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十章 杭州去來 八 破琴之夢

第十章 杭州去來

八 破琴之夢

吳淞江上的破琴之夢,只是蘇軾難言的感慨,心頭的鄙薄。
蘇軾心想:小人真有本事,善於利用別人的弱點;而原來的錚錚鐵漢,只因邢恕一番播弄,便要援引群小,認是同調的了。
臣之剛褊,眾所共知。黨人嫌忌,甚於弟轍。豈敢以衰病之餘,復犯其鋒。雖自知無罪可言,而今之言者,豈問是非曲直。所以不避煩瀆,自陳入仕以來進退本末,欲陛下知臣危言危行,獨立不回,以犯眾怒者,所從來遠矣。
「蘇轍疑吾君臣兼用邪正,其言極中理。」
所幸劉摯道行尚淺,不能一手遮天,朝臣中還有多人反對此議,「調停論」始被攻破。

蓋自熙寧以來,小人執柄,二十年矣。建立黨與,布滿中外;一旦失勢,睎覬者多。是以創造語言,動搖貴近,脅之以禍,誘之以利,何所不至。
破琴雖未修,中有琴意足。
此身何物不堪為,逆旅浮雲自不知。
文章曹植今堪笑,卻卷波瀾入小詩。
度數形名豈偶然,破琴今有十三弦。
如此直搏當朝的宰相,這是何等激昂的烈士聲口,不料到他自己要做權臣時,竟然變得如此醜惡。私慾使人墮落,權力使人腐敗,現在的劉摯,已是隔世的另外一個人了!蘇軾在船艙中思前想後,感慨沉吟,心裏充滿了迷惘,充滿了悲憫。
六月一日供奉官梁迪奉旨宣召再入學士院,四日又奉詔兼侍讀,至六月中旬才搬到西闕角附近的東府,去與蘇轍同住。
再至揚州,答詔已至,其中有「兄弟同升,朝廷盛事」的話,不允所請。蘇軾再上辭免第二狀,很有預見地說:

陋矣房次律,因循墮流俗。
竊見仁宗朝王洙為學士,以其從子堯臣參知政事,故罷。臣今來欲乞依王洙故事迴避。
所以蘇軾請辭,愈是說得嘔心剜肺,太皇太后愈是緊緊抓住不放。
夢覺還驚屧響廊,故人來炷影前香。

劉摯對曰:「臣東北人,少孤獨學,不識安石。」
司馬光逝世后,劉摯乘時崛起,招徠羽翼,排除異己,成了官僚集團朔派的領袖。任何政治制度,只要一有派系存在,為了維護集團利益,政治上一切奪權現象,都是免不了的,尚非國家之患;但是大處不該違背立國的原則,小處不該違背個人立身的本末。

九-九-藏-書
蘇軾奇怪人如貪戀權位,便迷失了本性,竟不想人生如逆旅,富貴皆浮雲?又何苦這個樣子做人呢?
然而第三狀仍然不能「遽回天意」,奉詔不許。蘇軾徘徊斗室,自己從頭檢點,從治平二年(1065)自鳳翔簽判任上得替還朝,至今二十七年來經歷的仕跡,一片心血,遭遇無窮的侮辱與不停的迫害,真如遍體陳傷,一一隱痛,可以覆按,他本來不願再提這些往事,但是事到如今,若不從頭細說,盡露本心,又絕不能夠獲得太皇太后諒解,也不會准他辭免;倘若貿然到京供職,則現在由劉摯獨攬政柄的朝局下,原本在朝的蘇轍且已慄慄危懼,不可終日,在他赴京途中,聽說因薦王鞏除知宿州事,已遭台諫安鼎攻擊,在家待罪了。小蘇尚且如此,何況大蘇是眾所忌嫉的目標,他若要來,那些劉相御用的台諫們,怎會放得過他,早已磨刀霍霍,等他送上去聽憑宰割了。
蘇軾回想熙寧年間,初任監察御史的劉摯,他那正氣凜然的聲音風貌,竟是如在夢裡。猶憶他到任之初,入見神宗時,帝問:「卿從學王安石耶?安石極稱卿器識。」
舊時傳說唐朝的房琯,于開元年間,作宰盧氏。一日,與道士邢和璞出遊,過夏口村,入一破寺,坐古松下暫息。邢道士使人鑿地,掘得一瓮,瓮中藏有婁師德與智永禪師書一幅。和璞笑謂房琯道:
哲宗立,起複還朝,因論差役雇役利害,得罪了司馬丞相,又為程頤黨人側目,致被朔洛兩派交相攻擊;在經筵因論黃河不可回奪,開罪了執政,只好力求外放。而現在遭逢眾怒的情形,並未消解,留朝,不過徒作犧牲,無裨國家。
蘇軾原狀最後一段話,說得非常沉痛:

蘇轍所說的邢恕本來就是不折不扣的詭詐小人。恕,字和叔,鄭州原武人,洛學程頤的門生。元祐初,由程頤薦于呂公著,得為起居舍人。他教唆太后的內侄高公繪,上書請求尊禮太妃,為高氏異日之福。太后大為氣憤,叫他侄子來問:「誰為汝作此書?」公繪不敢隱瞞,對曰:「起居舍人邢恕。」
蘇軾住在興國寺時,求退不能,心情沉重,無聊中翻閱寺中名人留題的詩卷,也看了自己當年的舊題,引起許多回想,顧念平生,無窮感慨。想到自己第一次到興國寺來住時,還是個年輕的應舉士子;經歷三十余年的艱危困苦,一事無成,而今仍然還住東堂;當年的住持老僧德香早已死了,而自己也已是一個急欲歸休的老翁,不禁對這空虛的人生,發出滿含悲憫的一笑,作詩三絕:
琴,本來只有五弦,周文王、武王各增一弦,所以正規的是七根弦;箏,淵源於瑟,有十七弦。而現在則如人事一樣顛倒,琴有十三弦,而箏卻是七根弦了。然而,十三弦的破琴,形象雖然怪異,而音節總還是響錚錚的佩玉之聲,一如舊日的劉摯,不失大丈夫立身的本末;現在雖然變成拱張高處的新琴,但卻聲不附木,宛然是具隨波逐流、追求時好的箏了,實在可惜read•99csw•com;至於那些依草附木之輩,只是替房太師招攬納賄的董庭蘭,微不足道了。
蘇軾在船中,長日無事,不免回想往事,覺得劉摯這個人,最最不可思議。王安石當國時期,他原是個不向權勢低頭的硬漢;而今,一旦執政,忽然就要援引小人,黨同伐異,無所不為,竟然完全變為另一個人了。
宣仁太皇太后命宰執將蘇轍這兩道札子,于簾前公開誦讀。聽完,她乃降口諭說:
宣仁太皇太后雖然寬和仁厚,但卻是個大事精明的女主。眼看范純仁被劉安世劾罷以後,呂大防質樸無能,容易受人操縱利用,朝局將被朔黨頭子劉摯所獨佔,尤其內外奔競爵祿的政客,如萬流歸壑,有一起歸附劉相門下之勢,所以太皇太后不次擢升蘇轍,目的是用他來輔助呂大防,原欲建起一道權力制衡的堤防,防止劉摯獨攬政柄。

宋朝的制度,君權至上,即使是宰輔之臣,進退均在君主一念之間。所以,劉摯為了貪戀既得權位,對於那些在野政敵,就不得不畏懼,不得不聯絡。

太后以神宗顧托之深,天下責望之重,自臨御之初,即先限制對於自己母家的恩蔭,所以示天下以至公。而邢恕竟敢挑撥她母家子侄,作此逾分的請求,必欲嚴懲。因此命他出知隨州。
邢恕本來就是小人,且不說他;而蘇軾最早記憶中的劉摯,卻完全不是現在這副嘴臉。當權前後的劉摯,判然不同了。
他為表示堅定的決心,暫緩赴京,轉往南都去等候朝旨。
三月十八日夜,船泊吳淞江。五更時,蘇軾夢見仲殊長老,在彈一張十三弦的破琴,弦音非常怪異。蘇軾甚為詫異,便問仲殊:「琴,何為十三弦?」
鬢須白盡成何事?一帖空存老遂良。
這份迷茫、悲憫的情緒,化作了三月十八之夜,舟泊吳淞江上的破琴之夢。
又說:

舟行途中,蘇軾整日蜷曲在船艙里,耳邊只是單調的櫓聲,夾著船夫的吆喝,懷著滿腔心事,如波濤起伏,動蕩不寧。
蘇軾為了表示決心請辭,所以單身赴京;到京之後,仍然保持外官的身份,也不住到蘇轍的官邸——東府去。汴京有東府西府八座官邸的建築,是神宗創置給政府執政所居之所。

懸知董庭蘭,不識無弦曲。

卻思三十年前味,未飯鍾時已飯茶。九-九-藏-書
夢中,對此詩意,好像還能了解似的。醒后,這四句詩也記得很清楚,不過意思轉為模糊。飯後午睡,不料竟又重複這一夢境,心裏覺得奇怪,就取過紙筆將它記錄下來,預備到蘇州與仲殊見面時給他看。不料尚未寫畢,殊老已經扣舷求見。其時,距離蘇州,還有五里路程。
所以他便寄寓於開封城內第三條甜水巷裡興國寺的浴室院中,院僧慧汶招待他在東堂住下。

目睹積水未退,下田固已沒于深水,今歲必恐無望;而中上田亦自渺漫。婦女老弱,日夜車水,而淫雨不止,退寸進尺。現今春晚,並未下種,鄉村缺食者眾,至以糟糠雜芹蒓食之;又為積水佔壓,薪芻難得,食糟飲冷,多至脹死……流殍疾疫必起。……今親見數州水災如此,飢殍之勢,極可憂畏……豈敢為已去官,遺患後人,更不任責。
果然如此,則司馬光那一番努力,罷廢新法,分別邪正,辛苦建造的這個賢人政治的架構,豈不完全搞垮?元祐更化的人治原則,豈不完全破滅?太皇太后對於劉摯此論,遲疑不決。蘇轍時為御史中丞,站出來說話了,兩上《分別邪正札子》,有言:
蘇軾不能像個官僚,無視於泡在深水中的民命,雖然他現在實際上已無這個職守。一路遍與接任的林希、淮南轉運毛漸(正仲)、兩浙轉運使和提刑馬瑊等討論救災的方策。兩年前,他初到杭州時,米價每斗九十文,現在京口米已漲到每斗百二十文,貴上三分之一,人心已是惶惶,而且四月天氣,陰冷得像正月一樣,蠶麥收成,皆已無望,他要林希繼續與上述諸人合力,早做儲備,遲即無益。
頃者一二大臣,專務含養小人,為自便之計,既小人內有所主,故蔡確、邢恕之流,敢出妄言,以欺愚惑眾。……故臣願陛下謹守元祐之初政,久而彌堅;慎用左右之近臣,毋雜邪正。
蘇軾於五月二十六日上殿報到,二十九日赴閣門受誥命,但仍繼續上疏,懇請于賀坤成節(七月十六日宣仁太皇太后誕辰)上壽后,仍乞外放。
邢和璞從地下撿出一張破紙,使房琯從此相信他前生是智永禪師。

尺一東來喚我歸,衰年已迫故山期。
誰雲十三弦,音節如佩玉。read.99csw.com
臣若貪得患失,隨世俯仰,改其常度,則陛下亦安所用;臣若守其初心,始終不變,則群小側目,必無安理。雖蒙二聖深知,亦恐終不勝眾,所以反覆計慮,莫若求去。
這個「破琴之夢」,實非無自而至。


蘇軾抵京,寄住在興國浴室,親戚柳仲遠來見。他想起柳家舊藏有宋迪(復古)臨唐人本(邢和璞、房琯前世事)的一幅畫,便向仲遠求取。既得,遂將吳江琴夢事記于其上,又題《破琴》詩於後曰:

於是,蘇軾滿懷悲憤地上《再乞發運司應副浙西米狀》,報告他實地勘察的災情如次:
在南都,奉到尚書省札子:三省同奉旨,對於他前上辭免第二狀,太皇太后降詔依然不允所請。蘇軾再上第三狀,舉一前朝成例為必須迴避的理由,請求在揚、越、陳、蔡各州中,隨便給予一郡。其例為:
狀中敘述英宗和神宗兩朝,因蒙「二帝非常之知,不忍欺天負心」,所以上疏六千余言,極論新法不便,因此激怒王安石,招來謝景溫的彈奏和冤誣,牽連發生烏台詩獄和黃州貶謫的經過。
劉摯和他們之間發生聯絡,都由邢恕牽線,最先與蔡確通聲氣,然後不惜叫自己的兒子劉斯立與章惇的兒子致平相交結,內外勾通起來。到了上年協調成熟,劉摯便矇著老實人呂大防,共同提出了「調停論」,公然主張對於前被排斥的新法用事諸臣,不妨「稍加引用,以平宿怨」。

「還記得這件事嗎?」
……而況清要之地,眾所奔趨,兄弟迭居,勢難安處。正使緣力辭而獲譴,猶賢于忝冒而致災。
此生若遇邢和璞,方信秦箏是響泉。
宛然七弦箏,動與世好逐。
從此極論新法弊害,中丞楊繪原亦與他同聲抨擊。安石使曾布作《十難》反詰,聲勢洶洶。楊繪怕了,當廷謝罪,而劉摯獨能奮然作色道:
蘇軾一路勘災留滯,到潤州已是四月。他的後任林希還在潤州,馬上舉行盛大歡宴,但蘇軾此時,心頭眼底,儘是一片荒寒的水潦災象,決然食不甘味。
「為人臣豈可壓于權勢,使天子不知利害之實。若謂向背,則臣所向者義,所背者利;所向者君父,所背者權臣。」

對於呂大防、劉摯的調停論,蘇轍斬釘截鐵言道:「獨未聞以小人在外,憂其不悅,而引之於內,以自遺患者也。」
蘇軾自吳淞而至蘇州,目睹大水所造成的毀敗和破壞,災區人民的飢荒慘狀,深恨去年奏請朝廷,撥放錢一百萬貫、買米平糴這個案子,雖然已獲聖上旨許,卻被發運使諉稱淮南江東米價昂貴,不肯收糴,以致造成目前餓殍載道而無可救援的慘局。官僚的誤國殃民,實九九藏書在可怕。
偶見一張閑故紙,便疑身是永禪師。
新琴空高張,絲聲不附木。
蘇軾逗留南部,總不能永遠趑趄不前,落個抗旨的罪責,遂於五月二十四日別了張方平,繼續晉京。
劉摯所領導的奪權運動,是非常成功的。朝廷裏面,現在已經儘是朔派的天下,不但佔盡要津,而且把持了言路;戇直的呂大防,已經孤立,不足顧忌;只是與元祐政治對立的,那批舊被司馬光罷廢在外的政客們,各處散布謠言,窺伺機會,陰謀東山再起,最為可慮。他們大多是老手的職業官僚,極善運用政治技術;即使官廷內部,也有照顧的人事,為達目的,什麼手段都敢使,什麼謠言都敢造,挑撥離間,動搖在位的大臣。
半熟黃粱日未斜,玉堂陰合手栽花。
像邢和璞與房琯這類道家故事,平凡得俯拾即是;而蘇軾托諸夢境,一再題詠,長跋記事,即使是那條詩題,也故意將許多不相關聯的人與事扯在一起;一則贊柳瑾善草書,一則稱宋復古的畫藝,夢裡夢外的仲殊長老,夢中所見的破琴!邢和璞的「邢」姓(影射邢恕),唐朝的「宰相」房琯(影射劉摯)……構成光怪陸離的一重煙幕,跳擲起落,令人目迷,顯然是詩外有事,只因「時忌」,不能不這樣故作神秘。
劉安世久在諫垣,又收攬了一批喪家之犬的洛學門人,朱光庭、楊畏、賈易等人做他的羽翼,把持了言路。那個時代的政治結構中,台諫本是帝王的耳目,假使台諫官都成了宰相的附庸,為執政所用,則太皇太后豈不孤立於上,耳目盡蔽了嗎?因此,她必須有個公忠體國、忠誠可信如蘇軾者,依以防止權力下移,抵制劉摯輩的野心。
現在的劉摯,經邢恕一番勾串,即使他相信被司馬光打出去的一批「秦箏」,個個都是「佳琴」,但他自己高踞在政治舞台上,已從正派的鬚生,變成一個大白臉了。
蘇軾甚至說:「若朝廷猶欲驅使,或除一重難邊郡,臣不敢辭避,報國之心,死而後已。」
中古時代政治上,援引前朝典故是不成文法中最具強勢的理由,十足表示辭意的堅決。然後他靜靜地住在張家,陪伴衰病的樂全老人,撰寫《滕元發墓志銘》。
到達南都樂全堂張家,已經是五月了。張方平致仕家居十五年間,蘇軾這回是第六次到南都來謁候。從這次相與晤聚二十余日之後,一別便成永訣,再也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柳仲遠將宋迪摹本那幅畫送了蘇軾,自己托王詵臨出一本,題為「邢房悟前生圖」,蘇軾再題《書破琴詩后》:
此所謂「一二大臣」,意指劉摯,並明言蔡確、邢恕,與之有關聯,幢幢鬼影,皆已呼之欲出。
再三考慮,只有向太皇太后從頭訴說過往一切,歸結為此行必然要被毀敗的結果,懇求曲賜保全。

仲殊口誦一詩代答: