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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三 結束——靜止的時間 貳

輯三 結束——靜止的時間

國峻啊,你知道嗎,你實在是太認真了點,認真到當我和你閑聊時都會疑心剛剛是否聽到了一陣管風琴的伴奏聲呢!
撞船和撞飛機的差別在哪裡?答案是:撞船的人還會考慮要不要拿行李的問題。
最後,我的畢業感言是:「本人最好不要看自己的照片。」
當兵的人找酒喝就像小和尚逛妓院,同樣得頂著頭皮壯起膽子,同樣找不到理由。防區禁令首忌酗酒互毆,然而朔風野大、鄉路迢迢,喝酒一事,對戰力有礙,卻對靈魂有益;喝與不喝,存乎一心。人說東北有三寶:人蔘、貂皮、烏拉草;外島也有三寶:圓鍬、水泥、十字鎬。在寒風像砂紙一樣磨在人臉上的天候下構工、出操,就算滴酒不沾,照常凍得滿臉通紅,索性喝吧!
我在樓上等待父親向我揮手。
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的:大約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候,某個夏天傍晚,村子里的男女老幼照例在一棵大榕樹底下乘涼閑嗑牙,你一句他一句的,聊著聊著人就漸漸少了,每個人平均分到的蚊子也就漸漸多了,到了後來,莫名其妙地就只剩下兩個老兵和我一個小孩子了。不知為什麼,我們三個其實無話可說,可也都沒走開,彷彿撐到最後的那個人便有獎金可領似的。突然,其中一個老兵甲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說:「還是當小孩子最好。」另一個老兵乙則是冷冷地搭了一句:「那還用說,人生的黃金時代嘛——」
林佳民酒意未消,把幾個字寫得咬牙切齒似的入木三分,寫完,煞有其事地把逃兵×××的單位、級職、姓名簽在牆上,另外又畫了一把刺刀,刀刃上還淌下一道血流。
原來,我所印記在心中的「五年級生」,是一群不斷在極有限的空間里努力美化自己的人。
時間一定是鬼,因為我已經怕成這個樣子了。
接下來眾生的死相可就精彩了。
那麼,五年級的人到底是什麼德行呢?這個問題實在太大了,幸好,這個專題的名稱是「五年級紀念冊」,既然是紀念冊,意思也就是說,每個人都貼上一張照片,然後說幾句互相敷衍的話就可以了。我的紀念冊在哪兒呢?
若問:在外島當兵到底是什麼滋味呢?我立刻想到的是「花果山福地,水簾洞洞天」。別的不說,就說行軍吧,一個連紅綠燈都看不到的小島能走多遠呢?了不起一整天就逛它個一圈半了。於是,樂不思蜀之餘,我不禁多愁善感起來了——不知道預官同梯的本島弟兄們現在過得可好啊?
堂吉訶德:「你嘛拜託咧,我游(台語發音:ㄒーㄡˊ)嘛要游回去,你邁懷疑……」
杵在船尾的海軍弟兄繼續用他的鐵嗓子鬼叫著,不一會兒,船尾又下沉到只離海面五公尺了!
我在外島服役期間有兩次較特殊的喝酒經驗。
之後,直到退伍前一天,我還不時會路經那面泛著酒味的水泥牆,牆上老兵林佳民的留言逐日褪色了。退伍之後,直到今天,我還會偶爾想起它——特別是在生活變得像是一杯苦酒的時候。
在我不知不覺竟然擺出一副狗臉的歲月里,其中有兩件事至今印象深刻,令人嘖嘖稱奇,應該算是我的代表作吧。這第一樁事情發生在郝團長身上。郝團長是我們村子里素負眾望的人物,一頭銀髮,面如朗月,據說年輕時便見過不少大場面,為人謙沖平淡,看得出是個文武兼備的世家子弟。平日里,郝團長深居簡出,不隨便跟人串門子、擺龍門陣,倒是跟家父還頗投機,偶爾來家裡坐坐,兩人可以手握一杯清茶,一聊便是一整個下午。那天,我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吃錯藥了,郝團長來我們家的時候,剛巧我正準備出門賺點外快去,心情好得不得了,臨出門前,還記得跟郝伯伯行禮問好,為父母爭光。後來,出門繞了一大圈,到底發生了哪些事情我已經忘記了,或許是業績不好抑是遭人排擠了,過了一下午,我兩手空空飢腸轆轆回到自家裡,見父親和郝團長依舊人手一杯那沖得快要透明無色的茶水分坐茶几兩旁,若心事重重彼此無言。(後來年事稍長我才知道那是君子之交的最高境界。)當時,我大概是在外體會了人情冷暖心生不爽,也可能只是動了惻隱之心,想要為父親打破沉默,於是才一進門便脫口而出:「郝伯伯,你怎麼還不回家啊?」此話一出,郝團長原本坐得像尊蠟像似的,聞言不覺眨眨眼,放下冷冷的茶杯起身告辭。父親非常詫異地看著我,卻也知大勢已去,只好起身送客。郝團長走後,父親立即去跟母親告狀,並未跟我算賬,或許是哀莫大於心死吧?
因為很想美化自己,所以必須先否定自己(或別人)。

我的鐵達尼

然而,就有一個令人氣結的傢伙辦到了。
「再讓我看一下?」我退而求其次。
古人說咫尺天涯,這話我算是聽明白了。更糟的還在後面,自我開張之後,彷彿推骨牌似的,排在我後面的同梯接二連三開出頭彩,拉出一片長紅;還未抽籤的弟兄則是歡呼連連,讚歎聲此起彼落,令人不禁感到人性本善的說法可能並不十分準確。這下我成了罪人了。跟著我抽到外島簽的弟兄嘴上雖未抱怨,可是他們看我的眼神,卻分明射出一股「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的盎然詩意。我心虛地走回自己的座位,一時百感交集。人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我當時想,說這句話的人,大概是抽到在軍隊福利站里賣汽水的吧。
原本兩個陌生的男人聚在一起時,如果想要打破沉悶,那麼,聊聊當兵的時光便很容易有意想不到的神奇效果。譬如,在樓梯間里,先是各自抽著悶煙,這頭忽然打量對方一下,說:「從前年輕的時候,每天一包煙照樣跑五千,好像沒心臟似的……」那頭也打量對方一下,吐一口煙說:「什麼跑五千而已,扛重機槍打野外走十二個小時你試過嗎?跑五千算最涼的啦,你幾梯的?」這頭說:「我拐幺的。」那頭煙灰一彈精神一振:「ㄚˊ,菜B吧,我五兩,海陸仔的……」這算破題了,於是時空頓時轉換,互不相讓的兩造突然變成了一對綠皮膚的外星人,用一種兄終弟及的神秘語言互相角力起來。
只有獨自走過夜路之後,才知道軍階的沉重所在;一路上,偶爾傳來野犬「吹狗螺」的嚎聲,這時卻是備感可親,因為其聲雖然凄厲,卻也遠遠地捎來一股「從無到有」的生命感,雖然微薄,卻如雪中送炭般彌足珍貴。
要不是死到臨頭了,我真的很想笑出聲音來。我心想,這位女高音莫非是董氏基金會的執行長嗎?都什麼節骨眼了,還在厲行「公共場所請勿吸煙」?況且,海上風大又下著斜雨,這位弟兄還能在危急存亡之秋憑一己之力用塑膠打火機點著一根香煙來送自己一程也不行嗎?
第二樁事件則是發生在我阿祖,也就是母親的外祖母身上,距離上一樁慘案似乎也沒隔太久吧。
說來也奇怪,那天我變得非常容易被說服,聽到堂吉訶德說不要懷疑,我也就不再懷疑了。我看著基隆港口的漁火點點,心想,至不濟,今天就當一次義士給他游到台灣去吧!這樣想著,心裏就踏實多了,堂吉訶德可說是黑暗中唯一的一盞明燈。
算吧算吧撞船后不過一個小時左右,已經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了。這會兒,已經沒有人覺得自己會死了,所以,到了海軍弟兄辛辛苦苦地不知從哪兒翻出一大堆帶霉味的救生衣時,已經沒什麼人領情了。救生衣的數量不太夠,也不見有人爭先恐後上前去搶。我排上的一個平常辦事不力的班長上前帶了一件給我,我還嫌他多事呢。
其實,我並不討厭這樣的分類法,至少,我覺得「幾年級的」比用「X、Y、Z」世代來得清楚一些。過去,聽說凡是「曾經在電影院里看過《星際大戰》的人」就是X世代的,我並沒有看過,所以有點失望。然而,我可是在電影院里看過《梅花》《醉拳》和《火狐狸》的,難道這些電影票錢都白花了嗎?現在好了,用「五年級的」「六年級的」這種方法可以將人一網打盡,疏而不漏,於是,感覺自己就像超級市場里的蘇打餅乾,至少還分到一張新鮮的標籤貼在身上了。
其實這有點小題大做了,大家出來混嘛,求財而非求氣是吧,像我們的士官長就沉著多了,或許是大風大浪見慣了,什麼樣的鬼叫沒聽過?你喊你的,人家士官長氣定神閑,撈起骰子就撒,一點也不啰嗦,還不照樣殺他個慈眉善目,乾乾淨淨?有時,大人們教訓得凶了,人家士官長還會好言相勸:「沒關係,小孩子好玩嘛,喊喊沒關係嘛,要是喊得准那反攻大陸早就成功了是吧?」看看人家這氣度恢弘,不愧是見過世面的。不過,現在想想,在那戒嚴年代,我們這位士官長的確算是不怎麼愛惜生命的那一種人啊!
「嗯嗯嗯。」王大頭正在享受無上美食,所以還不捨得打開他的大嘴巴,不過他的意思我完全聽懂了。
我的感想是,維他命丸也不可隨便服用,輕微感冒時,記得多休息,多喝熱開水就好。
這次我可要悲慘了吧?妙的是,並沒有。或許是人多口雜的關係,大家七嘴八舌的,不一會兒,大舅公為首的陪審團便做出了決定:「童言無忌。」客隨主便,說得好啊,所謂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我那天又安安穩穩大吃了一頓好的。
我很想念過去那個不斷朝我揮手的父親,可是卻說不出口,因為昨日已經走得太遠,而父親就在樓下……
剛來據點第一天晚上,我入境隨俗,跟幾個老兵在山室的鐵皮桌旁看電視。肚子餓了,拿出一包泡麵,便有菜鳥級新兵趨前:「報告排長,要不要加蔥?」我一時反應不過來,經老兵解說,方知據點上方覆土的部分有野蔥冒出,源源不絕,若要小白菜,也是伸手可得。我暗自稱奇,連連叫好,於是不到一分鐘,菜鳥已將野蔥採好洗凈折成蔥段放置碗中,供人取用。我目瞪口呆,就像劉姥姥進了大觀園,念了好幾聲佛號。
其實我也很夠意思的,我還先去洗手呢!
黑暗的沉默中,突然傳來一位女高音嘹亮的嗓音,她說了一句九-九-藏-書註定名留青史的話:
就這樣,一艘保七的小艇一次大概可以搭救三四十個人,然後把我們接駁到在外海停船等候的另一艘526運補艦上,繼續航向外島東引。小艇開得飛快,大伙兒還依依不捨地回頭看著基隆港邊夜市的燈火越退越遠,從所有人臉上飄著細雨的黯淡表情看起來,大夥心中都想著同一件事情:返台假期因故延長的美夢泡湯了……
王大頭家養了三條純種狐狸狗,自然是我的重要客戶。
這天,船才開出不久,死魚們突然提前活轉過來了!

偏遠的哭聲

我很想說「是文學」,可是又說不出口,因為我有點悔不當初。
關於被定位成「五年級」這件事我是無話可說的。我出生於1966年,往「四年級」或「六年級」哪邊靠過去都一樣遙遠,所以最好乖乖承認。
吃完泡麵,才去上個廁所回來,泡麵碗已被人取走洗好,還整整齊齊地倒扣在碗架上滴水風乾。接下來抽煙,煙灰缸里的煙屁股一過三根,便有侍應生走過來換新,不消說,這又是菜鳥先生乾的好事。我心裏不禁犯嘀咕:我說這是怎麼著,我這是到了凱悅飯店還是六福客棧來了這是……老兵說,這是傳統。哥哥爸爸真偉大啊。沒話說,這一夜好夢,隔天早上六點,排長室房門咯咯響:「二兵報告排長,現在時間六點整,請排長起床。」我趕緊道聲謝,端了臉盆茶缸去洗臉刷牙回來,噫,沒走錯房間吧,這地方還挺眼熟的,但是怎麼瞧著怪怪的喲,原來是棉被已經有人搶先折好了,拉角折線方方正正像塊水泥似的。菜鳥先生,您就饒了我吧,算我怕你可以吧?(在此附帶說明,「菜鳥先生」指的是「一群人」,而非「某個人」。阿彌陀佛。)
當時,我倚在生鏽的鐵欄杆上,心中又是一陣百感交集。望著前方這個閃閃發光的美麗島嶼,我洶湧的腦海里忽然冒出了一句葡萄牙文的古老名言,那句內行話好像是這麼說的:
523萬安艦是海軍北運外島運補支隊中的一艘,任務是運送外島防區官兵、民眾及物資。28日凌晨一時許,艦隊在通過石門外海北方富貴角時與韓國籍瓦斯船陽光號發生巨大碰撞,萬安艦右後舷破了一個三層樓高的大洞,韓國瓦斯船則是船頭凹陷。別人尖尖的船頭撞上了我們的船肚子,就像是一把斧頭往樹榦上猛劈一傢伙,結果可想而知。剪報上的標題說得大致不錯:「軍艦被撞 破了大洞 五六八人驚魂——石門外海出意外 機艙進水一度告危 保七馳援幸無傷亡」。可是因為報館里的編輯先生當時並不在船上,所以事發之後的現場實況,恐怕還是得由我來補充一下。
又過了約一刻鐘,大概是船內封艙成功,船尾不再下沉了,五百多人的傾斜甲板上竟然慢慢透出一股「海上夜市」的閑嗑牙氣氛,要不是因為遠在海上的關係,恐怕打香腸的小販也會趕來湊點熱鬧的。人類果然是無法記住痛苦的,前半個小時還悲從中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被人打撈上岸,這會兒,已經有不少阿兵哥在討論這航次返台假期是否會因為「交通工具拋錨」而延長的問題了。是啊,我也興味盎然地加入了討論的行列,出了這麼大的事兒,部隊指揮官也不能怪我們未準時歸營吧?撞船了嘛,這是老天爺要繼續放我們大伙兒的假,讓我們晚幾天。(運氣好的話,也可能耽擱個十天半個月的……)再回去東引島加入跑步答數的行列,我們也不願意這樣啊,可是……聊著聊著,雨也快停了,浪也小了,船身平穩妥當,不知不覺,甲板上的軍民各自圍成了一個小圈圈擺起龍門陣,遠遠看去,很像某個自強活動的小組自我介紹時間,而且因為時間非常充分,所以顯出了一種令人愉快的悠閑之感,這時,如果大家再合唱一首救國團點歌率極高的《萍聚》,那麼就更令人依依不捨了。(不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預備,唱!)
後來,我才知道那東西叫作紅砂糖,在我們家廚房的克寧奶粉鐵罐裡頭就有一大袋。更糟的是,上小學之後我才知道原來紅砂糖就是蔗糖,是從那隨手可抽的破甘蔗身上榨出來的,頓時無比懷念起我的金元寶來了。王大頭,有種別讓我再遇見你!
偏偏我就記得。

分我吃一口

後來保七總隊的小艇像一群飛魚趕到,在船邊竄來竄去,就像電影上抓人蛇集團的畫面朝我們打著強光,破壞了原本祥和的氣氛。海軍弟兄開始安排船上軍民跳到保七的小艇上,次序是:婦孺優先,然後是沒有救生衣的先走。(當然,有救生衣的就殿後了,人家不好意思說得太明白。)此話一出,我看了剛才拿救生衣給我的班長一眼,這班長也善解人意得很,他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好像在說:「救生衣穿著保暖也好啊……」
稍長,我們也開始在村子的大馬路上學紅葉少棒隊用木棍和小石塊來練習打棒球了。一個人投,另一個人打,打出去的高飛球也沒有人衝過去撿。誰要撿一顆破石塊是吧!所以,打棒球看似熱鬧,也不過就兩個人一投一打而已,那麼剩下的人幹什麼?偷偷告訴你,其實他們在當交通糾察隊。偶爾有一輛老爺吉普車遠遠地開過來了,就有希區考克型的小朋友冷冷說一聲:「車來了。」車來了就車來了,誰理他啊?有什麼好緊張的,投的照投,打的繼續。「車來了。」這次換另外一個副導演說話了,依舊沒人理他。吉普車算個什麼東西,滿街到處都是,況且,火車都能煞車了,吉普車就不能停下來嗎?
你的信寫得那麼小心,就像你的為人,一筆一畫用力很深(用情也深),用鉛筆寫信是為了修改方便嗎?可是好像也不見你用橡皮擦塗抹修改的痕迹,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你在信尾的日期部分修改了一個數字,我心想,終於被我抓到塗改了吧?可再一想,那必定是因為這封信寫了不只一天,寫完了又擺著看了幾天,臨寄前才發現日期已變,所以又改了那個尾數吧?你真是太小心了,我的朋友,如此小心,是否也是因為十足地好面子,所以才會細心呵護至此?我沒猜錯吧?你寄給我的新書題字不直接寫在扉頁上,而是另外用一張不起眼的紙條寫好夾在書里,我想想就不覺笑出聲來了。你這傻小子心機很深啊,贈書的話語不直接寫在書上,而是寫在一張很容易就弄丟的紙條上,為什麼?為的就是怕日後萬一這書流落到舊書攤上,會被某個陌生人看到你恭恭敬敬的簽名落款,我沒猜錯吧?如果我沒猜錯,那你就大大失算了。告訴你,傻小子,你愈是如此,我愈是不中計,那張紙條我硬是給它保存得好好的,而我的書架再怎麼擠,也不會把你嘔心瀝血的小說給擠到舊書攤上……
他的畢業感言是:「本人比照片好看。」
吃了有辱清白家風,扭頭便走又怕思瓜頻回首,正是進退維谷之時,女菩薩王媽媽說話了。現在回想起來,那話說得真是得體,餘音繞梁,而且網開一面,機鋒處處,肯定有其家學淵源。就在我即將惱羞成怒、望瓜興嘆之際,王媽媽叫我坐到王大頭身邊去,然後由我掌匙,負責用那鐵湯匙挖西瓜來喂王大頭吃,這麼一來,王巧比就無話可說了吧!我只是「挖」西瓜,而非「吃」西瓜,這總行了吧?當然,以我早熟夙慧,要趁王巧比不注意的時候轉運一點小玉西瓜到自己的嘴裏,那隻不過是反掌折枝般的小技而已。(幸好狗狗不會說話,因為我幾乎可以確定其中較年輕的那隻狐狸狗發現了我的不法之舉,證據是它走到了王巧比旁邊卻一直看著我。)
終於,我走進了書局,糟糕的是,二十年前的書局賣的可都是文學書啊!於是我拿起其中一本,開始閱讀折頁上的作者簡介:「×××是當今文壇公認的大師,對人類精神的剖析,精準一如外科手術醫師……」下一本:「×××是六〇年代地平線上升起的最耀眼的一顆明星,對擺盪在物質與精神雙重困頓的現代文明,有著絕對不容漠視的清澈洞見……」
我覺得,五年級生並不特別聰明,然而卻很擅長做計劃,因為我們是考試的高手。我們寫過的考卷比我們用掉的面紙還多,我們的計劃一磚一瓦,清清楚楚,即使不能蓋成堅固的堡壘,至少可以改成收納失敗的倉庫。我們漸漸變得小心翼翼,因為上一代認為我們不能吃苦,而下一代嫌我們遲鈍迂腐,然而,這能怪我們嗎?我們小時候燒煤球,長大了用微波爐,現在的小朋友成天唱歌跳舞,我們過去可是穿上雨衣騎野狼125……

樓上的父親

過了三天,散霧之後,才搞清楚原來之前看見的遠山稜線位在海峽彼岸,外島瞬間變小了。
我把手電筒的燈光開到最強,心情隨著徐行中的光束高低起伏著,一方面希望藉以驅散黑暗,一方面又怕照得太清楚了,一些「走避不及」的「物體」因而原形畢露,只得把光照向前方,眼睛低低地看著腳下,這麼一路朦朦朧朧,既敏感又麻木地走著。遠方山谷底下的民家窗口偶有幾扇透出昏黃的燈光,我無端地感傷起來,猜想著他們也許正在看錄影帶或是摸麻將吧。那幾個小黃點里的人抑或已沉沉入睡,他們與我之間,彷彿正可用來定義天堂與地獄之間的差別。
1995年歲末我在基隆碼頭搭「人員運補艦」前往外島服預官役,一晚上風平浪靜,如卧滑板,想了幾個沒頭沒尾的心事,隔天清晨在船上買了兩個包子,喝了幾口礦泉水,便看見有人開始收理行李了。
服了吧!
小時候,我從來沒聽過「流浪狗」這個特殊名稱,天下之大,狗狗之多,可就沒有一隻流浪在外的。那時,有一道謎題是「一家有七口,自吃都不夠,還要養條狗」,打的「獸」字;也就是說,一般人家幾乎自顧不暇了,如果能養上一條狗便可喜可賀了,又如果是純種狗的話,那簡直是雙喜臨門了。那麼,萬一某人家裡養了純種狗,而且一傢伙養了三條的話,大概就可以賣門票開放參觀了。那年代,流浪狗聽都沒聽過,流浪兒童倒是不少;你們家的小朋友到寒舍來流浪一下,禮尚往來,我們家的小朋友也到府上消耗幾片餅乾,做點業績。
入伍經過一個冬天之後,才發現喝酒真是一門學問,想要練就「不擇地皆可喝」的最高境界,可不是輕易能達到的絕學,必得天時、地利、人和皆備,方能功德圓滿。所謂天時者,年資也。菜鳥固然與酒無緣,甚至公開抽煙亦不可得,原因無他,其吞雲吐霧之陶九_九_藏_書醉表情礙了老鳥的眼,于「軍容」不符也。所謂地利者,掩體也。老鳥們善於利用地形、地物尋找隱蔽,並且兼顧風向、方位,除了「視覺」上的考量外,還須注意「嗅覺」上是否會造成事迹敗露。而所謂人和者,情報也。教戰守則曰:作戰制勝之關鍵,七分在情報。老鳥們喝酒必有三兩斥候在外「把風」,于「制高點」或「重要隘口」擔任警戒與掃蕩,且定時交接、換班不爽。只有把握了這三大前提,方能「檳榔、香煙、酒」三寶俱足,全身而退。
小時候,什麼都好吃,什麼都好玩,要是童年時光永遠都不會結束那就更好了。誰記得它怎麼結束的呢?
第一次是孤獨的個人之旅。下部隊不久后,按規定開始輪值擔任夜間查哨的軍官;彼時我與弟兄們駐守在坑道和碉堡之中,人說軍隊陽剛氣重,到了晚上可不是那麼回事,一個人三更半夜走在相思林夾道的山路上,那種滋味,怎一句「走著瞧」形容了得。白天一望無際的碧海藍天,到了晚上全揉成一團烏漆鴉黑的幢幢魅影,遠處浪濤拍岸的海潮音,到了這時也變得凄凄慘慘,好似冤鬼磨牙呼號之聲,身歷其中,不寒而慄。身為少尉軍官,總在這時候深深羡慕起小兵來,因為站哨雖苦,至少還有安全士官為伴,這種「個人獨享」的夜遊,除非逃亡,可說絕無僅有。

酒牆

那天大伙兒先是吃了水餃麵食,喝了幾瓶紅茶、果汁,小房間的三夾板也蹭得熱乎乎的;老兵林佳民借口大伙兒提前為我歡送退伍之由,便又交代士官長切了一大盤滷菜,開了兩瓶特級陳年高粱酒,說好算是為我餞行;我們一伙人有吃有喝又有得看,早把搜索的事情拋到九霄雲外。大伙兒有說有笑,不一會兒都喝紅了眼睛,獨獨老兵林佳民愈喝愈悶,一會兒嫌A片女主角「唱作不佳」,一會兒又開罵連長刻薄寡恩。人說老兵最怕看人退伍,這我也是過來人,於是便任他罵去。回營歸隊的路上,我和林佳民走在隊伍最後面,經過廢酒廠的時候,我們站在水泥牆根上撒野尿;老兵林佳民餘興未盡,心有不甘,撒完尿,隨手撈起地上一塊碎磚在偌大的水泥牆上塗寫起來,我上前一看,寫的是:
當時只覺得船身被猛撞了一下,什麼東西力量這麼大?莫非是打仗了?真是祖上缺德啊,我心想,我還只剩兩個多月就要光榮退伍了啊……這一震的確非同小可,上中下三層吊床上的魚肚全部一起應聲翻面。說時遲,那時快,一股濃烈嗆鼻的柴油味立刻灌進船艙里來,外邊黑暗的走道上,值夜班的海軍弟兄鬼哭神嚎般驚叫逃生,這才知道撞船出事了。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時光匆匆,不知不覺已到了退伍的日期了。退伍當天早上,部隊指揮官來碼頭送我們,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海鷗在船舷旁飛過去又飛回來,似乎在暗示著我們:別退伍吧,此處才是久留之地啊。船終於還是起錨離岸了,我們同梯十幾個預官圍在船舷邊不斷朝岸上揮手,比船尾打出的浪花還要熱烈。一陣海風吹來,把指揮官的小帽吹到地上了;指揮官彎身去撿,撿起來在腿上拍了兩下又重新戴上。就這麼一轉瞬,他臉上的表情就遠了、模糊了,只看到碼頭上還有一群綠色的身影在不停向我們揮手著,都還沒有轉身離開的意思。
「啊,Formosa!」
防區水質不佳,且水源匱乏,釀酒用的高粱,據說也是遠從國外「進口」而來;外島酒業不衰,我想是「冷」出來的。
下了碼頭,依序排隊受檢,灰藍的霧氣隨一股晨風飄來,濕而且涼。擱下黃埔大背包,極目望去,嵐煙茫茫,異峰凸起,幾分雨意再加上拍岸的濤聲,很有一些金瓜石的味道。對於一向生活在都市叢林的我來說,外島真是一點也不小。前來帶人的輔導長一路上向我們介紹人文風土和戰地險要,我貪看遠山,沒聽進幾句話;只記得半途上爬了許多陡峭的石階,還有經過酒廠時,聞到一股熱騰騰的,穀物發酵蒸散出的酒香。
國峻選擇提早離開這個令人煩憂的塵世,我感到非常訝異,因為,在我心中,他並不怕勞煩,而憂心原本就是他的早晚課。我心中的國峻是一個文學的苦行僧,勇猛精進令人汗顏,看到他在那麼短短几年之內寫出了那樣多的作品,我想,這一定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因為,稍稍從事幾年創作的經驗告訴我,關於寫作,靈感得之不易固是苦事,然而,為了將乍現的靈光澆灌出一朵小花,每天晨昏定省琢之磨之的消耗直至無感而沮喪更是苦中三昧,不足為外人道矣。因而,國峻在我心中是一個勇敢的人,只是沒有想到這份勇氣竟然一直以來是那般地用力,以致它的斷裂,也像金屬疲勞那樣來得突然。
冬天東北季風確實是冷,冷到人的耳朵像豆苗似的抽長、變色,終至泛黑、枯萎,到了連鋼盔也戴不下的時候,只有就醫包紮一途。兩隻耳朵像打了石膏似的屹立不搖、紋風不動,自己看了傷心,別人看了也難過(因為得忍住不笑)。任誰到了這個地步,只有舉手報病號,躺上床、拉上棉被,雖不致終日以淚洗面,卻也見人不得、吹風不得、翻身不得,戴耳機聽音樂更不得;只得仰天長嘆、輾轉失眠,鎮日聽濤聲、雨聲、答數聲,聲聲刺耳。
這張1997年3月29日的剪報我一直保留在一本檔案夾里,因為,非常榮幸地,523出事的那個航次,我也在船上準備返回東引外島服役,也因為這次的船難,我的軍中回憶鍍上了一層厚厚的金箔,日後在與人比畫服役經歷時,只要搬出這一段月黑風高的海上歷險,便立刻登上衛冕者寶座,其他參賽者只能張大嘴巴乾咳幾聲了。
我干你娘咧——去死啦!
很榮幸地,小時候家住台糖小火車鐵道旁,我也跟人家「抽」過幾天甘蔗。說來奇怪,台糖小火車不知為什麼好像故意開得很慢,好讓附近的居民可以從從容容地把貨台上成捆的甘蔗給抽出來。不誇張,那火車的速度可真夠人情味的,致使我們這些排成一列的小朋友不得不仔細選上一根「很中意的」再下手,以免暴殄天物。不過,甘蔗最大的缺點是,吃了幾次之後也就膩了,只好再找些別的東西來甜甜我們的小嘴。
我這輩子看過的畢業感言也算不少了,至今還沒有一個人能夠寫得比這令人咬牙切齒的東西還要高明的。這位仁兄長得普普通通,頂著一頭校方規定的三分頭,戴著一副厚重的學究型黑膠眼鏡,看起來倒與我頗有幾分神似,相貌在伯仲之間,只能說是初具人形,稍有靈性而已。然而,相片底下的那一句畢業感言,卻能力挽狂瀾于既倒,如果在古代,這人必定能獲御筆欽點為狀元無疑。
就在我們這群靈長類還煞有介事地寫下「勿忘影中人」「珍重再見」「學海無涯唯勤是岸」的麻瓜句型時,人家老兄早已擦板得分,先馳得點了。
找到了心理上的借口之後,我們一行人便心照不宣,極有默契地魚貫溜進小鋪里去,小鋪里的退役老士官長早已混熟,林佳民拉了大伙兒往屋內另隔的小間里去,那廂老士官長早已抽了一支A片送進錄影機里,口裡還不住喃喃自語著:「死囝仔,死囝仔……」
果然,吉普車就停下來,駕駛座上從窗戶里拐出來一張老K臉破口大罵起來。這會兒紅葉少棒的選手才懶洋洋地靠邊站去,等到車開走了,那當投手的立刻凌空拋出一顆小石塊,干打擊手的自然是用力一揮,瞄準了老爺吉普車的後車燈……可惜啊,十打九不中。
我站在冰冷的書架前感到全身發燙。這些作者出書時也不過大我幾歲而已啊,我想,我肯定是白活了。然後,果然禍不單行,我從架上選了一本小說買回家。我想,在我走出書局、邁開堅定步伐的那一秒鐘,地獄里一定傳出了一長串的鞭炮聲。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是這事給我的刺|激不小,又或許是因為太常接近那條狐狸狗了,造成我往後有很長的一段時光對來訪的客人都不太友善。經過一段長時間的觀察,我發現,出現在我們家的客人可以簡單區分成兩大類:其一,帶了禮物的;其二,沒帶禮物的。不幸的是,十有八九屬於後者。關於這事,我並無太多抱怨,因為據我長期觀察,家父也很少到別人家送禮去,所以怪不得別人。好不容易家裡來個自投羅網的客人,我必定先觀察來者手上帶了禮物沒有,若有,則強裝鎮定而心中竊喜不已;若無,則悶悶不樂,失望之情溢於言表。即使偶有備禮上門者,如果送的是糖果、餅乾、蘋果、水梨之類可立食者,則屬上品;罐頭、臘肉等須交付母親保護管束者次之;至若金門高粱、風濕藥酒之流由父親一人獨享者,概屬下品無疑。小時候,我並沒有聽過「把人給物化了」這種非常專業的說法,卻已經知道要這樣做了,英雄所見略同吧!
這下該怎麼辦呢?這小玉西瓜到底是吃還是不吃呢?

我的維他命時光

大概是王媽媽認為養兩條狗不吉利,像個「哭」字,於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口氣養了三條雪花白的長毛狐狸,我沒事的時候就喜歡上他們家去看狗洗澡、梳毛、吃飯、尿尿。然而,或許是我沒事的時候實在太多了,所以變成了一個不受歡迎的對象,到了後來,連狗狗都對我有些冷漠了,特別是當它們吃飯的時候,我只要稍微靠近其中一隻狗,便遭齜牙咧嘴口中念念有聲以對,原本父慈子孝犬友弟恭的美好氣氛立刻消失無蹤了。可越是這樣,我就越好奇,狗狗到底在說什麼呢?於是我又冒險往前靠近一丁點兒,狗狗又說了一次,而且說得比先前還要清楚,可惜還是聽不懂。
船繼續往下沉,我開始後悔自己不會背「大悲咒」了。這時,離我不遠處有兩位陌生弟兄的對話讓我非常開心,他們兩個看起來很像是堂吉訶德跟商丘。
前幾天,我突然心血來潮,覺得自己成天死氣沉沉的也不是辦法,於是便想動一動,但是怎麼動呢?很可悲地,我和許多前賢一樣想到了慢跑。那就跑吧,跑啊跑啊,辛辛苦苦跑了一圈回來,巷子里有幾個小朋友正在玩跳橡皮筋、踢毽子,見我匆匆跑出,又匆匆跑回,心裏很是納悶。其中有一個長得很可愛的小女生終於忍不住開口了,她仰起紅紅的小臉蛋看著滿身臭汗的我說:「叔叔,你怎麼一直在跑啊?」
暫時再見了,我敏感而善良的朋友。或許真如你說,我們應該發笑,好讓上帝開始思考……
堂吉訶德:「拜託,哪有多遠read.99csw.com?」
在這個祥和的據點住上十天半個月,再遲鈍的人也會了解當年班超為何要投筆從戎了。我們這個海防據點管一門57戰防炮,據說是二次大戰之後從美軍的老舊軍艦上拆下來的,而我們整整一排的弟兄只要顧著它別再莫名其妙被人拆走就行了,剩下的重要設施就是那十來個機槍射口和彈藥庫了。機槍射口朝海,天天吹咸風,射口有個小鐵門,定時上點黃油,別讓門栓生鏽就行了。至於彈藥庫,只要槍彈不少,別爆炸就行了;話說回來,它真想不開自己要爆炸我們也沒辦法啊!當然,我們還有一個神聖的使命,那就是保衛疆土,嚴防敵人來犯。但說實在地,根據我個人觀察,站哨士兵心中的假想敵似乎是查哨軍官而非海上艦艇,要不然,為什麼各據點的衛哨犬全都背海朝著自己人的方向高度警戒呢?
大人們擲骰子,小朋友們也沒閑著,連忙在一旁搖旗吶喊啊。我方擲骰子時,大人拿起四顆喜巴豆仔在手掌心搓來搓去,然後鼓起腮幫子吹一口氣,這時,我們再也沉不住氣了,開始鬼叫著:「喜巴啦,喜巴啦……」輪到士官長擲了,我們立刻咬牙切齒起來:「BG啦,BG啦……」那副模樣,想必是面目猙獰、極端可厭的,所以,到了後來,連出錢的大人們偶爾都過意不去了,於是拉下臉來訓斥我們一番,叫我們閉上烏鴉嘴。
大人和小孩都要遊戲和覓食,不同的是,小朋友會把這兩項工作結合在一起。
我原先一直不知道該如何談談像我這樣的某種五年級生,然而,想到這句閃閃發亮的話語時,頓覺豁然開朗。
按照流行的說法,我是五年級生。我小的時候,台灣社會還處於一個物質較為缺乏的狀況。(請注意,我說的是缺乏,而非匱乏,以免三、四年級的學長姊們頭上冒煙。)也就是說,我們有幸穿過黑豹球鞋,至於「中美合作」牌麵粉袋內褲則緣慳一面。奇怪的是,小時候並不會覺得生活中有許多欠缺,或許,那是因為童年時光就跟叢林里的黑猩猩一樣,每天睡醒了,除了遊戲,就是覓食的緣故。
為了避免傷害我所敬愛的部隊長官,在此我並不打算說出這個海外仙山的名字,至於在據點擔任排長的那段甜美時光,倒是令人回味再三。我駐守的據點坐北朝南,背山面海,不但有五萬坪社區公園,而且百分之百由上帝精選花崗岩打造。此外,警衛森嚴保全完善,房租水電全免,日用百貨更有小發財宅配服務。小小中山室內,電視機有之,錄影機有之,微波爐有之,小冰箱有之;軍營外,小吃攤有之,MTV有之,KTV有之,甚至保齡球館亦有之。坦白說,這樣的日子,想不適應都有點困難呢。據點駐防以排為單位,我因此意外地成為最高行政首長,也就是這據點指揮官。但有什麼好指揮的呢?這兒鳥語花香,阡陌縱橫,雞(附近有養雞場)犬(哨所母狗小莉)相聞,夜不閉戶,是謂大同。
【記者朱蘭香基隆報道】海軍編號523萬安艦,28日凌晨一時許行經台北縣石門外海北方五海里處時,與韓國籍陽光號瓦斯輪碰撞。軍艦右後舷破洞達三層樓高,大量進水,艦上官兵發揮團隊精神,下錨穩住船身。保七總隊警艇緊急趕到,以跳船接駁方式順利救出艦上五百六十八位軍民,沒有人員傷亡……萬安艦受創后,機艙大量進水,富貴角的海浪又大又長,海浪一來,海水就灌進機艙,致所有裝備全部泡水,船艦失去動力、電力,陷入漆黑,情況危急……
最近,一位和我同年(三十有六)的好友深受打擊,事情發生的經過是這樣的:一位美麗的高中女生面帶羞怯地向他走來,然後停在友人面前,狀似欲言又止。朋友身上的雄性激素開始警覺起來。高中女生不敢直視前方,額前的劉海垂到了鼻尖上,她說:「叔叔,請問舊火車站怎麼走?」
你說過:「時間如此真實,真實如此短暫。」現在,我無意責怪你讓這短暫戛然而止。就像春明老師說的,你的生命雖然短暫,但是,你留下來的歡樂卻是如此漫長。我不會忘記你那見不得人在你面前暢談文學超過一個小時而不邀請你加入的焦急模樣,好像所有的人都背著你在計劃著一次到兒童樂園的遠足,獨獨把你排除在外。那天,我為了一篇雜誌的採訪稿去你家找春明老師,看到你們父子倆共處同一屋檐下的模樣,心中暗暗覺得這真是北台灣的文學奇景之一了。春明老師像一個溫暖的太陽,非常熱情地準備他那名不虛傳的炒米粉和鹹菜鴨湯,還有他從外面買回來的熱烘烘的肉桂卷;而你則像一團寒冷的北風,默默地為我們擺設餐盤碗筷,擦拭紅酒杯。春明老師戲稱你是家裡的菲佣兼泰勞,因為你不但洗衣拖地,連屋頂漏水的修繕工程也自己包了(對了,你真的會修屋頂嗎?我一直想問你呢)。看得出來春明老師不止一次在人前這樣介紹你了,更看得出來,你也不止一次在人前露出一副「我不是菲佣,我是管家」的模樣了。吃飯聊天時,我像觀看世界盃乒乓球賽似的腦袋瓜子轉到左邊又轉到右邊,上一秒冷,下一秒又熱得不得了,彷彿洗三溫暖般非常過癮。我心想,這火與冰共處一室的父子作家不正是文學地景上的奇觀嗎?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這就是我心目中的「五年級生」,因為不能滿足於基本的糖類、脂肪和蛋白質,所以很想弄點維他命丸來吃吃。
小時候,父親載我到郵局領錢時,我總是就站在現在他的位置上。沒有例外,父親獨自上了二樓之後,便會從大玻璃窗內朝我用力揮手,看看我是否聽話守候著在他心中屬於貴重財產的腳踏車,而我總是憤憤不平地從四下無人的停車場抬起頭來,好像一個不甘被責罰于寂寞之中的小孩,拒絕跟樓上的父親揮手。一次也沒有。
上了甲板,一位海軍弟兄從船尾不斷大聲報出現在船尾距離海面還有多少公尺,每隔幾秒鐘就報一次,才一分鐘左右,船尾就下沉好幾公尺了,大伙兒的心也跟著一路下沉,特別是這位海軍弟兄好像事前練過似的,報出來的聲音凄厲萬分,現在回想起來,大概是因為他是全船距離海面最近的那個人吧!當時是三月天,天氣還涼颼颼的,船已經沒有電力了,黑漆漆的天空竟然開始飄起細雨了,海風冷冷吹來,好像趕來奔喪似的,五百多個軍民或蹲或站在最上層的甲板上一籌莫展,遠遠地還能看到基隆岸邊的夜市燈火通明,鬧哄哄的,好像還聽得到蚵仔煎翻面滋滋響的聲音,大伙兒嘴上不說,但是心裏多半想著:怎麼自己就這麼倒霉今晚要死在海上了?
接下來十幾年「否定自己」的日子,我想,一定有很多人跟我有相同或類似的遭遇,所以就不再贅述。
「分我吃一口!」我說。

恭喜你,外島!

話說當日在基隆碼頭和一個個面如死魚的阿兵哥登艦準備返東引服役之後,大伙兒按照船票上的號碼在上中下三層的吊床百無聊賴地躺下,有的吃了暈船藥脫得只剩內褲鑽進潮濕的棉被窩裡巴不得忘了自己還活著這件事;有的衣冠楚楚坐在不怎麼舒服的床邊心事重重——這種看起來幾乎可以確定是女友兵變的人除非拿鈔票出來撒,否則是不會有人主動接近他的;有的竟然還有心情打開上船時軍方發的易開罐米飯罐頭(我們稱之為寶路干狗糧,還是熱的呢,阿門),用白色塑膠湯匙無意識地一口口挖出來往嘴裏送,任何人從任何角度看去都會判斷這人智商絕對沒有超過七十。就這樣,船起錨了,在混濁得如一口濃痰的船艙空氣中往外島慢慢接近,通常是開到目的地之後停靠碼頭,死魚們又會一個個鑽下床來,提著行李下船,準備接受收假前的服裝檢查。
現在,國峻走了,許多往事都回來了。
國峻,你知道嗎?其實你是那種最容易交到的朋友啊,請原諒我的心機也很重,我早就看出來,像你這種潛心寫作小說的傻小子,我只要故作惋惜地在你面前挑出你作品里一個被我扭曲過的小毛病,就可以讓你坐立難安,繼而憂心忡忡。然後,你就會把我的十句好話中比較不好的那句話放在心上,最後的結果就是你會不知不覺地把這句話塞在口袋裡,然後我就成了一個如影隨形的好朋友了,對不對?哎呀,這朋友我交得真容易啊,十兩就可以撥千斤,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但是,你並不完美,你不守信用,明明昨天才說好了,不管隔天的大考結果如何,我們都要厚著臉皮一起面對難看的考卷,就像我們在一起舉辦的新書發表會上厚著臉皮對在場的記者小姐先生們說:「我寫這本書的用意是……」那時,我們像是兩棵傻瓜樹,你的聲音是顫抖的,而我已經開始落葉了。但是,你沒說過你打算要枯萎了,不是嗎?我有點生氣了,未來的日子,你將永遠地缺考了,你不夠意思,考題已經很難了,還要同學看著你那空空的座位和抽屜……
「請、不、要、抽、煙!」
初次查哨,我打起精神,強裝鎮定,把口令用原子筆抄在手腕上,以防忘記被人當成了活靶。穿戴整齊之後,肩上斜掛著一支強光手電筒,告別了據點內當班的衛兵和班長,百般不願地走進遠方蜿蜒死寂的黑暗裡。
老鳥有交代,中鳥要等待,菜鳥要忍耐,
沒想到,我這同窗是個雄才大略的傢伙,他並沒有跟我要這壓箱底的金元寶,只見他九-九-藏-書不疾不徐也從新夾克的口袋裡掏出一丸皺巴巴的半透明塑膠袋來攤在陽光底下。王大頭並沒有叫我站遠一點,所以我立刻就湊上前去看看那塑膠袋裡一顆顆晶瑩剔透,同樣金光閃閃的是什麼好東西。「這是什麼?」我問王大頭,他搖搖大頭,表示不知道。接下來,令人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只見王大頭伸出食指,往小塑膠袋裡一沾,沾上幾顆細小透亮的晶體,往大嘴巴里一塞,那臉上露出的滿足表情,一看我就了解為什麼食指要叫作食指了。原來是可以「吃」的東西,開玩笑,可以吃的話自然是鯉躍龍門今非昔比了。
那年,寡居多年的阿祖來家裡小住幾日,一時和樂融融相安無事。阿祖生於宣統年間,是清朝人氏,生得非常矮小,但眼神如鷹,頭腦清晰異常,雖未上過學校,但卻自創了一套算數的方法,又快又准,而且健步如飛,即使到大馬路上跟小朋友們玩騎馬打仗也非難事。就在這原本平靜無波的日子里,一日,好像是阿祖的壽辰吧,家裡又來了許多客人,包括阿祖的小孩,小孩的小孩,反正族繁不及備載。母親在廚房裡忙得滿頭大汗,我看苗頭不對,於是閃人,拿了一把自製的劍到外面找人玩殺刀去。小孩的身體裏面都有一個時鐘,知道家裡什麼時候開飯了。到了開飯的時間,我自然就趕緊回家去了,以免錯過了一頓好吃的。那天晚餐時分回到家裡,時間拿捏得剛剛好,正是大伙兒準備開動之時,阿祖見我玩得滿頭大汗回來,好心地叫我趕緊去洗手準備吃飯,我當時已經窮凶「餓」極了,哪裡顧得上先洗手再吃飯,於是突然福至心靈,擺出了一招蜻蜓點水的功夫架勢,手中木劍還往老人家的項上人頭比畫著,口中大喊一聲:「乎你死!」在場的家人與眾家舅公、姨婆等等莫不瞠目結舌,直嘆後生可畏……
商丘:「看起來不遠,其實很遠。」
變成大人之後的生活當然就不好玩了,因為我們把遊戲和覓食這兩樁重要的事情分開了,而且覓食的時候多,遊戲的時候少。
有人大喊要沉船了,好多弟兄都只穿著一件內褲而已,所以儘管害怕,並沒有人互相抱在一起,大家都只是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覷,好像答案都寫在別人的臉上似的。時不我與,有人開始帶頭往艙門外沖了,大概是想要衝上甲板盡量離開海面遠一點,心裏舒坦一點。這時,手腳快一點的人已經穿好草綠服還打好綁腿了,於是,要不要帶行李的問題就浮上檯面了。若是帶了呢,好像顯得太從容了;若說不帶呢,多出來的時間又不知道該幹什麼。(我還看見一位胖胖的炮兵連弟兄從棉被底下揪出一包軍用口糧餅乾塞進行軍背包的前口袋裡,這幕「民以食為天」的景象永生難忘。)
我知道你很好面子又臉皮薄,所以當我偶有新書出版時,總是一式兩份寄到你士林的家裡,一份寫了「請春明老師、師母、國珍兄指正」,另外一份則是單獨給你的。其實我一點也不大方,單獨寄一本給你,是因為我知道這買賣太划得來了。我知道你會不吝惜你的時間,把我寄給你的書看完,對於一個寫作者來說,沒有比這更令人愜意的了。果然,才過幾天,你的信就來了,又是一番激勵與恭維,你看,我多劃算?我知道你有面子問題,在你老爸面前更是如此對不對?所以我不能只寄一本,害你得去跟春明老師討書來看(你會怎麼說?「我先看吧,反正你又不看?」多尷尬啊,你說對不對?)
用過早餐,依舊兵分三路,大伙兒帶著連莊自摸的心情直趨士官長的小鋪,有人道出了大家心中的話:希望逃兵×××永遠不要被逮到,那麼就可「天天星期天」了。有人忘形地大喊×××加油!甚至開賭下注起來,彼此為了正確的賠率爭執不休。有人說不出三天一定抓到;有人說至少可以搞掉一兩個禮拜,說歸說,酒照喝,我心想,再這麼下去,口袋很快就要見底了。
記得有一年過農曆春節的時候,母親從街上買回了一種外形像是個小小金元寶的可可糖,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殺進又殺出搶到了好幾顆,藏在新買的夾克口袋裡慢慢吃,吃到最後一顆捨不得吃了,一直珍藏在暗袋裡準備當標本,然而,好景不長,有一天,我在花生田旁邊遇見了我幼稚園中班的同學王大頭。事情就壞在我當時年紀雖小,可是卻已識得了虛榮心為何物,於是便喜滋滋地從夾克口袋裡掏出那一丸金元寶,然後叫我的同學站遠一點,才安心地把手掌攤在陽光底下,讓他看看這金光閃閃的好東西。果然,不出我所預料,王大頭的眼珠子差點從眼眶裡彈出來,我趕緊合上手掌,將小元寶收回口袋裡去。
一般人對船難的印象大概都停留在電影《鐵達尼號》的悲壯景象里,但是,很榮幸地,就我個人親身的經歷來說,事情並沒有那麼戲劇化,而且,如果把我的左手按在《聖經》上的話,我必須承認,事發之後,船上的氣氛並不怎麼愁雲慘霧。當然,在危急的情況下,許多人性中平日深藏不露的情緒都會蜂擁而出。大家不要誤會,我不是說那天船上五百六十八位軍民同胞都表現出了自私自利的人性黑暗面,因而使我對人生充滿了負面的看法,從此希望獨居深山,再也不願與人來往。不是的,情況並不是這樣的,其實,那天撞船之後的所見所聞,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妙趣橫生,其樂無窮啊。
商丘:「慘了,離岸很遠了。」
這些維他命丸有時是挺有意思的。我曾經和一位大學同學為彼此腳上的球鞋爭論不休,為的只是想要較量一下誰買的仿冒耐吉比較接近正牌的;一群朋友從金馬獎外片觀摩展的戲院走出來,盛讚某某導演運鏡功力之高明,然後回家在日記里寫下:「早知道就去吃火鍋……」和外校女同學郊遊聯誼的時候,康樂股長把人家漂亮的女班代整哭了,因而喜不自勝,他說:「留下壞印象比沒有半點印象好太多了!」
童年結束之後,人生真是夠悲哀的。
吉普車沒人理,可是有一種三輪車就不一樣了,才遠遠露出一個車頭,所有的人就立刻轉過頭去,然後爭相走告:「賣叭ㄅㄨ的來了!」賣叭ㄅ㐅的大家都知道,就是土製的冰淇淋,可是我們這位騎三輪車的退伍士官長除了叭ㄅ㐅之外,還兼有打香腸的珠台,我們最喜歡看那小鐵珠在密密麻麻的銅釘子間彈來彈去了。每次士官長來了,就有眼尖的小朋友開始驚呼起來,人緣更好的就趕緊沖回家去拉出一個和藹可親的大人來出錢打香腸。可惜大人們並不很欣賞打香腸的珠台,他們喜歡搏一搏運氣,跟士官長擲骰子。
國峻,自你走後,我才真的相信朋友是不可以亂|交的。我覺得很彷徨,甚至不知道在什麼樣的地方,什麼樣的時間比較適合想起你。但是,我的生活中充滿了這樣的時刻,在某一天下午雷雨過後五花十色張開碰撞的雨傘遮蔽下的人群中,在某一個晚起的假日早晨騎著摩托車去住家附近自助餐館的炎熱柏油路上,來不及防備地我就想起了一些不甘沉澱的往事。我該如何同時記起你認真生活的勇氣,又忘掉你匆匆結束生命的決定?我要如何提醒自己人生在世追求的是愛,同時又不會偷偷地想到或許恨的力量更大?
甲板上細雨如泣,一片死寂。
隔天部隊集合早點完畢,連長宣布逃兵尚未找到,今天繼續加強搜索;又說昨天傍晚有人發現在廢酒廠的水泥牆上有疑似逃兵的留言,列為重點區域,加強搜索。晨跑的時候,老兵林佳民喜出望外,腳也不跛了,一路上健步如飛,比返台休假的時候還要新穎煥發。
台灣的男人喜歡談論政治,也喜歡談論當兵。喜歡談論政治不難理解,因為政治攸關身家前程,所以聊起來特別容易上火,推斷起局勢也格外兇猛,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總聽過每逢選舉期間,少不了有些摩拳擦掌者因為發言不慎而鬧出幾條人命來;輕者殺人,重者被殺,到了法官面前,卻不知為誰而殺,為何而殺,忠烈祠主平添幾條英魂,想來實非社稷之福。喜歡談論當兵就更容易理解了,主要原因大概有二:其一,某人當兵,真的很苦,所以回味起來滋味特別香甜,如沐春風;其二,某人當兵其實也沒那麼苦,所以誇張起來分外過癮,一種不勞而獲的暢快之感油然而生,對心理健康非常有益,輕者生津解渴,重者豁然開朗,甚且重拾人生信心也未或可知,善哉善哉。何況,談論當兵比談論政治更無害得多了,試問,初次見面的一群人,有誰會因為「堅持自己當的兵最苦」而被撲殺的?又有誰會因為在巷口麵攤上「回憶自己身強體壯時一段非常人所能忍受之操練」而被路人甲給格斃的?沒有吧!那麼我就放心來談談當兵吧。
這個同學倒是破壞了我的生活,因為我果真開始思索「將來要做什麼」了。(當時我還沒聽過「人們一思索,上帝便發笑」這句名言。)
更不夠意思的是,你讓所有的老師和同學都無法責怪你。那我們的心情要收拾到哪裡去呢?

我的狗臉歲月

有的弟兄冷得發抖,一隻手抖啊抖地插|進軍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包上船前買的檳榔來分給大家吃,我也三生有幸分到了一顆(當排長還是有點用的),放進嘴裏嚼幾口把火紅的檳榔汁全數吞下(這時候誰還捨得吐啊),身體於是開始從胃底燒了起來,從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曾說過「吃檳榔的人沒水準」這種沒水準的話了。
說起畢業紀念冊,就不能不提到「畢業感言」,也就是每個人玉樹臨風的大頭照底下的那一小方白格子。我覺得,這一小格只能塞下短短一句話的空間,真是對個人文采最殘酷的考驗。想想看,就這麼有限的一句話,如何能夠讓自己在這茫茫人海中出類拔萃、搖曳生姿呢?難怪當年革命先烈秋瑾女士會寫下「秋風秋雨愁煞人」。
那夜查哨回來,踏上自己的據點,心情有如成功盜回本壘一般。和當值的哨兵閑扯幾句,所有勞頓盡除,睡意全消,只覺得人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動物。安全士官殷勤地為我取碗、洗菜葉,準備熱水和泡麵;當熱水沖入塑膠碗里浮上一層油光之際,我幾乎舒適得想要流下淚來。我回到才離開數小時的排長室,扭開桌燈,讓read•99csw•com我的木窗縫隙也透出昏黃溫暖的光束,就這樣,我回到了屬於天堂的那半邊。我深深意識到:這樣充實的幸福,人的一生可能難得幾回。據點的弟兄們大都已進入夢鄉,我關上房門,用竹筷子夾起熱騰騰的麵條和據點自產的小白菜葉,一股撲鼻的湯汁香味充塞在我的小房間里。取出部隊撥發的鄧麗君《君在前哨》CD放入隨身聽里,戴上耳機,按下播放鍵,霎時一串幸福甜美的軟語迴旋耳畔,那嫵媚的歌喉濃香柔軟如一片起司蛋糕。我點起一支煙,白煙徐徐裊繞盤旋,清新如晨霧透窗而入,安詳而寧靜。在這方花崗岩石的小房間里,我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透明感」,它不是快樂,也不是感傷,我覺得我化成了一縷微塵擴散在空氣分子的空隙里,不知過去,也沒有未來,我感到清明而知足。
果然是個多事的傢伙!
剛上大學的時候,我也和大家一樣,誤以為考上大學之後最大的好處就是可以不用再上學了,於是開始結群遊盪。我們就像水族箱里的熱帶魚一樣不會迷失方向,可是,某一天,有一尾不自愛的熱帶魚破壞了我們平靜美好的生活,他說了一句非常不應該的話:「你們將來打算做什麼?」頓時,我們辨認方向的雷達就忽然失靈了。我記得孔子好像也干過類似的事情,一伙人正開心的時候,他老人家說:「大家何不談談自己的志向呢?」可是,我這位大學同學並沒有受到孔子一般的待遇,當他發出相同的問題時,我們並沒有容許他成為最後再做總結的那個人。於是立刻有匹夫跳出來說:「你管我?你將來又要做什麼?」現場氣氛雖不莊嚴,但頗有幾分肅穆。
他是一個很仔細,又很愛面子的朋友。國峻第一次到我家來,穿著洗燙整齊的白襯衫、西裝褲,還有規規矩矩的弔帶扣在腰上,我當時心想,吃個便飯就穿得如此正式,那萬一是去相親的話,不知道還有更好的方式可打扮嗎?我想著想著本想脫口而出跟他開開玩笑,可是當天有黃春明老師以及師母在場,這一句玩笑話在嘴裏轉了幾圈,還是沒敢說出來。我想,這人如此嚴謹,改天混熟了一定要找機會在他身上找點樂子,否則實在太暴殄天物了!可惜我終究沒有機會好好開他玩笑,之後不論是見面,還是書信的往返,國峻都認真得像是木十字兒童合唱團里穿著一襲聖袍的小朋友,讓人不知不覺也嚴肅了起來。
其實,這種苦頭我也嘗過。十八年前,當我還只有十八歲的時候,一位與我同年的鄰居就抱著他剛滿一歲的兒子走到我面前,「叫阿伯。」他說。這位鄰居實在是個好人,但我不知不覺與他保持距離,漸行漸遠,因為,掐指一算,他老兄的兒子今年也滿十八歲了。
隔著郵局二樓厚重的大玻璃窗,我努力朝樓下停車場上的父親揮手。父親看見我了,他沒有舉起手來,只是面無表情地抬頭仰望著,一雙瘦弱的手掌還無助地攫在我的機車手把上,好像若不如此,眼前的機車就會立刻被人偷走了。
接近中午的時候,消息透過無線電手機傳來,逃兵×××已在島北邊的廢豬圈裡被人押回,任務解除,部隊即刻帶回。大夥聞訊不語,難掩失望之情。途經廢酒廠的時候,我再一次看著林佳民昨天寫在水泥牆上的字句,沒有了早上的得意之形,酒意乍退,人清醒了,歡樂也消失了。
話說至此,本人似乎也不方便再談論個人的軍旅生涯說多苦就有多苦了,否則恐有老王賣「苦」之嫌,不如,我就扎紮實實說一次真話,坦白告訴大家,想當年我在部隊里日子可樂著呢!
過來人都知道,當兵的日子好不好過,簽運至關緊要。那年,我在鳳山陸軍步校接受四個月的預官訓練,自然也是天天禱告上蒼,祈能蒙主垂憐,抽得一支上上好籤。到了抽籤當天,更是遵古禮沐浴更衣,洗手再三,希望衰運都跑到別人身上去。抽籤的隊伍排得老長,大伙兒的心也懸得老高,終於輪到我抽了,還不忘先賢的教誨,改用左手去抽,結果呢?借問外島何處有?答曰:就在小哥的手上啊!彼時,回首望斷天涯路,排在我後面的弟兄們各個引頸探望,好像我已經踏上甲板,向他們揮揮手了。
夏日炎炎的午後,吃什麼最能消暑解悶呢?當然是吃西瓜。這個道理真是非常簡單,連我這個毛頭小子都想得出來,王媽媽自然也想到了。不一會兒,西瓜被裝在大托盤裡端出來了,黃澄澄透心涼的小玉西瓜對半切開端出,東家好客之情一目了然。我當時望著托盤裡的西瓜,忽然覺得蘋果西打算是個什麼東西;再看一眼慈眉善目的王媽媽,那怡然自得與世無爭的優雅風采不知強過我媽媽多少倍,肯定是大家閨秀,系出名門無疑。可惜王大頭他妹妹王巧比的基因可能有點問題,當我以很低調的動作趨上前去準備與君同樂的時候,王巧比也齜牙咧嘴地對我說:「你回家去啦!」這宛如午後驚雷的一句話來得正是時候,早一秒則太快,似乎防人之心過重;晚一秒則太遲,遲了西瓜就進我口中去矣。然而,這話實在說得簡單扼要,再清楚不過了,連那三隻原本有口難言的狐狸狗都在一旁表現出知我者王巧比也的模樣,就差沒抬起前腳來鼓掌而已。
我就讀的小學並未製作正式的畢業紀念冊,所以,一直到中學畢業那年,我才拿到一本紅色硬殼封面,又大又重的畢業紀念冊,心中覺得真是充實。第一:這無疑是我生命中的第一部大書,它比電信公司發的黃皮電話號碼簿來得有趣多了,而且還是精裝的。第二:我的照片像義士一樣被印在書上了,這真是一件令人驕傲的事情,況且,除了大頭照之外,我(真的是我!)的臉還出現在一張大概有三十個人的團體生活照裏面,就在便當保溫箱的左上角。因為無知和虛榮心,我空前絕後地嘗到了「不朽」的滋味。第三:那些朝夕相處了三年的女生,現在全都有了名字,不但有名字,連住址都有,我心想,如果學校能再附贈一些信封和郵票就更完美了。拿到畢業紀念冊的那個下午,我一口氣認識了七八百個女孩子,她們全部一反常態地,對我發出友善的微笑。抱著厚重的紀念冊,我覺得這真是一份「遲來的正義」。經過三年的嚴密隔絕,學校終於對我做出補償了,畢竟,這種男女分班的悲劇,就連走入歷史的圓山動物園裡也不曾發生過啊!
國峻啊,就像一場壕溝激戰之後的人員清點,不可避免地,我們即將在一面摧折的軍旗後方,或是三五公尺外的下一個散兵坑裡,發現我們年輕、善良,然而已經離我們遠去的弟兄們。這一次,終於輪到我們這一連,這一班,這一伍來品嘗這杯餞別的苦酒了。敬完這一杯酒,我們的隊伍更加孤單了,更糟的是,未來,我們不知要使用多少次的沉默來面對失去弟兄的那格空白。沉默是戰後的通行證。他們說你是自己選擇離開的,但是,對於我們這些曾經長期埋伏壕溝之中的兵士來說,那樣的解釋彷彿也沒有太多意義了,因為,激烈的肉搏戰後,已經沒有人說得清楚,到底我們的弟兄是因為別人或自己的子彈而倒下的。現在,我們只知道剛剛失去了一位弟兄,我們選擇麻木,因為,在煙硝瀰漫的濃霧裡,悲傷、恐懼、懷疑,甚至思念都會令人軟弱。國峻,相信你也體會過的,悼念戰士的哭泣聲,往往是在下一個偏遠而寧靜的壕溝理,才突然發出它哀哀的悲鳴的。
現在回想起來,當年抽中外島,真是三生有幸。在外島當兵,早睡早起,吃香喝辣,近兩年兵當下來,身體也結實了,郵局存款也增加了,心中實在納悶,為什麼電視廣告上會把鐵牛運功散給寄到軍中來……臨退伍前,還真是有點依依不捨的,怪的是,怎麼就沒有半個長官拿著志願留營的申請書來找我呢?
吃完泡麵,我取出一瓶陳高倒在玻璃杯里,又從餅乾盒子里找到半包巧克力糖來下酒。玻璃杯折射出淺黃的光暈,就這樣,我在一間只有我自己一個人的「前線酒吧」里品嘗著一份充滿光明的寂寞。
說完,兩位不自愛的前輩就閃人回家了,留下我一個人像個呆瓜似的。樹下的蚊子全都開始專心地攻擊我了,我覺得苦惱極了。我想到了「黃金時代」,繼而又想到了當年那個與我擦肩而過的小小金元寶,於是,好像突然領悟了什麼,我了解到我的童年就和當年的金元寶一樣,都是稍縱即逝的。這個想法實在太早熟了,所以,我的童年只好提前結束了。
幸好不一會兒,王大頭的妹妹王巧比就替我翻譯出來了。
拉拉雜雜寫了這些,無非是想說明其實「五年級的」自有他的一點辛苦,雖然我一時還講不清楚。那麼,我的維他命丸又是什麼?
不說還好,這一說更糟,說完,王大頭立刻收起皺巴巴的塑膠袋塞回口袋裡去,連正眼也不再讓我瞧一眼了。接下來,經過幾番激烈的拉鋸戰後,我終於痛下決心:用我的金元寶來換王大頭的塑膠袋。交換的儀式隆重而迅速,換過之後,我立刻攤開那丸皺巴巴的東西,讓我的食指也過過癮。當時,我心想,這宗買賣還真不賴,我用一顆小糖果換他幾百顆更小的糖果,說什麼也不算吃虧了。
另一次難忘的喝酒經驗,則是發生在快退伍之前。一天,別的單位跑掉一個兵,指揮部下來電話記錄:××連,二兵×××,身高一百七十二公分,小平頭,左腿略跛。連長集合了各據點的排長,兵分三路,要大家做地毯式的搜索,在預定的時間之內回到連上即可。連長宣布完畢,我領了十幾個士官兵,往分配的路線出發,才出連部不到一箭之遙,老兵林佳民便開始起鬨,說他昨天晨跑時腳踝扭傷,走起路來一擺一擺,其他特徵也與逃兵×××相彷彿;雖然他們一個跛的是左腿,一個是右腿,不過難保不被其他連隊的弟兄當成逃兵拿下,所以不願再找。這話聽了也不無幾分道理。老兵林佳民平日摸魚成性,剛才連長分配搜索路線時,他便喜形於色,對我擠眉弄眼的,因為我們分到的可是公認的「黃金路線」,途中會經過民家村落,是「打茫(打混也)者」的天堂。我在心底暗忖,平日據點弟兄們任勞任怨,現在我快退伍了,正是多放點「福利」回饋大伙兒的時候,於是便「不同意,也不反對」地跟著大夥到雜貨鋪里歇腳吃喝。其實我早知道,大伙兒對尋找逃兵這檔子事根本興趣缺缺,而且在心理上,或許根本就是站在逃兵這一邊,就像電影里獄室囚犯對越獄同伴的那種微妙感情。要不是有若干不得已的理由,誰會在這樣的小島上干出那樣沒有勝算的傻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