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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食蓼少年 五 少年

第一章 食蓼少年

五 少年

稍後,父子三人同讀富弼的《使北語錄》,記「說大遼國主」一節,有雲:「用兵則士馬物故,國家受其害,爵賞日加,人臣享其利,故凡北朝之臣勸用兵者,乃自為計,非為北朝計。」這在當時情勢中,確是第一等的外交辭令,兩個人都嘆賞其言明白而切中事機。老蘇故意要考考他的兒子,問道:「古人亦有此意否?」
二月中旬,趁著農家春閑的時候,城中舉行「蠶市」,賣養蠶繅絲用的器具,同時有各種玩樂的飲食的攤子,供四鄉進城來的鄉下人吃喝遊樂。兩兄弟便常溜出去看熱鬧,蘇軾注意到那些做生意的城裡人,在那裡用花言巧語來騙鄉下人的錢。

怛然悸悟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鉤魚。

兒童都喜歡過年,而蜀中風俗也很重視度歲的年事。臘月中旬,親戚朋友們就互送年禮,不論山珍海味、活兔子、大鯉魚,都可以當禮品,也無所謂貴賤厚薄,量力而行。富人送出來的禮物固然光顯;窮人舂米作糕,也一樣是份年禮。將近除夕數日間,家家殺豬漉酒,彼此相邀到家裡來吃頓年夜飯,蘇軾詩所謂「且為一日歡,慰此窮年悲」,是為「別歲」。
慶曆七年(1047)五月,祖父蘇序逝世,至八月,在虔州的蘇洵才奔喪回到眉縣。從此,軾、轍兩兄弟才正式就學于父親。蘇洵為這兩個兒子取了學名。兄名軾,字子瞻,一字和仲,時年十三;弟名轍,字子由,一字同叔,時年九歲。洵復作《名二子說》勉之:
蘇洵離家后,蘇軾便從張道士那裡退了學,改由母親親自教讀。計從道士張易簡讀書者已經三年。程夫人特別重視歷史教育,因為歷史事迹,不但啟迪一個人的知識,更是培養品德、使能明辨是非的人格訓練。她常常挑選古往今來人事成敗的關鍵問題,提出來考問他的兒子,而她這個兒子反應敏銳,也都能回答得非常清楚扼要,母子二人,皆大歡喜。

蘇軾讀完這篇甚長的《范滂傳》,十分感動,陡然問母親道:「兒若要做范滂,你許我嗎?」
蘇、史二人,是推心置腹的好友。在眉山時,他們兩個在「破窗孤燈,冷灰凍席」上,常常深談終夕。這次同在京師應試,則又是「飲食寤寐,相恃以安」的夥伴,結果兩人都沒有考中。
蘇洵在京師逗留了一年多,不能得官,一氣之下,漫遊了河南的中嶽嵩山、陝西的華山和豫陝之間的終南山,又南下江西,在九江與雷簡夫訂交。《憶山送人》詩說:「昨聞廬山郡,太守雷君賢。往求與識面,復見山郁蟠。」登廬山,見圓通寺的名僧居訥禪師,然後再赴虔州,直至接到父親(蘇序)於是年(慶曆七年,1047)五月十一日逝世的噩耗,這才奔喪回鄉。
蘇軾對曰:「記得嚴安上書說:『今徇南夷,朝夜郎,降羌僰,略穢州,建城邑,深入匈奴,燔其龍城,議者九*九*藏*書美之。此人臣之利,非天下之長策也。』正是此意,但不如此明白。」
計功當畢《春秋》余,今乃粗及桓庄初。
新年裡,眉山城裡的男女老幼,萬人空巷,都到東門外十數里的蟆頤山去踏青,山上有亭榭松竹,下臨大江,士女雜沓,歌吹嬉飲于山野間,熱鬧非凡。蘇軾、蘇轍兄弟上山去,看到有一道士,攔路兜售神符,說誰買了他的符掛在家裡,養蠶蠶會結繭如瓮,養羊羊會肥至數百斤。路人並不一定信他,然而還是買了。下山再見這道士時,他已得錢沽酒,喝得醉倒路邊了,嘴裏還一直喃喃自語:「我的符靈驗啊,我的符靈驗啊!」蘇軾覺得這騙人的醉道士,連自己也騙,非常好笑。
可見當時父教子讀,非常嚴厲,課業以日程功,一點不能馬虎,而兒子貪玩,到了限定讀畢《春秋》的日子,他還只讀了一半,心裏惶急得像吞了鉤子的魚一樣。
…………
孺子卷書坐,誦詩如鼓琴。
…………
蘇軾自幼身體健康,頭腦明快,原是個非常活潑好動的孩子,而他又不缺少遊伴,除自家兄弟外,還有伯父家的堂兄弟不欺、不疑、不危,外婆家的表兄弟程之才、之元、之邵和街坊鄰居等。孩子們碰在一起,便結伴往醴泉寺爬到樹上去采橘子和柚子,登石頭山去拾松果,玩得非常痛快。直到鬢有二毛,蘇軾還非常懷念他們的童年,作《送表弟程六(之元,字德孺)知楚州》詩:
除夕那一天,合家徹夜不睡,名之為「守歲」,孩子們都勉強撐起精神來不肯睡覺,因為這個熱鬧歡笑的夜晚,在他們是非常難得的有吃有玩的好機會,雖然「歲」是守不住的。蘇軾有個比喻,垂盡之歲恰如赴壑之蛇,蛇已進入洞里,即使你能抓住它的尾巴,終究是徒費力氣。
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

范母說:「兒今日能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亦何恨。兒既得令名,復求壽考,何可得兼!」
眉山學者劉巨,字微之,在城西壽昌院設館授課,從學的兒童幾達百人,父親便命軾轍兄弟前往就讀。同學中,他們和家氏三兄弟——勤國(漢公)、定國(退翁)、安國(復禮)最為交好,而這近百名的學生中,日後出仕者亦僅二蘇與家退翁、家復禮四人而已。
蘇軾讀書,除了必須誦習的經典之作外,最喜歡賈誼、陸贄的文章,都是不尚空言,側重實用的。後來偶得《莊子》,看得廢寢忘食,喟然嘆曰:「吾昔有見於中,口未能言。今見《莊子》,得吾心矣!」
程夫人教兒子讀《後漢書》,至《范滂傳》,不禁慨然太息起來。
天下之車,莫不由轍,而言車之功者,轍不與焉。雖然,車仆馬斃而患亦不及轍。是轍者,善處乎禍福之間也。轍乎,吾知免矣。九-九-藏-書
醴泉寺古垂橘柚,石頭山高暗松櫟。
當時宦官弄權,政風敗壞,志士仁人,共起抗爭,於是發生了黨錮之禍。司隸校尉李膺、太僕杜密等二百餘人下黃門北寺獄,范滂亦被小人攀誣在內,到第二年得逢大赦獲釋。
他們園子里又常有一種羽毛非常美麗的桐花鳳飛來,這種珍禽,難得一見,鄰里認為這是蘇家祥瑞的徵兆。
蘇軾開始學做詩時,他和同學們便有了一種新的遊戲。幾個小朋友坐在一起,出個題目,各人輪流做一句或兩句,串聯起來,使成為一首完整的詩,是為「聯句」,這是讀書人流行不衰的一種文字遊戲。有一次,二蘇與居住在同條巷子里的鄰友程建用、同學楊堯咨相會於學舍中,天下大雨,枯坐無聊,他們就發起四人聯句來作六言詩。
蘇洵外表冷漠,沉默寡言,他的兒子形容他是「燕居如齋」,難得一見言笑的人,但他心裏卻充滿一團熱火,隱然還有豪情俠氣在他血管里沸騰,所以交遊中他獨喜歡豪放不羈的人物,如述他與史經臣的交往:「子以氣豪,縱橫放肆,隼擊鵬騫。奇文怪論,卓若無敵,悚怛旁觀。憶子大醉,中夜過我,狂歌叫歡。予不喜酒,正襟危坐,終夕無言。他人竊驚,宜若不合,胡為甚歡?嗟人何知,吾與彥輔,契心忘顏。」他們這時候,原來熱切希望能夠相共「飛騰雲霄」而一舉成名的,不料雙雙鎩羽。
所居書堂前,有竹柏雜花,叢生滿庭,好多鳥雀在這些樹上築巢。程夫人最惡虐殺生物,嚴禁兒童婢僕捕鳥取卵。春天,雛鳥新生時,母鳥最怕的是天上飛的鷹鳶和地上爬的蛇鼠,這些東西慣於攫取巢中的卵和幼鳥。母鳥在這裏巢居過幾年後,相信人們不會加害於它時,便漸漸把巢築到低枝上來,因為低枝近人,可以受到人類的庇護,嚇退鷹蛇的入侵。蘇家園子里,鳥巢低得小孩都可俯身而視,蘇軾他們就常去觀察幼鳥的動態,找些食物來喂它們,看到它們張嘴接食,呀呀亂叫,快樂得拍手大笑。
蘇軾自言當時用功的情形,曾言:「我昔家居斷還往,著書不暇窺園葵。」海南初度清明節,蘇軾卧聽少子蘇過朗朗讀書之聲,音節閑美,感念四十年前,自己少年時,他的父母也很喜歡聽他誦讀的書聲,作《和陶郭主簿詩》曰:
…………
他們的伯父蘇渙同時守制在家,兩個侄子常往請教,他很懇切地告訴他們道,我少年時讀書,不讓老師煩惱,年稍長,學作文,每日有一定的課程,做不完,決不九-九-藏-書停止。到街上去,規規矩矩走路,在屋子裡,不懶散。非獨我如此,凡是我的朋友也都如此,不這樣,就要被鄉里看不起。所以當時讀書的人雖然不多,但從不聽說有讀書人犯重大過錯的。你們,才不如人,不妨學我的但求寡過就好。
二蘇在劉微之門下受學者亦三四年。有一次,劉巨做了一首詠鷺鷥的詩出示他的得意門生,末兩句是「漁人忽驚起,雪片逐風斜」。蘇軾讀後說:「先生的詩是很好,不過我懷疑最後兩句斷章沒有歸宿,不如改作『雪片落蒹葭』,好不好?」微之慨然對別人道:「我沒有資格做他的老師了。」
「你能做范滂,難道我就不能做范母嗎!」程夫人凜然答他。

蘇洵在京師,與同鄉好友史經臣(彥輔)同應茂材異等試,這是朝廷收羅遺賢、布衣可求出身的特種考試之一。洵曾寫信給梅聖俞,述當時應試之苦,有曰:「自思少年嘗舉茂材,中夜起坐,裹飯攜餅,待曉東華門外,逐隊而入,屈膝就席,俯首據案。其後每思至此,即為寒心。」雖然吃了苦,這次考試,卻未取上。
范滂再拜受教。回頭對他的兒子,說了一句流傳千古的話:「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而下場如此。」
蘇軾十歲,已能開筆做文章。有一天,父親誦讀了歐陽修的新作《謝賜對衣金帶馬錶》后,就叫兒子仿作一篇,他的擬作中有「匪伊垂之帶有餘,非敢后也馬不進」那麼一句,老蘇甚喜,指著說:「希望這句話,將來你能自用。」做父親的人,沒有不望子成龍的,而四十六年後,蘇軾以龍圖閣學士出知潁州,撰謝表時,記起童年這個故事,果然把這聯句子用了進去。
儒家教人要「推己及人」,再進一步就是要愛及同為有生之倫的大地上其他的生物,這種人道主義的精神教養,蘇軾得之於母親程夫人者為多。
諸孫相逢萬裡外,一笑未解千憂積。
程建用先吟:「庭松偃仰如醉。」楊續道:「夏雨凄涼似秋。」蘇軾聯第三句曰:「有客高吟擁鼻。」輪到蘇轍結句,他還不到十歲,做不出來,漫道:「無人共吃饅頭。」大家都為他捧腹絕倒。
中國人向來視人格教育重於知能訓練,蘇渙這番誠懇的話,在兩個侄子的印象中非常深刻。蘇轍後來回憶,將它詳記在《伯父墓表》中。

卻去四十年,玉顏如汝今。https://read.99csw•com
他的母親趕來與滂訣別,滂道:「仲博(滂弟)孝敬,足以供養母親。我跟從父親于泉下,存亡各得其所,望母親割不可忍之恩,不要悲傷。」
聽到這話的鄰里和路人,莫不為之同聲哭泣。范滂死,年才三十三歲。
靈帝建寧元年(168),太傅陳蕃及大將軍竇武謀誅宦豎官,事機不密,反被宦豎擊敗,於是大捕「鉤黨」,范滂也在黨人名單裏面。汝南督郵吳導奉旨緝捕,但他不忍去抓這樣一位正人君子,在傳舍里抱著詔書痛哭,范滂聽說此事,便親往縣府投案,縣令郭揖大驚,有意棄官與他一同亡命,而范滂不從。
從這命名的意思里,看得出這位精明的父親,很擔心這十三歲的次子,才華外露,容易吃虧,希望他能學習蘊藏,「若無所為」。他也欣賞幼子的敦厚和樸實,期望他有用於世而不必居其名。
閉戶未嘗出,出為鄰里欽。
學中見到老師的朋友矮道士李伯祥。這矮道士甚好作詩,但是詩格不高,蘇軾記得他的一聯斷句「夜過修竹寺,醉打老僧門」,認為相當可愛。他一看到蘇軾,便嘆賞道:「這位郎君,是個貴人。」蘇軾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

蘇軾讀書,漸有進境,父親出了一個題目——《夏侯太初論》,命他作文。老蘇見文中有「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無失聲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無變色于蜂蠆」這兩聯句子,知道這孩子已能運用他的想象力,入于文章了,對此非常稱賞。蘇軾後來做《黠鼠賦》,把這得意的句子也用進去了。
家世事酌古,百史手自斟。
老蘇笑以為然,心裏當更歡喜這孩子書讀得熟,記憶力亦強。
我時與子皆兒童,狂走從人覓梨栗。
慶曆五年(1045)春,蘇洵離家宦遊,先遊了蜀境內的岷山、峨眉山,雖然攀上了絕頂,但是目眩足顫,只怕自己會下不了山,惶恐之至。然後坐了船由夔州、巫州經三峽而至湖北襄陽,舟行江上一個多月,看盡了兩岸青峰,經歷了峽路的急流,然後陸行而至汴京。
蘇軾記得七歲時,碰到一個九十歲的朱姓老尼姑,講她早年曾隨其師進入蜀主孟昶宮中。一個盛暑酷熱的夜晚,蜀主與花蕊夫人納涼于摩訶池上,曾作一詞,老尼記得全文,念給他聽了一遍。四十年後,蘇軾還記得首句「冰肌玉骨,自清涼無https://read•99csw•com汗」,暇日尋味,認是《洞仙歌》令的起句,遂為補足全詞,是《東坡樂府》中的名作之一。
慶曆三年(1043)三月,仁宗因討伐元昊,兵久無功,奮然改組政府,以章得象、晏殊為相,用杜衍為樞密使,范仲淹、韓琦、富弼為樞密副使,王素、歐陽修、余靖、蔡襄為諫官。朝局更新,當時的名士石介作了一篇《慶曆聖德詩》,歌頌朝廷的人才濟美。有人從京師來,抄了這篇詩給一位鄉老先生看,蘇軾剛巧在旁,聽大人們這樣講,便從旁偷看,默默誦習,他問那鄉老先生文中所頌,是些什麼樣的人。那人說:「童子何用知之。」蘇軾抗議道:「如是天人,則不敢知,假使也是人的話,為何不可問?」那鄉老先生訝異這孩子能說這樣的話,就給他詳細數說,並且告訴他道:「這韓、范、富和歐陽四人,是當今天下的人傑!」孩子心裏,對這四個大人物,從此有了很深的印象,很想深入了解他們的為人。誰也料想不到,日後除了不及親見范仲淹常以為恨外,韓琦、富弼和歐陽修,在這個孩子未來的生命歷程中,都有非常重要的關係。(《範文正公文集序》)
范滂,字孟博,汝南征羌人,學問氣節,深得鄉里敬重,舉孝廉,又舉四行,受薦于朝廷,被派往冀州視察災荒,范滂當時「登車攬轡,有澄清天下之志」。自入州境,一力糾彈吏治,鐵面無私,甚至使貪官污吏,望風解印而逃。延熹二年(159)太尉黃瓊任為府掾,范滂根據詔令,一口氣檢舉州郡刺史太守以及權門豪家二十餘人,朝廷不能盡采他的直言,他就辭官回家侍母。
夜夢嬉遊童子如,父師檢責驚走書。

令人慨嘆不盡的,是蘇軾少年讀《范滂傳》時,認為這個世界需要正直而勇敢的天才,立志要做一個為真理而不惜以死相爭的巨人;到了歷盡坎坷,才發現生命里仍是空無一物。當初,他用一片如火的熱情來擁抱人生,不料四十年漫長的歷程,卻儘是錯落的噩夢。
當年二老人,喜我作此音。
蘇軾是個悟性很強的孩子,讀書不錯,生性好動,所以非常貪玩,和七八歲大的弟弟蘇轍,二人課餘不免做些摶泥弄沙、掏挖鳥窩之類的遊戲,如《天石硯銘》說:「某年十二歲,于所居紗縠行宅隙地中,與群兒鑿地為戲,得異石,扣之鏗然有聲……」高興得如獲異寶。
蘇軾七歲開始讀書,八歲入小學,就讀於天慶觀北極院,從道士張易簡為師,同學近百人中,老師就只稱讚他和陳太初兩個學生,聰明為全校之冠。但是人生各有不同的際遇,這陳太初後來做了道士,得了道,屍解于眉山。
健如黃犢不可恃,隙過白駒那暇惜。
蘇洵改後園書齋名南軒者為「來風軒」,他就於此課子讀書。蘇軾四十余年後在海南回憶當時讀書的辛苦,作《夜夢詩》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