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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李一冰

尋找李一冰


兩次訪談,整理李一冰先生資料如下:

讀一冰先生《蘇傳》之跋語,晚輩早已隱隱約約感受其中必然有許多委屈與隱情。故於第一封信中即寫「只恨先生之行跡幾乎無人知曉,或許先生故意為之,于亂世中存神去跡,以保康泰」。
我又馬上複信,幾次電子郵件往返,俱附錄于下。
秋綏
李雍先生:
我又再去一信。
換句話說,一冰先生寫《蘇傳》,不像林語堂看到的東坡,是橫空出世、天才洋溢,他看到的東坡是獄中狼狽至極的東坡、虎口餘生出獄后的東坡,是從苦悶中走向曠達自在、從現實接二連三的無情打擊走向一而再、再而三的意志堅強與生命韌性的東坡,他更從東坡一生看到文人的真性情、率直和樂觀,看到一肚子不合時宜,更看到了圍繞其間的政治漩渦與小人誣陷——換言之,一冰先生寫東坡,實則在寫自己,他把自己的悲辛窮厄鎔鑄在《蘇傳》之中,他借東坡的行止來澆自己的塊壘。這樣的寫法,很容易就讓讀者深受感動,因為他把自己的飽滿情感灌進東坡形骸,他讓東坡形象躍然紙上之外,更讓讀者深入東坡的內心世界,那個幽微難言的內心世界,他體會得最深刻、最具體、最實證。簡單地說,一冰先生讓《蘇傳》里的東坡和他真實的生命處境交融在一起。如此一來,《蘇傳》便完全不同於文學家馳騁其文采所寫的東坡傳記,更不像學者餖飣獺祭堆砌資料出來的傳記——這樣的情感表現,卻又扎紮實實建立在一冰先生堅實的考證功力與文字駕馭能力之上,一冰先生曾說:「不寫一句沒有根據的話。」足見其嚴謹。
金倫兄,先行自我介紹:張輝誠,寫作者,也是一名高中老師,做點文學研究。我的博士論文寫蘇東坡,多年來一直有個疑惑,貴社出版李一冰《蘇東坡新傳》,寫得極好,但他的生平幾乎只剩書後短短跋語,前大半輩子花了巨大心血寫成此書,後來到美國便不知所終。我猜想一冰先生應該不在人世了,是否有他後人聯繫方式,我想寫封信向他或他的後人表達我的敬意,如果可以,甚至可以多探得一些李先生的生平,為他作一小傳,不然,這樣好書的作者就完全消失於歷史洪流了。

隔了幾天,金倫傳來李一冰先生的聯繫方式,我當天就寫了一封信。
像你一般的讀書人已不多見,希望可以見面傾談。

胡先生很快回信,說他在讀碩二時我們曾在師大一起上過楊昌年老師的課,算是我學弟,他答應隔天回公司找找作者的聯絡方式,但是年代久遠,可能也不容易。
晚輩輝誠敬上
龔老師讓我把東西寄過去。但我怕東西寄失,那就功虧一簣了。龔老師說,那托里仁書局社長徐秀榮帶來北京,他最近要到北京開會。我致電徐先生,說明此事,徐先生說他年紀不小,無法帶太多太重,於是我整理比較珍貴者,裝在一箱,托徐先生先帶往北京,交給龔老師。其餘,另裝一箱,徑自郵寄北京。龔老師收到后,再請四川東坡紀念館職員,攜往四川珍藏。

李雍只傳來短短三句:
得來書,眼睛不覺濕潤。我實愧為人子。我11月回台(按,2013年),望能一見。我將以先父用過的《施注蘇詩》一部相贈。我會打電話給您。
在美初期,一冰先生輪流在各子女家寄住,后申請到加州的老人公寓,既便宜又方便,這段時間是一冰先生一生中最安定的十年。其間,1986年,一冰先生曾返大陸,探視親妹,得知親人凋零,不勝唏噓。返美后,日常生活仍以讀書、寫作自娛,研究目光轉向揚州八怪,逐一細考、細究八怪之生平與詩、書、畫,整理出的手寫資料,共計卡片一疊、筆記五本及一整冊手寫稿與影印資料(李雍先生亦將之轉贈給我),1991年動筆,但只寫了第一章,即因心臟衰竭過世,享壽八十。其子女四人,在國外各領域俱有所成。九*九*藏*書
張輝誠
輝誠兄:
李雍敬復
吾兄有所不知,是書寫於國民黨的冤獄之中,吾家隱忍不發者,四十年。先父者,異代之太史公也;《蘇傳》者,先父之《史記》也。
李一冰(1912-1991),原名李振華,一冰為其筆名,浙江杭州人。
喜歡蘇東坡的讀者,除了看東坡詩文之外,難免想要知人論世,涉讀東坡傳記。文言傳記姑且不論,白話傳記最知名者首推林語堂《蘇東坡傳》(1977),可是此書整體而言,趣味有餘,深度、嚴謹俱不足,加上原為英文之作,宋碧雲女士譯成中文後,出現不少問題,淡江大學張之淦教授曾作《林著宋譯〈蘇東坡傳〉質正》,指出不少訛誤缺失,茲不贅述。另一本則是李一冰《蘇東坡新傳》(1983),出版在文學大師林書之後,照理說,壓力頗大,但卻意外勝過林書——如果讀者喜歡余秋雨《山居筆記》里的《蘇東坡突圍》,就會發現該文曾摘錄李一冰先生原文,如果讀者再有興趣多一點考據精神,就會發現余文主要材料其實都建立在李一冰《蘇東坡新傳》的考證與整理文字之上。這也無怪乎余秋雨曾評論此書:「是文字較為典雅的學術著作,大抵讓蘇軾以其詩文來自道生平,作者的歸結甚有見地。」這確實是很奇妙的現象,一冰先生幫了余秋雨寫作上的大忙(余先生不用大費周章考證,寫出的散文就看起來很有學術基礎),但一冰先生卻必須因為名動大陸的余先生揄揚,才得以在大陸揚名。
晚輩輝誠敬上
一冰先生撰寫《蘇傳》,並非從東坡出生寫到老死,而是從中途寫起,先寫東坡四十四歲時貶謫黃州,彼時東坡甫經烏台詩案,遭小人陷害,入獄瀕死,最後否極泰來,雨過天青之輕鬆與從容,恰恰是一冰先生當時出獄之心境。
冒昧來信,瀆神恕恕。晚輩是從聯經出版社總編輯處獲得您的郵址,冒昧寫這封信給您,只是多年以來一直想向您表達敬仰之意。晚輩讀您的大作《蘇東坡新傳》,毫無疑問,這是所有東坡傳記中寫得最好的一部。晚輩讀完之後,大受感動,此後時時重新翻讀,時時感受東坡之形象躍然紙上。晚輩亦從事研究、創作多年,深知其中甘苦,先生之大作必然流傳千古,只恨先生之行跡幾乎無人知曉,或許先生故意為之,于亂世中存神去跡,以保康泰。晚輩此信,純粹想表達對您的敬仰之意,謝謝您留下這本巨作。耑肅。敬頌。
聽到一冰先生故去,雖然曾經料想,但真正聽到消息還是感到惋惜。您現居康州,大約回台灣的機會不多,不知何時可以見面傾談?晚輩希望可以為一冰先生作一小傳,刊登在台灣的大報上,如果可以的話,也能附錄于《蘇東坡新傳》之後。晚輩很想知道一冰先生的生平與撰寫《蘇傳》的心路歷程,甚至先生到美國之後的種種,不知如何向您聯繫呢?是否可以打電話給您?九-九-藏-書
隔天就收到回函。
1971年,一冰先生出獄,工作難覓,只能繼續鬻文維生。他下定決心撰寫《蘇東坡新傳》(以下簡稱《蘇傳》),開始到圖書館抄寫各種原始資料,同時整理《東坡事類》《蘇軾年譜》等重要書籍,加之獄中熟背東坡詩,相輔相成,下足死工夫。
獄中第一次面會,幼子李雍騎腳踏車到土城看守所面見父親,一冰先生託買蘇東坡詩集。李雍到台北書肆購得《古香齋施注蘇詩》,送入獄中。一冰先生在獄中四年,將蘇詩兩千多首背得滾瓜爛熟。(輝誠按,此書李雍後來轉贈給我,書內首頁蓋有「止於至善」藍印、寫有「252李一冰」〔252繫囚犯號碼〕,及獄中檢查章和獄中編號。書內有李一冰先生紅筆眉批。)
服刑期間,一冰先生再三告誡子女,刻苦自勵,未來要選讀實用之學,絕對不要留在台灣!四年入獄,適值長女申請到獎學金赴美讀書,每月有兩百美金獎學金,皆賴長女每月撥出一百五十元美金寄回台灣,接濟母弟,方能度過此難。
輝誠兄:
轉眼十六年過去,舊友方某授意兒子寫信向李一冰借貸,一冰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回信婉拒。不料,舊友惱羞成怒,竟向警察局檢舉告發,警察到家要錢索賄,一冰妻說明家中困境,警察說:「你先生不上檯面!」不久,拘票出現,一冰百口莫辯,只能入監服刑。這一年,已經是1967年,一冰五十六歲。最後共監禁四年,四年後假釋出獄。一冰先生晚年常對子女說:「我這輩子最大的錯誤,就是相信這個時代還有公道!」


抗戰勝利后,又回到杭州安居。民國三十六年(1947),一冰叔李辛陽的法國巴黎大學同學魏道明,接替因「二二八」事變處理不當而下台的陳儀,擔任第一任台灣省政府主席,魏道明邀請李辛陽來台相助,李辛陽安插侄子李一冰到隸屬經濟部的物資調節委員會,擔任科員。1951年,「國營」台灣造船公司購買一批廢鐵,發生「露標」(泄漏底標)事件,有官員周某從中牟利,遭到彈劾,最後找了兩個代罪羔羊,李一冰捲入其中,因為他是低階科員,曾經記錄、蓋章,經手此事。李一冰急尋叔父李辛陽救助,李辛陽拜託當時主管司法的謝冠生,一查,從中牟利者,後台驚人,乃陳誠之心腹,無可奈何。1954年,判刑確定,八年徒刑定讞。(承審法官陳某,后因偽造學歷而遭吊銷法官資格,一冰子女多認為冥冥之中自有因果報應。)
我問遍了我熟悉的文學圈教授,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李一冰是誰!
但是,李一冰是誰呢?
李廣裕倒閉,典當物遭劫搶殆盡,唯靠房產田地租息度日,既無資力重振舊業,而亂后百業蕭條,更無任何生意可做。李一冰曾祖父便把希望放在教子弟「讀書應考」之途,希望借科舉重振家聲。然李一冰祖父無意功名利祿,曾祖知不能強,便將希望放在孫子(李一冰之父)身上。一冰父全力準備應考,不料僅應考過一回,光緒三十年(1904)即詔廢科舉,年少所學,付諸流水。光緒末年,一冰父母成婚,不久后辛亥革命爆發,推翻清王朝,成立中華民國,民國元年(1912),一冰出生。
能和你聯繫上,晚輩也很激動。就我所知,凡是研究蘇軾的學術朋友,無一不對李一冰先生懷抱敬佩與感謝之意。晚輩多年來向此間諸人詢問一冰先生事迹,竟無一人知曉(然大多數人都想知道),適值聯經出版社總編輯換人,換成研究所曾同修一課的學弟,晚輩方才趕緊詢問聯繫方式,多年夙願,終得一償,先生當可想見晚輩激動之情。九-九-藏-書

這些都告一段落,這才鬆了一口氣,總算把這件事辦妥了。然後,就只剩寫這篇文章了。我答應李東、李雍,會寫《尋找李一冰》一文,但是一拖,轉眼就過了兩年,為什麼會遷延這麼久?一來,寫這篇文章壓力頗大,裡頭隱藏太多塵封故事。二來,為偶像寫文章,很不容易拿捏尺寸,找到適當的切入點和敘述口吻。三來,這兩年鉚起來推廣學思達教學法,希望可以改變台灣填鴨教育,經常東奔西跑,疲於奔命,無暇他顧,就連兩年前就應該寫好的《祖孫集》,到現在也還沒多少進度,完工日更是遙遙無期!但是我一直記得李雍在電話中對我說的話:「輝誠老師,您知道嗎?您寫來第一封信的那天,正好是我父親的忌日。」世間巧合,竟至於此。
一冰先生道鑒:
輝誠兄:

李雍敬復

李雍先生您好:
我是李一冰的幼子,先父已於1991年謝世(1912-1991)。感念你對《蘇傳》的熱愛,我很願意與你分享父親著述的心路歷程。
民國七年(1918),一冰父染患席捲全球之流行性感冒而謝世,得年僅三十三歲,一冰年七歲,李家一脈僅余祖母、母、一冰及兩個姊妹,三世一身,形單影隻,幸其曾祖父偶于同治八年(1869)與人合夥創設「怡生號」,經營顏料、煤油及雜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顏料價漲,獲利甚溥,基業因以厚立,全家賴此得以不墜。
原籍安徽,其先祖明末時避清兵南下之亂,始移居杭州,歷代經商,至清嘉慶年間,創設「李廣裕號」,專營杭州特產絲織物,經營有成,規模漸大,中國各地大港口俱有分店,乃營銷杭州特產之最大商行。經商餘裕,復在杭州泗鄉,買田兩千余畝;又于菜市橋大街上,開設一家當鋪。然清咸豐年間,太平天國起義,兩度攻陷杭州。至同治三年(1864),左宗棠率湘軍收復杭城,重回家鄉,劫后家園幾已摧毀殆盡。只能移住菜市橋的典當鋪,雖已經劫掠而空無一物,但殘破屋舍修修補補,尚能勉強安居,此後六代相延,李一冰出生於此,其兩子女亦出生於斯。李廣裕本鋪經此一亂,早已寸縷無存,各地分店,也被掌柜們乘亂捲逃,無從追尋,數十年杭州第一的出口字型大小,只剩下各處收回來的大堆賬簿,堆滿了一間廂樓。
心潮起伏,往事歷歷。我們等這一天等了三十年。
輝誠贊曰:司馬公曾對「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道是沒有偏愛,只是常常幫助好人)一語,發出深切懷疑之嘆。一冰先生,純然一善良之人,卻於國破家毀之際,復遭貪佞之害,以其大學所學,本為棟樑之才,不幸遭此構陷,鴻鵠折翼,騰達路斷,即連安身立命尚且難得。一冰先生被迫轉入文史研究與書寫,憑藉年少私塾舊學根柢,深入張蒼水、蘇東坡、揚州八怪,為之傳記。不知者,讀其書皆以「李一冰教授」稱之,然一冰先生本非文史出身,所學經濟亦與文史相去甚遠,然知之、好之、樂之,以其深厚的舊學基礎,復加以身處亂世的感慨,投注其書,竟超越群倫,「教授」之名,亦當之無愧。韓愈為柳宗元作墓志銘,說到倘柳宗元貶謫時間太短,終究出人頭地,如此則其文學辭章,想必未能特加著力,作品也就肯定無法留傳後世。這話移來衡量一冰先生,似亦貼切,人生得失,難以短暫時光看待,其屈辱悲痛,當時哭之、恨之、銜之,放諸長遠,禍福得失之間,亦難遽斷——一冰先生終以其立言之勞,自可不朽。九-九-藏-書

2013年8月我從陳芳明教授臉書(facebook)得知聯經出版社更換了新的總編輯——胡金倫,而且是他的高足。我馬上寫了一則私訊給胡先生。


弟雖不才,願為一冰先生揚此公道,撰文以傳之於后,不使一冰先生隱淪埋沒于歷史洪流。一冰先生之巨作確實如太史公《史記》,但太史公有《自序》及《答任安書》自剖心跡,一冰先生之心跡當由先生轉述,由晚輩來執筆公之於世!
2013年11月某日,李雍自美返台,我們約在永康街玫瑰園碰面,暢談一下午。其後,李一冰先生次子李東(香港中文大學信息工程系榮休講座教授及上海交通大學電子工程系致遠講席教授)亦從香港來台,和李雍一起到寒舍,並帶來一盒大紙箱。
晚輩張輝誠敬上
弟已不知所云,恕我。再談。
李一冰《蘇東坡新傳》,出版在文學大師林語堂《蘇東坡傳》之後,照理說,壓力頗大,但卻意外勝過林書——但是,李一冰是誰呢?
這是我從大學初讀此書,愛之不倦,捧讀再三之餘,經常疑惑的問題。大概只能從書中《後記》看出一點線索,是書從1971年開始寫,1979年完稿。換言之,寫了八年。後來出國,最後落款是「一九八一年四月杭人李一冰自記於美國新澤西州」,除此之外,多年來我在網路上所能查到的資料也只有「美國新澤西州大學教授」一銜,奇怪的是,我問遍了我熟悉的文學圈教授,竟然沒有一個人知道「李一冰」是誰!這實在是太怪異了!——一個傑出的研究者、寫作者,居然像個隱形人一般?
但說也奇怪,一冰雖失去工作,卻從未收到拘禁通知,也沒有強制拘監。朋友大多認為「盜亦有道」,只是為了遮掩彈劾案件而已。一冰也想:「上有老母,下有四子,躲一天算一天。」自此在家鬻文維生,同時靠太太工作貼補家用。(這段時間,一冰先生以真名李振華撰寫《明末孤臣張蒼水傳》(1953),後來又增補成《張蒼水傳》(1967)。張蒼水是誰?熟讀台灣史的人應該都知道,明末兩大抗清名將,一是鄭成功,一是張煌言(號蒼水),鄭成功東南戰役難有進展,決定東進台灣,張煌言曾修書勸阻,認為鄭軍入台,金、廈難保,復明無望。其後張煌言遭清軍捕獲,拒絕投降,受刑時神色自若。一冰先生此時特撰此書,乃因張蒼水墓在西湖,是一冰故鄉;再者,張蒼水反對到台灣,一冰亦後悔來台;三者,張蒼水乃明末忠臣,國破家亡,知其不可而為之,堅守志節,視死如歸。三個原因加在一起,張蒼水就變成了一冰先生心情的最佳投照對象。
十一月,先生返台,可否先將日期告訴晚輩,讓晚輩有所準備,晚輩迫不及待想與您長談,亦感謝您將一冰先生的用書賜贈,對晚輩而言,那是珍若璧玉。
李雍敬復九_九_藏_書


晚輩輝誠敬上
李雍先生道鑒:
然後就收到李雍回信,道出驚人秘密。


龔老師建議兩處:一是杭州西湖馬一浮紀念館;一是四川眉山蘇東坡紀念館。這兩個地方現托由他管理,可全權處理。我思前想後,杭州是一冰先生故鄉,放在杭州固然好,但遺物多為東坡研究,不如放在四川東坡紀念館,別具意義。2002年,好友建築師劭柏勛曾帶領我們一群祐生研究基金會成員,趁三峽大壩尚未完工,先暢遊四川,再從成都搭船順長江而下武漢,在四川時要去遊覽蜀南樂山大佛,途中我查看地圖,發現眉山就在主幹道岔出不遠,趕忙向大家提議,去看東坡故鄉,得到同意后,嚮導遊說明先改道,導遊一臉納悶,直說他帶團這麼多年,從來沒人去眉山。到了之後,當時內心激動之情,直到現在仍無法以文字形容。我想,一冰先生若知道遺物最後進到東坡紀念館,心情應該也會和我一樣吧?
李一冰自幼在家受自聘塾師之古文啟蒙教育,奠基舊學基礎,十五歲接觸現代教育,畢業於浙江私立之江大學經濟系,后留學日本明治大學經濟系。不久日軍侵華,抗戰事興,輟學返杭,攜家眷逃難各地。
李一冰是誰?
訪談結束,李東、李雍將帶來紙箱打開,內盛一冰先生重要遺物,包含手稿、照片、證件、書信,等等,悉數轉贈給我,說有此知音,一冰先生亦當感慰九泉。(原先李雍還想向聯經要回《蘇傳》手稿,總編輯金倫答應請人到倉庫尋找,說應該還在。但後來找了許久,確定遺失了,甚為可惜。)我酷好收藏,得此珍物,喜出望外,但轉念一想,百年之後,一冰先生遺物又將何去何從?不如轉捐給博物館收藏,腦海立即想到台灣文學館。當時館長為李瑞騰老師,其子李時雍正在《人間福報》副刊任編輯,邀我撰寫專欄,值此之便向瑞騰老師請問捐贈之事,瑞騰老師回信:「台文館館藏以台灣文學為主,李一冰先生的書及手稿狀況如何?如主要是中國古籍,台文館並不適當。」捐贈碰壁,只好轉向北京,向我的指導教授龔鵬程先生求助。巧合的是,一冰先生遺物中有他自己寫作《蘇傳》所做之剪貼報紙資料一小冊、影印參考文章三篇。其中兩篇即是準備用來遊說聯經出版社出版《蘇傳》之重要文章:一是張之淦《林著宋譯〈蘇東坡傳〉質正》、另一則是鍾馗(按,我看文字風格及學養能力頗似龔鵬程老師,詢問之後,果然就是年輕時的龔老師化名鍾馗之作)《劉維崇〈蘇軾評傳〉摘誤》,至此連龔老師也都有了遙遠的關聯。
我於1950年生於台北,1973年台大畢業,遊學澳大利亞,在美國製藥公司工作垂三十載,現居康州。
讀兄來書,不禁痛哭。
1979年,《蘇傳》全書寫成,共計七十余萬字。一冰先生當時並不想出版,因不想出名,也不求聞達了,甚至像東坡一樣「自喜漸不為人識」,《蘇傳》是他前半生憂患、孤憤之書。1980年即將赴美,與在美國工作的子女同住,去國前,環顧四壁,四堵蕭然,唯有一千余頁的《蘇傳》原稿,去存兩難。后與友人提起此事,友人劉顯叔(台大歷史系教師)與陳烈(統一飯店主秘)之夫人,轉介紹給聯經出版社總編輯方清河,玉成出版事宜。1983年正式出版,作者署名不用「李振華」,改用筆名「李一冰」,取「一片冰心在玉壺」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