球,互相推擠。打了兩三小時籃球,流了滿身大汗,番薯又請我吃刨冰,我們到附近菜場里的小攤買冰帶回宿捨去吃。番薯付錢的時候,我想起了他在另一個菜場當清潔工的母親。回到那間站起來走路就會撞到燈罩的悶熱小房間,我們挨坐在一張小木桌的兩旁吃剛剛開始融化的刨冰,樓下的機車行傳來一陣快速扭緊螺絲的馬達聲,滿身的臭汗味在兩個盛冰的保麗龍碗之間穿梭來去,我們機械地把冰渣子划進嘴裏,圓鼓鼓的汗珠從我們已經開始長出鬍鬚的唇邊冒出來。沉默無聊的時候,番薯會從牆角抽出一把破爛的木吉他來撥弄幾個基本的和弦。他的吉他和他的生物成績一樣糟。

溫泉浴池

我媽今天打電話來問我為什麼都不跟家人聯絡,還問我是不是跟女朋友鬧彆扭了。聯絡什麼呢?我又不缺錢用。
米色的外套。
事實上,那天的意外對我來說真是一個災難,我沒有騙你,連保險公司的人都決定要賠償我的損失了,可是那有什麼意義呢?因為你已經不再聽我解釋了。
「你住在西藏路嗎?」路長老對道路真的很熟悉。
J把球端到小娃兒面前,他卻不好意思接下來。

鴿子的天空

就在沁涼的冷氣吹拂下,J有點茫茫然陶醉了。他合上雙眼,班長老和路長老在他的腦神經電路板上快速地往他家的方向趕去,宛若兩丸彼此爭先恐後的正、負電子。

名字

J坐在公車上,閉上雙眼。他看見自己穿上浴袍,紮上腰帶,從吳碧倩的身邊輕輕走出小套房。J渾身酸痛,兩眼乾澀。他走出歡愛的空間,趿著拖鞋從門外的走廊往前走,走到旅館另一頭的大眾溫泉浴池。
「失明或者死去?」我閉著眼,伸手到長褲口袋裡摸索手帕。我可以擦汗,閉著眼睛我也可以擦汗。
J很滿意地從厚厚的玻璃茶缸底下吸出幾顆又黑又Q的珍珠。玻璃上冒出的小水珠看起來涼快極了,黑珍珠嚼起來甜滋滋。
過了很久,等到J把那些雜誌全部翻完了,桌上那一大缸珍珠奶茶也終於干光了的時候,天色也漸漸暗了下來。
「考不上就算了,回家吧,我們不考了。」我爸說這話的時候,倒是非常地冷靜。他拉著我的書包帶,正準備離開的時候,那個女工讀生又追了上來,塞了一份招生簡章給我。我爸把簡章搶過去,用力撕了六次,然後往頭上一拋,撒了滿地的紙屑。很多考生和家長都看著我們,我心裏想:「我完了。」
時間就是在這個時候靜止的。
J從那個很有人情味的大茶缸底下吸幾顆香Q有彈性的黑珍珠上來嚼一下。(那支吸管也是特大號的,是否服務生在暗示自己可以去應徵水管工人?)啊,涼快,珍珠好多啊!(如果工作也這麼多就好了啊!)接下來,J到書報架上拿了一份報紙開始翻閱……
黑暗之中,我的眼睛暫時還不能適應,只能模糊地看到一團矮胖的黑影正在走近病床,躡手躡腳地鑽進一襲白色的光里九*九*藏*書去了。
他無意識般走到一排粉藍色的塑膠椅上坐下來。
初二升初三那年暑假的前兩天,我也以為我永遠都看不到胖德了。
我的傷勢已經好一些了,血已經不再流了,但是心裏的眼淚卻是止不住的。今天早上起床之後,我就站在陽台上看路上的行人發獃了半個小時。我看見一個母親帶著她患有蒙古症的兒子上街去買菜。他們是我的鄰居,已經好多年了吧,我經常看到他們一起過馬路的身影,可是今天早上,我看著那位母親一手提著沉重的菜籃,一手卻輕快地牽著她的兒子(他年紀也不小了,恐怕跟我差不多了),心中突然非常感動。我覺得很開心,因為我看到了卑微生活中的小小幸福。我又覺得很悲傷,因為我的幸福已經亮起紅燈,把我隔絕在陰暗的路口彼端了。
身體健康所帶來的感覺,一般人是很難了解的。
屏東發現罕見種豬,產精量大得駭人。(駭人,駭人!)
夕陽下成群的男男女女走過,J覺得一陣寂寞。他喜歡這種寂寞,這個強烈的感覺讓他完全沒有餘力去為形同痴獃的父親和悲傷無助的母親難過了。J很清醒地了解到忍耐和悲傷都是有限的,不是不可取代的。
公車依然停在原地不動。
吳碧倩不會來了,這樣反而好,J想。
J兩眼茫然,從八樓搭電梯到樓下,走出公寓大鐵門。門外的小黃吊起眼珠子溫柔地看了J一眼,好像在說:「我陪你吧?」J回報了一個謙虛的眼神,小黃伸出長長的舌頭,搖搖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很可憐的一小截,像只兔子)。
我跟我爸爸要買字典的錢,他把手伸進褲袋又伸了出來,說:「我幫你抬餐盤吧。」然後他就把竹籃子抬得高高的,結果重量都跑到胖德那邊去,害我很不好意思。更糟糕的是,我爸竟然從鼻子底下找到了一個蘆筍壽司來塞進嘴巴里。胖德一直用力回過頭來跟我吐舌頭,他的壓力真的蠻大的。
昨天,J在電話上提出泡溫泉的建議時,心中其實是很後悔,也很詫異的。後悔的是,吳碧倩已經告訴J她在美國已有關係穩定的男友,目前同居在一起,打算兩人都拿到博士之後就結婚,而J竟然還提出了這樣的建議,的確是很不得體的。而更令J詫異的是,J從這一通電話之後了解到,他其實是深深渴望著女子的身體的,這個渴望曾經被蒸騰的水池給遮掩了,但是並未消失。
你還記不記得我們一起排隊去看的那場《世界末日》?還記得布魯斯·威利登上太空船的那一幕嗎?記得布魯斯·威利酷酷地跟親人道別的畫面嗎?當時我們都忍不住哭了起來,特別是你還哭得好大聲啊,隔壁的人都把面紙傳過來了,你還記得嗎?散場后,我帶你去星巴克喝咖啡,你還不停抱怨說這部電影太可憐了,導演太殘忍了,你說,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為了拯救地球,布魯斯·威利只好拋下摯愛的人,航向寂寞蒼涼的宇宙。
小娃兒靜靜地吃著,大眼睛底下寬闊無邊。
如果自己出去工作的話,母親便會覺得「自己一個人在家」,而那感覺很顯然是恐懼的,當她和父親兩人坐在客廳里守著電視機時,到底是用什麼樣的心情在過日子呢?
不是父親。
知道錯了的壯壯
班長老他們走了之後,J就去書架上抱了一疊花花綠綠的雜誌,準備把它們翻完之後就可以回家去了。
電力回復正常之後,值班護士首先低下頭來,她的表情似乎因為剛剛注視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而有些羞愧。警衛也轉身回去面對急診室的自動門,他的身影映照在大片玻璃上,這個位置好極了,可以看見他背後的急診室內部,也可以望見門外的風吹草動。
父親的書房的確像是一間會議室,他還準備了好些張摺疊式的鐵椅子,萬一真的要開會的話,隨時可以拉開來加在大會議桌兩旁。
J的背脊涼颼颼的,他不自覺地踮著腳走向書房,然後貼近牆面慢慢探出龜縮的腦袋……
胖德每天的零用錢兩百塊,每次交完錢,他就會跟我說,如果不用交錢給灌強的話,我們就可以過得很好了。我沒有說話。聽到胖德說「我們」的時候,我覺得很高興,還會有一點想哭的感覺。
出門前,母親交給他一整包蘇打餅乾,現在只剩下半包了。
J苦笑著,他笑自己到現在還改不了找錯字的習慣。
在某一處溫泉的大眾池裡,曾經有一個老人問了一個問題。他問J,在溫泉浴池的水龍頭上方常常有一個澡盆似的扁圓弧線,上方升起三條S形的,熱乎乎、霧茫茫的水蒸汽,那個符號代表什麼意思?
值班的護士抬起下巴看了J一眼,然後端起桌上的白瓷杯來假裝喝茶。
「休息是為了走更遠的路。」這句話一定是很久以前一個被迫去找工作的人發明的。J想,找工作多困難啊(他並沒有忘記自己擁有哲學碩士的學位),找間泡沫紅茶店就容易多了。
父親沒有倒下來,只是沉默無語。
J退回急診室門口的斜坡上遠遠地看著班長老和路長老。他們又交談了一會兒,然後起身,往醫院大門走去。
不想再戴帽子的壯壯
好像著迷似的,J想起了電視機的好處來,或許是因為急診室里有些太靜了,需要一台電視機來為它補上一層底色吧。
吳碧倩不會來的,J其實昨天打電話的時候就知道了。這是吳碧倩的弱點,當她不知道該怎麼拒絕別人的要求時,就會很極端地反而立刻答應下來,然後接下來再慢慢想辦法扭轉情況。J其實還是蠻了解吳碧倩的。
番薯的臉上出現一抹奇怪的表情,好像是說哥兒們一起走吧,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啊!我趕緊揮揮手,要他快走。
桌上的拼圖在基督的臉部有一個明顯的缺口,缺口邊上的弧線圈成一張醜陋的大嘴巴,好像是某個幸災樂禍的一壘裁判正在用很誇張的肢體動作大喊一聲:「出局!」
走出來,找一個陰涼的樹蔭下,用冷冽的山泉水泡過的毛巾來擦臉、擦身體,直到紅通通的皮膚漸漸變回原來的顏色為止,然後喝一碗番薯湯,再和父親一起從從容容地坐車回家。
就在昨天,J接到吳碧倩的電話,非常意外。
這一段路程的聊天非常愉快,短暫而完美,J已經忘了他是來陪老婆生小孩的,甚至,他已經忘了他是來急診室尋找父親,以至於當他在急診室的廊前下車之後,腦袋裡出現了很短暫的一片空白。
「對,對,我就住在西藏路。」J說。
「去啊,不然怎麼辦?人家女孩子都敢開口了,我還不敢去啊!」年輕的計程車司機瞄了後照鏡一眼,確定J很認真在聽之後,才滿意地繼續往下說,「我說真的,以她的條件和行情來講,我那天晚上至少賺了兩萬塊,那個身材真是沒話講,皮膚又滑又緊的跟一條海豚似的……」
一個年輕的值班護士小姐,一個看起來大約三十五歲左右的值班警衛,還有J自己。
在夕陽完全沉入海底之前,J決定暫時只為自己而悲傷。
大難不死,一騎士從太魯閣山崖摔下僅受輕傷。(不死,不死……)
之一
J望著班長老和路長老的背影消失在一排七里香後面。
不知道為什麼,J對班長老他們很有信心,覺得他們一定是上帝派來幫助自己的,或者,他們上一輩子就認識了。也許他們兩個上輩子是在某個說書的茶館里賣青箭口香糖的,而J呢?J可能是那個經常買口香糖還給小費的客官,所以,這輩子他們又找到了J,準備在他有難的時候助他一臂之力。
1 之後
J走出急診室外找公共電話。
J又無止境地思念著溫泉,期待著將身體泡進熱騰騰的池水中,直到身心都疲軟無力為止。
父親常說,做人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張好桌子,因為人的一生都耗在桌子上。對於一個一輩子都在開會辦公的公務員來說,這句話大概是不錯的。父親的書桌是個六尺長三尺寬的會議桌。(他在辦公室的桌子則是小得可憐的,小時候曾經去父親工作的地方學游泳,所以看過那張漆成灰色的木桌,小小的桌面堆滿公文,剩下的地方又擺了檯燈、筆筒、印泥台、算盤、白瓷茶杯、英文字典、地球儀和一盆國蘭。他要如何打開那些卷宗呢?)父親的書房則活像會議室,四面都是一人高的大鐵櫃,從玻璃窗看進去,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各色檔案夾乖乖站好,除了重要文件之外,裏面不過是關於食譜、旅遊或健身的剪報,以及收了一輩子的照片及紅白帖。
J心虛地向前走去,他實在猜不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快點喝一喝吧,回去的路還很遙遠。」路長老說。
那時候,胖德每天都要交一百塊給三十七班的灌強,灌強是全二年級的老大,所有的男生和部分的女生都是他在管。每天早上打掃整潔區域的時候,我都會陪胖德去木工教室那邊交錢給灌強。灌強拿錢之後,就會跟我們說:「如果有事就報我的名字。」
J看得眼眶潮濕了起來。
之後,每星期總有個兩三天以上,J帶著眼神獃滯的父親上山去泡溫泉,這一路上要轉兩次車,來回一次便得花去三個小時,但是這對J來說倒不是苦事。
那盒蘇打餅乾露了出來,形狀還很完整,沒有破碎。
這天下午,母親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看電視,電視機的方格里是一幕受苦的畫面,一大串極地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賣命著,陣陣寒意襲來,暑氣全消,母親昏昏入睡,鼾聲漸起。J和父親在大會議桌旁拼圖,那是一幅「基督最後晚餐」的大拼圖,難度很高,共有兩千片。桌上除了拼圖,還有一大盤削好的哈密瓜,那是母親削好端進來的。日光燈打在大桌上,「基督最後晚餐」即將完成了,只缺一個巴掌大的空白,看起來聖潔而偉大。
父親病變后,幾乎竟日不語守著電視機,J和母親都很擔心父親這樣長坐在沙發上,身體恐怕會壞得更快。突然有一天,電視上的動物節目播放一群生長在寒帶的雪猴泡在天然溫泉水池裡的畫面。那群猴子像人一樣在露天的蒸汽瀰漫中一副非常享受的模樣。
母親沒有反對的意思,她匆忙轉身到廚房用一個小塑膠袋裝了一包蘇打餅乾交給J帶去醫院。「你爸還沒吃晚飯。」母親說。
「媽,你的頭髮亂了。」J說。
上了公車之後,J和父親會各自揀選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來看窗外的山景。平常的中午時間,公車上人很少,位置很空,氣氛很閑適。
J用食指將窗帘布的邊緣掀開一角。
他的身體微微發抖起來,膝蓋的地方尤其抖得厲害一些。
兩年多來,這是J第一次獨自上山來洗溫泉,平常,他都是陪父親一起來的。
事後回想起來,J覺得,那天他之所以終於決定買下自行車的原因是:他突然想起了班長老和路長老。
「你好,我是路長老。」另外一個長得雖然沒有那麼帥,可是滿臉的書卷氣也足以讓人開始反省的小帥哥說。
J摸摸小黃的頭,露出一點尷尬的笑容。
之二
就這樣,我站在牌樓底下看著番薯和S並肩走進中正紀念堂里,難得的冬日陽光下,番薯的卡其制服閃閃發光,上衣的背後還燙了三條現在回想起來覺得很老土的直線。走出大概二十公尺,番薯回過頭來,偷偷跟我比了一個準備牽手的手勢,我看了差點笑出聲來,連忙伸手回他一個勝利的V字……
胖德很害怕,就問灌強明天總共要交多少錢?灌強一巴掌打在胖德的臉上,說:「你不知道我數學很差嗎?」白猴說:「別怪我沒警告你喲!」臨走的時候,灌強說,如果明天沒有看到錢的話,他就會用十二支扁鑽來插在胖德的手指頭上。我心裏想,灌強大概不知道一個人只有十隻手指頭吧。
女孩漫不經心地走著,也許會看見有一戶人家的草坪上放倒了一台腳踏車,是某個不守規矩的小朋友留下來的?大門口的鞋櫃旁有一個泄了氣的小皮球,從上個星期就在那兒了,是那隻左眼上有一個黑色的大土狗咬破了吧?
我爸去上廁所的時候,胖德問我:「他真的是你爸爸嗎?」我說:「應該是吧。」
最後一個床位是空的,床上的被單像片爛掉的空心菜的葉子垂在床邊。
這樣的感覺很少出現,每當這個城市變得美麗起來的時候,那必定是有不幸的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了,J想。他意外發現自己的心情好極了,於是便和前座的年輕司機聊起來了。
J永遠忘不了當他跟母親說想要出去工作時,母親驚懼的眼神,和她低下頭來看著地上慢慢說出的那句話:「家裡不差你一個人吃飯,工作慢慢來就好了……我很怕自己一個人在家。」
時間突然靜止了。
我現在足不出戶,連電視也不看了,有什麼好看的呢?看到悲傷的故事,覺得人生只是一連串的不幸;看到嘻嘻哈哈的節目,又覺得全世界都在對我冷笑。現在,我只想寫信給你,拜託你接我的電話,因為我不停地打電話,卻只聽到「您撥的號碼沒有回應,請稍候再撥」,天知道我還會再「稍候」多少次?
兩年多來,這是J第一次獨自上山來洗溫泉,他都是陪父親一起來的。
原本期待喜悅的畫面停格了,坐在大會議桌兩旁的老父親和J都不動了,只剩下各自的腦海里有許多微小的粒子在顫抖著。
很多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在什麼時候悄悄地結束的,但我記得可清楚了,就在私立高中聯合入學考試的那天早上八點零五分。
後來烤肉分組的時候,番薯軟硬兼施,讓我們班的康樂股長動了手腳,把我們和L與S分在同一組。我覺得番薯的手法好像不太光明正大,可是當L把寶特瓶里的黑松沙士倒進我手中的免洗杯里時,我又不禁對番薯充滿感激,我心想,這沙士真好喝啊,其他的同學都下地獄去吧!
後來J才慢慢了解到,為什麼山上這些泡溫泉的老人會發展一套如宗教儀式般繁瑣的流程,因為,泡溫泉對他們來說像上教堂禮拜上帝一樣,是充滿了虔敬之心的。
救生衣發下來了,有人上前去搶,有人冷冷地說:「搶了也白搶,船沉的時候會起一陣大漩渦,把所有人都卷到海底去,救生衣有個屁用!」有人倚在鐵欄杆邊看著陸地上的燈火點點,喃喃自語地反覆說著:「我游也游得回去……我游也游得回去……」
那時,船就要沉了,那麼大那麼重的一艘軍艦啊,船上近千人從艙房裡逃竄出來,走道上擠了滿滿的人像是從鋼板裂縫裡汩汩流出的海水。J當時穿著一條綠色的軍內褲,人家忙著逃命的時候,他還得先忙著穿上迷彩服,把腳伸進迷彩褲里。(快逃命啊,你還有時間打綁腿?)快走吧,行李別拿了吧,J想。他打著赤腳,手上提著一雙大頭軍鞋,襪子還塞在鞋筒里,順著人龍在走道上推擠向前。正在處理緊急應變措施的海軍弟兄像厲鬼一樣尖叫著。
夜裡,陪母親住在眼科病房,夢見自己失明而驚醒,一身冷汗。無邊的恐懼襲來,我躺在角落的黑色膠皮長椅上,閉著眼睛,想象自己失去視力的滋味。四人病房內老舊的冷氣機發出沉悶而穩定的顫抖。我聽見自己規律起伏的呼吸,和病床上此起彼落的老人鼾息聲,在黑暗中交織、重疊。
快到家的時候,J的心情竟然酸酸地緊張了起來,好像正在跟蹤一個鄰家女孩的感覺。他沿著大樓外牆底下的排水溝向前推進,到了公寓大門口的那一排正面之前,他倚在牆角,慢慢探出龜縮的腦袋……
番薯第一次約會成功的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約會失敗的同一天。我站在中正紀念堂大孝門的牌樓底下看著番薯刻意抬頭挺胸走在女生旁邊的背影,心裏高興極了,感覺自己突然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善良的人。當時,我想到,如果人生可以永遠停留在那一刻就好了。
往前走幾步,J又忍不住看了價目表上的錯字一眼,它疏密有致,神采奕奕,看得J心虛不已,低下頭來。
來了一陣掃興的雨,情侶們都走了,只剩下J一個人,和正在走過來的一個園丁,他的眼神,彷彿J是一個剛剛失戀的人。
他看看前面,再轉頭看看後面,確定沒有人盯著他之後,才把手伸進那個長條形的垃圾投入口,將路長老剛剛丟進去的塑膠袋拉出來。
「你為什麼不滾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懶做的在鬼混個什麼東西?」
暑假過去了,學校開學了,我的愛情火車繼續向前進,車頭還冒著乾燥的白煙,然後,它在一個小站停下,上來了另一個乘客,於是我有了一個同病相憐的朋友。
季節還沒到不是嗎?上當了。
父親不見了。
過了幾年,報社裁員, J被資遣了。他想,也該是時候了,自己就像一個完美的錯字終於被人挑了出來。
父親的墓旁為母親預留了一格位置,母親細細地收拾著自己未來的長眠之地,彷彿在打理一件少女時代的舊衣裳。剛剛割下的青葉梗子在乾枯的舊葉上慢慢地燒起來了,白色的煙徐徐升起,朝母親站立的方向飄去。母親守在父親的墓碑前,濃煙逐漸將母親覆蓋。在煙幕的空隙間,我彷彿又看見母親伏在父親的棺木旁,一手輕撫在父親的額頭上,嘴上喃喃低語著,不知說了些什麼。
同伴們都去參加課業輔導,為升上初三預做準備,只有我不那麼關心英文文法和數學習作。我有更重要的問題。假日始終令我迷惑,就像地球有白天和夜晚一樣。暑假像是個漫長而刺眼的白晝,使我汲汲於尋覓一個藏身之處,好重回地球上屬於黑暗的那半面。
我和番薯都注意到了,在這一群女孩之中,也有一對和我們一樣,一高一矮,看起來很要好的女生,高的那個是L,矮的那個是S,兩人到哪兒都走在一起。L長得很清秀,皮膚很白,安安靜靜的,笑的時候也不曾張口,是當天公認最美麗的女生;S是陽光型的女生,皮膚黑但是有另一種好看,而且非常地大方,我們班的同學全都不斷找她說話,以便顯露出自己心中那點小小的勇敢。搭火車的時候,番薯就在我耳朵邊盤算著,他說S活潑可愛適合他,L修長迷人適合我,我聽了害怕得不得了,彷彿上帝正躲在一片刺眼的陽光後面,只要我敢輕舉妄動的話,祂就會立刻往我頭上打下一道閃電來。
J和母親心頭一緊,以為父親瘋了。
小娃兒看著咯咯笑開了,聲音很脆,像只小獵狗。
最後,請你也原諒東光吧,因為這些謊言都是他想出來的,不要跟他算賬了好嗎?畢竟,他已經得到應得的報應了,不是嗎?
籃球場上水光冷冷,只有一個還未上學的小男娃兒舉起他的熒光色小皮球往籃筐的方向扔。他的力量小,怎麼也扔不到。J找到一支香煙來抽,面對眼前冷清的景象,他笑了。
J走回到自己的座位旁坐下來,啜飲一口香甜濃郁的珍珠奶茶,QQ的珍珠填滿了他的臼齒上凹凸不平的空隙。J的心情好極了,他有一股非常吉祥的預感。
這天下午,J的父親心中最偉大的作品即將完成的時候,也就是畫面上的耶穌基督已經露出美麗的髮絲,和堅定的下巴的那一刻,卻突然出現了一個殘酷的事實:剩下的最後一塊拼圖不見了!
J目送班長老和路長老的腳踏車離去,那是可以十八段變速的越野腳踏車。路長老帶頭,班長老緊隨在後,他們兩個都站起來用力騎著,很來勁的樣子。要不是因為他們穿著雪白的襯衫和黑色西裝褲(J自己也是穿著一模一樣的白襯衫和黑褲子),J一定會以為自己遇見了荷蘭或是法國的自行車國手了。
約定的那天是一個周末下午,見面地點是中正紀念堂大孝門的牌樓下,我和番薯都換上九*九*藏*書了新洗好的卡其制服,早上上課的時候,還特別小心不要把衣服碰髒了,上完廁所也都分外認真地洗手。大概是番薯一直在看手錶的關係,我們早到了半個鐘頭。我們兩個穿著筆挺的制服分立在牌樓兩側看著從我們眼前走過的情侶們。
隔天,胖德不敢去上學,我們約好放學后在我家門口碰頭。那一天,灌強也沒有來上學,因為他媽媽昨天晚上被他爸爸從十三樓的陽台上推下來。
這個世界上唯一比掛急診更糟糕的事,就是在急診室接到分手的電話了。我懇求你,打個電話給我,好嗎?
父親轉頭問了:「哪裡可以泡溫泉?」
多好的顏色,可以在落葉滿地的林子里漫步一整天都不被察覺。
J把盒內的鋁箔包抽出來,折好開口,將剩下的半包蘇打餅乾塞進長褲口袋裡。
胖德在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也被嚇過一次。有一天中午,我和胖德正努力地把餐盤抬回廚房去的半路上,我爸爸出現了。他問我,放學了為什麼還不回家,害他在校門口等了很久。我說,我們現在升上三年級,要上整天了。
J還想問,可是父親並無回答的意思,他站起來跨出水池,走到一旁取出牙刷和洗面皂,準備刷牙、洗臉,接著還要刮鬍子了。
「你住在附近嗎?」班長老說。

火車快飛

1999年的某個炎炎夏日的夜晚,J站在自家大門口,茫然不知所措。他從長褲口袋裡掏出半包蘇打餅乾。可能是剛剛坐在計程車上受到擠壓的關係,鋁箔包里的蘇打餅乾已經有點破裂了。
電視畫面上,一大群灰的白的黑的雪橇犬剛剛抵達一處雪地里的休息站,那個原先站在雪橇上的白人生起一堆營火還熱了一大桶的狗食。他把食物分給那些臉上沾滿風雪的好狗兒,幫它們在凍傷的腳掌塗抹特製的油膏。天色黑中帶藍,火光照亮了它們的半邊身軀,在無垠的雪原上,這群努力奔跑了一整天的馴良狗兒縮成一小丸,像是一窩快要死掉的天竺鼠畫面上,寒風刺骨颼颼地吹著,凡努力的必得到安息,咻咻的風聲中還夾雜了一非常得體的、起伏規律的低音,聲音的來源是母親的鼻孔。
走進客廳,J看見父親安安靜靜地坐在客廳的沙發椅上看電視,一邊看一個無聊搞笑的綜藝節目,一邊吃一盤桌上的哈密瓜,即是母親重新為他削好的。
握手的時候,J心裏想:只耽誤我一分鐘啊?沒關係,當然沒關係,我有很多個一分鐘哩!
只有死亡之後的步行才能讓人如此飄飄欲仙不是嗎?J想。
「我?我……我沒有宗教信仰。」J說。
然後父親赫然發現少了最後一塊拼圖,於是他(還有 J)在最後一秒的時候被擋在天堂的入口處,像是一對遺失了電影票的父子在戲院的門口面面相覷。
就像這個J被父親趕出家門的下午,母親扭開電扇,心滿意足地躺在皮沙發上,然後把電視機轉到國家地理頻道。畫面上是一群倒霉的極地雪橇犬正在奮力向前衝去的景象,一群愛斯基摩犬使盡了吃奶的力氣在零下的氣溫里拖一個看起來很享受的老外,一條條白色的冷霧從狗的嘴巴里噴出來,天寒地凍,有幾隻狗的腳掌被雪地里突出來的利冰給割破了,草原上留下了紅色的足跡。可憐啊,這群刻苦耐勞的雪橇犬即使跑到脫肛了也不會退縮,任何一個像母親那樣的胖子只要盯著畫面一分鐘,就會感到不寒而慄,覺得應該把電扇轉小一點。電視節目有時候比冷氣機還管用。
握手。
從那天打急診室自個兒走回來之後,父親不再罵人了,因為,他幾乎就不怎麼再開口說話了。
老人搖搖頭,表示J有所不知。
吳碧倩還在攻讀文學博士,最近返國探視父母,一切都按照她出國前的計劃進行著。她問J的日子如何,J苦笑無言,他的日子可以說一分鐘,也可以說一個小時,或是一整天。從哪兒說起呢?
多麼整齊乾淨的一間會議室啊,乾淨得令J覺得自己只是一顆在家裡滾動不已的大灰塵。屋頂上的日光燈管也是經過計算的,坐在會議桌旁看報紙可以不必用到檯燈,整個房間沐浴在乾淨明亮的光線里,沒有任何的裝飾,除了大鐵柜上那張老舊褪色的聖母像。當時,父親還沒迷上拼圖,J看著那些摺疊椅,和高高在上的畫片,心想,一旦這些椅子被人打開來擺在會議桌兩旁的時候,一定是因為某人即將去世了。

白色的光

然而,J想,電視機的功能當然不僅止於娛樂而已。
事實情況是這樣的,我一直很不喜歡寫信的,況且,自從你回到我身邊之後,我也沒有寫信的理由了。可是,最近幾封信寫下來,我覺得有些事情還是用寫的比較好。你還記不記得前天你叫我把帽子拿下來,讓你看看我的傷口?當時我說避免傷口感染細菌,所以沒有照做。其實我有些事情瞞著你,沒有說實話,但是請你先別激動,我向你保證,跟我們最近的快樂相比,那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罷了。
J覺得車窗外夜涼如水,這城市美麗極了,如果時光能夠再倒回去一點點就好了……
我要向你懺悔,我向你說了謊。我騙你說東光的手指被砍斷了,那跟真實的情況是有一點小小的差距的。事實上,那天阿源和東光在KTV的包廂里的確打起來了,不過,東光的手指是被「砍傷了」,而不是「砍斷了」。但是,那實在是夠嚇人了,如果你有看到東光的血噴到冒著乾冰的芭樂上面的話,相信你也會跟我一樣,覺得自己有義務要帶他去醫院求救,直到一切都沒事了為止。
J想起了出門前母親交給他帶來的一包蘇打餅乾。
當父親發現他最重要的作品竟然獨缺一塊而不能完成的時候,時間靜止了,畫面也停格了,只剩下兩人的腦海里不停切換著許多簡陋的想法。(不是你就是他,不可能憑空消失。找不回來了……)
就像這天下午,母親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電視機的方格里傳來一幅受苦受難的畫面,一大串極地雪橇犬在冰天雪地里賣命著,一陣涼意襲來,母親昏昏欲睡。鼾聲漸起。
那個從前一定得找點事做,見別人遊手好閒便無情指責的父親從此沉默寡言了,鎮日守候在電視機前,看著那個小框框里不停上演的綜藝節目、戲劇節目和電視廣告。關於這個情況,母親倒是不以為意,因為她本來就是鎮日守在電視機前,累了就在沙發椅上睡一會兒,睡醒了又接著看。有時候母親醒來的時候會因為節目重播的關係,剛好接上原先睡著前錯過的部分,準確得幾乎一秒不差,好像那一段長長睡去的時光根本就不存在過一樣。
J和父親在大會議桌旁拼圖,那是一幅「基督最後晚餐」的大拼圖,難度很高,共有兩千片。這幅作品即將完成了,只缺一個巴掌大的空白,看起來聖潔而偉大。父親用小毛巾擦擦手,撿出一塊小拼圖,在那空白處的上方比了又比,轉了又轉,終於找到了它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這時,J突然很想上廁所,他受不了那種重大時刻降臨的現場。
「你住在哪裡?」
3 急診室
已經五天了,完全沒有你的半點消息。昨天我接到一通只響了一聲的電話,手機上也沒有顯示來電號碼,於是我就安慰自己說那一定是你打來的。是你打的,對嗎?
J想到自己不是接老父親回家的嗎?現在,被送到急診室里的父親自己走回家了。原以為急診室是一個層層關卡的銅牆鐵壁,沒想到卻是一個最來去自如的冷氣房。急診室里的值班護士和警衛並不在意走出去一個恍恍惚惚的老父親,或是走進來一個畏畏縮縮的J。
那時,愛情的聖誕樹一夕之間就長得無比高大,還掛滿了精緻的綵帶,每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我都偷偷走到樹下仰望許久,希望在七彩燈泡明滅的縫隙里,意外發現一張被上帝掛在樹梢上的紙條,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我渴望愛情。我猜想愛情的力量必定可以分開海洋,然後,順便把我卷進幸福的那半邊里。
今天清早,吃過早點之後,他還是照常穿著昨天就該換洗的臟衣服走出家門。在暗淡的樓梯間往下走的時候,他想著,再過一會兒,母親便會一如往日地到廣德祠前面的小公園裡跟一夥老人閑聊,或者是坐在涼亭內的石椅上熱心地幫一群婦人做家庭代工,修建涼亭的樂捐名單上,還可以找到他的名字;在送兒子上娃娃車之後,妻子也會日復一日地準時步行到附近上班的地點,罩上一條深紅色的圍裙,開始一件一件地把各式貨物歸類、上架……想到這裏,他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隱形人似的,正站在離妻子不遠的地方,看著她默默地拿起一罐奶粉,用一塊灰撲撲的抹布把蓋口上的沙塵擦掉。
J想了想,那不就是代表「溫泉」的符號嗎?
J一連陶醉了三個小時。
急診室里光線昏暗,安安靜靜,除了一位櫃檯護士小姐和一個滿眼惺忪的警衛之外,就只有一格格的床位了。那些排列得整齊的病床有的用淺綠色的窗帘布密密地圍上了,父親或許就躺在某一格用布幔遮起來的床位上吧,J想。
一片狼藉還不足以形容父親的書房。
J坐在一根粗粗的鐵管上,把黑襪子從鞋筒里勾出來,在手臂上甩兩下,甩直了,甩平了,襪子發出一股酸臭的氣味。
我慢慢睜開眼睛,從膠皮椅上坐起來,覆在身上的被單掉落在磨石子地板上,一襲白色的光讓病房內顯得更加寂靜,好像所有的話都已經被說完了。
公車來了,J熟稔地走上車,挑了一個後排靠窗的位子。車上沒幾個乘客,感覺乾乾爽爽的。
J的心裏快速閃過許多念頭。他想,他是否該默默退出?(他受不了重大時刻降臨的現場。)還是趕快裝作很認真的樣子趴到地上去仔細尋找一番?
班長老和路長老的腳踏車已經不在了。
小娃兒安心了,變成了一個很好的聽眾。他用鐵湯匙把碗里的一塊紅心番薯切成兩半,又想起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你也住在陽明山嗎?」
可怕啊,船艙里熱,好多弟兄都只穿著一條內褲而已,聽到有人喊船要沉了,全都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好像一籠待宰的田鼠。有人帶頭往外沖,想要衝上甲板去離海面遠一點,衝到了走道上,也搞不清楚哪兒通往上層,人已經比海水先湧出來了,大夥驚狂吼叫,推來推去,誰也不聽誰的,還有人忙亂中竟然記得拎行李,旁邊的人被他的行李擠痛了,一拳就打破了他的眼鏡……
漸漸地,J開始害怕這平靜無波的生活和那池無悲無喜的溫泉。在那浸泡二十多具人體的浴室中,J是唯一一顆浮沉在水面上的,年輕的頭顱。
父親已經自己走回家了,這個家會回復到以前的平靜無波,還是從此雞犬不寧?
之四
在母親的病床上坐了一會兒,我走回自己的長椅,躺下,將地上的被單撿起來,覆蓋在身上,閉上眼睛。
J眨了眨眼。
J收手,倒抽一口冷氣。
對了,那一天,我在圍牆外看了一會兒鴿子,後來就真的去重慶南路逛書局了。
班長老從上衣口袋裡取出一條口香糖,自己嚼一片,然後遞了一片給路長老。他們從越野自行車的車架上取下水罐,很帥氣地喝了一口,嘴唇抿一下,用手抹掉額頭上的汗珠。
「對,我就住在附近。」我看起來像住在附近吧?J想。
J從塑膠椅上站起來,雙手在臉上抹了幾下,然後走到其中一個被淺綠色布幔圍起來的病床旁。
母親像一個迷路的小孩噙著淚水,滿眼通紅,她的嘴巴抿得緊緊的,還在抽|動著,手上剛撿起一片彎月形的瓷盤破片,和一片被她無心踩扁的哈密瓜。然後,她撐開嘴巴,兩片紫色的嘴唇牽動了一條口水絲:
就在胖德問我福建閩江以南盛產什麼東西的時候,我爸爸出現了。他看起來非常疲倦,而且衣衫不整;也就是說,他看起來和平常一模一樣。胖德看到我爸爸的時候嚇了一跳,我覺得很奇怪,應該嚇一跳的人不是我嗎?
「我很怕自己一個人在家。」這句話讓J深受撼動。
這是胖德第二次被罵白痴了。一開始,我爸把胖德手上的地理課本搶過來,然後問我們「黃河總共流經哪些省份」,還有「季風」是什麼。過了五分鐘,我爸問了一個課外題:「第一節考什麼?」胖德說:「考國文啊!」結果胖德就被罵了。我爸問我說:「為什麼你的朋友不是大白痴就是大胖子,總是和一些白痴交朋友,從前小學的那個叫什麼的也是!」
我說,你們去荷花池餵魚吧,公共廁所旁邊有賣飼料的投幣機,一包五塊錢,我要去買參考書了。
「這也是沒有想到會出現的事情。」班長老說。
J兩手空空地來,現在,又要兩手空空回去了。
他抬起頭來,看著「心心盲人按摩院」的壓克力招牌。「去按摩吧,」他說,「我覺得好累、好累啊。」
J本來想再吃一塊哈密瓜的,可是因為這時候的氣氛過於莊嚴肅穆,所以,他沒敢伸手,更沒敢插嘴講半句話,他知道,這個時刻對父親來說可是意義非凡啊!(拼圖已經完成百分之九十九了,剩下來的空白處只有基督的頭部了。)
J感到莫名的慌張。他走出急診室,四顧茫茫。走下斜坡車道,J眨了眨眼繼續朝水池的方向走,走在班長老和路長老剛剛走過的水泥小徑上,四周瀰漫著七里香散發出來的甜美氣息,它們的葉子剛剛被醫院里的人修剪過,空氣中還有那種細枝被剪斷後分泌出的乳汁味,酸酸的。
眼睛漸漸適應黑暗之後,我走到母親的病床邊,看見母親並不在床上。
J和她同居了一年多,享受過甜美的愛情滋味,然後,那個女孩畢業之後,打算到外國去留學,念個文學博士再回來教大學生。
想到父親和班長老他們誠懇晤談的嚴肅表情,J忍不住笑出了一點聲音來,帶有一絲絲黑珍珠甜味的。
兩盒1000cc的鮮奶,已經喝得一滴不剩了,吸管還插在上頭。
他只是想確定一下而已。
這種空虛之感,父親一定也感受到了,J想。
第一天買自行車,J就一路騎到了淡水。他向人問路,找到了那條真理街,當然,他並沒有遇見班長老和路長老。J騎到老街去吃鐵蛋魚丸湯,然後很得意地買了蝦卷,把自行車放倒在碼頭的堤岸上看夕陽。
J想起多年前自己到文化大學來報到的那一天,下了公車,覺得山仔后的濕冷空氣聞起來真舒服,美軍眷區里的楓樹像月曆畫片一樣美好,J帶著簡單的行李,和一個模糊的夢想。穿過校外的自助餐廳和便利商店,J買了一個菠蘿麵包邊走邊吃,跟在一群學生後面往校園內走去,上坡、左轉、再左轉。大義館前面的布告欄上有一些社團招新的海報,熱熱鬧鬧,他看著登山社的那張,心想:「這不是已經在山上了嗎?」
母親很顯然地手足無措了,她不知道該準備什麼東西才好,她不知道對一個失去理智的老頭而言什麼東西會是有幫助的。(他們家也從來沒有人被救護車載走過。)J也不知道,他只知道那不會是一包又干又硬的蘇打餅乾。
這一段路程很短暫,車停在大樓底下時,J的船難故事才說了不到一半而已。
「那不是溫泉,那是什麼呢?」J問父親。
初來山上,一切都新鮮有趣,J又跟著一些學生不知不覺來到陳氏墓園,一個談戀愛的地方。白色的雲紋勾欄邊有一整排的情侶,他們細小的動作看在J的眼裡如此甜蜜,J覺得自己應該離開,可是卻反而走近他們,一起憑靠在石欄上,望著台北盆地、劍潭、石牌、圓山……
在氤氳的水氣中,J看見自己正想象著吳碧倩朝他走來了。吳碧倩成了一個想象中的女子。這樣也好,J覺得這樣省卻了很多無法避免的尷尬,反而更能感受到重逢的喜悅。
海上下著細雨的黑夜真是恐怖啊,J想。
握手。
踏著非常輕快的步伐,J走在回家的路上,嘴上哼著一首叫作《征服》的歌:「就這樣被你征服……我的心情是堅固,我的愛恨已入土……」J心想,等會兒回到家裡,一切又會奇迹似的回復到他離家前的恬靜模樣。好像《聖經》上也有類似的故事不是嗎?老爸爸和老媽媽最後都會敞開雙手迎接他們之前找不到工作的小兒子,然後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寫得挺好。
一雙病房拖鞋的沙沙聲從我躺下的地方經過。
「小心接好了,別砸了!」父親說。
這句話遲到了一年多,現在終於出現了。
我在醫院外邊大馬路的攤販上買了一盒鮮奶,蹲在人行道上剝開紙盒,往嘴裏倒了一小口。乳白的液體冷冷地滑進喉管,舌底傳來的,是一種水泥漆被稀釋之後的怪味道。
蘊藏了溫泉的山區常常有一種特殊的景緻和氣味,J想。這些熟悉的氣味常常在他心中喚起一種清新又迷濛,溫暖又清涼的對比式感受,就像一種謎樣的啟蒙經歷一般,溫泉山區那份多愁的感性,彷彿就坐落在特別容易打動人心的那幾條等高線上;在其中,夏天的清晨冷冽如一口深井,冬日的澡堂熱騰如一壺熱茶,因此J漸漸相信,人生最幸福的事便是在一個溫泉山區的僻靜角落,一間簡陋的日式木造平房裡,一股沁涼的山風伴隨一夜冥思枯想,然後在露濕大地的曙色中泡進青石板砌成的溫泉水池,就在身體的酸澀漸漸緩解的時候,寤寐中,看著自己那已無任何思考能力的靈魂,隨著水蒙蒙的熱氣從石窗口飄到屋外林蔭斑斕的晨光里,魂飛魄散,一筆勾銷……
後來,隔了一年,J認識了吳碧倩,初次相遇的那一天,也是在陳氏墓園的聯誼會上,J看著這個單眼皮的女孩,忽然發現她有一種特殊的美麗令他無地自容;J覺得,跟她比起來,自己應該躺在病床上。
「要。」J幫小娃兒把保麗龍碗丟進小販的大垃圾袋裡去,「回去吧。」J說。吃中飯的時間了。
高一的寒假,我們班的康樂股長和鄰近的一間女校辦了一次郊遊聯誼,地點在十分寮瀑布,男生來了十幾個,女生也來了十幾個。現在回想起來我還不禁啞然失笑,當年的我們多麼容易滿足啊,只因為男女雙方的人數幾乎一樣,心底就摩拳擦掌地莫名高興著,而且還在心中認定這一定是上帝刻意的安排,好讓我們每一個人都和和氣氣地交到一個女朋友。
J看得眼眶潮濕了起來。
6 溫泉浴池
上了甲板,船尾已下沉了十五公尺了,天空飄著細雨,海風冷冷吹來,好像趕來送葬似的。人擠人站在傾斜的甲板上,遠遠地還能看到基隆岸邊的夜市燈火通明,鬧鬧哄哄的,怎麼自己就那麼倒霉要死在這兒了?
穿過美軍眷區,女孩應該會看到天主堂尖頂的白色十字架從一排大龍柏上方的空隙探出頭來。這排大火把似的龍柏長得太骨實了,她氣不過,執意繞到下坡處教堂的鐵柵門前面向里張望一番。
S低著頭看地上。
J兩眼茫然,從八樓搭電梯到樓下,大鐵門外的小黃吊起眼珠子溫柔地看了他一眼。
父親終於從樹上下來了,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的一顆汗珠滴到了J的嘴巴里。
J感到非常意外,沒想到班長老和路長老兩人私底下竟然用中文交談。他們兩人面對水池坐著,並沒有察覺J已經走到他們背後了。
這張拼圖已經完成百分之九十九,剩下的空白處只有基督的頭部了。J不知道這是巧合還是刻意,他想,或多或少是有心如此吧?父親留下這個畫面中最重要的部分,主要是想把作品終於被完成的喜悅推到最高點。如果換作是自己肯定也會這樣做的,J想。畢竟這是「基督」的最後晚餐啊!人生有幾個最後呢?想到這兒,J的雞皮疙瘩都浮上來了。J想要起身走出房間,因為他受不了那種重九九藏書大時刻降臨的現場。
J脫下黑皮鞋,換上室內拖鞋走進客廳。母親不在客廳的沙發上,飯桌上也沒有熱騰騰的晚餐,只有大同電扇還不死心地轉動著。
那個暑假是我們過得最好的一次。
這兩個人好像並沒有坐下來耽誤J一分鐘的意思,於是J很有禮貌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他偷偷用眼睛瞄他們掛在胸前的一小塊長方形壓克力名牌,班長老,是班哲明長老吧……路長老,一定是路易士沒錯吧?
穿過十字路口的時候,我就一直想到胖德那次從口袋裡掏出錢時,高興得不停發抖的模樣。
J對溫泉的感激和喜愛無法言喻,它是如此地重要和強烈,或許只有恨的感覺差可比擬吧。
那不是快樂,而是一種很結實的空虛之感。
父親像一座惱羞成怒的石像壓在對面的椅子上,J可以聽到椅子的關節發出礦層崩裂前互相傾軋推撞的聲音,那聲音無情極了,好像一隻紅頭髮的狒狒在盛怒之下突然磨斷了一排牙齒。
那天晚上,我躲在房間里計劃一件事。我計劃將我渴望已久的願望提前實現:一次真正的遠行,即使是短暫的脫離也好。我準備了水、餅乾和地圖,又找到一個還剩下幾張底片的簡陋相機,把它們裝進一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裡,然後等待天亮。
J從皺巴巴的包裝袋裡摳出一片破碎的餅乾,像一個領聖餐的信徒那樣伸出舌頭,把餅乾放上去,然後合上嘴。
昨天傍晚的時候,維修組的榮仔把他叫過去,然後支支吾吾地告訴他說,剛才開會的時候,林經理和周仔他們決定要裁掉一些人,其中也包括他。他知道榮仔是好意才預先偷偷告訴他,但是,除了一聲冷靜的「謝謝」之外,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榮仔抽出上衣口袋裡的香煙來遞給他一支,自己也點上一支。他吸了一口之後,便看著紙煙捲上的一小塊黑色指紋發獃。榮仔去飲料機投了兩罐咖啡,塞一罐到他手上,便轉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去。臨走前,榮仔安慰他說:「看破啦,要做牛免驚沒犁通拖。」
「淡水,嗯,你們住在中正路對不對?」J也很想扳回一城,於是就猜他們住在中正路,哪兒沒有中正路呢?
J注意到了,在一些報道深度旅遊文章或書刊上,常常會有一種饒富童書趣味的插畫彩繪導覽地圖,拙稚的線條和飽滿的色塊,令畫面豐富而甜美,讓人在溫暖的筆觸中稍稍逸離了現實的冷硬。
那三條向上升起如蒸汽的線條,表示出泡溫泉的方法,也就是告訴泡湯的人要浸三次熱泉,沖三次冷泉,如此三熱三冷,才算真是完成了泡湯的程序。
這世上應該沒有人可以形容出泡湯之後從容步行下山的感受吧?J想。經過一上午紮實的泡湯,把自己的肉身像打鐵一般捶紅之後再丟進冷水裡,如此三熱三冷地鍛煉之後,那種無法形容的感受,大概就像經歷了一次死亡吧。
J彷彿看見她從山仔后公車站旁的華岡路轉進去,映入眼帘的是糖果屋似的美軍眷區,白牆灰瓦,瓦檐下的山牆漆成草莓紅的。她不趕,J想,她會慢慢地走,任誰都看得出來她走這條路是為了貪看美軍眷區的那兩排平房,每戶都有院子的,院子旁邊是一棵棵粗壯的櫻花,家家戶戶都一樣,彷彿是當初蓋房子的時候就說好了都種櫻花的。
現在,J也學會了。他學那些老人們把肥皂、洗髮乳、毛巾、牙刷、刮鬍刀和保溫瓶里的熱茶都帶來了。只要帶了這些東西,J也可以和父親及老人們一樣,一大早走進浴池裡,快中午了才走出來。
接電話的人大概是S的母親,她竟然沒有問我是誰,於是,我出奇順利地跟S閑聊起來,最後也跟她約了見面的時間、地點,當然,我沒忘了請她代約L。
上班的第一天,J傻愣愣地坐在分配到的鐵皮辦公桌旁,沒人理他,他也不知該怎麼辦。(他想到了父親,想到了小時候去父親上班的地方看見的那個亂中有序的,還擺了一盆蘭花的鐵皮辦公桌。現在他也有一個桌子了。)
J喜歡山,以及山上的溫泉,那些在地圖上冒煙的地方。
我抽了半支煙,把煙屁股塞進鮮奶盒裡丟進垃圾筒。
J從公車上走下來,迎面而來的是石壁上的一大片蕨類,青綠的翅,油黑的爪。
「到家了?」J問母親。
請你相信我,我真的做好了「貴賓級」的準備,而且打算和同事合唱一首《愛拼才會贏》之後就回公司去等你們的,沒想到,歌還沒唱完,阿源和東光就先拼起來了。我還算好的,只是頭上縫了二十幾針,東光就慘了,他的一截小指被砍斷了……你知道我和東光是哥兒們,我總不能叫他用右手帶著左手的手指頭坐計程車去醫院吧?
如果隨便到書局翻開一本溫泉勝地導覽的書,就可以知道什麼樣的溫泉各具何種不同的療效。含不同礦物質以及酸鹼性不同的泉水,可以治愈的病症:筋骨酸痛、五十肩、坐骨神經痛、痛風、高血壓、痔瘡、香港腳……這些療效全都是真的,一點也不假,J想,如果有人需要作證的話,他隨時可以舉起手來發誓,陽明山的溫泉天下第一。溫泉是神愛世人鐵證之一,那群泡在露天溫泉里的日本雪猴也可以作證吧?
後來,折中的辦法是J找了一份送報的工作,每天清晨出去送報兩三個小時,讓自己有點收入、有點事做,之後還有一整天待在家裡陪母親。父親大概是不需要人陪了,J想。
事實上,父親從此幾乎不再走進他的大書房裡,那張六尺長、三尺寬的大會議桌上空空如也,連一支原子筆都沒有。有時候,當J走進父親的大書房裡去找把剪刀或一捆膠帶時,心中還會無由驚悸,好像是什麼人剛剛在他面前去世了。
J點了一杯大杯的珍珠奶茶(他坐在一群青少年之間,這讓他覺得有些尷尬),事實上,它是那種加大分量的波霸奶茶,厚厚高高的玻璃杯好像是直接從果菜調理機上面拔下來,很有幽默感的容器,特別是對一個已經從軍中退伍兩年還沒有工作的社會新鮮人來說。
父親忽然樂不可支,哈哈大笑,嘴裏噴出幾顆口水沫子。
餅乾果然沒有吃完,J心想。他把手上的蘇打餅乾扔入塑膠袋重新塞進垃圾筒里,然後往急診室的方向走回去。他並不需要蘇打餅乾。
1999年夏日那天晚上,父親從市立醫院的急診室自己走回家之後,J的生活便從此改變了。
J從公車上走下來,迎面而來的是從楓香樹的枝條間飄下來的絲絲細雨。
那滋味鹹鹹的,混合了濃濃的杧果香氣。
J掛回電話筒,腦中一片嗡嗡聲。
我轉過身去收拾剛剛割下來的芒草,潮腐的濕土味從新割的草葉縫隙里冒出來。
那種加大的波霸奶茶,圓圓高高的玻璃杯好像是直接從大同果汁機上面拔下來的,很有幽默感的分量,特別對一個被趕出家門去找工作的社會新鮮人來說。
J再次閉上眼睛,希望能走進剛才和吳碧倩獨處的那間日式溫泉的小套房。
這一天,J上山來洗溫泉。
「你明天還要打球嗎?」小娃兒問。
公車往山下開去,一路上車行順暢,乘客稀少。
等候電梯時,我回頭看了母親一眼,她安穩地坐在候診區的塑鋼椅上,矮胖的身體塞滿了圓弧形的座位。我想起幾天前帶母親去看電影的情景。開場之前,我去販賣部買東西,母親當時也是獨自一人坐在這樣冰冷的座椅上等待著,遠遠看過去,就像一個不確定自己是否已經迷路了的老婦人,孤單地在角落裡從頭推想著來時的路徑。
他們魚貫下車時,J盯著其中一個女學生的背影看傻了。
J沉默了好一會兒,因為他希望可以講得清楚一些。
「也跟救護車一起去了。」母親說。她說救護車走的時候鳴聲很嚇人,她跑去客廳把電視機關了,然後坐在沙發上,不知道坐了多久才敢進書房裡去打掃,然後,J就回來了。
經過一個白鐵垃圾筒時,路長老把他們喝過的鮮奶紙盒和那包拆開的蘇打餅乾一起塞進垃圾筒里去。
女孩吃了兩口蛋餅之後,上課的鐘聲就響了吧?柏油路上的學生們大概都安安靜靜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沒人趕路。

蠟像館

J取出鑰匙打開大鐵門,小黃搶先一步鑽進了屋裡,坐在花崗石地板上朝他望著,好像在說:「我陪你吧?」
J和班長老握手的時候,心中除了在想為什麼這麼年輕的大帥哥會是「班長」或「長老」之外,還感受到一股很強烈的自卑感。他們的年紀好像差不多嘛,為什麼別人長得那樣,而自己卻只能長得這樣?
「要去哪裡?」我問我爸。
於是,在電視機前的小茶几旁坐了一會兒,享受了一段寧靜祥和的氣氛之後,J又起身走進父親的書房,參与他那即將完成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拼圖工程「基督最後晚餐」。
J忽然想起了幸福。
當然,這三罐葯吃不到一罐就會被塞進某個抽屜的角落裡,用來裝葯的塑膠袋都還是原來的那一個,然後,灰心的歐志桑絕對不會埋怨那個賣葯的光頭,他們會低下頭來走路,怪自己的身體實在太不好了。(至少,他們吃的第一罐可是免費的啊!)
「我爸爸去賺錢了。」
J並沒有立刻開始尋找父親。他不知道該如何走到其中一架布幔旁邊,走進去,告訴父親他來了。他兩手空空,連一包蘇打餅乾都沒有帶。
現在,J坐在公園的石椅上,看見自己的慾望彷彿在滿屋熱氣的溫泉浴室角落裡跌倒的老人,想要努力地靠自己的微弱力量再站起來。
很久以前我就想要自己一個人去逛中影文化城。在外雙溪下車的時候,我的心中充滿感動,因為我馬上就可以走進歷史,走進地球的陰影里去了。我想,我再也不能躲得比這次更好了,在假日的人群中,我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道具,一道僵冷的門檻,一座空寂的天井,或是一卷漏光的竹簾。我輕輕撫摩著一扇花窗,像是正在抹掉我身上的一層灰塵。我買了一串糖葫蘆,嚼著酸苦的果核,沉浸在朝聖的光環里。我度過了生命中最透明的一天,在這時空融化了的迷宮裡。
賣蛋餅的山東老鄉一直都客客氣氣的,他老婆咒他死,他兒子偷他錢,他還是脖子短短的,笑眯眯的,做出來的蛋餅也客客氣氣的,見著就叫人喜歡得捧在手心裏。山東老鄉一定還活著,J想。
J又搭電梯到樓下,班長老和路長老的腳踏車還在原地。
不知為何,公車就這樣停站不動了。J坐在後頭,臉貼著車內,看見班長老和路長老把自行車推到馬路上,跨上車,順著蜿蜒的山路輕鬆地往下滑去。
這次,J彷彿用盡了最後的力氣,才從吳碧倩的身後悄悄走近。吳碧倩答應他了,可是J的想象力也已經筋疲力盡了,他勉強讓自己像一頭雄性的動物埋首貪歡,不知饜足,了無新意。
「請問你有宗教信仰嗎?」班長老說。他說話的樣子還是很像湯姆·克魯斯,所以有一瞬間J覺得有點反應不過來。J的注意力還沒開始集中。他覺得,一個長得像湯姆·克魯斯的酷傢伙在泡沫紅茶店向你走過來的時候,你可能會期待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別再讓我看見你,滾吧!」或是「我保證,到時候你將會希望你從來不曾被生到這個世界上」之類的話才比較合理一點吧?
如果沒有電視機(J想起他很小的時候),大家就只能在晚餐過後跑到土地公廟前,然後一面打蚊子,一面看一個可憐的中年光頭用大腦袋把一支長釘子撞進一片厚厚的木板裏面,接下來,光頭會把木板傳給現場的每一個人(包括小孩,很有人情味吧),讓大家試試看能否把釘子給拔|出|來。當然,現場沒有一個能夠徒手把釘子拔|出|來;大家一一試了,一一搖頭(小朋友們會伸出舌頭來),然後,有幾個大人掏錢買了三罐「純陽行氣寶」(不會只買一罐的,買三送一,你買是不買?),再牽起他們小孩的手,在月色底下踏著愉快而充實的步伐回家。一路上,這幾個買了葯的歐志桑身體都輕飄飄的,想到妻子即將對自己更加順從與尊敬,臉上不禁露出了神秘的笑容。
由於父親的這句話實在說得太過中肯了,J只好從大會議桌旁站起來,準備回房間去換衣服、找工作。事情就是這樣發生的,J被趕出家門了。世事難料不是嗎?當J的父親發現他的拼圖少了一塊時,同時也察覺到家裡竟然多出了一個人。
車窗外的風景真好。
J說到可怕處從後照鏡看了司機先生一眼,他面無表情,一臉不感興趣的樣子。J於是閉嘴了,如果一個男人對當兵的話題不感興趣的話,那麼他就是真的不想搭理人了。J覺得好可惜啊,他還沒有說到他死裡逃生的經過呢。
榮仔走了之後,他坐到一台泵浦上繼續抽煙,握著那罐冰涼的咖啡,一口也喝不下。
他們在榻榻米上推擠、擁抱,脫了浴袍做|愛,再穿上浴袍泡茶吃餅;吳碧倩嬌柔地抱怨著J弄亂了她的頭髮,她坐起身來,對著小茶桌上的銀鏡梳發,J看傻了,那美麗的背影,又黑又細的髮絲,不知哪來的瘋狂,J又撲上前去,狠狠地糟蹋了那頭烏黑的秀髮……
胖德的臉變得很紅。
1999年的某個炎炎夏日午後J被他父親從家裡趕了出來。
電視機更妙的好處是:一個家庭裏面只要有一個人在看電視就可以讓所有的人心滿意足了。
J從來沒有走進急診室過,要不是因為父親忽然莫名其妙被送到這兒來,J也一直沒有機會走進這個讓他感覺既陌生又熟悉,既危險又安全的所在。
有人下床,推開浴室的門,開燈、關上門。一片白色的光亮起,轉瞬又消失了。
於是J把家裡的地址抄在一張價目表的背後交給路長老,然後很誠懇地跟他們說,因為他跟人約好了要去面談一個工作,為了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J還用了「我要去interview a job」這樣適當的句子。J說他談完了,就會馬上回家去加入他們。
之三
司機是個白白胖胖的老先生,頭髮稀疏但非常整齊,J覺得他看起來更像是自己服役期遇到的那種老醫官,於是更想找點話來說說。
櫻花都掉了葉子了,蓄勢待發,都還沒開,她滿意了。
我爸問我們為什麼不準備國文,我說國文的題目我們比較看得懂,所以才準備別的。
J蹲下來摸摸小黃的眉骨,他覺得小黃從來不曾像今天這麼好看過。他從塑膠袋裡取出那包蘇打餅乾,扯破包裝袋,然後全部倒在牆角的一隻泡麵碗里。
又甜又重的杧果在更遠的地方,父親又往上攀,上半身沒入密麻的枝葉里,只露出兩隻寬大的褲管像一雙空洞的眼睛。
一天買七份報紙的壯壯
J把剩下的四個病床也都看過了,一個雙腿打了石膏的工人,一個坐在病床邊發獃的老頭,還有一個滿臉淤青的小孩腫著厚厚的嘴唇睡著了。
J要母親留在家中,由他獨自前往醫院去找父親。
J從泡沫紅茶店走出來,準備回家重溫天倫之樂。他的心情好極了,甚至還留了七十塊錢的小費給服務生,為他的下一輩子積點陰德。
「我被關了四十多年了……」母親的聲音還顫抖的。
J走出家門,樓下的小黃朝他搖搖尾巴,它的尾巴只有可憐的一小截,像只兔子,J點點頭,直接朝附近的一家泡沫紅茶店走去。
在椅子上沉默片刻之後,父親好像變了一個人。他的頭髮變得灰白而沒有半點光彩,他的表情冷漠,眼神透露出一個長期被勞役者的不滿心情,好像一個精神苦悶的大廈管理員。
「爸爸已經到家了。」母親說。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彷徨無助。
兩年多來,這是J第一次獨自上山來洗溫泉,平常,他都是陪父親一起來的。
那不是班長老和路長老的越野變速腳踏車嗎?
公車停站了,J睜開眼睛,車行到半山腰上,窗外是一座天主教堂,在教堂入口前有一片鋪滿了韓國草的花園,在一片綠茵之外,還有一條麻石片鋪地的休閑步道。
看看手錶,已經下午一點多了。吳碧倩不會來了,J昨天就猜到了。
小娃兒嘴上說四歲,手上伸出三根手指頭,J笑了。他把球推到小手上,他接下來,又把球抱還給J。J了解他的意思了,他把球舉到頭上,裝作很吃力的樣子把小皮球擲出去,球砸在籃筐上彈走了,J連忙去追,快追到時,又被自己的腳給踢得更遠了。
J不躲雨,這種小雨躲什麼?J喜歡這種冬日的細雨,讓人有回到家的感覺。J和那片蕨類一樣終年潮濕。
沒有救護車的鳴聲,沒有車禍傷患的哀嚎聲,也沒有點滴瓶里的黃色藥水往下滴淌的聲音,J忽然覺得醫院的急診室是一個消暑的好地方。
J從塑膠椅上站起來伸伸懶腰,走向那些整齊排列的床位。有些床位是空的,其他的床位則是被淺綠色的窗帘包圍起來,連一絲可以窺視的縫隙都沒有。J算了一下,可能找到父親的床位一共有五個。他沒有伸出手指頭去掀開那些厚厚的布幔,也許是因為他並不想破壞這份寧靜而涼爽的感受。
走過兩個紅綠燈,J攔了一輛計程車。
J也累了,可是他睡不著。
希望你有收到我寫給你的信,如果沒有也沒關係,因為我寫給你的信都有存檔起來,萬一你原諒我的時候,我就可以拿給你看;萬一你不原諒我的話,我至少可以安慰自己努力過了。
終於有一天,假釋的機會來了。
醫院外一片昏昏暗暗,賣水果的熄燈休息了,白天坐的紅色塑膠高椅子也已經倒扣在攤位上了。
J想了想,那不就是代表「溫泉」的符號嗎?
「我們住在淡水。」班長老說。
「那是靈魂,人死掉以後的樣子。」父親說。
班長老和路長老兩人正在喝鮮奶,一人一大盒握在手上,1000cc的那種高高的紙盒子,上面各插著一支吸管。他們一邊喝,一邊吃蘇打餅乾,餅乾盒子在他們之間傳過來,又傳過去。
J當時不置可否,心想這個說法倒是新鮮,該是老人胡亂編說的吧?
那天下午,天氣頗熱,吃完中飯之後,身材短胖的母親照例躺在電視機前的黑色皮沙發上,打開電扇對著自己,然後按遙控器打開電視,準備午睡。
J攔了一輛計程車。
書房等於是被狠狠搗毀了。
安安:
高中聯考結束的那年暑假,我突然變成了一個無比善良的人。
「等一下。」杧果好油,父親手腳麻利,杧果像雨點一般下下來,J應接不暇,手忙腳亂……
J挖出一片蘇打,放到鼻子前面嗅了嗅,油油的、亮亮的。
桌上堆著一小捆一小捆用各色橡皮筋紮起來的打字稿。J的師父坐在他旁邊的位置根本不理他,讓他不知所措,一坐就是一個小時,過了一個小時,才忽然說了一句話。他的頭髮花白,眼神銳利而無情:「當核對員就是一輩子和錯別字同歸於盡,誰會想到你?只有錯別字被印出來的時候,出了麻煩了,才有人會想到你。」就這麼一句話,說完了,教完了。
J覺得非常惋惜,他們住在真理街,這應該很好猜的,可惜他猜錯了,他很想請他們再給他一次機會猜點別的東西,可是氣氛不太適合。
這張照片一直小心翼翼地躲在我的抽屜里,經過這麼多年,照片上的我依舊笑得很自然、很真誠,一點都沒有改變,就像一尊蠟像。
「走吧,別貪得無厭了。」父親說。
說再見的時候,我提醒我爸明天要交買字典的錢——四百八十五塊。我爸的眼球突然之間變大了,我趕緊跟他說,還可以打九五折。我爸問我買字典要做什麼?我說上作文課要用的。我九*九*藏*書爸想了一下,說:「不會寫的字問老師就好了。」胖德提醒我爸,下個禮拜還要買自然實驗要用的顯微鏡和體育課的跳馬護膝。我爸瞪著胖德的全新耐吉籃球鞋說:「你是白痴啊!」胖德又嚇了一跳。我爸是真的生氣了,每當他生氣的時候,就會罵別人白痴。
J沒來由地想起了班長老和路長老。他從公車的窗戶看出去,彷彿看見班長老他們就在那條石板小路上稍做休息,準備繼續踏上下午的旅程。
登上公車,坐到司機背後的獨立座位,我忍不住笑了。我從後照鏡上看見自己的笑容,我笑得很自然、很真誠。我以前沒有過這樣的笑容,以後或許也不會有,但我並不難過。看著車窗外的公寓、學校、市場、廣告看板、行道樹飛快地向後退去,我高興得用手抿住嘴唇,像一個心滿意足的小偷。我輕輕地從一個大白天走進黑夜裡去了。我緊緊握住地圖,掌心冒出細小的汗珠。
J牽著吳碧倩的手走出前山公園,感覺輕飄飄的,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整個世界都失去了重量,沒有任何一點負擔。他們從公園旁的小路走向國際旅舍,兩旁是百年以上的高大楓香樹,掌狀的樹葉像是一隻只善意的手,為他們遮去那些多餘的世界。
J睜開雙眼,對自己剛才的這幕綺想感到心滿意足,並且全身疲乏,一種充分滿足之後才有的鬆弛和微微的酸痛。
全台著名企業征打拚夥伴,具旺盛企圖心,認真負責,反應敏捷,有組織戰概念,且能聽英語。(雪橇犬?)
床上躺著一個乾癟的老太婆,滿頭花發。她的身體自脖子以下都被淺綠色的床單包裹起來,像一具正在吊點滴的木乃伊。
班長老和路長老的腳踏車還是紋風不動地粘在大門上。
通往甲板的出口樓梯是哪一個?沒有人有把握,只知道跟著往前擠就對了。
父親得了什麼病,沒有人知道。
泡湯之後,喝碗帶姜味的甜番薯湯或一碗熱騰騰的米粉湯之後,J便和父親步行一小段山路,到下一站的公車站牌去等公車。這也是一個不成文的規定,也許是因為泡湯之後的步行有如人世間最享樂的一種經驗,也許只是因為下一站的公車站牌旁種滿了文雅的白色海棠,讓人看著舒服。
2 給他一包蘇打餅乾
「媽。」 J的眼角泛著淚光朝蹲在角落的母親肥短的背影低喚一聲。
他們約了中午十二點在前山公園見面,那是他們大學時代常一起消磨時光的地方。公園裡春天有繁盛的杜鵑,夏天有油綠的樟樹,秋天有詩意的山楓,冬天有白色的山茶。J喜歡和吳碧倩在公園消磨一個下午,他可以在籃球場上和陌生而友善的人打打籃球,吳碧倩可以到處看樹、看花。她從蓮花池畔心滿意足地走回來找他時,偶爾會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番薯湯給他吃。
面對玻璃櫥窗里的自行車,J從玻璃上的反光看見了自己的身影,想起了自己的命運。
溫泉治療了父親,也治療了J和母親。
大學時,他們曾經想要到國際旅舍住一晚,那是一間日式的溫泉旅館,吳碧倩喜歡它的石板地,和石牆上的青苔,以及掉落一地的枯葉子。她也曾多次想象自己在鋪滿榻榻米的房間內,溫泉洗浴過後,穿上日式的浴袍,坐在和室的小茶几旁用毛巾擦乾頭髮。
4 幸福的電視
「不是的,我們住在真理街。」路長老說。
J覺得自己應該走過去向他們致謝,或者致歉。
念大學時,J半工半讀,晚上在一家報社當核對員,就這樣核了幾年的打字稿,核到後來熟爛了,幾乎用皮膚就可感覺出錯字。J核對過的稿子極少出錯,因為他有一個好老師。
在安排得疏密有致的地圖上,最令人感到心曠神怡的便是那廣泛用來標示溫泉的符號。那是一圈澡盆似的扁圓弧線,上方升起三條S形的,熱乎乎、霧蒙蒙的水蒸汽,好像在呼喚著心力交瘁的旅人前來滌盡塵勞,同升天國……
陽明山的冬雨美極了,像一個自卑的少女。肥大油綠的姑婆芋從最艱難的地方長起來,在那些看得見、到不了的角落上。
J從來沒有看人用吸管喝1000cc裝的紙盒鮮奶,這種景象有一種熟悉的陌生感,令他卻步,好像是有什麼不尋常的事情發生了,而且是不應該被打擾的那種大事情。
兩盒1000cc的鮮奶,已經喝得一滴不剩了,吸管還插在上頭。
從廁所走出來,J聽見客廳里的電風扇還哇啦哇啦地轉著,他走上前去,發現母親已經熟睡了,手上還握著遙控器。
「你幾歲?」
J開始回想這天下午的事情。
放暑假的前兩天,灌強跟我們說,因為放假不用來學校,所以叫胖德明天要帶兩個月的錢來。灌強身邊有一個叫白猴的在一旁搭腔說,灌強昨天數學考零分,所以最好不要惹他生氣。
「我沒有錢。」小娃兒終於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急診室門口是一個面向兩旁延伸而去的車道,沒有救護車開來,沒有前來探視的家屬,路燈明亮,醫院周圍靜得出奇,只有馬路對面的水果攤子透出街道的氣息,J看到那些比拳頭還大的韓國水梨和日本蘋果,心想那些高級水果都賣給誰。走下斜坡車道,J往醫院左邊的角落走去,那裡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造景庭園,往棕櫚樹的枝葉縫隙望去,背後好像有一個小水池,那種會有一兩隻錦鯉、七八隻吳郭魚和一大群大肚魚的破水池。
人龍經過廁所時,J脫隊了,他不擠了,先穿鞋子吧。(大家都還在往前鑽,希望鑽出一線生機,J不理人,人不理J,是生是死都是活該。)
雖然是獨自上山來,但是,這一天,J約了人的。
「沒關係。」J說。
親愛的安安,打通電話給我吧,相愛的人不應該分開。如果我是布魯斯·威利,如果你願意打電話給我,那麼,即使我身在月球,也會立刻返航回到你身邊陪伴你看電視、逛街殺價,幫你清洗隱形眼鏡,幫你照顧流浪狗,幫你繳罰單,幫你孝順父母。誰在乎地球毀滅啊,讓心中有希望的人去擔心吧!
J走進書房,母親果然還蹲在地上收拾著殘局,這一收,就收了一個禮拜,其中還包括玻璃行的工人來把所有鐵櫃的玻璃窗和牆上的鋁窗玻璃全部都補回去。
泡溫泉,J是很熟悉的,就在陽明山到處都有,他念大學的時候也偶爾和同學去泡過幾次,有些同學泡得比較精了,還知道不同地點冒出的溫泉含不同的礦質,各具療效。
經過一家賣面的小攤,攤上還沒開始營生,一隻塑膠洗菜籃倒扣在煮麵鍋上,J無心地看著攤子的價目表,發現了一個錯字。
「不要告訴你大哥、大姊和二姊……」J幫母親梳頭的時候,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口中不斷重複念念有詞地說著同一句話,J有點想哭了。母親的舉止好像J小時候在外面惹禍時向外人哀求的模樣。「不要告訴我爸爸。」「不要告訴我媽媽……我媽媽會告訴我爸爸……」這種話,J小時候說過不少次了,用一種生不如死的乞憐口吻。
「爸爸不見了。」J說。
J鑽進那屋裡去了。
全台罹患憂鬱症的人口有逐年增加的趨勢。(憂鬱症是什麼?)
在父親尋找下一塊拼圖的正確位置時,J默默走出會議室去小便。
母親告訴他了,今天下午他出去找工作之後,父親就在書房不安地踱步著,口中念念有詞,偶爾還像說書人那樣流暢地說出一長串抑揚頓挫、古意盎然的詞句,叫人害怕極了。這樣的情形大約持續了一個小時,忽然間,父親便失控抓狂了。他抄起一把鐵椅子摺疊起來,然後把所有玻璃窗戶和櫥子全砸了,接著又徒手把所有桌上的、櫥子里的東西全部揪出來翻倒在地。
我睜開眼睛,在心底喚了一聲:「媽。」
J不敢多想。他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倒回幾個小時以前就好了;他和父親坐在大會議桌的兩旁,父親專註在那幅「基督最後晚餐」的拼圖上,畫面上基督的臉部已經露出美麗的髮絲和堅定的下巴了。此後,歡喜收割的時刻到了,父親用食指和中指夾起最後一塊拼圖,像個本因坊的圍棋大國手那樣將拼圖按進最後的空格里,即刻勝出。
而現在,J和父親卻不知不覺跟那些精熟此道的老人一樣遵循著這個泡湯守則了,或許原因無他,只是經過如此反覆的程序之後,剛好可以耗掉一整個上午。
我看著不遠處的天空有一群鴿子飛來又飛去,看著看著,不知不覺我也加入了它們飛來又飛去。那些鴿子真能飛啊,不一會兒,我就飛得手心冒出一層汗水。我心想這真糟糕,萬一今天有機會牽手該怎麼辦?
J往山上走,經過一幢荒廢的石頭屋,可惜了,J想,那麼堅固的房子。
他們一前一後,車速在斜坡上越行越快,漸漸變成了兩個小黑點,最後在一個大彎道前重疊在一起,縮小成一個遠遠的、不規則的形狀,好像一片遺失了很久的、找不回來的拼圖,消失在J的視線里。
公車開動了,女學生從車窗里消失了蹤影,J閉上雙眼。
J從會議桌旁邊站起來,(他該鞠個躬再離開嗎?)輕輕地將椅子靠進去,(可不可以再吃一塊哈密瓜?)轉身走出會議室。(神愛世人,所以派祂的小兒子去找工作?)
「爸,你下來吧!」J抬頭說。
在我開始憧憬愛情的時候。
安安:
J覺得自己需要一點點時間,在他找到父親之前先干點別的事情。他往玻璃自動門走去,通道非常寬敞,警衛從玻璃門上的倒影看見他走過來時,也沒有必要讓出一個通行的位置。
J帶母親去浴室洗臉,母親乖乖地站在洗手台前。水龍頭嘩嘩地響,J先幫母親洗手,衝掉她手上黏乎乎的哈密瓜屑。有一瞬間,J突然覺得很想笑,他覺得母親好像一個幼稚園裡的孩子被老師抓到廁所去強迫洗手。當然,他並沒有笑出來,他知道家裡發生不幸的事了,這種時刻是沒有人會笑的。
溫池裡都是帶了病痛的老人,二十幾顆蒼老的頭顱浮在水面上,室內蒸汽迷濛。
J覺得今天過得好極了,他走在滿是花木的山路上,感覺自己像一具靈魂,輕飄飄的。只有歷經一場極度的歡愉之後才會出現的忘神之感,現在意外地降臨在J的身上。
J穿著寬頭的登山靴,看起來像是一個在山裡生活了很久的人。他得意起來了,因為這雙靴子那樣完美,好像會帶著人自動往上走似的。
J看著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影,那天,他穿著乾淨的白色襯衫、黑色西裝褲和黑皮鞋,他想起了那僅有一面之雅的班長老和路長老。
J站在家門口,沒有走進去。
他們平靜地分手了。沒有理由不分手,也沒有理由不平靜。J是敬畏她的,從來沒想過在她面前撒野耍賴。一直到現在,J都還很慶幸自己直到最後一刻都在初戀情人面前保持了謙謙的君子風度。
J很想笑,也很想哭,這種奇怪的感覺在他的心裏激起了一股很難形容的情緒,比較接近絕望、冷靜、麻木、厭世等等感受匯聚在一起,最後,很奇怪地生出了一份輕盈的勇氣來。
兩年來,J已經學會了和溫泉和平相處,像那些老人一樣把身心都交給溫泉,泡在富含礦物質的浴池裡,只露出一顆閉上雙眼的頭顱……雖然,有時候他會突然感到一陣心驚而睜開雙眼,看著熱氣瀰漫、人形模糊的浴室而紅了眼眶;就像他在父親發病之後獨自走進書房裡去的那些個夜晚,J會沒來由地悲傷自己還活著的這個事實。
快到家的時候,J的心情竟然酸酸地緊張了起來,好像正在跟蹤一個鄰家女孩的感覺。他倚著外牆底下的排水溝向前推進,到了公寓大門口的那一排正面之前,他倚在牆角,慢慢探出龜縮的腦袋……
女學生下車了,她將公車儲值卡收進外套口袋裡去。那是一件米色的防水外套,女孩將外套的帽子翻到頭上,帽檐露出一點微黃的發緣,發質很細。
「你為什麼不出去找工作,成天好吃懶做的在鬼混個什麼東西?」
拼圖被放在一張大會議桌的中間,大會議桌被放在書房的中間,而父親的書房則是他的世界的中心。
買了自行車的這一天J覺得自己好像終於在原本晦暗的生活中找到一個私密的樂趣。他跨上自行車,雙手握住漂漂亮亮的鋁合金手把,試試煞車,靈光得很。
「我老婆要生了,剛剛我丈母娘打手機來的時候,我他媽的正騎在一個小馬子身上呢!有夠衰的,哈哈哈……」J咧嘴大笑。
J在那個白鐵的垃圾筒邊停下腳步。
他不知道今天該不該去上班。此刻,他只想立刻前往兒子的學校,然後靜靜地站在窗外偷看他上課的樣子。他想看看他是不是記得把那本新買的作業簿交給老師。那是一本很好看的水藍色本子,封面上有他教他寫下的名字。
這一天,J上山來洗溫泉。
J在那個白鐵的垃圾筒旁邊停下腳步。
那天,文化城園區的一處設有很特別的古代人物蠟像館,我因為錯過了開放參觀的時間,所以沒能進去。我從一堵白牆上的石窗格凝望過去,只隱約看到一些角落裡的人物,還有盆景、假山、鳥籠等等全都紋風不動,紅色的夕照從窗格滲透進去,把所有的東西都糅合在一起,我注視許久,直看到它們融化成一團焰火,不留一絲灰痕……未能進蠟像館里去參觀,我並不難過。我在門口吃了幾片餅乾,喝了一口水,然後取出相機架在一座花台上,按下自|拍器。
J喜歡看山,窗外連綿盤踞的丘陵,使人的想象力也蜿蜒起來。
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十分鐘了,人行道上還是不見S跟L的身影。番薯說沒關係,不用緊張,女孩子都喜歡故意遲到。
距離約定的時間半個鐘頭后,S獨自一人朝我們走來,她告訴我們L不會來了,因為她爸爸要她去補習班上課。我聽了非常失望,卻也鬆了一大口氣。我故作瀟洒拍拍書包說沒關係,我正打算去重慶南路逛書局買參考書呢。
站在其中一個可能躺著父親的病床前面,J突然覺得自己是自由而愉快的,急診室里是如此地穩重而平和,像是機場里的高級候機室,有舒適的空調、冰開水和陌生人的陪伴,所有的人都可在此暫停下來而不會覺得心中有一股無所事事的浮躁感。
父親病了,J知道。
那盒蘇打餅乾果然還有半包,J掀開紙盒的開口,拉開內包裝的鋁箔,乾乾硬硬的四角形餅乾露了出來,形狀還很完整,沒有破碎。
溫泉使人健康,健康使人空虛,越健康越空虛,越空虛越該泡溫泉。真正會泡溫泉的人會在溫泉浴池裡耗掉一整個上午,直到空虛疲軟無力為止。
母親似在發抖,她必須先把自己圓胖的上半身扛起來,然後架在兩根細細的大腿上,才能轉過身來。
胖德去買飲料的時候,來了一個補習班的女工讀生,她跟我爸介紹她們的「第一志願初四保證班」,平均每個月只要繳兩萬九千塊就一定可以考上公立的高中,不過第一個月還要繳講義費、制服費、理髮費和營養保健費。我爸的臉變得很紅。他問我為什麼不考公立高中,我說因為我們老師說我們一定考不上,所以就幫我報私立的。然後,我的童年就正式結束了。
我說好。我能說什麼呢?我可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啊!
於是J就想到電視機對人類(至少對他們家)的重要性。
失戀一天,自己知道;失戀一周,家人知道;失戀一年,鄰居也會知道了。沒關係,一年之內,我一定會搬離開這裏的,這個房子充滿了甜美的回憶,我不想用悲傷來沖淡它,因為那份回憶也屬於你,我沒有權利擅自破壞它。打電話給我吧,不論搬到哪裡,我的手機都不會離開我半分鐘的。
「結婚之後,小孩子就變成最重要的了。」計程車司機說,「去年除夕我載到一個在賺的,她剛剛和姘頭在路邊大吵一架,上了我的車,車子從林森北路剛變到南京東路而已哦,她就問我要不要去她家……」
「好,我知道了。」J滿頭大汗,抬著下巴張大了嘴回答父親。父親從樹條間探出頭來看看豐收的成果,一顆額頭上的大汗珠從眉心上滴下來,正好滴進了J傻不愣登的大嘴巴里。
安安:
求求你打個電話來臭罵我吧!
這一天,J上山來洗溫泉。
「四歲。」
前山公園。
走出電梯,J一眼就看見家裡的大門是開著的,父親的拖鞋一如往常放在鞋櫃前的那一小塊地面上,整整齊齊的。
J忍著飢腸轆轆,又繞到別的地方閑晃了半個多小時。他走進一間便利商店吹冷氣,翻翻裝潢雜誌,吃了三顆茶葉蛋、一根布丁冰棒、兩個火箭甜筒和一個雞肉包子,還買了一包甜話梅吃了幾顆,剩下的揣在褲袋裡。
本事
這是J這一生至今聽過最令他心碎的話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潮濕而美麗。J想。
這時,坐在急診室里的J不知為何開始懷念母親和她的電視機來,雖然,他並沒有忘記前來找父親回家,況且,此刻母親一定還心急地在家裡等他們回家呢。
母親現在正在家裡的某個角落發著抖嗎?
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會為當年那個洋洋得意的蠢樣感到開心。那天郊遊過後,我和番薯回到我們的牢房,背著其他同學偷偷展開我們美麗人生的藍圖。番薯說他要追S,這我沒意見,可是他叫我去追L,這還得了,除非我的頭頂上可以裝一支避雷針,我心想。可是番薯變得無比勇敢,他決定由他負責打電話給S,然後把她們兩個人一起約出來。我覺得合情合理,因為在那個年代,要一個高中男生單獨約一個女生出來是何其恐怖的一件事情,我沒有理由不幫番薯壯壯膽。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都陶醉在一股節慶的歡樂氣氛里,不斷推想著各種可能遇見的難題,以及三百種「如果……」,然而,就是沒有再提打電話這件事。假釋的希望好像愈來愈渺茫了,終於,我開口提醒番薯該打電話了,要不然,S接起電話的時候,可能已經想不起來我們是誰了。我們站在巷口的投幣式公共電話前面快一小時了,番薯手上的那個銅板還是投不下手。不知道打哪兒冒出來的勇氣,我跟番薯說:「我來打吧。」然後從他手上摘下那個沉重的銅板,投進去,開始用發抖的手指撥那個我們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電話號碼……
山川縱橫交錯的地形使得台北盆地在人的眼中變成一塊很大的地方,J從來不覺得自己生活在一個小島上,他很難想象,如果淡海的夕陽美景少了那令人靜穆的觀音山,如果擎天崗變成一片平原上的青草地,那會是多麼無趣的事情?大概就像一棵光禿禿的盆栽,或是萬里黃沙的大漠荒地吧。
辦理住院手續時,我問母親想不想喝鮮奶,母親搖搖頭,然後立刻像是想起了什麼重要的事情,問我想不想喝,催我去買。我告訴母親我想。我恨自己這麼說。
女學生往文化大學走去了吧?J想。
我和番薯很快地就變成了好朋友。番薯經常在上課的時候打瞌睡被老師叫去廁所洗手台用冷水洗臉,我們只對學校圍牆外面所有的女學生感興趣,就像監獄里的囚犯一樣,天天打籃球只是在等待假釋而已。
他在浴室門口找到一把掃帚就掃了起來,屋裡其實挺溫暖,小書桌上的檯燈還好得很,燈罩是橘色的。角落裡有一張大木床,也是好端端的,挺結實。J實在喜歡這房子,於是,他只好把自己趕出來,繼續往山上走,穿著那雙厚重而美麗的登山靴。淡黃的皮革,生膠的鞋底。
他按照父親的話滾回房間,穿上白襯衫、黑色西裝褲,套上一雙黑襪子,準備出門去找工作。
父親在樹上摘,J在樹下接,接住一顆顆杧果就集中在樹下的一顆大石頭上,有蜻蜓飛過來沾在杧果皮上,他還得分心用手去趕。
J說了他當兵時搭乘軍艦到外島,卻在https://read.99csw.com基隆外海撞船差點命喪九泉的故事。當時突然覺得船身被猛撞了一下,世上有什麼東西力量這麼大?阿兵哥們一個個躺在上中下三層的吊床上,有的人還被巨大的撞擊力震得翻了一面,好像煎鍋里的虱目魚肚似的。好快啊。一股嗆鼻的柴油味立刻湧進船艙里來了,值夜班的海軍弟兄在走道外鬼哭神嚎般驚叫起來,才知道真出事了。
下雨天,怪誰呢?
「後來呢?」J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正在追問床頭結局的小男孩。
就這樣,我們像是一對同甘共苦的牢友在這木造的監獄里度過了許多憧憬愛情的周末下午,即使是在書店門口匆匆看過一眼的女學生,也能在我們多愁善感的心中分解成一百種漂亮。我們都想牽著她的手,於是,她的手在我們的腦海里變得愈來愈迷人了,今天比昨天迷人,這個月比上個月迷人,到了最後,整個世界都迷人了……在獄中,我們是兩株鬼鬼祟祟的爬藤,盤算著總有一天讓我們出其不意偷偷攀出牆外。
當然,J提早上山了。
J感到莫大的安慰。他從公園側門的入口走進去,將自己放倒在一條石板凳上。
童年的J笑了,他想,母親一定會稱讚他的。
「草又擱發甲這迡高啊!」母親站在父親墳上的那片芒草前,語氣如同在憐惜著一群乾巴巴的野孩子,眼睛眯成了兩條細縫。近幾年來都是相同的景象:在我揮臂除草的同時,母親便將墓碑前緣的落葉和塵土掃去,清理出一小方空格,鋪上碎花塑膠桌布,將白水煮過的全雞和豬肉、水果排設妥當。
那輛黑色鉻合金車架的越野自行車,差不多就是一輛機車的價錢。
這個問題令J有些困惑。
永遠不換手機門號的壯壯
後來,有一天,父親從百貨公司帶回了一盒「基督最後晚餐」的拼圖,他的心情好極了,因為,當這幅兩千片的大拼圖完成之後,即將成為會議室里最大的一幅,然後再小心地用一塊原紙板托住,拿去裱畫店裝框,最後擺到大鐵柜上靠牆立著,取代原先黯淡無光的聖母像,屆時,父親的拼圖大業就算完成了。
安安:
母親無助地看著自己手上的哈密瓜和破盤子。她的手臂又短又胖,看起來一點都不靈活。
J聽人說過這種發質的女孩將來很好命的。
J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勇氣一如初戀的少女,讓J完全沒有後悔的餘地。
幸福是那個途經杧果樹的下午,父親騎腳踏車載著J,不知為了何事趕往何方,半路上,父親被一棵結實累累的杧果樹吸引停下腳踏車,樹上成千成百的杧果綠皮泛黃,秀色可餐。父親說:「這樹沒有人的吧?」J點點頭,那年他才十歲,不知怎麼就判斷那樹不屬於任何人的。父親將腳踏車立在樹下,先站到車后架上(J努力地把車扶穩,不使動搖),再扳住一根手臂粗的枝條,奮力猴上樹去,開始扭下一顆顆油亮的土杧果。
小娃兒看著他,傻乎乎的樣兒,冬天才有的笑容,臉頰上兩丸紅紅的,掛著一高一低的鼻涕。
2001年冬天。
J還年輕,他的身體本來就不錯,現在陪父親泡了兩年多的溫泉,更是覺得骨壯筋強,如果時間上許可的話,J覺得自己一定可以騎上心愛的越野自行車,環繞地球四處旅行的。
急診室里要是有一台電視機就好了,J想。此刻,J坐在冰涼的塑膠椅上,覺得自己似乎變成母親了,那個躺在電視機前打鼾的母親,幾個小時前還沉沉熟睡的母親,現在可能在家裡收拾著殘敗的玻璃碎片,心急地等著J將父親從醫院領回家。
現在,終於輪到我了。我真的很抱歉,其實我並沒有縫了二十多針,但那並不代表我心裏的傷也是假的。你不接我的電話,讓我非常非常痛苦,現在,我們已經和好了,答應我,不要讓這「善意的謊言」再破壞我們一次好嗎?無論如何,請你原諒我,我保證今年夏天一定帶你去日本買很多很多可愛的東西。
剛剛車行過中國大飯店之時,公車上的乘客就只剩下 J一人。上午十時二十三分,大部分的乘客都是文化大學的學生,在山仔後站就下車了。
令人驚訝的是,父親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一個令母親和他感到完全陌生的人。
坐在前山公園的石椅上,J看見自己悄悄走近吳碧倩,從身後一把抱住她,親吻她的濕頭髮。然後,生命變成一場單純的嬉戲。
幸福是打鼾的聲音,緩緩起伏如丘陵。
她的皮膚特別蒼白,一點血色都沒有,J忽然很想走上前去跟在她身後。彷彿整個冬天都藏在她的身上。
小娃兒拍著皮球走了一段,回頭看了J一眼,球掉了,趕緊跑上前去,腳上的拖鞋趴啦趴啦響,一不留意把球踢得更遠了。
小黃走過來了,它發現J鬼鬼祟祟的模樣,就拖著肥重的身軀迎上前來,粗短的一小截尾巴懷疑地游到左,又游到右。
不知為什麼,J突然想起了幸福。
誰他媽的來開會呢?J想。
他從斜坡走道上走下來,穿過剛剛的魚池和棕櫚樹,繼續向前走,走在班長老和路長老剛剛走過的水泥小徑上,四周瀰漫著七里香散發出來的甜美氣息,它們的葉子剛剛被醫院里的人修剪過,空氣中還有那種細枝被剪斷後分泌出的乳汁味,酸酸的。
除了泡湯后的步行之外,坐公車下山的過程也很令J著迷。
「你沒有去上學啊?」
這一天,J獨自上山來洗溫泉,雖然沒洗成,可是卻比之前任何一次泡湯還要充實。他看著車窗外飄逝而過的樹木和人家,瓦片和電線杆,大學時代的生活一幕幕從窗玻璃上映現,又消失。
他不知道今天該不該去上班。
馬路上的人、車還是一樣地多且擁擠,他騎在機車上努力地在車輛的隙縫間向前鑽去,迎面而來的陽光和微涼的晨風令他覺得好過一些;他想讓自己專註在騎車上面,不要分心去想工作的事。但是,順著筆直的馬路騎下去,看著一路熟悉的交通號誌、招牌和行道樹,還有路邊賣檳榔的婦人的老面孔,在這條每天上班必經的道路上,他的情緒隨著刻意加快的車速緊繃起來,漸漸令他覺得空氣污濁且呼吸愈加沉重了;路口指揮交通的警員吹出刺耳的哨子聲,聽來彷彿是有人在尖聲叫喚他的名字,或是有什麼不幸的意外發生了。
J和大學時的女友吳碧倩約了。
兩人在後照鏡里相視大笑。
擠什麼呢?J想,再怎麼擠不也還在海上,不也還在一艘破了個大洞,正在封艙不及,一直往下沉的一個又大又長的鐵棺材上嗎?
J跨上那輛可以用來環遊世界的越野自行車,他想,只差在白襯衫的口袋上方別上一塊寫著「某某長老」的壓克力小名牌,他就和班長老他們差不多一個樣了。
他們又投了好一會兒皮球,你丟我撿,沉默無語,雨絲緩慢得像失憶的老太太,隔了好一會兒才自言自語一下子。
到了最近半年,J和父親幾乎是為溫泉而活著了。
母親的眼球發紅,上面一層淚水。
他往公車站牌走去,該下山了。
等不到半點消息,我已經開始注意報紙上的尋人啟事了。
大會議桌上,拼圖的空白只剩下巴掌大了,父親的老花眼鏡背後透出一股堅定的目光,短而稀疏的白髮一根根豎立緊繃著。
自行車的夥計把那輛越野車從櫥窗里推出來的時候,J知道自己一定會買下它了。
水池旁的石凳上有兩個人在說話,正是班長老跟路長老。J發現他們的第一個念頭是:父親果然就在這間醫院的急診室,現正躺在布幔後面的某一張白色病床上。然後,他才想起下午故意放人家鴿子的事來。
掛上電話之後,我和番薯瘋了似的在寧靜的巷口發作起來,我們一面鬼叫,還一面往彼此身上捶打著,不知道挨了對方多少拳,可是奇怪得很,竟然一點都不痛。好險啊,當時如果我們再快樂一些的話,可能就會同時被對方打死了也說不定。
現在,盤子里一共有兩塊被咬了一口的哈密瓜。坐在對面的J想,父親再這樣吃下去,他就甭吃了。於是J趕快也拿了一大塊哈密瓜整片塞進嘴裏,好大的一塊,吃得J好辛苦,吃完之後,J不由得也為自己的辛苦而嘆了一口氣。這時,父親又擦完手,撿起另一塊拼圖了,他像一個本因坊十段圍棋大國手那樣用食指和中指夾著一小塊厚紙片,準備把它放在唯一不二的那個準確位置上……
坐在車窗旁,身心疲軟而敏感,J喜歡望著那片起伏緩慢、憨憨頹頹又濃濃綠綠的帶狀丘陵,一副自給自足、不知老之將至的莫可奈何。這樣除盡銳利的山巒,若說是已經到了老僧入定的境界,卻也未必,在平和的陵線下,那些未盡的一絲火氣,也還時不時地從某個山坳里噴出一股濃濃的、氣呼呼的黃煙來,彷彿還很焦急地想表露那點不減當年的熱情來。J喜歡山,更喜歡那些蘊藏了滾滾溫泉和瀰漫著一股硫黃氣味的山。
每個禮拜從星期一到星期五,除了周六周日兩天假日避過人潮之外,每周五天,J和父親都會在用過簡單的早餐之後,很有默契地回到各自的房間里準備好各自泡湯必備的「工具」,就像準備去釣魚的人一樣,然後再一起出門去搭公車上陽明山。
「後來就有人來按門鈴了,我以為是鄰居去報警了,趕快去開門,來了兩個外國人,看起來乾乾淨淨的,好像是當官的……」母親告訴了他,而兩個外國人說的話她都不太記得了,只記得他們叫了救護車,車上的人把父親背走了,說是送到市立醫院去了。
J心裏第一個意念就是想要人間蒸發。他受不了這種重大事件降臨的現場。
早些年,J偶爾會走進這間會議室找把剪刀什麼的,每當無心中瞥見這些整齊堆放在牆角的摺疊椅時,心中還會感到莫名的恐怖。
J決定放棄和那兩位長老打招呼了,主要是他並不想破壞眼前的這個畫面。
就在J的心裏惴惴不安的時候,父親的椅子漸漸安靜下來了。
一個周末夜晚,我一個人到老街的夜市閒蕩,在武聖廟口前面,無意中遇見我過去的一個男同學,他背對著我站在一個烤肉攤子前面,手上拎著一塑膠袋的漫畫,另一個更大的塑膠袋裡塞滿了蠶豆酥、紅土花生和豆腐乾等零食,兩個胖胖的、紅白相間的大塑膠袋就勒在他的手指頭上推來推去。我躲到廟口大石獅子的屁股後面,靜靜地看他從小販手上接過一袋烤肉串,付錢,敏捷地跨上他的變速腳踏車。踩了兩下,他倏地站立起來,劃過人潮間的空隙。一眨眼間,就像一個強盜似的快馬加鞭而去,只留下一陣煙塵向我飄來,好像準備逮住我的衣領,問我為什麼畏畏縮縮地躲在這裏?
浴室的門被拉開了,一片白色的光亮起,被一團黑影遮去之後,暗了下來。
於是J跟她說起了溫泉,J開玩笑說自己攻讀的是溫泉博士的課程,而且,已經拿到文憑了。吳碧倩聽了大笑,那笑聲大方而爽朗,讓J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對吳碧倩懷抱的那份敬畏,至今依然不變。吳碧倩不是一個美人兒,可是J始終覺得自己在她的面前渺小得無足輕重,茫茫然始終如一具水面的浮屍。
J也沒想到要去哪兒,便開始往前騎,遇上一個紅綠燈,J想象自己就像班長老和路長老他們那樣優雅地停在斑馬線前面,那樣年輕而帥氣,身體裏面蓄滿了源源不絕的信心和力氣,嘴裏嚼著一片青箭口香糖。
電梯來了,J走進去,兩片大鐵門立刻合起來,只剩下他一個人了。
「卡早恁阿公死的時陣,要,入土啊,恁老爸就黑白講話;講啥么伊要和您阿公同款,要活到六十五歲就好啊啰,擱講啥么卡早死卡快活,才獪坮沒路哦,唉——按迡黑白亂講啦,結果真正活到六十五就跟恁阿公去啊,唉——」母親對著正在收草的我說,「要入土的時陣講的話最靈啦,后擺你就要會記得,吥通黑白講。」
父親的身體就這樣一天天地好起來了,雖然他依舊沉默不語。
「你好,可不可以耽誤你一分鐘的時間?」這個聲音好像從鼻腔里發出來,咬字卻很認真。「我是班長老。」一個長得有點像湯姆·克魯斯的帥哥說。
那天晚上,胖德害怕得要命,一直打電話給我,說他只湊到兩千多塊而已。胖德問我有沒有辦法救他,我說我有二十六塊錢。等他打到第八通電話的時候,我已經湊到八十九塊了。我們講電話的時候故意把聲音壓得很低,我媽媽一直問我是不是交女朋友了。
陽明山。
從電梯門走出來,J發現家門口的鐵門是開著的,看起來有點不太尋常。班長老他們的黑皮鞋也沒有放在鞋櫃前面,莫非傳教士是不脫鞋的?
小時候,J也和所有的小孩子一樣立下許多志願,希望長大之後可以當科學家、飛行員、醫生、律師或者「總統」。現在,長大了,除了當找錯字的核對員之外,什麼都沒有做過。大學時,J也有過要好的女朋友,吳碧倩,一個外文系的女生,J喜歡她有明亮的一雙大眼睛,和凡事明理又懂事的氣質,從不亂髮脾氣,或是沒來由地因為一些挫折而遷怒身邊的人。J喜愛她,或者說,J其實是敬愛她。她不是個美人兒,可是J打從心底尊敬她,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J最喜歡聽吳碧倩說這個夢想,那種柔軟而女性的景象,彷彿一種美麗的儀式般令人忘我出神。
看過了房子,看過了花,女孩準備上課去嗎?還沒有,急什麼呢?蛋餅還沒有吃呢!
J睜開雙眼,赫然發現身邊的老人竟然是父親。父親這兩年來用溫泉養生,顯得非常健康,紅光滿面,反而是一旁的J顯露出一個縱慾過度的慘白面容。
吳碧倩累了,倒在榻榻米上睡著了,身上蓋著那件她心愛的日式浴袍。

吵架

「那兩個外國人呢?」J問母親。
J不願去想他對溫泉浴池的感受,因為他害怕那些蠢蠢欲動的聯想,那些躲藏在迷濛的蒸汽背後許多曖昧不明的情緒,那些肉身如花朵一般期待綻放,又渴求枯萎的矛盾衝突。
哥倫比亞咖啡漲價了。(大家多喝珍珠奶茶吧。)
J張頭四望,廁所邊有一個往上的樓梯,心想,這樓梯通往哪裡?再探頭往上瞅,樓梯頂上是一個大鐵門,這門通往哪裡呢?這一步跨出去,是生是死……
一年之後,J的師父心血來潮,淡淡稱讚了他一句。J成功了,他感覺自己終於消失了,一陣寒意從腳底升上來。
現在回想起來,J當時內心充滿了流浪之前的感傷。(這麼大一張桌子怎麼就容不下自己呢?就算基督和祂的門徒再來舉辦一次最後的晚餐也還坐得下啊!況且,這大熱天的,上哪兒找工作啊?經濟這麼不景氣,把工作機會讓給別人不好嗎?人家可是有老婆孩子要養的,我去跟別人爭個屁啊!)
「你們也住在附近嗎?」J覺得自己應該說點話,以助這番談話更順利一點。
為了送報的工作,J原本打算買一輛機車的,可是,買車的那天,他經過一家腳踏車行,看見櫥窗後面一輛越野自行車,突然心中莫名感動,於是便拿買機車的錢把那漂亮得近乎完美的變速越野車買下了。
山腳邊的排水溝冒出了硫黃的氣味,氤氳的薄霧擴散開來,看得見尾巴的。天國近了。
四下無人的聖誕樹繼續長高、長大,我的心是沙洲上的黑土,無比營養,又無限慈悲。我看見幾枝新芽伸進了天邊,彷彿找到了不為人知的方向。夢想離我愈遠,必定就離現實愈近,等待愛情的我如此奇怪地想象著……
班長老他們已經走了吧?J心想。
「恁老爸回去的時陣,我有叫伊要保庇你后擺事業順利,身體健康沒待志,煞忘記叫伊甲我做伙帶走,昑嘛就吥免按迡拖老命啊哦……」母親笑了,開始幫我一起收草。
他看看前面,再轉頭看看後面,確定沒有人盯著他之後,才把手伸進那個長條形的垃圾投入口,將路長老剛剛丟進去的塑膠袋拉出來。
J知道,這是父親這輩子唯一一件大幅作品了,現在,作品即將完成了,父親心中的虔敬之心也在此刻達到了頂點。J看見父親的手指幾乎要顫抖起來了,他從僅剩的幾塊拼圖中又挑出一小片來,彷彿一個正在領聖餐的老人那樣恭敬謙卑。J心想,如果他自己是上帝的話,說什麼也會為父親在天堂里預留一個貴賓席。
老人搖搖頭,表示J有所不知。
小黃走過來了,它發現了J鬼鬼祟祟的模樣,就拖著肥重的身軀迎上來,粗短的一小截尾巴懷疑地游到左,又游到右。
這個新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學,因為留級的關係,所以這是他第二次念高一。他的人面很廣,全班只有他能夠跟籃球場上高大的學長們稱兄道弟罵髒話而不會被揍。我的新朋友就有這樣的地位,因為他的關係,籃球場上偶爾也看得到我在禁區底下大胆跟人搶球的模樣。對了,我的朋友叫番薯,要用台語發音:ㄏㄢ ㄐー。番薯這個外號取得很生動,因為沒有人會反對我的朋友長得真的很像一顆粗壯的紅番薯,特別是當他剛打過籃球汗流浹背、滿臉通紅的時候。番薯長得不高,大約一百六十公分左右,所以不適合搶籃板球,於是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我便成為一個很有用的人了。為了報答朋友的知遇之恩,我努力地擠到籃筐底下跟野獸學長們推擠搶球,搶輸了,番薯忙著幫我罵髒話;搶贏了,番薯就更忙了,他接下我快傳給他的球,邁開不太大的大步運球過中線,單打獨鬥切入籃下急停跳投,通常被蓋火鍋的時候居多,所以學長們都很喜歡防守他。儘管如此,番薯卻很有運動家的精神,別人蓋了他一個大火鍋,他還會在第一時間大叫一聲:「好球!」讓防守的人心裏充實一整天。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胖德,胖德過了好久,才把口袋裡的三千多塊錢都掏出來,結結巴巴地說:「我們去看電影、吃炸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